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关系与桂越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
2015-11-29吕俊彪
吕俊彪
一、引言
20 世纪80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较之以往似乎更愿意套用“贫困”“落后”一类的论断来表述其之于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焦虑。由此,加强少数民族地区的扶持力度,大力发展地方经济,改善当地人的生产、生活环境,并引导少数民族人口“更新观念”,使之积极参与市场经济建设,被视为改变这些地区“落后面貌”的重要途径。可以肯定的是,在过去的30 多年间,这些措施的贯彻落实,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边境少数民族地区地方经济的发展,而当地人的生活水平也有所提高。然而,一个不能回避的事实或许就是,与经济发达地区相比,相当部分边境少数民族地区在经济发展上的差距不是缩短而是加大了。如何从根本上改变边境少数民族地区的经济欠发达状态,使之能够实现与经济发达地区同步发展,由此成为市场经济条件下亟待解决的一个现实问题。
桂越边境地区是我国壮、汉、瑶、彝、京等少数民族群体的重要聚居地,同时也是我国族群关系最为复杂的地区之一。自古以来,此一地区远离政治中心,经济发展相对滞后,当地人传统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亦与主流文化有显著差异,总体上处在一种多重边缘的时空坐落之中。丰富多样的民族传统文化表现形式、外松内紧的族群关系以及缓慢发展的地方经济,成为桂越边境地区至为显著的社会表象。现代国家制度的建立以及社会主义民族政策的落实,使得桂越边境地区的各民族群体逐渐由“原始”的自然聚落群演变成现实的政治实体,并在全球化的浪潮之中成为一个个“和而不同”的文化共同体,族群关系更趋复杂,地方经济与社会发展亦因之呈现出诸多地域性特点。本文的研究基于笔者近年来对桂越边境地区各民族群体社会生活的田野考察,透过当地各经济与社会发展状况的分析,探讨族群关系与地方经济发展的内在关联问题。
二、桂越边境地区的族群
桂越边境地区包括广西壮族自治区西南部的东兴、防城、宁明、凭祥、龙州、大新、靖西、那坡等8 个县(市、区),国土面积17971.42 平方公里,与越南芒街、平辽、海河、禄平、亭立、高禄、文朗、长定、下琅、复和、石安、重庆、茶岭、河广、通农、保乐、苗旺、保林等18 个县(区)接壤,聚居着壮、汉、瑶、彝、京等世居民族群体,总人口212.74 万。[1]尽管在历代中原王朝统治者的眼中,桂越边境地区自古就是“蛮荒之地”,而生活于此间的民众,则多为“化外之民”。但事实上,以壮族先民——古骆越人为代表的当地土著居民在远古时代就创造了诸多极具特色的民族传统文化,而秦汉以后,更有为数众多的汉族人、瑶族人、彝族人、越族人为谋生计而迁居于此,并使各自的文化传统融入其间,从而建构了桂越边境地区“多元一体”的民族格局。
壮族人是桂越边境地区最为重要的土著居民,其居住地域辽阔,族群内部支系众多。壮族人被认为是我国古代百越族群的重要支系——西瓯、骆越的后裔。[2]4在我国秦汉以后的古代史籍当中,通常称壮族人的祖先为“西瓯”“骆越”“乌浒”“俚”“僚”“伶”等。而宋代以后的诸多史籍,则多称之为“撞”“僮”“獞”“俍”“土”“沙”“侬”等,其中又以“僮”“俍”“土”最为普遍。[2]41965年,各相关族称统一改为“壮”。[3]8-10按其语言特点,广西壮族人的聚居地区又可分为壮语南部方言区(简称“南壮”)和壮语北部方言区(简称“北壮”)。两大方言区以邕江和右江为基本分界线,即邕江、右江以南地区为壮语南部方言区,以北为壮语北部方言区。桂越边境地区是壮语南部方言区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也是壮族人口最为密集的地区之一。根据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桂越边境地区的壮族人口有159.44 万人,占地区总人口的74.94%。其中,宁明、龙州、大新、靖西、那坡等县的壮族人口占总人口的80%以上,而靖西、龙州、大新三县分别高达98.5%、94.66%和97.42%。[4]居住在桂越边境地区的壮族人,按其族群的自称,大致有“布壮”“布央”“布侬”“布岱”“布偏”“布江”“布敏”“布思”“埃门”等支系。除此之外,在防城区(县)垌中、板八等地,还有一个自称为“偏”的小支系。
汉族人是桂越边境地区人口较多的民族群体。作为一个庞大的移民群体,汉族人大致在秦汉之时就开始进入广西。公元前214年,秦平岭南,设桂林、象郡、南海三郡,此为中原王朝在岭南地区设置郡县之始,也是汉族人定居广西之始。[4]45早期定居广西的汉族人,以军人及其眷属为主,住地多在城镇。唐宋以后,一些中原的官员、军士、商人以及游民等,或因驻防、或因躲避战乱而不断移居广西。及至明清,更有大批汉族人因谋生之需,通过各种途径进入广西,或聚居、或散居于各地城乡。一些民间族谱记载表明,桂越边境地区的汉族人,多数是在这一时期定居当地。据统计,2010年桂越边境地区的汉族人有47.09 万,占地区总人口的22.12%,人口总量仅次于壮族。按其所操语言进行分类,桂越边境地区的汉族人,大致有广府人、客家人两大民系,主要聚居在防城、东兴、宁明等地,此三地的汉族人口约占桂越边境地区汉族总人口的86.87%。[1]
桂越边境地区的瑶族人,其先祖据认为是秦汉时期的“长沙蛮”“武陵蛮”,魏晋南北朝时期被称为“莫瑶”,隋唐时期称为“莫徭”,宋以后称“瑶”。瑶族人早先主要聚居于洞庭湖周边地区,宋、元以后为躲避徭役开始大量向南迁徙。桂越边境地区的瑶族人,据认为是明清以后从广东西北部、广西东北部迁移而来的,主要有“盘瑶”“过山瑶”“山子瑶”“大板瑶”“蓝靛瑶”等支系,自称“勉”“金门”等,其中盘瑶、过山瑶、山子瑶主要聚居防城、宁明(区、县)辖区范围内的十万大山地区,大板瑶主要居住在防城区的峒中、板八等地,另有部分蓝靛瑶聚居在那坡县山区。据2010年全国人口普查统计,桂越边境地区共有瑶族人口2.23 万,主要居住在防城、东兴、宁明、那坡等地,其中防城、东兴有瑶族人口1.47 万,宁明县有0.2 万,那坡有0.46 万。桂越边境地区的其他县、市、区,也有少量瑶族人居住。
彝族人据认为是氐羌的后裔,古称“邛都”“昆明”“劳浸”“靡莫”“滇”等,后又被为“昆”“叟”“乌蛮”,元以后称“罗罗”或“倮罗”,1949年以后统称为彝族。桂越边境地区那坡县的彝族人,旧时自称“鹅颇”,据说原住在滇东北地区,三国时期诸葛亮征孟获后开始迁入当地居住。①高原:《广西彝族源流初探》,云南省社会科学院楚雄彝族文化研究所编《彝族文化》 (内部发行),1984年;王光荣,《彝族何时始迁广西》,中南民族学院学报,1986年第1 期.而现今那坡县达腊、念毕一带的彝族人,据认为是在明英宗年间从云南罗雄州(现罗平、曲靖一带)迁往滇南,再经由蒙自、广南(富宁)迁入的。[5]据统计,目前居住在桂越边境地区的彝族人有1114 人(2012年),其中那坡的彝族人口最多,有984 人,占此一地区彝族总人口的88.33%。山地农耕是桂越边境地区彝族人主要的生计来源,但由于自然资源匮乏,当地人的物质生活相对贫困。尽管这种状况在20 世纪80年代以后有所改观,但彝族人聚居的地区,仍然是广西最为贫困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区。
苗族自称“蒙”“木”“达木”“达吉”,以其传统服饰的颜色偏好又分为“红苗”“花苗”“白苗”“黑苗”等支系。桂西北地区是广西苗族人口的重要聚居地区,但在桂越边境地区也有部分苗族人居住。据地方史志资料记载,桂越边境地区的苗族人,其先祖是在明清时期陆续从黔东南地区迁徙而来,主要居住在那坡县西南山区,现有人口3513 人(2010年),多为“白苗”。刀耕火种是苗族人赖以谋生的传统生产方式,这种方式一直延续到20 世纪中期。与经济发展滞后的社会现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桂越边境地区的苗族人至今仍然保持着相对完好的传统文化表现方式。
京族是我国人口较少的少数民族之一。地处桂越边境地区的东兴市江平镇沿海一带农村地区,是京族人口最为重要的聚居地。旧时的京族人又被称为“交趾人”“安南人”“越族人”。1958年5月,广西东兴各族自治县成立之时,正式为其定名为“京族”,以取“心向北京”之意。[6]6一般认为,京族人的祖先是远古时期分布在我国东南部的雒越人(又称骆越人)。中国境内的京族人,其祖籍地多在现今越南的涂山、春花、宜安、瑞溪等地,于16 世纪以后陆续迁入广西东兴市江平镇的万尾、山心、巫头等浅海岛屿并在当地聚族而居,另有少部分京族人散居于周边农村地区。目前,居住在防城、东兴城乡地区的京族人口计有1.97 万,占全国京族人口的69.41%。20 世纪90年代以来,京族地区经济发展迅速,被认为是目前中国最富裕的少数民族。
三、桂越边境地区的族群关系
“汉族人住街头,壮族人住田头,瑶族人住山头”被认为是桂越边境地区族群分布的“重要特点”。这种“重要特点”所展现的似乎并不只是当地各民族群体在居住地点上的差异,它同时还在蕴含了桂越边境地区各个民族群体在经济与社会发展上一衣带水的亲缘关系。事实上,尽管进入桂越边境地区的时间“有先有后”,各族群在语言上的沟通或有不便,而各自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也有所不同,但长期的“共同生活”当中,桂越边境地区的各个民族群体大多能够相互包容,当地的族群关系也因之呈现出总体平稳的态势。
作为桂越边境地区人口最多的两个民族群体,壮族人与汉族人之间的关系对于当地族群关系的演进影响最为深远。尽管从社会表象上看,壮、汉两大族群的传统文化有着某些显著差异,但由于经济往来密切,族际通婚频繁,彼此之间的认同程度较高,近现代以来桂越边境地区壮、汉两大族群关系融洽。壮族人是桂越边境地区的“本地人”,人口众多、生计方式“简单”,传统文化具有较强的包容性。这些特点使其更容易接纳为谋生计而来的汉族人,并维持双方长期的良好关系。桂越边境地区的壮族人与汉族人,不仅在经济上有密切交往,同时在语言、生活习俗、民间技艺、民间信仰等方面也有颇多借鉴和交流。事实上,在桂越边境地区东段的防城、东兴等地,大多数当地居民都会讲粤语方言,而西南官话则是西段地区各族民众交流的主要语言。虽然当地民众在衣、食、住、行上的习惯各有特点,但多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各族群在一些民间技艺(包括种植、加工技术)的学习和交流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一些民间信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更是屡见不鲜。
防城、东兴等地的族群关系,主要体现为壮、汉、瑶、京等民族群体之间的关系。因为进入时间相对晚近,散居于桂越边境地区各地“街头”的汉族人,大多以经商为业,另有部分在城镇周边地带务农。按照一些当地人的说法,由于“来得晚”,缺少田地的汉族人家一般只能在街头上经商以谋生计。这种生计方式使得他们对于其他族群——尤其是壮族人的依赖不可或缺,并由此奠定了汉族人与壮族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尽管因为人口规模较小、商品经济发展相对迟缓的缘故,瑶族、京族、彝族等族群与壮族人的交流似乎不如汉族人频繁,但相互之间仍然保持着相当程度上的交往。或许是因为迁入时间不长的缘故,聚居在桂越边境地区崇山峻岭之中的瑶族人不仅人口少,其生活空间也相对封闭。长期以来,由于受到地理条件的限制且自然资源匮乏,瑶族人聚居地区的经济发展较为滞后,与其他族群的交往也相对少一些。虽然如此,强烈的族群认同还是使瑶族人内部各支系的联系得到了加强,并使之得以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一些外在因素对于族群关系的阻碍。总体而言,桂越边境地区的瑶族人内部的关系是比较密切的,与此同时,他们与同是“后来者”的汉族人在经济上有更强的互补性,而与“本地人”——壮族人在文化上的交流则似乎更多一些。“靠海吃海”的京族人,对于汉、壮、瑶等族群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20 世纪70年代以前,因为生存环境的局限,身处孤岛之中的京族人对外交往相对较少,但由于生产粮食以及其他生活用品的条件较为欠缺,京族人在经济上对其他族群的依存程度相对较高、交往也多。
虽然也聚居或者散居着一些其他民族群体,如汉族、瑶族、彝族、苗族等,但宁明、凭祥、龙州、大新、靖西、那坡等地,却是桂越边境地区壮族人居住最为集中的区域,大部分地区的壮族人口占当地人口的80%以上。因此,该地区的族群关系,较多地体现为壮族人族群内部的关系。桂越边境地区属于南部壮语区,尽管各地壮族人在发音上稍有不同,但当地壮族人之间的交流没有太多语言上的障碍。作为一个“同根生的族群”,桂越边境地区的壮族人在生计方式、生活习惯、风俗习惯、社会组织形式等方面颇多相似之处,而其民间信仰和传统文化表现形式也难分彼此。这种亲缘关系不仅为当地人在经济上的合作和文化上的交流提供了近乎“天然”的便利条件,同时也为桂越边境地区的稳定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与此同时,壮族人与当地的瑶族、彝族、苗族等民族群体也保持着良好的族群关系。尽管在族群认同、生活方式等方面有所差异,但一衣带水的生存依赖关系以及相互包容的族群意识,建构了桂越边境地区各民族群体和睦相处的重要社会基础,从而使得该地区成为我国族群关系最为融洽、社会秩序最为稳定的地区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讲,桂越边境地区“相安无事”的族群关系,是建立在各民族群体“自食其力”、生存竞争相对较少的传统社会当中的。事实上,尽管各族群在经济上相互依赖,在文化上也有诸多交流,但由于地理空间的阻隔以及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上的某些差异,直至20 世纪80年代以前,该地区各个民族群体之间的联系,在多数情况下往往局限于零散的、因最基本的生产生活需求而发生的经济往来。这种与自然经济形态相适应的形式简单的经济往来,长久以来一直是桂越边境地区各民族群体最主要的交往方式。虽然20 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快速推进,各民族群体之间的交流日渐增多,但这些交流通常发生在其居住地之外的地域,族群交流主要集中在一些重大的传统节庆活动当中。而其日常的来往与过去相比虽然有所增加,但由于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等方面的差异所导致的某些疏离之感仍然有一定程度的存在。
四、桂越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
生活在桂越边境地区的各个民族群体,不管是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关系的“同根生的民族”——壮族各支系,或是迁徙而来的中原民族群体——汉族,又或者是从湖广一带“漂洋过海而来”的瑶族,还是“祖辈养牛马”而今“开田栽青秧”的彝族,抑或是“靠海吃海”的海洋民族——京族(越族),甚至不分国内、国外,彼此之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能够和睦相处。或许可以这样说,“同砍一山柴、同饮一江水”的亲缘关系,“各美其美”的文化心态,维系了桂越边境地区长久以来相对稳定的族群关系。
与之形成鲜明比照的,则是此一地区相对滞后的经济发展状况。长期以来,产业结构单一,经济增长缓慢,当地民众物质生活水平偏低,是困扰桂越边境地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主要原因。虽然在1978年尤其是20 世纪90年代以后,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以及国内市场经济体制的建立,一些边境县(市、区)如东兴市经济发展迅速,人民生活水平逐渐提高,但总体而言,桂越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仍然较为缓慢。2012年,桂越边境地区人均地区生产总值和人均财政收入分别为20408.89 元和2427.95 元,只有广西人均地区生产总值和人均财政收入的82.04%和70.28%。其中,东兴、防城、宁明、凭祥、龙州、大新、靖西、那坡的人均地区生产总值(GDP),分别为42125.03 元、24280.42 元、23209.74 元、31855.25 元、28463.18 元、27445.90 元和7200.43 元;人均财政收入分别为2018.68 元、1779.97 元、6619.49 元、2491.07 元、2676.47 元、1810.07 元和705.44 元。[7]大部分县(市、区)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指标均低于广西平均水平,更明显滞后于全国平均水平和东部发达地区。
桂越边境地区经济与社会生活中的种种“滞后”现象,通常比较集中地“体现”在国民经济三次产业发展的“不平衡”状况之上。长期以来,农业是桂越边境地区各县(市、区)的支柱产业,在地方经济与社会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然而,由于受到自然环境和生产技术的影响,农业生产的产出效率相对较低,加上当地农民的增收渠道不多,桂越边境地区农村人口的家庭收入普遍难尽人意。据统计,2012年桂越边境地区8 个县(市、区)的农民年均纯收入分别为9263.91 元、7785.69 元、6208.4 元、6279.9 元、5484.33 元、6487.6 元、4234.56 元、3558.61 元,那坡县农民年均纯收入只有广西农民年均收入的一半左右。[8]20 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产业结构调整的不断深入以城镇化进程的推进,桂越边境地区各县(市、区)第二、三产业在国民经济发展中的比重逐年增加,有效推动了地方经济与社会的快速发展,在一些经济发展状况较好的地区,三次产业结构的比例已调整到13.0∶ 56.4∶ 30.6,二、三产业在地方生产总值中所占的比例已超过86%。[9]然而,由于基础设施建设滞后,城镇化水平偏低,农村剩余劳动力职业技能相对欠缺,桂越边境地区一些县(市、区)的产业结构调整近年来进展缓慢,产业发展不平衡的现象没有得到根本性的改善,资金、资源、环境等因素对地方经济发展的约束日益突出,生态建设和环境保护面临越来越严峻的挑战。[9]
事实上,在桂越边境地区的8 个县(市、区)当中,除东兴市近年来经济发展稍好之外,其余地区的经济发展状况均不理想。虽然近年来由于外出务工人员的增加,桂越边境地区农村人口的家庭收入有所提高,但由于固定资产投资进展缓慢,农业生产长期徘徊不前,工业基础薄弱,第三产业发展迟缓,掣肘地方经济发展的制约性因素仍然大量存在,一些地区的贫困问题仍然没有得到有效解决。目前,防城、宁明、凭祥、龙州、大新、靖西、那坡等7 个县(市、区)都是贫困县,其中有3 个县是国家级贫困县。据不完全统计,桂越边境地区大约有50 万农村贫困人口,而在边境0-20 公里范围内,目前仍有28 个行政村、763 个自然屯没有通路,有7.2 万户群众居住在危房或茅草房。有调查甚至发现,“边民尤其是边境0-3 公里范围的边民生活水平还达不到内地改革开放前的水平,不少边民仍住在茅草房或残旧的土坯房里,生活来源主要靠政府救济。”[10]
五、“滞后”的经济表象与“欠发达”的族群关系
长久以来,生活在现今桂越边境地区的各个民族群体,顺应当地自然环境的特点,过着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在生活。虽然从表象上看,当地人的物质条件并不丰裕,但大多数民族群体都能在一定程度上——至少在心态上——达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境界。1949年以后,越来越多地方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决策者倾向于认为,这种传统的经济发展模式是一种“落后”的经济发展方式,不能适应所谓“时代发展的需要”,并采取各种他们认为行之有效的措施对其加以改造。而那些曾经“乐在其中”的当地人,也越来越多地意识到其经济与社会发展过程中存在的“问题”,并投入极大的热情在地方政府的“指导”下加入被改造者的行列。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对于传统经济发展模式的颠覆,事实上并不能有效解决他们在现实生活中的一些问题如温饱等,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地方经济发展的种种“落后面貌”。1978年开始实施的一系列改革开放政策,曾经唤起过当地人对于“发财致富”的诸多想象,但随之而来对越自卫反击战争使他们不得不回到严酷的现实当中。虽然在20 世纪90年代初期重新开启的中越边境贸易让桂越边境地区的一些民众迅速富裕,但大多数当地人仍然只能在他们惯常的辛勤劳作之中经营自己的生活。当然,困难并没有让当地政府和民众放弃发展地方经济的努力,只是这些不懈努力在那份积久的“滞后”面前常常“收效不大”。
从表象上看,桂越边境地区经济发展的“滞后”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其一,是地理环境的限制。桂越边境地区多为山区,“八山一水一分田”的地形格局,不仅是当地农业发展的主要障碍,同时也导致此一地区交通事业发展缓慢,进而制约其他产业的发展。其二,是自然资源的限制。由于可供利用自然资源的相对匮乏,桂越边境地区经济发展的基础较为薄弱,发展动力不足。其三,是传统生计方式和产业结构的限制。我们的调查表明,直至1978年,桂越边境地区的一些地方,仍然“停留”在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状态,产业结构单一,商品经济发展缓慢,农民家庭收入总体偏低。其四,是当地人价值观念的限制。在桂越边境一些民族群体的传统观念当中,“重农轻商”思想比较浓厚,更多的人愿意相信农业生产是“最实在”的生计方式,而经商以及其他职业则有悖于其价值观念。其五,是中越两国关系的影响。20 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中越边境时有冲突,这种不稳定的国际关系和地区局势,对桂越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影响极大。而这种战争的创伤,不仅使桂越边境地区错过了改革开放的最初10年,更在相当程度上湮灭了当地人发展地方经济的强烈愿望。其六,是所谓的“历史原因”。桂越边境地区“自古以来”就是经济欠发达地区,由于受到资金、技术、市场等方面因素的限制,地方经济尤其是少数民族地方经济发展举步维艰,难以在短时间内有突破性进展。
不过,对于有着众多民族群体聚居或杂居的桂越边境地区而言,仅有这些表象的分析,是难以较好诠释其经济发展上的种种“滞后”现象的。对于形成这些表象的“原因”的进一步追问,或许可以触及到这样一个问题:影响民族经济发展最本质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地方经济的发展,固然都会不同程度地受到自然、社会(文化)、历史、政治等方面因素的影响,并因此表现出某些与众不同的特点。然而,这种宏大理论很难解释为什么在同一区域之内(这个区域甚至可以是一个村子)的不同人群在经济发展“水平”上的种种差异。事实上,尽管从总体上看,桂越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相对“滞后”,但我们的田野调查却发现,即使在一些被认为是“相当贫困”的地方,仍然会遇到一些经济生活丰裕的族群。而这些族群的共同之处,通常表现为其他族群的良好关系。这种现象的存在,不仅在个体层面上回应了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谓“和气生财”的道理,同时也为我们对于民族经济发展的理论探讨提供了一种进路,提示了族群关系对于民族经济发展的重要意义。
在经历了对资本、劳动力、自然资源禀赋以及“知识”的迷信之后,20 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现代经济增长理论正转向与社会学、人类学的传统联系,强调人际交往关系对于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实存意义。[11]24,25实际上,无论其范围如何宽泛、表现形式如何多样,“经济”都是——或者首先应该是——人的经济。影响经济发展的因素或许是复杂的,但人的因素无疑是第一位的。正如卡尔·博兰尼(Karl Polanyi)所指出的那样,“经济”作为一种制度化的过程,它首先源于人的生活离不开自然和他的同伴。在此意义上,所谓的“经济”无非就是人与其所处于的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之间的交换。[12]33我们不能忽略自然环境对于经济发展的直接影响,但对类似于桂越边境地区这样一种多民族群体居住地区来说,族群关系及其所构建的社会环境对于地方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影响似乎更为深远。
客观地说,即便是在市场经济体系已经初步建立的当下,桂越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仍然在相当程度上受制于当地的自然环境以及资金、技术等诸多传统经济要素的影响。但是,这些显性要素的影响,显然并不是影响当地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全部原因。笔者认为,在这个有着复杂族群关系的地区,族群关系在地方社会生活当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无论如何都是不能忽略的。一个基本的社会事实或许就是,在绵长的桂越边境线附近,那些族群交流频繁、族群关系密切的地区,其经济发展水平总体较高,而族群关系疏远的地区,其经济发展则相对缓慢一些。我们的调查同时也发现,类似的情况甚至会发生在族群内部的支系之间。一般说来,包容性强、与其他族群来往较多的族群,其经济生活相对富裕,而一些“个性较强”、社会活动范围较小的族群,其贫困面则相对广一些。
尽管进入21 世纪以后桂越边境地区的经济发展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良好态势,但由于族群认同、生计方式与价值观念等方面的差异,当地各民族群体之间仍然缺乏更深层次的交流与合作,而地方经济与社会的发展亦由此受到不同程度的制约。或许可以这样说,在“滞后”的经济发展状况的表象之下,是“欠发达”的族群关系。因此,在采取“常规”的政策措施促进当地经济与社会发展的同时,培育“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的文化心态,克服各种形式的民族中心主义思想,不断加强各民族群体的交流与合作,是增进当地各民族群体福祉、实现桂越边境地区长治久安的现实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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