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瀷《诗经疾书》研究*
2015-11-25付星星
付星星
(贵州大学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李瀷(1681—1763),字子新,号星湖,祖籍骊州,朝鲜时代著名实学思想家。李瀷为学,受李滉影响很深,他曾自言:“退溪(1501—1570),吾师也。”[1]193李瀷所处的时代,朝鲜王朝政治腐败,社会经济萧条,民生艰难。他继承退溪学说,但也发现退溪之学无法拯救现实社会,因此,在李滉学说之外,李瀷还研习李珥、柳馨远等所倡导的实学思想,治学范围包含天文、地理、算律、阴阳、医药等经世之学,并培养了蔡济恭、安鼎福、尹东奎、李秉休、权哲身等实学思想家,建立了以经世致用为核心的星湖学派,成为朝鲜实学思想鼎盛期的重要代表。
李瀷著述宏富,其《诗经》学成就主要体现在《诗经疾书》中。何以谓之“疾书”?李瀷云:“‘疾书’者,取《横渠画像赞》‘妙契疾书’之义也。”[2]180又云:“‘妙契’,则吾岂敢,疾其书之义,则吾窃有取焉。”[2]189其侄李秉休解释云:“先生之学不喜依样,要以自得。经文注说之间,有疑必思,思而得之,则疾书之,不得,则反复思之,必得乃已。故《疾书》中概多前儒未发之旨。”[2]180
一、怀疑与实证的研究方法
李瀷《诗经》研究强调怀疑与实证的研究方法,主要表现在对《诗集传》的怀疑与否定上。李瀷反对朱熹《诗》说主要体现在否定“淫诗”上,将被《诗集传》定为“淫诗”的诗篇,转换为托言男女以叙君臣际遇、思慕明君、追求贤人、警戒世风等具有现实意义的诗。
如《邶风·静女》,《诗集传》云:“此淫奔期会之诗也。”[3]26朱熹将此诗解释为男女幽会之诗,李瀷持反对意见,他说:“‘爱而不见’者,非一人也,我既不行,而所思非一人,则非君相求贤,而何哉?乃托言男女之际,赠遗导达之情,以见相求之切。”[4]81-82李瀷以“爱而不见”非指一人来否定朱熹期会之说,并将此诗解释为国君、大臣求贤的诗。但对“爱而不见”的理解没有根据,属于就己意以解《诗》的情况,有牵强附会之弊,可传达出他敢于怀疑《诗集传》、提出新见的学术勇气。
再如《郑风·狡童》,《诗集传》云:“此亦淫女见绝而戏其人之词。言悦己者众,子虽见绝,未至于使我不能餐也。”[3]53朱熹将此诗理解为女子失恋后的感情表达。李瀷不赞同此说,自立新说云:“此贞臣疾恶之词。疾之之甚,宁欲不食不息而死也。”[4]150他以贞臣效忠国君解释此诗,是对明君重用并爱护贞臣的渴望,传达出对现世君臣关系的关注。
李瀷还把一些诗篇解释为贤人思慕明君之诗,如《王风·采葛》,《诗集传》云:“盖淫奔者托以行也。”[346]李瀷云:
似是男悦女之作,或彼废之臣托言其怀君耶?《采葛》之类亦比辞也。至萧、艾其物益贱,有悯之之意。一废一起之间,所进用有如此者,故云尔。……富弼引此云:“臣下惧谗。一日不见君,如三年也。”[4]134-135
此外,李瀷还将《郑风·遵大路》《褰裳》《子衿》《陈风·东门之杨》等释为贤人对明君的渴望。
李瀷从警戒世风、忧虑社稷等层面来消解朱熹之“淫诗”说。如以警戒世风来解释《王风·大车》《郑风·将仲子》等诗,希望国之大夫坚守职责,运用刑罚来维护社会秩序,以道德、礼教与刑罚相结合来塑造百姓“有耻且格”的人格。他还以忧虑社稷之情来解释《郑风·风雨》等诗。对于这些诗篇,李瀷不赞同朱熹“淫诗”说,而将关注现实的情怀投注在解释之中。其解释虽有附会之意,但传达了其独特的解《诗》特征。
李瀷以实证的方法研究《诗经》,如《周南·汝坟》之“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诗集传》云:“鱼劳则赤尾。”[3]7李瀷否定云:“鱼劳尾赤,验之不然。”[4]26他将实际观察与《诗经》研究相结合,并据此指出《诗集传》的错误。李瀷的观察结果是否正确尚需进一步探究,但其解释体现出重视实证的研究精神。
李瀷敢于怀疑,不尊奉《诗集传》之《诗经》学权威,体现了怀疑与实证并行的《诗经》研究方法。
二、经世致用的《诗经》学特征
《诗经疾书》传达了李瀷经世致用的著书目的,同时也表现出他经世致用的《诗经》学特征。此一特征向外表达了求贤治国的政治主张,向内指导士君子之立身处世,安顿乱世中漂泊不遇的士君子灵魂。
1.求贤治国
李瀷将《诗经》中的一些诗篇释为求贤之诗,表达求贤治国的政治愿望。李瀷强调贤人的重要性,他说:“忠贤之有益于国大矣,君虽无道,任使得其人,则国犹可以维持也。”[4]78李瀷在《诗经疾书》中表达了寻觅贤人的艰难与阻碍。如《周南·卷耳》,《诗序》云:“后妃之志也,又当辅佐君子,求贤审官,知臣下之勤劳。”[5]36李瀷云:
《卷耳》,或谓求贤之作者近是,非后妃之作也。卷耳生于道旁,宜若易求犹不能多得,况贤人在远者耶?“崔嵬”,高之极,望之愈远,陟必愈高。大罍、小觥,皆待宾之具,望远人而不至,忧心忡忡,先酌而候远。言姑则其望之也不休,既不可得,则又陟冈、陟砠,思其次也。马病、仆痡,则群下之不能进贤也。[4]17
《诗序》表彰后妃辅佐君王之德,重视教化,强调《诗》在修身治国中的实际作用[10]。李瀷的解释与后妃无关,仅存求贤之意。他以卷耳之近且易采,尚不可多得,以显示追求尚在远方的贤人的困难;将诗中的“金罍”“兕觥”释为款待贤人的器具,然贤人不至;求之者仍“陟彼高冈”“陟彼砠矣”执着追求,但由于“马病”“仆痡”的阻碍而导致求贤失败。李瀷的解释是一段有关求贤过程的想象与叙述。在表达求贤艰难之外,他还设想了一个执着追求贤人的追求者形象——这个人是李瀷理想中的君王,也是渗透李瀷本人个人情愫的化身。
李瀷将求贤治国的理想寄托于国君,通过赞颂古代君王之任用贤臣以启发与感染现世君王。如《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翶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翶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此诗,《诗序》云:“刺忽也。郑人刺忽之不昏于齐。太子忽尝有功于齐,齐侯请妻之。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助于见逐,故国人刺之。”释为讽刺郑忽的政治之诗[5]296-297。《诗集传》云:“此疑亦淫奔之诗。”释为言男女私情的淫奔之诗[3]52。李瀷不取《诗序》与《诗集传》的释义,他说:
凡诗或悦或怨,而每多君臣之际,托讽之词也。此篇即君悦臣之作。当时郑亦多贤,如子皮、子产之属。此恐是君得贤佐,却以男女托言者也。如二雅亦多天子答臣民之诗,何以异例?[4]149
李瀷解释此诗是郑国国君得贤人辅佐,托言男女之辞以言喜悦之情,并认为此诗与《小雅》《大雅》中天子赠答臣民之诗相类。此外,李瀷还将《周南·兔罝》《召南·摽有梅》等诗解释为古之国君求贤事国之诗。
李瀷还将一些诗篇解释为国君听信馋人之言而疏远贤人的诗。如《邶风·谷风》,《诗序》与《诗集传》都释为夫妇离弃的诗,并为现代《诗经》研究者认可,李瀷却将此诗中的夫妇比君臣,他说:
此诗君臣恩绝者,亦可以取义也。其始也上下相孚,不惮勤劳,富其国,恤其民。既有成绩,为谗人离间,以至于威怒弃斥,故述其平日之事而怨慕之也。[4]66
李瀷所云“此诗君臣恩绝者,亦可以取义也”之“亦”字,表明他认为此诗可以在传统夫妇解释之外比拟君臣恩义断绝。他沿用屈原所开创的以夫妇隐喻君臣的象征传统,将诗中丈夫离弃妻子转化为国君离弃贤臣。其解释是对现世政治中国君离弃贤臣的告诫,也是对国君礼遇贤臣共同营造繁荣家国气象的向往。李瀷从政治角度解释《诗经》,延续了先秦儒家《诗经》解释与政治紧密相连的传统[10]20。
2.指导士君子立身处事
李瀷在《诗经疾书》中安慰处于困境中不遇的心灵。如《邶风·绿衣》,《诗序》云:“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5]117李瀷赞同《诗序》的解释,以庄姜之不遇作为解释的基调,将关注的重心转移到解释庄姜如何疏导不遇的情绪,以第二章、三章之“我思古人”为中心进行阐释,他说:
子曰:“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不以其道得之,则不去也。”此谓不当得而得者,庄姜是也。庄姜善得其方,故必思古人。君子取之,则凡有不安处,以圣贤为准。思孔子之不得位,则天下之贱士可以安矣;颜渊之屡空,则天下之贫士可以安矣。庄姜可谓百世师。[4]57-58
“我思古人”,《郑笺》云:“古之圣人制礼者,使夫妇有道,妻妾贵贱各有次序。”[5]120《郑笺》释“古人”为制礼之人,使妻妾贵贱有次序,使妾不得上僭于嫡夫人。李瀷与《郑笺》不同,认为庄姜思古人重在寻求精神支柱,即庄姜所思之“古人”是同样处于不遇境地的古代圣贤君子——古之君子处困境而不易节操,以从容的态度坚守“穷”的状态给庄姜以鼓励与安慰。李瀷的解释有想象与比附的成分,但不难看出其要旨之处是为乱世中不遇的士人君子寻求战胜困厄现实的强大精神支撑,是为了安顿贫贱中的士人心灵。
《诗经疾书》还具体指导士君子之立身处世。如《小雅·小明》,李瀷云:
以天理言,则善者宜福,不善者宜祸。故不善者之吉,莫非幸而免也。其善而凶者,亦不当得而得者也。世衰道丧,事多乖反,不善者得志,善者偏祸,亦未如何也。祸福之来,非智巧可免,在君子惟自守而已。[4]359
李瀷劝告处于祸福相乖反的社会里的君子以“自守”来保全自身人格。又如《小雅·雨无正》,李瀷云:
士之处乱世,无所措其手足,惟敬身为守之之法。[4]323
此诗是“饥馑之后,群臣离散,其不去者,作诗以责去者”[3]134之诗。第三章之“凡百君子,各敬尔身。胡不相畏,不畏于天”,是警告群臣之言,李瀷断章取义,将“各敬尔身”释为君子保身之法则。此外,如《王风·君子阳阳》,李瀷认为此诗表达的是士君子处困境之中要有乐观的精神与强大的韧性,强调君子处事的节度与抱怨叹息、终身愁悒者迥异。
三、《诗经》训诂新见
李瀷生活的时代处于清朝康熙二十年至乾隆二十八年的时间段里,这一时期朴学兴起,重视经典之名物训诂的研究。李瀷在《诗经疾书》中传达了与清朝学风相呼应的学术品格,注重《诗经》训诂的研究,并时有新见。兹举两例。
《召南·鹊巢》,《诗序》云:“夫人之德。国君积行累功以致爵位,夫人起家而居有之,德如鸤鸠,乃可以配焉。”[5]62“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鸠”字,《毛传》云:“‘鸠’,鸤鸠,桔鞠也。鸤鸠不自为巢,居鹊之成巢。”[5]63朱熹《诗集传》云:“鹊善为巢,其巢最为完固。鸠性拙不能为巢,或有居鹊之成巢者。”[3]8李瀷与《毛传》《诗集传》相异,他说:
鹊巢鸠居,未可晓。鹊无与鸠同居之理。鹊去而鸠居,义尤无当。鸠巢上露,亦能自作,与彼判别。况其性淫媟,断非取比之物。鹊则贞洁之禽,人不见其孽尾,即雎鸠之类耳。按《书》注:“鸠,聚也。”聚者,群类也,恐是群类同居也。以字义求之,《兔罝》云“好仇”,仇者,逑之本字。字从九,九者,纠也,故纠合亦作九合也。九而从人为仇,则九而从鸟非鸠乎?然则鸠者,乃鹊之好仇,与《关雎》之好逑恰同。维鸠居之者,维与仇同居也。[4]27
李瀷认为,鸠鸟能自作巢,非居鹊之巢,否定了《毛传》与《诗集传》的解释,同时还以鸠“性淫媟”否定《诗序》以鸠鸟比喻夫人之德。李瀷根据蔡沈《尚书集注》释《尧典》“方鸠僝功”之“鸠”为聚之义[6]5,认为《鹊巢》诗中的“鸠”具有“群类同居”之意。他又从字形的角度分析,认为《兔罝》中“好仇”之“仇”是“人”从“九”,“鸠”字是“九”从“鸟”,得出“鸠”是鹊的好仇(逑)。李瀷从文字的结构出发,给《鹊巢》诗之“鸠”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解释,体现了其富于想象的训诂研究方式。但需要指出的是,李瀷的解释与《鹊巢》诗中“鸠”作为鸟的属性不符。
再如《召南·羔羊》,《诗序》云:“《鹊巢》之功致也。召南之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德如羔羊也。”[5]83重点在美大夫之德如羔羊。《诗集传》云:“南国化文王之政,在位皆节俭正直,故诗人美其衣服有常,而从容自得如此也。”[3]11重点以大夫之衣服来表现从容之态。李瀷重在解释此诗之“紽”“緎”“总”,他说:
《尔雅·释训》:“‘緎’,羔裘之缝也。”陆佃云:“五丝为 ,倍 为升,倍升为緎,倍緎为纪,倍纪为总,倍緫为襚。”不言“紽”之为何物,意者“紽”是“緎”、“总”之总名也。“緎”者,二十丝也。“总”者,八十丝也。如今布帛有升数、广狭不同也。缝者何也?如深衣之有督缝,所谓负直是也。或言緎,或言总,非一人也。凡冠服度数皆有定制,如冠之梁旒,服之饰绣是也。当时朝祭之服,有緎、总之别,陛朝者莫敢违,井井可观,故诗人叹美之也。……尊卑可别,纲纪可立。礼乐刑政皆垂朕于此,乃圣人训诲,王佐之大规模,读者详之。[4]36
下面以表1呈示《毛传》《诗集传》《诗经疾书》对“紽”“緎”“总”的解释:
表1 《毛传》《诗集传》《诗经疾书》解释“紽”“緎”“总”简况
关于“緎”的解释,《尔雅·训释》释为“羔裘之缝”,《毛传》《诗集传》对“緎”的解释大致相同,均为缝之意。但关于“紽”与“总”,《毛传》都释为“数也”[5]87,《诗集传》则以“未详”释之。李瀷根据陆佃所引《西京杂记》“五丝为 ,倍 为升,倍升为緎,倍緎为纪,倍纪为总,倍緫为襚”提出一种新的训诂,认为“紽”是“緎”与“总”之总名,以用丝之数量不同来解释并区分“緎”“总”。
由于训诂的不同,关于此诗的诗旨,李瀷与《诗序》《诗集传》等相异,认为此诗中不同的服饰规定,不仅仅是出于礼仪上的要求,还具有确立尊卑纲纪、凸显权力等级的重要作用。礼仪中的礼服和礼器在古代中国具有权力象征的作用,李瀷的解释可备一说。
四、《诗经疾书》之不足
1.过分强调《诗经》之致用目的
李瀷怀抱经世致用的目的解释《诗经》,过分强调《诗经》在政教治国上的作用与意义,导致曲解诗意以就己意的解释倾向。如《卫风·氓》,此诗是弃妇伤其夫得新忘旧、始爱终弃之诗[7]184,李瀷却将此诗转化为士人事主不遇而遭弃之诗,他说:
此诗为垂戒而采之。居下之士或志急进取,从怀如流,不择可否,不虑后艰。托身匪人,终见疏斥而不复。[4]112
李瀷从致用的角度将此诗解释为对急于进取的士人的警告,是从指导士人立身处世的立场上来解释的。
再如《陈风·泽陂》,是一首怀人的诗:“全篇写此一美妇之忧思悲伤,始而涕泗滂沱,继而中心悁悁,终乃辗转伏枕。忧愈深而人转静矣。”[7]434李瀷释此诗云:
“蕳”,都梁香。生于水中,亦名兰草,见《荆州记》。《说苑》云:“比如污池,水潦注焉,菅蒲生之。”蒲,水草之贱者。而香美之物与之并生于污池之中,以喻贤者杂处于卑贱氓庶之间。思欲得君而行道,至于窹寐涕泗也。若但谓男女之词,则彼婵妍之人而谓之硕大且俨,语意不侔,美者非指颜貌也。[4]223
李瀷以上所释《泽陂》诗句为“彼泽之陂,有蒲与蕳”,认为此诗以香美之“蕳”与低贱之“蒲”共生泽中以喻贤人处卑贱氓庶之间,表达的是对明君得贤人治国的期盼。
再如《陈风·东门之杨》,此诗是“写男女约会久候不至的诗”[8]243。李瀷将此诗释为期盼明君之诗,他说:“‘昏以为期’者,如《离骚》之黄昏为期,恐是抚时怀君之语。”[4]218李瀷过分强调《诗》之用,其解释有迂曲牵强之弊。
2.对诗篇章句的错误解释
《诗经疾书》还存在对诗篇章句错误解释的情况。如《邶风·凯风》,此诗是“儿子颂母亲并自责的诗”[8]56。此诗末章云:“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李瀷释“睍睆”云:
“睍睆”,明鲜貌。彼“牵牛有睆”,其实可证。黄鸟惟有子之时,毛羽明鲜,及雏成,色变而无好音。此恐子母相求之意欤?[4]63
李瀷以上解释存在两个问题:首先,“睍睆”李瀷释为“明鲜貌”,并以《小雅·大东》篇“睆彼牵牛”之“睆”为证,意在寻求《诗经》内证来作解释,但并未对《大东》诗之“睆”与《凯风》诗之“睆”二者均为“明鲜貌”作出解释,显得证据不充分;其次,“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李瀷以黄鸟有子之时的毛羽明鲜来解释前句,以幼鸟长大后则不再有动听的声音解释后句,并将此诗释为母子相求之诗。其解释分裂诗句,属无据之谈。
再如《豳风·九罭》,《诗集传》云:“周公居东之时,东人喜得见之,而言九罭之网,则有鳟鲂矣,我觏之子之子,则见其衮衣绣裳之服矣。”[3]97李瀷解释此诗首章与第二章云:
“九罭”如今捕雀网,中施小网,为之裳。九罭,则九网也。网至于九罭,虽鳟鲂之美,亦为所罹。喻谗口之多,圣人不免也。[4]258
李瀷以可获得鳟鲂之大鱼的“九罭”比喻谗言之多,即使是圣人也不能逃脱。观此诗句,诗中无此喻意。此诗以“九罭之鱼,鳟鲂”起兴,意在表明所见之人的不凡,没有谗言之意。李瀷的解释不准确。
再如,《邶风·静女》是“一首男女约会的诗”[8]75,此首章云: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是对男子不见女子内心焦急不安之状态的形象描写。李瀷释此章云:“凡忧闵躁急,则气升而头痒,故不觉其自搔。”[4]83李瀷以忧闵躁急可导致气血上升再导致头痒的生理角度来解释“搔首”,缺乏文献依据。《诗经》中言及忧虑躁急之诗很多,如《王风·黍离》,言大夫哀闵周室之颠覆;《小雅·小弁》叙太子宜臼被废黜,不为父所信的哀悯;《大雅·云汉》述宣王仰天祈雨内心的焦躁忧虑,且均未有“搔首”。可见,李瀷的解释是想象之词。
3.去背景化的《诗经》解释
李瀷将实证与科学的研究精神投注到了《诗经疾书》中,在《诗经》学研究上,具有打破权威提出新见的意义。但在运用客观知识解释《诗经》时存在去《诗经》所处之时代背景的问题,因此,其得出的结论与《诗经》本身存在距离。兹举二例。
《小雅·十月之交》描写周幽王六年(公元前776年)的一次日食现象,是我国历史上有关日食的第一次记载。日月星辰的运行在古代中国是作为神灵意志的象征,“代表了神灵对人类行为的某种态度,其中最为明显的莫过于日食带给人们惊疑与恐惧。”[9]56此诗通过叙述日食之异常以致自然界雷电、风雨、地震的发生,旨在预示国家乱亡在即,以提醒统治者修身治国。关于此诗的解释,《郑笺》云:
日月交会而日食,阴侵阳,臣侵君之象。日辰之义,日为君,辰为臣。……君臣失道,灾害将起。[5]720
《诗集传》云:
日月相对,则月光正满而为望。晦朔而日月之合,东西同度,南北同道,则月掩日而日为之食。望而日月之对,同度同道,则月亢日而月为之食。是皆有常度矣。然王者修德行政,用贤去奸,能使阳盛足以胜阴,阴衰不能侵阳。则日月之行,虽或当食,而月常避日。故其迟速髙下,必有参差而不正相合,不正相对者,所以当食而不食也。若国无政,不用善,使臣子背君父,妾妇乘其夫,小人陵君子,夷狄侵中国,则阴盛阳微,当食必食。[3]132
《诗集传》认为日食是日月以常度运行可能发生的现象,此一可能转化为现实的关键在于世间王政之盛衰,具体言之则是,王者修德行政,“当食而不食”,国若无政,“当食必食”。朱熹认为人事的善恶可以改变天象,主张“人事的祸福全在人道本身,这是人本主义的理性主义”[9]59。
李瀷运用科学知识否定日食与人事灾难之必然关系,他说:
日月之食皆有常度。古云:“当食不食,不当食亦食。”皆非也。今之历法最密,何尝有如此?若或有迟速而避之,则分数必差,步天之术何以准信?盖日月食者,天运本有之常。灾虽非因人而有者,为灾则大于此,恐惧修省可以免矣。[4]319
李瀷认为日食与月食皆是正常的天文现象,其发生与人的行为无关,又认为人为造就的灾难也会大于日月之食,希望人们以恐惧修省之心来避免人为灾难的发生。李瀷从科学的角度解释日食,去除了日食在诗中的神秘色彩,对正确认识日食有帮助。但李瀷将此诗中的日食单纯定义为天文现象却与诗意存在巨大的距离,其解释脱离了《诗经》的时代背景:《诗经》《国语》《左传》等先秦典籍中,有关日月星辰的记载无不“认为星辰日月的位置变动与地上人事的祸福相对应”[9]40,与君主道德、政治局面、国运走向密切相联。所以,《十月之交》之日食是作为政治警戒的作用与背景出现的,李瀷以科学精神否定日食与人事的关系,其解释与诗篇之本义不符。
再如《小雅·小旻》,此诗是劝诫国君勿用邪谋的诗。《诗集传》云:“大夫以王惑于邪谋,不能断以从善,而作此诗。”[3]137此诗第三章云:
我龟既厌,不我告犹。谋夫孔多,是用不集。发言盈庭,谁敢执其咎?如匪行迈谋,是用不得于道。
此诗之“我龟既厌,不我告犹”是有关龟卜的记载。龟卜是春秋时代的重要活动,人们通过占卜的形式向上天探求未知事物的吉凶。《小旻》诗对龟卜的描写充满了神秘色彩与神圣的意味。李瀷以科学的精神解释此诗,他说:
鬼神又何能知其吉凶?一卜二卜厌而不告,非知而不告,其实鬼亦不知也。[4]327
李瀷的解释与《诗经》时代重视龟卜的社会背景不符合,他所持的科学知识与远古时代之诗人在思想上不同,因此,解释也难以获得诗人之旨意。李瀷的诠释只是科普知识的呈现,却并未真正考虑科学与诗意之间所存在的张力与紧张关系。
总之,李瀷运用怀疑与实证相结合的方法对《诗经》进行了系统的研究,他大胆地怀疑旧说,提出新见,使《诗经疾书》呈现出实学家的研究品格。但由于他过分注重经世致用的研究旨趣,致使《诗经疾书》中存在一些穿凿附会的解释。然瑕不掩瑜,《诗经疾书》蕴涵了李瀷丰富的《诗经》学研究成果,其不仅具有《诗经》学史的意义,还对现代《诗经》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思考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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