当年缅泰边境的烽火岁月
2015-12-02郎慕中
文/郎慕中
郎慕中作家,上世纪五十年代开始小说创作,主要作品有《老煤师傅》《54号》《阿芳姑娘》等,著有小说集《金三角毒枭》《敌海情波》,散文集《青灯漫笔》等
台北的同学曹荣发来邮件说,他去了一次滇西缅泰边境撒哈拉山区。那是沙坤大叔的家乡,老人一年前已故世,他的后代在和平环境中安养生息,生活得很美满幸福。撒哈拉山区是当年二战时期远征军战场,那还是抗战后期,我和曹荣都是流亡到桂林战时临中的学生,刚毕业,就怀着满腔保家卫国的抗战激情,应征参加远征军,被分配在军用物资储备供应处。在那儿遇见班长沙坤,我们共同战斗生活,亲如兄弟。这段在撒哈拉山区的艰苦战斗生活,如今像电影一幕幕又出现在眼前。
我们当时属准军事编制单位。报到后的第二个周末,缅甸的腊戍被日寇占领,日寇派400架飞机狂轰滥炸,滇缅公路遭破坏,滇缅铁路也被切断,大批军援物资被困在印度海港,堆积如山,只能用“驼峰航线”,即空军陈纳德将军的飞机运输。但前线仍供不应求,士兵严重缺乏枪支、弹药、食品,死亡惨重。情况十万火急,军用物资供应处奉命立即转移到原始森林纵深处的撒哈拉山区,启用第二条马帮、夫役运送的军援物资运输线。
撒哈拉山的野人区,到处是崇山峻岭,大河深峡,是原始森林纵深地带,地处亚热带,气候潮湿,毒蛇、毒虫横行,人畜遭害,环境十分艰苦。出发去新的营地这天,我们的班长是傣族老兵,叫沙坤。他的皮肤黑得发亮,健壮得像头牯牛。上路前,沙坤递给每人一根竹杖,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叮嘱说:“这里蛇特别多,如果不留意踩到,只要不是故意激怒它,蛇一般不会主动袭击。路上遇见蛇别怕,就用这竹杖把它挑开或赶走。”一路上,沙坤沉默寡言,一边走却总注意路边的野草野花,不时采一把,放进背篓里。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冲鼻难闻的酸辣味。我和曹荣为避开嗅到他身上发出的酸辣味,总与他远远保持一定距离。可他怪怪的,老是有意无意紧跟左右,我们心里都想:“怎么上级派这么个人来当班长?”
越过崎岖陡峭的涧壑,进入原始森林,高耸云天的树木蔽日,光线一下暗下来。突然走在我后面的曹荣“啊唷”一声惊叫,痛苦地蹲下身。“啊,曹荣被蛇咬了!”走在最后面的沙坤,连忙奔过来,见曹荣小腿上带血的伤口.细细审视了一会,自语道:“是五步蛇。” 奇怪,他马上从腰里取下竹筒,筒里游出一条细长的小青蛇,沙坤把小青蛇放在曹荣小腿的伤口上,小青蛇吐着两条红艳艳的信子,对着伤口吮吸起来。奇迹出现了,只见曹荣肿得馒头般的伤口,渐渐平复下来,霎时疼痛也止住了。这时,沙坤从背篓里掏出一把野草野花,塞进嘴里咀嚼,然后把它敷在伤口上,用布条包扎好。沙坤说声“没事,大家上路。”我们这时都向他翘大姆指,赞口说:“真神!”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父亲是当地一位出名的世传蛇医。
就这样,一路上,他无微不至地关心我们内地来的学生兵。我们也按当地习惯亲昵地叫他“沙坤大叔”。
走得乏了,找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在一块大青石上坐下休息。大家感到口渴难忍,耳边传来潺潺溪水声,从树顶空隙射进来的微光辨认,不远处有条小溪。我忙奔到小溪边,蹲下掬水正要喝,背后大喝一声,沙坤已到溪边。
“这水不能喝!”
“怎么不能喝?”
“你看了就知道。”
曹荣摘了一张树叶,舀起溪水,凑到阳光下,只见树叶盛着的溪水里,浮游着一条条山蚂蟥,我一看,头皮发麻,这水要是喝下,不要一个时辰,就会把胃穿成蜂窠。天热人乏,大家都感到口干舌燥很难受,突然沙坤砍来一大捆芭蕉叶,一人一枝,自己也留一枝:“喝这个解渴。”我们就学沙坤咬住芭蕉叶梗吸起来,一股甜润的汁水真如琼浆玉液。忽然觉得,这个傣族汉子,虽沉默寡言,倒是热心肠,心里不免对他产生好感。我们吃着干粮吸着芭蕉梗汁。沙坤这时忽然想起什么,取下拴在腰际的竹筒。揭开盖,冒出一条青光光伸着两条红艳艳舌头的青蛇,夹着一股浓烈的酸辣味。我吓得连忙往旁边躲闪。
“别怕,这叫缠蛇,刚才幸亏它救了你。别看它小,最毒的蛇和最厉害的毒蚊,见到它也害怕。”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沙坤身上一股难闻的酸辣味是从这条青蛇身上发出来的,心里也感到有点奇怪。这时,沙坤一手托着青蛇,一边把芭蕉梗上的汁水,小心翼翼,一滴一滴,滴进青蛇的小嘴,然后又把青蛇放进竹筒里。
已是夕阳西下,眼前出现一片腹地,原始部落“撒哈”到了,有一片辽阔的盆地,是土著族的居民聚居点,到处是茅寮,也有集市。它们散落着,一处处围着篱笆,里面是一幢幢圆锥形屋子,屋顶盖着芭蕉或茅草,也有是纸版和马口铁皮盖的小屋。沙坤对我们手指指说:“到了。那就是我们的营房。”报到后,我们就暂住在土坡上一家名字怪怪的“缠蛇旅馆”。原来这里没有明显的四季之分,一般逢冬春,算是气温较低季节。要是没有战争,过去是世界各地来探险掠胜、旅游观光的胜地。
我和曹荣来到旅馆,里面设施十分简陋,摆着两只床,老板是位和蔼的土著老人,招待也很殷勤。沙坤是这里的常客,吃过晚饭,就找熟人聊天去了。曹荣走了一天路,感到太乏想早睡,刚上床,老板推门进来二话不说,把两条青光光的蛇往床上一放。曹荣大吃一惊,我们责问老板,老板不懂汉语,只是目瞪口呆,一脸无可奈何,最后两手一摊,转身关门走了。我们两人呆在屋里,眼晴紧紧瞪着伏在床上一动不动的青蛇,既害怕又无措。很晚了,沙坤才回来,一见我们这副神态,禁不住哈哈大笑说:“不必害怕,缠蛇晚上伴你们睡,这里的毒蛇、毒蚊就会躲得远远的,你们可以无忧无虑睡个好觉。”
说着他也打开自己腰上的竹筒,缠蛇驯顺地缠在他的手臂上。他倒头便睡,不一会呼噜声大作。我们仍是忐忑不安,不敢睡,实在倦了,才在缠蛇旁边悄悄躺下。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沙坤早已起来了,我刚坐起身,感到腿上拴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一看不得了,竟是缠着一条缠蛇,惊惶失措,伸腿想摔,缠蛇也乖巧,“呲溜”一声,已不见影踪。原来缠蛇是生存在丛林中的一种无毒蛇,这种细长无毒的青蛇,身上发出一种浓重的酸辣气味,科学家发现,这是一种抗毒蛇、毒虫的化学元素,丛林深处毒蛇多,还有各种毒虫如毒蚊,人被咬溃烂经久不愈,而缠蛇身上发出这种酸辣的气味,毒蛇、毒蚊一嗅到就会死亡,不敢靠近一步,成了它们的克星。当地土著人普遍豢养缠蛇,人畜被毒蛇咬了,只要伤口抹上缠蛇的涎沫,就能保人畜平安。因此,家家豢养缠蛇,当地人还开设丛林“缠蛇旅店”,招揽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探险旅客,只要每张床上放一条缠蛇,缠蛇喜欢人体温暖,旅客入睡后,它会轻轻缠在人的手脚上,旅客也就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
隐蔽在崇山峻岭的供应处,任务十分繁重艰苦,要防止敌机追踪轰炸,在老林深沟山坳中,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资:枪炮弹药、医药和军粮等,全靠当地老百姓和马帮,跋山涉水送往前线。没日没夜,一批接着一批,循环往复,工作非常辛苦。但在艰苦浴血战斗的激荡峥嵘岁月,大家只梦想早日将日寇驱逐出国冂。不久,前方战斗越来越激烈,远征军面对的正是日寇闻名凶悍的王牌军,南京大屠杀主凶十八师团,该师团后派往南洋、马来西亚作战,曾以三万人迫使英军八万人投降,而日军伤亡不过十几人。不久前线接连传来鼓舞人心的捷报,在密支那大会战、八莫大会战中,这支日寇王牌军被远征军全部击溃歼灭,3.2万人无一生还,为南京大屠杀报了血海深仇。
1945年,在撒哈拉山区,我们终于迎来了抗战胜利。我回内地继续上大学,曹荣和沙坤仍留在军队。他们后来一个仍留在山区,一个去了台湾从此音信杳无。大陆与台湾实现三通后,我们终于又恢复了联系。半个多世纪以来,当年同生共死的兄弟,摧肠震肺的情谊,和这段富于传奇色彩的往事,仍深深萦绕在我的脑际,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