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洛丽塔》中的“不可靠的读者”问题
2015-11-22谭少茹
■谭少茹
试论《洛丽塔》中的“不可靠的读者”问题
■谭少茹
本文首先简要分析接受美学代表人物伊瑟尔所提出的“隐在读者”的理论,由此指出,伊瑟尔所谓的“隐在读者”,其在实质上是一种完全符合阅读期待和完全实现作者意图的理想读者,它使得在文本那里放逐的“真实性”再次在读者那里成为可能。也就是说,理想读者赋予小说文本以全局性和一般性的含义,因此元小说的“真实性”固然可以借由“不可靠的叙事者”而解构,但是如果不进一步解构“可靠的读者”,那么这种理想读者的可靠性又必然会再次赋予元小说以绝对的意义,从而使其依旧在某种程度上是“现实主义的”,远远达不到纳博科夫所坚持的“纯粹游戏”的要求。
一、伊瑟尔的“隐在读者”
在伊瑟尔那里,阅读的过程包括初始阅读(first reading)、文本整合(the text into a‘whole')以及读者与文本的对话 (dialogue between the reader and text)。对伊瑟尔来说,意义不是可在文本中发现的对象,而是一种发生在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建构,即文本固然是固定的,但意义却必须借助读者的阅读行为来实现,这是一个读者将文本结构联系到其自身经验的过程。一旦当读者和文本融汇在一起,文学作品也就得以建立起来。因此,文学作品有两极,其一是艺术的,即由作者所创作的文本对象,其二则是审美的,即由读者完成的领会。伊瑟尔的上述观点包括两个核心概念,即“隐在读者”(“implied reader”)和 “叙述空白”(“narrative gaps”)。当作者构建文本时,他的头脑中有一个特殊的读者,当然不等同于任何现实的、血肉之躯的读者,它在实质上是一种期待不定受众在场的文本结构。“隐在读者”的概念指向一个反应-邀请结构,它迫使读者去把握文本。
在伊瑟尔那里,文学作品由两个部分组成,即文本的写出部分和未写出文本。当读者开始一个阅读的过程,文本的写出部分也即构成作品的诸句子一方面向读者提供出情节发展的信息,另一方面则在读者的心中唤起某种期待。也就是说,文本总是“充满出乎意料的逆转和转向”,作品在读者心中的流动时常被中断,读者则被引向意料之外的方向,期待遭受挫败之余,也被给予一种运用自身能力来填充文本所留有的空白的机会。这里所说的空白就是作品的所未写出的部分,它召唤读者的参与,显示出阅读是一种能动的建构而非被动的接受。伊瑟尔的阅读理论很自然地会导向一个结论,即否定文学作品具有实在性,而文本的意义也非文本自身所具有,是有待读者去赋予的东西。也就是说,由于不同的读者必定会以不同的方式来填充文本多种多样的空白,因此作品具有了无限的可解读性。更进一步,不仅同一个文本可以在不同的读者那里呈现为差异明显的作品,即使相对于同一个读者的不同阅读活动,作品的意义也是不断迁延和变化的。可以确定地说,读者阅读的过程不仅是文本意义不断拓展的过程,也更是文本走向自身否定的过程。对伊瑟尔而言,如果读者重新阅读文本,随着新的光芒不断被投射进来,文本叙事中的一些方面就会呈现出在初次阅读中所没有的意义。
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在伊瑟尔那里,文本虽然具有某种无限的可解读性,但是读者的阅读,也即读者对作品空白的填充活动必须在作者的引导下进行,因此只是一种相对的无限可解读性。因此,文本固然带来期待,提供空白,但是这些空白却不能任意填充,只能根据一些由作者通过文本所给出的解释性条件来进行。所以,伊瑟尔的阅读虽然赋予了读者以积极的能动性,但是作者通过作品的写出部分已然对读者的想象起到了限定的作用。严格来讲,作者不仅引导读者的阅读,而且在其心中存在一个可以完全实现其创作意图和审美偏好的理想读者。伊瑟尔虽然取消了以往关于读者与文本的主客体二分,作品由此似乎失去了实在性,但是依然具有某种“本来的意义”。而“隐在读者”就是那种可以完全实现作者的意愿,在作者的引导下去发现作品的本意,或者以一种作者所理想的方式去展开作品的理想读者。由于这种理想的读者是作者在创作活动中的对话者,其实质是作者的另一个自我,因此按照伊瑟尔的理论,作品依然具有弗洛伊德所谓的作者的“白日梦”的性质。
二、《洛丽塔》的“不可靠的读者”
在纳博科夫所有的小说当中,《洛丽塔》是唯一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的一部,其人称选择的内在动机和所能达成的艺术效果尤为值得关注。首先,第一人称叙事所能提供给读者的视角必定是限定性的,即读者只能通过叙事者的讲述来展开小说的世界,这样小说的真实性就只能依赖叙事者的可靠性,由于小说的叙事者亨伯特是一位精神病人,因此《洛丽塔》的任何真实性的幻象就会遭到取消。其次,第一人称叙事,叙事者可以直接与“读者”对话,诱使读者落入一个个由作者所精心设定的陷阱,从而使《洛丽塔》表现出游戏的特征。最后,综合上述两点,第一人称叙事的非全局性和欺骗性使作者不必将自身固定于某个特定的角色,或者将读者的同情引向某个角色,从而可以超越于作品之外,作品的“作者之白日梦”的性质由此被取消。
关于上述几点,“不可靠叙述者”方面的研究已经很多,却鲜有涉及“不可靠的读者”这一问题。大体来说,“不可靠的读者”问题可以分为如下几个方面:其一,作品的真实意义问题,即“不可靠的读者”拒绝任何传统阅读习惯中的那种对作品“真实故事”中的“真实人物”命运的追寻和把握;其二,作品的“召唤结构”问题,即“不可靠的读者”意味着读者的阅读不是作者对读者的引导,相反作者借助多种修辞手段,设定若干陷阱,让读者被唤起的想象遭遇挫败;其三,“隐在读者”问题,即“不可靠的读者”不是任何意义上的“理想读者”,任何读者对作品所进行的结构化行为都不具有权威性,而且由于“隐在读者”并非在作者的创作过程中与作者对话的另一个自我,因此那种试图从作品中去解读出作者的阅读行为就是无效的。
《洛丽塔》的“不可靠的读者”这一艺术效果主要借助“戏仿”的修辞手段来实现。在小说的“序言”中,为了照顾那些纠结于“真实性”的“老派读者”,“编辑”小约翰·雷向读者透露了小说中几个人物的“真实情况”。由于这里所谓“序言”只是对一般小说序言的戏仿,这样就在实质上取消了小说人物的真实性。作为一部以第一人称叙事的作品,亨伯特在小说中直接称呼读者达30多次。比如在第二部第26章中,亨伯特直接称呼读者为“Bruder(兄弟)!”。纳博科夫在此戏仿了波德莱尔《恶之花》中“伪善的读者-我的伴侣-我的兄弟”一句,其目的就是要达成一种对那些强调作品“召唤结构“的作家的嘲讽性的颠覆。与此相应,在小说第一部第13章中,纳博科夫虽然借助亨伯特之口,声称要让“我的有学问的读者去参与到我将回放的场景之中”,但并非真的要去引导读者展开想象,而是通过设定种种陷阱,不断否定读者参与的正当。对此,纳博科夫借助亨伯特之口不无揶揄地评论道:“正如远比我伟大的作家所表述的:‘让读者想象吧'云云。转念一想,我不妨踢踢这些想象的裤裆”。可以说,纳博科夫在此直接回应了伊瑟尔的“召唤结构”理论。如上所述,任何“召唤”都意味着一种作者对读者的引导,它给出了一种隐在的理想读者,后者在实质上就是作者的另一个自我。因此由“召唤结构”到“隐在读者”,伊瑟尔的理论暗含着一种对弗洛伊德理论的回应,它显示出任何作品在实质上都具有作者“白日梦”的性质。基于上述分析我们不难理解何以纳博科夫会近乎不厌其烦地揶揄弗洛伊德同时又反对“召唤结构”理论。可以说,纳博科夫的做法显示出他不仅对小说的理解远较以往思想家深刻,也必然由此在实践上将元小说的创作推向了极致。
在纳博科夫那里,戏仿是一种通向更高层次严肃情感的跳板。换句话说,戏仿所要达到的艺术效果就是一种“崇高”的美学感受。由于“崇高”不是任何有形的对象,因此只要解构了一切对象的现实性,就会将审美者置于“崇高”的面前。基于这一点,我们不难理解何以解构现实性成为 《洛丽塔》的主题。在《洛丽塔》中,甚至“善”和“恶”这样的对象都借助“奎尔蒂-亨伯特”对传统小说中双重人格的戏仿而遭到取消。一般的见解认为,奎尔蒂当然是亨伯特的邪恶面 (Quilty,即Guilty,罪恶),当亨伯特最终杀死了奎尔蒂,那他就获得了灵魂上的救赎。但是,仔细研读小说不难发现,情况并非如此简单。在传统的双重人格小说中,双重人格中的邪恶面经常被描述为猩猩。比如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群魔》中,斯塔夫罗金就把韦尔霍文斯基称作“我的猩猩”。据此,奎尔蒂是“猩猩”似乎才更合乎逻辑。但是在小说中,“善的”亨伯特却时常用“猩猩”来称呼自己,而奎尔蒂也把亨伯特称作“猩猩”。这样就在实质上颠覆了亨伯特-奎尔蒂所指向的善-恶的二元对立关系。在西方文学传统中,自我邪恶面的另一个常用意象是“影子”,比如在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中,库尔茨是马洛的“影子”。尽管在《洛丽塔》中,奎尔蒂一直对亨伯特如影随形,亨伯特也称呼奎尔蒂为他的影子,然而亨伯特(Humbert)这一名字的双关性(即ombre,影子),也显示出亨伯特其实是奎尔蒂的影子。所以,迥然于善-恶的二元对立,亨伯特与奎尔蒂是相互指涉的,没有严格的善恶之分。这一点在小说第2部35章亨伯特杀死奎尔蒂的情节中得到了极为生动的表现:“我翻身压在他上面,我们翻身压在我上面,他们翻身压在他上面。我们翻身压在我们上面。”
当“善”和“恶”这样的对象也被解构之后,凄惶无助的读者便被剥夺了一切可借由其栖身的处所,此时所能有的只能是“崇高”的审美体验。正如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所认为的,“崇高”是与道德直接相关的,当审美者从“有形”的审美对象那里走向“无形”,也即从对象形式的合目的性达到对象形式的极端不合目的性,他就会转而面对理性自身,去寻求一种主观理性层次上的更高的合目的性,最终获得一种崇敬的情感。所以,崇高就是对“无形”的把握,它是道德情感在审美领域中的投射。据此可以认为,《洛丽塔》之所以要借助“不可靠的读者”来解构一切传统小说中的现实主义要素,其最终目的就是要以“无形”(崇高)来通向道德。基于此,小约翰·雷把亨伯特的笔记描述为“一部悲剧性的故事,坚定不移地趋向一种道德典范”就绝非戏谑的调侃。小说在这里对亨伯特最终获得真爱的和道德救赎的彰显,恰恰是 《洛丽塔》最大的“逆转”。如果在纳博科夫所设下的陷阱中疲于奔命的读者习惯性地得出小说中不存在道德现实的观点,那他就已然落入了最大的陷阱,由此错失纳博科夫语言游戏的真谛。
三、结语
本文指出,纳博科夫“不可靠的读者”的创作手法是理解《洛丽塔》的关键所在,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是纳博科夫戏仿的本体论意义问题,即《洛丽塔》的戏仿并非全然修辞学的,而是要最终揭示现实世界所具有的虚拟文本的性质,这是与纳博科夫的现实观相契合的;其二,《洛丽塔》体现了纳博科夫的小说观,即小说是游戏的(非现实主义的)和去平面化的(非多层次寓言的),是一切被接受观念的集合体(百科全书或者字典)。在纳博科夫那里,“现实”作为“无”而存在,是其“无意义的”(meaningless)元小说所要最终表现的唯一主题。这种元小说的“无意义”也使其具有了最大的包容性,即可以在实际上容纳一切读者的解释,从而具有“怎么解释都行”的游戏性质。这样,读者固然是“不可靠的”(即非绝对的),却也因直面“无”而具有了超越性,并在自由游戏的过程中获得极乐(bliss)。
(湖北经济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