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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地

2015-11-18叶炜

雨花 2015年18期
关键词:万春万福

■叶炜

福地

■叶炜

辛亥卷

辰时

天阴得厉害。

整个麻庄透着一股新鲜牛粪的味道。这味道混合着甘草的甜腻,飘荡在村子的边边角角。

辰时,湿漉漉的冷风从不远处的山间吹来,地面上的树叶打着卷儿四处逃窜。冷风兀自吹了一会儿,在村东的大碾盘上停住了。几块龙状的黑云死命地压在村庄的上方,它们一会儿摇头,一会儿摆尾,刹那间纠缠在一起,互相撕咬着。撕咬时,一条龙的颜色逐渐变白,慢慢退出了争斗。剩下的三条黑龙越咬越欢,直到遍体鳞伤,烟消云散。

麻庄大地主老万袖着手蹲在屋前,吸溜了一声,嗓子里发出一阵轰隆隆的痰音。他喉咙上下滚动了两下,析出一口浓痰,噗地一声吐在了不远处。一只大黄狗从墙角处不慌不忙地晃出来,用鼻子嗅嗅,伸出舌头,舔了。老万说了句:老不死的狗东西!他抬头看天,又说了句:这狗日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就在这时,老万家的生了。

是个四胞胎。

苏北鲁南方圆几百里,村庄少说也有上万个,数麻庄的女人最能生。麻庄女人生娃是出了名的,就跟老母鸡下蛋一样,有娃到炕上一蹲,连接生婆都不要。但那都是一胎一个,最多的也不过两胎。像老万家的这样一次怀了四胎,在麻庄还是头一遭。

为了这四个娃,老万家的把牙齿都咬碎了。血水浸透了整个雕花床板,漫了一地。来接生的安婆当时就吓懵了,她边接生边语无伦次地嘟囔着:老天爷啊,你这是降福哪还是想要人命啊?几个脸色煞白的小媳妇,额头一阵一阵地冒着冷汗。热水一盆一盆地往屋里端,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面倒。血流得太多,最后一个娃刚挤出半个脑袋瓜子,老万家的就咽了气。安婆眼疾手快,把那个女娃硬生生地拽了出来,再慢一步,她可能就随着老万家的走了。

折了女人得了娃,老万一悲一喜。他是麻庄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先前娶过一个女人,但没有给他生下个娃就死了。为了接续香火,他很快又续了邻村张大头家的闺女绣香。新女人娶过来没多久,就怀上了,肚子像活羊吹气一样迅速膨胀着。几个月之后,绣香的肚子就和村口的磨盘差不多大了,足月时肚皮已经变得纸一样薄。因为身子太沉,绣香整整三个月没有下地,只能躺在床上。透过那张透明的、暴着无数青筋的肚皮,老万似乎可以看到挤在里面的四个娃的小黑脑袋。

老万有点儿后悔了。

悔不该当初没听青皮道长的话!老万用拳头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头。绣香刚怀上没多久,青皮道长就从马鞍山上的盘龙道观下来了,啪啪啪直拍老万家的红木大门。下人闻声慌慌张张打开门,刚要破口大骂,一看是个道长,便肃然起敬,赶紧去喊老万。老万正在厢房里读《论语》,听说来了个道士,一猜就是青皮。出来一看,果然。

老万呵呵笑着说道:道长咋下山来了?

青皮一抱拳:万兄,贫道在马鞍山上修道多年,从不轻易下山,但近日忽见麻庄乌云遮日,恐有不祥之兆。盘龙道观承蒙万兄多加关照,才有今日的缭绕香火。贫道素来知恩图报,今特来告知这不详之征兆。

老万一愣,把青皮让至厢房。主客落座后,他说道:不知道长此话何意?

青皮面目严肃,轻捻颌下数根胡须,说了句:贫道夜观天象,万兄近期必有福祸相依。

老万一惊:愿闻其详。

青皮说:嫂夫人有喜,此为福;喜有四命,此为祸。今为亥猪,孕者为赘胎。如临产,嫂夫人恐有性命之忧!

老万沉吟半晌,问道:道长可有方法驱祸?

青皮说:要保命,唯有堕胎一法。

老万犹豫,问:还有其他法子没有?

青皮摇摇头,旋即又点点头:有一法可试,须每日给圈猪上高香三根。但此法亦恐不能根本奏效。

青皮说完起身。老万将其送至院门外。

青皮长号一声:无量天尊!万兄好自为之!老万点点头。

这天,老万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吆喝:乡亲们,武昌那边打起来了!大清国要完了!老万从声音判断,那是村里的秀才王二。

王二是麻庄唯一一个参加过童子试的人,是麻庄第一个秀才,也是唯一一个秀才。不幸的是,他考了几次乡试都没能通关。如果大清真的完了,他就再也没有中举的可能了。

王二看到老万,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万爷,大清国真的完了!从此后就不举状元啦!

老万摸摸垂在脑后的辫梢,嘟囔了一句:我堂堂大清国就这样完了么?大清一完,国家不就保不住了么?那,咱们麻庄咋办?

王二一脸茫然地说,想像以前那样守着麻庄过日子是不可能了!消息传过来了,武昌那边三个月前就打枪了,千真万确!马上就变天了!可怜我这个满腹经纶的大秀才,从此后可就再也没有机会当状元了!你老兄这辫子恐怕也留不住喽!

老万苦笑着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甭管他!说完,他抓住王二的手:秀才,明天你过来帮忙,我要出殡!

王二一愣:谁?这眼看就要过大年了!

老万苦着脸说了句:娃他娘!

这话刚好被经过老万门口的陆三听到了,他正赶着驴车往家里运柴草。他对着毛驴喁喁了两声,那头黑毛驴站住了。陆三租种了老万的三十亩地,在十几个租户中,他是最勤快的,年年丰收,上缴给老万的粮食最多。所以老万平时最器重他,让他到家里来打下手,几乎就是万家大院的管家了。

陆三听说绣香没了,脸色凄然,像霜打过的柿子饼一样。他看了一眼王二,对老万说:万爷,你办丧肯定需要柴草,这车料就先给你用吧。老万点点头。陆三就把驴车赶到万家大院里了。

子时

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

往年麻庄下雪都是先小后大,“先撒盐后铺棉”。今年这雪却下得很结实,从一开始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团,硬生生地砸在苏北鲁南广袤的土地上,发出嘭嘭嘭的声响,那声音听上去不像雪花飘洒,倒像石头落地。

麻庄所在的苏鲁大平原冬天不缺雨雪,几乎每年冬至前后,老天爷都会准时在这里降下一场大雪。

这一夜,老万家哭声不断,有下人如狼般的嚎啕,也有小娃如羊般的咩叫。直到天亮,大雪停了,哭声也停了。老万在大门口升了天鹅帆。那巨大的白鹅头朝着老万家的祖坟场,高昂在半空中。

老万在麻庄是大户,有土地三百多亩,家里有好几个下人。他平时乐善好施,在村里的人缘不错。现在他家里出殡,村里的人自然都来捧场帮忙。一时间,院子里外人声攘攘。

老万前两年新盖的两大排青砖黛瓦的宅院坐落于麻庄村口,宅院正南方是一片明晃晃的水塘,此刻结了厚厚的冰,几个孩童和几条黄狗正在上面嬉闹。水塘旁边就是敞亮的老槐树大场子,那里聚集了很多来帮丧的麻庄老幼。此刻,老万穿着白色长袍马褂,头戴白布镶边的瓜皮小帽,脚蹬一双镶白边的圆口布鞋,表情呆滞地站在大门口,不停地向来奔丧的人作着揖。

一阵悠扬的唢呐声从村口碾盘方向传来,响器班子来了。老万请的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崔家唢呐,其声切切,哀从中来,听之者无不动容。

秀才王二正在响器棚旁边的香案上伏笔疾书,一笔笔极为精致的蝇头小楷记下亲朋好友送来的布匹礼金。院子里人影憧憧,满眼皆白。此时,忽闻门外一阵哭号:俺那可怜的闺女啊……

绣香娘家人奔丧来了。

老万闻声赶紧上前,扑通一声下跪在地,向老丈人张大头磕头谢罪。张大头是邻村的村正,家底厚实,手底下上百亩地不止。他抬头看天,老泪纵横。许久,才缓缓扶起老万,扑打着他长袍下的雪花,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万扶着张大头进入灵棚。

灵棚设在万家大院的堂屋,屋前贴着一副丧联,上写“白骨未碧海潮空,此日扶桑龙化去”,中间写有一个大大的“奠”字。张大头看着眼前的大红棺木,终于忍不住,又嚎啕了几声。他掀起绣香脸上的黑纱,皱了皱眉头,嘴唇哆嗦着说了句:俺闺女咋变得这么难看了?脸上没有一丁点肉!

旁边几个下人怀抱着降生不久的四胞胎,跪在地上,不敢说话。四个娃刚刚吃了奶,睡得正香。

张大头挨个儿看了看娃,问老万:都起名字了吗?老万摇摇头说,等您老发话呢。

张大头沉吟一下,说:这大冬天的,四个小崽子要了绣香的小命,来者不善呢。希望春来时娃们能时来运转,能给你们万家带来一些喜气,就用福禄寿喜四个字吧,女娃叫万喜,喜字好一点。

老万点头称是。

张大头问:孩子没娘了,奶水咋弄?村里能找到奶娘吗?

老万指指四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媳妇,说:全庄有奶的女人都找来了,奶水足,够娃吃。

张大头挥挥手:让她们把娃抱到里屋吧,娃们小,灵堂阴气重,不能呆长!

话音未落,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原来是新上任的马乡长来了。平时他和老万、张大头来往都比较密切,刚听说了老万得子折内的事儿,就忙着赶来了。他在灵棚前脱了礼帽,对着绣香的画像鞠了三个躬。老万赶紧给他作揖,说了句:有劳马乡长了!你这么忙,还来吊唁!马乡长摆摆手:遭此不幸,兄台节哀顺变!说完,他和张大头互相抱了抱拳,进客房喝茶去了。

院子里人声鼎沸,像个闹市。纸人纸马扎好了,陆三家的带着麻庄的几个主事女人把它们归拢到一起,静静地等待着绣香入坟。

一阵冷风打着旋儿,从西天角往老万家的祖坟飘去,一会儿又打着卷儿飘向麻庄的土地庙,最后落进老万家的院子。地上的碎雪末被冷风吹起来,四散开去。院子里的人怕被眯了眼,纷纷捂住眼睛。

新亡人的魂魄要走了。

只见一群奇装异服的鬼魂从门外大摇大摆地进来,皆是老万死去多年的先人,她们列队迎接新鬼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老万的祖奶,她颤巍巍地张开双臂,口中念念有词:新人绣香于老万家有功,老妇等率众前来迎接。那边已经筑好新家,新人绣香快随我来。阴间路途遥远,去路漫漫,亡人须步步紧跟!

此时,棺木微微摇晃,亡人魂魄慢慢飘出,随着众鬼魂步出灵堂。她边走边不舍地回头望着棺木,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万家大院。众鬼魂齐声高呼:阴间路漫漫,新人随我来!孤魂莫添乱,野鬼请走开!

在众鬼魂的簇拥下,新亡人绣香的魂魄慢慢升了天,随着旋风直飘向天鹅头指向的万家坟场。

亡人魂魄升天不久,道士青皮带领两个小徒前来作法。他命人在院子里摆起了一条大大的香案,送上大小贡品七十二件,燃起三三见九的高香,高声颂号:亡人西去,生者东来!阴阳相依,去祸来福!吉时已到,亡人安葬!

颂毕,天空放晴,祥光万丈。

来送葬的人很多。抬棺的人走在前,发丧的人紧随其后,队伍摆了足足有半里路。

三声炮响,亡人入土,四个小娃哭声震天。他们响亮的哭号震醒了不远处的老槐树,身上仅剩的几片叶子随着哭声飘落下来,那可怜的老树瞬间就彻底变得光光秃秃。

己未卷

巳时

我就是那棵变秃的老槐树。

我记得自己是巳时来到这个村庄的。那天,苏鲁大平原青蛇遍地,到处都是蛇游走的嘶嘶声。

此时的苏北鲁南,战乱纷仍,灾害不断,民不聊生,瘟疫流行,遍地尸横,人烟杳无。刚刚站稳脚跟的大明朝廷采取了移民垦田的政策,把地狭人众的山西地区的农民迁移到地广人稀的苏北鲁南。这里至今还流传着祖辈相传的一句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鸹窝”。

我就是洪洞那棵大槐树上的一粒种子。

掐指算算,我来到这个村子已经五百多年了。

那时候这个村子还不叫麻庄,确切的说是根本就没有名字。几个最先走到这里的老人仔细瞅了瞅这块地儿,前后各有一座山,后面有条河,东西有黑黢黢的沃土上千亩。“这块地风水还不错,”老人说着用手里的拐棍在地上划了一个大圈,“就这里了!”

他们在这里建房打井,开荒耕田,繁衍后代。直到有一天,一个叫花子来到村口,问一个晒太阳的老人:这是嘛庄?老人想了许久,嘴里不停嘟哝着:嘛庄,嘛庄……嘟哝了半天,最后说了句:对,就是麻庄。从那以后,村庄才有了麻庄这个名字。后来,不知哪位老人从很远的麻姑庙请来了一张麻姑像,他还操持着给这张麻姑像建了个小庙,告诫麻庄人:我们这里叫麻庄,麻姑就是我们的守护神,大伙逢年过节、遇到大事小事都要来拜拜。从此,麻庄人就把麻姑神当了主心骨。

我就在麻姑庙旧址的旁边。

早年的时候,我就是麻姑庙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树种是从山西洪洞迁到这里的一个老妇人在村口埋下的。老妇人一路小心地怀揣着,把我从山西洪洞带到麻庄,郑重其事地种在了村口。当初,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往泥土里滴了三滴血,口中念念有词:你本洪洞老槐树,移此重生根须壮!莫忘老祖在何方,日日夜夜守麻庄!此后,她每隔几天就抖抖索索地给土壤浇一碗水,直到第二年春天,土里拱出了一棵嫩芽。

慢慢地,我长大了,从一棵树芽长成一棵小树,又从一棵小树长成一棵大树。五百多年过去了,我越来越老了。我看着麻庄一茬一茬的孩子出生、长大,看着他们在老槐树下嬉闹、玩耍。我看着麻庄一茬一茬的老人生病、老去,看着他们入土为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麻姑庙的缘故,麻庄人无论遇到什么大事小事,都喜欢到我这里来商议个办法。小孩子吓着了,就到我这里来给孩子叫叫魂。天旱了,就到我这里求雨。村里的法事道场也都在这里摆饰。麻庄人都在无意中把我当作了麻姑,作了村庄的守护神了。

但我很清楚,自己确实老了。我的躯干开始弯曲,并且已经有蚂蚁开始在那里筑巢,村里的公狗母狗最喜欢到我空洞的躯干里,行那腥臊苟且之事。我的树梢已经停止了生长,我身体的机能在逐渐消失。我现在仅有的力气,就是每年春天努力生长出几片绿叶,以此向麻庄人昭告:我还活着,尽管是在苟延残喘。我知道自己在麻庄人心中的地位,尤其是老万,他几乎把我视为了在麻庄的同道者,看到我,他才能够充满保护麻庄的力量。所以我现在还不能老去,我还得充当他们的守护神。尤其是考虑到村里的那些孩子,我必须努力活着。我要看着老万家的四个孩子长大成人。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间,老万家的四个娃长大了,我又老了许多。

己未年初春,老万把四个孩子送去了盘龙道观。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和村里娃们一样,到秀才王二的私塾去念书。与王二相比,他更相信道长青皮,把娃们交给青皮他更放心。青皮早就说过,他的四个娃都不是凡胎,他愿意亲自调教。他不但要教他们诗书礼义,更要兼修道家武功。

麻庄人都知道老万和青皮的关系不一般。有传闻说,他们两个早年就结为金兰之好,是在麻姑庙里磕过头喝过血酒摔过碗的结义兄弟。

盘龙道观的所在地早先就是老万家修建的马鞍山土围子。清同治四年四月,新捻军赖文光、刘双印与清军布政司丁文成部及僧格林沁部在离麻庄不远的临城与西仓桥间展开了激战,战火很快就波及到麻庄。为了让麻庄老幼躲避战火,过上安定日子,老万的爹老子就带着村里人在马鞍山上圈了十余顷地,修建了一道土围子,建成了马鞍山寨。

马鞍山属于泰山和沂蒙山的余脉,方圆百里,山脉连绵不断。每个山脉山顶基本上都有一块石壁,当地人称“崮”,是山区所独有的山崮地貌景观。巍巍八百里沂蒙,崮险岱峻,素有七十二崮之说。其中,以离马鞍山不远的抱犊崮最为著名。抱犊崮群山绵延,峰头林立,山势突兀、巍峨壮丽、泉流瀑泻、柏苍松郁。半山处有山洞数十个,崮顶沃土良田数十亩。松柏茂盛,苍翠欲滴,奇花异草,满崮烂漫。伫崮东眺,黄海茫茫,云雾缭绕;极目南天,平野如画。山麓下、丛林间,泉水叮咚,清溪潺潺,自西向东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有此屏障,每有捻军来袭,老万的爹就招呼麻庄村民入寨避难,并组织民团武装抗捻。直到战争稍微平息捻军撤退后,再让村民下山来种地,晚上回寨睡觉。为防不测,他们把当年丰收的粮食等都运送到了山上。

从那时起,老万家就被麻庄人当作了主心骨,俨然已是麻庄的精神领袖,比邻村做村正的张大头家还威风。

战乱逐渐平息以后,老万的爹解除了民团武装,只保留了几杆枪,埋在了万家大院。马鞍山寨便一直空着了。眼看房屋年久失修,日渐破旧。一日,一道长云游到此,赞叹道:此处山水相依,阴阳相生,定有盘龙在此,真乃千古风水宝地。老万父子顺手将山寨让给了这位道长。在老万的支持下,道长遂将寨子重新修缮,在马鞍山的中轴线上,依次建了牌楼、山门和正殿,另有戒台与山房等,大大小小共有五座殿堂。因马鞍山地处苏北鲁南腹地,道观吸取南北宫观、园林特点,殿宇虽小但很宏丽,景色不多但很幽雅,殿内全用道教图案装饰,正殿前设有香案和长明灯。

道长将道观命名为马鞍山盘龙观,在此修行度日。此道长即是青皮。此后,每当青皮有所需求,老万必想法满足。两人由此建立了兄弟情义。

有此因缘,老万的四个娃,青皮视同己出,也就不奇怪了。

卯时

盘龙道观建成,马鞍山上的野物逐年增多。青皮在这里不但看到了野兔、山鸡、刺猬、山鹰,更有野生的黑山羊。他曾亲眼看到一只高大的雄山羊,大模大样地走进山门,来到道观,旁若无人地四下张望一番。它的胆子很大,和青皮对视,咩咩叫唤。青皮视其为神物,高呼无量天尊。从此,这只黑山羊每天必来道观水池饮水,偶尔还会带上一群小羊。麻庄猎人知道黑山羊为道长所佑护,都不敢轻易开枪猎杀。

盘龙道观一片祥和景象。

外界的风云仿佛与此地无关。苏鲁大平原上的这一方净土,如若世外桃源。

白天,万家兄妹在盘龙道观念书习武。傍晚,再结伴同回万家大院。日复一日,从麻庄到马鞍山上的山间小道,处处都留有四兄妹的玩笑打闹声。在山间土地劳作的麻庄村民,每见此景,都啧啧称赞老万家积善成德,人丁兴旺。

转眼间,四兄妹在道观习文练武整满一年。这天一大早,青皮道长在道观摆下香案,让四兄妹在案前行三拜九叩之大礼。拜毕,正是旭日东升之时,道观内弥漫着阵阵香气。山间野物为道观香气所吸引,纷纷前来观望。只见野兔三五成群,山鸡成双入对,刺猬摸爬滚打,山鹰低空徘徊,悉数停驻道观山门,肃穆静观。

青皮高声颂扬无量法号,依次在香案摆放物件若干,分别为毛笔、砚台、四书、蒲扇、利剑、弹弓、木枪、刺绣、印章。摆毕,命四人依照长幼分别主动抓取。老大万福犹豫片刻,抓了蒲扇,众野物一阵骚动。老二万禄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抓取了木枪,野物中除了刺猬和山鹰,大多逃窜。轮到老三万寿,迟迟不敢出手。青皮催促,他犹豫着抓了印章,山鹰发出一声尖叫,展翅向高空翱翔。万喜最后一个,还有毛笔、砚台、四书、利剑、弹弓、刺绣可抓,她似早就胸有成竹,拿起了利剑,刺猬们瞬间变作球状,一起滚下山门。

此时,一群黑山羊悄然而至,为首的那头雄山羊眼睛血红,两滴通红通红冒着热气的血泪潸然而下。

看着兄妹四人手中的物件,再看看那群哭泣的黑山羊,青皮沉吟半晌。他面向东方,背对四兄妹,口中念念有词,曰:婴孩降世,便知索取。拳头紧握,要者甚多。多少众生,不知选择。岂知索要,乃为天性。伸手抓索,不为羞耻。知其所要,才知其舍。要者为物,其实为命。汝等命行,皆为天定。罢罢罢罢,贫道知也!

念毕,青皮瘫坐地上,口吐白沫,双目紧闭。四兄妹齐呼师傅,半晌方才苏醒。他挣扎着站起身,回屋奋笔疾书。书毕,急速下山,来到万家大院。

老万院门紧闭,青皮拍门许久,方见老万衣衫不整地过来开门。青皮问:下人呢?老万满面通红,说了句:都去大田秋收去了。青皮看看老万头上细密的汗珠,笑笑:嫂夫人升天八年有余,老兄还是再续一个吧,免得夜长梦多,惹人口非啊。老万点点头,往厢房走去。

走过客房,青皮有意无意地往里瞟了一眼,隔窗看到万喜的奶妈裸着上身,正往头上套一件粉红的肚兜。他叹息了一声,摇了摇头。

主客落座,不等青皮发问,老万就说了句:那是滴翠,村西王顺子家的,奶万喜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了。

青皮不再多问,只说:要么早作了断,要么早点收了,切莫因小失大,在乡亲们面前丢了面尊。

老万不语,半晌说了句:她年纪太小了,十二岁就出阁。收她还得和租户王顺子闹翻脸,不如先偷着吧。我主要是喜欢她的小脚……

青皮笑笑说:村里小脚的大闺女多了,以你在村里的势力和威望,娶哪个还不是易如反掌,咋偏喜欢个小脚媳妇?

老万岔开话题:道长这次下山来有事么?

青皮从袖口掏出一个纸卷,递给老万。老万看了半天,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从额前滑到面颊,又从面颊砸到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不知从哪里爬来三只蚂蚁,触须长伸,瞻前顾后,刚爬到老万脚下,就被汗珠砸了个仰面朝天。

老万用袖口擦去汗珠,问青皮:这是真的?你这次说的准吗?

青皮表情严肃:有山间众生野物为证!八年前,我曾告诉你嫂夫人所怀为凶胎,要不得!当时我只看到了他们要克母,没看到将来的自相残杀,怪我法力不够!

老万摆摆手:不怪道长,要怪只能怪我老万家的坟场风水!你在纸卷上说天象呈示万福为奸,万禄为党,万寿为宦,万喜为匪,且兄妹间会因守护麻庄而自相残杀?

青皮点点头,又点点头。

老万拢拢额头的长发,他剪了辫子,头发时常会散开来。沉默半晌,老万问:就没啥法子吗?我本想让四个孩子和我一样,好好在麻庄守着,守护好祖辈开创的这份家业,守护好麻庄的天地人鬼神!

青皮不语,犹豫了半天说:要想不让他们自相残杀,除非有贵人相助,带他们远离麻庄!

庚申卷

午时

初春,春寒料峭。一层薄薄的雾气笼罩了整个苏鲁大平原。麻庄处于浓雾的中心,雾气最大,人照面时几乎互相看不到脸。村庄的牛粪味道被雾气冲淡了许多,只留下了苦涩的甘草味。

尽管雾大,麻庄人还是早早地起来下田。陆三赶着空驴车去了西洼地,他要去拉年前没拉完的玉米秸。王顺子则拉着一车牛粪去了马鞍山脚下,他在那里新开了一片荒地。他是个勤快人,除去租种老万的那二十亩良田,他自己还开了两亩荒地。这荒地是他自己的,不用交租。他有点儿厌倦了给人当长工的日子,更不想让滴翠在老万那里当下人。但要想改变这一切,必须得先有自己的地。

临近晌午,太阳出来了,雾气逐渐散去,麻庄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现在的麻庄已经是一个三百户的大庄了,人丁兴旺。全庄一共有五百多亩水田,其中一大半都是老万家的,打祖爷爷辈起,村里人丁多半都是他家的租户和长工。所以,老万一直过着衣食富足的大地主的日子。平日无事,就好在家里喝茗茶、抽大烟。老万的活法很简单,他只要好好守着麻庄,守着祖辈上留下来的万贯家产。

这天,他和青皮道长正在品着刚出锅的清茶,忽听门外有叫花子高唱:

金招牌,银招牌,大掌柜的发了财。

你发财我沾光,你吃糨的我喝汤。

一拜君,一拜臣,二拜掌柜的大量人。

人量大,海量宽,刘备大量坐西川。

西川坐下汉刘备,保驾全凭三千岁。

人又高马又大,脸膛黑胡子乍,大喝一声桥折下。

夏侯杰,掉下马,曹操一见害了怕……

正在西厢房喝茶的老万和青皮闻声出来,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瞎眼叫花子,左手握着两个牛胯骨做成的合扇,上面拴有十三太保,头上有两个红缨,正在那里高唱着。他身边站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小女孩,左手牵着瞎子的衣角,右手牵着一只黑山羊。她忽闪着一双黑眼睛,好奇地瞅着他俩。

青皮眼睛一亮,对老万说:娃们的贵人来了!

听了青皮的话,再看看眼前的叫花子和小女孩,老万惊得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地念叨了一句:你说他们就是娃们的贵人?

青皮点点头,说:要避免娃们互相残杀,须让他们离开麻庄,这样还有可能免于一难。此事万兄务必横下心来,不然将来追悔莫及!

老万愕然。

脸颊通红的滴翠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拐进了院落西边的茅厕。

黑山羊看到万家大院里的柴草,咩咩叫了两声。老万还在呆愣。叫花子打了两下合扇,见老万还没反应,拉拉小女孩,转身欲走。老万急忙叫住瞎子:请高士到院内一坐,喝杯茶水!

瞎子闻声笑笑,点头称是。

小女孩牵着他的手,跨过高高的门槛,来到院中。

滴翠从茅厕里出来,看到脏兮兮的小女孩,心疼地说了句:哎呀,小妹妹可怜见的!快到屋里来!她说着进屋取了一件自己的衣物,披在小女孩身上,问她:叫嘛?

女孩子紧紧牵着手中的黑山羊,小声说了句:我爹叫我欢喜。

滴翠笑着说:这名字好听!和我们家万喜名字很像!

叫花子笑笑,说了句:穷要饭的,不会起名字,随便叫的。

小女孩手里的黑山羊向柴草方向挣脱,女孩努力往回拉,无奈力气太小,拉不过黑山羊。眼看着它就要够到了柴草,这时,瞎子以极快的手法从袖中弹出一粒石子,正打在黑山羊的左耳上方,黑山羊咩咩痛叫着缩回了脖子。

老万和滴翠惊叹于瞎子出手之神速,惊得张大嘴巴。

唯有青皮看出瞎子出手不凡,知其必为一奇人。他打了声道号:敢问高士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瞎子笑笑:从来处来,到去处去。

青皮知其不愿透露身份,便不再勉强。

老万把瞎子让进厢房,让下人端来茶水。他看看青皮,点点头。青皮说:我这就上山把娃们叫下来。

瞎子喝了口茶,放下杯子叫:欢喜欢喜。

老万告诉他:欢喜在那屋换衣服,家里虽无上好的丝棉绸缎,蔽体衣物还是有的,务请笑纳。

瞎子点点头说:娃碰到好心人了!他沉吟片刻,迟疑着说了句:我看你也是位厚道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老万笑笑:但说无妨!

瞎子指着院子问:敢问你家的院子东北角原来是不是有一个猪圈?

老万点点头,惊奇地说:早年有一个,娃们出生后就铲平了。

瞎子点点头:早该铲了,那个猪圈改了你家的风水。

老万看看瞎子,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瞎子笑道:我现在是真瞎了。

老万明白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瞎子。

老万给瞎子续满水,迟疑着说:八年前,内人怀了四胞胎……

话未说完,瞎子说了句:说吧,你想让我带走哪一个?

老万瞪大眼睛:你咋知道……

瞎子摸摸下颌的胡须,那里正趴着一只红蚂蚁,他用手指轻轻拈了下来,放进嘴中,嚼了起来。

老万咽了口唾沫。

瞎子半晌才说了句:让他们离开麻庄是对的,但离开也不是根本办法,而且我最多只能带走一个。

老万点点头:一个也好。

外面响起了孩子们的嬉闹声。青皮带着万福、万禄、万寿和万喜回来了。四个娃一进院子就停止打闹,安静地来到厢房。

滴翠已经给欢喜换好了新衣服,她看到万福他们,迟疑了一下,去牵在一旁吃干草的黑山羊了。

老万叫四个娃都进屋来,对万喜说,你去陪那个妹妹玩吧。万喜以为得了解放,高兴地出去了。老万转脸对瞎子说:这三个,你挑一个吧。

瞎子抬头,笑笑:让他们三个自己来定吧。

老万看看青皮,青皮看看万福、万禄和万寿,低声说了句:今天你们兄弟三个有一个要跟着这位高士远走,你们谁愿意去?

弟兄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齐看看脏而吧唧的叫花子,齐声问:为啥要跟他走?

老万一脸严肃,说:不要问了,快决定,谁跟他走?你们不做决定,那就抓阄!

听了这话,三个人傻眼了。愣了一会儿,最小的万寿站了出来。万福和万禄一齐拉过他,着急地说了句:三弟,别去!他是个叫花子!你看他身上有多脏!

万寿表情木然地看看他:还是我去吧,总有一个要去的!我不怕脏。

瞎子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笑笑,又喝了一口水,站起身,喊了欢喜,对万寿说:那我们走吧!

欢喜答应着,使劲拉那只黑山羊。无奈那羊的力气太大,拉不动。瞎子叹了口气,说了句:都是天意啊!他转身对老万说:黑山羊留给你吧,记住,娃在山羊在,羊好娃就好。

老万点点头,他看看个子最小的万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没能忍住,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万喜看着瘦小的万寿,终于反应过来,她扑向万寿,哭着说:三哥,我不让你走!三哥,我不让你走!

万寿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说:好妹妹,别哭了!爹说了,必须要一个走!哥会想你的!万寿说完转向万福和万禄,含着眼泪说:以后就靠大哥二哥照顾小妹了!

万福咬紧嘴唇,点点头。

万禄蹲在地上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站在一旁的滴翠,不时地拿手巾擦拭眼泪。她知道自己只是个下人,不敢多说什么,只把手里的一个香包塞进了万寿的衣兜。

老万朝瞎子摆摆手。欢喜拉了拉瞎子的衣角。瞎子对万寿说:乖娃,走吧!

万寿看看老万,再看看青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邦邦邦磕了三个响头,说了句:爹,师傅,孩儿走了!说完,起身离去。

临出门,瞎子扔下一句话:记住喽,娃在山羊在,羊好娃就好!以后想娃了,就到临城大戏班子去看戏!

老万此时已是泪流满面。看着三个人的身影逐渐远去,他折回院子对几个下人和三个娃说:一定要照顾好这头黑山羊!

众人点头不已。

一阵冷风吹过,滴翠的身子晃了晃,一双小脚几乎站立不稳。

未时

起风了。

天色暗下来。风势逐渐变大,最后形成了一股黑色的旋风,像一条巨龙一样,卷走了院子里的一把大扫帚。青皮大喝一声:大家快进屋!此为不祥之兆!不待大家反应过来,龙卷风把万禄和万喜卷走了。前后不过一眨眼的工夫。

龙卷风瞬间停息。老万看看身边,只剩下趴在地上的万福。他对几个下人哭号:快去外面看看!万禄和万喜被卷到哪里去了?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往外边跑,哪里还有万禄和万喜的影子。

青皮看看天际,一个模糊的黑团正飘向马鞍山顶。他对几个下人说:快跟我去盘龙道观!

众人奔向马鞍山。

不到半个时辰,连失三娃,老万顿觉天旋地转。难道青皮道长说的都是真的?这四个娃都不能留在麻庄?他们之间必将自相残杀?万禄和万喜被狂风卷走,性命堪忧。马鞍山区连绵数百里,满山的山林,莽莽苍苍,青皮他们能找到两个娃吗?

此时,天空放晴,耳边鸟鸣声不绝。老万站在院门口,呆愣着。

滴翠手里拿了一个包裹,从院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对老万说:俺回去了,改天再来家里做工!

老万点点头,看着滴翠往村西走去。

路上几个年轻的小媳妇看到她,打打闹闹,发出一阵嬉笑声。一群小母鸡在南场东走走西望望,四处寻找食物。一条大黄狗冷不丁从一个麦秸垛后面窜出来,鸡群四散逃去。

老万无心看这些,背着手在原地踌躇。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青皮带着万禄和万喜回来了,两个娃看上去毫发无损。老万迎上前,一把抱住万禄和万喜,喜极而泣。愣了一会儿,问他俩:到底是怎么回事?爹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

万禄说:俺也不知道怎么飞上了天,然后就睡着了,醒来看到一只猴子在挠我的脸,接着就看到了道长他们。

老万奇怪地说了句:猴子?万禄指着后面的一个下人,他怀里正抱着一只吱吱乱叫的小山猴。

老万又看看万喜,万喜一脸茫然地说:我和二哥情形差不多,不过醒来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猴子,是这条小蛇!它怎么都不肯离开!她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条小青蛇。那蛇很小,不足两寸,浑身泛着青光,看上去很温顺的样子。老万更加惊讶了,他想起十年前苏北鲁南发过一场山洪,那次的大水来得突然,从马鞍山上冲下来好多野物,他拼尽全力才把一只猴子、一条蛇和一头黑山羊救起,让他们蹲在了老槐树上。难不成,是它们冥冥之中在报恩?

想到这里,老万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他看看青皮,青皮看看几个下人,说了句:回屋再说吧。

两人进了厢房,不待坐定,青皮说了句:四个娃各有运命,他们辛亥年出生,都属猪命,但运各不同,除了万福是运命合一,万禄行的是猴运,万喜是蛇运,万寿是羊运。这和我之前卜的卦是一致的,他们是因果关系。

老万点点头:那咱们需要做什么?

青皮摇摇头:不用,做了也没有用。他们的运是命中注定,就让他们各安其所各安其命吧!

辛酉卷

巳时

辛酉这一年年初,天气一反常态,由奇冷迅速变为奇热,气温从年初的零度窜至零上四十度。对此,就连我这棵经历五百多年磨难的老槐树,也不胜讶异。我见过苏鲁大平原冬季的严寒,经过苏北鲁南夏季的酷暑,但从没见过苏鲁地区春季的奇热!

因为天气变化过于悬殊,万物一时难以适应:过冬的虫兽,未来得及钻出地面就被闷死在土壤;迎春的鸟禽未来得及换毛就被热死在树巢。地面上一切走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高温所惊吓,一时间时序错乱,方向顿无。我的体能因高温急剧增加,枝桠少有的迸发出了生长的欲望。转眼间,绿叶长满树冠,我恍若回到三百年前。

在高温的灼烤下,附近的鸟雀纷纷到我的树冠下纳凉。连马鞍山上的山鹰都来了,它们成群结队地从抱犊崮山区飞来,唧唧喳喳议论着百年未见之突变的天气。据一只山鹰传言,在遥远边疆的外蒙古因高温而犯上作乱,蒙古活佛已于农历正月初二宣布外蒙独立。一位孙姓人士在南国就任非常大总统,发表了就职宣言。看来中原大地要改朝换代了!老万精心守护的麻庄还能不能有此安宁?

万寿跟着讨饭的瞎子去了临城以后,去盘龙观念书的四兄妹便少了一人。每天看着三个娃早出晚归,老万禁不住在心里想念起万寿。

老万家祖上一直是一支单传,到了老万这一代,不但是独苗,而且老娘早逝,枉留下上百亩田产。年幼的老万和老爹一起挑大梁,不但没让家业衰败,还把老万家的田产从上百亩扩展到了三百亩,手底下有大半个村子的租户,十几个下人和丫头。

老万唯一的心思就是麻庄安宁,家族子嗣兴旺,六畜兴盛。无奈娶了一房女人未能生育便已早逝,眼瞅着二房绣香给万家生了个四胞胎,却又是凶兆。青皮道士夜观天象,老万是五毒出身,硬命,天生克妇。如若再娶黄花闺女,必将步随前尘。所以,老万才和滴翠偷偷往来,宁可偷食不愿迎娶。让他奇怪的是,滴翠的肚子竟然一次也没大过!

偶尔,不去道观的时候,万家兄妹就和村里的娃们在南场嬉戏打闹。此时,我看到万禄正在众孩子面前逗弄那只浑身金色的猴子,万喜则摆弄着那条小青蛇。两人神情飞扬,眉宇间尽显得意神色。

忽然,陆三的儿子陆小虎大声说:万禄你敢和俺打个赌吗?

万禄昂起头:啥赌?

陆小虎狡猾地说:你先说敢不敢打?

万禄说:爷没有什么不敢的!

孩子们发出一声欢呼。

陆小虎指着我的树冠说:俺数到五十,如果这只猴子能爬上老槐树抓到一只麻雀,就算俺输了,情愿给你当一辈子的下人!如果猴子抓不到,就算你输了!说到这里,陆小虎故意停顿了一下。

万禄问:我输了,怎么办?

陆小虎看看万喜手中不足两寸的小青蛇,不怀好意地笑笑,说:那就让万喜吞下这条小青蛇,再让蛇从里面出来!

孩子们发生一阵惊呼。

秀才王二的女儿嫣红悄悄扯了扯万禄的衣角,轻声说:二哥不要和陆小虎打赌,他没安好心!

万禄看看嫣红,小姑娘长得很清秀,一头乌黑的秀发,额前飘着一绺刘海。她一脸的担心,一会儿看看万禄,一会儿看看万喜。

万禄对她说了句:没事!我肯定能赢!说完看了一下万喜。万喜点点头。

小伙伴们开始数一,二,三……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万禄肩上的那只金猴迅速向树冠爬去。

此时,天边突然飘来一块黑云,将烈日遮挡得严严实实。

如若不是这块黑云,给怕热的鸟雀们提供了一丝阴凉,让它们瞬间冲出树冠,以金猴的能耐,从数千只鸟雀中抓住一只麻雀是不难的。可惜的是,尽管金猴的动作很快,还是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内抓到一只麻雀。等它好不容易捉到一只未来得及逃脱的小雀时,陆小虎已经数到了六十。

万禄输了。

他气恨地打了一下金猴,金猴吱吱叫着跳脱开去,委屈地看看手中的小雀,使劲扔了出去。

站在一旁的嫣红急得眼睛都红了,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大家都看着万喜。

万喜虽然没办法,但似乎也很胸有成竹。她对小青蛇低语几声,在众人的注视下,把它缓缓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众小孩都瞪大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小青蛇缓缓从万喜的鼻子里伸出了脑袋。小孩子们发出一阵欢呼。

万禄也松了一口气。

陆小虎却不依不饶地说了句:俺说的是从嘴巴进去,从裤裆里钻出来,不是从鼻子!

万喜愣了,随即意识到陆小虎的意思,怒目圆睁,脸色羞得通红。

万禄大声呵斥陆小虎:你这个大胆的下人胚子,敢侮辱我小妹!

陆小虎一脸委屈状:如果你们不愿意那样做,就算了,顶多算你们说话不算话。

万喜一听,二话没说,又把小青蛇放进了嘴巴。

众人屏住了呼吸。

过了半晌,不见小青蛇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小青蛇出来。看着万喜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嫣红哭了。

此时,忽见万喜裤裆在动。一会儿,小青蛇从万喜裤管处探出了脑袋。

众人傻眼了。

万喜从脚面拣起小蛇,指着陆小虎的鼻子骂了一句:我们说话算话!但你侮辱了我,我会报仇的!你等着吧!说完,拉着万禄扬长而去。

陆小虎被吓住了。

午时

万福站在屋门口看着滴翠喂院子里的几只大公鸡。

滴翠踮着小脚弯腰撒小米的样子,看上去如同弱柳扶风。

万福很喜欢这个样子的滴翠,她的腰身和胸部因此特别显眼。滴翠的个子不高,头上却挽了一个高高的发髻。她的脸部饱满,小嘴像一颗红透的山樱桃,如蝶般的鼻翼无声地翕动着,两个小小的酒窝似有似无地漾着笑意。

滴翠知道万福在偷瞄自己,轻轻笑着,故意把屁股撅得老高。

万福看得痴迷,心里暗想:怪不得爹如此喜欢这个下人,她的样子可真是好看!

正这样想着,万福看到万禄和万喜气哼哼地从大门外进来。他问万禄:咋地了?谁欺负你们了?

万禄嗅嗅鼻子说:是陆小虎狗日的!

万福自言自语地说:陆小虎?他这个下人胚子也敢?!他问万喜:万禄说得是真的?

万喜平日最不喜欢和大哥万福搭话,今天也不言语。万福跺跺脚:陆小虎这个下三滥的货,看我不打断他的狗腿!

万喜撇了撇嘴,知道万福只是嘴上硬,他平日最胆小怕事,根本不敢去找陆小虎算账!

果然,万福说了半天,还是没有什么行动,只管站在原地看撅着屁股的滴翠。

正在厢房吸大烟的老万听到了他们说的话,气得扔下烟袋,在屋里喊:万禄,万喜,你们两个进来!万禄和万喜只得乖乖进屋。

老万用大烟锅敲敲桌角,厉声问万禄: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说!

万禄只好把在南场上和陆小虎打赌的事儿一五一十地都说了。说完,看着万喜。

老万歪着嘴巴,问万喜:小青蛇真从你裤裆里钻出来的?

万喜瞅了瞅老万,咧咧嘴巴,差点哭了。

老万啪的一声朝着万禄扔出了手里的大烟袋,正打在万禄的额头上,那里很快就起了一个大红肉疙瘩。

万禄往后咧咧身子,忍住眼泪,没哭。

老万还不甘休,起身摸了把扫帚,照着万禄的大腿根抽打起来,边打边说:我叫你去和别人打赌!我叫你打赌!

万喜扑上去,夺下老万手里的扫帚,哭着说:爹,别打了,爹,别打了!不怨二哥,怨我自己!

老万停下手,恨恨地跺了跺脚。

万福一直站在门外,没吱声。他看着滴翠喂完了大公鸡,又去旁边拿鲜草,要去喂瞎子留下的那只黑山羊。他得得得跑过去,抢先一步拿了草,递给滴翠。滴翠笑笑,接过来。

万喜袖子里的小青蛇爬到鸡窝旁去饮水,一只大公鸡突然伸出大脑袋,啄住了小青蛇的头。万喜惊叫了一声。只见万禄肩上的金猴一个跳跃,一下子把那只凶恶的大公鸡掀翻在地,小青蛇得救了。受到惊吓的黑山羊咩咩直叫。刚反应过来的万福照着大公鸡踢了一脚,把那只鸡踢到了院门墙根,翻了翻白眼,死掉了。滴翠吃惊地看看站在厢房门口的老万。老万摆摆手说,叮嘱厨房赶紧放血炒了!

壬戌卷

未时

大黄狗在老万家里养了十几年了,是条老狗了。

多年来,老万从来不让它进院门。每天让下人在大门口给它放点吃物,夜里它就睡在门楼的屋檐下。老万喂这条大黄狗纯粹是为了看家护院,夜里有个动静。他不太喜欢这条狗,原因是有一次,他正在柴房里和一个丫头亲热,这条足有一米高的大黄狗不知怎么突然狗性爆发,照着他的大腿根猛咬了一口,然后自己骑上了那个丫头的身子。当时他和丫头都吓傻了,大腿根流了很多血。老万抬手抓起柴房的一根木棍,死命地打大黄狗。大黄狗正在兴头上,顾不上挨打,只是没命地嘶叫着。

柴房里的动静惊动了老万的爹,他打开屋门,然后就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老万对着他喊:快打死这条狗,它疯了!说完,拼命照着大黄狗的脑袋砸了一棍,黄狗被打晕死过去了。那个丫头被惊得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老万的大腿根从此就留下了一道难看的伤疤。他一直很奇怪,大黄狗那天到底怎么了?难道是看到了自己和丫头的亲热,引起了它的发情?这真是一条不同寻常的公狗!

大黄狗的不寻常之处还在于它的命大。

被打晕死以后,老万命几个下人把它拖到南场不远的沟里埋了。下人们明明把黄狗埋在了大沟里,没想到当天夜里它又回来了!第二天早上,老万一开门,就看到了这条狗。它好像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垂着脑袋,双膝跪地。

陆三的爹那时候还活着,在老万家做管家。它看到这个情形,悄悄对老万说:少爷,今儿是壬戌年,行狗运,这条狗命不该绝,它是要和你一起守护麻庄哩!你还是饶了它吧。

老万犹豫了半天,踢了大黄狗一脚,说了句:从今儿个开始,不让它进院子半步!大黄狗悻悻地站起身,很自觉地蹲在了院门外。

万喜却喜欢这条狗,时常给它留一些好吃物。时间久了,大黄狗和她产生了感情,对她最好,一见她就摆尾巴,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这天,万喜带着大黄狗去马鞍山后放羊。

万禄看到了,说了句:这只黑山羊可是三弟的命,你可得看好了。

万喜点点头,说:有大黄狗呢!走了两步,回过头又说:二哥你要是也没事儿,就一起去吧。

万禄看看西厢房,大哥万福正在那里伺候老万和滴翠吸大烟。他拍拍金猴的脑袋,带上一把弹弓,对万喜说:走,我正好去山上打鸟!

正值盛夏,马鞍山一片葱绿。山上林木茂密,到处都是清脆悦耳的鸟鸣声。经过盘龙道观的牌楼,万禄说:师傅这次云游天下,也不知道啥时候能赶回来?爹说,他这次要去很久,还说让我们去秀才的私塾去念书,我真不想去王二那里,那些下人的孩子一个个都刁钻得紧!一身的腌味!

万喜皱皱眉头说:去秀才那里也没什么不好,有更多机会多和村里的同伴玩。愣了一下又说:听爹说外面兵荒马乱的,师傅这时候出去,也不怕有什么闪失?

万禄没吱声,他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放进了弹弓包,把弹弓拉到背后,一松手,石子带着风声嗖地一下飞向一棵松树,只见树梢一阵抖动,一只小松鼠应声倒地。大黄狗和金猴一齐向着松树跑去。

万喜张了张嘴,说:二哥你真行!这么远也能打中!

万禄笑笑:偷偷练了好久了!

大黄狗嘴里叼着一只硕大的松鼠,气喘吁吁地跑来邀功。万喜拍拍它的脑袋:好样的!金猴没抢过大黄狗,有些恼,对着黄狗呲了呲牙。万禄说:莫急,等会儿再打只鸟给你!

在山林小道走了半个时辰,绕到了马鞍山后,看到一大片厚厚的青草地,万喜松开手里的绳子,黑山羊不紧不慢地吃起草来。万禄看着黑山羊上下蠕动的大嘴巴,对万喜说:你说万寿现在哪儿了?他当初咋会愿意跟着那个叫花子走呢?现在怪想他的。

万喜神情凄然,揉揉眼角,说:我也想他。听爹说那个瞎子是个唱戏的,带着三哥去了临城,那里有个戏班子。

万禄抬头,看着从树叶缝隙里透出的太阳光,看了一会儿,重新在弹弓包里放了一颗大石子儿,朝着头顶的一个树枝打去,一只斑鸠扑腾了两下翅膀,倒挂在树梢上,脖子往下滴着鲜血。金猴从万喜肩膀跳下来,蹭蹭蹭爬上了树,一把抓住了还在挣扎的斑鸠。大黄狗没上树的能耐,站在大树下干着急,汪汪汪叫了半天。

忽然,大黄狗停止吠叫,侧起了耳朵,眼睛紧紧盯着正前方,继而又狂吠起来。金猴嗖嗖嗖再次窜到了树梢,吱吱吱叫着跳将下来,窜到万禄的肩头。万禄知道这是金猴发出的警报,他朝万喜挥挥手,两人迅速趴伏在厚厚的草丛中。

过了一会儿,丛林深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是一阵响亮的口哨声。两个大胡子男人正朝这边走来,一个扛着大刀,一个握着一把土枪。万喜倒吸一口冷气:他们遇到了土匪!土匪一高一矮,高的很瘦,矮的很胖,两个人走在一起象是爹老子牵着小孩童。

往常,土匪都是在抱犊崮周围活动,一般是不会在马鞍山出现的。今天,他们怎么会到山后来?万禄紧紧攥着手里的弹弓,摁着金猴的头,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大黄狗伏在万喜的身旁,张着嘴巴,眼睛定定地盯住越走越近的土匪。他们发现了正在一边吃草的黑山羊,四处瞅了瞅,高个子嘿嘿笑着对矮个子说:今天咱哥俩运气不错,撞到一只野山羊!看俺一枪崩了它,回去给弟兄们炖羊肉汤喝!矮个子嘿嘿笑:你先打一枪,俺再给它来一刀,保证没个跑!说着话,高个子举起了土枪。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万禄大叫了一声:不要打,那是三弟的命!说着拉起了弹弓,嗖的一声射出一粒石子,正中高个子的眼睛,只听见哎呀一声大叫,他扔下了土枪,在草地上打起滚来。没等矮个子反应过来,大黄狗和金猴一齐扑向他。大黄狗咬住了他的大腿,金猴抓住了他的长辫子。矮个子手里的大刀乱舞一气,砍中了黄狗的屁股,大黄狗发出一声哀鸣。万喜大叫一声,跳出草丛,飞起一脚,踢向矮个子土匪。万禄趁机拾起地上的土枪,瞄准矮个子的胸口扣响了扳机,土匪应声倒地,蹬了两下腿,翻了翻白眼,死了。万喜看到他胸口的窟窿喷出一丈多高的鲜血,像薄薄的雾气,撒了一大片。她捂住嘴,蹲到了地上。

高个子土匪从草地上站起来,一手捂着滴血的眼,一手指着万禄,骂道:小兔崽子,你竟敢打孙五爷的人!你等着啊,俺这就去寨子里报信!说完,转身欲跑。万禄冷笑了一下,举起土枪,万喜叫了一声:二哥!万禄犹豫了一下,放下枪,让高个子跑了。

兄妹两个又看了一眼地上断了气的土匪,什么话也没说,抱起受伤的大黄狗,牵着黑山羊就向麻庄跑去。

申时

一股浓重的柴禾味飘荡在麻庄村头,整个村子被一层薄薄的蓝烟笼罩着。

几个留着长辫子的老人摇头晃脑地坐在村东闲说话,正说到张作霖时,看到万家兄妹神色紧张地跑来,万禄的身上还沾着一些血迹,都吓了一跳。

一个老人说:哎呀,万家娃子出事了!另一个附和:方圆几百里,还有谁敢惹麻庄老万家?一个顶着枯黄小辫子的老人皱紧了眉头,他嘀咕着:难道是抱犊崮的山匪?他的话提醒了其他老人,他们一齐点头。一个说:听说最近上抱犊崮的人越来越多,那里土匪已经多如牛毛。孙大炮的手底下有好几千号人哪!哎,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不上山还能干什么?!愣了一下,迟疑地说:孙大炮的地盘不会已经扩展到马鞍山了吧?

其他人都不说话,起身,拍拍衣袖,赶紧各自回家了。

孙大炮真名孙美瑶,因排行老五,乡间称孙五。孙氏是苏北鲁南很有声望的富家大族。其胞兄孙美珠,为秀才出身,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士绅。戊午年初春,孙美珠等联络地方各路“竿子”,筑寨于抱犊崮,与其族叔孙桂枝分别为大寨主、老寨主。抱犊崮顶上宽平,有土地数顷,昔年为耕种崮顶田地,由于路险牵不上牛去,只好抱个小牛犊上去,养大了再用它耕地,因而得名“抱犊崮”。其状宛如茶杯倒置,周围都是绝壁,只有北面一线鸟道可通。鸟道中间最险处,凭石匠凿的半环形扒手,方可手脚并用,攀援而上。其余地方都是陡立的绝壁,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崮下万山围绕,群峰拱立,树木茂盛,山村相望。此处上山可守,下山可攻。孙家兄弟踞此险要之地,发展迅速。苏鲁大平原数十县的饥民,相与云集,短时间内队伍达七八千人。受民国临时大总统孙中山革命的启发,经过高人指点,孙美珠给这支队伍想了个名号,组建了“山东建国自治军”。这支盘踞在大山深处的地方武装力量很快就引起了北洋政府的注意,两个月前,官兵把孙美珠包围在麻庄不远的古镇西集,将其枪杀。随后,他的兄弟孙美瑶被推举为新司令,因骁勇善战,人送外号孙大炮。

万禄和万喜慌慌张张地跑进万家大院,气喘吁吁地把在马鞍山遇到土匪的前后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老万听。老万一开始没怎么当回事儿,和滴翠在炕上慢慢抽着大烟袋,徐徐吐着大烟圈。直到万禄说到孙五爷这个名字,他才一骨碌坐了起来,打掉万福递过来的大烟袋,瞪大眼睛问万喜:你二哥说的是真的?你俩听清楚了那人说到了孙五爷?

万喜点点头。

老万一拍脑袋,说了句:完了,你们惹谁不好,偏要去惹那个孙大炮!

万福嘀咕了一句:我早先听师傅说过,爹不是和孙大炮有一些交情吗?

老万摇摇头说:你懂什么!我和他再有交情,他也不可能坏了山上的规矩!我早就听说,凡是打死他手下弟兄的人,必须偿命!

老万用手指戳着万禄和万喜的脑袋,恨恨地说:这回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惹了大祸了!

万禄和万喜都不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万喜说了句:那两个土匪要打死黑山羊,我知道那是三哥的命……

老万打断了万喜的话:别说了,你们两个赶紧躲进地窖里,没有我的话,你们谁也不要出来!

万禄和万喜乖乖去地窖了。

老万在院子里喊:陆三,陆三!

陆三从牛棚里探出头来。

老万对他说:你赶快去把几个下人都喊来,把后院地底下的那几条枪扒出来!

陆三一听,知道要出大事了。不出大事,老万是不会去动那几条枪的。他赶紧去叫人挖枪了。

这边刚收拾好,就听见外面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大门被拍得啪啪啪响。老万给陆三使了个眼色,让他躲进了墙角暗处,自己整整衣袖,去开门了。

门开了,老万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眉清目秀的汉子,背着手站在门外,正是孙大炮。老万抱了抱拳:不知道孙爷光临寒舍,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老万说着看看孙大炮身后,没看到其他什么人。

孙大炮笑笑:别看了,就我一个人!十几年不见,万兄还是这么小心谨慎?!说完,哈哈大笑。

两人进入院子。孙大炮瞅了瞅四周,说:万兄在麻庄经营得不错嘛,你和老丈人张大头一个麻庄一个小王庄,贤明一方啊,比我那个荒山野岭强多了!

老万抱了抱拳:哪敢和孙爷您比哪?我这是忠厚持小家,您才是为国家做大事的人!

孙大炮笑笑,继而脸色一本,说:我不想和万兄兜圈子,你的两个娃在马鞍山上杀了我手底下的一个弟兄,按照山上的规矩,你的娃必须偿命。但念及你我的交情,娃们都小……

话未说完,老万打断他:孙爷,不是我的娃干的!

孙大炮愣了一下神,笑笑,指了指地面:那这地上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老万傻眼了,他刚才没注意,这是万禄抱回的那条受伤的大黄狗留下的血。被孙大炮抓到了把柄,他无话可说了。

孙大炮见他发愣,捻了捻颌下的几根胡须,笑着说:万兄也不必紧张,我既然敢自己一个人下山来找你,就是相信你。你的娃杀了我的人,我就不按照山上的规矩来了。我知道你当年建马鞍山寨子时留下来十几条枪,你把那些枪拿出来,然后再交给我一个娃,跟我上山惩恶扬善,就行了!

老万额头直冒汗。他想了想说:我把枪都给你,你把娃留下来!

孙大炮摇摇头:万兄,你得让我回去跟兄弟们有个交代呢!你放心,把娃交给我,我要好好培养他,将来一定是个好人才!如果你还不放心,我可以把他认作义子!

老万还是犹豫不决。

这时,万喜从地窖里爬出来,大声问孙大炮:女娃,你要吗?

孙大炮和老万都愣住了。

癸亥卷

戌时

眨眼间,万喜上山半年了。

我知道万喜是个懂事的好娃。为了保住二哥万禄,她主动认了孙大炮作干爹,跟着他上了抱犊崮。青皮道长的预言犹言在耳,老万知道四个娃都各有各的出路,他想留也留不住。万寿走了,万喜也走了,身边只剩下万福和万禄。迟早,他们也要走,一个都留不住。留,反而是祸害。与其让他们自相残杀,不如各寻出路。老万唯一的期望就是,他们将来能够守住麻庄,守住这份祖上传下来的家业。

自从被那个老人从山西洪洞带到麻庄,我的根须就深深扎进了苏鲁大平原的腹地,现在整个麻庄的地下都有我的触须。五百多年来,我的躯干一点一点变粗,直到弯曲不堪。我的枝叶不断生长,直到局部干枯。这么多年,我知晓麻庄的一切。尽管外面战火连天,但这个地处苏鲁大平原深处的小山村,却保持了难得的宁静。所有的麻庄人都应该感谢他们的祖先,是他们选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这是一块泽被后人的福地。虽然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麻庄的这种安静也不会保持太久,但毕竟它已经太平了很长时间。

这些年,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守望着麻庄。我看着这个村庄一点一点变老,看着这个村庄的每一个孩子一点一点变大,直至老去。老万家的事儿,我自然也都知道。在麻庄村头站立了五百多年,我可以看到整个苏北鲁南的大地,当然也看到了万家大院所发生的一切。

老万家的好事我知道,坏事我也知道。

老万这个人和他的爹老子一样,是个忠厚人,或许是肚子里有了一些四书五经,他对待麻庄那些租户和下人的态度一直都很温和。在这方面,他继承了爹老子的一些好做法。爹老子临死前,一遍一遍地告诫他: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要好好经营家产,善待村里的每一个人。我们万家从建村开始就是麻庄的主心骨,今后要好好守着麻庄,千万别让人祸害了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所!记住一句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爹老子走得早,老万活得很小心谨慎。为了守护好家业,守护好麻庄,他很早就学会了敬天敬地敬苍生。每年的鬼节前后,老万到祖坟给爹老子和先人烧纸送钱后,必到老槐树下麻姑庙旧址焚香摆供。那些丰盛的贡品供奉完之后,常常会成为麻庄孩童们的好吃物。在秀才王二的私塾念书的那些孩子,一到鬼节,常常会偷偷跑出来,去抢那些好吃的贡品。

在麻庄的孩子们看来,只要是和神仙麻姑沾边的节日都和好吃物有关。很久以前,在麻庄有“七月十五请麻姑”的风习。每年农历的这一天,被称为“麻姑节”,麻庄各家各户都要煮肉、蒸馍馍。麻姑庙塌了以后,这个节日就慢慢地淡了,坚持下来的只有老万家。他对村里人说,麻姑庙没了,但老槐树还在,老槐树就是麻姑神在世。麻姑是个大寿星,老槐树也是个大寿星,可见,它们是一体的,它们都是麻庄的守护神!老万的话让我很温暖。我隐约地感觉到,老万就是我在麻庄的人身,而我则是老万扎根大地的树灵。

尽管如此,在霸占滴翠这件事上,我还是不能理解老万。

滴翠是王顺子家的童养媳。十年前,王顺子的老娘从村口领回来一个小穷叫花子,当时她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加上冬天天冷,几乎要被冻死。把她救活过来以后,梳洗干净了,变了个人样,成了眉目俊美的小丫头。本想早早打发她走的王顺子的爹心里动了动。那时王顺子已经十岁了,像他们这种穷人家想娶个像样的女人实在不易。面前这个五六岁的姑娘不正好可以给顺子做媳妇嘛?待她长到十二三岁,就可以和儿子圆房了。这样一想,就把女娃留了下来,好生地待她,养得如同一朵滴翠的鲜花一样。由此,她就有了滴翠这个名字。

滴翠不到十二岁就成了人,有了女儿红。在爹娘的安排下,王顺子和滴翠早早地就圆了房。没几个月,就怀上了娃。万家兄妹出生那会儿,滴翠的娃也快足月了。不幸的是,她下地干活,不小心摔了一跤,早产了,娃没保住。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怀过。为此,她没少挨王顺子的打骂。打骂得厉害了,滴翠免不了要在老万跟前念叨。看着这么年轻俊美的滴翠在王顺子那里受罪,老万看不过去,慢慢的,就和滴翠好上了。

现在,加上奶万喜的时间,滴翠在老万跟前做下人满打满算已经十二年了,和他好上的时间也不短了,老万有心收了她。

这天,王顺子到万家大院来接滴翠。按照做工的规矩,滴翠这两天早该回去了,老万提醒过她,但她不肯。王顺子见媳妇老不回来,终于忍不住来接人。老万招呼他进厢房说话,他犹疑着不敢进屋。万福朝他挥挥手,说:我爹要你进来你就进来嘛,怕什么!王顺子瞅瞅屋里,滴翠也在,她不敢抬眼看他,低着头红着脸给老万捶肩。从滴翠的神色,王顺子大致猜出了老万的用意。他早知道滴翠已不是个干净的人,碍于老万的威望,他不敢发作罢了。想到滴翠也不能生,他也对她没了啥盼头。

看着弯腰低头的王顺子,老万不紧不慢地说:听说你在马鞍山脚下开了一片荒地?那块地怎么样了?有收成吗?

王顺子额头直冒汗,生怕那荒地被老万抢了去,赶紧说:荒地而已,没什么肥力,基本没啥收成!

老万笑笑:我还以为你有了那片荒地就不要租种我老万家的地了呢!

王顺子支支吾吾地说:哪能哪能,没您老的地俺一家子哪还能活,喝西北风都没地儿!

老万收起笑容:那我问你,你要地还是要人?

王顺子呆住了。

老万接着说:你要是要地呢,我不但不没收你那片荒地,而且还可以再多租给你几亩水田,另外再给你十块现大洋,算是给你的一个补偿;你要是要人呢……

还没等老万说完,王顺子就赶紧说道:小的要地,要地,不要人,不要人。

老万点点头,转脸问滴翠:你同意吗?

滴翠双膝跪在炕上:多谢老爷成全之恩!

老万朝万福摆摆手,万福从炕头的抽屉里拣出十块大洋,一块一块递给王顺子。王顺子接一块说一句:谢谢老爷,连说了十次。

老万就这样把滴翠收了。他也没让万福和万禄改口,他们见了滴翠,依旧循着万喜的叫法,喊她奶娘。

收滴翠的第二天,正是清明。清明前后的苏北鲁南,正是“绿柳才黄半未匀”的时节。万福和万禄一大早就跑到村后小龙河堤,折了一大堆柳枝,插在了万家大院的门口。他俩还编了个柳枝帽,戴在发髻上。滴翠看到他们的样子,捂着嘴笑。万福看到了,很快又编了一个,递给滴翠说:奶娘,你戴上试试?滴翠接过来,戴在了头上。万福盯着她看。老万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了一叠纸钱,对万福和万禄说:走,跟我去村西林场!万福和万禄知道这是要去给绣香上坟,都不笑了。

掐指算来,绣香已经走了十二年了。

万福和万禄心里根本没有娘的样子。他们平日里不大和村里的小伙伴玩,就是怕他们说自己是没娘的孩子。十二年来,老万每个清明节都要去给绣香祭扫。往年都是他一个人去,今年,他带上了万福和万禄。

老万背着手走在最前面,万福和万禄一个肩上扛着铁锨,一个手里拎着一篮子纸钱,弟兄两个并排紧紧跟在老万的腚后。路上碰到几个老人,看到他们都远远地闪了道。老人们都问着同样的话:给孩他娘上坟呢?老万对着他们拱手抱拳,二爷三爷地叫着。

爷仨一走出村口,就看到秀才王二带着私塾的一群孩童排着长队去田野里踏青。他在前面走,后面跟着一串小人,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哼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那咿咿呀呀的童声甚为清脆。万禄在队伍中看到了嫣红,她走在队伍的最后边,象是在帮秀才看着孩子。万禄看她的时候,她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朝自己这边瞅。两个人的目光交在一起,嫣红脸上起了一块红飞云。万禄想起上次和陆小虎一起打赌时她担心自己的样子来,心里莫名泛起了一点儿温暖。再看看长相俊俏的嫣红,他忽然有点儿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了三岁的小女孩了。他悄悄从兜里掏出一个小香包,递给正蹲在肩膀上的金猴,指指不远处的嫣红。金猴一把抓过香包,蹦跳着三步两步跑到嫣红跟前。嫣红接过香包,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脸色更红了。

一出麻庄,就可以看到不远处的一片松树林。那是老万家的坟场,埋着老万家的列祖列宗。老万很清楚,自己要守护好麻庄,就是要守护好自己的祖宗。这片松树林在明初的时候就有了,比麻庄的历史还要早。当初从山西洪洞迁来的时候,老人们挨个看了周边的风水,最后把村址选在了松树林东,马鞍山北,小龙河南,他们说综合各种因素这块地儿风水最好。松树林阴气重,就适合做坟场,坟场在西,主阴;麻庄在东,主阳。这样的格局再好不过了。当初,为了争松树林这块风水宝地,村里几个大户斗来斗去,最后还是被有钱的万家争了去。从此,这片松树林就成了万家的坟茔。

原来的坟场周围都是田地,没有围栏,常有狐狸和野狗进入。老万担心它们动了万家的地脉,绣香走的时候,老万本想好好把坟场修葺一下。考虑到当时节气正是严冬,不好动工。直到第二年春天,才让陆三带着村里的几个租户和长工垒了一圈高约一米的围墙。

松树林长得很茂盛,最大的松树已经长到了三尺粗,须两人合抱才能丈量。坟场里面安详静谧,耳边唯有阵阵鸟鸣。爷仨打开坟场南面的一米见方的黑木门,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惊起了几只栖息的乌鸦,它们嘎嘎嘎叫着飞向了天空。万禄麻利地拿出了弹弓,被老万看到了,呵斥他:乌鸦不能打!这里的鸟都不能打!万禄悻悻地放下弹弓,小声嘟囔了一句:不都是鸟吗?老万瞪了他一眼:它们都是咱们老万家坟场的守护神,打不得!你个小兔崽子,懂个屁!听了这话,万福嘿嘿笑。万禄拉开弹弓吓唬他,金猴也在肩膀上对着他呲了呲牙,万福赶紧收了笑容。老万看看他俩,叹了口气,心里说:到底还只是十二岁的孩子!都看到老娘的坟堆了,兔崽子还笑得出来!

坟场不小,四角长满了茅草,足有一丈高。里面大大小小的坟头好几个。老万家的几代先人都在这里了。最大那个是太爷的,他脚边躺着的是祖爷,他活着时娶了九房姨太太,是万家历史上最多的一个。本想多生几个娃,让万家香火旺一点,可惜也只有一个女人给他留下了根。祖爷的口碑不太好,原因是那时候麻庄佃户的男人新婚,第一夜都要把新娘送到万家来,美其名曰开苞。那时候祖爷的儿子去学堂,都是骑着佃户的子弟当马上学。所以,麻庄的人都恨他。祖爷旁边是姥爷,娶得婆姨也不少,五个,却也只留下了一根苗。老万的爹不多不少娶了三房女人,最后仍旧是单传,只留下老万一根独苗。到了老万这里,虽说姨太太没娶一个,但绣香一人就怀了四胞胎,总算打破了万家的独苗单传。绣香对万家有大功啊!

老万把列祖列宗一一指给万福和万禄,从太爷到姥爷,让他们一一烧纸磕头。最后指着面前最小的那个坟堆,眼含热泪地说:这个是绣香,你们的娘!万福和万禄一齐跪下,对着坟头磕了三个响头。老万眼泪流了一脸,边烧纸钱边对着坟头念叨:绣香,你在天有灵的话,就睁开眼睛看看,我今天带着万福和万禄给你送钱来了!孩子们都长大了,你就不要挂心了,好好在那边陪着列祖列宗享福吧!

老万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声叹息,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万寿和万喜呢?我想看看他们,要是他们都来,就好了!这个声音很小,但爷仨都听得很清楚。万福脸色煞白,万禄则神情凝重,他问老万:爹你听到了吗?好像有人在对我们说话。老万点点头:是你娘。她不放心你们呢!老万说着又向坟头磕了个头,说了句:绣香你放心吧,孩子我会照料好的!说完,他静静地听着,却没有任何声音了。过了半天,才又听到一声叹息。那叹息很重,在坟场里绕来绕去,最后飘向遥远的天际。

回去的路上,爷仨都不说话。在村口,又看到了秀才王二和那串孩子。老万对万福和万禄说:青皮道长出外云游也有不少时日了,你们俩的功课耽误了不少。现在他还没有回来,我看你们哥俩就先去秀才的私塾那里读书吧。以前你们小,我怕你们在那里受其他孩子的欺负,现在你们大了,从道长那里也学了一些可以防身的武艺,我也放心了。

万禄一听说可以去私塾,可以见到嫣红,心里乐开了花,连声说道:好啊好啊好啊,我巴不得明天就去!万福则闷闷不乐,与去私塾上学相比,他宁愿在家里陪着滴翠吸大烟。但碍于老万的威严,他还是点了点头。

自从万喜跟着孙大炮上了抱犊崮,老万心里就结下了一个疙瘩。他好几次听说北洋的官兵要进山剿匪,很挂心万喜的安危。他派下人四处打听,有没有抱犊崮的消息,下人们打听回来总是摇摇头。

老万唯一知道的是,抱犊崮山区的土匪队伍发展很快,大小已有五十余股。建立了“山东建国自治军”的番号以后,孙大炮整合了各路匪首。今年初春,苏北鲁南闹饥荒,方圆几百里吃不饱肚子的人纷纷上了山。现在,麻庄的小孩子在一起,最喜欢唱的顺口溜就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上抱犊崮”。在秀才的私塾里,那些听说过抱犊崮的小孩子,常常在那里炫耀自己的知识,这个说抱犊崮的馍馍顶一个接一个,抱犊崮的山沟沟泉水流成河……那个说抱犊崮又名君山,其地在峄县东北、临沂之西、费县之南、滕县的东南方,适在四县插花地上,大部分属峄县,为山中诸峰之冠。抱犊崮四周陡峭,悬崖绝壁,崮高四十米,拔地指天,周围五十里群山环拱,地势十分险要……每当此时,万福和万禄都会不由自主地骄傲起来,对那些四处炫耀的小孩子说:我小妹万喜就在那里!大家便都纷纷羡慕起他俩来了。

这天,万福和万禄都去了私塾,家里没什么人。老万和滴翠刚折腾完,陆三就慌慌张张地跑来,气喘吁吁地说:万爷,抱犊崮那边有消息了!

老万一骨碌坐起来:快说!有啥消息?

陆三喘了一大口气:听说孙大炮被官兵围起来了!他的队伍被逼到了崮顶,眼看围困了都快半个月了,喝水都成了问题。官军紧缩包围圈,崮顶连挑红灯三次告急,孙大炮冲锋偷袭均无济于事。

老万听完陆三的话,额头直冒汗,嘴里自言自语道:完了完了,万喜糟了!他问陆三:还有啥消息吗?

陆三摇摇头,想了一下又说:听他们说孙大炮要绑架曲阜衍圣公逼迫官军撤退!

老万瞪大眼睛,连连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万万使不得,那可是圣人啊!是民国的守护神哪!

丑时

其实陆三有所不知,孙大炮多少也是一个胸中有点墨水的人,他是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开罪那个什么曲阜衍圣公的。作为通灵的老槐树,我当然知道孙大炮要做什么,他是要去上海问计。

上海安清帮有个张金虎,是鲁南人,曾在抱犊崮山区教书数年,广交游,行侠义,在上海他是大字班,曾广收门徒,各阶层人士来者一概不拒,其资历和威望均在杜月笙之上。他与孙大炮是干亲,早年参加过同盟会,与孙中山结识,孙中山委任其为江北招抚使,负责联络北方反军阀武装力量。抱犊崮“山东建国自治军”的番号,就是他提议挂出来的。他告诉孙大炮,接受南方革命势力的领导以后,孙中山会帮助孙氏建军。

话说孙大炮派人到上海找到张金虎,张金虎知其来意,他早就听说“山东建国自治军”处境堪忧,凶多吉少,不敢大意。早年,他从抱犊崮尼姑庵了然师太处习得隔空卜卦,但他轻易不用,不到万不得已不摇卦。这次,他摇了半天,要来者转告孙大炮:穷干看幻,利在津浦,可劫车掳票,迫官军撤围,就抚受编,仿尺蠖之曲。临了,张金虎又叮嘱来者:孙司令带领队伍脱身前可去抱犊崮尼姑庵找了然师太,向她问计,她的道行远在我之上!

此时,万喜正在抱犊崮顶习武。她每天跟着孙大炮手底下的得力干将刘老黑练拳,闲时和义母赵秋叶一起为山上匪兵浆洗缝补衣物,对自治军所面临的严峻形势并不知晓。

这天,万喜正在和义母说话,只见孙大炮健步如飞跑进屋里来,对娘俩说:快收拾东西,立即跟我下山!

赵秋叶愕然,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本是山下赵姓地主家的小女儿,孙大炮在一次杀富济贫中看其姿色过人,便刀下留人,经软硬兼施,赵秋叶委身于孙大炮。自此,就一直呆在抱犊崮。这么多年来,孙大炮一直没有让她下过山。孙大炮在那方面的精力过人,几乎每天都要和她发生床事。赵秋叶的屁股为此越来越大,胯骨越来越宽。虽然孙大炮稀罕她的身子,但可惜的是,她一直没能给孙大炮生下一儿半女。

现在,孙大炮让她和万喜下山,必有大事。

孙大炮也不多解释,督促万喜收拾东西。万喜不好多问,三下两下收了衣物,从坛子里掏出小青蛇,放进衣袖,和赵秋叶一起跟着孙大炮从后山小道下山。

山道狭窄,三个人走得小心翼翼。后山岗哨不像前面那么多,但也几乎是百步一岗。孙大炮不走山前大路,且亲自护送娘俩下山,机敏的万喜意识到,抱犊崮可能要出大事了。她试探着问:干爹,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孙大炮本着脸,过了半天才说了句:尼姑庵!愣了一下,又说:山前的路不通了,到处都有官兵把守。这次我们要给北洋官兵一个大反击,把抱犊崮守住!所以才要你们下山,等过了这阵风声,我再接你们回来。

万喜点点头。

尼姑庵离抱犊崮不远,与抱犊崮隔林相望。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树林,万喜看到一片茅檐草舍,掩映在茂林修竹当中,看上去十分朴素幽雅。门前的香案烟火缭绕,香火极盛。三个人刚一靠近,就有一位小尼迎上前来,双手合十,轻诵佛号。孙大炮上前,说:我奉张金虎先生之命,来拜见了然师太。小尼姑神情安定,样貌甚为清秀,她不急不忙轻启粉唇:请三位施主入客厅说话吧。万喜忍不住多看了小尼姑几眼,小尼姑被看得不好意思,眼帘垂下,急急走了。

进入客厅,只见一位面容姣好、神态安详的老尼立在门口,她看到孙大炮,皱了皱眉头。孙大炮双手抱拳,正要自报家门,被了然师太打断:孙施主来此何事?

孙大炮一愣,旋即镇定下来,笑着说:上海张金虎先生命我来找师太……

听到张金虎这个名字,师太眉头渐开,她笑着问:孙施主认识张先生?

孙大炮点点头。

了然请三人上座,对小尼姑说:尘外,上茶。

喝一口清茶,万喜顿觉神清气爽。她心中暗想: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抱犊崮山中竟会有如此安详之地。看来,这尼姑庵大有来头。

赵秋叶刚才走得急,脚底咯了一个石子,她不停地在地上搓着脚。师太似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

孙大炮赶紧说:今天带着夫人和小女来拜访师太,是想请师太帮忙,容留她俩在庵内躲避一些时日,待山寨清净了,我再来接她们回山。

了然师太凝神静听,半天说了句:佛家不打诳语,孙施主一向以正义行世,以守护抱犊崮安宁为己任,今日有难,老尼自当出手相助。只是,此番大劫,恐孙施主有去无回啊!

闻听此言,孙大炮大惊。稍顷,他冷静下来,问了然:师太可有良计?

了然师太紧闭双目,手捻佛珠,半晌不语。

孙大炮明白师太已无他法,看看万喜娘俩,对她们说:你们在师太这里略避一段时日,我上山去了!说着,起身欲走。

了然师太睁开眼睛,大声说了句:孙施主须步步小心!命由天定,运由境生,一切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孙大炮抱了抱拳:多谢师太指点!说完,扬长而去。

师太安排万喜和赵秋叶在庵里住下。

这天后半夜,天朗星稀,在抱犊崮通往徐州的山间小路上,活动着四五个身影。走在最前面的正是孙大炮,他带领着得力干将刘老黑等弟兄一路夜行,悄悄潜入到了徐州联络站。张金虎给孙大炮介绍了一个线人,他们想从线人那里了解有西洋人乘坐的津浦线特快车的情报。线人告诉孙大炮,这是一辆国际列车,此列车是美国制造,设备华丽,钢质蓝漆,故俗称蓝钢车。当天上午从上海开出,夜里两点多可达临城。孙大炮闻言大喜。为确保情报万无一失,他又跑到抱犊崮五十里外的棠阴村,找到在临城站工作的熟识的司机,了解行车情况。待情报完全掌握,孙大炮决定将劫车地点定在临城和沙沟之间的姬庄道房附近。孙大炮自任劫车总指挥,选出八百人组成劫车队。另派一拨人进入临城监视官兵活动,一拨人负责袭扰在抱犊崮的剿山之敌,派出三十人化装从蚌埠、徐州分别上车以做内应。

其时,北洋官兵六旅镇守临城,为成功实施劫车计划,孙大炮派人携重金到一贯和六旅不和的五旅游说,说要和六旅打一大仗,望其能“明战暗助,帮点军火”。已经十八个月没发军饷的五旅求之不得。孙大炮得到大量军火后,故意散布消息说要在抱犊崮和六旅决一死战。六旅听到消息,急忙把临城一带的兵力,调往抱犊崮前沿各村,一时间临城一片空虚。

这天夜深人静,孙大炮一袭黑衣,率队悄悄包围了姬庄道房,持枪闯入扳道工房,在场工人见状,十分害怕,孙大炮说:“我们也是在铁道边上讨生活的,受北洋军阀迫害,不得不参加了自治军,今天要扒铁道劫洋人,惩治军阀,请多帮忙。”一个工人说道:“拆毁铁道,我们定受株连,这倒不怕,如果司机察觉生疑,到时岂不回车?”于是工人帮助把压道板上的螺丝起掉,只让道轨松动。

凌晨两点五十分,列车驶到姬庄道房拐弯处,突然一声巨响,火车头冲出道轨。酣睡的旅客被震醒,正在惊疑间,潜在道旁麦地里的孙大炮等人放了两排枪。大梦初醒的中外旅客,听到枪声大作,乱成一团。孙大炮率众夺门破窗登车,劫票客,抢行李。事毕,孙大炮发出口令,众人集合成队,两人架一旅客,携钱物席卷而去。

孙大炮率领众人刚跑到马鞍山下,得知火车被劫持的临城站官军就尾追而来。与此同时,围住抱犊崮的官军也前来阻击,与自治军交火。队伍遭到前后夹击,孙大炮一时慌了神,看看不远处的麻庄,犹豫着进不进村。他和老万有言在先,今后绝不侵犯麻庄。可现在情况紧急,不去麻庄队伍势必全军覆没。想到这里,孙大炮大手一挥:弟兄们,进村!

麻庄这边早已听到马鞍山脚下传来的密集枪声,一时间慌乱一团,纷纷跑到万家大院寻主意。捻军过后,麻庄已经多年没遇到过战事,老万判断不准枪声因何而起,不敢贸然迎战。埋在院子里的几十杆洋枪上次被孙大炮拿走以后,只剩下几杆土枪还埋在后院。老万犹豫片刻,吩咐众人:老幼妇女回各家躲藏,男人到后院拿家伙,大家埋伏在老槐树下,随我护庄!

这边刚埋伏好,孙大炮的队伍就到了。他没想到老槐树下有埋伏,天太黑老万这边也看不清对方。一个过于紧张的村民慌乱中对着孙大炮的人开了一枪,打死了一个人质。孙大炮一个激灵,对着老槐树下喊:万兄,别开枪!我是孙大炮!

老万心里一惊,他对孙大炮喊:不是说好了不再进犯麻庄了吗?

孙大炮高声答道:我不是来抢东西的,这次是来求助的!弟兄们刚劫持了一辆火车,无奈被官兵追得紧,无处可去!

老万明白了,对众人说:让他们过来吧。

孙大炮带着队伍跑过来,对着老万抱拳:今日救命之恩,来日当涌泉相报!

老万说:赶紧到村里躲起来吧!

老万让众人打起了汽灯,看了看那些惊作一团的外国人,吃惊地说:你们劫持的人太多了!村里躲不下!

孙大炮看看队伍,命令分成两拨,一拨穿过村庄直奔抱犊崮,他留下来带领另一拨埋伏在老槐树下还击官兵。队伍接令后,迅速分散开来。

老万看看麻庄的众乡亲,对孙大炮说:你要在这里打伏击,可以,但尽量不要把官兵往村里引,我答应乡亲们要守护好麻庄,别让炮火毁了我们的家业!

孙大炮点点头:大家赶紧回家,千万别出来!

话音刚落,众人四散而去。

老万错了。孙大炮不过一个土匪,不会像他那样爱护麻庄。果然,官兵追来时,孙大炮只抵抗了一会儿,估摸着前面押解人质的队伍离抱犊崮已经不远了,就迅速穿过村庄向抱犊崮撤去。官兵不知道孙大炮使的是障眼法,以为他还在村里,进村胡乱打起枪来。一时间,麻庄家家户户枪声大作,人畜死伤许多。

这是自捻军以来麻庄遭受的第二次侵犯。

第二天,老万看到村里一片狼藉,心里暗暗自责起来。

然而,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

孙大炮撤走的第二天,麻庄村口出现了一支身着新式军服的北洋官兵,它们悄无声息地封锁了村子的所有出口。老槐树下放了一把巨大的太师椅,上面端坐着新上任的兖州镇使张培荣。只见他朝副官大手一挥:把麻庄老少爷们都集中到这里来!老子今天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妈了个巴子,大土匪孙大炮竟然活活地从这个村庄逃走了,这里一定有奸细!

其实老万早听到了老槐树下的动静,门口的大黄狗一直在叫唤不停。他从大门缝里往外瞅了瞅,看到了一支队伍庞大的军阀,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这次帮衬孙大炮的事情闹大发了。他迅速回屋写了一封信,叫万福伺机逃出麻庄后送给孙大炮。他自己则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大门。

老万是第一个来到树下的,他不卑不亢地对张培荣作了个揖:麻庄万仁义给大人请安!如不嫌弃,请到敝宅喝茶一叙!

张培荣看了看他,眉毛挑了几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很客气地说道:素闻麻庄乃礼义之庄,万兄乃麻庄顶梁柱,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今天冒昧前来,实乃军务,就不叨扰尊府了!

这时,村民陆续被官兵集合而来。南场上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偶尔听到一两声小孩子的咳嗽,迅即被大人捂住了嘴巴。

张培荣从太师椅上坐起来,一脸严肃地巡视了一遍人群,厉声说道:昨天夜里,抱犊崮一伙土匪在临城劫持了国际列车,从这里逃向了抱犊崮。追击的官兵汇报,有人不但知情不报不加阻拦,还协助逃脱,本镇使新到任兖州不久,上面对通匪者要求严厉惩戒。你们中的一些人必须得到惩罚。下面本镇使允许你们对通匪者进行举报,如果不举报,将对全村人挨个进行严刑拷打!

下面依旧是一片宁静。

张培荣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踱到老万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仁义兄,你来带个头?

老万笑笑:麻庄没有人通匪!

张培荣愣了一下,冷笑起来,笑完了说:别人说这话我还相信,你老万说这话鬼才相信!你的闺女认贼作父上了抱犊崮,这件事谁不知道?有了这层关系,你能不帮孙大炮?!

老万被说中要害,一时哑口无言。

张培荣对着人群喊:你们不要抱什么侥幸心理了,孙大炮是不会来帮你们的!他现在劫了西洋人,引起众怒,已是自身难保!还是赶紧把通匪者说出来,以保住性命。

话音未落,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张镇使息怒!”众人循声望去,是马乡长。他得到消息,前来解围。马乡长对张培荣作了个揖,附在他耳边说道:有话好说,镇使要是缺钱可以让我出面嘛,何必这样动刀动枪的,伤了和气!

张培荣回道:马乡长有所不知,这次是上面交代的任务,必须找出通匪者!以此换取山上的西洋人质!

马乡长沉吟片刻:卑职以为那孙大炮是不会在意麻庄通匪者的,想以此换取人质不可能。张兄还是捞点实惠的吧。

张培荣犹豫不定。

这时,忽听副官来报:有山匪前来求见!

张培荣一愣,说:放进来!

一个彪形大汉骑马而来,其状甚是威风。有认出此人的乡亲小声嘀咕:此人不是孙大炮的得力干将刘老黑吗?!众人顿觉脊背发凉:这个刘老黑,在归顺孙大炮之前一向作恶多端,杀人不眨眼,他现在前来作何贵干?

只见刘老黑偏腿下马,直奔张培荣。副官掏出盒子炮,用枪抵住刘老黑的前胸。刘老黑扬了扬手里的一个信封,说道:孙司令有信要交给镇使!

副官伸出手来:给我吧!

刘老黑递过去:孙司令说了,必须由张镇使亲启。

副官把信交给张培荣。张培荣快速扫了一眼,脸色大变。他将马乡长拉到一边,小声说:你回头让这个万仁义准备两百块现大洋!

马乡长点点头:没问题,这个交给卑职了!

张培荣看看老万,无奈地对众官兵挥挥手:撤退!

老万和众乡亲松了口气。

后来老万得知,那信上写了十三个字:再不离开麻庄就杀光西洋人质!

可恨的是,这个搜刮民财的张培荣,竟然还敢张口要大洋!不过这样也好,花钱免灾!老万在心里恨恨地说道。

甲子卷

巳时

临近甲子年春节,天气愈发寒冷。整个麻庄被一层雾气所笼罩,散发出苦艾草的味道。这味道十分浓稠,密密地包围着周围的一切。

整个一冬,老万都是提心吊胆的。自从孙大炮劫持西洋人上了抱犊崮,他没有一天不在担心万喜的安危。

据陆三多方打探,孙大炮将火车上的人质虏到抱犊崮山顶以后,一一询问,造册登记。按照张金虎的指示,在劫持来的人当中有四种人应立即释放:凡是跟孙中山先生的组织兴中会、同盟会有联系的;曾参加过海州暴动、亳州暴动的;家中不足40亩地的;有医巫百工技艺的。如果一家有几个人同时被虏的,也只留一个,有父的不留子,有兄的不留弟,有夫的不留妻等。这样,被登记留下的,尚有中西旅客近五十人。孙大炮立即发出通告,如北洋官兵等再胆敢继续追击,就立即将西票撕掉。事件传出,中原内外一片哗然。

老万蹲在厢房的门口,回想着官兵和山匪交战时对麻庄的洗劫,愣怔怔地看着屋山头底下的羊圈。

瞎子带走万寿时留下的那只黑山羊在洗劫中幸免于难,此刻它正低头吃着干草。干草是陆三赶着驴车从马鞍山上一点点拉来的,除了忙于地里的活计,陆三的主要任务就是照顾好黑山羊。把黑山羊交给他老万最放心。在几个下人里面,陆三是最忠厚老实的一个。虽然现在村里租种老万水田的租户很多,但能允许到家里来做下人男管家的人只有两个,除了陆三,就是王顺子。剩下的就都是些女人了。老万之所以愿意用王顺子,主要是看在滴翠的情分上。王顺子毕竟是滴翠的男人,相好了那么多年。现在滴翠跟了自己,老万心里对王顺子还是有些愧疚的,他不过是借着王顺子做下人的名义多给他一些补偿罢了。

好在王顺子现在又娶了一个叫春兰的女人,是邻村的一个哑巴,虽然不会说话,但长相出奇俊美,屁股圆滚滚的,像村口的大碾盘。王顺子的娘逢人就夸:俺们家春兰好着呢,俺才不管什么哑巴瞎子的,只要屁股大能生养就行!娶了哑巴春兰以后,王顺子脸上也有了一些喜色。三个月不到,春兰就大了肚子,还真是让他老娘说准了。

肚子圆鼓鼓的黑山羊对着老万咩咩叫了两声。这山羊叫声极为稀罕,自从万寿走后,几乎没怎么听它叫过。此时,它不但咩咩叫,还不时地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要张嘴说话一样。老万从黑山羊的眼睛里看到了万寿,心里想:这个小兔崽子现在哪里?跟着那个要饭的瞎子,能过好吗?

正这样想着,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大黄狗汪汪汪叫起来。老万侧耳倾听,有一个声音在吆喝:唱大戏喽!各位父老乡亲快到老槐树下听大戏!

老万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闻声疾步往外走,门外站着一群没入私塾的小孩子,在那里拍着巴掌直唱:

拉大锯,扯大锯,

老槐树下唱大戏,

接姑娘,唤媳妇,

小外甥也要去……

老万眯起眼睛,看着三个人影儿正向这边走来,越走越近。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颌下飘着白须的老者,他步履十分轻快,三步两步来到老万面前,抱了抱拳头:万兄,你还认得我不?

老万愣怔了一下,说:你是……

老者笑笑:你再想想,五年前……

老万犹豫着说:你是那个讨饭的瞎子?!你的眼睛不是瞎了吗?怎么……

老者笑笑:哈哈哈,五年了,我的眼睛早好了,你现在可不能再叫我瞎子了,我如今可是方家戏班子的头儿!愣了一下,他又说:五年了,你的儿子万寿也长大成人了!他说着指指正在向这边走来的一男一女。男的看到老万,一个箭步窜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叫了声:爹,不孝儿回来了!

万寿?!老万喜极而泣,抱着万寿的肩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上下仔细端详着。五年不见,万寿已经长得比两个同胞哥哥都高,身板很硬朗,眉宇间闪着一股英气。

老万只顾盯着万寿看了半天,也没注意站在瞎子身边的女孩。瞎子拽拽女孩的衣角,说:欢喜,快叫爹,这可是你未来的老公爹啊!

女孩红了脸,娇嗔地说道:爷,你瞎说什么呀?!

万寿笑笑,指着亭亭玉立的女孩对老万说:爹,这是欢喜,你的儿媳!

老万点点头,说了句:女娃和五年前差别太大,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招呼三个人:快进屋里说话。

一进院子,瞎子直奔黑山羊而去。黑山羊见到他,咩咩叫了好几声。瞎子摸着黑山羊的头,喃喃自语:我就说嘛,人在山羊在!羊好人就好!

万寿走过去,摸了摸羊角,流下眼泪。他拉着瞎子的手说:师傅,我们进屋吧。

三个人刚坐定,只见万福和万禄从外面跑进来,边跑边咋呼着:爹,爹,听说三弟回来了?!两人跑进屋,万寿叫了声大哥二哥。万福和万禄一下子蹦了起来,齐声说:三弟!

弟兄三个抱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万寿问他俩:小妹呢?

万福和万禄看看老万。

老万含泪说了句:万喜上抱犊崮了!

抱犊崮?万寿皱紧了眉头:听说现在那里的风声很紧!她怎么会去那个响马窝?

万禄一五一十把万喜保护黑山羊的事儿说了一遍。

万寿听罢,一言不语。

老万拉住瞎子的手:老方哥,这些年你们是怎么过来的?快说给我听听。

瞎子老方叹了口气:说来话长啊。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个唱戏的。清朝的时候在大上海唱,民国的时候唱到了北京,袁大脑袋搞复辟,辫子军进京时砸了我的戏场子,戏班整个就散了。我没办法,带着女儿欢喜到处讨饭,伺机再搭戏班子。我的一个老娘舅在临城有个戏台,捎信让我去找他,这才能经过麻庄有机会收了寿儿做徒弟。到了临城,我们重操旧业。万寿在盘龙道观学过武术,学戏快,尤其是武生的戏,他和欢喜搭手,几个月就上手了。要我说啊,寿儿天生就是唱戏的料,等会儿你去老槐树下看看,寿儿的表现保准让你大吃一惊!

老方喝了口水,又说:闺女欢喜和寿儿天天一起练功,同台唱戏,日久生情,两个小娃好上了。按说寿儿今年也十四了,该谈婚论嫁了。就是欢喜小一点,才十二。不过看着他俩也般配,我就自作主张地带着他们来了。说是来麻庄演戏,主要还是想让你看看闺女,你觉得能行,就点个头,让娃把亲事定下了,以后就可以让他俩安心闹革命了。

老方说完,看着老万。老万一会儿看看万寿,一会儿看看欢喜。欢喜脸红红的,不敢抬头。万寿见老万不做声,以为他不答应,着急地说:爹,你就点个头吧!我真心喜欢欢喜!

老万笑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怎么会不答应呢?!看着你们这么般配,我打心眼里高兴着哪!

听到这话,万寿和欢喜一齐跪在地上,齐声叫了声:爹!

老万和老方哈哈大笑。

万福和万禄拍打着万寿的胸脯,说:你小子行,抢哥哥前头去了!三个人说笑着去院子里了。

滴翠从外面进来,万寿看到她,愣怔了一下。万福说了句:这是奶娘滴翠!万寿点点头,瞬间明白了。他对着厢房喊:欢喜欢喜,来见见奶娘!

欢喜出来,滴翠笑着迎上前,拉着她的手,娘俩进屋说话去了。

看着孩子们走远,老万问老方:老哥你刚才说安心闹革命是个什么意思?

老方沉吟片刻,说了句:如今天下大乱,军阀混战,匪如牛毛,民不聊生,早有有识之士组建了救百姓出水火的新政党,我老娘舅是发起人之一,现在整个临城都有我们的人。这个方家戏班子名为演戏,其实为卧底。说到这里老方停顿了一下,看到老万脸上露出担心的神色,笑笑说:万兄尽管放心,我会保护好寿儿和欢喜的!他们不会有事的,一会儿只管去老槐树底下看戏去!

老万将信将疑地点点头,说:我本想要你带着寿儿能安生些,将来能回来守护好家业,守护好麻庄……

老方听了这话,一脸严肃地说了句:如果整个中原都得不到安宁,你咋能守住一个小小的麻庄?更别说你的那些家业了!

戌时

南场边上正在搭起一个简易的舞台,上面高高地挂了两盏汽灯。那里已经围满了一圈人,全村子的人几乎都聚拢了来。打大清朝完了以后,麻庄有十几年没看过戏了。虽说这里仍旧一片安宁,但外面兵荒马乱,没有戏班子肯到这里来。老方的戏班子在村口一露面,就被娃们发现了,他们欢呼着去四处吆喝:唱大戏喽!老槐树底下唱大戏喽!

这一声声吆喝唤醒了我的记忆。我记得麻庄上一次演戏还是在清帝逊位之前。隆裕太后要听徽戏,一个戏班子上京,刚走到麻庄正东的古镇西集,那边就传来清帝退位的消息,戏班子进不了京了,索性就在西集唱了两天大戏。那两天,是古镇建镇以来最热闹的日子。方圆几百里的人听说进京的徽班唱戏,都拼命往古镇里赶,为的就是一睹徽班戏子的真容。那两天,整个麻庄都空了,大人小孩都去了古镇,村里只剩下了四处游荡的狗。看到老方的戏班子,我的耳边仿佛又回荡起了当年那激越人心的唱腔。

树下已经聚拢了很多人,麻庄的人几乎都出来了。在汽灯的强光照射下,男人们都袖着手,摇头晃脑地在那里指指点点,脑袋后面的小辫子跟着脑袋晃来晃去。小脚的女人们站立不稳,互相搀扶勉强支撑着。有开始放脚的小媳妇则踮起脚后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舞台上的男子。此时,一个简易的戏台子已经搭起来了,老方指挥着几个男戏子在扯戏台两边的布帘子。戏台上有一个彪形大汉特别引人注目,他高挑的身材,硬朗的身板,浓黑的剑眉,高耸的鼻梁,厚实的嘴唇,让麻庄的女人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他就是老方的得意大弟子潘大柱。在他面前,万寿就只能算是小娃娃了。

人群中突然一阵骚动,原来马乡长也来看戏了。他大摇大摆旁若无人般径直走到最前边,老万叫陆三到家里给他搬了条凳子来,两个人并排坐着,等着好戏开演。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南场的草垛子里爬出来,脑袋转来转去,这里嗅嗅那里嗅嗅,一点一点向戏台子靠近。在离人群不远的地方,它停了下来,后腿撑地,抬起前爪,竟然直立起来。但它仍然看不到戏台子,在那里嗅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放下前爪,迅速往戏班子后边跑去。到了空旷无人的地方,它再次抬起前爪,直立在那里,嘴里发出嘶嘶的叫声。随着嘶嘶的声音越来越大,不一会儿,十几只硕鼠相继从各个麦秸垛里爬出来,并排直立在那里,互相吱吱吱地交谈着,议论着戏台子上的人物。

麻庄的老鼠多,尤其是甲子年,老鼠繁殖异常迅速。它们的首领就是那只带头出来的大老鼠,这是一只接近成精的硕鼠,活了几十年了。一般的小老鼠活个五六年就差不多了,唯独它,修炼得道,几十年未见衰老之相。所以,它做群鼠之首,众小老鼠心服口服,理所应当。与其他一般老鼠喜欢安静不同,当首领的这只硕鼠最喜欢闹出些动静,哪里热闹它就往哪里赶。这不,听到唱戏声,它忍不住又爬出来了。搁往常,老万家的那条大黄狗一定会过来管一管狗拿耗子的小闲事,但今天因为听戏,村里的动物们都相安无事。

好戏即将开场,马乡长忽然把嘴附在老万的耳边,说了句:万兄听说了吗?抱犊崮的响马都被北洋的中央军灭了!几千号土匪,一个都没留,全杀光了!

老万闻言身子一震,差点从板凳上栽下来。他颤抖着声音问:不是说孙大炮劫了一些西洋人以后,和北洋军谈判成功了吗?

马乡长笑笑:那是之前的事了,一开始中央军是想谈判来着,但没谈下来。后来上海的安清帮大佬出面,好像就是在咱们这里呆过的那个张金虎,调停了半天,才勉强谈成了,把自治军改编为中央军,任命孙大炮为旅长。但没多久,兖州镇守使张培荣在枣庄中兴煤矿公司摆下了鸿门宴,孙大炮他们都被骗了去,一声暗号,当场把孙氏兄弟打死了,其部队解散的解散,改编的改编。要不然,我马王爷哪有闲心在这里听戏呢!

看着马乡长的得意劲儿,老万额头直冒汗:那抱犊崮上就没留个活口?

马乡长点点头:听说也跑了几个,其中一个叫刘老黑,他带了孙大炮的一批残部,在抱犊崮山区流窜,张培荣正在调集中央军,想把他尽快消灭了。冲中央军的阵势,我估计刘老黑也就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天了!

老万正想再多问几句,只听见戏台子上一声锣响,大戏开演了。亮相的不是别人,正是万寿。他身穿着靠,头戴着盔,脚下蹬厚底靴子,左手青龙剑,右手亮银枪,跨下白龙马,一身白盔白甲,上演的正是赵子龙长阪坡单骑救主。台上的万寿一副大将风度,忠勇气概尽显。只是此时的老万,已经无心看戏,正担心着抱犊崮山上的万喜。他想知道,在北洋军剿杀孙大炮的战役中,万喜究竟是死是活?

此时,还有两个人也无心看戏,他们是万福和滴翠。好戏刚开演,万福就悄悄离开了万禄,慢蹭蹭地回了万家大院。过了一会儿,滴翠也从看戏的队伍中挤出来,一摇一摆地回了屋。滴翠进了厢房,看到万福正躺在那里,对着自己嘿嘿笑。滴翠红了脸,小声说:这么明目张胆地出来,不怕给你爹老子发现了?

万福笑笑:哪有那么巧?他看戏正看得入迷呢!说着,万福站起来,一把抱住滴翠,嘴里喃喃自语:想死我了,奶娘!我早看出你不安分来!上次,爹出远门,你独守空房唉声叹气,我就想安慰你,你不让,说什么乱了伦理纲常!哪有那么多伦理吆!快过来让我摸摸你的好身子!

滴翠被万福这么一搂一抱,身子骨早软得不行,眼睛不时往外翻着白,嘴里轻声软语:奶娘觉得你还小嘛!

万福笑道:我三弟都有小媳妇了!我还小呐?不小了!再说,小不小,你不试咋知道?万福说着,手已经探进了滴翠的红肚兜,边揉搓着边在那里喘粗气。

滴翠身子已经软成了糖稀,紧闭着双眼,娇喘着说:你那老子确实有些不中用了,每次弄完都气喘得不得了,我看你娃平时看我的眼神就不安分,想来早耐不住了!今儿奶娘豁出去了,成全你个小崽子!

万福早已经按耐不住,听了滴翠的话,气喘如牛,三下两下剥掉滴翠的衣服,抱着她钻进了被窝。不一会儿,滴翠就发出了哼哧哼哧的叫声,嘴里发出哎呦哎呦哎呦的嘶嘶声。这叫声惊动了正在吃干草的黑山羊,它抬头看看厢房,向着高空咩咩叫了两声。门口的大黄狗似乎也听到了厢房的动静,对着大门汪汪汪叫了起来。所有人都在专心听戏,没有谁理会大黄狗的叫声。

丙寅卷

卯时

苏北鲁南的春天来得早,旧历新年一过,打春就开始了。刚休整一个冬天的麻庄人又早早地就开始了新的一年的劳作。

一大早,王顺子赶着牛车,去翻耕马鞍山脚下新开的荒地。牛车叽里咕噜地行走在村南的大路上,路过万家大院时,王顺子有意无意地往院子里张望了一眼,看到滴翠正站在院子里撒小米喂鸡。王顺子心里有点儿难过。他其实在心里面是很喜欢滴翠的,她的身子软,很会伺候人。王顺子闹不明白,在床上这么会折腾的女人咋就忽然不能生了呢?也怪自己,或许是第一个胎儿的早产伤了她的元气吧。老娘看不惯滴翠,整天在她面前念叨什么“母鸡只叫唤不下蛋,哪还像个母鸡的样子”?自己急了也打她。现在好了,人家成了老万家的女人了,大地主家殷实的家产可够她享福得了!

不过,自己这边也不错。王顺子安慰自己说,你不是也娶了个新媳妇吗?虽说是个哑巴,但人出落得不比滴翠差,而且身子能生,第一个就是男孩,已经两岁了。现在刚又怀上了一个,从她欢喜吃辣的反应看,这回应该是个女孩。哎,老娘盼了一辈子,终于等来了儿女双全这一天!以后就好好守着媳妇春兰过日子吧!

王顺子新开的那一片荒地紧挨着马鞍山脚,旁边就是茂密的松树林。这片荒地不小,好少说也得有五六亩。这两年王顺子几乎把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这几亩地上。从老万手里租种来的另外那些地,地力本来就肥得很,基本上不用作什么打理。而且上缴给老万的粮食也太多了,自己辛辛苦苦忙一年,最后剩下的不过一小半糊口的粮食。王顺子盘算着,等这几亩荒地的肥力提上来,他就少租点老万的地,慢慢就可以做到自种自收了,到那时候,他也能守着自己的土地过活了。

把牛车赶到地头,王顺子把木犁从车上扛下来,套在老黄牛的肩头,开始犁地。毕竟是刚开垦出来的荒地,土质很硬,薄薄的土层下面满是石头,犁铧上下颠簸着,把老黄牛的肩头磨得通红一片。因为要不断弯腰捡拾翻耕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地犁得很慢。一晌午的工夫,只翻了一小半。

尽管初春的太阳不算太热,王顺子的衣服却早已湿透了。他抬手打了个凉棚,看到不远处出现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春兰带着孩子给他送饭来了。春兰微挺着肚子,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右手牵着已经两岁的秋生。王顺子在心里嘀咕:大老远的,挺着肚子,来送什么饭?转念一想,自己一清早叮嘱过春兰,晌午翻不完地就不回来吃饭了,春兰一定是心疼男人,才跑来的。看着越走越近的春兰,王顺子憨憨地笑出了声:媳妇耐看,又知道疼人,他心里乐呵着呢。秋生看见王顺子,嘴里很不清楚地唤着:爹爹,爹爹。王顺子喜得合不拢嘴,抱着秋生向高处抛了两下,孩子嘿嘿嘿笑个不停。

春兰是个哑巴,但眼睛会说话。她忽闪着一双迷人的大眼睛,眨巴来眨巴去,漾满了笑意。王顺子明白她的意思,放下怀里的娃,走过来吃饭。篮子里盛了一盘菜,外加三个白面馍。王顺子此时确实也饿了,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吃起来。

春兰只顾着看王顺子吃饭,没注意秋生正一步一步走向松树林。直到听到秋生的哭声,两个人才反应过来。但为时已晚,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一只灰黄色的大山狼,一下子把秋生哏在了嘴里。春兰见状吓晕了过去。王顺子也被山狼吓懵了,半天没反应过来,眼看着山狼叼着秋生一步步往松树林里退去。

此时,树林里突然窜出来一个身披红衣的女侠,手里挥舞着一把大刀,以极快的速度骑到了山狼的身上,没等山狼挣扎,她飞起一刀,山狼的半个脑袋便生生地垂了下来,一股殷红的鲜血迸涌而出,喷了一地。秋生从山狼的嘴巴里掉出来,惊恐地看着女侠。王顺子抱起秋生,看来看去,孩子毫发无损,他一下子跪在女侠面前,边磕头边说着:谢女侠救命之恩!谢女侠救命之恩!

女侠微笑着说:你是顺子叔吧?你仔细看看我是谁?

王顺子闻言抬头看,没认出来,揉揉眼睛,又看了看,还是没认出来。

女侠笑了:看来你真不认得我了!我是万喜啊!

王顺子恍然大悟:原来是上了抱犊崮的万喜!你还没死!他从地上站起来,招呼刚刚苏醒过来的春兰,对她说:这是万喜,万爷家的!

春兰点点头,哭着给万喜作揖。

万喜阻止她:以后不要再带孩子上马鞍山了!抱犊崮的山狼多,时常在这一带出没。

春兰点点头。

王顺子问万喜:都到家门口了,咋不回家看看?

万喜看了一眼远处的麻庄,摇摇头:暂时还不能回去,以前是北洋军打我们,现在是北伐军打我们!

王顺子点点头:那你现在还是在抱犊崮?

万喜笑笑:你回去跟我爹说声,就说我现在和刘老黑的队伍在一起,现在正准备和张培荣决一死战,麻庄千万要小心!

王顺子点头说:好,我回去就给万爷说。

万喜指指地上的山狼,一抱拳说:这只大山狼够弟兄们好好饱餐一顿的了。我们后会有期!说完,飞快地扛起地上的山狼,消失在丛林之中。

王顺子看看怀里因受到惊吓而浑身颤抖的秋生,已无心翻地,收拾犁铧,赶着牛车回麻庄了。

申时

苏北鲁南的雨季主要集中在七八月份。进入夏季以后,麻庄的雨水不断,三天两头就会落下一场大雨。在麻庄,下雨被看作苍茫天地的交合,从天空直垂到地面的那一丝丝雨水,不过是天与地交合的液体罢了。不知道是不是迎合天地万物,麻庄的男女最喜欢在雨天折腾,一旦折腾起来就没完没了。

这天雨后,秀才王二苦着个脸踱着方步来到了万家大院。老万看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问他:出啥事了?秀才瞅瞅院子,看没有别人,说了句:我们进屋说吧。老万点点头,两人一起进了厢房。

一落座,秀才就硬生生地叹了口气说:万爷,我那个私塾可不想再开了!

老万奇怪地问:咋了?咋说不开就不开了?你不开私塾,村里的娃们到哪里去念书呢?

秀才苦笑:现在早都民国了,新政府在西集那边开了一个新式学堂,以后村里的娃可以直接到那里去念书。

老万从炕上拿起大烟杆:西集那边不是不方便嘛,再说那里也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愣了一下又说:你是不是遇到啥困难了?私塾办得好好的,咱们麻庄的文脉可就靠着你这个私塾守着呢!要是没啥子大问题还是开下去吧。村里那么多的娃,都往西集那边的学堂送也不是个法子。再说了,那些个新式学堂也不见得就比你这个私塾好!咱乡村的精义,还得靠你这个当朝秀才来传授!

秀才不说话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院子里到处啄食的几只大公鸡。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万爷我还是直说了吧,两位少爷不是在我那里念书吗?他俩和陆三的儿子陆小虎年龄最大,三个人老是在一块打架,尤其是万禄和陆小虎,见天就打一回。万禄打陆小虎时,万福帮他忙,两个人打一个,把陆小虎打得鼻青脸肿。我一开始不知道咋回事儿,后来听别的娃说,俩孩子打架是为了我闺女嫣红。你这边是爷,陆三那边是我的邻家,我哪个都不敢得罪。所以,我不想再办这个私塾了。我犯不着为了办这个私塾把女儿都搭上啊!

老万听了,先是皱了皱眉头,继而哈哈大笑,笑完了说:你那闺女我见过,长得是俊哩,万禄这小子看中她,倒也不奇怪,那个陆小虎跟着凑什么热闹嘛?愣了一下,老万又说:如果你因为这个不开私塾,那就有点儿小题大做了,不就是孩子们怄个气嘛。

秀才苦笑了一下,说:您是爷,我哪敢得罪您哪!犹豫了一下,秀才又说:我的意思是,万禄和万福年龄也大了,私塾里的书他俩都读完了,万爷是不是考虑让他们进新式学堂……看到老万脸色有些难看,秀才赶紧解释:我这不是撵两位少爷,我的意思是别耽误了少爷们的前程,他们去镇里的新式学堂,可比我这里的小庙要好得多!

老万点点头,站起身来说:走,我跟你一起去私塾里看看,我看看两个小兔崽子到底学得咋样?以前,他们在青皮道长那里,我不大管他们,这几年在你那里,我也没太在意他俩的举动。

秀才说:行,你自己去看看也好,嘴说为虚,眼见为实嘛。

两个人慢吞吞走出了万家大院。

秀才的私塾在村西。算起来,私塾办了有些年头了。当年村里的孩童都到邻村去念书,很不方便。老万给了秀才二十块大洋,重新修整了一下原来的旧房子,让村里的张木匠打了三排小课桌板凳,私塾便开起来了。老万说,这下可好了,麻庄的精义能守住了!正因为这一点,秀才才不敢贸然把万福和万禄赶走,毕竟,私塾是老万一手张罗起来的。

秀才不在家,院子里早乱成了一锅粥。只见秀才的女人在那里挥舞着擀面杖,一会儿追这个打一下,一会儿追那个打一下,但调皮捣蛋的孩子太多,打都打不过来。老万一进院子,一只臭鞋子就迎面而来,他吓得侧了侧身子,鞋子没打着脸,打中了头皮。秀才对着院子里的孩子吼:哪个扔的?快说!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万福和万禄看到老万,脸色一会儿红一会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万禄反应快,指着地上的鞋子问:谁的鞋子?敢打我爹!反了你们!万福一把抓过陆小虎的衣领:是不是你的?你这个下人胚子,从来都是净干坏事!

老万看看陆小虎,他的脚上的确少了一只鞋子。

陆小虎急得额头直冒汗,张了张嘴,没敢说话。这时,嫣红站出来,指着万福说:是你先打陆小虎,陆小虎才扔的鞋子!

万福脸色憋得通红,干生气。万禄脸色很难看,他看着嫣红,眼睛里充满了哀怨和委屈。嫣红察觉到了什么,走过来拉了拉万禄的衣角:我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这是我爹教过的!

万禄甩开嫣红的手,大声说:那你也可以不说话!

老万看到这里,心里已经有了数。他没理万福和万禄兄弟俩的茬,拉着秀才的手进了客房。秀才苦笑着说:万爷你都看到了,孩子们大了,确实不好管束了!

老万点点头:我有两个想法,一个,万福和万禄确实不像话,我回头看看把他俩送去新式学堂了事。老万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只笑不说话。

秀才忍不住问:那第二个呢?

老万还是笑,笑得秀才心里直发毛。

老万笑了一会儿,指指正在院子一角抹眼泪的嫣红说:闺女今年不小了吧?

秀才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下,不大相信地问道:万爷,你真不嫌弃咱?咱在麻庄可是个小户人家!

老万点点头:我老万是忠厚持家,你秀才是书香传世,也算是门当户对嘛。我刚才观察了一下,嫣红和万禄还是蛮般配的。只要你点个头,我改天就找个媒婆上门提亲!

秀才搓着手,在原地走了好几圈,嘴里不停地说着:这个嘛……这是真的?

走了一会儿,秀才停下来:那要是这么说的话,万禄就不要去新式学堂了,我想个法子把陆小虎撵走!

老万摆摆手:一码是一码。孩子的婚事是一回事儿,去新式学堂念书是另一回事儿。你要是不放心,咱们可以让孩子早点完婚,圆了房再让孩子们去城里!

秀才点头如鸡啄米: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丁卯卷

未时

丁卯年的夏天真热。

太阳光直直地照射到地上,地面的温度如同火焰山。我看到地上的蚂蚁都奔逃到了树上,没来得及跑的都被烤成了焦黑一团。禽畜能躲进洞穴的全都进入了地下,没处躲藏的的狗干脆跳进了麻庄村后的小龙河,在那里一圈一圈地游起泳来。因为树冠的枝叶水分蒸发得太快,我不得不发动起每一根深入到麻庄地下的根须,极力吸收来自那里的每一滴水分。

这天未时,我看到两个人影从村东慢慢向麻庄靠近,太阳光线太强,两个人走走停停,不时地拿手臂擦汗。到村头的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了,那是万寿和欢喜。他们两个不是跟着瞎子老方在临城唱戏么?怎么回来了?

上次在麻庄唱完戏,万寿就跟着老方回了临城。现在的他看上去有些憔悴,红如烙铁的脸膛泛着一丝黝黑的光芒。欢喜面色忧郁,眼睛里早没了上次来麻庄时的英气。他俩从树冠下走过,万寿抬头看了看天,指指树梢,对欢喜说:我曾经爬上去掏过好几次鸟窝,不过没掏到鸟,倒是掏到好几条小青蛇!

欢喜吐吐舌头说:看把你能的!她擦了擦汗,问万寿:这老槐树有些年头了吧?

万寿点点头:这树的年纪和这村庄一样老!小时候爹对我说它就是村子的守护神!

走到万家大院,万寿推开大门,站在门外喊:爹,我回来了!

院子里没人应声。只有几只大公鸡躲在墙角的阴暗处。再往里走,看到堂屋和厢房的房门都紧闭着。万寿自言自语:咦,人都到哪里去了?

话音未落,滴翠从卧房探出头来,看到万寿和欢喜,赶忙招呼他俩:你俩咋回来了?快进厢房,外头太热了!

万寿问她:我爹呢?

滴翠笑笑:去古镇了!带着你的两个哥哥去找关系到新式学堂念书!

万寿点点头,和欢喜去了厢房。

滴翠踮着小脚,过来给他们端茶倒水。欢喜接过来,忙不迭地说着:奶娘,让我来吧!

万寿去院子里洗了把脸,走到西墙根儿草棚,看了看那头正在眯觉的黑山羊,黑山羊看到他,咩咩叫了几声。万寿看它热得厉害,端了盆水放到它跟前。屋里,滴翠拉着欢喜的手,眼巴巴地问:咋就你俩回来了?你爹呢?

欢喜脸色暗淡下来,揉了揉眼睛,带着哭音说:上面的人翻脸了,我爹被国民党的人带走了!我和万寿命大,逃出来了!

滴翠愣怔了一下:那戏班子也散了?

欢喜点点头:散了!

万寿阴着脸走进来,在床榻上坐下来。三个人一时间都无话可说。

这时,大门开了。老万背着手走进来,后面跟着万福和万禄。三个人看样子热得不轻,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万寿和欢喜赶紧叫了声:爹。

老万一愣,继而说了句:你俩回来了!

万福和万禄看到万寿,一起笑呵呵地说了句:三弟回来了!

不等老万坐定,万寿就小声说了句:出事了,爹!戏班子被国民党的人给砸了。因为潘大柱叛变,投奔了武汉的汪精卫,出卖了戏班子,瞎子老方被他们的人带走了!

出乎万寿的意料,听了这个消息,老万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只是嗯了一声,然后看看欢喜,说了句:只是苦了欢喜闺女了!

欢喜把脸伏在滴翠肩头,嘤嘤哭起来。

老万问万寿:那个潘大柱不是老方的得意门徒吗?咋说叛变就叛变了?

万寿看看欢喜,小声说:他也喜欢欢喜!自从老方把欢喜许配给我,他就嫉恨在心,终于在国民党清党的时候叛变了!

老万点点头:既然回来了,那就赶紧完婚吧。你和万禄就选同一个日子,到时候我们万家好好大办一场!说完,老万看看欢喜。

欢喜红了脸,不说话。

老万笑着说:我今儿个去了古镇,学堂生员紧,托了马乡长,才只争取了两个名额!寿儿若早回来一天,就可以和你两个哥哥一起到古镇的新式学堂去念书了!

话音未落,万福站出来:爹,让万寿和万禄先去学堂吧!我是大哥,理应把念书的机会让给他们。再说了,我也不稀罕那什么新式学堂!说完,万福看了看滴翠,滴翠脸上飞过一片红晕。

老万笑笑:你这个当大哥的,倒是有个样子嘛!既然你不想去念书,那就让两个兄弟去吧。不过,我也得替你张罗张罗婚事了!万禄和万寿都要成家了,你还是光棍一根,这可不像个老大的样子!

万福红了脸,尴尬地笑笑说:我不着急,不着急!

万寿悄悄问万禄:二哥,我那未来的二嫂子是哪里的?

万禄把嘴附在万寿的耳朵上,低声说:就是那个嫣红!秀才王二的闺女!

万寿笑着说:你娶了嫣红,那个古板的秀才就是你未来的老岳丈喽!

万禄红了脸,不说话。

老万哈哈大笑:等天气稍凉,择个吉日,给你们弟兄两个一起完婚!我老万眼瞅着就能抱孙子了!哈哈哈。

在麻庄,婚姻大事常以生肖属相的相生相克来决定取舍。此举俗称“合婚”。俗语说得好:“白马犯青牛,羊鼠一旦休,蛇虎如刀错,龙兔泪交流,金鸡怕玉犬,猪猴不到头”,男女有以上相犯的属相,婚事就难以说合了。与此相反,“鼠配牛,虎配猪,羊配兔,马配狗”,属相兼容易成婚。麻庄男家求亲,最忌属虎、属羊的,俗语说“虎进门,必伤人”,而属羊的也有“命硬克夫”之说。

可喜的是,万禄和嫣红,万寿和欢喜,属相都不犯克,两桩婚事都是好姻缘,接着就要下“小定”礼了。欢喜娘家没了人,这一项就省略了。秀才王二那边,老万不敢马虎。这天,天气凉爽,老万叮嘱滴翠带着下人们到西集去置办了首饰以及衣料,分装成四盒。两盒装金镯子、戒指、如意、以及钗钏钻珥之类的各种首饰;两盒装衣料及绣花裙子等物。老万亲自提着礼盒去了秀才家。见老万如此大方,秀才王二那边也不敢大意,收到老万家送来的的礼物之后,也回送四样礼物,其中文房四宝一盒,鞋帽一盒,长袍马褂一盒、衣料一盒。“小定”的礼物送毕,就可以择日子了。

麻庄人办喜事,很少在旧历正月,订婚也很少在腊月,有“正不娶,腊不订”之说。但无论在何时迎娶,都要选择一个好日子。老万在择日子的前几天,请媒人安婆去了秀才王二家,询明女方的“小日子”,即女方月信来潮是在上半月还是下半月,以便选定吉日。欢喜这边,则直接由滴翠问询了事。

一切置备齐全,就等定大喜的日子了。

鲁南苏北的天气一般都是夏天热冬天冷,春天则很短暂,唯有秋天,气温凉爽,人心相宜。老万请村里的老人算来算去,老人说白露时节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此间日子最好。老万说,那好,就定在白露之后。日子就这样定下来了。

亥时

掐指算算,离婚期已经不远了。老万让陆三带着几个下人,把一直闲置的两间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滴翠带着欢喜和几个丫头到古镇西集挑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饰物,把婚房布置得喜气洋洋,有模有样。

白露过后秋意浓。进入白露,苏北鲁南的天气就变得分外神清气爽。看着大喜日子临近,老万眉梢间满是喜气。这天一大早,他去了马鞍山盘龙道观。青皮云游前曾经嘱咐他时常到道观看看,别冷了道观里的香火。

青皮走了这么久,老万每隔一段时间就去道观焚柱香。也不知道咋回事儿,他每次在道观里焚香静坐,心里头就特别地踏实。想想这些年在麻庄做过的事,老万时常额头冒汗。外面炮火不断,为了看护好家业,守护好麻庄,自己偷偷在道观囤积粮食这么多年,多收了不少租户的粮食。想想他也是无奈,万一外面的北伐军像当年的捻子一样冲进来,他必须保护好麻庄的父老乡亲。这些年,也是他和道家有缘。认识了青皮不说,自己研读儒道典籍,心境每有改善。

从盘龙道观下来,还没进门,老万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争吵。推门一看,是秀才王二和万禄。只听见万禄在说:嫣红已经和我订婚了,就不应该再和陆小虎往来!既然他们有往来,我就要退婚!秀才急得满头是汗,嘴里不断地重复着:他们之间真的没啥!真的没啥!嫣红是个规矩孩子……万禄不依不饶,在那里横着脸。

老万本着脸走进来。

看到老万,秀才王二象是见了救星:万爷,你老可回来了!二公子非要退婚……

老万不动声色。看看万禄,半天说了句:退婚不退婚,他说了不算!他转向秀才:到底怎么回事?

秀才擦了擦汗,连声说:其实也没啥,就是陆小虎那个狗崽子在私塾扯了一下嫣红的衣袖子……

万禄打断秀才的话:不是扯了一下,是扯了好几下!

老万鼻子里哼了一声:那你该去找陆小虎理论呢,嫣红是你的未过门的媳妇,陆小虎惹她就是惹你!

万禄愣了一下,从墙角抓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转身朝门外奔。一直趴在他肩头的金猴嗖地一下蹦到地上来。站在旁边的万寿一把拉住万禄,对老万说了句:爹……这不妥当吧……

这时,陆三拉着陆小虎从门外进来,三步两步来到老万面前,照着陆小虎的后腚狠狠踢了一脚:你这个畜生,还不快给万爷下跪!陆小虎被陆三踢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他愣愣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老万,再看看怒气冲天的万禄和他手里的木棍,双膝一软,跪了下去。陆三见老万不说话,自己也一下子跪倒在地,哭着说:万爷,我对不住你哪,这个逆子……

老万扶起陆三,不紧不慢地说:这不怨你,娃们毕竟还小……

陆三哽咽着说:万爷你一向对我不薄,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逆子,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让他踏进私塾半步,你放心好了!

老万点点头,笑着说:再有三天就是万禄和嫣红大喜的日子,这几天少不了要你帮忙。把小虎带回去吧,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陆三站起来,感激地对老万抱了抱拳,拉起还跪在地上的陆小虎,走了。

秀才王二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老万拍拍他的肩膀说:回去好好准备,再别让嫣红出啥事体了!

秀才点点头:请万爷放心!说完,看了万禄一眼,也走了。

万禄哼了一声,踢了一下地上的金猴:走开!

万寿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万禄等不了那么久,他越想越气。在私塾里,陆小虎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扯了嫣红的衣袖子,而嫣红居然没怎么反抗!

晚上亥时,月上柳梢头,万禄喊万寿和万福出来。弟兄三个在大门外嘀咕,万禄说:我要去教训一下陆小虎狗日的!你俩帮不帮忙?

万福沉吟了一下:陆三不是带着他过来赔过不是了吗?你再去找人家是不是不妥?再说,陆三是咱们家最得力的下人,咱爹可重用着他呢!

万禄嘁了一声:那也算是赔不是?被他爹硬拉来的!他爹陆三对咱家是没说的,但他爹是他爹,他是他!反正我是要去教训教训他,你们爱去不去!

万寿点点头:我和你一起去!我看陆小虎那小子也不是个善茬!不教训教训他,说不定以后还会去招惹嫣红!

万福犹豫了片刻,说那我也跟着去吧。

三个人找了一尺红布,撕成三块,蒙在脸上,悄悄向着陆三家靠近。陆三家就在大碾盘后边。那个大碾盘有些年头了,算起来差不多也有一百多年了罢。当年麻庄的一位石匠从马鞍山上采了一块大青石,费了一整年时间凿成了一个大石磙子,吆喝了十几个壮劳力,一起立了这个大碾盘。自那以后,麻庄女人碾压米面什么的就方便多了,再也不用吭哧吭哧地用碓窝子揣了。

大碾盘在月光下泛着清幽的光芒。一阵阵秋风徐徐吹来,不知名的秋虫不知疲倦地吱吱鸣叫。弟兄三个躲在大碾盘后面,观察着陆三家的动静。万禄正发愁怎么把陆小虎引出来时,突然看到陆小虎走出了院门,蹑手蹑脚地向着秀才家走去。万禄想窜出去动手,被万寿制止了。他示意万禄,先看看陆小虎要去干啥。三个人隐藏在暗处,尾随在陆小虎身后。不知道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还是心里有鬼,陆小虎几次回头看,边看边走。眼看就要到秀才家了,陆小虎蹲下身子,紧了紧鞋带。只见他快步蹿向秀才家的围墙,一个腾跃上了墙头。万禄再想出手已经迟了,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办法。万禄急得在地上直跺脚,咬牙切齿地说:陆小虎这个狗东西竟然敢翻墙找嫣红,太放肆了!说着,他快步向前,刚要抬手打门,就听到嫣红一声喊叫:爹,有贼!接着是秀才的一声断喝:来人啊,抓贼啊!闻声弟兄三个一齐涌向大门。这时,陆小虎从墙头翻下来,脚还没落地,就遭到万禄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骂:你这个流氓,竟敢夜半偷人!打死你这个流氓!万寿和万福也上前,一人一脚地狠劲踢着。万寿边踢边喊:打贼,打贼,打贼!陆小虎一开始还努力挣扎,几番站起来想跑,都被万禄一次次踢倒。在三个人的猛踢下,陆小虎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停止了挣扎,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秀才看到大门外的情形,大吃一惊。不待秀才反应过来,弟兄三个扬长而去。

当天夜里,陆三背着陆小虎去了古镇大药房。药房的老中医说,要是再晚来一会儿,陆小虎的命就没了。经过治疗,陆小虎的命保住了,但左腿彻底废了,成了一个瘸子。陆小虎知道凶手是谁,但他没有办法,只得暗暗吞下了这个哑巴亏。

陆小虎一瘸一拐地从古镇回来的时候,正是万家办喜事的日子。那天,万家大院如同西集街市,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大黄狗带着村里的一群母狗,得意洋洋地穿梭在人群当中。两对新人在响亮的唢呐声中,各自入了洞房。

那一刻,陆小虎的断腿突然一阵钻疼,几乎站立不稳。

戊辰卷

巳时

但逢龙年,麻庄总是大事不断。

戊辰龙年盛夏,云游四方的青皮道长转回到了马鞍山。他在盘龙道观上了三炷清香,就匆忙下山奔向了万家大院。

万禄和万寿已经去了新式学堂,家里面多是女眷。欢喜和嫣红陪着滴翠在院子里纳鞋底,正说笑着,听到外面有人高声诵道:无量天尊!没等她们迈步,正在厢房抽大烟的老万一个箭步冲向大门,看到青皮,抱起双拳:哎呀,道长终于回来了!你云游四方这么些年,我以为你又寻到了风水宝地,不回马鞍山了呢!

青皮道长笑笑:哪能不回来,此处才是我的福地啊!

两人说笑着进了厢房。万福看到青皮,扔掉手里的烟枪,跪倒在地,高呼:师傅回来了!青皮点点头,说了句:转眼间,孩子们都已近弱冠之年了!

甫一坐定,老万就问青皮:这些年道长都云游到哪里去了?外面现今状况如何?

青皮略一沉吟,说道:我去了武当山,在那里修道多年。后又去了崂山,观仰九宫八观七十二庵。此次云游,贫道对于天下大势已了然于胸。

说到这里,青皮咳嗽了一声。

站在旁边的万福毕恭毕敬地给他端了杯水。

青皮继续说:天下大势嘛,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呗!大清亡,中国分。现在中国已处于四分五裂之中,南京国民政府号称已统一中国,其实大缪,为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说辞。东洋人已经觊觎东北和山东多时,南京蒋总统又不驰援,东北张作霖左右夹击,已被东洋人炸死在皇姑屯。现在六公子张将军虽已改旗易帜,服从蒋总统,但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东北大势已去,必为东洋人囊中之物。拿下东北,东洋人又进犯济南,制造惨案,屠杀无辜,尸横全城,华北已经名存实亡。东洋瓜分中国之野心已然昭告于天下。中原民不聊生,逼上梁山者满目皆是,有各路土匪山贼出没于崇山峻岭。这时局,实在是变数万千呢!

青皮一声重重的叹息,让老万皱紧了眉头。他小声问:我苏鲁大平原如何?麻庄近期会不会有天灾人祸?我悉心守护了麻庄这么多年,可不想看着它受什么人的祸害!

青皮看了看一直站立在一旁的万福,问:你胞弟胞妹现在哪里?

万福恭恭敬敬地回答:二弟三弟都在古镇新式学堂念书,四妹万喜还在抱犊崮。

青皮点点头,转脸对老万说:大船要在深水走,蛟龙要在海中游,万禄和万寿出去念书是对的!我夜观天象,苏北鲁南近期必有大难,麻庄定难逃一劫!让他们离开麻庄是上上策!

青皮说完,高声诵道:无量佛!佑我华夏!护我中原!

老万迟疑地问:敢问道长这一劫麻庄到底会如何?

青皮笑笑:天机不可泄露!愣了一下,又说:贫道只可点到为止,现在天下大势不定,东洋人性情古怪,对我是一大威胁!而国共分裂,兄弟自相残杀,外忧内患皆不止于此。此为远忧。近有山贼响马刘老黑杀掉兖州镇使张培荣以后,遭蒋总统北伐追击,流窜于抱犊崮山区。因缺粮断财,正肆横于千里乡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此为近忧。远忧近忧叠加,麻庄安能独享清净?

闻听青皮此番话,老万禁不住担心起万喜来。上次王顺子说在马鞍山脚下见到她,并捎话说一切尚好。现在看来,她和刘老黑粘连一起,哪还能有个好?那刘老黑起杆子比孙大炮还早,以心狠手辣闻名于苏鲁地带。他视财如命,噬女成性,抱犊崮山区哪家的闺女要出嫁,多半逃不了先要被他破处的厄运,有时候他竟然连上了年纪的老妇都不放过。要不是后来孙大炮整肃群匪,将他收服,这个恶匪不知道还要祸害多少女人呢!现在孙大炮被北洋军兖州镇使除掉了,刘老黑在各路军阀的征讨下,重又恢复了恶人本性。如今苏鲁地带方圆几十里,哪个不知晓刘老黑的恶名?万喜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还不是如入虎穴狼窟?

青皮看老万沉思不语,好像参透了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万兄不必为万喜担忧,我已替她卜过一卦,抱犊崮山匪于她而言,只能为其所用,不能伤害于她。区区刘老黑,虽心狠手辣,但万喜为孙大炮的义女,是众残匪的精神首领,刘老黑不能拿她冒险。万喜日后定有大用,她表面为匪首,实为百姓福音。对于麻庄而言,她就是守护神!她与刘老黑,实为两股道上行车,各有其道。

闻听此言,老万心稍宽,脸上重又有了一些喜色。

正房里传出女人的笑声,是嫣红逗弄欢喜发出的声音。老万听了直皱眉头。嫣红和欢喜一个好动一个好静,同为万家的儿媳,却表现出了天壤之别。嫣红做事大大咧咧,早已没有了年轻小姑娘的羞涩;欢喜则处处小心谨慎,心事从不轻易流露。万禄和万寿婚后即往古镇学堂攻读高中,留下两个新妇在家独守空房,这情形起初颇让老万有些担心。好在有滴翠和她们相守为伴,想来也不至于太寂寞。

青皮指指正房,问老万:万禄和万寿时隔多久回来一次?

老万说:约月余吧。

青皮点点头,说:乱世男女难相守啊。我从刚才的笑声判断,三妇人中已有一个怀有喜胎,恭喜万兄啊!

老万闻言大喜,问青皮:知道是哪一个吗?

青皮摇摇头:未见人,不好说。

老万说:那我让她们过来?

青皮摆摆手,不妥不妥,贫道此次武当、崂山修行访道归来,大师都有嘱告,一般情形下万不可与妇人近处,不然会有损法力。所以难从万兄之命,还望恕罪恕罪,海涵海涵!

老万点点头:那我回头问问她们自个儿吧!

青皮轻声笑道:此事不可着急,万事须顺其自然,相信不久万兄即知真情。青皮说罢起身告辞。老万独自将他送至门外。临走,青皮小声告诫老万:万福不可久留麻庄,越早出去越好!

老万点头应允。看着青皮远去的身影,老万仔细揣摩着他话里的意思。回屋看看万福,确实老大不小的人了,留在身边已不合适。他皱眉思索着万福的去处。

麻庄所在的苏北鲁南雨水比较丰沛。这个地方的水系发达,微山湖、淮河、大运河以及黄河故道在此纵横交汇。黄河以前流经这里,时常决口闹水灾,改道后只留下一条水量很小的河堤,造福百姓。现在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历年来都是风调雨顺。每年的夏秋时节,必降雨水,今年也不例外。不同的是,今年这场雨来得突然,老天爷像是突然闹了点小脾气,劈头盖脸得乱下一气。脾气发完了,雨也就停下来。雨下得突然,停得也干脆。老天爷如同在天地之间造了一道闸门,放闸时万马奔腾,收闸时滴水不露。

雨停后,天空并未放晴。几块巴掌大的乌云横七竖八地悬在半空,这里瞅瞅,那里瞧瞧,在麻庄上方巡视一周。就在将散未散之际,几块黑云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咬合在一起,变成两条黑龙跳将出来,在天空中厮打起来。只见它们越打越凶,愈战愈勇,一会儿在低空俯冲,一会儿在高空盘旋,一会儿双头并进,一会儿摆尾连体。厮打了大半个时辰之后,其中一条扭头逃去,另一条黑龙在后面穷追不舍。两条黑龙转眼间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这场打斗,除了我,麻庄没有谁会注意到。我身在高处,看得清楚。不知道是因为我活得时间长,五百年的修行让我经多识广,还是因为麻姑神附体,使我有了一些灵性,透过那乌云形成的两条黑龙,我仿佛看到了万福和万禄的自相残杀。但我法力有限,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些预感。

这场暴雨渗透了我的所有根系,通过我的根须渗进了整个麻庄的地下。年轻的时候,我喜欢根须都浸润在水中的感觉;但现在我老了,忍耐不了如此的潮湿了。所以,我对周围的感觉变得十分迟钝。

往常,我能够听到这个村庄从任何角落发出的声音,鸡鸣狗叫啦,猪哼猫笑啦,羊唤鸭跳啦,马欢牛哞啦,还有那些很微小的声音,小虫鸣,鸡啄米,女人哼,男人笑,我都能听得清楚。以前的麻庄,白天都是家畜的鸣叫,夜晚则是男女的呻鸣;现在的麻庄,恰好相反,白天是男女的呻鸣,夜晚都是家畜的鸣叫。我知道这很不正常。肯定是哪里出问题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或许是因为外面的兵荒马乱?无常世事让麻庄人学会了及时行乐?也或许是麻庄的巫气太重?麻庄人都着了魔道?不得而知,不得而知啊。

酉时

在我的絮叨声中,我看到万禄和万寿的身影出现在村口。今天古镇学堂放假,他俩回家看媳妇来了。

嫣红和欢喜像是早就知道自己男人要回来,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嫣红一大早就用腮红抹了脸,头上高高地盘起了一个发髻,穿了一件碎花小旗袍,透着几分妖娆。欢喜不像嫣红那样会打扮,一整天呆呆地坐在镜子前,一遍一遍地梳头发,把一头秀发梳理得闪闪发光。和往常一样,她今天穿了一件素净的开襟小花褂,整个人倒也显得十分清爽。两个人的梳妆打扮,滴翠都看在眼里,有心想把自己的腮红给欢喜,又怕嫣红知道了多嘴。正巧这天肚子不舒服,老想往外干呕,滴翠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万禄和万寿一进家,先去老万那里请了安。万禄请过安就进了自己屋,忙不迭和媳妇嫣红“说话”去了。万寿留在厢房陪老万拉呱。万福一大早就带着陆三去挨家挨户地去收租,老万百无聊赖一个人躺在炕上抽大烟。他见万寿没急着回屋,就从炕上坐起来,咳嗽了一声,说:还是寿儿知道礼数,你看你二哥没出息的熊样,猴急着要去找媳妇!急什么,都到家了,媳妇还能给跑了?说完这句话,自己先笑了。

万寿也笑。

老万问他:这段日子学堂怎么样?功课紧张吗?

万寿说功课还那样,新开了一门操练课,说是强身健体。另外就是增加了教会的内容,要求每个学生必须读《圣经》、做“祷告”。

老万皱皱眉头,问:现在的新式学堂都这样吗?

万寿摇摇头:这是一所美国人捐助的教会学堂,所以要求学生读《圣经》。

老万嗯了一声,问道:那你读吗?

万寿笑笑:不读不行,但我和二哥是假读,别人念“圣母玛利亚”,我们念“观世音菩萨”,别人说“圣母玛利亚,我们爱戴她”,我们说“圣母玛利亚,头上长疙瘩”!

还没说完,老万早笑出了声,边笑边说: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还真能编。不过,你们这样是对的。我们是中国人,不信洋人的那一套东西,我们要爱自己的家国,要守望我们自己的家园。愣了一下,又说:其他孩子也这样吗?

万寿点点头:大多数都在糊弄学校,许多人都拿学校免费发下来的《圣经》擦屁股,还有的把印有圣母玛利亚的纸挂在厕所里面。前几天,学校新装修一个教堂,神像刚涂好,就被我们的人糊了粪便。当然,学生中间也有不少真信的。

老万沉思良久:看来这新式学堂的来历不简单啊,说是新式学堂,实为教会信仰啊。你俩去了是学真东西,千万不要被洋人那些啥圣啊经啊什么的弄乱了脑子!

万寿点头不已:爹放心,我在临城受过地下党的教育,知道怎么做!我目前正在和几个同学一起在学堂筹备新的地下组织,现在已经有些眉目了!

老万说:那你要注意安全!你二哥参与了吗?

万寿摇摇头:他对此不感兴趣。

老万说:也罢,人各有志,别勉强他。你做正经事要是缺钱,就给我说声,我多给你一些现大洋。

万寿说:谢谢爹!

老万朝万寿挥挥手:去看看欢喜吧,好长时间没见了。

万寿答应着出去了。

其实,也不怪万禄急着往嫣红屋里奔,嫣红的确在男女之事上有些本事。这种事逃脱不了我的眼睛,从我的树梢望去,正好可以透过厢房的窗户看到屋里的情形。

万禄这边刚进屋,嫣红就把房门插了个严严实实。一转身紧紧搂住万禄的脖子,身子蛇一样缠在了万禄的身上,嘴巴不停地在万禄的眼睛和嘴唇间滑动,时而停在耳根哈着热气。万禄早已被撩拨得不行,硬生生地扯开嫣红的碎花旗袍,旗袍崩开一条线,一对黄唇小白鸽子活脱脱蹦了出来,弹簧一样上下颤动着。万禄如同一只饥渴的小兽,一头扎进了两只小鸽子的羽毛中间,呱唧呱唧吃起来,直吃的满嘴流香。嫣红的身子不断颤栗着,打摆子一样把持不住了,摁着万禄的头往肚皮和大腿根送。万禄喝饱了水,又一头扎进青青的草丛中,吃起鲜嫩芳香的青草来。这一通乱吃,嫣红早已是花枝乱颤,不能自已,口中呐呐自语,天啊地呀的叫唤起来。等到万禄真正发威时,嫣红的身子已软成了一条小河,入侵者直如入无人之境,顺着河水一路流淌而去。

事毕,万禄浑身上下如同刚洗了个澡,满身都是湿漉漉的水珠。嫣红此时已是有气无力,吁吁娇喘不已。她软着身子偎到万禄胸脯上来,一边用手轻抚他身上的汗珠,一边娇滴滴地说了句:你以为这是在打铁呢,这么使憨劲!砸的人身子骨都快碎掉了!

万禄嘿嘿笑。

嫣红起身擦拭了一下身体,又回到炕上来,把头放进万禄的咯吱窝。经过刚才一战,万禄有些疲倦,迷瞪着眼睛,问嫣红:我不在家,那个陆小虎没扰你吧?

嫣红脸色一红,故作嗔怒道:你咋还记着他?腿都被你打断了,他还敢?!你放心,你不在家时,我都是和奶娘、欢喜她们在一起!说到这里,嫣红停了一下,问万禄:滴翠怀上了,你知道吧?

万禄闻言一愣,一下子坐起来:不可能吧,她跟着我爹那么长时间都没有怀上,咋现在就怀上了?

嫣红笑笑:还算你有心,滴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爹的!

万禄呆住了:那是谁的?!

嫣红低声说:是你大哥万福的。

万禄彻底惊呆了,他一下子从炕上跳了起来:嫣红你可不要胡说八道!这种事情可不是闹着玩的!

嫣红嘴巴一抿:我可没有乱说,我是亲眼所见!

万禄坐下来,听嫣红细说。

嫣红起身查看了一下窗户,小声对万禄说:那天爹出去收租,我和欢喜去碾盘碾压谷子,家里只有万福和滴翠。碾谷子时,我发现少带了一个箩筐,就让欢喜看着,我回家来拿。那天也不知道是万福大意了,还是滴翠没在意,大门屋门都没插。我在厢房拿了箩筐,路过滴翠卧房的窗户,就听到滴翠在叫唤。我当时以为她病了,刚要问她怎么了,忽然又听到一个男人的喘息声。我当时就奇怪,爹一大早就出去了,滴翠屋里哪来的男人?我当时想进去看个究竟,但又怕真是爹在屋里,就留了个心眼,偷偷躲进厢房,等他们出来。过了小半天,屋里没了动静。一会儿,我就看到滴翠头发凌乱地探出头来,看看外面,接着万福就出来了。那时,他手里还提着裤腰带呢!

嫣红说得有声有色,由不得万禄不相信。此时,万禄把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他咬牙切齿地说:等万福来了,我非一刀宰了他不可!

嫣红拍了拍他的脸:行了,家丑不可外扬!你还是先不要声张,要不然非得天下大乱不可!

万禄点点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嫣红说了句:那我也不会轻饶了万福这头蠢驴!说完他拉过被子,蒙上了头,在被窝里对嫣红说:我睡一会儿,你听着外面的动静,等老大回来,我找他算账!

在迷迷瞪瞪中,万禄做了一个梦。

梦中一个年轻的妇人张着双臂对着他喊:禄儿,我的娃,你都长这么大了!快让娘抱抱你!

万禄从来没见过这个面容姣好的妇人,咧开身子直往外躲避,边躲边问:你是谁?

妇人闻听此言神色黯然,她哀怨地说道:我的儿,你连为娘都不认得了吗?我是你的亲生母绣香啊!

万禄停住脚步,嘴里喃喃自语:绣香?母亲?你不是在生我们的时候难产死了吗?

绣香笑笑:是啊,你现在是在梦中,不然咱娘俩哪能相见!

万禄明白了,自己是在做梦。他上下端详着绣香,看着她年轻美丽又慈祥疼人的样子,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哭着扑向绣香的怀抱,连叫了几声娘。

绣香抱着万禄的头,一遍遍说着:我娃受苦了我娃受苦了。

万禄边哭边说:娘,你生下我们四个,咋就不管我们了呢!我们长这么大,都还不知道你的样子!

绣香哭道:为娘没有这个福分,不能和你们在阳间相守,这都是命啊,是老天爷作弄为娘啊!

万禄哭了一会儿,想起万福和滴翠的丑事,对绣香说:我要杀了大哥!他对不起我爹,也对不起你!

绣香眼含热泪,摸着万禄的头说道:我娃有所不知,你大哥和滴翠的丑事是命中所定,你不能杀你大哥,你们毕竟是同胞兄弟!要怪只能怪你爹,没听青皮道长的话,早早地把你们四个都送走。如果万福早离开麻庄,就不会有机会沾上滴翠了。

万禄咬牙说:那我去杀了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滴翠既然嫁给我爹,就应该清守妇道,哪能做出这等下三滥的丑事!

绣香拭去眼泪,轻声说道:滴翠也是无辜的,她当初是因为给你妹妹万喜做奶娘进的家门,你爹看中她的容貌,收了她。滴翠比你爹小十几岁,加上你哥万福的软磨硬缠,她失身实在是情有可原,你万万不可去杀她。如今,她的腹中已有你大哥的骨血,尽管那是个孽种,但毕竟也是万家的血脉啊。现在,你更不能杀她了!

万禄泪眼婆娑地看着圣母一样的绣香,哭着问:那我究竟该咋办?

绣香苦笑了一下说:还能怎么办?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万禄点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忽然看到绣香身后来了两个丫环,一边说着夫人该回了一边拉走了她。万禄使劲喊:娘,你要去哪儿?娘,你要去哪儿?无奈绣香已经走远,只留下一声我娃保重,万不可鲁莽行事的嘱托。

万禄一下子惊醒过来。他擦了擦满脸的泪水,一遍遍地回忆着梦中的情形,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万福收租回来了。万禄一听到他的声音,火气就顺着额头往外冒,他压了又压,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睡熟的嫣红还没反应过来,万禄早已摸了一根木棍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外。只听到万禄对着万福大喝一声:万福你这个畜生!

嫣红知道大事不好了。

没等万福作出反应,万禄手里的木棍已经落到了他的头上。只听到万福闷哼一声,倒在了院子正中间。乌黑的血水宛若一道喷泉,顺着他的额头奔涌而出。滴翠正好出来上茅房,看到这个情形,一下子就吓昏了过去。老万闻声出来,看到万禄手里还高举着沾血的木棍,躺在地上的万福已经不省人事。他大叫一声:万禄,你这是咋的了!怎么往死里打你的大哥啊!说着,他把万禄一脚踹到一边,抱起万福的头,按住汩汩冒血的额头,对着院子里的陆三他们大喊,快备车去古镇大药房!万寿衣衫不整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个情形,顾不上整理衣服,赶紧帮着老万把万福往驴车上抬。收拾停当,陆三赶着驴车向西集飞奔而去。

吓傻了的嫣红倚在门框,喃喃自语道:我不该告诉他,我不该告诉他!欢喜走过来安慰她问:二哥到底怎么了?干嘛那么狠地打大哥?嫣红摇摇头:不能说,我不能说啊……已经清醒过来的滴翠好像明白了什么,捂着脸进屋,嚎啕大哭起来。

万福的伤势不轻,额头咧开了一个碗口大的口子,出血太多,当天就在古镇大药房住下了。作了消毒包扎以后,血水总算止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万福清醒过来,定定地看着老万和万寿他们,一句话说不出来。老万抚摸着他的脸不停地问:福儿你说句话啊,你不会是被禄儿打傻了吧?

万寿看着万福只发呆不言语的样子,也着急起来,一遍遍喊着:大哥,大哥,你觉得咋样了?

万福还是不说话。

老万急了,问大药房的老先生:我儿不会是被打傻了吧?

老先生看了看万福的眼睛,说:看样子不像啊,不过也难说,人的脑袋被猛击以后,很可能出现暂时性地呆滞,应该不要紧。话音未落,万福说话了,他挣扎着从床铺上起来,一下子跪在了老万面前,大声哭嚎道:爹,我对不起你啊,二弟这一棍打得好啊,把我打清醒了啊!

老万和万寿都愣住了,不明白万福的话是什么意思。老万伸手扶万福起来,让他起来再说话。万福硬是不起,只顾说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老万隐约察觉到了什么,脸色顿时颓唐起来。万福缠着纱布的头如同鸡啄米一样,一下一下在地上磕头,边磕头边说着: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只求你放过滴翠,她是无辜的,她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无辜的……

听到这里,万寿也明白了。

当天中午,老万和万寿就回来了。他俩的神色凄然。

我看到陆三的驴车上面空空如也。

己巳卷

戌时

己巳蛇年,苏北鲁南风调雨顺。麻庄的收成不错,老万家的租子收得很顺畅。老万把一部分粮食堆在了万家大院的后仓,另一部分照例运到了盘龙道观。在道观里储存粮食是老万一贯的做法,几乎每年都是如此。他知道外面乱得很,说不定哪天捻子军那样的乱匪又会侵犯麻庄,到时候他还是得带领着乡亲们上马鞍山。虽然山寨已经变成了道观,但作为寨子的功用依旧存在。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是青皮道长最常对老万说的话。

赶走万福,老万心里并不好受。四个娃当中,万福毕竟是在自己身边呆得时间最久的一个,他从小就胆子小,人也憨厚,不像万禄那样蛮勇,也不似万寿那样机敏,更不如万喜豪爽,但有他在身边端茶倒水,服侍左右,老万心里觉得很踏实。这也是他为何迟迟没有听从青皮道长的话,把他早早送出麻庄的原因。现在看来,自己错了!大错特错!悔不该不听从青皮道长的预言,当初青皮道长三番五次地劝说四个孩子走得越远越好,不能让他们呆在麻庄,以免惹起祸端。老万每次回想起这些话,都觉得是自己害了万福。

那天他也是气糊涂了,狠心把万福扔在了大药房。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万福竟然会和滴翠勾搭在一起,而且怀上了孩子!这种事情要是在麻庄传出去,那还不得丢死人!麻庄父老还不得在背后戳万家的脊梁骨、吐唾沫!万福不能呆在麻庄,他呆在麻庄,光乡亲们的唾液就能把他淹死!让他好自为之吧,把他留在古镇,自谋生路去吧!至于滴翠,老万只能装聋作哑,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安安妥妥地生下来,毕竟那也是万家的骨血!只是,老万再也不想和滴翠饶面了。他让嫣红和欢喜把后院的一间柴房收拾了出来,让滴翠一个人住到了后院。

隔离了滴翠,老万突然感到了孤独。他常常一个人蹲在厢房门口,看着曾经热闹非常突然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的万家大院,他看着看着就禁不住流下了泪水。他想起了绣香活着时候的样子,想起了四个孩子小时候的顽皮打闹。如今,绣香已逝,孩子们天各一方,只留下老万一人孤苦伶仃守着空旷的万家大院,这情景何其凄凉!四个孩子中,老万最担心自小离家的万喜,也不知道她现在在抱犊崮到底怎么样了?

正这样想着,老万突然看到院子角落里有一条小青蛇,正不停地扭动着约摸两寸长的身躯,从黑山羊圈的边缘直向着老万这边匍匐而来。在离老万差不多两丈远的距离时,小蛇停了下来,转转小脑袋,吐吐蛇信子,对着老万点了两下头,又折身而返,爬回了羊圈。老万有些好奇,这刚入春的天,蛇咋这么早就从地下钻出来了?

三月春来早。

进入春季以后,苏北鲁南的天气一点一点变得热乎起来。老巢依然驻扎在抱犊崮上的刘老黑,心情变得愈加烦躁。自从孙大炮被北伐军击毙,建国自治军早已经名存实亡。刘老黑带领的这一只残部,虽已由当年的溃不成军发展成了现在的小有规模,但军心十分涣散,和当年孙大炮在的时候无法相比。刘老黑本人生性残暴,动不动就抱着杀鸡骇猴的想法枪毙手下的弟兄,说是以此整顿军纪,实为建立一己威权。那些被打死的人都是不愿意跟随他下山抢掠民女民财的正直弟兄,杀得多了,自然让手下的人寒心不已。有人偷偷提出让万喜出来做首领,另立山头,以脱离刘老黑的控制。万喜作为孙大炮的义女,做首领名正言顺。但刘老黑不愿意队伍分裂,所以时刻提放着万喜。这是内忧。

对刘老黑而言,眼下还面临着一个巨大的外患。

他听眼线报信说此时正在临沂剿除旧军阀张宗昌残余势力的国民革命军将领杨虎城,已接受当地商绅民众吁请,正整装待发进山剿匪。对于杨虎城的骁勇善战和忠直刚烈,刘老黑早有耳闻,他不敢大意,派众匪在临沂至莒县必经之路的夏庄、大店,修筑碉堡,深挖堑壕,并亲率三百余名敢死队员驻守。

这天入夜,已在夏庄埋伏多日的刘老黑身心俱疲,独斟了半斤烧酒之后,愈发坐立不安,想找个女人发泄一番,欲火难耐的刘老黑径直走进了赵秋叶的卧房。

兖州镇守张培荣率军攻陷抱犊崮时,刘老黑带着几个精锐弟兄奉孙大炮之命突围,到尼姑庵接走了赵秋叶和万喜。他早就对丰腴貌美的赵秋叶垂涎三尺,碍于孙大炮的强势,一直未敢造次。得知孙大炮被击毙以后,便顺理成章地想霸占赵秋叶。无奈赵秋叶一直不从,但对于刘老黑的进犯又无可奈何,只能以一把剪刀相威胁,只要刘老黑强迫,她就一死了事。加上万喜已经成人,练就一身武功,且在弟兄们中的威望与日俱增,刘老黑一时间对她们娘俩也没奈何。偏巧这天万喜带兵回抱犊崮巡查暗哨去了,给刘老黑带来了可乘之机。

夜色渐浓,赵秋叶正要卧床休息。自从孙大炮死了以后,她就和万喜相依为命。以前有孙大炮这个主心骨,她身在匪窝处处游刃有余;现在没了掌舵人,残部指挥大权又被刘老黑窃取,赵秋叶顿感威胁遍地。刘老黑的残暴赵秋叶早就知晓,当年孙大炮爱才心切,枪下留人,欲把刘老黑收服,列为心腹大将,对此,赵秋叶极力反对。她以女人的敏感,看出刘老黑骄淫本性难移,他的暂时隐忍不过是迫于孙大炮的威严罢了。无奈孙大炮欣赏刘老黑的骁勇善战,加上他屡立奇功,对他信任有加,并将义女万喜交予他悉心调教。对此,赵秋叶无可奈何。她在匪窝郁郁寡欢,想伺机逃跑又无处可逃,欲扳倒刘老黑又不可能。只能慢慢等待万喜羽翼丰满,早日将狼子野心的匪贼铲除。无奈刘老黑贼心不死,一有机会就往后院房里跑,让她防不胜防,天天如坐针毡,十分难熬。

因身心交瘁,赵秋叶很快就沉入梦乡。刘老黑趁着酒劲,悄悄摸到她的床头,见其正在熟睡,心中大喜。三下两下剥掉身上的衣物,轻轻解开赵秋叶薄如蝉翼的红肚兜,一对高耸如崮的白净山包裸露出来,看着眼前凹凸有致的雪白躯体,刘老黑忍不住留下了二尺长的口水。他不禁佩服起孙大炮的眼光,以前只知道压寨夫人脸蛋好身材好,哪想到内里更美妙。看着赵秋叶雪白的肌肤,刘老黑忍不住狠狠捏了一把,赵秋叶被疼痛惊醒,看到面目狰狞满脸淫笑的刘老黑,顿觉天昏地暗,她慌乱中边摸剪刀边大呼:救命,救命啊!无奈剪刀早被刘老黑扔到了门外,而外面的哨兵也早已被刘老黑支开。见赵秋叶还在大喊不止,刘老黑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巴,把赵秋叶的整个人都压在了身下,随着赵秋叶最后一声无力的尖叫,刘老黑进入了日思夜想的仙境,他如同一只突然发现了美味的饥饿山熊,凶狠无比地吃起了猎物。赵秋叶终于放弃了无谓的挣扎,用手指死死抠住刘老黑的左腮。当刘老黑动作逐渐僵硬长长舒出一口气时,赵秋叶的手指已经深深嵌进了他的脸皮,她强忍住下身的疼痛,使劲全力在刘老黑脸上划拉了一下,一道血口子瞬间迸发开来,剧痛让沉浸在温柔乡里的刘老黑清醒过来,他捂着左脸骂道:你娘的,还真有种!他不顾赵秋叶的挣扎,再一次骑上她的身体,更加肆无忌惮地动作起来。赵秋叶逐渐失去了知觉,慢慢昏迷了过去。

就在将完未完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喧闹声,只听到众匪在那里大喊:杨虎城的部队打过来了,大家快跑啊!刘老黑闻言打了一个激灵,赶紧从赵秋叶的身上滚落下来,穿上衣服,向外奔去。

此时,外面已是火光冲天,枪声十分密集。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身影,分不清敌我。刘老黑不敢恋战,背起赵秋叶,招呼几个弟兄直奔抱犊崮而去。杨虎城率部穷追不舍,刘老黑边逃边打,一直打到古镇西集。西集正逢夜市,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突然一阵密集枪声袭来,众人瞬间如同鸟兽散去。刘老黑趁乱钻入古镇大药房,从钱柜里掠走半袋现大洋,并指挥残匪抢得名贵药材数种,携带这些钱物沿大路向北仓皇逃遁。

巳时

天亮时分,杨虎城部队尾随刘老黑残部追至西集,看到街区一片狼藉,大药房及数家店铺悉数被抢,不禁怒火中烧,急令部队一律轻装前进,穷追刘老黑。刘老黑见杨部追逼神速,一边命令手下的人赶紧扔掉手中多余的财物,躲进马鞍山林,一边派人往抱犊崮送信,请万喜率领抱犊崮众弟兄前来解围。

其实,万喜早已获悉刘老黑被杨虎城部击溃,正向抱犊崮仓皇出逃,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出手接应,忽听手下人急报说刘老黑身边只剩下几个弟兄,再不接应恐有性命之忧。万喜担心义母赵秋叶的安危,大手一挥,对众人喊道:弟兄们拿好家伙!随我下山!

万喜率众一路狂奔至抱犊崮数里外的马鞍山,但见山区松林茂密,鸟鸣山涧,听不到一点交战追击的动静。万喜暗自纳闷:该死的刘老黑藏到哪里去了?这莽莽苍苍的山林,如何寻找?忽然,万喜听到从山顶的盘龙道观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她带领众人从山间小路绕到后山,悄悄向盘龙道观正殿进发。

在道观习武多年,万喜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她毫不费力地翻过山顶四周的围墙,率领众弟兄进入道观。刚到门口,就看到地上到处都是斑斑血迹。很显然,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进入道观的正门,万喜看到地上躺着一个受伤的女人,小腹有一个大大的弹孔,正汩汩往外冒着滚烫的血水。万喜瞅瞅周围,确信没有什么威胁,俯下身子抹掉那人脸上的血迹,才看清正是赵秋叶,万喜失声叫了一声:干娘!

赵秋叶慢慢睁开眼睛,鼻翼轻轻翕动着。万喜抱着赵秋叶,强忍住心中的悲痛,命匪兵抱起赵秋叶,迅速下山救治。这时有人在观内长呼了一声:“无量天尊”!万喜朝几个弟兄挥挥手,循声进入道观。只见青皮道长盘腿端坐在正殿,口中正念念有词。看到青皮,万喜双膝一软,跪拜在地,长呼一声:师傅!

青皮道长徐徐睁开双眼,看了看已长大成人的万喜,再看看她身后的匪兵,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徒儿啊,为师终于又见到你了!

万喜泣不成声地说:徒儿不孝,未能时常前来问安,望师父恕罪。

青皮道长频频颔首,说道:你该常下山看看你爹,他想你想得苦啊。

万喜点头说:等山上稍加稳定,徒儿一定到爹和师傅跟前尽孝!

青皮大手一挥:刚才两队人马突闯道观,一阵打杀之后,死伤不少。观内有一受伤壮汉,直呼你的名字,你快去看看吧。

万喜闻言,忙起身向道观里面疾走,看到刘老黑斜靠在一个烛台旁边,双手捂着汩汩冒血的胸口,正有气无力地挣扎着。万喜一个箭步向前,扶住刘老黑,问:是谁?刘老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国民党第十七路军总指挥杨虎城!他手底下的人打死了我们所有的弟兄,他被我打伤了一条胳膊,正向山下撤离。

万喜说:我现在就去追!

刘老黑一把拉住她:别追了,救人要紧!

万喜只得作罢,让手下的人背起刘老黑,辞别青皮道长,一路小跑潜回了抱犊崮。

把万福打跑了以后,万禄突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做什么事都是心不在焉。头一沾枕头就做噩梦,每次都是在梦中被绣香训斥,责怪他不听劝,把好端端的一个家拆得七零八落。万禄心情不好,新式学堂也不愿意去了,在万寿的劝说下又勉强坚持了一年。等到毕业的时候,万寿凭着良好的成绩考到了济南府继续读国民大学。万禄则因成绩不良而万念俱灰,只想守着嫣红过安稳日子。

这天,他百无聊赖地蹲在南场边上,看一对狗在那里互相追逐。母狗显然是发了情,屁股后面粘连着一滩白色的液体,那只可怜的公狗被那腥臊的气味熏得昏了头,死缠烂打地围着母狗直转圈。它一会儿拿嘴碰碰母狗的脑袋,一会儿用长长的舌头舔母狗的脸。终于,它把嘴巴凑到了母狗的屁股底下,呱唧呱唧地吃起那粘稠的液体来。母狗被撩拨得呜呜呜直叫唤,不停地摆动着湿乎乎的屁股。公狗瞅准机会,一个跳跃,上了母狗的身体。两条狗像拉锯一样,一前一后地动作起来。

万禄正看得心发痒,肩上的金猴忽然吱吱乱叫起来。万禄站起来,看到两个人影正向这边跑来。还没看清楚来者何人,一支枪就顶住了他的后腰,一个士兵轻声喝道:万家大院在哪儿?

万禄回头看了一眼,士兵背上扛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将领,看样子伤得不轻。他愣了愣神,问他:你找万家大院做什么?

士兵还未答话,肩上的伤者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是杨虎城,刚在马鞍山围追抱犊崮匪徒时受伤,素闻万爷大名,前来求救!

万禄早就听说过杨虎城这个名字,他不敢怠慢,赶紧带着两人往大院里奔。

老万蹲在厢房门口,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嫣红和欢喜给黑山羊添草。心里正在想着去济南府上学的万寿,听到砰地一声,大门被撞开了,万禄一头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满身是血的士兵。嫣红和欢喜看到这一幕,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老万吃惊地站起来,问万禄:出什么事了?

万禄指指士兵肩上的伤者说:是杨虎城将军!他受伤了!

老万闻言赶紧让他们进了厢房,万禄帮着士兵把杨虎城放到了床上。老万对着嫣红和欢喜喊:快去厨房烧点热水!他说着打开床头的橱柜,对万禄说:这里有一点金疮药,赶快给杨将军清理下伤口,敷上!

万禄轻轻撕开伤者上衣,看到肩膀伤口很深。对老万说:只能先止血,要取出子弹必须去古镇大药房!

老万点点头:吩咐陆三备车!

这边收拾停当,那边陆三已经备好驴车。几个人一起将杨虎城抬到车上,陆三吆喝着驴车快速向古镇跑去。

真是无巧不成书。老万父子前脚刚离开麻庄,滴翠的肚子就开始剧痛起来。一直在注意着后院动静的欢喜听到滴翠呼救的声音,赶紧跑过来,看到滴翠正在床上来回打滚,捂着肚子大声叫唤着:快去叫安婆!孩子要出来了!

欢喜不敢耽搁,一边喊嫣红过来照料滴翠,一边去村西喊安婆。安婆年龄大了,又是个小脚老太,走路迈不开步子。看着安婆歪歪斜斜走路的样子,欢喜着急得额头直冒汗,干脆一把背起了安婆,鹰抓兔子般快速奔跑起来。一路上,安婆都在欢喜的背上自言自语:老咯老咯,现在不行咯,想当年俺给你们老万家接生四胞胎,那个威风咯!可惜绣香死了咯,不然,俺安婆的英名比这还要大咯!欢喜顾不上听安婆唠叨她的英雄史,只顾一路狂奔。靠着她在戏班子打下的武功底子,不到半刻钟,就把安婆背到了万家后院。一进院门,安婆就大声喊道:叫厨房快烧开水,要烧满满一大锅!

安婆来得正好。滴翠刚刚破水,羊水流了一地,整个床板上一片血迹。安婆顾不上喘口气,吩咐嫣红和欢喜轮番摁着滴翠的肚子,她一边忙活一边继续喃喃自语:为嘛你们万家生个孩子都这么难咯!上一个是四胞胎,这一个又是难产!别家的婆娘说着话就把孩子生了,你们万家的非要喊着号子才行咯!

热水端上来了,安婆给滴翠擦拭起来。她让滴翠用力。滴翠说已经没有力气了。安婆急得满头大汗,使出了当年接生万喜的那一招,生拉硬扯地把孩子拽了出来。滴翠痛得嗷嗷直叫,几次都昏死过去。等她再一次醒来,孩子已经安静地躺在臂弯里了。安婆还在那里唠叨着:幸亏俺比当年还要心狠手快咯!哼!不然,你也要随绣香见观音娘娘去了咯!安婆唠叨一会儿停一会儿,然后再唠叨:奇怪了咯,刚才俺好像看到绣香来帮忙了,俺明明只有两双手,咋最后是四只手在拽孩子哪?安婆看看欢喜,欢喜摇摇头:不是我!安婆再看看嫣红,嫣红脸色憋得通红:吓都吓死了,哪还敢帮你拽孩子!不是我!安婆笑笑,露出两排黑牙,走到院子里,对着天空喊:俺晓得了,是你来帮忙的咯!你这个绣香,来了悄没生息,帮完忙也不坐下拉会儿呱,说走就走了咯!安婆的话欢喜和嫣红都听不懂,只有滴翠明白。她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跪在床上朝西南方磕头不止,边磕头边说:姐姐在上,受妹妹一拜!说着,眼角流下两行泪水。嫣红和欢喜呆住了。

这边收拾停当,送走安婆。老万他们回来了,一进家,下人们就过来报喜:恭喜万爷!您老得了个千金!

老万一愣,随即脸色一红,嗯嗯了几声。对万禄说:赶紧去和嫣红道个别,别让杨将军在药店久等!

万禄去了西厢房。

老万叹了口气,硬着头皮去了后院。

滴翠刚喝了半碗红糖鸡蛋茶,半躺在床上。看到老万背着手进来,垂下眼睑,低头看刚出生的婴儿。

嫣红叫了声:爹。

老万支走嫣红,看了看孩子。

滴翠脸色潮红地说:万爷给娃起个名吧!

老万沉思片刻,说了句:就叫万春吧!

庚午卷

申时

庚午年夏季,老天爷像是发了癔症,一连下了二十多天的大暴雨。整个苏北鲁南暴雨倾盆,山上的雨水无处可去,汇集成河,向着山下洼地奔涌而来。洪水漫过麻庄,直入小龙河,顺着河道流向微山湖,汇入京杭大运河。此时,运河上游山洪暴发,大水铺天盖地涌向下游,苏鲁大平原几成泽国,麻庄危在旦夕。

面对着滔滔洪水,老万一筹莫展。马鞍山已不能去,盘龙道观已被山洪冲刷倒塌了一角。好在储存的粮食位于高处,暂时不必担忧。但如果照这样的下法,雨水早晚会淹了粮仓。情急之中,老万想起了南场边的麻姑庙。

这场大暴雨已让我的根须在雨水里浸泡了大半个月,连最末梢的根系都吸足了水分,实在没有办法排解更多的雨水了。我抬头看天,云层依旧很厚,雨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老万刚刚在树下摆起了香案,他浑身上下满是雨水,面目模糊不清。香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各种水果点心,在暴雨的冲刷中,只见他双手合十,然后长跪在地,磕头不起。

以前,老万曾经带领着众乡亲以这样的仪式来祈求老天降雨。而以这样的方式来让雨停下来,还是第一次。只听他嘴中念念有词:老天开眼,烟消云散;麻姑有灵,停雨来风;槐树在上,保佑生灵!

念毕,老万抬头望天,大雨依旧不止。他张开双臂,大呼:老天爷,你咋不开眼呐!话音未落,天空忽然划过一道闪电,接着传来一声炸雷,刹那间雨停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和麻姑以及老万——树、神、人三位合体,浑身充满了神秘的力量。

雨停了,洪水止了,麻庄安然无恙。

水灾之后,田野一片狼藉。这一季庄稼料定已是颗粒无收。好在村里有老万的储备粮,足够全村村民熬过这半年。但老万并不是无偿地把粮食借给他们,除了几个下人和管家之外,其他村民每借一斗米,来年就要归还三斗。尽管如此,村民还是很感激老万,毕竟,这是救命的粮食啊。

洪水退去,麻庄男女老少皆去大田抢种玉蜀黍。自从万禄跟着杨虎城将军去了东北,家里只剩下嫣红、欢喜和滴翠,除了老万,没有男劳力了。滴翠刚生了万春,要奶孩子。下人们又都去了大田,家里大小事务都落在了嫣红和欢喜身上。欢喜打小就跟着瞎子流浪,吃过苦头,经过世面,操持家务来井井有条头头是道。嫣红就不一样了,从小跟着满腹经纶的秀才,虽家境一般,却也是娇生惯养,对家中大小活计都不大能上手。嫣红自知在做活方面赶不上欢喜,便常常躲到后院,帮着滴翠逗孩子玩。老万看在眼里,心里敞亮得很。时不时称赞欢喜能干,惹得嫣红常常心中闷闷不乐。

万禄跟着杨虎城去东北这事儿,嫣红一开始很不情愿。她是一个离不开男人的女人,万禄在古镇新式学堂念书,一月回来一次,她就不能忍受。现在再去东北参军,那还不得是猴年马月才能见上一回。无奈万禄去意已决,口口声声说是杨虎城将军的好意,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到了东北,直接当杨虎城将军的副官,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加上老万有心让万禄走东北,嫣红一人就更难以左右万禄了。

万禄一走,嫣红的心就空了。家里的大小活计做不来,陪滴翠逗孩子吧,滴翠又常常唉声叹气。嫣红自然知道滴翠情绪低落的原因,自从和万福的奸情败露,滴翠就一直郁郁寡欢。老万那以后再也不和她照面了,本以为孩子出生以后,老万能回心转意,哪知他对这个女娃全无爱意,从不到后院来抱抱孩子。滴翠一想到这些,就抱着万春暗自落泪,边哭边自语:我娃命好苦啊!时间一久,其本来十分旺盛的奶水渐趋于无,从一开始的四处乱喷到后来的哩哩啦啦,直到最后一滴奶水也吸不出来了。看着万春努红了脸使劲吸奶的样子,滴翠常常忍不住嚎啕大哭。嫣红看不下去,时常偷偷抱着万春到外面给孩子找奶吃。万春出生前后,麻庄先后好几个娃出生,她们的奶水都吃不完,每天涨得不行,正好匀给万春几口。

这些事当然都逃不过老万的眼睛,为了孩子,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万春的出生,让他左右为难。他不知道该让孩子喊自己什么,表面上,那应该是自己的闺女,该管自己叫爹;实际上,那却是自己的孙女,该叫自己姥爷。这该如何是好?他老万一向是名声在外,这样的丑事要是被外人知道,他还能有何颜面存活于世?为了万家的声誉,他只能忍气吞声。以前碰到什么事,老万还可以和青皮道长商议,但这样的家丑岂可外扬?所以,这种事他只能是打掉牙齿往自己肚里吞,没有办法。

嫣红见天抱着万春到外面找奶,时间长了,和村里那几个奶孩子的小媳妇都混熟了。她最常去的是下人王顺子家,他家春兰生了第二个娃,奶水十分充足。春兰虽然不会说话,却特别知道疼爱孩子,每次见到嫣红抱孩子来,总是先紧着万春吃。即便是正在给自己娃喂奶,她也立即把奶头从孩子口中拔出,塞到万春的小嘴巴里。有时候孩子闹脾气,她就让他们站在地上一起吃。每当此时,春兰的脸上就漾满了红晕,明亮的眼睛眨啊眨的,仿佛在说:看你们两个小淘气,还争!此时,嫣红就下意识地摸摸自己肚皮,心想要是也能有个娃该多好!嫣红有时候也很奇怪,自己和万禄同房这么久,肚子咋一直没啥反应呢?是万禄有什么问题,还是自己有啥毛病?每当想起这个,她就愁闷得很。哎,凡事不由人,只能随它去!

有时候春兰不在家,嫣红还会抱着孩子到张贵家。张贵家的的娃都四岁多了,还在吃奶。别人都说该给孩子断奶了!张贵家的说奶水多,给孩子吃奶还能省粮食呢,断什么奶!也难怪,张贵家的奶水充足得如同雨后马鞍上的山泉,孩子嘴还没碰到呢,就喷射得到处都是,孩子有时候吃都吃不过来。

除了春兰和张贵家的,奶水足的还有陆小虎的媳妇孙大脚。她是从远村嫁过来的,因为家里穷,嫁过来的时候没坐轿子,自己走着就来麻庄了。那以后,村里人都知道她有一双大脚,都大脚大脚的叫起来。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落下个病根,腿有点毛病,走起路来和被打断腿的陆小虎一样,东倒西歪的。不过,陆小虎断的是左腿,媳妇孙大脚瘸的是右腿,两口子走在路上,晃来晃去的,常惹人发笑。考虑到和陆小虎有过纠葛,嫣红一般不去孙大脚那里给孩子找奶。

这天,嫣红又抱着万春去春兰家找奶水,看到她家大门落了锁。再去张贵家,大门也是紧闭着。嫣红估摸着两家都去大田抢种玉蜀黍了,就想回大院。哪料到万春今天闹得特别厉害,看样子是饿得狠了。路过陆小虎家门口,孙大脚正在院子里喂驴,听到了万春的哭声,主动招呼嫣红:妹子,小娃是饿了吧?你把娃抱过来,俺的奶水孩子吸不完,正涨得要命呢,给咱小娃吸两口!嫣红一听,就把万春抱给了孙大脚。孙大脚接过孩子,大大咧咧地把衣襟猛地一掀,露出一对雪白的大奶,一把就塞进了万春的小嘴,孩子立即就不哭了,像一头小猪一样呱唧呱唧吃了起来。孙大脚长舒了一口气:哎呀娘哎,这小娃的嘴巴还真有股子蛮劲儿起奶来就跟个小老虎似的,看样子是真饿了!嫣红笑笑。孙大脚招呼她自己到屋里拿个板凳坐,嫣红四下里瞅瞅,没看见陆小虎,大着胆子进了屋,刚要摸板凳,忽然从墙角处传出个声音:嫣红,你终于肯到家里来了!

是陆小虎,他在家!嫣红拿起板凳往外走,边走边说:我是来给娃找奶吃的!

陆小虎从阴影处一瘸一拐地走出来,低声说:俺知道你不是来找俺的!可俺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找你!可恨俺这条断腿,哪还有样子出去见人!

嫣红不说话。

陆小虎苦笑了一下:嫣红,俺这可都是因为你!要不是因为喜欢你,俺哪会落到这步田地!当初你嫁给万禄,你知道俺有多难受吗?

嫣红打断他的话:别说了,都过去了!你这不过得挺好的吗?大脚嫂子还给你生了个乖娃!

陆小虎笑笑:就她,那双大脚!如果不是因为断了腿,俺哪能和她这样的过一起了!愣了一下,陆小虎又说:你以后要抱着孩子常来!别躲着俺,俺就想和你说说话,没别的意思!

嫣红瞬间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

孩子吃饱了,小腿在孙大脚怀里蹬来蹬去,惹得大脚哈哈哈笑,边笑边说:俺滴个亲娘来,这孩子脚劲可真大!

嫣红把孩子抱过来,和孙大脚聊了一会儿家长里短,就走了。临走,孙大脚说:孩子啥时候饿了,你随时抱过来!俺奶水足得很,一个娃根本吃不完,往常涨得厉害了俺都是往墙上喷,可惜了!

嫣红直点头,谢过她,抱着呀呀直叫唤的万春回了万家大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不好,滴翠的奶水是一滴也吸不出来了,她自己磨不开脸走出大院。给万春找奶的任务就彻底落到了嫣红身上。嫣红正好也是闲来无事,就每天抱着万春出去溜几圈,轮番着去那几家租户给孩子吃奶,去陆小虎家的次数也渐渐多起来。这样过了一段日子,万春的小身子迅速胖了起来,脸蛋红扑扑的,煞是好看。

立秋这一天,炎热一夏的天气忽然变得温和起来。搁往年,这个节气早把麦子收进了粮仓。因为今年麦子几乎都是灾后抢种,收成比往年要晚一些时日。遍地金黄的小麦,溢满村庄的麦香,眼看也将有了收成。整个麻庄因此弥漫在甜腻腻的喜悦当中。

秋高气爽,蓝蓝的天空飘着几朵雪白的棉花团。嫣红兴冲冲地抱着万喜去孙大脚那里吃奶,喊了半天门,陆小虎一瘸一拐地出来了,看到嫣红,红着脸说:大脚婆去下田了。

嫣红嗯嗯了两声,说:那我一会儿再来吧!

陆小虎拉住嫣红的衣角:你进来等会儿吧!她就快回来了!

嫣红犹豫了一下,跟着陆小虎进屋了。

屋里摆放着一个大竹筐子,是孙大脚平时用来哄孩子的。陆小虎对嫣红说:你把孩子放竹筐里吧,让她自己在里面玩,看你抱着怪累的!

嫣红就把孩子放筐里了。

刚把孩子放下,陆小虎就一把从后面抱住了她,越抱越紧,嘴巴在嫣红的发梢里闻来闻去,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裤腰,嘴里语无伦次地一遍遍地说着:嫣红俺想死你了,嫣红俺想死你了……

自从万禄跟着杨虎城走了东北,嫣红的身子一直就荒着,现在被陆小虎的手这么一揉搓,瞬间浑身变得酥软,慢慢有些神志不清起来。当陆小虎的手突然抓到她的胸脯时,她猛然惊醒了一下,一把推开了陆小虎。

陆小虎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嫣红看他摔得厉害,说了句:要是被大脚嫂子看见了怎么办!再说,还有孩子哪!别吓着她!说着看了一眼万春,小家伙正睁着大眼睛看着他们,一副很好奇的样子。

陆小虎眼睛里蒙了一层泪水,断断续续地说:刚才是俺骗你的,俺就知道今天你要来给孩子喂奶,那个大脚婆一早就让俺支回娘家去了,要到擦黑天才能回来!

嫣红红了脸,弯腰去抱万春。没想到陆小虎一下子站起来,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嫣红瞬间失去了重心,嘴里小声说着:你这个死脑袋疙瘩,都这么多年了咋还不死心呢!

陆小虎不说话,只顾呼呼喘粗气,使劲扯嫣红的衣服。嫣红再也按捺不住,由着陆小虎去了。

别看陆小虎腿有毛病,但他劲头蛮大。一番折腾,嫣红整个身子都软了。她趴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陆小虎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把她翻转过来,又一次上了她的身。经过一连两次的折腾,嫣红的身子彻底通透了。等她慢慢缓过劲来,穿好衣服,陆小虎已经呼呼大睡了。

嫣红红着脸抱起万春,刮了一下她的小鼻梁:你这个小东西,平时说哭就哭,刚才咋不闹哄了呢!

子时

抢种的小麦终于开始收割了。

有微风吹过,掀起一层层麦浪。收割完的村民,在麦田里打起了响亮的口哨。有了这一季的收成,夏天水灾造成的损失基本上就可以挽回了。

麻庄人个个喜笑颜开。

此时,中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地方军阀混战。

老万本以为蒋总统一统中原后,军阀混战的局面会消停下来,这才答应了杨虎城将军带万禄去东北的建议。哪知道万禄跟着杨虎城走了还没一年,苏鲁大平原又不消停了!又迎来了更大规模的军阀混战。

从马乡长那里传出消息,自阎锡山宣布脱离南京政府,就任了“中华民国军总司令”不久,蒋介石就下达对阎锡山等人的总攻击令,双方在中原大地绵延数千里的战线上开始了混战。为拯救国家分裂,避免生灵涂炭,戍守东北的张学良已经通电全国,拥护蒋总统,派东北军入关。如此一来,处于苏鲁大平原腹地的麻庄岂不是又要面临战争的威胁?

老万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把粮食收进粮仓,以免战火殃及,颗粒不收。

就在这时候,山匪刘老黑的队伍悄悄潜入了麻庄。

这天夜半,好端端的天气突然起了大风。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出现在南场边的麦垛周围,他们不慌不忙地往南场扔了几个火把,干燥的麦垛很快就燃起了熊熊大火。风越来越大,大火借着风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了几乎整个南场。

万家大院离麦场最近。很少在半夜起尿的老万这天反常地被一泡尿憋醒了,他极不情愿地蹬了裤子,迷迷瞪瞪地来到了当院茅房,正往外掏着家伙,忽然听到门口的大黄狗嗷嗷嗷叫唤起来。这叫声极不寻常。接着是更多的狗叫,一声接着一声。老万嗅了嗅鼻子,闻到了熟麦粒的味道。抬头看去,南场上已是通红一片。整个天空如同一个烧红的大铁锅,倒扣在南场上方。老万迅速提溜上裤子,几步窜到了大门外,大声呼喊: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南场着火了!

大火眼看就烧到家门口了。老万急得满头是汗,暗自揣测:难道这放火的人是冲着万家大院来的?

南场周边的人听到老万的呼救声,都急慌慌地跑来,手里端着盛满水的水盆、铁桶等,奋力向燃烧的麦秸垛泼去。对于那越来越大的火势而言,这些水根本没有用处。看着越烧越旺的火势,老万叫上几个下人,集中扑灭了靠近万家大院的几个麦秸垛。其他的,只能任由其燃烧殆尽了。

眼瞅着就要收到粮仓的小麦瞬间化为乌有,许多人跪地长号: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做哪门子的孽啊,刚遭遇过天灾,又遇上人祸,你这是不要俺们活了啊!

有人不顾火势灼人,不等麦秸垛的火熄灭,就下手去捡拾那些被烧焦的麦粒,手和胳膊很快就烫起了一层皮。整个南场充满了一片焦糊味。

随着火势减弱,人群也慢慢冷静下来,乡亲们纷纷聚集到老万身边,请他拿主意。陆三对老万说:万爷,这明显是有人在纵火!这全场的麦子烧得一干二净,好不容易抢种的粮食全没了!

老万点点头:一定要找出万恶的纵火犯!至于粮食嘛,我会继续借给大家,乡亲们不要怕,有我老万在,麻庄是不会饿死人的!

正在大家议论纷纷时,忽然从村子里传来几声恐怖的尖叫声,只听有女人在呼喊:救命啊,山匪进村抢人啦!紧接着是一阵狗叫声,刹那间,女人的叫声和狗的叫声响成一片。大家赶紧四散开去,纷纷往自己家里跑。已经晚了,好几家的女娃和小媳妇被扒了裤子,有几个还遭到了响马的轮奸。女人们哭天抢地,边哭边喊着:老天爷啊,俺们没脸活了啊!男人们跺着脚在那里骂:狗日的响马!要遭天打五雷轰的山匪!

老万迅速查看了一下院子里的情况,嫣红和欢喜她们都安然无恙。再去后院看看,滴翠和孩子也没受到什么伤害。老万松了一口气。细细寻思着:看来这次是有预谋的袭击,土匪放火烧麦场只是一个掩护,他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奸淫妇女!这帮畜生!

正想着,王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一下子跪倒在老万面前,哭号起来。

老万扶起他,问他: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王顺子边哭边说:万爷,不好了!春兰找不到了!她被山匪抢走了!

老万一愣:怎么?他们还抢人了?!

王顺子哭道:万爷,你可要替俺做主啊,赶紧想办法把春兰救回来啊,要是晚了,恐怕就被刘老黑那帮畜生……

老万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的!现在还不好说是不是刘老黑所为,也可能是抱犊崮的其他山匪。

老万一直以为有万喜在山上,刘老黑不可能侵扰麻庄。

这时,一个石块从墙外扔了进来,啪的一声落到了老万的脚下。他嗖的一下跳到大门外,却啥也没有看到。返身回到院子,看到石块上缠了一个纸团,从地上捡起来,打开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今日到麻庄只是一个小小的见面礼,好戏还在后头!凡救杨虎城者,皆是我刘老黑的仇敌!”

老万傻眼了,真是刘老黑!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暗想:看来还是得赶紧把民团建立起来,不然,下次刘老黑还会来侵犯麻庄!

王顺子见老万拿着一张纸条站在那里发愣,问他:纸条上面都写了些啥?是不是山匪想要赎金?

老万摇摇头:你先回去吧,我会尽快想办法救出春兰!

王顺子给老万磕了个响头,摇晃着身子走了。

看着王顺子的背影,老万挠挠头:这个刘老黑,怎么会知道是我救了杨虎城?难道万喜现在不和他在一个山头?如果在一个山头,她为啥不阻止刘老黑来麻庄?

其实,刘老黑这次对麻庄的偷袭,万喜根本就不知道。山上没有其他女人,这段日子都是万喜一个人在后院伺候赵秋叶。赵秋叶的小腹被杨虎城的子弹打穿了,下体几乎成了碎片。从山下请来一个郎中,看了一眼伤口,就闭上眼睛说了句:伤口溃烂太多,恐怕很难医治!只能是活马当作死马医了!还算赵秋叶命大,在万喜的悉心照料下,她终于保住了一条性命,慢慢活了过来。待身体恢复以后,赵秋叶悄悄去了尼姑庵,削发为尼了。

日夜守在赵秋叶床头,万喜有些心力憔悴。这天醒来后,万喜抽空去了一趟前院。路过刘老黑住的卧房,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啊啊啊声。往常,刘老黑从不带女人上山。山上这么多弟兄,带了女人上来弄出动静,肯定会刺激他们。为了稳定队伍,刘老黑都是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带一两个弟兄,去山下的李寡妇那里找点乐子。这次,他怎么会带个女人到山上来?

想到这里,万喜问在门口站岗的一个贴身警卫:大寨主这两天下山了?

警卫回答:大寨主夜里去了一趟麻庄,烧了他们的麦垛,抢了几个人,说是去报仇!

万喜一愣:麻庄?去报仇?报什么仇?

警卫说:村里的人救了杨虎城,大寨主说凡救人者都是他的敌人!

万喜着急起来,一把推开了卧房的门,正看到刘老黑在调戏春兰,她赤身裸体,已经被折磨得快不成人样了。

万喜一眼认出了春兰,失声叫道:春兰?!

春兰抬起头,看到万喜,愣了愣,没啥反应。

刘老黑往外推搡万喜:二寨主咋进来了?快出去!

万喜躲开他的手,从地上捡起一件衣服给春兰披上,说:我在马鞍山救过你的娃,你忘了?

春兰终于回忆起来,抱着万喜哇哇大哭。

万喜拍着春兰的肩膀,恶狠狠地对刘老黑吼道:麻庄你也敢去!那可都是我的乡亲!

刘老黑根本不理万喜的碴,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来:谁让他们救了杨虎城!俺已经给足了你面子了!如果不是因为你在山上,俺早就把你那两个嫂子抢了来!再说了,俺烧了麦垛,不正好遂了你爹的愿?他可以继续从租户那里搜刮粮食!

听了刘老黑的话,万喜气得直跺脚,但她没有办法。现在刘老黑坐的是抱犊崮的头把交椅,弟兄们虽然对他有意见,但都不敢不听他的。自己为孙大炮义女,但目前还不足以与刘老黑相抗衡。她对刘老黑说:你现在就把春兰放了,我护送她回麻庄!

刘老黑一愣,旋即大笑起来:把她放了?二寨主是在说玩笑话吧?俺好不容易把她抢了来!

万喜说:她是个哑巴!你也下得去手!

刘老黑哈哈大笑:管她是不是哑巴,长得俊就行!

万喜急了,厉声说道:你放不放?

刘老黑也不示弱:放了可以,但你得答应俺一个事。

万喜怒目圆睁:什么事?

刘老黑不怀好意地笑笑:当压寨夫人!你要是应了俺,俺就马上放人!并且今后再也不去侵扰麻庄!

万喜愣住了,她明白刘老黑一直在垂涎自己的身子,如果答应了他,岂不是遂了他的愿!看他那副匪气十足的样子,想想都恶心,自己怎么可能和他同床共枕?但不答应他的话,他就不放春兰,而且还会去侵扰麻庄,乡亲们就会永无宁日!万喜犹豫着。

刘老黑见她不答应,又对春兰动起手脚来。

万喜终于看不下去了,说了句:我答应你!但你还得允诺我两个条件!

刘老黑没想到万喜会退让,喜出望外,乐滋滋地说:你说什么条件,只要你答应俺,别说两个条件,两百个俺都答应!

万喜冷笑了两声:那好,一个是从此后再也不许侵犯山下的村民。

刘老黑点点头:好,俺答应你,第二个呢?

万喜继续说道:第二个嘛,就是你把头把交椅的位子让出来!

刘老黑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既然咱俩都成一家了,还分什么你我。

万喜不理他的茬,继续问: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刘老黑眼珠子转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万喜说:那好,你先让开,我要把春兰嫂子送回麻庄!

万喜说完带着春兰欲走,被刘老黑一把拦住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别忙走!待你我圆了房再去不迟!

万喜脸色一沉:好歹我也是在山上呆过的人,你不明媒正娶,就想睡了我?没门!

刘老黑哈哈哈笑着说:那好,俺这就去让弟兄们准备办喜事!

万喜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先回一趟麻庄。出阁这么大的事,我总得给爹说声吧!

刘老黑一听,觉得很在理,他腆着脸说:那要不要俺陪着你去见一见老丈人?

万喜怒道:你觉得自己还有脸见他老人家吗?

刘老黑不言语了。愣了一会儿,他说了句:那你快去快回!俺让弟兄们连夜杀猪宰羊!

万喜带着春兰下山了。

此时,天色微亮。山下村庄的公鸡醒了,一个接一个发出“高高楼,高高楼”的叫声。

辛未卷

卯时

节气仿佛犯了糊涂,整个苏北鲁南一下子从去冬直接跳到了初夏,气温陡然升高。春天仿佛打了个盹儿,睡过头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被有意无意地忽略过去了。

高温让麻庄的周围弥漫着一层厚厚的气层,到处都是刺鼻难闻的焦糊味道。

一大早,太阳刚露出半张老脸,老万就一动不动地蹲在南场边。他眼睛盯着麦场上大火烧尽后残留下来的黑黢黢的草灰,又在心里骂了一通天杀的刘老黑。这个畜生,王八蛋,为了报复竟然烧了全村的麦垛!还糟蹋了麻庄的女人!幸亏万喜在,把掳走的春兰救了回来。但那也是付出了代价的!自己好端端的闺女就这样嫁给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山匪!老万心里痛得不行。他有些怀疑青皮道长说过的预言,后悔把孩子们四散各地。如今万家的人基本上都是天各一方,家里没有了一丝生气!但老万对青皮还是信任的,为了提防刘老黑再次侵扰,也为了防备外面的兵荒马乱,他已经捎信让青皮下山来,开始训练村里的民团了。老万想得很清楚,守住麻庄不能指望别人,也指望不上别人,必须靠自己!为此,他让陆三动员了村里三十几个青壮年,组成了护庄民团。一会儿他们就到南场集合,开始训练。

在大槐树较低处的一个树杈上,刚刚挂起了一口大铜钟。这是刘老黑袭击了麻庄之后,老万特地让村里的张铁匠浇筑的。有了这口钟,发生什么紧急的事情,就可以及时告知全体村民了。老万抬头看了看已经升起老高的太阳,站起身来,背着手踱步到树下,踮起脚尖用手摸了摸大铜钟,然后用力敲了两下,悠扬清脆的钟声当当响了起来。

钟声未落,青皮道长就出现在村头。他看到老万,呵呵笑着说:万兄这次终于下定决心搞民团了!我早就提醒过你,现在外面乱成了一锅粥,世事难料,你得拿出当年和老爷子一起抗击捻军那股子劲头组织民团,来守护麻庄!

老万笑笑:我以前以为捻军败了麻庄就太平了,哪想到刘老黑会偷袭麻庄!他奶奶的,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他们还以为我万仁义是孬熊呢!

青皮点点头,指着陆续集合起来的麻庄村民说:有了他们,以后麻庄就用不着怕山匪了!我保证在三个月内把他们训练成护卫麻庄的好手,但武装他们的枪支弹药还得靠万兄自己去想办法。

老万挠挠头说:本来后院那些枪支就可以把民团武装起来,可惜都被孙大炮拿了去!现在再让我去弄这个,还真有些犯难!

青皮想了想,悄声对老万说:我听说现在枣庄有一些自称“抓煤老道”的拾炭人组成了一个“飞天登车队”,其队员原来就是枣庄中兴煤矿的工人,个个练就了一套过硬的爬车本领,不管车跑得多快,他们都能够熟练地攀爬如履平地。他们既然能从火车上偷煤,应该也可以偷国民党的军火,实在不行你就从他们那边想想办法!

听了青皮的话,老万眼睛一亮,有些激动地说:我这就去打听打听!

青皮这边开始训练起了民团,老万那边开始着手枪支弹药的储备。为了能尽快联系上那些神出鬼没的“抓煤老道”,老万准备亲自去一趟枣庄。

枣庄离麻庄四十里地,在古镇西集的正西边。走路去得要小半天,老万不想受那个洋罪。一清早,他让陆三套了驴车,带了几张银票,两个人悠哉悠哉地去了枣庄。

老万以前去过几次枣庄,对于这里盛产煤矿早有耳闻。老万听人说,这里开办了第一家完全由中国人自办的民族矿业——中兴煤矿公司,这也是中国近代设立较早的民族资本煤矿。正因为有了这些煤矿,才有了四通八达的运输煤炭的铁路,而那些“抓煤老道”就是以此为生的。运送国民党军用物资的津浦铁路和陇海铁路,均从这里通过,“抓煤老道”不但熟悉通过枣庄的每一列火车的时间,而且知道车上所运何物。如果他们愿意帮忙,从那些火车上弄几杆枪是不难的。

清早的天气依然炎热,天地间笼罩着一层蒸汽。路边的冬小麦刚刚舒展开身子,长势喜人。苏北鲁南是一片热土,土地养人。无论种什么,怎么种,土地总是会给你丰厚的回报。虽然偶尔会有天灾,旱啊涝呀的,但总归还是风调雨顺的年头多。要不,怎么说这是一块福地呐!

大路平坦,陆三边赶着驴车边打着口哨。老万斜躺在平板车上,小眯了一会儿。远远地就听见了哐当哐当的火车声。再往前走一里路,就是枣庄火车站了。路上的人越来越多,有拉洋车的,也有赶牛车的,偶尔会有一辆小汽车呼啸着飞过。路面越来越脏,到处都是煤灰。运煤的马车牛车在路上穿梭着,空气中散发着浓重的马粪和焦煤混合的味道。

火车站人多眼杂,老万这边瞅瞅,那边瞅瞅,不知道到何处联系扒火车的人。车站旁有好几家喝茶的馆子,还有一个像是窑子的小旅店。他让陆三把驴车赶到僻静处,嘱咐他看好。自己大摇大摆地进了一家热闹的小茶馆,找一个安静的地儿坐了下来。店小二拿着一把大茶壶偎过来,笑嘻嘻地问老万:爷,来碗茶?

老万点点头。

待小二倒完茶,老万塞给他一块大洋,悄声询问:知道哪里能找到“抓煤老道”?

店小二一愣,旋即笑着回答:这满屋子的人有一半都是在道上混的,爷你要找的是哪一个?

老万愣了愣,说:找最管事的!我要谈生意。

店小二笑笑:那爷你跟我到里边来!

老万跟着店小二进入里间,眼前豁然开朗。别看这家茶馆外间又狭小又脏乱,里间却是别有洞天。连接里间和外间的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是一个个小房间,里面人头攒动,夹杂着男人女人放浪的笑声。

店小二把老万带进最里面的一间房,里面半躺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两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半跪在低矮的炕上,一个在给中年男人点烟,一个在揉肩敲背。

店小二弯腰对中年男人说:洪爷,有人找你做生意。小二说完转脸对老万说:这是洪爷!我们这边铁道线上最管事的!

老万赶紧拱手:麻庄万仁义给洪爷请安!

被称作洪爷的中年男人从炕上坐起来,指指面前的一张凳子:万兄请进来坐!说完,转脸对那两个女人说了句:你俩先下去吧。

待老万坐定,店小二端来一壶上好的春茶,恭恭敬敬给茶杯续满水。

洪爷压低嗓音问老万:不知万兄上城来要做什么生意啊?

老万瞅瞅四周。

洪爷笑笑:万兄放心,这里很安全!

老万点点头:洪爷看来也是个痛快人,那我就不绕弯子了,实话实说吧。素闻洪爷的大名,在枣庄铁道线上无所不能,我想请您帮忙弄几杆枪耍耍!

洪爷愣了一下:你弄那玩意儿耍什么?

老万回答:抱犊崮山匪屡次袭扰麻庄,我建了个民团,但手上没武器装备,不顶用啊。

洪爷笑笑:弄这个不像抓煤,难哪!

老万点点头:这个我明白,洪爷放心,只要能弄到货,现大洋不成问题!

洪爷皱皱眉头:现大洋是一方面,主要是弄这个风险太大,国军的眼线到处都是,看得贼紧,弄不好就得进大牢啊!再说……说到这里,洪爷不说了。

老万见他犹豫不决,忙问:洪爷担心什么?

洪爷笑笑:主要是我还没弄清楚你这个人!

老万明白了,他这是信不过自己。他笑着说:那洪爷如何才能信得过兄弟?

洪爷看了老万一会儿,笑笑:那倒也简单,你和我一起去趟窑子!

老万愣住了,他还真没想到对方会出这一招,自己真还没逛过窑子!亏这位洪爷想得出来!他倒不是心疼现大洋,主要是逛窑子不是他万仁义的作风啊。但不去就得不到这个人的信任,得不到信任就拿不到枪支。为了麻庄民团,老万咬了咬牙,对洪爷说:兄弟跟你去!

见老万如此爽快,洪爷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起身往外走,他对老万说:只要你跟我去逛窑子,我洪启天就帮你弄枪支装备民团!

茶馆隔壁就是一家窑子。洪启天带着老万没走正门,两个人顺着茶馆的走廊拐了个弯,就进了另一个院子。原来,茶馆和窑子是相通的。老万心里暗自揣测:这茶馆和窑子不会都是这位洪爷自个儿开的吧?这样想着,听到前面传来一阵阵放荡的笑声。老万头也不敢抬,只顾跟着洪启天往里走。走到僻静处,洪启天带着老万进了一个雅间。

两人坐定,一个浓妆艳抹的老女人跟进来,笑嘻嘻地问洪启天:洪爷今天要点哪一个?

洪启天笑笑:我还是那个腊梅,给万兄要个刚来的姑娘吧。

老女人笑嘻嘻地出去叫人了。

洪启天对老万说:交朋友之前一起逛窑子是我们这道上的规矩,今天万兄相信我,我也不亏待你。今天给你点的这个姑娘是新来的,身子干净着呢,包你满意。

老万额头上起了一层汗,不停地点头。

这时,从门外进来两个姑娘,前面那个面目清秀,略施粉彩;她身后跟着一位挽起发髻的小姑娘,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洪启天看到她们,哈哈笑了两声,说道:腊梅啊,快给万兄介绍一下这位新姑娘!

那个唤作腊梅的姑娘娇嗔地打了一下洪启天:洪爷,你可好些日子没来照顾我了!今天咋又来了兴致?腊梅似有似无地看了万爷一眼,嗲声嗲气地说:这是我们店新来的冬菊,她还是个娃吆,今儿个第一次出来见男人!她转脸对冬菊说:还不过来给两位爷请安!

冬菊红着脸,头也不抬地请了安,羞涩地站在了一边。

洪启天对冬菊说:好生伺候万兄!说完,揉了揉腊梅的香肩,两个人去了另一间屋子。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老万愈加不安。看看门外,早已落了锁。再看看眼前这位姑娘,还在低着头。他咳嗽了两声,问冬菊:姑娘哪里人?

冬菊小声答道:河南人。

老万又问:咋到枣庄来了?

冬菊答:家里遭了难,活不下去,跟着爹娘出来讨饭,因为病疾,爹娘都死了。俺年纪小,被这家馆子收留下来了。

老万说:那你今年多大了?

冬菊回答:十三了。

老万沉吟不语,想了半天,说:你别怕,我不是那种坏人,你和我说说话就行。

冬菊小声哭起来,边哭边说:不行!爷真要是可怜我,就一定得和俺睡!不然,俺就得挨打!

老万一愣:这是为何?

冬菊哭道:不瞒爷说,这是俺第三次见男人了,前两次因为俺不从,洪爷非要赶俺走。这是俺最后一次机会,你就可怜可怜俺,睡了俺吧!说着,冬菊解开了淡紫色的旗袍,身上只剩下一个粉嘟嘟的肚兜,慢慢靠近老万,把他往里面的炕上拉。

老万呼呼直喘粗气,他看着眼前这个脸蛋俊气的姑娘,说了句:我要是睡了你,就要把你带回麻庄,你愿意吗?

冬菊一听,一下子跪倒在老万脚下:愿意!俺一百个愿意!只要爷肯带俺走,俺会一辈子死心塌地地伺候爷!

老万扶起冬菊。

冬菊满面泪痕,一件一件解开老万的衣服。

再见到洪启天,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只见他红光满面地走进来,问老万中意不中意?

老万笑笑:中意中意。只是我那货……

洪启天摆摆手:万兄放心,我已经派人打探过了,两天之后就有一辆国军的军用物资经过枣庄,到时候我让弟兄们给你弄下来几箱!

老万感激不已,连声道谢,并把三百块大洋的银票放到了桌子上,小声说:这是给洪爷的辛苦费,请笑纳!

洪启天抬眼看看,笑笑:万兄见外了!你我既然已是兄弟,就不必客气了!

老万笑道:承蒙洪爷看得起我老万,肯帮我忙,这些钱只是预付金,等事成之后,我再付另一半!

洪启天点点头:既然万兄这么讲究,那我先收着。两天后我让弟兄们把货送至府上!

老万再次称谢,犹犹豫豫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票。

洪启天看了,愣了一下,说:万兄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老万红着脸说:刚才那姑娘确实不错,我想把她带回麻庄,不知道洪爷肯不肯放她走?

洪启天仰天哈哈大笑,笑完了说:既然万兄喜欢,我就把她送给万兄了!分文不收!

老万推脱说:那可不行,洪爷要是不收钱,我不敢领人。

洪启天笑了一下:既然我说送给万兄,万兄就不必客气了。我虽说只是个在枣庄线上抓煤的粗人,但仁义朋友还是愿意多结交几个的。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万兄就不要见外了吧。等把这单活儿干完了,你别忘了邀我到你府上去喝杯喜酒就行!

老万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

洪启天把他和冬菊送到门外,互相作揖道别。

走出茶馆,老万在路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窑子里走出来。想了半天没想出来是谁,直到坐上了陆三的驴车,才想起来那是不是万福?几年不见,他不会一直都躲在枣庄吧?

亥时

一路上冬菊都很安静,老万也不搭理陆三。陆三看着老万领了个女人回来,有话不敢问,只在肚子里嘀咕:万爷今儿个这是唱的哪一出?今天到枣庄不是给民团买枪支弹药来了吗?咋还带回来一个女娃?

回到麻庄,已是亥时。麻庄一片安静,零星地传来几声狗叫。大黄狗本来也加入了鸣叫的行列,后来听出进村的是老万和陆三,也就不再凑那个热闹,摆着尾巴欢迎主人的到来。进了院子,老万看到欢喜和嫣红早已睡下,就让陆三卸了车,指使他早点回家了。他领着冬菊进了卧房。冬菊虽然年龄不大,但到底是经过难处的人,而且在风尘之地呆过,见过一些大世面。她一进屋就动手拾掇起来,和窑子里的那个冬菊简直判若两人。老万在一旁细细看着,脸上现出微微的笑容。他心里暗想,自己前世修了多久的仙,才修到了现世的福气?先后娶的几个女人,个个貌美如花不说,还都这么年轻。可惜的是,前两个好景都不长。好生娶了滴翠吧,她又不守女人的本分。如今又得了冬菊,也不知道是否能长久?冬菊人长得俊,又贤惠,说不定这次真是遇到了一个守妇道的中意女人。这样的女人,自己理当善待,好歹也要给个实在的名分。

要给冬菊名分,就得把滴翠休了。滴翠犯了男女乱伦的大忌讳,这也是麻庄人最不能容忍的丑事。现在大伙都还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知道了,光唾沫星子就能把滴翠淹死了。自从让她单独住到后院,老万就没再去找过她。滴翠也早已死了那份心,恨不得老万把她休了了事。

老万琢磨着:休了滴翠事小,让其他人知道就不好了,弄不好丑事就得败露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还让她呆在后院,但名分就算了。想到这里,老万对忙前忙后的冬菊说:冬菊,想不想让我把你明媒正娶过来!

冬菊一愣,笑了笑:俺这样的人,不在乎什么明媒还是正娶,只要你真心实意对俺好就行!

老万点点头:多少也得置办几桌酒席哪,洪爷还要来喝咱们的喜酒呢!

冬菊不言语了。

老万红着脸说:我年龄比你大的太多,你是不是觉得委屈?

冬菊理理额前的散发,笑笑:俺都十三了,不小了!

老万忽然有了些冲动,他抱过冬菊,乱亲一气,边亲边喃喃自语:今晚我要使劲亲亲你!

折腾到大半夜,老万沉沉睡去。多年没有做过梦的他少见地梦到了绣香。梦中的绣香一脸的笑意,端坐在床头,对老万说:你这个老东西艳福不浅呢!

老万赶紧给她作揖,脸色紧张地说道:我是看着她可怜才……

绣香打断他:别辩解了,我都知道。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别光恋着女人的身子,多想想咱们的孩子!我天天躲在阴间,见不着他们,心里想得要命!

老万忙不迭地说:儿女自有儿女命,你不要担心。

绣香一脸的不高兴,坐在那里唉声叹气起来。

老万问她怎么了?

绣香说:这么长时间也不去看看我,你这个老东西怕是要把给忘了吧!现在娶了新妇,就更不会记起我了!

老万连声说:哪里哪里,我没忘,没忘,记着呢,记着呢。

绣香撅起嘴:你记着什么了?

老万嘴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来。绣香起身拉住他的手:走,你现在就跟我去那边的家看看!

老万有些害怕地说:我跟你去,恐怕就回不来了!

绣香笑笑:看把你吓得,你现在身子在睡觉呢,我要你的魂儿跟我走,等天亮了,再把你放回来。

老万犹豫着说:那好吧,我跟你去那边看看!

一路都是嗖嗖的冷风,越走风越大,大风刮得几乎睁不开眼。老万被绣香拉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宫殿。他问绣香:你就住在这儿?

绣香说道:这是阎王爷的大堂!我在他手底下当差!你和娃们的生死阎王爷都给我看过了!

老万吓出一头汗:那我和娃的命可全都靠你了!

绣香难过地说:我只是看看,不能改变什么。连阎王爷都不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命”,他能改的只是“运”。你跟我走,我带你到我房间里看看。说着,绣香带着老万来到一个收拾得十分干净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进屋,绣香就把老万推倒在床上,轻解罗衫。老万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晕晕乎乎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老万一睁开眼,就听见冬菊红着脸说了句:老爷身体可真好,一夜折腾个不停!

老万心里一惊,摸摸身下,一片粘稠。他吓得一激灵:我这是在哪里?

冬菊有些惊奇地说:在家里啊!

老万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连说了几个好字。

这天,一向早来做工的陆三一直到了晌午才来,他一进门就嘟囔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王顺子家那头大叫驴大半夜就挣脱了绳子,往俺家那头母驴身上跳。两个鬼东西折腾了一整夜,动静大得不得了,吵得俺一宿没睡好。老万听了,只笑不说话。

说话间,大门外进来一个人,梳着五四头,穿着一身笔挺的学生制服,进门就喊:爹,我回来了!

老万和陆三闻声望去,是万寿!老万脸上迅即露出了笑容。

陆三揉揉眼睛说道:哎呀,三少爷变化可真大!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万寿呵呵笑,眼睛四处瞅。

老万说你别瞅了,你媳妇一早就和嫣红一起出去了。说着瞅瞅太阳: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

冬菊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从屋里探出头来,老万向她招招手:过来,见见三少爷!

冬菊走过来,叫了声三少爷!

万寿见她从老万卧房出来,瞬间就明白了。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龄还要小很多的姑娘,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老万问他:怎么突然回来了?

万寿说:日本人在东北挑起事端,外面到处是反日游行示威的人。济南等地的工人先后举行反日大罢工,青年学生也进行了罢课,发表抗日救国的宣言通电,学校派代表到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我们想自己组织起若干支义勇军或义勇队,要求国民政府发给我们武器对日作战。我这次带着学生们去南京,路过枣庄,就顺道到家里来看一眼,马上就走。

老万点点头:如今外头都乱成这样了吗?你自己可千万要小心点!

万寿点点头:放心吧,爹。

欢喜和嫣红各自割了一篮子羊草,嘻嘻哈哈地从外面回来。万寿喊了一声:欢喜!

欢喜一愣,随即脸上起了一片红晕,默默摆弄着盛满草的篮子,小声说了句:你回来了!

嫣红站在一边,把篮子抢过来,笑嘻嘻地说了句:还不快去屋里收拾收拾,陪三弟好好说说话!

欢喜脸色更红了,慌里慌张地进了自己屋。

老万对万寿说:既然时间紧,你和欢喜就多说说话,这么些日子不见了!

万寿点点头,跟着欢喜进了屋。

老万看了看有些失落的嫣红,心里想自打万禄这小子去了东北,嫣红在家里就没怎么高兴过。也不知道傻小子啥时候回来,再不回来,可苦了嫣红了。嫣红看出老万在看自己,默默地挎起篮子去给黑山羊喂草了。

老万转过头来对陆三说:你带几个人去西集买点砖瓦石料,给后院重新开个门!陆三愣了一下,点点头说:俺这就去!看着陆三出了门,老万对冬菊说了句:我让他们把前后院的小门封上,那边你别过去,荒草丛生的。冬菊约莫猜出了老万的用意,点头答应着。

陆三干活利索,个把时辰就把砖瓦石料拉来了。老万让他赶紧叫几个下人开工,先把前后院的小门堵上了。这边一堵门,滴翠那边就明白了,她抱着万春,在那里默默坐着,抹了半天眼泪。万春已经会开口说话了,她瞪着小眼睛,嘴里呀呀地说着:娘,不哭!娘,不哭!听到万春的话,滴翠哭得更凶了。

壬申卷

寅时

壬申年仲夏,麻庄民团正式建立了。在枣庄“抓煤老道”洪启天的帮助下,枪支弹药也配齐了,基本上是人手一杆枪。老万发动麻庄村民在村庄周围修了一圈一米高的土围子,每天派人在土围子周边巡逻。过了几天,又挖通了通往马鞍山的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有了民团这支自己的队伍,老万仿佛又找到了当年和爹老子一起抗击捻军的豪迈和激情。从今天开始,他要带领麻庄村民守护好自己的家园!

这天寅时,正在土围子巡逻的王顺子眼皮发紧,困得不行,刚倚靠着土围子打了个盹儿,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密集的狗叫,王顺子顺着狗叫声看过去,发现麻庄村口出现了一片光亮。那光亮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在慢慢地向着麻庄靠近。王顺子吓得一激灵,当当当敲响了大槐树上的铜钟。

铜钟响,敌情来。这是老万事先和民团说好的信号。听到钟声的人都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槐树下集合。老万也起来了,他离得近,到得最早,正用手打着凉棚观察对方的情况。无奈天还没亮透,模模糊糊看不太清楚,一时间老万无法判断来的是土匪,还是国军。他命令大家拉好枪栓,听他的口令。

随着队伍越来越近,老万隐约看到了一杆青天白日旗。他初步判断,来的不是土匪,是国军。他长舒了一口气,忽而又想:国军到麻庄来干什么?这里又没有啥子共党?正疑惑着,忽见一个人策马而来,对着土围子这边喊:乡亲们,别紧张,我们是奉命来这里剿匪的东北军!

老万听着这声音有些耳熟,他嘴里念叨着:东北军?会不会是万禄?他从土围子后面站起来,果然,骑在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万禄。万禄也看到了他,从马上跳下来,喊道:爹!我就知道是您老人家带起的队伍!

民团的弟兄都松了口气,纷纷在那里感叹:原来是二少爷回来了!两年不见,都当了国军的军官了!

老万见眼下无事,只留下几个站岗放哨的,吩咐大家都散了。

回到万家大院,老万问万禄:你刚才说回来剿匪,剿什么匪?是“共匪”还是山匪?

万禄笑笑:管他什么匪,凡是危害老百姓的匪都剿。蒋总统下了决心,要肃清中原所有残匪。去年各路军阀逐鹿中原,苏鲁交界地带残匪最多。蒋总统指示张将军入关,大部队早已进军中原,我这次来不过是扫扫尾。

老万皱着眉头:扫扫尾?山匪太多了!你们能剿清?再说抱犊崮地形复杂,山高林密,你的人也不熟悉地形呢!

万禄想了想说:我准备和妹妹万喜里应外合!听说刘老黑烧了麻庄的麦垛,还抢了人?!我这次来,一方面是剿匪,一方面就是给你报仇!

老万不吭声,半天才说了句:你妹妹刚嫁给刘老黑,她能帮你吗?

万禄笑笑说:没问题!她嫁给刘老黑是被逼无奈,也是为了麻庄的安宁!我这两天就亲自去抱犊崮走走,明里以探亲的名义见见万喜,暗里商量一下剿杀刘老黑的办法。

老万点点头:你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失了手,害了你妹妹万喜,那可不值得!

万禄很有把握地说:爹你就放宽心吧!

老万指指东厢房:快去看看你媳妇嫣红吧,这么长时间没见了!

万禄乐滋滋地去了。

嫣红早听得外面的动静,万禄进院子的时候,她从窗户缝里就看到了,心里扑腾扑腾直跳。赶紧收拾屋子,抹脸搽粉,忙得好不快活。万禄开门进来,嫣红眼巴巴地看着他,眼泪突然刷得就下来了。她边哭边骂:死东西,你还知道回来啊!说走就走,走得这么久,你想想死我啊!万禄嘻嘻笑,边不停地替嫣红抹眼泪,边说着: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哭啥?别哭了!再哭,就成了五花脸了!嫣红破涕为笑,用小手打着万禄的肩膀:快把这层军皮扒了!看着就不舒服!说着,嫣红帮着万禄脱了军装,自己身上本来就没啥衣服,万禄没费工夫就扯出一个活脱脱白嫩嫩的肉体来。看着嫣红的粉嫩身体,万禄眼睛红红的,活像一个饿了几天的老虎,饿虎扑食一般把嫣红扑倒在床上。

直到太阳升得老高,万禄才从东厢房里出来。老万蹲在院子大门口,指着土围子外面的国军对他说:你把这么多队伍驻扎在麻庄,太招人眼了。要不,你先让他们到马鞍上去,我给青皮道长说说,把道观借给你们住一段时间。万禄说:也好,我这就去安排。安顿好队伍,我就去抱犊崮看万喜。老万想了想,说道:你去的时候安排几个弟兄做好接应,刘老黑这个人心狠手辣,外粗内细,一定要多加防备!万禄点点头,背着手迈着方步出去了。因为昨天夜里折腾得实在厉害,万禄走起路来腿直往两边撇。老万看他的样子,说了句:兔崽子,刚当了个屁大的官就有了官样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

自打万禄的队伍开进麻庄,刘老黑就警觉起来了。多年的山匪经验让他对苏鲁大平原上的哪怕任何一丁点儿的风吹草动,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的嗅觉比猎犬的鼻子还灵,他的耳朵听得到抱犊崮任何角落的动静,他派出去的爪牙遍布整个山区。所以,当万禄一出现在抱犊崮的山脚下,刘老黑就准确掌握了他的一举一动。不过,他还不知道来者究竟意欲何为,更不知道他和万喜之间的关系。当听站岗的匪兵报告说,上来的只是一个人时,他顿时松了口气。

此时,万喜也得到了消息,说有个穿着国军军服的人上山来了。正疑惑间,有探子来报:来者不是别人,自称是来山上探亲的二哥万禄。万喜一阵惊喜,自打她上山,就再也没和三个哥哥照过面。这次,二哥来了,她当然要弄出些场面来。万喜吩咐众人备下好酒好菜,她亲自到山门口迎接。

有了万喜放人进山的号令,万禄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他不禁有些疑惑:这一路上没见到一个匪贼,难道山匪都望风而逃了吗?这样想着,来到山门处,陡然看到山门口站立着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只见她头披一块细碎花格纹的头巾,上身穿枣红色束腰粗布开衫,下身着浅灰色绑腿裤,脚蹬一双布底靴,正手握小青蛇俯视山下,样子好不威风。万禄心说:她就是那个打小就身手不凡的万喜吗?十几年不见,变化真大啊。想到小时候的情形,万禄不禁有许些悲愤,面有戚色。再看万喜,早已经泪流满面。只听她高声叫道:是二哥万禄吗?

万禄登上山门空地处,高声回答:我是万禄!你是不是妹妹万喜?

万喜终于忍耐不住,一个箭步跨到万禄跟前,哇哇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二哥,可见着你了!

万禄拍拍她的肩膀:我这不是来看你了吗?

万喜点点头,向众人高声宣布:这是我家二哥万禄,大家见过二哥!众人纷纷抱拳。万禄一一还礼。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二哥上山咋也不和俺老黑说声!其声若洪钟。只见从里面走来一个黑脸膛的高个子。万喜对万禄说:这是你妹夫刘老黑!

万禄愣了一下,随即抱起拳头。

刘老黑快步上前,作出一副虔诚的神色说道:二哥上山也不提前言语,俺好派人在山下迎接!顿了一下又说:山上清贫,略备几杯薄酒,一些乡间野菜,咱们哥俩好好喝两杯,不醉不归!

万禄呵呵笑,随同刘老黑和万喜进入山寨。

经过万喜这几年的苦心经营,抱犊崮山寨已是一片勃勃生机。万喜坐上头把交椅以后,刘老黑的恶性收敛了不少。目前,山上的兄弟已过三千,粮食等基本能够做到自产自给。下山扰民的事情比往常少多了,现在他们干的都是杀富济贫,偶尔下山去抢几块富家地主的现大洋,以购置山上的日常用品和枪支弹药。

抱犊崮的制高点是一块平地。其表面为不足三寸的土层,主体则是坚固的岩石。这就是抱犊崮山区的基本地质地貌:山有顶,顶有崮。此地形十分险要,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万禄粗略查看了一下地势状况,心里不禁暗自担心起来。

主宾落座,万喜亲自酌酒。她神情异常兴奋,一直在说个不停:今日二哥上山来看我,小妹心里高兴,咱们多喝几杯!

万禄直摆手:都是一家人,妹妹不必客气。

三个人推杯换盏,不觉间,万禄已是微醺。他一直在寻找和万喜单独说话的机会,但刘老黑看上去很警惕,一杯接一杯地劝酒。万禄心里有些着急,暗中给万喜使眼色,无奈万喜也有了醉态,根本没有意会到万禄的意思。万禄心里说:看来今天不得不在山上过夜了!

三人喝到月上柳梢头,直到皆有醉态,方才罢休。刘老黑将万禄安排到客房休息,自己则搀扶着万喜回了卧房。万禄只觉头脑发蒙,昏昏沉沉,头一沾到枕头,就呼呼睡去。一觉睡到凌晨,才意识到上山的任务还没有完成。他勉强起身,想趁着天色未明,再仔细查看一下山上的地形。哪知刚打开房门,就看到外面有匪兵把守。他只得装作上茅房的样子,到院子里撒了一泡尿。本以为刘老黑会因为自己是万喜的哥哥而疏于防范,现在看他头脑可没这么简单。这些年他如此作恶都没有被除掉,屡次从剿匪中逃脱,可见他的确不是一介武夫。看来,得想出个可行的法子才行。

上完茅厕,万禄在床上打起了滚。把守的匪兵听到屋里的动静,赶紧跑来问万禄:发生什么事情了?万禄朝他直摆手:快去叫寨主万喜,我突感不适,让她前来查看!匪兵不知有诈,得得得跑去报告万喜。万喜正在沉睡,听到匪兵报告,一骨碌爬起来,奔向客房。万禄看到只有她一人前来,心中大喜,停止打滚,小声说:妹妹别急,肚子痛都是装出来的,我想单独和你说说话,怕天明那个刘老黑又不给我们机会。

万喜这才明白过来,到门口看了看,回身对万禄说:你说吧,这会儿没什么人过来。

万禄说道:刘老黑作恶多端,为害乡里,国军派我带兵过来剿匪。我想和你里应外合,将悍匪铲除!

万喜一愣:他现在可是你妹夫!再者说,铲除了他,山上的弟兄们怎么办?他们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

万禄犹疑着说:我这也是为麻庄报仇,为爹解恨!上次他一把火烧了乡亲们的口粮,咱爹恨透了他!愣了一下又说:我知道你嫁给他也实属无奈,如果现在我们不联手把他铲除了,用不了多久,国军还会派别人来剿匪。既然刘老黑迟早都是个死,不如我们联手废了他。至于山上的弟兄,如果你愿意回麻庄,就让他们加入国军。如果你还想呆在抱犊崮,我可以报告上边将队伍整体收编,给你们弄个番号。这样既解决了弟兄们的出路问题,也让你们有了正规名分,到那时,我们可以联手打击共匪!

听了万禄的话,万喜陷入沉思。这事搁往常,她肯定要答应下来。可是。现在刘老黑已经和自己结为一体,并且在行恶方面已经有所收敛。这时候和万禄联手铲除他还是否合适?如果不答应,就会错过一次彻底剿杀刘老黑的绝好机会。毕竟,他是个恶贯满盈手段毒辣的土匪!现在,他迫于自己在弟兄们中的威信,一时间不敢造次,谁又能保证他以后不会恶性再起?一边是自己的男人,一边是自己的哥哥,万喜一时间还真是难下决心。

万禄见万喜迟疑,连声说道:事不宜迟,越快越好!你若下定决心,我回去就制定作战计划,我们里应外合,杀他个措手不及!

万喜还是不语。

这时,听得外面一声咳嗽,刘老黑推门进来,作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来:听说二哥身体不适,俺过来看看。

万喜笑道:刚才二哥说是肚子疼,吓了我一跳,现在已经不疼了。

刘老黑笑笑:不疼了就好,俺已经嘱咐厨房做点米粥,可以醒酒。

万禄一听,赶忙说道:吃过早饭我就下山,昨夜未回,爹一定很着急。

万喜点点头:你早点下山也好!我这两天有空也下山去家里看看!说着看了刘老黑一眼:刘老黑笑嘻嘻地说:是该回娘家看看了!

万禄听出了万喜的话外音,她这是暗示自己:她要考虑两天,考虑好了,就下山。得到了答复,万禄也就不再焦虑,随刘老黑吃了早饭,轻轻松松地下山了。

进出抱犊崮主峰的路只有一条,路面满是大小石子,崎岖不平,走在上面十分硌脚。万禄心里说:抱犊崮山高崮险,山路陡峭,看来只能智取,不可强攻!

万禄直接去了马鞍山盘龙道观。自己回来两天了,还没有拜见师傅青皮道长,有些过意不去。自己千余人的队伍都驻扎在那里,他也有些不放心。上得山来,万禄睹物思情。想想小时候兄妹四个在此习武多年,马鞍山上的边边角角,一草一木,都曾经留下了他们嬉笑打闹的身影。如今道观依然雄伟,只是没了兄妹当年的踪影。此情此景,直让他感叹物是人非。

驻扎在道观里的队伍井然有序。看到万禄上来,一个副官过来敬了个礼,报告说昨晚抓了一个来探路的山匪。万禄一愣,随着副官来到大殿,看到青皮道长正在打坐。他没急着提审匪徒,安静地跪在道长身边。青皮道长睁开眼睛,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万禄,不紧不慢地说了句:你终于也回来了?

万禄双手撑地,给青皮磕了个头,含着眼泪说:徒儿给师傅请安了!

青皮点点头:命由天定,运由境生,你选择了为国效力,为师唯有一句话相告,天涯好走,家门难进,好男人志在四方,万不可留恋家园!

万禄点点头,谢过师傅,起身去提审山匪了。

万禄冷笑了两声:想不到他也会来这一套!他一挥手,副官把小喽押下去了。万禄在道观周边巡视一圈,重新布置了岗哨,叮嘱大家擦亮眼睛,别让山匪钻了空子。安排妥当,下山回麻庄去了。

辰时

这两天,万禄和嫣红一直没消停。嫣红像一头发情的母狮子,在万禄的身上翻来覆去。万禄觉得嫣红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她的身体变得特别柔软,整个人像是刚从小龙河里爬出来,时时刻刻都是水淋淋的。万家大院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臊气,黑山羊和金猴的性情变得特别暴躁。要不是被绳索拴着,估计它们早就跑出去撒野去了。

辰时,一只小青蛇悄悄潜入万家大院,被大黄狗发现了,汪汪直叫唤。它的确是太老了,叫声毫无底气。受伤之后,腿也瘸了,根本无法奔跑。除了陆三,几乎没有人关心它的死活。它眼睁睁看着那条小青蛇从墙缝钻进了院子,快速爬向正暴躁不安的黑山羊和金猴。奇怪的是,黑山羊和金猴看到小青蛇,都迅速地安静下来。一阵微风吹过树梢,我看到日渐衰老的黑山羊流下了眼泪,金猴吱吱叫唤着,它在和小青蛇说话。转眼间,它们和我一样,都老了。

小青蛇现身不久,万喜就到了。她一身村姑打扮,看上去和一个回娘家的麻庄小媳妇别无二致。打一进村,万喜就东瞅西看,想找回一点小时候的记忆。她现在低眉顺眼的样子和在抱犊崮的威风八面简直判若两人。万禄看到她时都没敢认,待确认来者正是万喜,万禄急忙迎上前,惊喜地说:妹妹,你终于回来了!万喜点点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的声音颤抖地问:咱爹在屋里吗?万禄笑笑:在呢!你快去见见爹!

万禄带着万喜向厢房走去,老万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挑开竹帘,看到万喜站在门外,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了眼泪。万喜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了声:爹!不孝女儿回来了!老万抹了抹眼角,扶起万喜,说了句:乖女儿,爹对不起你啊!爹不该让孙大炮把你带上抱犊崮,更不该让你嫁给那个罪该千刀万剐的刘老黑!万喜摇摇头:爹,我不怪你,这都是命!

三个人进屋说话。

听说万喜回来了,嫣红拉着欢喜进来打招呼。老万对万喜说:这是你两个嫂子。万喜叫了两声嫂子。嫣红和欢喜都红了脸。嫣红说:平日听他们说起抱犊崮的山匪,都紧张得要命,哪想一见到妹妹,就只剩下好奇心了。万喜笑笑:没吱声。冬菊从外面进来。万禄看看老万,老万对万喜说:这是冬菊,你们的姨娘。万喜点点头。老万转脸对嫣红、欢喜和冬菊说:你们去弄几个好菜,今儿个万喜回娘家来,咱们好好乐呵乐呵!三个人出去忙活了。

万禄问万喜:你考虑好了吗?

万喜看看老万,老万神情严肃地说:刘老黑老奸巨猾,官兵多次剿匪都未将其铲除,你们可要想好了!

万喜低头沉思片刻,说了句:明天卯时动手吧!我想好了,刘老黑作恶太多,我和他虽有夫妻的名分,但毫无感情可言,我嫁给他,是被逼无奈。他现在对寨主的位子虎视眈眈,恶性难移,早点铲除也好还百姓一个安宁!

听到万喜这么说,万禄拍了一下大腿:那好,我这就去通知弟兄们,做好进攻抱犊崮的准备!

万喜问他:你这次来带了多少队伍?

万禄说:一个团,1500人。

万喜又问:除了枪,还有其他重型武器吗?

万禄说:有75山炮十余枚。

万喜点点头:抱犊崮的地形你也看过了,易守难攻,刘老黑一直对我有所提防,山上有一半的弟兄是他带出来的,对他忠心耿耿。所以,拿下抱犊崮铲除刘老黑并非易事,我们必须做到万无一失才行。

万禄说:关键是要里应外合,你在山上给我们做内应,可以一举拿下抱犊崮!

一直没说话的老万紧皱眉头,他问万喜:你真想清楚了?刘老黑再坏,但俗语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万喜打断老万的话:你别说了,爹!我想好了!刘老黑根本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老万见万喜意已决,也就不再多说,只说了句:晌午爹和你们兄妹俩喝两盅,给你们壮壮胆!

第二天破晓时分,在茂密的山林掩护下,万禄率领队伍悄悄逼近抱犊崮,在隐蔽处架好山炮,只等万喜点燃烽火发出攻山信号。

话说昨夜万喜回到抱犊崮,见刘老黑正和三五弟兄划拳豪饮。万喜心下暗想:何不趁此机会将刘老黑灌醉?杀他个措手不及!她回卧房换上平日在山寨穿惯的行军装,呵呵笑着坐到酒桌旁,对已经有些醉态的刘老黑说:今儿个俺们高兴,陪当家的痛饮几杯!刘老黑难得在酒桌上看到万喜如此的豪气,平日见他喝酒她都是把脸拉得老长,今天她这是怎么了?刘老黑皱了皱眉头。

刘老黑恶名昭著,方圆百里的山民只知道他是个心狠手辣的莽汉,却不知他也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如果仅靠着勇猛莽撞,他刘老黑是不可能多次逃脱北洋官兵的反复围剿的。善于察言观色和辨识周遭环境让刘老黑能够在抱犊崮左右腾挪,游刃有余如游鱼在水,进退自如。他就是一头潜伏在抱犊崮山区的熊瞎子,表面笨重内里勇猛,丑陋的躯壳里也有着足智多谋的智慧。

从万喜略有反常的行为里面,刘老黑嗅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他留了个心眼,酒喝到六七成,就装醉倒地,呼呼酣睡过去。万喜看了一眼已醉成个熊样的刘老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一面让人把刘老黑架到卧房,严加看守,一面命心腹去了烽火台。

已在山腰埋伏多时的万禄看到大火燃起,下令部队分左中右三路攻山。刹那间,只见十余枚山炮炮弹齐发,抱犊崮上火光冲天,到处都是鬼哭狼嚎的呼喊声。在炮火的掩护下,万禄带着几个弟兄迅速冲进了山门。众山匪突遭猛攻,顿时手忙脚乱,如无头苍蝇一般,捂着头到处乱窜。万喜带着几个心腹大将对着惊慌忙乱的众匪高喊:抱犊崮即刻起接受国军整编,作恶多端的刘老黑将被斩首示众。众匪听万喜这么一说,都不再抵抗。万喜打开山门,迎接万禄部队上山。

两队人马汇合以后,万禄和万喜一起往后院跑去。没跑几步,一个看守刘老黑的山匪慌慌张张地喊道:不好了,大当家的!刘老黑跑了!万喜闻言一愣:他不是已经被我灌醉了吗?你们几个连一个醉汉都看不住吗!说话间,几个人已经来到后院,哪里还有刘老黑的影子?万喜跺跺脚,气恼地说:刘老黑一定是从后山小道逃走的!万禄命副官带着几个弟兄留守抱犊崮,他和万喜带着大部队沿后山小道一路追赶,一直追到尼姑庵,还是不见刘老黑的影子。

此时,天已大亮。在浓密的山林掩映中,尼姑庵头枕着万壑群山,脚登着辽阔的苏鲁大平原,一片宁静祥和。万喜犹疑片刻,拍响了尼姑庵的大门。不一会儿,大门闪开了一条缝,小尼姑尘外探出脑袋。万喜对她笑笑:小师傅,还认得我吗?尘外愣了愣,旋即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原来是万施主。万喜指指身后的万禄:这是我二哥,带领国军来抱犊崮剿杀刘老黑,追至尼姑庵,不见了悍匪踪迹,不知是否躲到庵中?尘外摇摇头:未见有人进来。施主若是不信,可进来搜查。万喜点点头:这也是为了尼姑庵的安泰,别让刘老黑祸害了这洞天福地!说罢,万喜和万禄率领众人进入尼姑庵,四处搜寻起来。寻到颂经堂,万喜见了然师太端坐正中,口中念念有词,她不忍打扰,率众悄悄退去了。

万禄推测,刘老黑不可能跑得太远,如果他不是躲进了尼姑庵,那一定还在山上。他下令众人沿山细细搜寻,抓住刘老黑者,赏三百块现大洋!

癸酉卷

未时

麻庄所在的苏北鲁南处于南北气候的分离线上,当南方人大汗淋漓的时候,这里依然春意盎然;当北国进入冰封雪飘的季节时,这里仍然秋高气爽。得益于这样的季候,我在麻庄大地上站立了五百多年,也算是国槐中的长寿者了。而今,虽然我的枝叶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繁盛,但我布满麻庄地下的根须依然有力,它们吸足了麻庄地下的养分,维持着我已经局部干枯的躯干的运转。

昨夜子时,当南场的老鼠们都兴高采烈地出来活动时,老万的先人们一起来到我的树下,给我摆放了一桌好酒好菜,说是和我商量商量,能不能把扎在万家祖坟地下的根须移走?我告诉他们,这根本办不到,我的那些根已经扎在了麻庄的各个角落,想移开根本不可能。他们不甘心,给我磕头说:你是麻庄的守护神,也是俺们的守护神,阴间虽有阎王爷,但他只管俺们的生死,不管俺们的生活。现在,万家祖坟地底下到处都是你的根须,俺们住着实在是不舒服,又潮又冷不说,到处都是粗大的蚯蚓,还是请你移开一点……看着他们那虔诚的样子,再看看那一桌子的贡品——我知道那其实是他们从阎王爷那里偷来了,我对他们说:虽然把那些根须挪走我无法做到,但我可以让那一部分根须坏死,这样,它们就不会储存水分了,你们也就不会感到潮湿了。听到我这么说,老万的祖先们都感动地留下了眼泪,齐声颂道:你真是俺们万家的神!

今天丑时,万家大院的黑山羊刚刚开始反刍,麻庄的第一遍鸡叫刚刚开始,我看到老万眼泪汪汪地朝我这边走来。我以为他要来敲钟,在心里猜想麻庄又要出什么大事了?哪想到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我替列祖列宗跪拜麻姑神!我替子孙后代叩谢老槐树!念罢,嘭嘭嘭在树下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打打身上的灰,又神情木然地起身回大院了。看他木讷的样子,我猜想:老万不会是在梦游吧?再一想,不对,他一定是被祖宗们附了身,替他们传话来了。哎,那些可怜的鬼魂,难道不知道我和老万在本质上是一体的,我们的区别,不过就是树神和肉身罢了。

自从万禄赶走了刘老黑,收编了万喜带领的抱犊崮众山匪以后,麻庄就没有了祸患之忧。万喜也能经常回万家大院了,她时不时地给老万带来一些山中野物,熬汤吃肉,老万渐渐有了精气神,到马鞍山盘龙道观诵经、和青皮坐而论道的次数也渐渐多了起来。他时常感叹:现在万禄回来了,万喜也摆脱了山匪身份,唯独万寿还在济南,不能团聚,若他也能回到麻庄,就阿弥陀佛了!每次听到老万如此唠叨,青皮总是安慰他说:万寿是干大事业的人,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在麻庄!说罢,青皮略有沉吟,对老万说:我倒是更担心万福!他是猪命,怠情成性,缺乏定力,凡事优柔寡断,做事无成,无进取之精神,祸福无常,消沉不定。今为鸡年,属猪人逢鸡年,其年必有动荡不安之事,财库有破,利路欠通,经劳谋划,多半不成,变数最大啊!一席话说得老万目瞪口呆。万福虽然做下了乱纲常伤天理之事,但他终究是万家长子,也是老万一块心头之肉,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怎能对得起早去的绣香!想到此,老万沉默不语。他想起上次到枣庄请“抓煤老道”洪启天帮助弄军火时,似乎看到过万福的影子在妓院一闪而过,难不成那真是万福?

不错,那就是万福。

那天,老万离开古镇大药房以后,清醒过来的万福跟着药房进货的马车去了枣庄。他那时兜里连买半个烧饼的钱都没有,饿得头晕眼花。走投无路时,他在火车站旅馆门口看到一张招工告示,上面写着南满铁道株式会社驻枣庄中兴煤矿公司办事处征招保镖两名。他暗想自己在马鞍山盘龙道观跟着青皮习武多年,想来做个保镖应该不成问题。万福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家日本的特务机构,专门负责搜集、窃取中兴煤矿公司的情报。中兴煤矿公司是李鸿章亲自支持创办的第三家洋务民用企业,最初定名为“峄县中兴矿局”,这块香气四溢的“肥肉”,很快就引来日本入侵者的垂涎欲滴。短短两年间,北支那经济调查所、南满铁道株式会社、日满富业协会等各路经济特务蜂拥枣庄。同时,日本东京瓦斯会社、八幡制铁株式会社、广岛瓦斯电轨株式会社,极力拉近和中兴公司的交易,大批进口枣庄的煤炭。万福应聘以后,就成了南满铁道株式会社社长中岛松本的贴身保镖,不但衣食无忧,还经常随松本出入于枣庄各种社交场所,渐渐有了些许上等人模样。

这天,他陪松本接待日本一个特别经济考察组,考察组从山东费县一路勘察,枣庄是最后一站。考察中,他无意间听到了松本和考察组的头目交谈内容,原来他们是来枣庄和台儿庄一带窥视地理情况的,以进一步了解、掌握枣庄矿区的资源和开采情况,听他们的意思,是想把枣庄煤矿和开平、井阱煤矿一起列为重点侵占目标。万福这才明白南满铁道株式会社驻枣庄中兴煤矿公司办事处的真正面目,自己的保镖工作其实就是给日本人当“汉奸”。但说自己是“汉奸”好像又不太合适,他没跟着日本人干什么坏事,不过就是给松本打打下手。这大概还算不上“卖国求荣”吧?抱着这样的想法,万福又慢慢地变得心安理得起来。

自从来到枣庄,万福一直没有回过麻庄。他有时候会想起那里的人和事,有时候也有回去看看的想法,尤其是想看看滴翠,他不知道那个和自己相好的“奶娘”如今到底怎么样了?自己的孩子现在还好吗?但一想到老万和众乡亲,万福实在下不了回麻庄的决心。想滴翠想得厉害的时候,他就去逛妓院,随便找点乐子。

万福不知,万寿此时也悄悄潜入了枣庄。

这天,万福刚从窑子里出来,看到枣庄火车站站牌下站着一个很像万寿的青年,穿着一身中山装,梳着干净利落的五四头,戴着一副圆形小眼睛,脚蹬油光锃亮的牛筋皮鞋,看样子他刚下火车,手里拎着一个公文包。万福不敢确定他是不是万寿,正犹豫间,只见他径直向这边走过来,眼看着两个人就要擦肩而过,万福压低嗓门叫了声:万寿?他站住了,侧脸看了一眼万福,面露一丝惊讶: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万福笑笑,示意万寿到茶馆里面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茶馆,在一个安静的雅间里坐下来。甫一坐定,万福就小声说了句:这里人多眼杂,说话不得不当心!

万寿点点头,说了句:还以为你在古镇呢,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你。

万福笑笑:我来枣庄好些时日了,我现在给日本人做事。

万寿一愣:日本人?你不会是……

没那么复杂!我就是给做煤炭生意的日本人当个保镖罢了,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万福小声说道。停顿了一下,他问万寿:你不是在济南念书吗?来枣庄做什么?

万寿避开这个话头,问万福:这么长时间,你也没回麻庄看看爹?

万福摇摇头:爹大概是不想再看到我了!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滴翠娘俩!

万寿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我该走了。

万福皱皱眉头:你这么着急,要到哪里去?

犹豫了片刻,万寿说了句:我要去抱犊崮。

去那里做什么?万福又问。

万寿站起来:我走了,待抱犊崮那边的事办好,我会回麻庄看看,你有什么话要我捎给爹吗?

万福摇摇头,又摇摇头,最后说了句:你若能见到滴翠,就让她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回去把她们接过来!

万寿点点头,快速走出去了。他本来想告诉万福,这次从济南回来,是要在枣庄党组织领导下,在抱犊崮山区成立中共峄县县委,把党的地下工作转移到地面上来,万福如果愿意参加革命,可以加入进来一起做事。但考虑到万福现在正在为日本人做事,万寿觉得他有些靠不住。

申时

天有点儿热。

麻庄周围到处都是厚厚的青纱帐,这些青纱帐挡住了南来的风,让整个麻庄显得有些气闷。高粱叶子已经由绿变黄,大片大片的高粱穗子通红一片,眼看就要收割了。从马鞍山望去,青纱帐从麻庄一直蔓延至抱犊崮。这一季收成下来,麻庄人又能吃上香喷喷的高粱煎饼了。

万禄从抱犊崮上下来,正急匆匆地穿过最后一重青纱帐。这段时日,万禄一直在帮着万喜训练抱犊崮上的山匪。要把一群乌合之众改造成正规军,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他刚刚接到密令,待队伍训练整编完成,就地建立特别独立团,指挥部就设在抱犊崮,长期驻扎苏北鲁南,扼守苏鲁大平原腹地。因为忙于军务,他好些时日未回麻庄了,今儿个好不容易得了空闲,赶紧回家和嫣红欢聚。

嫣红不在家。老万那屋也没啥动静。这个时间点正是他午睡的时候。万禄在屋里躺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便起身换了便装,悄悄去了南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热的缘故,老槐树底下聚集了不少纳凉的老人。万禄上前一一和他们打了招呼,老人们对他都很客气,都喊他万司令。万禄嘴上答应着,心里暗自苦笑:我哪是什么万司令,最多算个万团长!他在槐树底下蹲了一会儿,听着老人们东扯葫芦西扯瓢,上一句还在说着麻庄女人纷纷放脚的事儿,下一句就说到了蒋总统的婆娘是大脚还是小脚,有老人说一定是小脚,不然蒋总统不会娶她,蒋总统那么大一个官,哪能不娶一个小脚女人?还有老人说应该是大脚,那个女人能耐那么大,肯定是个西式货,西式货哪还有裹小脚的?争来争去,没有个结果,他们就转脸问万禄:万司令是蒋总统的人,你说他的婆娘是小脚还是大脚?万禄挠挠头,笑笑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不过,作为民国大总统夫人,出过国留过洋,不应该是个小脚吧。老人们纷纷点头:万司令说她是大脚,那她就是大脚!万禄心里想笑,这些老人真是有意思,他们关心的永远都是国家“大事”,谈起来那都是千秋大业,皇亲国戚,他们从不关心身边的琐碎小事情。或者是因为这里是苏鲁大平原,齐鲁大地南大门,苏豫皖衔接带,既上承曲邹孔孟之礼,为孔孟老子等圣贤之地,又下纳丰沛汉王之风,为一代帝王之乡;既北蓄泰岱之豪放,又南收江淮之灵秀;既西取微湖之广阔,又东收沂蒙之厚重;既有“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的豪放,又有“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的悲壮……总之,这里的人活得大气磅礴,从不窝窝囊囊!即便是饿着肚皮,操的依然是帝王心,干的依然是天下事!

说笑间,万禄想解个小手,就近去了南场边的青纱帐。麻庄人在这方面比较随意,需要解手时,找个能遮盖的地方就凑合了。漫山遍野的野地,往路边一站,或庄稼地里一蹲,半刻钟就了事。万禄毕竟是个军人,不好意思站在明处,就往青纱帐深处走了走,确认没有人能看到自己,才掏出裤裆里的家伙,对准一棵高粱的根部尿了个长长的弧线。拱出地面的高粱根底下藏了一窝蚂蚁,突然遭受到如此莫明“洪水”冲击,纷纷抱头鼠窜,四处逃亡。一泡尿过后,那个蚂蚁窝基本上就家园无存了。万禄边提裤腰带边想: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自己的命运又能比这窝蚂蚁好到哪里去呢?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军人的警觉让他迅速蹲了下来。一会儿,一个穿着白裤衩黑汗衫的男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边走边不停地用手扒拉青纱帐。待他走近一点,万禄终于看清楚那个人的脸,是陆小虎!万禄心说:这么大热的天,他躲在青纱帐里干什么?薅猪草吗?不对,他身后不远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看着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是嫣红!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衣衫不整,边往外走边拿手扣旗袍上的纽扣,那旗袍正是自己托人从上海捎来的最时新的那件!万禄顿觉头晕目眩,感觉自己就要爆炸了一般,浑身上下血脉偾张。怒火中烧的他习惯性地想从腰间拔枪,忽又想起自己刚换了便装,没绑军带。他一个饿虎扑食,把陆小虎扑倒在地,挥拳猛打起来,边打边骂:好你个龟儿子,被我打断了腿,还不死心,竟然还敢动我万家的女人!看我不打死你这个瘸子!陆三根本没有防备青纱帐里还有人,直到被打得眼冒金星,头破血流,才知道是万禄,他动也不敢动,一声接一声地长嚎起来。站在不远处的嫣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咕咚一声坐倒在地上,掩面大哭起来。

青纱帐里的动静被在大槐树底下纳凉的老人们听到了,纷纷走过来看个究竟。此时,陆小虎已经被万禄打得一身是血,奄奄一息,横躺在那里,身体蜷作一团。万禄把他拖到青纱帐的边缘,如踢死狗一样狠狠跺了两脚,老人们看到浑身血迹斑斑的陆小虎,都惊得目瞪口呆。再看看万禄,正返身拖起正在嚎啕不止的嫣红,连拽带拉,把她拉进了万家大院。很快,那儿传出一阵如同鬼哭狼嚎般的求饶声。不一会儿,哭声停了下来。只见万禄从万家大院气势汹汹地走出来,手里提着把盒子炮,嘴巴嘟囔着:今天不毙了你个龟孙子,我万禄就不是个人!众人哪见过这个阵势,都吓得不敢言语。万禄三步两步来到陆小虎跟前,用枪指着他的头,恶狠狠地说:老子今天送你上西天!眼看陆小虎命悬一线,只见陆三跌跌撞撞地跑来,一下子跪倒在万禄跟前,嘴唇哆嗦着恳求万禄:请二少爷枪下留人,枪下留人哪!俺陆三给你磕头了!看在俺在万家照顾老爷多年的份上,你就开开恩,给陆小虎这个畜生留一条狗命吧!见万禄不动声色,陆三又哭嚎起来:俺可就陆小虎这一个儿子啊,俺得指望他给俺养老送终啊,二少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啊!这时,老万从不远处走来,他铁青着脸,走到陆三跟前,欲扶他起来,陆三不肯,哭着说:求老爷给孽障一条生路啊!老万点点头,把枪口从陆小虎头上挪开,慢慢指向陆小虎的一条胳膊。万禄明白老万的意思,扣动扳机,一声枪响,陆小虎抱着膀子在地上打起了滚儿。陆三傻眼了,稍顷,给万禄磕了三个头:谢二少爷不杀之恩!谢二少爷不杀之恩!万禄面无表情。老万背着手,慢慢向万家大院走去。

先是滴翠,再是嫣红,万家接连出了有辱家风的丑事,老万十分气恼。他感觉自己对不住列祖列宗,老万家一世清白,现在皆毁在两个女人手里。这不是让他老万在麻庄父老乡亲面前丢人现眼吗?

万禄在屋里再一次痛打起了嫣红,边打边骂: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竟敢背着我偷人,真不要脸了你!你不要脸我还要呢!嫣红被打得急了,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吧!她越这样说,万禄越生气,薅掉了嫣红头上一大把连着头皮的头发。嫣红捂着头皮跑到当院,一丝鲜血顺着脸颊流向脖子,她惊恐地看着老万,老万依旧铁青着脸。再看看冬菊和欢喜,他们也都不敢上前。嫣红没有办法了,看万禄还不罢休,忽然变得冷静起来,她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们万家休了我吧!我宁愿你们休了我,也不愿意再守活寡了!愣了一下,嫣红提高嗓门:我实话说了吧,我和陆小虎早就开始了!我不配做你们万家的媳妇!

老万和万禄都愣住了。

这时,秀才慌里慌张地从大门外一路小跑着进来,他看到眼前这一幕,扑通一声给老万跪下了,带着哭腔说:闺女做下了对不住万家的事儿,按理说这里没有我王二说话的份,但好歹嫣红也是万家的儿媳妇,还请万爷恕罪,恕罪呢!

老万扶起秀才。他知道秀才还从未给谁下过跪,这是很重的礼数。他叹了口气,对秀才说:孩子们的事儿,让他们自己解决吧!咱们这些长辈就别插手了!

秀才抹抹眼泪,点点头。

万禄一下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甲戌卷

巳时

嫣红出事不久,万禄钟爱的金猴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有人说它自己跑回了马鞍山,也有人说它活得太久,或许已经死了。心灰意冷的万禄孤身一人回了抱犊崮。

嫣红知道一切都难以挽回。她如今在万家只是一个“摆设”,万禄要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在万家终老此生。苦闷的嫣红时常跑到后院滴翠那里,以逗弄万春来打发时间。这期间,除了过年的时候,万禄被万喜逼着一起回来过一次以外,他再也没在麻庄露过面。嫣红把他的心伤透了,让他再无脸面回万家大院。

万寿悄悄回来过几次,每次来都是在后半夜。他刚刚被中共枣庄特委任命为峄县县委书记,正忙于在抱犊崮地区建立一个地下政权,怕常回麻庄会暴露身份走漏风声,只好让欢喜半夜留门,小夫妻团聚片刻后,再悄悄溜走。

这天凌晨,把万寿送出村口,欢喜回屋刚要睡觉,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就听到有人大声砸门。不一会儿,老万起来了,他手里拎了一根木棍,高声喝问:谁?外面没有人回答。老万又高声问了一句,还是没有人说话,只顾砸门。老万意识到情况不妙。此时,门被砸开了,一群穿着军服的人端着枪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彪形大汉。老万不慌不忙地问:来者何人?为何强行砸门?彪形大汉环视院子四周,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们奉上峰之命来抓共匪万寿!说罢,他命令手下:仔细搜查每一个地方!一定要把共匪给我找出来!说罢,他径直去了欢喜的房间。老万上前一步,被他一个推搡,倒在地上。欢喜一直躲在屋门后面,看到老万倒地,一个箭步向前,把他搀扶起来。彪形大汉看到欢喜,笑嘻嘻地问她:欢喜,你还认识我吗?说着,他伸出毛茸茸的手,想摸一下欢喜的下巴,被欢喜一个扫堂腿,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依旧满脸笑容,呵呵笑着说道:没想到小师妹现在的身手还是这么利索!欢喜闻言大吃一惊,这才认出来,眼前的这个穿着军服的人正是叛变投敌陷害老方的潘大柱!这个叛徒竟然还有脸回来?欢喜厉声问道:你把我爹怎么样了?!潘大柱冷笑了两声:放心吧,他老人家还活着!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现在汪院长与蒋总统会商,决定全力“剿共”,你们若不交出共匪万寿,今天就要把你带走!老万闻言,心里叫苦不迭:看来今天一定是凶多吉少了。他对潘大柱说:你要抓人就抓我!潘大柱面无表情,对手下人说:把共匪万寿的婆娘欢喜带走!一个士兵拿着绳子刚想靠近欢喜,欢喜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个嘴啃泥。那个气急败坏的士兵从地上爬起来,摸过枪照着欢喜的胸口砸去,欢喜往后退了两步。潘大柱出其不意,一拳击到欢喜的小腹,欢喜大叫了声:娘耶!捂着肚子蹲了下来。几个士兵迅速上前,将她摁倒在地。老万欲上前阻拦,被潘大柱推了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冬菊从屋里跑出来,一把抓住老万的胳膊,带着哭腔对潘大柱说道:你行行好,放过俺们吧!

欢喜被潘大柱带走了。

临走,潘大柱扔下一句话:告诉共匪万寿,他如果有种,就到大寺庙来找我!

大寺庙在西集正西,离麻庄不算远。原来的名字叫普照寺,当地人都习惯称之为大寺庙。建于隋末,金大定年间曾扩建重修,占地百余亩,正堂五间大殿,供祀释迦牟尼等三佛祖,大殿门口盘龙柱特别引人注目,柱上盘龙栩栩如生。院内方砖铺地,古木参天。

应该说,潘大柱把部队驻扎在这里是很有眼光的。这个地点背靠小龙河,四周高墙耸立,外人很难进入。欢喜被押送到这里时,看到寺庙里的大部分和尚已经被潘大柱赶了出去,只留下几个年纪偏小的,给部队烧饭。

潘大柱让手下的人把欢喜单独关押在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有床有桌子,看样子像是小和尚的卧房。欢喜被捆了手脚,被士兵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她了解潘大柱,这次被他抓来,肯定不仅仅是因为万寿。想到这里,急得满头直冒汗。

这时,潘大柱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坏笑。他一进来就给欢喜松绑,边松绑边说:让师妹受苦了!看到小妹受罪,我这个当师兄的心里可不好受!

欢喜挣脱开绳索,厌恶地说了句: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离我远点!

潘大柱笑嘻嘻地说:我就喜欢师妹这副犟脾气!他抬手摸了摸欢喜的脸,被欢喜打开了:拿开你的脏手!潘大柱脸色有些难看,但他很快又努出一副笑脸说:欢喜,我是真心喜欢你啊!想当年,要不是半路杀出万寿这个共匪来,你爹早就把你许配给我了!潘大柱停顿了一下,又说:不瞒你说,我这次来,是公仇私仇一起报,一方面是把共匪万寿抓走法办,另一方面就是想把你带走。我现在跟着汪院长,你跟着我保证能吃香的喝辣的!

欢喜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你想得倒美!万寿是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吧!

潘大柱大笑:好啊,我就在这里等他,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敢不敢来救你!

两人僵持片刻,潘大柱按捺不住,又开始对欢喜动手动脚。欢喜眼看着没法摆脱他的纠缠,忽然灵机一动,她说道:你说我爹还活着?

潘大柱点点头。

欢喜说:那你把他带过来,让我眼见为实。

潘大柱犹豫着说:他现在被押在南京,你让我怎么带来?

欢喜冷笑道:你连这个本事都没有,还在我面前吹嘘什么!稍愣片刻,欢喜又说:我要亲口问问我爹,他是否愿意把我许配给你!见不着他的人,你别想占我的便宜!

潘大柱想了想,说道:那我想想办法,反正你已经是笼中鸟,早晚都是我的人,也不差这一天两天!说罢,有些气恼地走了出去。刚出门,迎面走来的一个小和尚,两人差点撞到一起,他恶狠狠地把小和尚推到一边,说了句:你眼瞎了吗!

戌时

这边欢喜被带走,那边老万赶紧派人去通知万禄和万寿。他弄不明白的是,万禄和潘大柱带的队伍都是国军,为啥一个姓张一个姓汪?其实老万有所不知,张学良将军和汪精卫一向不和,早在1932年,汪精卫就和张学良交恶,其时蒋介石采取了“联张弃汪”的策略,使张学良在华北得以维持原有权力,汪精卫则以就医为由远赴欧洲。热河沦陷以后,面对发生巨大变化的政治形势,蒋介石被迫采取“联汪弃张”政策,令张学良下野,而汪精卫则重新执掌行政院院长职务。所以,现在的局面,是蒋、汪的天下。这也是万禄为何留在抱犊崮养精蓄锐的最大原因。

老万想让万禄出面,说服潘大柱放回欢喜。不管怎么说,万禄和潘大柱同属国军阵营,他料想潘大柱也不会不给万禄面子。得知欢喜被潘大柱抓走,万禄和万喜十分着急。万喜是个急性子,拍着桌子说:不如让我去大寺庙会会这个潘大柱,看他究竟有多少能耐?!

万禄摇头说:这样来硬的不妥,你现在的身份已经不是抱犊崮的山大王,而是驻扎在枣庄地区的国军军官。如今蒋总统和汪先生联手合作,这个潘大柱和你我的身份一样,我们轻举妄动不得。况且,这次潘大柱手里有三弟的把柄,他一口认定万寿是共匪,抓走欢喜是为了引蛇出洞,这没有什么不妥。你我若公开和潘大柱对着干,他一定会以通匪的名义把我们除掉!

听了万禄的话,万喜直皱眉头: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咱们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该死的潘大柱把欢喜和万寿带走?

万禄笑笑:三弟是个人精,在抱犊崮神出鬼没,没有谁能抓得住他。

万喜说:那欢喜嫂子呢?

万禄没有说话,抱着膀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这时,有士兵来报:山下有两个庄户样的人,说要拜见两位司令!万禄对万喜说:可能是老三!两个人一起下山迎接。果然是万寿,三兄妹多年未见,抱头痛哭起来。

寒暄完毕,万寿问他俩:你们听说欢喜被抓的事儿了吧?

万禄说:这事儿最好能从长计议。

万寿说:没有时间了,你弟媳在他手里,凶多吉少!救人要紧。

万禄点点头:你有什么好办法?

万寿看看万禄:这事儿你不好出面,我和万喜来解决吧。说完转脸对万喜说:我带着我的人去大寺庙,你带着山上的弟兄在外面接应!

不待万喜答话,万禄说了句:万喜现在也是国军……

话未说完,就被万寿打断:万喜可以冒充刘老黑!他潘大柱再熊,对土匪也奈何不得!

万喜一听,点头不已:我看这个办法行!

万禄犹豫片刻,对他俩说:我有个稳妥的方案,还是我先去大寺庙,看看能否说服潘大柱放人,如果不行,你们再行动!

万寿愣了一下说:这样也好。

戌时,天刚刚黑透,十几个黑影出现在大寺庙周围。只见万禄、万寿和手下的弟兄都是一袭黑衣打扮,戴了一层面纱,悄悄在院墙外潜伏下来。万禄穿着军装,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向大寺庙。在门口,他被一个士兵拦下,说了几句话以后,士兵带他来到了大寺庙正殿。只见潘大柱正端坐在大殿正中的太师椅上,头顶正上方是一尊笑口常开的大肚弥勒佛。他朝万禄拱拱手:不知万营长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万禄环顾四周,嘴角撇了两下,说道:潘营长到抱犊崮来,我等应好生接待,如今在这个地方安营扎寨,真是罪过罪过啊,还望海涵。

潘大柱笑笑:不知道万营长今天到大寺庙来是为公还是为私啊?

万禄颔首道:主要是来看看潘营长,顺便带了些银票过来,给弟兄们的伙食加道菜!说着,万禄把一打银票递给了潘大柱。

潘大柱犹疑片刻,还是没接,拱手说道:万营长如此慷慨,让潘某感激不尽,但汪院长叮嘱再三,潘某不敢违命不从啊。

见潘大柱不接银票,万禄自知让他放人无望,只好再次试探,把话挑明:实话跟潘营长说吧,万某此来是奉家父之命想请潘营长高抬贵手,将弟媳欢喜放回麻庄,不知潘营长能否给万某这个面子?

潘大柱哈哈大笑道:不是我潘某不给你面子啊!难道说万营长眼里看到的只是弟媳妇,没有看到她还是共匪的婆娘?万营长就不怕背上通匪的罪名?愣了一下,又说:我原本想万营长会和我联手铲除共匪,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

几句话,说得万禄哑口无言了,只好愤而告辞。

万禄前脚出门,潘大柱后脚又去了关押欢喜的屋子。他笑嘻嘻地对欢喜说:师妹,万寿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看样子他是不敢来了,你还是死了那份心吧!说着,潘大柱对欢喜动起手脚来,开始解她的裤子,欲强行霸占欢喜。欢喜被捆了手脚,无法动弹,急得眼泪都下来了。眼看潘大柱即将得逞,欢喜忽然说了句:大柱哥,好久没一起唱戏了,不如咱们先唱一段吧!

潘大柱闻言一愣,见欢喜态度转变,心中暗暗高兴,随即笑道:既然师妹有如此雅兴,咱俩就来一段,调节调节气氛!他说着给欢喜松了绑,问:师妹想唱哪一段?这么多年没开嗓子,不知道我还行不行?

欢喜活动活动手脚,说:不如我们就唱《霸王别姬》吧!

潘大柱点头说:好!我记得以前我们经常唱这一段,我唱项王,你唱虞姬。后来万寿来了,师傅让他唱了刘邦!万寿这个流氓可不就是刘邦吗!

此时,夜色渐浓,万喜带着几个弟兄悄悄解决了院内执勤的士兵,藏在僻静处以待接应。万寿迅速窜至大寺庙正殿窗前,正欲伺机行动,忽听得旁边屋里传出唱戏声,细细听来,唱的正是《霸王别姬》:

虞姬唱道: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

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项羽唱道:

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

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

唱声未落,万寿一个箭步跳进来,一记黑虎掏心,直奔潘大柱胸前。未料到潘大柱身手敏捷,他一个鹞子翻身,躲了过去。此时,一群士兵从外面蜂拥而至,枪口对准了万寿。藏在院子里的万喜这才意识到中了埋伏,此时如果硬拼肯定会寡不敌众,只得带领众弟兄悄悄离去。

看到万寿被抓,欢喜满眼含泪地说:你不该来的!

万寿笑笑:我不来,潘营长岂不是唱不了这出戏!

潘大柱哈哈大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个“刘邦”会来!你这个共党分子,当初横刀夺爱不说,如今还意欲通匪,待我把你押回南京受审!

乙亥卷

辰时

夏日的苏北鲁南气温高,潮气重。整个苏鲁大平原仿佛都被一层厚底黑锅扣住了,透一口气都难得很。有经验的麻庄老人都在那里小声嘀咕着:这样的天,怕是要生事故了!这话念叨没几天,黄河决口了。

时值麦收时节,早麦收打结束,晚麦刚收进场,多数乡民都在乡场上、田地里劳作。老万当时在茅房里蹲坑,突然看到成群结队的蚂蚁拼命往高处跑,引起了他的警觉,提上裤子站到当院,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水腥气,阵阵冷风迎面扑来。他赶紧一边喊冬菊出来,一边跑去敲钟。就在钟响时,汹涌咆哮的黄水,一下子冲进村内,一米高的洪水瞬间漫过了整个村庄,牲畜、粮食等皆被冲走。顷刻之间,房倒屋塌,扑通、扑通人畜落水的声音不绝于耳,被水围困的人,有的爬到了树上,有的趴在了屋顶,哀号待救。麻庄霎时一片汪洋,水面上漂着箱柜、梁檩、牲口、猪狗、麦垛、老人和牛羊的尸体……有些箱柜、麦垛、门板上还趴着人。

这一次的黄河大水灾,也几乎要了我的命。以前麻庄遇到什么大灾大难,我都能提前感知。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老了还是天要灭我,水从东边冲下来的时候,我竟然毫无察觉。直到水漫到村口,我才反应过来:麻庄这次遇到了灭顶之灾。

水灾过后,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黄泥浆。老万听马乡长说,这次黄河决口为有史以来空前之浩劫,鲁南苏北一片汪洋,灾民达五六百万人。麻庄这次的灾情比上次长江大水灾要严重得多。整个村庄一片狼藉,地上满是牛羊鸡鸭的死尸。让老万痛心的是,家里的黑山羊和大黄狗在这次水灾中也未能幸免于难。洪水淹死了几十个老人和孩子。天气太热,加上每家每户都损失严重,根本没有按照往常习俗办丧的财力,各家都匆匆埋了死人了事。村里的粮食基本上都被水冲走了,剩下来的很少。幸亏有老万在马鞍山储存的备用粮,但照着全村人口,老万的备用粮肯定不够用,这将意味着许多人必须出去逃荒。

房屋彻底倒塌的乡亲,看着损失厉害无法修复的家园,再看看嗷嗷待哺的女人和孩子,一咬牙推着从黄泥浆里挖出的独轮车就走了。有人在那里边哭边唱:

独轮小车走天下,

风雪破庙就是家,

沿街乞讨难糊口,

残汤剩饭度生涯。

……

黄水恶,黄水黄,

淹了俺的地,淹了俺的房。

四处逃荒饿断肠。

有的到陕西,有的到信阳。

住车屋,住庙堂,

卖儿换了俩烧饼,老婆换了二升糠。

爹娘骨头扔外乡,提起两眼泪汪汪!

没两天工夫,村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小半。这事,搁往常,老万肯定是要阻拦的,他会把粮食借给他们维持生计。但今年情况实在特殊,受灾太严重了,储存的粮食肯定不够全村分。

屋漏偏逢连阴雨。

就在老万发愁如何给村里乡亲分粮食时,万喜到麻庄来了。水灾过后,山上的弟兄们没有了口粮,国民党那边的粮食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为了不让弟兄们下山扰民抢粮,万喜想让老万借给自己一些粮食,待军粮下来再还过来。山上的几千口人,吃的粮食和麻庄差不多,这粮食要是借出去的可不是个小数目。不借,开口借粮的是自己的亲闺女;借,粮食又太少,怎么办?老万踌躇半天,没拿出个主意。万喜见他为难,就说:要不先紧父老乡亲吧,我再去想想办法。老万说:你能想什么办法,这次的水灾波及到整个苏北鲁南,你抢粮都没地方抢!万喜不说话了。老万犹豫了半天,最后说了句:我先借给你一些,你那边赶紧催上头拨来军粮,早点还过来,我这边还要接济众乡亲!万喜感激地直点头。

村里灾情严重,除去讨饭的,还有许多乡亲无处安身。老万和青皮商量,让一部分人暂时先去了盘龙道观。一时间,道观里人满为患,老万让大家都在一口锅里吃饭,这样能节约些粮食。但道观唯一的一口大锅煮饭已不够用,老万又找来村里的铁匠张春来,临时赶制了一口大铁锅。看着熙熙攘攘的避难人群,青皮对老万说:此种状况不能持久,赶紧让乡亲们重新翻地种粮,重建家园!老万点头不已,说:没上山的乡亲已经在重新收拾房屋了,当务之急是解决口粮问题。他们有的已经饿了好几天肚子了,到处找吃的,有的已经盯上了老槐树的皮。在下一次收粮之前,这一段时间恐怕是最难熬的!

灾荒时节,最珍贵的就是粮食。现在全村就老万手里有粮,大家都有求于他。老万借给他们的都是救命粮,乡亲们都很感激。但因为粮食少,老万每次最多只能借给他们吃三天的。这样,老万现在最忙的事情就是看守道观的粮库。他几乎无时无刻不蹲在粮库门口,给大家分粮食。他一个人忙不过来,青皮带着几个乡亲给他帮忙。冬菊不识字,无法记账,老万不得不随时随地带着个小账本,借一户粮食就记下一笔账。随着粮食逐渐减少,老万往外借粮也越来越小气了。

在这些借粮户当中,王顺子家借的最多。他家孩子多,老人还都在,几张大嘴天天等着吃饭。他之前租种老万的地也算是较多的一户。他自己开的那片荒地因为在马鞍山脚下,被洪水冲得七零八落,基本上不能再种了。因为这个,老万借给他家的粮食也大方。对于自己的租户,他还是能照顾一点就照顾一点的。再说自己以前和滴翠的事情,还亏欠着王顺子呢。借着这个时机,老万也想多还一点良心债。

秀才王二是自己的亲家,虽然嫣红惹下了祸端,毁了万家的名声。但再怎么说,她还是万家的媳妇。不等王二开口,冬菊就让嫣红背了半袋小麦,及早就给爹娘送了去。自打万禄离家,嫣红就变得收敛多了。她给秀才放下粮食,也不在家多停留。秀才也催她,赶紧回去帮公婆料理家务。临走,嫣红抹眼泪。秀才也抹眼泪,边抹边说:我们这也算是得了闺女的济了!

陆三一家已经断粮两天了。他不好意思去跟老万借粮。陆小虎出事之后,陆三没脸见老万。自那以后,老万再也没有叫他到家里帮过什么忙。陆三婆娘整天在家数落:好歹你也侍候过万爷那么多年呢,你就不能去借点粮食过来?一家人在这里饿着!大人可以啃树皮,娃们咋办?儿媳妇孙大脚抱着孩子在一旁掉眼泪,孩子饿得已经哇哇大哭了一整天。陆三被数落得急了,指着陆小虎破口大骂:还不是这个兔崽子不仁义!守着婆娘还去惹风骚,你惹谁不好,偏去惹老万家的媳妇!被打断腿了还不死心,还要去招惹,现在好了,胳膊也断了,人也得罪光了!你让俺这张老脸怎么去见人?

陆小虎不说话,瞪着眼睛看地上不知从哪里爬来的一只长腿蚂蚁。洪水过后,麻庄到处都是这种没见过的小东西,许多人捻死了就吃。陆小虎用手指捻了蚂蚁往嘴里送,喉头动了几下,咽下去了。他看看陆三,狠狠地说了句:我去想办法!

看着一瘸一拐的陆小虎甩着断胳膊晃晃悠悠地往外走,陆三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知道把这一切都归罪于陆小虎也不公平。小虎从小就喜欢嫣红,嫣红却偏偏嫁给了万禄。问题出在小虎偏偏不死心。要是陆家也能像万家那样家境殷实,有钱有势,或许小虎就能娶到嫣红了!哎,这一切都是命!这小子错就错在死不认命!

死不认命的陆小虎在外面转悠了半天,还是没胆去找老万借粮。心灰意冷时,在南场边看到嫣红的身影,他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迈着瘸腿喊了两声:嫣红,嫣红!

嫣红听到陆小虎的声音,身子一震,转身想走。

陆小虎赶紧又喊了两声:嫣红,嫣红,救命!救命啊!

嫣红终于停下脚步,哀怨地看着他,说了句:你还敢来找我?

陆小虎低下头:没法子了!家里人快饿死了!求求你,借给俺们一点救命粮吧!

嫣红摇摇头:我当不了这个家!你要借就去找我公爹去!

陆小虎神色黯淡,定定地看着她。

嫣红被他看得急了,跺跺脚,说了句:你在这儿等着!

一会儿,老万从万家大院里走出来。陆小虎一看见他就腿软,正想走开,忽然看到他手里拎着一袋粮食。他大着胆子喊了声:万爷!老万哼了声,把手里的袋子递给了他:回去告诉你爹,尽快回到大院里来,也好给家里挣口活命饭!

陆小虎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第二天,陆三一进万家大院就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万面前,满面老泪纵横。老万默默扶起他,说了句:万家离不开你这个大管家!

巳时

大灾之后,乙亥年显得有些漫长了。

偏偏冬天天冷得又早,持续的时间也长。年龄大了,我越来越不喜欢冷天了。今年冬天还特别干燥。搁往年,腊月前后,麻庄总要落一场大雪的。今年却有些反常。眼看就要过年了,一粒雪的影子没见着。没有了雪,这年还有什么味道?

没味道的这一年,苏北鲁南受了大灾。

没味道的这一年,麻庄遭了大难。

没味道的这一年,老万家发生了很多事。

先是万寿被抓,据说押到了南京,进了国民党的大牢。欢喜下落不明,有人说她被潘大柱关押在大寺庙的水牢里,但万喜派人把大寺庙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见着欢喜的影子。老万猜测欢喜被潘大柱带走了,可能去了南京,也可能回了武汉。不管去了哪里,欢喜栽在潘大柱手里,都是凶多吉少。

进入腊月不久,滴翠和万春也不见了。

我看到万福悄悄接走了她们。临走的时候,万福往院子里扔了一个纸团,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

爹,我把滴翠和万春接到枣庄去了。不孝儿,万福。

老万看了,说不出是悲伤还是高兴。他听说这两年枣庄来了不少日本人,都是经济情报机构的代表,万福跟着他们,眼前看上去风光是风光,但东北现在吃紧,日本人已经侵占了东三省,正在觊觎着整个华北,有一天他们进到枣庄来,万福还不得跟着他们做汉奸?万家这么多代下来,可都是清清白白的,没出过一个吃力扒外的汉奸贼啊。可不能到了万福这儿,把这个规矩给毁喽!但老万也明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万福真要那么做,他也没办法。

昨天,青皮道长下山来,到老万这里坐了半天。他对长吁短叹的老万说:眼前这个情况不能说是好还是坏,俗语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福祸相依,否极泰来。儿女自有儿女命,子孙自有子孙福。对此,不必过虑。他还当着老万的面卜了一卦,说万寿不会有生命之忧,眼前的受难不过是为了将来的享福。万福做不做汉奸那是他的运命,他不做汉奸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做了汉奸也不会坏到哪里去。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命数自然在,万事皆看开。

经青皮这么一说,老万也就不再忧心忡忡,和冬菊忙这忙那,准备着过年了。

苏北鲁南文化底蕴深厚,过年的风俗也是丰富多彩,麻庄过年的讲究尤其多。在麻庄,有“进了腊月都是节”和“过了腊八都是年”的说法。腊八节也就是农历的十二月初八。这天早晨,家家要煮腊八粥:将洗净的大米、豇豆、红枣、花生、莲子、栗子、菱米等放进锅里,用文火慢慢熬制,经过一个时辰,腊八粥被熬得香喷可口后,老万总是先盛出一些给前来讨饭的乞丐,邻里间也互送一些。这一天,最重要的事项当然是敬天敬地敬祖宗,以祈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吃了腊八粥,就把年来数。”从这天起,就正式开始过年了。而备年货、除尘、送节礼、杀猪、蒸馍馍、烙煎饼、炸丸子、熬糖、上坟等等,则称为“忙年”。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这一天在苏北鲁南为祭灶日——送灶神上天,称为“送灶”、“辞灶”。辞灶一般都是在傍晚进行。老万让冬菊先往灶神的嘴上抹上糖,意思是叫他上天后不要乱说话,多替家里人美言。然后在灶前摆上供果和用秫秸芯扎的马,焚香燃炮,口中还念念有词,祈祷灶王爷“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最后揭下灶王爷的画像,连同秫秸芯扎的马一起焚烧,意寓灶王爷骑马升了天。“辞灶”后,百神上天,百无禁忌,天天大吉。

“辞了灶,年来到,闺女就要花,小子就要炮”。这是在苏北鲁南过年时百姓口头传唱的民谣。娃们小的时候,老万这一天总要到西集街买花买炮,现在娃们都大了,远走高飞了,想买也没人要了。

除夕是腊月的最后一天,麻庄俗称“年三十”。为了第二天的春节,这一天有许多事情要做。麻庄有一句形容人忙碌的俗语“忙得跟没三十的样儿”,说的就是“年三十”这一天之前,过年的事情一定都得处理好,以免到了年跟儿手忙脚乱。

可就在这个当口,嫣红出事了。

自从和陆小虎的丑事败露,嫣红平时就不大出门了,成天躲在屋子里,不言不语。冬菊担心这样下去时间久了会出事,就时不时地主动喊她到厢房一起做个针线活。这天,冬菊叫嫣红过来帮忙炸丸子,她一进锅屋就干呕起来,跑到茅房呆了半天。一个念头闪过冬菊的脑际:嫣红不会是怀孕了吧?可万禄走了那么久,她肚子里的孩子……冬菊不敢想了。从茅房里出来,嫣红眼睛红红的,默默坐到灶台前的板凳上,不声不响地往灶台里添着柴禾。冬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下一下往锅里拨着掺了土豆和萝卜条的白面。那一团团白面跳到滚烫的油锅里,上下翻腾着,左右翻滚着,不一会儿就变得焦黄酥脆起来。冬菊一边用笊篱捞起熟透的丸子,一边继续往锅里拨着面团。等筐里的丸子凉透了,她用筷子叨起一个,递给嫣红:来,尝尝味道怎么样,咸不咸?嫣红直摆手,不愿意吃。冬菊心里有了数:老天爷,看来嫣红真是怀上了!

纸包不住火,何况是明火。冬菊知道嫣红这事早晚会被老万察觉。作为一个女人,她当然同情嫣红的遭遇。她很想帮嫣红一把,可又不知道怎么帮。嫣红和陆小虎通奸已经惹怒了老万,现在又怀了对方的孩子,岂不是火上浇油。早知道,嫣红当初还不如离开万家。她那个榆木疙瘩脑袋的秀才老爹,非说她活是万家的人,死是万家的鬼,现在好了,做人也不是,做鬼也不成。善良的冬菊想:如果嫣红肚子里的孩子不是陆小虎的就好了。她决定亲口问问嫣红。

冬菊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张口,嫣红就主动说出了原委。

这天,老万正在书房里写春联。嫣红眼泪汪汪地到厢房里来,拉着冬菊的手哭着说:我完了!我怀上了陆小虎的的孩子!

冬菊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嫣红兀自哭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她对冬菊说:两个月前,我去大田割猪草,陆小虎他……我没他劲大,被他得逞了。我哪里想到这次就……以前有过那么多次,都没啥事。

冬菊长叹一声:你要是不想把孩子生下来,俺有个土法子可以试试,就是要受点罪。

嫣红点点头:我想试试。

冬菊说:等过了年吧,这几天你先回娘家避避。

苏北鲁南过年有个规矩,那就是嫁出去的女儿一般不能在娘家过年。搁往年,老万是不会让嫣红在这个时候回娘家的。但因为他对嫣红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对她的一切已经漠不关心。所以,当冬菊说嫣红身体不适想回娘家时,他并未加阻拦。这样一来,今年老万家过年就更冷清了。家里只剩下他和冬菊两个人,这年过不过都无所谓。倒是万喜,专门从抱犊崮跑来,给老万带了些山上的年货。但她也没办法在家里过年,山上的弟兄们多,她这个大当家的必须留在山上。

不管好过歹过,这年都得过。别人贴春联,老万也贴;别人放鞭炮,老万也放。但今年的春联怎么看似乎都比不上往年红艳;那一百响的鞭炮怎么听都不如往年清脆。大年三十这天,老万自斟自酌,喝着喝着就流下了两行清泪:今年这年过得未免太冷清了!四个娃,没有一个在身边!老万想不明白,他清清白白了半辈子,咋落了个这么冷清的下场?当初青皮道长说要让娃们远走高飞,留在身边只能互相残杀。现在倒好,四个娃天各一方,清净倒是清净,可也太冷清了!现在,老大万福自作孽,不可活;老二万禄远走东北,前途未卜;老三万寿被捕入狱,性命堪忧;只有万喜,算是离自己最近,但再近那也是抱犊崮,虽已被收编那也是个土匪窝,说变天就变天,命数不定。难道说,这都是老万家命定的劫数?

老万想不透。

想不透就喝酒。一杯接一杯不停地喝。往常,老万是不怎么喝酒的,即便是过年,也只是象征性地喝几口。但今天,他喝多了。喝得东倒西歪。喝完半坛老酒,他醉醺醺地来到了老槐树下,开始不停地念叨:老槐树你说说,人活着有啥意思呢?为老人?老人家都走了;为孩子?孩子们都不知道哪去了;为自己?这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外面兵荒马乱,村里鸡飞狗跳。都说咱们麻庄是先人留给咱们的福地,可这块福地咋越来越颓废了呢?是什么在改变着这里的一切?老槐树你知道吗?你守着麻庄几百年,经得多见得广,你倒是说说啊……

我想告诉老万,这一切都将过去,麻庄还会恢复往日的宁静。但我知道对他说这些没有用。他现在只是处于暂时的悲观失望当中。等他酒醒,明天的太阳高高升起,他就会重新回到麻庄日复一日的生活中来。

年总算过去了。

瞅老万不在家的时候,冬菊按照从枣庄窑子学来的土法子熬了一味药,看着嫣红一口一口地喝完。冬菊告诉她:半个时辰之后,肚子会很疼,到时候去茅房里蹲一会儿,能蹲下来就好了!嫣红点点头。

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嫣红的肚子没有什么反应。又过了一会儿,肚子开始疼起来,但只是轻微的疼痛。去了两趟厕所,什么都没蹲下来。嫣红很着急,问冬菊咋办。冬菊也没了主意,只说在窑子的时候她们都试过这个法子,咋一到你身上就不行了呢?无奈之下,冬菊又熬了一锅,这次加大了一半的量。嫣红皱着眉头喝了,在床上等了半天,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这次冬菊也没啥办法了,铁青着脸对嫣红说:这是天意,这是老天爷想让你把娃生下来!嫣红听了,大哭起来:我哪敢生啊,我要是把这个孽种生了,我爹还不得把我打死!万禄知道了,还不得活剥了我的皮!

自打冬菊跟着老万来到麻庄,肚子一直没见啥动静。她一直抱着一个希望,就是能怀上一个孩子。等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没啥动静,渐渐地心灰意冷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她安慰嫣红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程看一程,既然怀上了,不管是谁的种,该生还是得生!你不能养,俺来养!嫣红听冬菊这么说,心里稍感宽慰。只是,这事怎么向公爹老万交代呢?

丁丑卷

酉时

和我们槐树一样,村庄也有自己强大的修复功能。前后不到一年的工夫,麻庄已经完全没有了受过大水灾的迹象。重新修整过的房屋,长势喜人的庄稼,日渐丰腴的女人,摆脱饥饿威胁的乡亲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出去逃荒的人也陆陆续续回来了,风尘仆仆的他们看到麻庄重新焕发出了往日的兴旺,都满怀信心地动手重新建造自己的家园。麻庄终于又慢慢地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安详。

但我知道这不过是风暴前的暂时安宁,外面的大风迟早会吹进苏鲁大平原腹地的麻庄。我时常隐隐约约地听到远方的炮声和飞机的轰鸣声,直觉告诉我,这一次的风暴会更猛烈。麻庄难逃此劫。一只南来的鹰隼证实了我的担忧。或许是飞得太久的缘故,这只健壮的老鹰落到树梢上时已经精疲力竭。它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边大口喘气边抱怨着:这里的大树可真少!大平原上都是庄稼。

我笑笑,问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它叹了口气说:南边又打仗了,以前是中国人自己打自己,互相打来打去,终于消停了吧,现在日本人又来了,轰炸了上海和南京,那里现在已经是炮火连天!硝烟味太浓,我只好从那边跑出来,找个安静的地方落脚。

我点点头,看来,大灾难就要来了。我告诉它:前边不远就是抱犊崮,那里山高树多,或许正是你要找的地方。

老鹰看看我,说道:可惜你是一棵不能移动的老槐树,要不然,我也要劝你尽早离开这里了。硝烟已经向这里弥漫过来了,你还不赶紧跑。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没说话。

老鹰向着抱犊崮的方向飞走了。它不会知道,即使能跑我也不会跑,我要守着麻庄,无论这里将要发生什么。

万喜从抱犊崮下来,给老万带来一个会说话的黑匣子,说因为他借粮有功,这是上边给他的奖励。起初,老万没把这个黑匣子当什么好东西,但当万喜鼓捣来鼓捣去,终于从里面传出蒋总统的战时动员令时,老万就有些吃惊了。这个被万喜称作电匣子的东西,咋会传出那么远的声音来?老万很快对它产生了兴趣。对电匣子本身的好奇,很快就变成了对广播内容的关注。正是从这个黑色的电匣子里面,老万知道了日本人大举侵入中国的事儿。电匣子每天都会有日本人进攻的新消息,从上海到南京,从南京到蚌埠,日本人一路入侵,整个苏北鲁南即将成为抗战的前线。他知道,麻庄马上就要有大麻烦了。

老万去了马鞍山,他想和青皮合计合计。

青皮道长一看见老万就说:我刚想下山去找你!我夜观天象,这次,麻庄要有大灾难了!

老万点点头:恐怕不是麻庄要有大灾难,整个中原,整个中国都要不得安生了!我从电匣子里听到,日本人没遇到国军什么太大的阻拦,几乎是长驱直入到中原,麻庄危在旦夕!必须把民团武装起来,加紧训练。

青皮面有戚色,说道:要想守住麻庄,对内依靠民团,对外还要依靠万喜的队伍。她既然已被国军收编,无论是在武器装备还是战斗力量上应该可以与日本人周旋一时。

老万点头不已:是到了该联合起来的时候了!

从马鞍山下来,老万敲响了大钟。大灾之后,众乡亲不闻钟响多时,猛一听到大钟的当当响声,大伙都有些不习惯。民团成员哩哩啦啦地集合起来,一些闲来无事的老人和孩子也都赶来看热闹。老万站在大钟旁边的高台子上,对大家喊:乡亲们,日本人入侵中原了!麻庄在劫难逃。现在国军节节败退,日本人所到之处,抢杀奸淫,无恶不作,我们必须起来自卫。民团需要更多人手,愿意加入的就一起训练。其他人都回家好好做活,多储备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说完,老万让青皮道长继续训练民团,自己则带着青壮劳力加固土围子。加固完土围子,他又带着大家到马鞍山上采了一大堆石料,在麻庄的东南西北四个角各修建了一座炮楼。这边修好炮楼,老万又让陆三去了一趟抱犊崮,从万喜手里借来四挺机枪,架在了炮楼上。做完这些,差不多已经到了秋忙时节。

今年麻庄的秋忙和往年不一样,一方面这是麻庄大水灾自救之后的第一次秋粮丰收,乡亲们都等着粮食下来活命;另一方面,日本人大举入侵中原,麻庄人必须做好打仗的准备,尽可能多地储存些粮食。不管从哪个方面说,这一季秋粮都是麻庄的救命粮。因此,不等玉蜀黍的须子由红转白,乡亲们就没白没黑地抢收起来。在苏北鲁南的乡村,白面平时都舍不得吃,只有在过节的时候才肯蒸上一锅白面馍馍。玉蜀黍是最主要的食物,烙煎饼是它,下面糊也是它。对于麻庄人来说,每天能喝上一碗玉蜀黍糊糊汤,那就是了不起的美味了。非常时期,首要的是填饱肚皮。

粮食丰收了,麻庄的老鼠又多了起来。多年未见的老鼠王又时常带着众老鼠,在南场的麦秸垛一边闲逛,一边找点吃物。紧跟着,黄鼠狼也多了起来。麻庄的鸡见天就少一只两只。牛羊牲畜也多了,村庄里的狗叫声又渐渐浓密起来。正值生育期的麻庄女人们,屁股腰日渐丰满,生娃养娃的本能再次爆发出来,村里突然之间就多了好多小娃的哭闹声。

每当此时,老万总是在我面前念叨着:要是狗日的鬼子还没入侵中原该多好!那样的话,麻庄乡亲就能有好日子过了!

可惜的是,此时日本人已经逼近了徐州,逼近了抱犊崮,逼近了麻庄。

老万从电匣子里听到,日本人刚刚袭击了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已经沦陷在日本人的铁蹄之下。鬼子攻入南京城以后,开始了人类历史上最惨无人道的南京大屠杀。老万每天从电匣子里听到的几乎都是中国人被枪杀的消息:

15日,日军将中国军警人员2000余名,解赴汉中门外,用机枪扫射,焚尸灭迹。同日夜,又有市民和士兵9000余人,被日军押往海军鱼雷营,除9人逃出外,其余全部被杀害。

16日,中国士兵和难民5000余人,被日军押往中山码头江边,先用机枪射死,抛尸江中,只有数人幸免。

17日,日军将从各处搜捕来的军民和南京电厂工人3000余人,在煤岸港至上元门江边用机枪射毙,一部分用木柴烧死。

18日,日军将从南京逃出被拘囚于幕府山下的难民和被俘军人5.7万余人,以铅丝捆绑,驱至下关草鞋峡,先用机枪扫射,复用刺刀乱戳,最后浇以煤油,纵火焚烧,残余骸骨投入长江。

令人发指的是,日军还在紫金山下进行了残酷的“杀人比赛”。在日军进入南京后的一个月中,全城发生2万起强奸、轮奸事件,无论少女或老妇,都难于幸免。许多妇女在被强奸之后又遭枪杀、毁尸,惨不忍睹。与此同时,日军遇屋即烧。从中华门到内桥,从太平路到新街口以及夫子庙一带繁华区域,大火连天,几天不息。日军在南京进行了长达6个星期的大屠杀,中国军民被枪杀和活埋者达30多万人,8万妇女遭到强奸。

这些消息,不能不让老万愈加担心起被押在南京的万寿和欢喜。

申时

麻庄四个简易的炮楼皆用半米见方的青石搭建,虽然不是很高但却坚固。这一段时间,除了麻庄北面的小龙河无人把守,其余三个方向皆有岗哨巡逻。四个炮楼连接起了大半圈的土围子,把整个麻庄包围起来。东南角的这个炮楼就在我的眼前,从树梢正好可以俯视到炮台。炮台不远处就是万家大院的后院,滴翠被万福接到枣庄以后,后院就一直空着了。前不久,嫣红拖着很重的身子住了进去。住到后院来是嫣红自己的主意,老万对此不置可否。一年前,冬菊告诉他嫣红怀孕的事时,他气得差点背过气去。但冬菊说了一句话,又让他觉得不能太难为嫣红。冬菊说:万禄这么久没回来,嫣红独守空房这么多年,也怪可怜的,你仁义了半辈子,咋就容不下一个女娃?老万想了半天,觉得还是随她们去吧。再说其他的人也不会去查证嫣红肚子里的娃究竟是谁的,既然嫣红还是万家的儿媳妇,娃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万家的娃!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嫣红生了,是个很秀气的女娃。抱着毛茸茸的小娃,嫣红说不上是喜是忧。冬菊最高兴,没事就把小娃抱在怀里,还让老万给起个名。老万被冬菊缠得没办法,只好随口说了个名字:万夏。冬菊说这个名字好,孩子是夏天出生的,而且之前有个万春,再以后有了娃,就叫万秋,万冬,那多好!老万听冬菊提到万春,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冬菊见状,赶忙收了口,去抱孩子了。

现在,我看到嫣红正在院子里逗弄着万夏,娃的笑声很清脆,叮叮当当如同银铃铛。逗弄一会儿孩子,嫣红抬头看天。她常常对着天空的白云发上一会儿呆,有时候还会喃喃自语:

小花猫,睡不着,

抓个耗子当宝宝;

抱一抱,摇一摇,

耗子吓得心乱跳。

在唱儿歌的时候,嫣红一直在想着万禄,她一直没弄明白万禄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如果不喜欢,他干嘛要娶自己?如果喜欢,他又为何容不下自己?她同样弄不明白陆小虎到底是个啥样的人?她时常想起小时候在私塾上学的情形,那时候的她,时常被男生欺负,每次都是陆小虎站出来替她出气;后来,万禄到私塾来上学了,他也替她出气。可现在,他们都在哪里?

嫣红掩面而泣。

我看不下去了,把头转向村口的方向。我看到两个人影正向这边走来,随着他们越来越近,我终于看清楚,那是万寿和欢喜。

万寿被潘大柱押送南京的时候,万禄和万喜想了许多法子去营救,但均以失败而告终。欢喜也被潘大柱带走了,一路上免不了遭受许多凌辱。万禄派人到南京到处打探万寿和欢喜的消息,只知道万寿被收押在南京城国民党的监狱,欢喜则下落不明。

就在万禄四处打探消息的同时,苏鲁边区临时特委也在积极想办法营救万寿,他们做了许多秘密工作,终于趁着国共合作联手对付日本人的时机,在南京沦陷之前将万寿和欢喜解救了出来。考虑到他俩的安全,这一段时间一直藏身于抱犊崮峄县县委地下交通员那里,没有在麻庄公开露面。直到日军攻陷南京,直逼徐州,万寿和欢喜这才回了一趟万家大院。

在炮楼上站岗放哨的王顺子认出了万寿,给埋伏在土围子里的人摆小旗,示意他们放行。万寿和欢喜看到这个阵势,知道老万已经做好了迎敌的准备。他俩刚进入土围子,老万就从大院里走出来,看到他俩,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万寿和欢喜齐声叫了声爹。老万嘴哆嗦着说了句: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们了呢!三个人进屋说话。冬菊刚去了后院替嫣红抱孩子,屋里没别人。万寿就把自己和欢喜在南京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老万。

原来潘大柱把他俩抓到南京以后,直接把万寿投进了大狱,期间用了些刑,逼他交代抱犊崮这边地下党组织的名单。无奈万寿嘴硬,大刑用了个遍,他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个刚毕业的学生,不认识什么地下党。国民党特务拿他没办法,只好就地关押起来。监狱里关了不少地下党,大家互相鼓励,继续秘密在监狱开展革命活动,直到组织把他们营救出来。欢喜一开始并没有被关进监狱,到南京以后就被潘大柱带到了一个营房,登时就对欢喜动起手脚,情急无奈之中,欢喜照着他的下体死命踢了一脚,结果把潘大柱的睾丸踢得粉碎,当时就疼地晕了过去。潘大柱被送进了医院,欢喜则被投进了万寿所在的监狱。地下党营救万寿的时候,一起把她救出来了。

两个人有惊无险,老万心里高兴,当即要陆三去杀鸡宰鸭,让厨房弄几个硬菜,晚上好好喝几杯。

万寿直摆手,说:算了,爹,非常时期。

老万笑笑:再非常时期,肉还是要吃的,酒该喝还得喝,你和欢喜平安回来,爹心里头高兴着呢。

万寿点点头,说:这次回来可有要紧事哪。

老万问他:什么事?

万寿面色凝重:现在的形势爹你也知道,日本人进来了,国共要联合抗日。以前我们的活动都是在地下,现在可以公开了,苏鲁边区临时特委机关就设在古镇大药房,药房的胡老板一直是我们的交通员,经常跑徐州铜山、沛县以及微山湖。目前的情形是国民党军力强,共产党军力弱,说是国共团结抗日,但国民党不肯把最好的武器给我们,所以我们迫切需要加强装备。我记得当年你组织民团的时候,弄到了不少军火。我们手里现在有一大笔款子,我想和你一起走一趟枣庄,你帮我接下头,剩下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老万边听边点头,说没问题,民团这边也正想再弄几挺机枪!

两个人说着话,听到王顺子在外面喊:万爷!万爷!老万闻声出来,看到王顺子站在大门口,身边站着一个被捆了双手的老头。王顺子指着老头对老万说:这个人鬼鬼祟祟地在土围子转悠,我看他可疑,就绑了来!

不待老万说话,欢喜大叫了一声:爹!

万寿也失声叫起来。

老头抬起头,看了看欢喜,又看了看老万,苦笑了一下:我刚才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呢!

老万这才看出来,眼前这个被捆绑起来的老头正是唱戏的瞎子老方。他咋也回麻庄了?

万寿赶紧上前给老方松绑,边松绑边问:这么些年,爹你都呆在哪儿了?

老方说了句:吃了国民党的大牢,还能去哪儿?现在国共合作,他们把我也放出来了!老方说着活动了一下手腕,回头看了一眼王顺子,说:这绳子绑得还真结实!

王顺子赶紧过来赔不是,磕碜个脸说道:都怪我狗眼不识泰山!

老万说了句:不知者不怪,你赶紧去炮楼吧!

王顺子回去巡逻了。

欢喜看着多年未见的老方,喜极而泣。

人逢喜事精神爽,老万一天之内碰到两桩好事,心里自是高兴。他哈哈笑着说道:今儿个咱们爷几个一定好好喝几盅!

戊寅卷

戌时

日本人是在黄昏时分进入大寺庙的。是个小分队,没几个人。一个个都头戴钢盔,全副武装。领头的小队长叫池田大佐,嘴角留着一圈小胡子,看上去年龄不大。他们三十几个人分乘着四辆牛车,还有几个坐在拉着小钢炮的驴车上,从徐州一路过来,直接一头扎进了小龙河旁边的大寺庙。潘大柱离开抱犊崮以后,大寺庙被地下党组织改造成了战地医院。风闻日本人即将进攻抱犊崮,医院提前撤到了西集大药房。现在,这里成为日军的总据点,大殿成了司令部。不久,日军还在寺庙后面的小龙河边建造了人称‘土土噶’的水牢,用来关押地下党。

日军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多闹腾,甚至说安静得有点儿过分。他们到这里的第一件事不是端着刺刀烧杀抢掠,而是拿着一摞子宣传单在整个西集街到处散发,宣传单上赫然写着:“大东亚共同繁荣”字样,并开始招募伪军。一开始没有人愿意应征,日本人只好自己动手起锅做饭。他们拉不惯风箱,不时地拿嘴吹锅底,抹了一鼻子锅灰,被烟灰呛得直流眼泪。后来,他们强行拉来大寺庙里几个没有逃跑的和尚,充作了烧饭洗衣的杂役。

安静了没几天,池田大佐就开始蠢蠢欲动了。他带着几个鬼子到西集街上转来转去,东瞅瞅西望望,嘴里伊哩哇啦的叫个不停,好像在找什么东西。找了半天没找到,骂骂咧咧地走回来。那时候西集街还没有窑子,只有极个别的暗娼,那得熟门熟路的人才能找得到。鬼子初来乍到,哪摸得清这个。后来终于闹腾明白了,池田大佐带着两个亲信去了抱犊崮山下的李寡妇家。李寡妇接过不少男人,但日本人还是头一遭。三个日本人不打不闹,直往外掏一种她不认识的纸票。李寡妇既害怕又好奇,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见她一直在犹豫,日本人以为她嫌钱少,又往外掏了一些。李寡妇大着胆子说:俺是中国人,不接你们日本人的客,你们拿着臭钱走吧!池田大佐很生气,露出了穷凶极恶的本相,命令两个手下把李寡妇绑起来,押回了大寺庙。

这一夜,李寡妇叫得很凄惨。三十几个鬼子,一个一个地爬上了她的身子。她痛得把嘴唇都咬烂了,但她仍然强忍住悲痛硬是没叫出一声,直到奄奄一息,最后横死在了大寺庙的正殿上,一丝不挂地死在了佛祖的眼皮子底下。李寡妇的尸体被池田大佐扔进了小龙河,翻了几下就顺着河流飘走了,一直飘向了微山湖。

这件事传出来以后,各村都加紧了防护,大街上几乎没有人走动,整个抱犊崮地区一片死寂。

不久以后,摸透了地形的池田大佐开始逐村扫荡。所到之处,抢粮抢人,妇孺儿童,只要反抗,一概枪杀。三十几个鬼子,在麻庄周围横冲直撞,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太大的阻拦,直到他们逼近了麻庄。

这天戌时,天刚刚擦黑影。鬼子从大寺庙出发,浩浩荡荡地走在去往麻庄的大路上。我看到池田大佐骑着一头驴子,走在最中间。一群人边走边哈哈说笑,队伍里面基本上都是中国人。其中有个人有些眼熟,我仔细看了看,竟然是刘老黑!他咋和日本人勾搭上了?

原来刘老黑被万禄和万喜联手赶下抱犊崮以后,一直窝在西集附近。他时刻注意着抱犊崮上的动静,一直想找机会东山再起。几年间,他陆陆续续拉拢起了一支队伍,小打小闹抢了几个富户,但终归实力太小,无法和抱犊崮时期相比。正愁眉不展时,日本人进入西集,生性狡诈的刘老黑借着日本人的手,很快就壮大了队伍。这支百十来人的队伍被池田大佐收编成了伪军,每次扫荡时都是他们替日本人打前锋。这次进攻麻庄,刘老黑的队伍依然是主力。他想借着这次扫荡,把自己和老万一家的仇恨一了百了。

队伍行进到离麻庄土围子百米远的地方停下了。刘老黑得得得跑到池田大佐跟前,把他从毛驴上扶下来,指手画脚比划了半天,意思是这个村子很危险,要倍加小心。池田大佐听不懂他的话,一个劲儿地挥舞着刺刀:杀鸡给给!杀鸡给给!刘老黑没办法,只得继续前进。他在心里骂道:他娘的日本人咋都一根筋哪!看来,必须得找个翻译过来,不然他老“杀鸡给给”的瞎指挥,岂不是要了老子的命!

队伍继续前进。

老万那边早已经知晓了日本的动静,一切准备就绪。但打日本鬼子毕竟不比杀猪宰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就完了。在麻庄,无缘无故杀人的事儿谁都下不了手。老万就怕民团的人胆怯心软,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交代,日本人如何心狠手辣,只要他们进村,麻庄的女人都得成为第二个李寡妇!

但老万万万没想到,刘老黑会和日本人联手对付麻庄。现在全中国的人都同仇敌忾对付日本鬼子,这个土匪却投靠了日本人,为虎作伥!

随着日本人的队伍越来越近,老万看到炮楼上的王顺子扶枪的手在发抖。这个老实巴交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手里拿惯了锄头,打机枪有些不习惯。老万叫来陆三,让他换下王顺子。这个时候,炮楼上的机枪火力最关键,一定不能出任何岔子。

鬼子靠近了土围子。这是麻庄的第一道安全屏障。随着老万一声令下,埋伏在围子后面的众民团一齐扣动了扳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几个土匪伪军,如同秋收后的麦个子,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一直没遇到抵抗的池田大佐一下子愣了神,对着刘老黑大喊大叫:杀鸡给给!杀鸡给给!趴伏在地上的刘老黑在心里直骂娘:妈了个巴子,这个时候你让老子杀鸡给给,这不等于是要俺的命吗?他环顾四周,看样子对于这次扫荡,麻庄作了充分准备,绝对不能硬扛。他不顾池田大佐的大呼小叫,对身边几个弟兄说:赶紧跑!说着,他随便往土围子打了几枪,爬起来就跑。队伍一时间一片混乱,池田大佐气得在那里“巴嘎巴嘎”叫个不停。

这次进攻麻庄不但没搜刮到一粒粮食,没抓到一个花姑娘,而且还损失了几十个伪军。这是鬼子的小分队进入抱犊崮地区以后第一次受挫,池田大佐非常恼怒。一回到大寺庙,他照着刘老黑的脸打了十几个啪啪啪山响的耳刮子,把刘老黑打得两眼冒金星。他知道自己这次的情报有误,以为麻庄还像以前那样毫无防守,挨了池田大佐的耳光也没半点办法。池田大佐出完了气,情绪稍好。刘老黑趁机向池田大佐建议:再去多招募些皇协军,扩大队伍!池田大佐点点头,让他赶紧去其他各村抓壮丁。自己则带着几个日本兵去枣庄求援,那里驻扎了日本的一个特别作战团,正准备着协助大部队攻打台儿庄。池田大佐想从作战团那里弄点重型武器设备,顺便找个日语翻译来。

巳时

日本人早就觊觎着苏北鲁南这块战略要地,尤其是枣庄地下丰富的煤炭资源让急需能源的日本垂涎三尺。枣庄沦陷时,日军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占领中兴煤炭公司。

那天,日本鬼子挥着刺刀涌进公司的围墙,所到之处,见人就杀,矿区内一片鬼哭狼嚎。煤矿地下党组织带领工人奋力抵抗,但最终寡不敌众,眼睁睁看着日本人在中兴公司办公大楼上缓缓升起了刺眼的膏药太阳旗,却毫无办法。接着,日本人杀光了奋起抵抗的中国工人,任命大桥小太郎为矿长,机修厂、发电厂、收支处和各工段也各委派了日军头目,对矿山全面实行了军事管制。他们不敢用本地的矿工,而是从河南等地抓来民工,没黑没白地挖起地下的煤炭,一车皮一车皮的煤经京津、陇海线运到连云港,再从连云港装船运到日本,为日本发动侵略战争源源不断地提供战略能源。

除了攫取地下的煤矿资源,临城到枣庄的临枣铁路也是当时日本侵略中国的重要交通要道之一。日本人依靠这条交通要道运送军备、军队及各种战略物资,为日军第十军团攻打台儿庄做战略准备。

日本人如同疯狗一样在枣庄肆意掠夺,大开杀戮。他们只要抓到共产党,就处以极刑“喷天柱”。所谓“喷天柱”,就是活埋加砍头。先把人活埋到脖子根,待那人脸涨得通红,血脉喷张之际,猛然用刺刀斩断其脖子,血水直喷向天,足有十几米高。那场面极为恐怖,一般人都不敢看。

在这样的高压统治下,枣庄仿佛在一夜之间就空下来了,中国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在大街上晃悠的全都是日本人。他们斜挎着枪,懒散地在大街上东瞅西望。

凭着南满铁道株式会社驻枣庄中兴煤矿公司办事处保镖的特殊身份,万福每天照常到办事处上班,照常跟着日本商人出去谈生意,照常带着滴翠和万春去下日本馆子。日本人的侵略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影响。为了不引起注意,万福还特地让滴翠和万春穿上了日本人的和服,一家三口走在街上,许多人都以为他们是日本人。

因为一直在办事处当保镖,万福的日语讲得很是流利。驻扎在枣庄的日本特殊作战团和办事处商量,把万福征用到军队作了翻译。这天,万福刚刚走到离火车站不远的作战团队部,看到几个日本兵簇拥着一位年轻的日本军官迎面走来,他赶紧说了句:空呢机哇!池田大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万福对日兵说:支那猪,哈哈,支那猪……万福窘迫地低下头。这时,作战团的头目松本一郎从屋里出来,池田大佐看见他,恭恭敬敬敬了个礼,样子甚是谦卑。松本一郎面无表情,让池田大佐进屋,也示意万福跟进来。

一进屋,万福就听到松本一郎高声问道:池田君不在抱犊崮好好呆着,跑到我这里来作什么?

池田大佐回答:小分队在西集遇到了抵抗,进攻麻庄的时候造成了损失,我们想请求松本君给一些必要的支援!

松本一郎有些疑惑地问:麻庄是什么的干活?一个小小的村庄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抵抗力?里面会不会有共军?

听到他们提到麻庄,万福出了一头冷汗。他知道抗击日本人的肯定是老万。爹真是不识时务,竟然敢反抗日本人,眼前是可以风光一下,但时间长了,不啻于是拿鸡蛋碰石头,焉有不吃亏之理?

只听池田大佐说道:麻庄的人良心大大地坏了!他们手里还有机枪等重型武器。我来就是想请松本君支援我们一些武器,另外,想再找一个翻译。

松本一郎看了万福一眼:我们这里翻译也很少,就这一个还是刚刚找来的。

池田大佐也看看万福,有些惊诧,愣了一下说:抱犊崮山区武装力量复杂,国民党、共产党以及土匪等各路人马深藏于山中,像麻庄这样的本土武装力量也很多,如果不及时根除,恐将威胁我大日本帝国在枣庄的军事和经济利益,所以,务请松本君重视,予以援手!

松本一郎沉默片刻,说了句:武器我可以给你,但翻译只能暂时借你用用,等拿下了抱犊崮顽匪,你再还给我。说完,他转脸对万福说:你去帮助池田君灭敌,任务完成后就回来!

万福正着急麻庄和老万的处境,听到松本一郎的话,心里暗暗高兴:这下子救麻庄和老万的机会来了!借此机会,可以劝说老万放弃抵抗,同时做做日本人的工作,放弃进攻麻庄。想到这里,他连忙说了几声:哈衣哈衣哈衣!

当天,万福就跟着池田大佐回大寺庙了。他让滴翠和万春留在了枣庄,和麻庄现在的处境比起来,枣庄还是比较安全的。

池田大佐从松本一郎那里弄了不少重型武器,几个日本兵扛了一路,累得呼哧呼哧直喘气。就这些,池田大佐还嫌不够,他一回到大寺庙,就派人给驻守在滕县的飞机大队报信,请求派两架军机,在以麻庄为中心的抱犊崮地区扔几个炸弹,杀杀当地武装的威风。不知道是送信的日本兵出了问题,还是飞机大队根本没把池田大佐的请求当回事儿,日军的轰炸迟迟未来。池田大佐等不下去了,让刘老黑集合所有的队伍,准备再次进攻麻庄。有了万福这个翻译,池田大佐和刘老黑的沟通就方便多了,两个人密谋了半天,最后商定由刘老黑带人潜入麻庄做内应,池田大佐带着大部队在外面进攻,两人里应外合,一举拿下麻庄。

万福听到这个消息,暗暗替老万着急。他想,看来自己有必要回一趟麻庄了。他对池田大佐说:麻庄的地形我比较熟悉,我可以先潜入麻庄做内应。

池田大佐愣了愣,看看万福,又看看刘老黑,刘老黑点点头。池田大佐问万福:你怎么进去?

万福笑笑:我一个人空手进去。

池田大佐摇摇头:你一个人怎么能对付那么多的敌人?

万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罐:我有毒药,太君放心好了!等我把那些人麻醉了,太君可以一举拿下麻庄!

池田大佐有些奸诈地笑笑,说了句:要西要西。

事不宜迟,万福换上便衣,就去了麻庄。

平常从大寺庙到麻庄也就是小半个时辰,今天万福走得急了点,满头大汗。等他快来到土围子,浑身上下都湿了个透。

没等他靠近土围子,王顺子就端着枪喝问:是谁?

万福抹抹头上的汗珠,把略有些长的头发往后压了压,大声说:我是万福!

王顺子认出了他,示意他进来。

万福看了看土围子,足有两米厚,看来老万是下了大工夫的。王顺子迎过来,笑嘻嘻地问万福:大少爷回来了?这么多年没见你了。

万福点点头,向着万家大院走去。

自从击退日本人第一次进攻以后,老万几宿都没睡好觉。他知道日本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好在麻庄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又从枣庄“抓煤老道”那里弄来一批武器,再加上和万喜那边互通消息,再应付一段时间是没有问题的。但最根本的是要把日本鬼子消灭掉,一天不消灭他们,麻庄就一天得不到安生。老万听说麻庄周围的几个村子,都被日本人糟蹋了个遍,蹂躏得不成样子。最悲惨的是小媳妇大闺女,一个个都被抓了去强奸,好久都放不回来。现在万寿已经在抱犊崮成立了鲁南山区第一支抗日武装“鲁南人民抗日义勇大队”,要联合万喜对付日本人。或许,好日子就快来了。

冬菊正在院子里逗弄着万夏,万夏一会儿嘿嘿嘿笑个不停,一会儿口齿不清地啊啊啊着什么。看得出来,冬菊非常喜欢这个孩子。正是因为这一点,老万才默默原谅了嫣红。不管怎么说,嫣红名义上还是万家的媳妇。老万家在麻庄的名声一向清白,这个在老万心里是最要紧的。想想当初对待滴翠和万春的态度,似乎有些过头了。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万福在外面喊:爹,我回来了!

老万闻声出来,正看到万福站在门外,忍不住鼻子一酸,抹了抹眼角。冬菊看到这个情形,抱着万夏去了后院。

万福哽咽着对老万说:我知道自己没脸进这个家!但事情紧急,我又不得不来!

老万摆摆手:你进来说吧。

万福进来,环顾四周,家里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少了些人气。老万示意他坐下来说话。万福直奔主题,把日本人要里应外合拿下麻庄的计划一五一十地说给老万听,最后建议老万还是放弃抵抗,由自己去和日本人说和,从此后井水不犯河水,麻庄一样会相安无事。

老万听了万福的话,脸色越来越难看。万福说到最后,老万的下颌开始抖动。万福知道他在生气,但还是把话说完了。

老万一直没说话。

愣了半天,老万终于说了句:你走吧,去当你的汉奸保你的命去吧!

万福还想再说什么,无奈老万已经紧闭眼睛,不愿意再听下去了。万福没办法,只得起身。临走,他硬着头皮又说了句:爹,我这是为了你好,为了麻庄的乡亲们好!

老万听了,冷冷地说了句:你要是真为麻庄好,就不要给日本人卖命,即便你做不到像万禄一样,去血战台儿庄,上战场消灭日本人,至少也应该学学万寿、万喜他们一样,去为民除害!

万福红了脸,叹了口气说:既然爹主意已定,那你一定要小心日本人,估计我回去以后,他们就要进攻麻庄了。这次和上次不一样,他们从枣庄弄来了不少重型武器,还请求驻扎在滕州的飞机大队支援,刘老黑也招募了不少伪军,你们千万要做好准备!

老万仍旧虎着脸,没做声。

万福走了。

快走到大寺庙的时候,万福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照着自己的额头使劲砸了一下,黑乌乌的血水瞬间就流了一脸,不一会儿,上衣也被血水浸透了。他忍着疼痛,一步一步向着大寺庙走去。他可以想象池田大佐看到他的样子,一定是挥舞着双手气急败坏地喊着:巴嘎雅路!巴嘎雅路!

己卯卷

卯时

这天早晨,天刚刚发亮,太阳将出未出之际,很多乡亲正忙着生火烧饭。忽然,日军的两架飞机幽灵似的从滕州方向飞来,当飞到麻庄上空时,日机在村子上空盘旋了一圈,便怪叫着俯冲下来,惊恐的乡亲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数枚重磅炸弹便在密集的人群中炸响了,麻庄顿时像炸了营一样,呼儿唤女哭爹喊娘的凄惨叫声响成一片。这时,两架日军飞机又从东边俯冲下来。敌机在这里反反复复轰炸了十几个来回,到处都是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爆炸声惊天动地,很多房屋被炸成一片瓦砾。到处都是尸体,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血肉模糊,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尸碎如泥;一个吃奶的婴儿头颅不知飞向何处,可双手仍紧紧搂住已经“肝肠寸断”的母亲;一位耄耋老人嘴里叼着的烟袋还在冒着青烟,可人已不知魂归何处……老万同样损失惨重,万家大院坍塌了一半,好在人都没事。他安顿好冬菊、嫣红和万夏,就去指挥幸存下来的青壮年,他们组织了三副担架,整整抬了一天一夜,才把尸体全部抬完。

这是麻庄在半年内所遭到的第三次轰炸了。

台儿庄战役失利以后,日本人就躲进了抱犊崮山区。给这些残兵败将筹集军粮的任务就落在了池田大佐的身上,周边的村子都搜刮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麻庄还没有进行过一次三光式扫荡。他带领日伪军接连进攻了麻庄两次,都被老万和万喜的队伍里应外合地击败了。池田大佐损失惨重,伪军几乎全军覆没,日军死伤大半。一个小小的麻庄,竟然让日本人耗费如此精力,窝在抱犊崮的日本人急了,终于再次调集军机前来轰炸。

经过这三次轰炸,麻庄已经基本上不成样子了。看着活下来的乡亲们一个个走投无路的绝望劲儿,老万决定放弃麻庄上马鞍山。马鞍山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山上的土围子比麻庄的还要结实,盘龙道观本身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更为重要的是,老万储存在那里的粮食需要人看守。他担心日本人一旦知道麻庄的粮食都储存在山上,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上山抢粮。如果让乡亲们上山,既能保粮,也能保命。

但上马鞍山是一步险棋,也是老万保护乡亲们的最后一张牌。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动员乡亲们上山的。当年,他跟着爹老子抗击捻军,带领乡亲们在山上躲了三个多月。当时麻庄也处于现在这样的境地,村庄几乎不保。如果他现在带着乡亲们上山,日本人就会跟着进山扫荡,麻庄的民团已经死伤过半,现有的力量实难应付日伪军的进攻。不上山,只能等死;上山,还有可能活命。合计来合计去,老万终于下定决心:上马鞍山!

此前,老万悄悄去了一趟盘龙道观。这一年来,青皮道长几乎没下过山。他隐藏在道观里,不过问山下的任何事情。万幸的是,大寺庙里的日本人也没来骚扰过他。有他在山上看着粮食,老万也放心。

老万到道观时,青皮道长正双腿盘在一起,端坐在正殿大堂,口中念念有词。老万见状就没打扰他,先去看了一眼藏粮食的地道。等他折回来,青皮已经沏茶了一壶清茶。他看到老万,悠悠地说了句:就知道你会再次上山!

老万叹了口气:麻庄被鬼子炸了个底朝天,一点儿屏障都没有了,再待下去只能被动挨打。

青皮点点头:现在抱犊崮的形势更严峻了,台儿庄一战给日本人致命一击,这对于全国抗战确实是好事,但战后日本的残兵败将都集中于抱犊崮,这不仅是对于麻庄,对于整个苏北鲁南都是一个很大的威胁。麻庄要想安稳,必须联合共产党。

老万苦笑:万寿那边现在也很吃紧哪,为何不能联合国军?

青皮摇摇头:国军现在兵力分散,各大军阀并不都是真心抗日,蒋总统目前也在这个问题上左右摇摆,此前国共合作,他是“攘外先于安内”,近来我听说他又想“攘外安内并举”,待明天国共交恶他恐怕又要“攘外必先安内”了!所以国军指望不上了。更要命的是,汪精卫已经公开打出和日本人合作的旗子,他要是当了卖国贼,对蒋介石对抗战势必都是一大威胁!

老万凝神静思了一会儿,说道:台儿庄战役后,万禄又留在了抱犊崮,他和万喜虽说都是国军的人,但终究还是我的娃,必要时,不会眼睁睁看着麻庄陷于水火。

青皮点点头:如果能把万禄、万喜和万寿都联合起来,那就左右逢源,安之若素了!

老万笑笑说:没想到几个娃现在又走到了一起!我这就下山去通知乡亲们,今天夜里上山!

青皮长号一声:无量天尊!让他们上山也好,贫道也能为守护麻庄略尽绵薄之力,待他们上来,我给麻庄的娃们开坛讲经,莫因战事耽误了娃们念书!

老万下山动员乡亲们去了。

围着满目疮痍的麻庄走了一圈,老万心疼得要命。好端端的一个村庄转眼间就要在鬼子的炮火中消失了。那些丧子失女的乡亲们,个个悲痛欲绝,有的哭哑了嗓子,有的抱着娃的尸体不撒手。日军轰炸时,王顺子家的两个小娃正在熟睡,一个炸弹落到了屋顶,两个小娃连哭一声都没来得及,就没有了。正在锅屋烧饭的哑巴春兰被炸懵了,一醒来就拼命地用手去扒倒塌的屋墙,直到把手都抓烂了,还是没见到娃的半点尸首。王顺子当时正在茅房蹲坑,炮弹掀起的热浪把他掀翻了,抹了一脸的大粪。他顾不上清理粪便,冲进倒塌了一半的屋山墙,哪里还有娃们的影子。王顺子长嚎了一声,捂着脸蹲在了地上。老万动员他上山的时候,他一开始不想走,他说:娃们都没了,俺们活着还有啥意思?俺们也不想活了,等着鬼子狗日的寻来,让俺们替娃报仇!老万哽咽着说:娃们没了,还有秋生呢,再说你们还在,你不顾自己,也得顾春兰吧。王顺子看看春兰,她呆呆地坐在地上,两只血糊糊的手平放在膝前,表情呆滞如同死人。王顺子嘴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老万拍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再说还有乡亲们呢,你是民团的主心骨儿,你不上山,谁来保护乡亲?离开麻庄是暂时的,今天上山是为了明天能再回来!你今天不走,鬼子随时来扫荡,你和春兰、秋生就是一个死路。王顺子终于点头答应了。

像王顺子这样因为失去了亲人不愿意上山的乡亲还有许多,包括陆小虎,娃都没了。他们被老万一一说服,默默收拾着残存的衣物,准备夜里上山避难。

凑傍晚的空,老万去了一趟祖坟。

不知道是因为离村子比较远,还是因为茂密的松树遮挡,万家坟场完好无损。这里依旧很静谧,没有半点战火的迹象。老万一踏进坟场,心里就莫名安静下来了。他绕坟场一周,挨个儿给列祖列宗磕了头。最后来到绣香坟头,他没磕头,蹲下来念叨:娃他娘,我就不给你磕头了,咱俩是睡一个炕上的,谁都不给谁磕,啊。

话音未落,只看见绣香坟前的松树抖了几抖,接着就听到绣香说:你这个死鬼,咋就不该给我磕头!我给你生了四个娃不说,还伺候了你那么多年,一日夫妻百日恩,咋就不能给我磕个头?

老万以为自己听错了,掏了掏耳朵。

绣香说:你别掏了,你这个死东西,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你们万家这次大难不死,都是我在阎王爷跟前说了好话。你说说,你该不该给我磕头?

老万笑笑:好好好,我给你磕还不行吗!磕完了头,老万说:你既然在阎王爷那里当差,那你说说,咱们一家能挺过这一劫吗?

绣香半天才说了句:天机不可泄露,各人自有运命。

老万说:这回又得上马鞍山了,我恐怕不能那么勤地来看你和祖宗了!

绣香笑道:你平时来得也不怎么勤吧?你个死东西,我几次给阎王爷说让你早来和我团聚,阎王爷每次都说你在上面还有未了的事,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活到几时?

老万呵呵笑:等麻庄安顿了,娃们都各安其命了,我就来陪你!

绣香不说话,愣了半天说:万禄、万寿和万喜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万福,他性格懦弱,在这样的年代,容易吃大亏。你待他别太苛刻了,他如能在你身边我最放心。

老万叹息了一声,没说话。

绣香也不说话。

愣了一会儿,绣香赶老万走,对他说:你快去老槐树那儿上柱香,让它保佑娃们渡过此劫。

老万答应着,起身回了。

亥时

麻庄已是废墟一片。

满眼皆是墙倒屋塌,村庄里只剩下了老鼠,它们吱吱叫着找寻乡亲遗留下来的各种霉变的吃物。偶尔会有一两条从山上跑下来的狗,在村庄里转来转去。它们还不太习惯马鞍山上的生活,瞅个空隙就跑到山下来,在麻庄这个角落嗅嗅,那个角落闻闻,寻找往常熟悉的味道。除了它们,整个麻庄仿佛就只剩下了我一个了。

老万临走,到我跟前念叨说,他会尽可能地每天都回来看看。我知道这只是一句安慰的话。现在麻庄什么都没有了,他回来干什么?除非把日本人赶出去,麻庄父老再重来建麻庄。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情。但就目前看,麻庄重建显然还是遥遥无期的事情。日本人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抱犊崮。大寺庙现在已经成为盘踞在抱犊崮地区的鬼子的一个慰安所,我从那里不时地听到女人的惨叫声,鬼子的水牢已经人满为患了,再也放不下一个女人。那些年龄大一点的,奄奄一息的,常常被日本兵架着扔到了大路上或小龙河里,任凭野狗啃噬。

大寺庙已经成为西集百姓的噩耗,只要一提起这个名字,大家就恨得牙疼。古镇大药房的地下党制定了好几次暗杀池田大佐的方案,均以失败告终。其中一次,欢喜假扮成花姑娘,携带手榴弹意欲混入大寺庙,把池田大佐和驻扎在那里的近百个鬼子都炸掉。人还没进入大寺庙大门,手榴弹就被鬼子搜了去。要不是万寿带着义勇军队员及时赶到,硬是把欢喜抢了来,她非得丧命不可。

大寺庙日军的存在也让万喜他们咬牙切齿。当她得知那个带着伪军到处给日本人抢人抢粮的恶人正是刘老黑时,她更是下狠心要将其铲除。她知道,如果自己不先动手,等刘老黑势力大一点,他一定会进攻抱犊崮。刘老黑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绝不会放过算计过他的万喜和万禄兄妹的。此时,抱犊崮的人马和装备已经比先前有所改善。打完台儿庄战役,万禄主动申请带着队伍留在了抱犊崮。国共两党都知道抱犊崮位置的重要,都在争夺这个前可攻退可守的天然屏障。万禄愿意留下,国军当然高兴,一个营的兵力原地不动整装留给他不说,还特地把缴获日军的一批重型装备也留了下来。万禄和万喜的队伍汇合以后,可以说是抱犊崮地区最强大的一支武装。所以,他们若是和万寿联手,铲除大寺庙的日军还是有希望的。

正待三兄妹联手的当口,又一支武装力量进入抱犊崮。

这支武装力量来自八路军第115师,名曰东进支队。支队要在鲁南抱犊崮山区开辟八路军主力在山东的第一块“指挥”根据地,以立足抱犊崮,驰骋鲁南,开辟滨海,支援苏北,配合和指挥山东纵队开辟发展山东抗日民主根据地,并打算与苏北新四军主力相互支持,大大增强了山东抗日武装力量。东进支队挺近抱犊崮,结束了抱犊崮地区在抗击日军方面的涣散局面,如同支离破碎的大家庭,终于有了主心骨。

得知东进支队千里跃进抱犊崮,万寿和老方率义勇军迅速赶到离麻庄不远的部队指挥部所在地徐庄,与支队将领罗光远、陈亮汇合。万寿向罗光远报告了抱犊崮地区日伪军的分布情况,罗光远边听边不时地点头,手指不停地敲击着面前的地图,最后在西集大寺庙的位置敲了敲,斩钉截铁地说了句:这里是个要害!万寿以为罗光远要马上铲除这里的日伪军,很高兴地说愿意带着义勇军打前锋。哪知罗光远笑笑说:不着急进攻,端掉大寺庙这个日伪军的老窝那是迟早的事情。当务之急是联合抱犊崮的所有进步武装,安抚百姓,待我们站稳脚跟,再去打小日本。站在一旁的陈亮也笑着对万寿说:罗政委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万寿点头不已。

罗光远问万寿:抱犊崮地区的武装力量十分复杂,我们在这个地方最要紧的是要做好统战思想工作,你知道有哪些队伍是可以团结,可以争取的?

万寿想了想说:以麻庄为代表的民团组织一直在抗击日军,手里有一些武器,这些民间抗日武装是完全可以团结的。抱犊崮山顶上的武装力量比较复杂,是被国军收编来的土匪,但总体上是抗日的,我觉得是可以争取的。抱犊崮东部地区则驻扎着国民党57 军112师,争取过来比较难,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儿可能。

罗光远一连说了几声好,他和陈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在一边商量了一会儿。罗光远语重心长地对万寿说:我们初来乍到,还不太熟悉这里的情况,我想请你带着我先和他们碰个头,待时机成熟,我们一举铲除抱犊崮残留的日伪军!

万寿犹豫着说:这一路上有不少日伪军把守,首长跟着我们一起下山太惹眼,我考虑首长不用亲自去……

罗光远打断万寿的话:不,素闻抱犊崮一带士绅皆开明之士,以抗日为己任,我一定要亲自会会他们。

万寿点头说:也好,那我先带你们去麻庄!我们最好走山间小道。

第二天,万寿带着乔装打扮成老乡的罗光远和一个装盘成小毛娃的警卫抄了近道,直向着麻庄一路奔去。万寿不知道老万已经带着乡亲们上了马鞍山,当他们进入麻庄时,看到的全是断墙烂瓦,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看着眼前被炸成废墟的村庄,万寿傻眼了。他喃喃自语道:难道我爹他们都……他不敢想了。罗光远进到万家大院,仔细查看了一下院子里的情形,对万寿说这不像是被鬼子灭村的迹象,这里的人一定是躲起来了。一句话提醒了万寿,他说:我爹他们可能上了马鞍山!他说着,指了指村庄正南的山峰:就在那里,不算太远,但爬上去也得好大一会儿。罗光远笑笑:走吧,当年红军过草地都不怕,这点路算什么!万寿说:我不是担心首长的身体,我担心这一路上有伪军出没,要是被他们认出来……

罗光远想了想,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走,上山!

见首长态度坚决,万寿带着罗光远转向马鞍山。一路上倒也算顺利,除了几只闲逛的狗,对他们虚张声势地叫唤了几声以外,没碰到什么危险。万寿从在麻庄和马鞍山之间不停徘徊的那几条狗判断,乡亲们就在山上。

三个人刚出现在半山腰,就被巡逻的民团看到了,赶紧喊来老万查看。老万看了半天,断定不是日伪军,示意放他们进山。他嘱咐民团的人,把子弹上膛,随时准备战斗。待三人爬上山门,老万已经看得很清楚,三个人中有一个是万寿,他松了口气,背着手站在道观大门口。此时,大殿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仔细听,孩子正在跟着青皮诵读《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余力,则学文……其声朗朗,甚为动听。

临近道观正门,万寿抬头看见老万,对罗光远说:那是我爹万仁义。罗光远看看老万,拱拱手,高声说道:我是八路军东进支队的罗光远,今天特来拜会万兄!老万一听来者是八路军的罗政委,赶紧快走几步,下了几步台阶,拉着罗光远的胳膊说:不知道罗政委驾到,有失远迎,万请恕罪,恕罪啊。罗光远摆摆手,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万兄见外了,你我都是一家人嘛。老万点头不已,将罗光远让进道观的偏房。

进得观内,罗光远环顾四周,说了句:要不是因为这个战乱的年月,这里真是一个难得的念经诵佛的安静地儿啊。说完,他凝神静听了一会儿孩子们的念书声,面色越来越凝重起来,一会儿竟然落下了两颗眼泪,他自语道:我神州大地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诵读声了!万兄了不起啊,在这样的年月,还能让孩子们有书可念!功德无量啊!不得不让罗某感佩!

听了罗光远的话,老万也大为感动。他抹了抹眼角,说道:乱世中原,只能得过且过,有一天太平,就让孩子念一天书!

几个人进屋,一个小道士端着一壶茶水进来,给罗政委斟了一杯茶。罗光远频频点头:有劳小师傅了,谢谢。

万寿对老万说:爹,这次罗政委来是想和你合计合计一起联合起来打鬼子的事儿,你手头上也有不少武装……

老万点点头:罗政委来到抱犊崮,我们终于有了主心骨啊。以前我们打鬼子都是小打小闹,基本上都是被动挨打。那时候鬼子没动用飞机大炮,我们这些民团武装还能稍稍应付。现在不行了,鬼子轰炸了我们的村子,根本没法抵抗。如今八路军来了,我们就不怕狗日的鬼子了。

罗光远笑笑:现在关键的是要把咱们这些民间武装联合起来,包括抱犊崮上被国民党收编的山匪。我们刚刚在枣庄情报站秘密成立了一支队伍,集合了一批主要在铁路线上活动的抓煤老道,名为“枣庄铁道队”。这股力量正活跃在枣庄、临城和微山湖上。现在全国同仇敌忾,对付日本人是我们的首要任务。抱犊崮根据地分散的边沿游击战争异常活跃,我考虑把民众以各种形式组织起来,办几个抗战训练班,实行联防,一村打响,八方支援。你先把手里的枪支弹药清点清点,将武装力量改编为八路军边联支队,我们一举把鬼子铲除喽,乡亲们就都能回家了。

老万点头说:那没问题!打鬼子还是要靠八路军,你需要什么支援尽管提。我老万别的东西没有,战备物资还是储存了一些的。

罗光远连说了几声好。

这时,青皮道长走进来。老万给罗光远介绍说:这是盘龙道观的青皮道长。罗光远起身抱拳:幸会,幸会!不待老万介绍罗光远,青皮就主动颂了声:无量天尊,施主是大名鼎鼎的罗政委吧?贵人驾临敝观,让敝观蓬荜生辉啊。见青皮主动说出自己的身份,罗光远略微有些惊讶,他打了个马虎眼说:道长道行高深,罗某敬佩,敬佩!青皮双手合十,说道:罗政委请喝茶,贫道继续带着孩子们念书诵经。说罢,青皮退了出去。

罗光远皱皱眉头。万寿意识到了什么,解释道:青皮道长是我爹的多年老友,也是我的师傅。罗光远点点头,对警卫说:我们下山吧。他拱手同老万告辞:今日多有叨扰,下次再会!老万抱拳说:多谢罗政委抬举,今后有什么用得着我万某的地方,请明示即可。说完,老万送罗光远下山。送到山门,罗光远请老万留步。下了几个台阶,忽然又折返回来,对老万悄悄说了句:那个道长,我看有些蹊跷,万兄多加防备为好。老万一愣,不待他缓过神来,罗光远已走出好远。

老万皱紧了眉头。

庚辰卷

戌时

庚辰年是龙年,龙年行大运。在太平年月里,苏北鲁南的龙年一般来说都是风调雨顺的。但今年,老天爷就是开了眼,麻庄也不会有好收成。大寺庙的鬼子每隔几天就要到村里转悠一趟,他们抓不到人,就放火烧屋,烧地里的庄稼。老万带着乡亲们偷偷下山栽种的麦苗,眼睁睁看着就被鬼子给糟蹋了。道观库存的粮食有限,老万没办法,只好在马鞍山腰上见缝插针地播种点粮。就这,还生怕给鬼子发现了。乡亲们恨鬼子恨得牙疼,盼望着八路军能早日把鬼子消灭掉,但罗政委这边却一直没有啥大动静。

老万听万寿说,现在的形势对八路军很不利,驻守在滕县和枣庄的鬼子气焰十分嚣张,经常进山围剿八路军。现在的伪军力量也得到了加强,就连西集的马乡长都作了日本的伪大队长。刘老黑这样的土匪摇身一变成为伪军的总司令,在苏北鲁南方圆百里内耀武扬威。驻守在抱犊崮东边的国民党57军112师奉命韬光养晦,既不杀鬼子,也不剿伪,他们还下令让万禄和万喜的部队不时地在抱犊崮和八路军捣乱。在这种复杂的形势下,罗政委的工作很难做。

八路军需要打一场大胜仗以提升和振奋士气。在此之前,需要团结抱犊崮上的万喜和万禄,他们扼守着抱犊崮山区的交通线,一旦能取得他们的支持,后方就没有了威胁。罗光远决定派万寿上抱犊崮,利用他和万禄、万喜的特殊关系,说服他们共同战斗。接到任务,万寿思前想后,和欢喜谋划来谋划去,觉得小妹万喜还好说,至于那个二哥万禄,以他们两个人的力量恐怕很难说服。万寿决定还是要请老万亲自出山。

凑着夜色,万寿和欢喜偷偷去了马鞍山。此时,老万正在为乡亲们的口粮发愁,山上的粮食眼瞅着都吃完了,他老万不能让乡亲们挨饿啊。就在这时,巡山的人来报:万寿和欢喜来了。老万听了,悄悄出了道观。他往山下走了没多远,就迎面碰到了万寿和欢喜。万寿有些诧异地说:爹你怎么下山来了?老万低声说:自从罗政委提醒我多防备青皮,我就多了个心眼,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不在道观里说了。你们俩这么晚上山来,有什么急事吗?万寿点点头,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给老万说了。老万犹豫了片刻,说:现在天也晚了,你们俩先在山上留宿,明天一早我们就去抱犊崮!万喜当年借我的粮食充当军粮,现在他们要是不打鬼子,我就让他们把这些粮食还回来!

深夜的马鞍山上到处都是虫鸣声。

因为人多,天气又越来越热,道观里显得有些拥挤了。不少乡亲开始试着在夜里赶回麻庄,第二天一早再上山来避难。麻庄的房子再破,那也是自己的家啊。山上的道观毕竟不是长久的安歇之地。有个别胆大的乡亲甚至在白天也留在麻庄,如果赶上日本鬼子扫荡,他们就躲进地下道。老万一再警告他们,别被鬼子察觉了,抓去当伪军。村里已经被刘老黑抓走了好几个青壮劳力了,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最后都乖乖穿上了鬼子发的伪军服。

道观里多是妇孺儿童。嫣红和万夏也住在这里,就在老万的隔壁。陆小虎时常偷偷摸摸地过来和嫣红说话,有时候还抱抱孩子。老万只当没察觉。自从有了万夏,嫣红整个人变得柔顺多了,整天和冬菊黏在一起,除了哄孩子,没有别的想法。老万想,要是万禄看到嫣红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会不会原谅她?这次上抱犊崮见他,要不要提嫣红?想来嫣红也是个苦命的娃,跟着万禄,也没享啥清福,净跟着受罪了。再看看万寿和欢喜,小两口虽然日子苦一点,但好歹天天在一起啊。此时,他俩已经睡下,小两口仗着年轻,也不怕潮气重,就在地上铺了个凉席,盖上一条薄被就呼呼睡着了。思前想后,当初青皮说不要让四兄妹留在麻庄,现在倒是遂了他的愿了,四兄妹一个都不在身边。老万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青皮当初的预言会不会是一个阴谋?这个想法把老万吓了一跳。不可能,不可能,他青皮再厉害,也没有能看这么长远的前后眼吧?不过他当初说四个娃中,老大万福为奸,老二万禄为党,老三万寿为宦,老四万喜为匪,除了万寿不符以外,其他三个基本上都被他说中了。这个青皮,还是有些道行的。

天亮得早。

老万早早地起来,看到万寿和欢喜正在道观的露台上练功。他俩的旁边,正站着青皮。一时间,眼前的情景竟让老万以为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候,四个娃就在这里,跟着青皮练功习武,那时候,他老万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看到老万站在那里发愣,青皮说了句:这习武的露台,已经闲置了十几年了!老万点点头。青皮又说:你一会儿要下山?老万笑笑:我回一趟麻庄看看。青皮哦了一声,说道:那万兄要小心哪,山下到处都是伪军。万寿气收丹田,朝青皮拱拱手,说:徒儿告辞!青皮高呼一声:无量天尊!

三个人下了山,沿着山间小路,一路潜行,上了抱犊崮。

如今的抱犊崮不比往年。万禄和万喜合力赶走刘老黑以后,抱犊崮山区的乱匪如毛的情况曾经一度好转。山上的土匪被收编为国军,也让他们的匪性收敛不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山上的弟兄们越来越感觉被“整编”的滋味不好过,每天训练来训练去而又不抢不杀的日子实在是没啥意思。有的抱怨说:现在外面这么多鬼子,国军还让我们在山上养精蓄锐,这他娘的啥时候才能把鬼子赶走?有的说:俺们习惯了来去自由,成天只管出操不管干仗的日子不是俺们土匪的心性哪!土匪终究是土匪。许多人越来越不习惯正规的军营生活,陆陆续续另起炉灶,各自占起了山头,拉起了队伍。加上日军到处拉壮丁,青壮劳力无处可逃,只好也上山当起了土匪。这样一来,抱犊崮山区的土匪渐渐又多了起来,互相之间各自为政,有打鬼子的,也有强抢民财民女的,更有甚者,和鬼子狼狈为奸,和刘老黑一样充当起伪军的角色。

万喜的队伍占据着抱犊崮的主山头,未离开的大部分手下都是忠心耿耿久经杀掠的勇猛之士,所以,这支队伍仍旧是抱犊崮山区最有战斗力和杀伤力的。被国军收编这么些年,别的好处不说,单是武器装备就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和加强。现在万禄留在抱犊崮专心训练这支队伍,让往日的散兵游勇渐渐有了集团作战的能力。奉驻守在抱犊崮的国民党57军112师之命,万禄和万喜手下的所有人马均留守在抱犊崮,在未接到上峰命令之前,一律不准擅自行动。这些日子,万禄和万喜正闲得无聊。

这天,忽听守兵来报:从麻庄过来三个人,说要见大当家的!万喜听到麻庄来人,惊讶地看看万禄,说了句:不会是爹上山来了吧?万禄笑了笑:你不是好久没见到爹了吗?他来了岂不是遂了你的愿!走,咱们去看看!

两个人说着一起到了山门。只见老万背着手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万寿和欢喜。万禄和万喜急忙上前叫了声爹。万喜问万寿和欢喜:你们咋到山上来了?不等他俩回答,老万虎着脸说了句:上山来要麻庄借给你们的粮食啊!万喜一听,赶紧过来搀扶着老万,笑着说:要粮食也不要爹您亲自来啊,你让三哥三嫂来不就行了吗?害的您老大老远的跑一趟,外面兵荒马乱的,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我和二哥怎么办啊。万禄也跟着说是是是。老万没搭理他们,环顾四周,不阴不阳地说:你们躲在这里可享福哪吧,吃着军粮,唱着小曲儿,就是不打鬼子,是吧?山下的百姓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连我都躲到马鞍山道观里了,你们还在这里耍穷把式!万禄和万喜听出老万话里带着气,再看看万寿和欢喜,正朝他俩使眼色呢,两个人心知肚明,把老万往屋里让,说:爹,咱们进屋说话。

几个人落座,万喜亲自泡了一壶茶,边给老万倒水边说:这可是抱犊崮山上自产的茶叶,爹你尝尝。老万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我可没那个闲心喝茶!我这次和万寿、欢喜上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问问你们还打不打鬼子?要是打,借给你们的那些粮食我就不要了,你们要是不打,那就把粮食还给我!现在,麻庄的乡亲们可都是饿着肚子对付鬼子呢!万禄看看万寿,小声嘀咕了一句:我看到你,就知道爹因为什么上山来了。万寿笑笑:我哪有那么大能耐!是爹自己要来的。万禄小声说:不管怎么说,国共现在还合作着呢,咱们不分国军共军,都是一家人……老万接过话头说:既然是一家人,那就一起下山打鬼子吧!鬼子太猖狂了,把麻庄炸了个底朝天,把我辛辛苦苦经营的家业全烧成了灰!鬼子三天两头的扫荡,山下的百姓已经快没有活路了!万禄面有难色,底气不足地说:我和万喜本来就打算拔掉西集大寺庙日伪据点的,但我们现在接受112师的指挥,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军队有军队的纪律!老万急了,大声说道:你们不打鬼子,不为老百姓除害,还要你们这些军人有啥用!军队不就是保家卫国的嘛!万禄嘀咕了一句:我们现在又不是土匪,得听指挥守纪律……

万喜见老万正在气头上,示意万禄不要再说了。她问万寿:三哥不是在东进支队吗?罗政委可是以打鬼子著称的!万寿笑笑:我们这次上山来,就是想和你们联合,一起打鬼子,目前单靠我们各自的力量,都没有把握打赢。罗政委正在准备和鬼子大干一仗,在鲁南地区进行一场全面的反扫荡大行动,以提振抗战的士气,他希望你们能出手……万禄打断他的话:这不可能!没有上边的命令,抱犊崮上的队伍不敢轻举妄动!老万听了,气哼哼地往外走。万喜赶紧跟出去,说道:我已让手下的人备了几道小菜,爹您和三哥三嫂他们就在山上住一宿吧。老万站在山顶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莽莽苍苍的山野,徐徐地对万喜说:万喜啊,你是爹最小的娃,也是唯一的女娃,爹当初之所以让你跟着孙大炮上抱犊崮,就是想有朝一日你能为民除害,现在,正是你为国为民出力的好时候啊。万喜点头说:爹说的是,可如今我们已被国军收编,没有上头的命令,实难行动。再说,还有万禄,他是国军派驻抱犊崮的代表,他不点头,这事儿实在难办。老万不说话了,愣了半天,说了一句:他是国军派驻的代表,更是你的二哥!只有你愿意和万寿联手,他能有什么办法?

屋里,万禄正在和万寿谈论东进支队的情况,欢喜在一旁安静地听着,不说话。万禄说:整个抗战中,共产党现在处于劣势,正面进攻得很少,几场大的战斗,都是国军冲在前,共军在后方打外围。国军现在修整一下,也是实属自然。万寿笑了笑:国军也好共军也罢,都是中国的军队,有共同的保家卫国的责任。八路军这边虽然兵力不如国民党,但从将领到士兵,个个都把抗日当作最大的事儿,不像国军,只顾自己保存实力,不顾百姓死活安危。而且从发展趋势看,八路军不断地在壮大,比如罗政委刚刚批准成立运河支队,就是由活跃在苏鲁边界、运河两岸的峄、滕、铜、邳地方抗日武装组编而成。现在老百姓拥护的是共产党的军队,不是国民党。国民党的装备虽然精良,但军队内部腐败不堪,这些导致它的战斗力并不比八路军强。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国共联手,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兄弟两个各说各的,谁都不服气对方的看法,争来争去,没个结果。

吃饭时,老万始终本着脸,也不说话。万禄给他倒酒,他不让。万喜看不下去,说爹你就高兴一下吗,咱们一家人难得聚得这么齐!老万哼了一声,说道:你可知道,山下有多少人随时都可能失去亲人?愣了一下,老万又说:今天看到你们兄妹团聚,我本该高兴才对,但你们不能团结抗日,让我又如何高兴得起来?万喜看了看万禄,说:要不我们配合罗政委打一仗?万禄紧皱眉头,半天说了句:如果你们非要打,那我就下山,只当我从来不知道此事!万寿见此事有了眉目,给老万端起酒杯,说:爹,我们喝酒!

午时

从抱犊崮下来,万寿让欢喜护送老万回马鞍山,自己则迅速来到徐庄,向罗光远等人报告万喜答应配合反扫荡作战的好消息。对于万禄因万喜参与行动而带着一部分士兵离开抱犊崮的事儿,他考虑再三,还是没有告诉罗光远。他觉得这个事不影响大局,再加上万禄毕竟是自己的二哥,好歹还是一家人,他就更不能如实说了。能争取到万喜的支援,罗光远显然很高兴,他不停地用手指敲击着桌子,连声说着:马上号召鲁南抗日根据地军民展开反“扫荡”作战,一举把扼守在西集大寺庙的日伪军全部消灭掉,巩固鲁南抗日根据地,打通鲁南和鲁中的联系!

这天中午,万寿正和罗政委他们站在指挥部当院里,谋划着如何全面展开反扫荡的行动,欢喜慌慌张张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万寿:不好了,嫣红和冬菊被西集大寺庙的伪军抓走了!咱爹都快急疯了!

万寿让她别着急: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不都呆在盘龙道观里吗?

欢喜带着哭腔说:我和爹一回到马鞍山,就看到山上一片狼藉,刘老黑带着一伙伪军突然从后山突破围墙进入道观,一通烧杀抢掠后就捆走了嫣红和冬菊。

罗政委有些奇怪地问:刘老黑只抓了她俩吗?

欢喜点点头。

万寿更加疑惑起来,自言自语道:刘老黑为什么单单抓了老万家的人?难道是就此要挟咱爹放弃抵抗?

罗政委点点头说,敌人是怎么知道乡亲们都躲在道观里的?关键是他们是怎么找到你们老万家的人的?这事十分蹊跷,应该是有内鬼!

万寿恍然大悟道:更加奇怪的是,刘老黑单单瞅准了我爹不在道观里的时候下手,他们是怎么知道爹的行踪的?看来,道观里肯定有奸细!

欢喜更加着急起来,急切地说:赶紧想办法救人要紧!嫣红和冬菊落到鬼子手里,那还能有个好?

罗光远犹豫了一会儿说:我看这事有些蹊跷,鬼子可能想把你们老万家的人当做诱饵……我看这样吧,你们俩先带着几个人装扮成老乡,去悄悄查看查看,等摸透了情况,我们再商量解决的办法,只要不是鬼子耍花招,我们可以提前攻打大寺庙。

万寿和欢喜点点头,立刻乔装打扮去了大寺庙。

正午的阳光直射在苏北鲁南的大地上。万寿和欢喜走得汗流浃背,不时地拿手擦头上的汗珠。因为担心冬菊和嫣红的安危,两个人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到了西集大寺庙。这里是鬼子最大的一个聚集点,路上到处都是摇来晃去的伪军。为了减少麻烦,欢喜在脸上抹了锅灰,头发也束在了帽子里,看上去就像个棒小伙子。她和万寿来到大寺庙门口,见里面戒备森严,门口还拴着一条大狼狗,张着血盆大口,伸长了肥大的舌头在那里直喘气。从正门根本无法进入。两个人绕到大寺庙后面,墙头很高,有两个在望塔上巡逻的鬼子来回走动,也不好贸然进入。两个人正着急,忽然看到一个小和尚,手里拎了一个大木桶,正向小龙河边走去。万寿和欢喜瞅瞅四周,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就跟着小和尚下了河道。

万寿紧走两步,看到木桶里面堆满了带血的衣服,有些着急地问道:敢问小师傅,可知道今天被抓进来两个女人?

小和尚回过头来,指指那些带血的衣服:喏,这些都是她们的!

欢喜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小和尚问道:你们是她们的什么人?

万寿略有迟疑:家里人,她们是不是都……

小和尚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她们到了这个地方,那还能有个好?

欢喜有些着急:她们到底怎么样了?都死了吗?

小和尚说:我佛慈悲,她们都还活着,但已被日本人糟蹋得形同死人。

万寿呆住了。欢喜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小和尚看万喜哭得可怜,朗声说道:她们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当场就死了。你们家里人还算运气好,还有口气。

万寿想了想说:小师傅,你能想办法让我们进去看看亲人吗?

小和尚看看周围,小声说道:待我洗好这些衣物,看看能否带你们进去。不过,你们只能进去一个人!两个人容易引起他们的怀疑。

欢喜一听,赶紧把小和尚手里的木桶接过来,说:我来帮你洗衣服,洗完了我跟你进去!

小和尚点点头:也好,那就有劳施主了!

欢喜三下两下洗完了衣服,拎起了木桶。

万寿拦住她:还是我进去吧,你在这儿等着!

欢喜摇摇头,小声说:我进去后想办法照顾好她们,如果我一个时辰内不出来,你就回抱犊崮,争取今天晚上就行动!

欢喜紧紧跟在小和尚的身后,低着头。不知道是因为天气热,还是紧张,她的额头出现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身上的衣服紧紧贴在后背上,黏糊糊的难受。小和尚转过身来,轻声对她说了句:等会儿里面有人问的话,施主就说是来庙里送洗衣物的,切记切记。

欢喜点点头。

在大门口,站岗的两个伪军并没有在意跟在小和尚身后的欢喜,连问都懒得问一声。里边到处都是吵闹的声音,小和尚悄悄把欢喜带到了最西面的一间小偏房,指指里面。欢喜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周围,来到了偏房的窗户底下。只听到里面不时地传来痛苦的呻吟声,从声音判断,那正是嫣红。欢喜悄悄推开虚掩着门,屋里很暗,一时看不清里面的动静,待眼睛适应了黑暗,欢喜看到墙角处放着一张破床,嫣红正裸着下身横躺在那里。她刚要说话,忽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娘的,连你这个小杂役也想干这个女人吗?

欢喜转身,看到一个歪戴着帽子的大个子伪军站在身后。欢喜正犹豫着如何作答,没料到大个子伪军飞起一脚,把她踹到了屋子里,狞笑着说:那就让你也尝尝鲜吧!反正太君和我们都玩过了!临走,他还骂了一句:娘的,看来这个漂亮的花姑娘还真是块肥肉,谁都想吃一口!

欢喜被踹了个嘴啃泥,她从地上爬起来,找了件破衣服给嫣红盖上身子。嫣红身子动了一下,以为又是鬼子,痛苦地呻吟着:求求你,求求你……

欢喜鼻子一酸,对嫣红说:是我,嫂子,我来救你了!

嫣红捂住脸,呜呜呜哭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你……咋来……了……就……不怕……被这些……畜生抓……起来……愣了一下,又说:你们……咋早……不来……俺现在……哪还……有脸……见人……

欢喜摇摇头,问她:和你一起的冬菊呢?

嫣红哭着说:她一被抓进来就没和我关在一起,直接带到了那个日本军官的房间里。刚进来时我还能听到她的大喊大叫声,后来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欢喜咬紧了嘴唇,看来冬菊也是凶多吉少。她告诉嫣红:嫂子好好保重,万寿他们今天晚上就来救你们出去!

嫣红点点头。

欢喜随意地从地上捡起一件脏衣服,拿在手里,往外走,迎面走来一个鬼子,看了她一眼,大声喝问:纳尼哦西他一打老五?

欢喜懵了,不知道鬼子是什么意思,只好扬了扬手里的脏衣服。

鬼子还在那里喝问:纳尼哦西他一打老五?

这时,从旁边走来一个人,欢喜看着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看,正是万福。在这里看到他,欢喜既惊讶又高兴,惊讶的是万福怎么会在这里?高兴的是,见到了熟悉的亲人。万福显然没有认出乔装打扮过的欢喜,阴着脸对她说:太君问你话呢,你是干什么的!欢喜故意粗着嗓子说:来洗衣服的。万福嘟囔了一句:洗衣服不是有小和尚他们嘛,怎么让别人干呢?他说着看了欢喜一眼,欢喜朝他使了个眼色。万福愣了一下,旋即明白了什么,对那个鬼子说了一句什么。鬼子骂骂咧咧地走了。鬼子一走,欢喜就变回嗓音,问万福:大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万福嘘了几声,小声说:别说话,跟我来!

欢喜跟着万福来到了一个小房间,她一进来,万福就快速关上了屋门。他问欢喜:我还没问你呢,你咋到这里来了!你不知道这里是狼窝吗?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你非死在这里不可!

欢喜笑笑:我装扮成这样,他们看不出来俺是个女人吧?

万福本着脸说:他们见了劳力就拉壮丁,你这样大模大样地在这里晃悠,还不是自讨苦吃!

欢喜问他:鬼子把嫣红和冬菊抓进来了,你知道这事吗?

万福一愣:不知道啊,我只知道他们抓来了两个女人,已经被糟蹋得不成样子,这种事情在这里都见惯了,我哪知道是她们?!

欢喜点点头:正是她们!

万福说:那你来……

欢喜没说话,她拿不准万福现在是真心为鬼子当翻译还是被迫所为。万福见她不说话,知道是碍于他的身份,就说了句:我再当汉奸,也不至于害家里人呐!

欢喜点点头说:我想大哥也不会是那样的人!我来是想探探底,万寿他们好想办法把嫣红和冬菊救出去!

万福点头说:万寿他们什么时候行动?

欢喜说;就今晚!

万福说:嫣红好办,关键是冬菊,被大佐关在自己屋里,别人都进不去。不过,在你们来救出她们之前,我会尽力保护她们的。愣了一下,他又说:我现在就送你出去!

万福把欢喜送到大寺庙门口,站岗的伪军看到他,毕恭毕敬地敬礼打招呼。从大寺庙出来,欢喜悄悄告诉他:我们今晚行动,你……

万福抬头看了看天,说了句:我会想办法脱身的!

大寺庙这一仗打得实在是惨烈。

这天夜半,头遍鸡叫刚过,分别埋伏在西集东西两面青纱帐里的八路军和万喜率领的抱犊崮特别作战队一起冲向大寺庙。夜半时分正是鬼子和伪军熟睡的时候,万寿和欢喜率领几个战士悄悄靠近门口巡逻的伪军,没等他们发出一声哼叫就被放倒在地。突破了大门,万寿正欲继续前进,忽听望塔上巡逻的日军发出“八嘎八嘎”的喊叫声,大寺庙上方的探照灯一齐照射在大门口,如同白昼。接着一阵刺耳的警铃声响起来,正在睡梦中的日伪军顿时乱作一团,如无头苍蝇般乱冲乱撞。罗政委和万喜各自率领着部下从东西两个方向破墙进入大寺庙,大寺庙里顿时枪声大作。

在欢喜的指引下,万寿带着几个战士直奔关押着嫣红的房间。大寺庙里子弹横飞,几个战士瞬间就倒在了血泊中。万寿不敢蛮干,趴在地上,等待时机。鬼子躲在屋子里打枪,一时无法靠近。胶着之际,万寿看到万喜带着几个人上了屋顶,用机枪从屋顶挨个房间扫射起来,鬼子和伪军立即发出鬼哭狼嚎的喊叫声。凑着这个间隙,万寿和欢喜迅速来到嫣红的房间,里面空空如也。欢喜急了,对万寿说:白天还在这里呢!万寿看看四周,到处都是火光,鬼子和伪军纷纷从屋子里往外跑,和冲进来的八路军相互对射。他对欢喜说:得找到那个池田大佐,冬菊和嫣红很可能被关在一起了!两个人隐藏在黑暗处,沿着墙根挨个房间找。一排房子找过,不见嫣红和冬菊的影子。欢喜有些着急,心说她俩不会已经被鬼子杀死了吧?

一刻钟的工夫,大寺庙里的日伪军已经死伤大半。万喜杀红了眼,高举着机枪到处扫射。伪军胆子小,躲在暗处放冷枪。八路军战士一枪一个,几百个鬼子转眼间只剩下几十个。他们开始恐惧起来,哇哇乱叫着扔起了手榴弹。就在这时,万寿发现了池田大佐。他左手拿着一把指挥刀,右手拿着一把手枪,站在那里伊哩哇啦地乱喊乱叫。万寿瞄准了他,扣动了扳机,子弹正打在池田大佐的脑门,他捂着脸向后倒去。万寿快速跑过去,见池田大佐还在地上挣扎,又朝着他的脑袋补了一枪。欢喜踢开他身后的门,看到嫣红和冬菊被捆在床上,坐在那里瑟瑟发抖。她们看到欢喜,一齐大哭起来。

这场战斗几乎消灭了大寺庙里所有的鬼子,少数没死的俘虏的俘虏,剖腹的剖腹。伪军也消灭了大半,其他的都被抓上了抱犊崮。万喜在伪军里找了好几遍,都没见到刘老黑的影子。同时不见的还有万福。

这一仗是日军入侵鲁南以来抱犊崮地区消灭日伪军最多的一次战斗,不但彻底铲除了鬼子在大寺庙的据点,同时切断了鬼子在枣庄和滕县之间的联络点,等于在枣滕间插入了一把利刃。更重要的是,这次战斗打通了从枣庄进入临城从而西进微山湖的通道,把鲁南抗日根据地和湖西抗日根据地连为了一体。湖西抗日根据地包括丰、沛、砀、金、单、鱼、铜等十多个县,因位于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且大部县位于南阳湖、独山湖、昭阳湖、微山湖以西,故称湖西。这一带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楚汉相争刘邦起兵沛县,三国时刘、关、张大战吕布逐鹿湖畔,唐末黄巢曹州起义,宋末梁山起义,都在这一带。湖西也是蒋介石国民党中央势力与山东地方实力派对峙之地,各派实力并存,形势极为复杂,天灾、匪患常导致民不聊生,在此情况下,打通鲁南抗日根据地和湖西根据地,使运河支队等数支队伍相互贯通,纵横于鲁南苏北,对于整个华北的抗日形势十分有利。这次战斗大大鼓舞了抱犊崮人民抗击日军的士气,也让罗政委更加坚定了在抱犊崮实行“统战”方针的信心。

此时,以中兴煤矿地下党组织为骨干、由活跃在津浦线上的“抓煤老道”组成的枣庄铁道队不断日益壮大,东进支队命其公开打出“鲁南铁道大队”的旗号,开始向临城方向转移,开辟微山湖战场,联通湖西抗日根据地,和运河支队、微湖支队联合作战,为八路军第115师由鲁南挺进苏北做好准备。考虑到微山湖作为水上军事交通要道,同时有效扼守临城津浦铁路线的重要价值,罗政委派万寿和老方进驻“鲁南铁道大队”,两个人一个任政委,一个担任副大队长。

消灭了池田大佐,拔除了大寺庙里的日伪军这个毒瘤,最高兴的莫过于老万和麻庄的乡亲们,他们终于可以重新回到麻庄了。这么长时间,乡亲们都是晚上在麻庄种田,白天到马鞍上躲避鬼子大扫荡,来回奔波,好不辛苦。这下可好了,赶走了大寺庙的鬼子,麻庄又可以清净一时了。

乡亲们从马鞍山上下来的那天,我看到他们个个脸上都露出了笑容。老万平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现在也难得地露出了微笑。他的笑有些酸苦,我知道那笑容里面有着太多的痛苦。嫣红和冬菊被鬼子抓了去,糟蹋个不成样子不说,嫣红还因此落下了病根,一到阴天下雨下身就疼痛不已。冬菊好一点,但经此一劫,她整个人已经变得表情呆滞,没有了一丁点往日的活泛气了。只有在抱着万夏时,她才能露出一丝笑意,依稀看出一点点往日的柔情。但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还活着,这就好。

收完这一季的夏粮,乡亲们就开始忙着修复破旧的房子,有的用麦秸翻新了屋顶,有的重新起了屋山墙。有些房子倒塌得实在厉害,则干脆重新到马鞍山上采了青石板,盖起了新屋。万家大院正中间落下了鬼子的一个炮弹,院子几乎被炸得不成样子,东西偏房都被炸得东倒西歪。老万让陆三和王顺子喊来民团的人,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才把院子重新收拾平整,把倒塌的偏房也重新翻盖了。

麻庄又渐渐有了人气,狗叫声也多了,连老鼠们也渐渐活跃起来,许久不露面的鼠王又时常出现在南场,站在那里指挥着众小老鼠奔来跑去,搬运着各种吃物。

吃水不忘打井人,暂时安定下来的乡亲们时常念叨起八路军的好处,不知从何时开始,一首抱犊崮小调在乡亲们之间纷纷传唱,那小调旋律优美,支起耳朵仔细听,原来他们在唱:

白银映照蓝呀蓝蓝天,

鸟鸣飞舞情哟情满山。

抱犊崮来了罗政委呀,

山呼水笑人也欢人也欢。

哎嗨依嗨哟。

……

辛巳卷

酉时

黄昏时分,万福出现在枣庄火车站旁边的小茶馆里。许久没进城了,这里依旧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店小二认识万福,见他进来,赶紧找了个安静的位子,用袖子一抹桌面,对万福说:万爷,好些日子没来了,您坐!今儿个是龙井呢,还是毛尖?万福摆摆手,来一壶毛尖吧。从西集大寺庙跑出来,他没急着回枣庄,在西集一家小旅馆偷偷躲了起来。直到大寺庙彻底消停了,才悄悄往枣庄赶。这一路紧走慢走的,好不容易搭了辆驴车吧,中途还被两个日本人给抢走了。走路走了个把时辰,没有喝一口水,渴坏了。

小二抱着一个大铁皮壶上来,给他蓄满了茶水,说了句:万爷慢用。万福一把拉住他,问道:最近太君那边可有什么动静?小二环视四周,小声说:鬼子除了没白没黑地挖煤,一火车一火车拼命往连云港运,这会儿他们还忙着和铁路线上的“抓煤老道”打仗。前几天有一股鬼子去了抱犊崮,说是要偷袭八路军的指挥部,把铁道大队从根子上铲除了,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万福点点头。

外面已经陆续亮起了灯,万福看看怀表,时针指向6点钟。这个时候回家应该是很安全了。他喝掉最后一杯茶,起身刚要离桌,忽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黑影在眼前一晃,他愣了愣神,又仔细看了一眼,竟然是刘老黑!他是怎么逃出大寺庙的?此时,刘老黑也发现了他,有些惊慌地抱了抱拳,说道:万翻译也到了枣庄城?

万福没说话,让刘老黑在自己对面坐下来,招呼小二过来续了茶水。万福故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紧不慢地问刘老黑:大寺庙那边怎么样了?池田大佐怎么舍得放你出来逛枣庄城?

刘老黑瞪大眼睛说:万翻译真不知道?

万福继续装糊涂:我知道什么?

刘老黑压低嗓音说:大寺庙被八路军给端了窝了!皇军都已经死啦死啦地干活!

万福故意装作吃惊的样子:幸亏我早出来了……那你,是咋回事儿?

刘老黑笑笑:俺正好去了西集街的赌场,逃过一劫。手底下的几百个弟兄都死了,俺现在又成了光杆司令!

万福点点头: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刘老黑喝了口水,神神秘秘地问:万翻译跟着皇军,路子宽,能否给刘某谋个生路?

万福有些迟疑地说:你还想跟着皇军干?

刘老黑点头说:这年月,不跟着皇军还能跟着谁?抱犊崮上都是八路军,俺想上山也不行啊!

万福笑笑:要我说,这样的年月,你还真不如上山当个山大王来得实在!当山大王最起码可以来去自由!你可以跟着国军,也可以跟着共军,当然也可以跟着皇军,你自己想想……

刘老黑愣了愣神:话是这么说,但现在起个炉灶很不容易,你看大街上哪还有青壮劳力?都被日本人给抓去当了壮丁!还有自愿参加八路的。俺现在去找人拉队伍,难哪……

茶馆里的人越来越多,人流中出现了几个日本商人的面孔。万福不想在这里多坐,就对刘老黑说:你要是真想跟着皇军,明天头午你就在这里等我,我带你去找松本一郎。刘老黑点头连说了几个好好好。万福走了,他想快点见到滴翠和万春。这么长时间没见她们娘俩,他心里怪想得慌。

万福在中兴煤矿南门租了一套公寓,临去西集之前,他安排滴翠和万春住在那里。这套公寓是日本人1938年建造的,住在里面的大部分都是盯着中兴煤矿做生意的日本商人。这座楼不是很大,外墙刷成了暗红色,当地人俗称小红楼,在灰暗的矿区旁边很是显眼。因为是在闹市区,而且又是日本商人的聚集地,相比其他地方,这里还是比较安全的。

万福坐着脚力车,十几分钟就从茶馆到了小红楼。此时,华灯初上,街道上到处都是影影幢幢的人群。临街的铺子纷纷做起了生意,有卖晚点小吃的,有卖水果的,还有的吆喝着冰棍,瓜子,花生糖。小红楼旁边有几家理发店,从里面传出嘈杂的吵闹声。万福绕过这些店铺,直接上了小红楼。

自家的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万福有些奇怪,心里想滴翠怎么这么马虎,门也不关。打开门,屋里没有开灯,有些暗,什么也看不清。万福拉开灯,看到万春一个人坐在一张旧沙发上,表情呆滞,见了他没有任何反应。万福心里咯噔一下,喊了一声:万春!

万春像是刚醒过来一样,怯生生地叫了声:爹。

万福问她:你娘呢?

万春哇的一声哭出来,指了指里间,边拿手揉眼泪边断断续续地说着:我娘她……被日本人……拉走了……我也被……拉了去……他们……欺负……我们……今天……才……把我……放出来……

听到这里,万福只觉脑袋轰得一声,瞬间就天旋地转起来。他一只手扶住墙,脑袋痛苦得顶在墙上,另一只手不停地敲打着墙壁。

万春今年已经十二岁了,转眼间就长成个大姑娘了。她看到万福脸色煞白,赶紧站起来,想把万福扶到凳子上。万福推开她,踉踉跄跄地去了里间,抖抖索索地拉开灯,看到滴翠躺在床上,头发凌乱,脸上满是被抓伤的痕迹,她像是沉睡了很久,眼睛紧紧闭着,紫青的嘴唇毫无血色。万福拉起她的手,带着哭腔喊着:滴翠,滴翠!滴翠慢慢睁开眼,看了看他,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你可回来了!说完,两行热泪从眼角流出来,顺着鬓角流到了枕头上,那里很快就湿成一片。万福也哭了,边哭边说:你和万春受苦了!你放心,我总有一天会给你们报仇的!滴翠有气无力地说:鬼子……不是人!万福打断她的话:别说了,我明天带你去医院看看。滴翠点点头。

从里面出来,万福紧紧攥起拳头,照着桌子就是一拳。他问万春:狗日的鬼子是什么时候把你们带走的?他们把你们……

万春低下头:你走没多久鬼子就来了,是松本一郎的人,他们把我们抓到一个军营,分别关在两个屋子里……我不敢反抗,就被他们……我娘因为反抗被打得很厉害,最后还是……

万福用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头,恨恨地骂了句:狗日的松本……狗日的鬼子……

第二天,万福走在去小茶馆的路上,不时地用袖口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边擦边骂着:狗日的日头真毒!比日本人还毒!来到茶馆,看到刘老黑正坐在那里,一脸的怒气和愁容。他在抱犊崮呆久了,匪性十足。猛一到枣庄城,他这样的粗人还真有点儿不适应。昨天一宿几乎没睡着,想去逛窑子,又怕身上的钱不够,想出去走又怕被日本人无端地抓起来。看来,像他这样的习惯了山野的人还是在山窝里呆着舒服!

一看到万福,刘老黑就气呼呼地说:没来枣庄城之前,俺还以为这里有多好玩。现在看,还不如俺那山沟沟!

万福说:既然这样,你就别去找他娘的什么日本鬼子了,干脆咱们一起上山,拉队伍打鬼子!

刘老黑有些惊讶地站起来:万翻译可是一向愿意跟着日本人混太平日子的,今儿个怎么……

万福打断他的话:狗日的鬼子不是人!愣了一下,又说:你听我的没有错!鬼子的好日子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咱们一起拉队伍,想干啥就干啥!你当山大王,我给你当参谋!

刘老黑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说道:拉队伍可是需要不少银子的。

万福点点头:这个你应该有办法吧,你又不是没拉过队伍!

刘老黑笑笑:这个嘛,也不是那么简单,俺虽然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动脑子。眼下有一个好法子,就是不知道万翻译感不感兴趣?

万福说:你说说看,什么好方法?

刘老黑看看四周,神秘兮兮地说:咱们还是得借助于日本人,先明里帮着日本人拉队伍,等伪军队伍起来了,咱们暗里再把他们策反了,等抢了鬼子的军粮和武器,咱们再一起带队伍上山,岂不是更好?

万福听了,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他在心里暗暗佩服刘老黑,没想到这个土匪还能这么有智谋!不过,这个办法好是好,也有很大的风险。一是万一被鬼子察觉,他俩都会没命;二是把伪军队伍拉起来以后,能否再成功策反还是个未知数,就算策反了,他们愿不愿意上山还是个问题。除非从抱犊崮山区里拉队伍,那里的人不像枣庄城,他们没有退路,只能上山。想到这里,万福点了点头,对刘老黑说:这个法子可以试试,但我们得小心。

刘老黑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两块横肉:俺们这叫借力打力,只要能借助日本人的势力把队伍拉起来,你要报仇的事儿就好办了。

万福说道: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鬼子!

万福把仇恨压在心里,带着刘老黑去找松本一郎了。

巳时

在苏北鲁南,六月六为晒衣节,俗语有“六月六,晒龙衣”之说,据说这一天晒过的衣服不生虫。抱犊崮山区又称六月六为“敬山神”节,极为重视,家家杀鸡割肉,做面饭。相传这一天为山神生日,山神管狼,祭祀山神就是为了祈求它管住野狼,使百姓免受山狼的危害。

麻庄坐落在山窝里,对这个节自是重视。如今,村庄重新恢复了生机,老万打算在老槐树下搞一个祭祀山神的仪式,祈求山神保佑麻庄平平安安。这天,他带领众人在南场边上的石桌上摆上了丰盛的果品和糕点以及白面馒头,搁往常,祭祀是要摆放水果和鸡鸭鱼肉的,今年只能将就将就了。摆放完毕,老万带领众人跪倒在石桌旁,口中念念有词:

从南来了一蓬僧,

背着蒲团去修行。

无云山前有庙堂,

砖墙石瓦修得强。

山神老爷当央坐,

两位哥哥相陪着。

金纸银钱烧给你,

你休叫恶狼进了庄。

男人走路不害怕,

女人走路不见它。

念毕,老万让村里的小牛倌、小羊倌携带着一部分贡品到马鞍山上摆供,求山神保佑牛羊的安全。

对于老万来说,弄完了这些,六月六最大的任务就完成了。按往年的风俗,麻庄这天还有吃面食的习惯,意在“六六大顺”。鲁南苏北谚云:“六月六,吃了糕屑养了肉”,意思是这天吃了用麦粉糖油做的面食,可以长肉。麻庄今年的收成不错,家家户户都揉了面,擀起了面条。嫣红一大早就开始忙活,冬菊挺着个大肚子坐在院子里的椿树下,逗着万夏玩。万夏已经四岁了,头上扎着一条马尾辫,长着一对小虎牙,是个很听话的孩子。

去年从马鞍山上下来不久,冬菊就怀孕了。看着冬菊肚子大起来,老万很高兴。他常常摸着冬菊的肚子自言自语:想不到我老万还能老来得子!嘿嘿嘿。每当这时冬菊就责备老万:什么老不老的,你才多老!老万还是嘿嘿笑。

冬菊没事时喜欢一个人闷坐在窗前,暗自啜泣。老万不明白她为啥难过,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在那里走来走去干着急。冬菊就责怪他:你别在俺面前晃来晃去了,晃得人头晕。老万连声说着:好好好……现在,眼看着冬菊就要生了,老万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嫣红做好了面条,刚下到锅里,突然听到万夏在大声喊:娘,娘,不好了,奶奶摔倒了!

嫣红赶紧撂下勺子,跑到院子里,看到冬菊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得直哼哼。嫣红立即意识到冬菊要生了!她赶紧扶起冬菊,边把她往床上送边吩咐万夏:快去老槐树下喊你姥爷!万夏一路小跑着出去了。

冬菊刚在床上躺好,羊水就破了,她尖声叫起来:孩子要出来了,孩子要出来了!快想办法!快想办法啊!

嫣红干着急,安慰冬菊别慌张。她跑到锅屋去烧开水,看到面条已经淤出来了。她顾不上收拾,赶紧给锅里添水。老万从外面跑进来,看到冬菊正在床上打滚。他喊来陆三,让他赶紧去叫安婆。陆三有些惊讶地说:安婆?她已经老得不能动了,还能接生吗!老万急得头上直冒汗,气哼哼地说:村里哪还有人能帮忙?安婆虽说老了,但老万家的娃都是她接生的,她能在一边看着,我也放心!陆三听他这么说,一溜小跑着去叫安婆了。

陆三跑得够快,嫣红一锅水还没烧开,安婆就被陆三背来了。安婆确实老了,头上只剩下几根稀稀拉拉的白头发,弓着背,整个人比年轻的时候小了一整圈。她从被陆三背起来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念叨着:俺都这把老骨头了,你们还要俺做啥子吗?

老万把她领进屋,指着还在打滚的冬菊,在安婆耳边大声说:冬菊要生了!

安婆毕竟是在麻庄做了一辈子的接生婆,她一听到“要生”两个字,本来灰暗的眼睛突然滴溜溜直放光,她喃喃地说着:快让我看看,快让我看看!你们老万家的,生个孩子从来都是哭天抢地,没一个顺溜的!她说着,抖抖索索地伸出手去摸冬菊的肚子。安婆老了,手不听使唤了,好不容易摸到了冬菊的肚皮。说来奇怪,冬菊霎时就安静了下来,仿佛摸她的不是安婆的手,而是神仙的灵丹妙药。安婆摸了一会儿,脸色大变。她嘴里一遍遍嘟哝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

老万问她:又是一个什么?

安婆翻翻白眼,什么也不说。

老万再问,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快去烧开水!

嫣红提了一桶开水进来。

安婆对她说:你来接生!

嫣红吓得直摆手,俺不会啊!

安婆笑笑说:俺来说你来做就行了!

嫣红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安婆把老万赶出了屋子,闭着眼睛指挥嫣红做这做那。半个时辰的工夫不到,老万在外面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娃生下来了!

奇怪的是,这个娃从生下来以后,就不住嘴地哭,嘴里塞上奶头,还是哭。更奇怪的是,这个娃生下来只有四、五斤重,但身子看上去并不虚弱,很健壮。

消息传开以后,有乡亲在那里嘀咕:那会不会是日本鬼子的仔啊?老万虽然还没老到不能生育的年纪,但这个娃来得也太蹊跷了!老万和冬菊住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冬菊的肚子都没有什么反应,被鬼子抓到大寺庙回来没多久,偏就怀孕了?这不是很蹊跷吗?

这样的话说的多了,渐渐地也传到了嫣红的耳朵里,她咬紧牙关,一句话也不说。

壬午卷

子时

这天半夜,一窝老鼠住进了我的躯干里。这让我很不舒服。

天空悬着一小块月亮,借着月光,我看到鼠王正指挥着它的手下,一点一点地从麦秸垛底下往我这边搬运东西。老鼠们一个个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鼠王却不肯让他们停下来。我身体里的东西堆得越来越多,它们搬运来了各种粮食,大豆、高粱、玉米、小麦、谷子……,应有尽有。我向站在一旁指挥的鼠王抗议:喂,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你的地盘在南场,那里要啥有啥,现在咋又想住进我的躯干?

鼠王对我抱抱拳头:老槐树有所不知,天灾即将来临,我得储备好粮食,以免到时候被饿死。

鼠王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什么天灾?我怎么没有预感呢?

鼠王笑笑:你不是动物,而且你不需要吃东西,对食物不敏感。

我疑惑着说:那这次灾难是和粮食有关?

鼠王点点头:河南那边的鼠王报来消息,说那边大旱,灾荒即将蔓延到整个苏鲁大平原,让我提前做好准备。我储存这些粮食,不仅仅是为了我们鼠类!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借此帮帮麻庄的乡亲们!

我点点头:河南的消息可靠吗?

鼠王有些生气地说:我们老鼠从来不谎报军情。

这时候,有几只老鼠偷懒,蹲在暗处喘口气。鼠王朝他们大声呵斥道:小子,快点干活!你想饿死在这里吗?偷懒的小老鼠赶紧又运起粮食来。

既然是为了应付将来的灾难,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只想提醒老万,该做一点防备灾荒的准备了。

此时的老万正沉浸在老来得子的兴奋中,外界关于冬菊生的孩子是个日本仔的传言他还没有听到。这种传言当事人总是最后一个听到,这也不奇怪。老万费尽心思给孩子起名字,想来想去,最后还是觉得万乐比较好。“福禄寿喜乐”,正好。孩子生下来以后,冬菊脸上也慢慢有了些许笑容,她不再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了。加上有嫣红帮着照料万乐,在这方面,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自打115师东进支队联合万喜消灭了驻扎在西集大寺庙的日军以后,麻庄难得地保持了一段时间的平静。土围子和炮楼基本上都在日军的轰炸中倒掉了,老万也没有再重建的打算。赶走了日伪军,马乡长摇身一变,成为西集“农民抗日救国总会”的会长,他动员老万和邻村的张大头响应八路军的号召,赶紧组织本村的“农抗会”,组织农民进行抗日和生产自救。老万一开始没弄明白“农抗会”到底是咋回事儿,待陆三和王顺子一呼隆成立起来以后,才知道这个所谓的“农抗会”不但要抗日,还要进行减租减息和反霸斗争。老万是麻庄的大地主,这不就是要革自己的命吗?好在老万在麻庄口碑不错,平时对乡亲们都很好,所以除了减租减息之外,他还不至于成为“反霸”的对象。但好景不常,随着陆小虎代替他爹陆三成为麻庄“农抗会”的会长,“农抗会”的矛头就慢慢转向老万了。

陆小虎先是不肯满足上面提出的“减租减息”,要彻底“免租免息”,这个要求当然让麻庄年轻人很兴奋,白种地主的地,还不用交租子,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但也有老人说,自古以来,租种地主的土地没有不要交租子的,天底下到哪儿都是这个理儿,哪能说废除就废除了?陆小虎不管这些,带着“农抗会”的年轻人跑到万家大院门前,高呼着“打倒麻庄地主恶霸万仁义”的口号,要老万出来认罪。

为了普及土改知识,激起乡亲对老万的仇恨,陆小虎还让乡亲们学唱起了新兴起来的《谁养活谁》的民谣: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看一看,没有咱劳动,粮食不会往外钻。耕种锄刨,全是我们下力干;五更起,半夜眠,一粒粮食一滴汗。地主不劳动,粮食堆成山呀堆成山。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瞧一瞧,没有咱劳动,棉花不会结成桃。纺纱织布,没有咱们做不了;新衣裳,大棉袄,全是我们血汗造。地主不劳动,新衣穿成套呀穿成套。

谁养活谁呀,大家来想一想,吃穿和住的,全是我们出力量。咱和地主,怎么生活不一样?不是咱种上粮,地主早就饿断肠。到底谁养活谁,大家想一想呀想一想。

无论是喊口号还是学唱歌谣,响应陆小虎的人很少,多数乡亲抱着膀子站在一边看热闹,边看边摇头,纷纷在那里嘀咕:老万是个好人哪,陆小虎这样干不得人心哪。有一回,陆小虎又带着年轻人到老万门口喊口号,他爹陆三忽然从人群里冲出来,照着陆小虎的脸就是一巴掌,边打边骂:陆小虎你这个畜生,万爷当初饶你不死,你现在竟然还敢恩将仇报!俺打死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说话间,又扬起了手。陆小虎用胳膊护住了脸,边往后退边咆哮:什么饶你不死!什么恩将仇报!他老万家先是打残了俺一条腿,后来又打伤了俺的一条胳膊,俺这叫做有仇报仇有冤伸冤!陆三愣住了。

这时,万家大门突然呀的一声打开了,嫣红领着万夏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陆小虎一看到嫣红,嚣张的气焰一下子就蔫了。嫣红指着陆小虎气势汹汹说:陆小虎你还要不要脸!陆小虎脖子一梗:俺怎么不要脸了?嫣红还是用手指着陆小虎:你说你怎么不要脸了?!陆小虎不吱声了。愣了一会儿,陆小虎腆着个脸说了句:看在嫣红的面子上,“农抗会”这次就饶了大地主老万!不过,从今往后,地租就免了!以后麻庄谁也不要再给地主老万交租子,收多少都是咱们自己的!“农抗会”为大伙做主!看热闹的乡亲们有的频频点头,夸陆小虎能干;有的在那里直摇头,嘀咕着: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理儿?

此时,只听到老万高声咳嗽了一下,背着手威风凛凛地从万家大院走出来。他看了看陆小虎,又看了看众乡亲,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大家顿时都不说话了,南场上一片寂静。老万示意嫣红回到院子里,他自己又往外走了两步,在陆小虎跟前停了下来,两个人互相对峙着。过了半天,老万才面对众乡亲开口说话:“农抗会”成立了,打日本鬼子,是好事;减租减息,也是好事;这两个事儿都是八路军的号召,我老万当然都支持!今后咱们乡亲不愿意再交租子的,就不交!只是,当鬼子再来扫荡的时候,我希望“农抗会”能冲在前,别当缩头乌龟!说完,老万看了看陆小虎。陆小虎不说话了。

老万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丢给乡亲们两条路,是跟着现在风光一时的陆小虎继续“胡闹”,还是像以前那样跟着自己过太平日子?大伙自己选。众乡亲心里都有数,大家看了看陆小虎,都摇头叹气,散开了。

陆小虎傻眼了。

过了几天,麻庄重选“农抗会”的会长,乡亲们把陆小虎“选”下去了。

陆三和王顺子来到老万家,代表“农抗会”向老万赔了不是,两个人都极力推荐老万出来当“农抗会”的会长。老万思前想后,点头答应了。

未时

整个苏北鲁南将近半年没有下雨了,苏鲁大平原一片干旱,这一季的夏粮眼看就要颗粒无收。庆幸的是,麻庄上年刚刚获得了大丰收,除了极个别的人家需要向老万借粮以外,大多数乡亲都可以安然度过灾荒。让乡亲们头疼的是,不断有中原的灾民来麻庄讨饭,他们拖家带口,衣衫褴褛,饿得不成样子。一个两个还好说,大伙匀给他们几口饭吃就可以了。但随着灾民越来越多,蝗虫一样铺天盖地地涌入麻庄,麻庄渐渐承受不住了。

有一天,老万到南场边纳凉,忽然看到一群老鼠从我的躯干里探出了脑袋。他很惊奇地把头伸进树洞,发现了老鼠藏在那里的如同小山一样的一大堆粮食,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麻庄的老鼠在这里储存了这么多粮食!看样子要有大灾荒了!老万正惊奇着,忽然看到万寿和欢喜带着几个游击队员正向麻庄走来。再走近一点,老万看到他们簇拥着的是一个打扮成老农模样的人,看上去像个大官。老万站起来。万寿和欢喜看见他,齐声叫了声爹。老万有些奇怪地说:我听万喜说,你俩不是被罗政委派去微山湖打游击了吗?欢喜点点头:我们这次回来有任务。万寿指了指那个老农模样的人对老万说:这位是胡政先生,是中央派来指导山东抗战工作的,考虑到安全,罗政委特地把胡先生安排在咱们村,对外就说是咱们家的亲戚。老万点点头。那位胡先生主动抓住老万的手使劲握了握:给老乡添麻烦喽!老万不太习惯握手,略显紧张地说:不麻烦,不麻烦!

几个人来到万家大院,游击队员各自散开,检查了前院后院的各个角落。冬菊抱着万乐在椿树下乘凉,万乐没见过这么多人,张着小嘴巴,眼睛滴溜溜随着人影儿乱转,惊讶地东瞅西望。万寿和老万商量道:能不能让胡先生住在后院?那里比较安静。老万点点头:那我让嫣红搬回来!不知道胡先生要在这里呆多久?万寿说:不好说,胡先生也想尽早赶回延安,具体得看抱犊崮这边的形势。这些天我会一直陪着胡先生,你只要替我们做好保密工作就行。老万点点头:明白了。

胡先生在万家大院住下以后,不断有抱犊崮的人来和他商谈工作。他有时候也自己出去找老乡谈话。万寿想陪着他,都被他阻止了。有几次,他还特地把老万叫到屋子里,问老万对“农抗会”有啥看法?减租减息有没有损失?老万心里想,你都减租减息了,我不损失才怪呢!但嘴上不能这么讲,他笑着说:“农抗会”当然是好事,能激发农民抗日的积极性,至于减租减息这个方法,只要能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就是好办法,我坚决拥护。听了老万的话,胡先生频频点头,说了句:看来罗政委提出发动群众依靠群众的路子还是正确的!没想到连你这个赫赫有名的大地主都热烈拥护啊!老万笑笑:我可是开明大地主!胡先生哈哈大笑:你不但是开明的大地主,还是革命的大地主!

天气越来越热了,干旱已经持续了大半年,老天爷还是没有下雨的意思。今年夏粮已经没有什么收成,照这样的旱法,就连秋种也是个问题。老万一脸愁容地蹲在大门口,对着不远处干涸见底的池塘发呆。

万寿靠过来,在老万旁边蹲下来,说道:爹,胡先生明天就要回延安了。老万愣了一下:该走了吗?延安那么远的路,到处都是鬼子,不好走啊。万寿点点头:我们在微山湖开辟了一个秘密交通线,胡先生本来早就该从这里回延安,毛主席在那里等着他开要紧会呢!他到抱犊崮来,是想帮着八路军115师和山东纵队解决点思想上的矛盾,现在问题都解决了,就等上头批准他回延安的行动方案了。老万点点头:谁来护送?你吗?万寿小声说:山东分局领导研究了两个方案:一是派主力部队一个营护送,二是由鲁南铁道游击队小分队和运河支队护送。如果采用第二个,护送他的任务就由我和运河支队的胡政委一起负责。

老万点点头,瞅了瞅不远处正在低头吃草的一只小羊,那是他用两块银元从一个老妇人手里“换”来的。

那天,他去西集大药房拿药,在药房不远处看到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女人,手里牵着一只山羊,坐在路边抹眼泪。老万猜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上前一问,原来她的儿子被日本鬼子打伤了腿,为了买药治病,她一大早牵了两只小羊羔去集上卖,好不容易卖掉一只,拿着钱去买药时才发现买羊的人给的是一块假银元。

老万听了,默默从兜里掏出两块银元,对老妇人说:拿上这两块真银元,赶快去给孩子拿药去!

老妇人看了看那两块闪着金光的救命钱,直对着老万磕头。老妇人感激老万,把那块假银元连同羊羔都给了他。老万拗不过,只好都收下来。随手把银元放到了腰间的口袋里。

这段日子,鬼子常常到西集街上“炸集”,瞅着人多时候冷不丁放上一阵冷枪,有时候还会扔下一棵手榴弹。老万牵着羊糕刚走到街头,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一棵手榴弹就在不远处炸开了。手榴弹掀起许多碎片,其中一块正击中老万的腰间的那块假银元上,老万和银元竟然毫发无损。老万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心里暗暗称奇。他心有余悸地牵着那只受惊的小羊羔,默默回麻庄了。

老万考虑办一桌全羊宴,给胡政同志送送行。把这个想法给万寿一说,万寿皱着眉毛说:在这样困难的时期,恐怕胡政同志不会同意你杀羊。

老万点点头说:咱们先把羊杀了,再告诉胡同志不就行了。愣了一下,老万又说: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这只羊早晚得被吃掉,与其等鬼子来,还不如咱自己吃了!

万寿点头说:那也好。

老万叫上陆三开始磨刀宰羊,吩咐冬菊到锅屋烧水,准备给胡政同志来一桌西集全羊宴。

西集全羊宴最早是被明代江南镇江的美食家汤美显发现,其羊肉选料是刚长成个的小山羊,肉和内脏分开处理,流动的清水浸泡到一定程度时,闷煮恰到好处,折骨专熬骨汤。几个羊的羊骨混合熬至白浆,不加任何佐料,盛出的叫羊清汤。这清汤不加盐醋等任何佐料,但喝时沁人心肺,回味无穷,更无膻腥。接下来是炒、调、炖、溜等十道全羊席,味道淳香,余味悠长。

这天晚上,胡政来到前院,看到满满一桌子的羊肉,大吃一惊。待万寿说了来龙去脉,他见羊肉已然做成,也不好再推辞,胃口大开地吃了起来。边吃边夸赞:好吃,好吃,真好吃!革命这么多年,走遍了大江南北,这是第一回吃到这么好的东西。

闻听此言,老万他们个个眉开眼笑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胡政同志就出发了。

临走时,他紧握着老万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说了句:抗战到今天,老百姓做出了最大牺牲,其中包括像你这样的开明士绅!我代表党中央谢谢你们!

老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这次护送中央领导回延安,山东分局本来主张采用第一个方案,这样比较有把握保证首长的安全。但胡政同志坚决采用第二种方案,他说不要闹那么大动静,动用那么多的战士,让铁道游击队和运河支队护送就行。分局领导不放心,一再请求动员。胡政还是坚持,说在战争时代,越是小股行动越安全。这样一来,铁道游击队和运河支队的担子就重了。万寿立即通知老方以及运河支队的胡大队长,做好一切准备,护送首长过微山湖。

去鲁西路程几百里,需经过敌人层层封锁线,还要穿过津浦铁路,大家都为胡政的安全担心。万寿带领着铁道游击队护送着他经过滕县,到达枣庄西南,想在这里越过津浦铁路。当他们走到距津浦路三四百米处时,突然从北面闪来一道白光。伴随着突突的响声,一辆日军巡逻车正从临城方向驶来。巡逻车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瞎打了一阵机枪,又突突地向沙沟方向开去了。铁路两边又恢复了平静。万寿赶忙以战斗的姿态,掩护着胡政,沿着干涸已久的大沙河,一溜小跑,从涵洞穿过了铁路,接着离开大沙河,避开大道,插向小路,直向微山湖边挺进。

此时,驻守在滕县的日军正在对湖西地区进行大扫荡。为了确保安全,万寿和运河支队的胡大队长陪着胡政同志在微山湖中心的一条小船上停留了一个多星期。七月的微山湖,碧波荡漾,荷花片片,花光在水,水光在天。只见杨柳婀娜着身姿,翠莲簇拥着红荷,芦苇荡里渔船点点。远眺有飞鸟流云,岛屿扁舟,渔村渔舍,小舟在水,渔人在歌。真是长空一碧,水天一色的一番好景致。

只是,大家此刻都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待敌情稍有缓和,万寿护送首长继续前进。他们在丰县同湖西军分区派出的骑兵连取得联系,由骑兵连带着穿过了湖西区。这里是鲁西区党委辖区,处在晋冀鲁豫四省的接合部,是一片沙土地带。地无三尺土,到处是沙窝。当地百姓主要靠种枣树、挖土盐维持生活。日军为了隔绝鲁西同冀南和晋东南的联系,实行残酷的“三光”政策,进行严密的经济封锁,群众生活困苦极了。胡政看在眼里,临走时让万寿把沙区几位负责人请到住处,给他们出主意,动员老百姓种植瓜果蔬菜。他说:“我们必须和群众同甘共苦,在群众中生根,要使群众相信我们在任何时候都是不会离开这里的。”

等胡政安全离开湖西,万寿这才松了一大口气。

此时,他或许不会想到,这一路对胡政的悉心照顾,将会对他的后半生产生极大的影响。

癸未卷

辰时

在苏北鲁南,二月二,俗称龙抬头,也称龙头节。这天,麻庄家家用糖拌炒黄豆,谓之“炒蝎爪”。据说吃了“炒蝎爪”,一年不被蝎子蜇。二月二这一天,大家都不下田。有“二月二,不干活,坐下来,吃大馍”之说。这一天麻庄的妇女不能推磨,也不能动针线,说是怕压了龙头,伤了龙眼。

谁也没有料到,就是在这一天,驻守在枣庄的鬼子会纠集日伪军对抱犊崮地区进行了一次最大规模的“扫荡”。日军队伍从枣庄出发,沿着进山的大路一路向北,直逼集中了八路军和国军的抱犊崮。为避免与鬼子正面接触,事先得到消息的罗政委率领八路军在抱犊崮山区与鬼子打起了游击战,采取敌进我退的策略,诱敌深入,创造性地使用了“翻边战术”,趁着鬼子进入抱犊崮山区,八路军深入敌后,切断鬼子回枣庄的后路,与万喜的队伍前后夹击,形成痛打落水狗之势。加上老方和万寿带领铁道游击队从侧翼支援,把鬼子逼到了西集地带。

在扫荡的日军队伍当中,骁勇善战的刘老黑带领的伪军冲在最前面。自从投靠了松本一郎,刘老黑如鱼得水,迅速招募组织起了一只三千人的伪军队伍。松本一郎特别交代,这支队伍由刘老黑指挥,专门负责“开路的干活”。趁着这次进攻抱犊崮的时机,万福想说服刘老黑脱离日军,另立山头。谁知刘老黑听了这话嘿嘿一笑:俺跟着太君好好的,为啥要脱离?

万福一愣:不是说好了……

刘老黑摇摇头,面露奸相:俺虽是一个粗人,但也明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现在整个枣庄都控制在皇军手里,八路军在山窝窝里来回逃窜,你让俺们去占哪个山头?现在这个局面,要么依靠皇军,要么选择八路,在皇军和八路之间,俺宁愿选择皇军!

万福不说话了,他在心里说:看来自己是看错了人了!刘老黑这个王八蛋,不过是把自己当作了梯子,一旦爬上皇军的屋子就把他这把梯子蹬掉了!

万福不知,刘老黑不但要蹬掉梯子,他还要借刀杀人。

日伪军被逼到西集以后,已经没有了退路。东边有八路军,南面是马鞍山,西面是连接小龙河的微山湖,北面是抱犊崮,驻扎着万喜的队伍。松本一郎正急得不行,刘老黑凑上前来说:太君,抱犊崮的干活!那里最薄弱!松本一郎看看刘老黑,又看看万福,万福不知道刘老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有说话。想了一会儿,松本一郎点了点头,对刘老黑说:你的,打抱犊崮的干活!我的,打八路军的干活!刘老黑双腿一并,大声说:哈衣哈衣!

刘老黑带着几十个日军和两千个伪军冲破包围圈,向着抱犊崮一路跑去。

万喜没想到鬼子会现学现卖,也来“翻遍战术”这一手。本来掌握进攻主动权的她,被调头进攻方向的刘老黑搞了个突然袭击,只得仓促应战。现在的刘老黑不比从前,他的伪军队伍庞大,手里的重型武器又多,松本一郎还给他调集了数十个小钢炮,轰隆轰隆地往万喜的队伍里乱放一气。万喜这边的伤亡惨重,为了避开刘老黑的密集火力,万喜指挥众人迅速往抱犊崮山顶撤离。

欲借着日军的力量报仇雪恨的刘老黑哪里肯放过万喜,只见他率领众伪军一路狂奔,对万喜的队伍紧追不放。万喜没有办法,把队伍分成两队前进,大部队直奔抱犊崮山顶,她率领一个小分队留在原地吸引刘老黑的火力。小分队边打边撤,逃到尼姑庵附近。

日军入侵抱犊崮以来,尼姑庵因为地处抱犊崮深处,偏安一隅多次免于战火侵袭,虽说庵内香火越来越黯淡,但靠着自给自足,已削发为尼的赵秋叶与了然师太以及小尼尘外尚可维持生计。

刘老黑的伪军队伍很快就追上来了。万喜迅速看了一下地形,占据最高处的尼姑庵最有利。但若进入尼姑庵,恐刘老黑会将其毁掉。若不进去,万喜和众弟兄的生命堪忧。万喜陷入两难之地,在尼姑庵院门外徘徊。此时,突然吱呀一声,院门打开了,只见尘外双手合十,高诵一声佛号,作出了快请进来的手势。此时,已经容不得万喜多想,率领众弟兄迅速闪进尼姑庵。尘外探出脑袋朝外看了两眼,迅速关上了大门。

进入大殿,万喜看到赵秋叶端坐在莲花垫子之上,紧闭双眼,双手合十,正高声诵经:南无喝怛那哆夜耶……万喜不敢惊扰,命十几个弟兄就近躲藏起来,她自己跟随尘外躲进了卧房。

不一会儿,刘老黑的队伍就赶到了。

万喜只听到尼姑庵外脚步嘈杂,有人在高声打门:开门,开门,快开门!

大门很快就被刘老黑砸开了,他四处查看了一下,直奔大殿而来,大声质问背对着他的赵秋叶:老尼,你有没有看见一群山匪进来?

赵秋叶仍然闭着眼睛,动也不动。

刘老黑急了,用枪指着赵秋叶的额头:快说,到底看没看见?不然老子一枪崩了你!

赵秋叶徐徐睁开眼睛,扫了刘老黑一眼。她的目光清澈纯净,却有着巨大的威力,仿佛一下子就能把人心看穿。

刘老黑愣了一下,随即再次质问。

赵秋叶一笑:何谓“看见”?有时候看了不见,有时候不看也见。

愣了一下,赵秋叶又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施主就是从前跟着孙大炮占山为王的刘老黑吧?多年前你来过这里,强行带走了一个女娃和一个妇人,你还记得吧?

刘老黑一愣,旋即笑道:老尼好记性!实不相瞒,俺今天来找的就是当初那个女娃!她勾搭国军将俺赶出抱犊崮,自己在山上占山为王,她不念夫妻之情差点要了俺的老命!俺今天来就是要报这一箭之仇的!

赵秋叶莞尔一笑:仇仇相报何时了,还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好。

刘老黑狂笑不已:你这个糊涂的老尼姑,少跟俺废话,快说,到底看没看见那个女匪?说着,刘老黑拉了一下枪栓。

赵秋叶摇摇头,又摇摇头,悠悠地说了句:佛祖说不能一错再错!

刘老黑急了,欲一枪毙了赵秋叶。这时,两个鬼子上来,流着口水对刘老黑说:我的,花姑娘的干活,你的,搜查的干活!

刘老黑狞笑着把赵秋叶交给他们,转身小声嘟囔了一句:狗日的小鬼子,竟然连尼姑都不放过!

鬼子狞笑着一步步靠近赵秋叶,用刺刀挑烂了她的僧袍,里面露出橘红色的内衣。

十几个鬼子一哄而上,将赵秋叶按倒在地上,脱光了她的衣服。先前的两个鬼子一人架着她的一条胳膊,将她拉到佛像前的太师椅上,鬼子们一个接一个解开了裤腰带。

伪军们看到这里,都无心搜查,撤出了尼姑庵。

刘老黑看了一眼正被鬼子折磨的赵秋叶,她好像如同毫无知觉的佛祖一样,只顾念经:南无喝怛那哆夜耶……

一个念头在刘老黑的脑袋一闪而过:这个老尼咋长得有点像……他又回头看了一眼,终于还是没有上前。

亥时

刘老黑把万喜逼回抱犊崮,扫清了日军北进的障碍,转而去支援正在进攻八路军的松本一郎。日军这次大扫荡,其战略目标是扫除抱犊崮山区的所有武装力量。当时驻扎在抱犊崮的军队,除了八路军,游击队,还有国民党的57军的残部。事实上,松本一郎这次的大扫荡最想扫除的就是这支部队,误打误撞地进入八路军所在的徐庄指挥部,被罗政委来了个关门打狗,吃了一个大亏。

待刘老黑的队伍过来汇合以后,松本一郎想一路东进,突破八路军的合围,直奔麻庄与西集的交界地带,从这里,可以到达北庄和半湖,再沿公路可通向枣庄。无奈八路军火力凶猛,根本无法突围。松本一郎只得把队伍撤退到了大寺庙。自从把池田大佐赶出大寺庙,这里一直空着。刘老黑仗着自己熟悉这里的地形,感觉这里还算安全,在设了双岗和布置好机枪警戒后,决定先休息一下。

癸未年的苏北鲁南山区,形势非常复杂,敌伪我等各方军事力量活动区域相互交叉,相互渗透,几乎找不到一块能长时间驻扎的地方。这天亥时,国军57军所属的一支部队出现在大寺庙。这支部队由一百多号伤病员,十几个医护人员,加上四十多人的掩护部队组成,一共有二百多人,穿着清一色的灰军装,领头的正是万禄。这支队伍原先驻扎在抱犊崮附近,前段时间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为躲避鬼子的追剿才被迫往微山湖方向转移。经过大半夜的奔波,也来到了大寺庙不远处。

万禄不知道,此时,松本一郎就在大寺庙里。

直到靠近大寺庙,万禄才发现里面有鬼子,而且数量很多,敌我双方的力量悬殊太大,如果与鬼子硬拼,肯定会吃亏。但不打又不行,他们已经无路可退无处可逃。就在他犹豫之际,大寺庙里突然传来一阵枪声,隐藏在那里的鬼子发现了万禄的部队。万禄命令一部分士兵埋伏在大寺庙旁边的高地,自己带领重伤员进入不远处的松树林,他考虑只要能坚持到天亮,附近的友军和农民军肯定会赶来助战的,到时候也许还有一丝生的希望。

重伤员被抬进黑黢黢的松树林里躲藏起来,尽管林子不能完全遮掩住他们,但一般情况下,这里是不太容易被发现的。没有人告诉伤员们将会发生什么,但是多年的军人生涯已经让他们嗅到了死亡的气息。他们纷纷要求万禄留给每人一颗手榴弹,以便必要时与敌人同归于尽。

万禄脸色凝重地向重伤员们敬了一个军礼。

剩下的医护人员和轻伤员自发组织起来,他们拿起武器进入大寺庙旁边的高地,与掩护他们的战友并肩战斗。

战斗是在仓促之间打响的。

一时间,大寺庙周围全是腾腾腾的重机枪声,雨点般的迫击炮弹怪叫着落在松树林里,弥漫的硝烟像浓浓的大雾,笼罩在大寺庙的上空。高地上,激烈的枪声如同捣衣棒砸锅,连穿着卫生服的护士也端起了机枪,发疯一般地扫射着,一个个鬼子兵倒栽葱似地倒在高地前……万禄浑身是血,他扔掉了军帽,扒光了上衣,趴在高地上架着机枪拼命射击,打倒了一群又一群企图冲过来的鬼子。

天蒙蒙亮时,万禄这边的人大部分都已经中弹身亡。随着枪炮声逐渐停息下来,鬼子终于冲进了松树林。双方展开了激烈的肉搏战。顿时,松树林里喊杀声、呻吟声、哭喊声响成一片。刺刀插入人体时簌簌作响声,让人听着毛骨悚然。

万禄的部队几乎全军覆没。

在最后一刻,身负重伤的万禄跳进了小龙河。

鬼子意外消灭了活跃在抱犊崮山区的一支国军,虽说只是一股小分队,但松本一郎一时间仍很得意。他乘胜带领着日伪军从马鞍山侧翼突围出八路军的包围圈,向着枣庄大本营仓惶逃窜。

听着大寺庙方向一夜枪声不绝,整个麻庄的乡亲都没有睡好觉。老万不知道是谁在和鬼子打仗,但无论是国军还是共军,里面都有他的儿子。这一夜,他的心一直揪着。第二天一早,王顺子慌慌张张地跑到万家大院来,急切切地叫喊:万爷!万爷!

老万闻声出来。

王顺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万爷,不好了!民团的人刚才在小龙河边捞起了一个穿着国军军装的人,像是万禄,他伤得很重。

老万一听,赶紧跟着王顺子往小龙河边跑。他看到几个乡亲正往简易担架上抬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伤兵,老万用水洗掉了他脸上的污血,正是万禄!他颤着嗓音喊:快,快去西集大药房!

战火不断,加上这两年天灾不绝,西集大药房的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如果不是八路军暗中支援,把大药房作为一个地下联络站保留,恐怕药房早就关门了。万禄被抬到药房时,那个胡须皆白的上官老先生立即给他做了手术,从万禄的腹部取出了三颗血污污的子弹。他举着一颗子弹对老万说:如果稍微再往上一点点,人就没了。愣了一下,老先生又说:凌晨我听到大寺庙方向传出阵阵密集的枪声,听说是扫荡的鬼子和国军交上了火,估计你儿子就是在这次战斗中负伤的。

老万点点头:麻庄的狗叫了一夜,我一直担心鬼子会进麻庄,所幸他们没去,真是万幸!

老先生点头说:听说鬼子的一个小分队去了马鞍山。

马鞍山?那可是青皮道长教孩子念书的地方!青皮和孩子们不会有事吧?万夏也在那里呢!想到这里,他焦急万分,叮嘱嫣红照顾好万禄,自己急匆匆去马鞍山了。

青皮道长和孩子们都安然无恙。

老万长舒了一口气,问青皮:鬼子没上山来吧?

青皮点点头:没有,他们绕道过去了。

老万说:那就好。

青皮试探着问他:听说你刚刚救了一个八路军?

老万愣了一下,心中暗想:青皮的消息咋如此灵通?他想起罗政委的话,皱了皱眉,揣着明白装糊涂,笑笑说:什么八路军九路军?现在国军八路伪军遍地牛毛,哪分得清?

青皮也笑:是啊,这样战乱的年月,鱼龙混杂啊。

趁着青皮去倒茶的工夫,老万伸头看了一眼正在大殿里写大字的万夏,万夏也看见了他,放下毛笔就跑出来,悄悄趴在老万的耳朵上说:我上课时去上茅房,看到鬼子了,好几个,偷偷摸摸地和道长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老万愣住了:你说的可是真的?

万夏点点头:我亲眼看见的,那还能有假!当时我都要吓死了,以为鬼子是来杀我们的呢!

老万叮嘱她:好好在这里念书,就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万夏点了点小脑袋,回大殿了。

老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和青皮一起喝茶。这是青皮在马鞍山顶上自采的新茶,味道十分醇厚。喝了一口,顿觉满嘴清香。老万直夸青皮采茶的手艺高。青皮笑笑说:马鞍山上的野茶天生丽质,只需稍微加工一下即可。万兄要是喜欢,等会儿下山时多带一点,我采了不少呢。

老万点点头,问青皮:如今国共抗日各自为战,明里合作暗里争斗,让日本人得意猖狂。道长道行深厚,可能预知这将来的时局?

青皮笑笑:万兄这不是为难贫道吗?人间灾难重重,世事难以预料,这时局我一时也看不透啊。不过,正如万兄所言,现在国共内部不和,蒋总统假抗日真剿共,正面战场投降日军的将领越来越多。再加上汪精卫和日本人签定了合作宣言,不啻是给抗日雪上加霜啊。

老万点头不已:那道长的意思是将来必是日本人得势了?

青皮犹豫了一下,说道:日本天皇提出大东亚共同繁荣圈,依贫道看来,也不无几分道理。

听到这里,老万此时心里已经有数了:青皮可能已经投靠鬼子,当起了汉奸!他想起上次鬼子上山来抓走冬菊和嫣红的事儿,鬼子能从数百乡亲里面直接把她们抓走,其中必有内应!

想到这里,老万禁不住怒火中烧。

甲申卷

午时

农历九月九为重阳节。

民国以前,麻庄的乡亲常常从这一天开始给小女孩缠足,并有“九月九,小脚裹成黄瓜纽”之说。现在村里缠足的少了,到了万夏这一辈,几乎就没有缠足的说法了,这样村里反而清净了。今年重阳无雨,“重阳无雨看十三,十三无雨一冬干”,老万据此预测麻庄今年冬季雨量欠丰。

重阳节这一天,万禄到西集大药房拆了纱布,上官老先生说伤口愈合得不错,可以下地干活了。万禄在家养伤的这几个月,都是嫣红忙前忙后,给他端屎把尿,没有一句怨言。万禄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先前对她的反感渐渐淡忘了,在内心里慢慢原谅了她。万夏这孩子也很懂事,一口一个“俺大俺大”的叫着,叫得万禄心里暖乎乎的。不管怎么说,嫣红还是自己的媳妇,万夏还是自己的女儿。

嫣红端着水来给他擦拭身体,从胳膊到小腹,从小腹到大腿,她一点一点地擦着,一绺头发黏在额前,随着她擦拭的动作来回摆动。万禄说:我的伤好了,你让我自己来吧!嫣红不说话,只顾擦,擦得很轻,很柔。万禄又说了一遍:让我自己来吧。嫣红摇摇头:你就让我擦吧,这样我心里头好受。话未说完,嫣红哭了,哭得很厉害,肩膀抖动着,无声地哭。万禄揽过她的肩膀,轻轻说了句:我早就原谅你了!嫣红哭得更凶了,边哭边一遍遍说着: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不但和陆小虎好过,还被鬼子凌辱过……万禄不说话,用手一遍遍理着嫣红的头发。这一夜,万夏在睡梦中觉得床一直不太结实,好像要塌了一样,摇摇晃晃的。

第二天,万禄悄悄问老万:嫣红是如何被鬼子抓去的?

老万脸色凝重,半天才说了句:有内鬼,如果没有内鬼,鬼子怎么会只抓走了嫣红和冬菊?

内鬼?谁是内鬼?万禄厉声问。

老万说:我怀疑是青皮,他对日本人的看法变了,和几年前不一样了。上次鬼子扫荡,盘龙道观安然无恙。鬼子明明上过山,他却说没有上山,他在刻意隐瞒什么。前段日子我上山,他还问起你被救起的事,我没敢告诉他。

万禄说:你的意思是他以在道观里教孩子念书作幌子,暗地里给鬼子通风报信?

老万点点头:恐怕就是这样。

万禄又说:今天万夏没去道观念书,孩子们是不是都不上山?

老万点头说,今天重阳,娃们都没去。

万禄什么话也没说,回屋拿了枪,往裤腰带上一别,装作出门闲逛的样子出了门。

刚走到村口,老万追上来:他毕竟是我多年的老友,你的师傅,你手下留点儿情!

万禄咬紧了牙:如果他真是汉奸,就不是什么留情不留情的问题了,我要亲手毙了他!

老万跺跺脚:那你可千万要小心!那个青皮可不是好惹的!

万禄点点头,上山了。

苏北鲁南处于南北分界线,气候四季分明,春秋天是最好的季节,天空湛蓝高远,白云游荡,漫山遍野的各种颜色。时值深秋,地里的庄稼都已收割,虽说因为干旱,大豆玉米高粱的收成不好,但也都已颗粒归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寺庙一战损失惨重,加上八路军反扫荡行动一阵紧似一阵,鬼子在麻庄周围的扫荡次数越来越少,大部分兵力都转向了围剿抱犊崮上的国军和八路军的武装。这给麻庄的秋种带来了难得的机会,乡亲们都赶在鬼子大扫荡之前,翻地施肥播种。万禄看到王顺子一家正在耩地。因为他家劳力少,每年都是和陆三一起搭伙,陆三扶耩子,王顺子负责驾辕,陆小虎在左,秋生在右,弓着身子往前拉。看着陆小虎一瘸一拐拉耩子的样子,万禄有些心软了。这年月,大家谁都不容易,能活着,就算万幸,也别嫉恨这嫉恨那了!

但对于汉奸,万禄是绝不肯手软的。

进了山门,循着熟悉的山路,万禄很快就到了道观的正门。睹物思情,他想起了小时候和万福、万寿、万喜一起在这里读书习武的情景,禁不住眼眶湿润起来。走进道观里面,空无一人。大殿里的香火还在滋滋滋燃烧着,青皮应该没走远。万禄向道观的平台走去,那里视野开阔,正是他们四兄妹小时候的习武之地。站在平台上,万禄回忆着青皮让他们兄妹抓物明志的情形。那次,老大万福抓了蒲扇,老三万寿抓了印章,万喜拿起了利剑,他自己则抓取了木枪。现在想想,这二十几年的命运其实早已注定。

正这样想着,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无量天尊!

万禄身子一震,知道是青皮来了。他犹疑片刻,努出一副笑脸:师傅!徒儿上山看您来了!

青皮笑笑:来者自来,去者自去,你来也,我去也。

万禄愣了一下,料想青皮已经猜到了自己上山的意图。他也就不再掩饰,突然双膝一跪,大声说道:师傅,你教我们兄妹四人武功,我在这里给你磕头了!俗语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按说作为徒儿,不能对师傅无礼,但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为了国家千秋大业,我只能尽忠在先。说完,起来起身,掏出了手枪,瞄准了青皮的胸口。

青皮呵呵一笑:贫道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你们兄妹四人降生,就为取我性命。我本以为设计将你们赶逐四方以后,可保我性命无忧,哪想到到头来还是要栽在你这小娃的手里!

万禄面色凝重地说:你不是栽在我手里,你是栽在鬼子手里,你既然要当汉奸,要卖国求荣,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青皮一言不发。

此时,一只苍鹰从盘龙道观上空掠过,发出凄厉的叫声。

万禄扣动了扳机。

在山下耩地的众人听到了枪声,都抬头看看山顶,他们不会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酉时

麻庄人耩麦,讲究的是“秋分早、霜降迟,寒露前后正适宜”。耩完麦之后,为了保墒,通常要用砘子镇压一次,春季麦苗生长旺盛时,也有用砘子再镇压的。以便让小麦在越冬前完成“鼓咀”、“倒针”、“分叶”、“盘墩”等。如果小麦长势太旺,还得“过苗”。

“农抗会”风波以后,老万就自己下地干活了。说实话,对于他这样从未干过农活的人,像“过苗”这样的技术活还真不好做。万禄他们几个从不知道麦苗为何物的人,就更不行了。幸亏陆三和王顺子,都跑来给老万帮忙。现在,就他俩还一直坚持给老万如数交租子,其他租户有的减了一半,有的干脆连一半也不交了。老万也不强求,爱交不交,反正他的粮食够吃就行。他把最好的几十亩地留下来自己种,其余的能分给陆三、王顺子他们的都分了下去。老万是个倔强的人,既然其他乡亲都能够自力更生自给自足,他老万凭啥就不能?老万家做了几代地主,到他这一辈,也该做个自食其力的人了。这么些年,他老万就守着麻庄这份家业过日子,现在,还是守着麻庄过日子,这不一样吗?只要村庄在,根就在,他老万的家业就在。

天气渐渐冷起来了,正在弯腰“过苗”的老万感觉脖子有些凉,他站起身,往远处看了看。村口出现了一辆驴车,上面坐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娃。老万起初没太在意,蹲在一旁“过苗”的万禄看见了,说了句:咋越看越像滴翠?老万又看了一眼,果然是她,旁边那个女娃是万春。他踌躇再三,还是迎了上去。

赶车的老乡慢吞吞把车停在南场边上,滴翠和万春从车上下来时,老万也赶到了。滴翠看到他,脸红红的,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倒是万春,大大方方地喊了声:姥爷!老万点点头,说:都长这么高了!快回家吧。万禄也走过来,万春没见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喊,老万说:这是你二叔!万春喊了声:二叔!万禄哎哎哎地答应着。车把式把行李从车上一件一件卸下来,对滴翠说:东西都在这里了,俺回去了!老万要给他辛苦钱,车把式说:来的时候钱都付过了。说完,赶着车往回走了。

进了院子,冬菊正抱着万乐在当院耍。滴翠犹豫着不知道如何称呼。冬菊早已知道滴翠和老万的旧情,微微笑着说:回来了,快去屋里坐吧!滴翠指着万乐说:小家伙长得真可爱,虎头虎脑的,我来抱抱。冬菊把孩子递给她,说道:刚尿过,一身的骚味。说完就笑。滴翠也跟着笑。

老万问万春:你大咋没跟你们一块回来?

万春说:他被日本人看得很严,没法回来。他临来的时候说,鬼子没几天蹦了,我和娘留在枣庄太危险,还是回麻庄来。他自己一旦有机会,就逃出来。

老万点点头,对万禄说:你叫上嫣红去把后院收拾收拾,那边宽敞,让他们一家都住在那里。

万禄答应着去了。

万春对老万说:姥爷,我也跟着二叔去帮忙吧!

老万笑笑:去吧去吧。

看着万春的背影,老万心里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孩子都长这么大了,自己也老了!此时此刻,他只盼望着孩子们都能回到麻庄,回到自己身边,一大家子一起过太平小日子,那该多好!或许,这样的日子就快来了,等把狗日的鬼子都赶跑了,在微山湖和运河上打游击的万寿就能回来了!在抱犊崮上打鬼子的万喜也能回来了!在枣庄被鬼子困住的万福也能回来了!

只是,这狗日的鬼子,何时才能被赶出中原?

老万从电匣子里面听到,国民党正面战场节节败退,在日军进攻面前,国民党军队除少数战役进行了较激烈的抵抗外,大多数的情况都是一触即溃,先后丧失了河南、湖南、广西等省的大片国土,出现了国民党正面战场大溃败的局面。同时,国民党又拒绝和共产党以及民主党派合作,组成联合政府共同抗日。在这种情况下,何时才能赶走小日本鬼子?

老万想想真是揪心。

正因为此,他才一直没有解散麻庄的民团组织。他很清楚,只要外面有敌人,自己手里就得有枪。有时候,指望别人来保护自己,还不如自己拿起枪杆子守护家园。他一定要守住麻庄,守着它不要再被鬼子糟蹋。老万知道,麻庄再也经不起大的折腾了!

乙酉卷

巳时

我真的老了。

我感觉自己的根系正在慢慢萎缩、腐烂;我的躯干更加干枯了,已经闻到了发霉的味道;我的树叶基本上都掉光了,我实在没有了让它们挂在枝头的力气。我站在麻庄村口这么些年,活得时间太久了。

我也想像老万那样,守护好麻庄,守护好这里的一切。但我已经力不从心了。我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高空之上的雄鹰了,我的鼻子再也闻不到十里之外的花香了,我的手再也不能随着风儿随意摇摆了。

我知道自己已经快要临近生命的终点。守护麻庄的任务只能交给那些年轻人了。

自从赵秋叶以命相抵救下了自己,万喜就时常到尼姑庵来。每次来都从山上带来好多吃物。她对尘外说:赵秋叶对自己的恩情这辈子都报答不完,说着就哭起来。每当此时,尘外就安慰她:我佛慈悲,秋叶师傅以肉身救你一命,乃感天动地之举,也是我佛慈悲之举,施主万不可斤斤于心。万喜每次去尼姑庵,都在佛前跪拜。了然师太看在眼里,沉默不语。从鬼子糟践了赵秋叶的肉体那一刻起,师太就不再开口说话了。她整个人变得像佛祖一样安静,整日坐于大殿默默诵经。在万喜眼里,了然师太已然成佛。

因为到尼姑庵的次数频繁,万喜和尘外无话不谈。从尘外那里,万喜知道她原本是抱犊崮山下柳村张姓人家的女儿,她十岁那年,随父上抱犊崮采药,半道遇上了土匪刘老黑。刘老黑看到她姿色尚好,起了淫心,欲将其掠走。其父一直在乡间行医,手无缚鸡之力,眼瞅着闺女被土匪带进了丛丛山林。

不知走出多远,在一片山林里,刘老黑不管尘外的叫喊,硬生生地撕开了她的裤腰带。当时,她只感觉下体一阵钻心的疼痛,不久就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已是夜幕降临,她捂着血流不止的下体,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走到尼姑庵门口,她再也坚持不住,栽倒在地。等她醒来,已经躺在了了然师太的床上。师太每天给她敷药,清洗,不久,她的下体就痊愈了。此后,她再也没有离开过尼姑庵半步。

万喜听了尘外的述说,狠得咬牙切齿,她说:总有一天我会抓住刘老黑,骟了他!为你报仇!

尘外惨然一笑:刘老黑对我的伤害太深了!但佛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万喜愤然:刘老黑这样的大恶人,岂能饶过!我一定要亲手骟了他!

尘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有一次,尘外告诉万喜:师太在秋叶师傅出事那天夜里写了一句话,让我好好保存,说等她圆寂的时候,再拿给你看。

万喜一愣:师太写了什么?

尘外笑笑:时候未到,天机不可泄露也!

见尘外不肯说,万喜也不好勉强。

这一段时期,她几乎与师太、尘外天天照面,对抱犊崮上的军务渐渐厌烦。后来,她干脆在庵内留宿,和尘外住在一起。直到有一天,她无意间在尘外的枕头上看到了师太写下的那句话:

佛祖曰:我为我佛守身,欺我凡身者,必亡;我之凡身,已有来者。我走之时,凡身自现。

看到这里,万喜突然闪过出家为尼的念头。

凝神之际,突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万喜闻声冲出卧房,看到刘老黑带着一队日伪军堵住了大门,她带下山来的十几个弟兄已被刘老黑全部枪决。此刻,她想跑已经来不及了!刘老黑看到了她,发出一阵狞笑:哈哈哈,俺在此埋伏多日,今儿个终于将你围住,俺看你还能往哪里跑?说着,他从腰间拔下盒子炮,一步步向万喜逼近。万喜暗自责备自己太大意了,这次恐怕在劫难逃。她一步步往墙根退去,边退边骂刘老黑:你这个丧心病狂助纣为虐的汉奸,作了多少恶,害了多少人?如今不但不幡然悔悟,还在佛祖面前滥杀无辜,你就不怕遭报应遭天谴吗?!

刘老黑哈哈笑道:咱们也算是夫妻一场,你竟然到现在还不了解俺老黑的脾气?!念在往日情份上,你若是交出抱犊崮的兵权,俺倒也可以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俺就把你交给皇军!皇军可不是好惹的!说着,他指了指队伍后面的几个日本人。几个小鬼子睁着小眼睛,嘴里留着哈喇子,那样子恨不得一口把万喜吞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一声长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是了然师太,她双手合十,缓步走出大殿。

刘老黑看到她凛然的样子,往后退了两步,站住了。他指着师太,大声说:你这个老妖婆,别不识时务,上次皇军饶了你一命,这次可不会心软了!了然师太不为所动,站在了万喜和刘老黑之间,朗声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机未到,时机一到,万事皆报。刘老黑用枪指着她说:这都是些屁话!俺看你是真不想要这条老命了!

刘老黑刚要扣动扳机,万喜一个箭步向前,护住了然师太,对刘老黑说:放过师太和尼姑庵,我跟你们走!

刘老黑一愣,随即狂笑:好好好,既然如此,俺也说话算话,饶过这个老尼。说着,他让两个伪军卸下了万喜的盒子炮,反剪其手将其牢牢押住。这时,尘外从大殿里冲出来,欲拦住刘老黑。几个日本人如同饿狼一样扑上来,把尘外按倒在地,架着她的胳膊往大殿里拖。万喜朝着鬼子大声叫喊:你们这群畜生!她是个出家人,你们放过她!鬼子哪理会万喜的呼喊,继续把尘外往大殿拖。了然师太愤然转身,照着一个鬼子的脸啪啪甩了两个耳光,那鬼子一下子被打傻了,愣怔怔地站在那里。另外几个鬼子反应过来,端起刺刀一齐刺向师太的小腹,师太身子一弯,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倒地身亡。万喜和尘外同时大呼:师傅,师傅!

万喜朝日本人喊:要来,就冲我来,放过出家人!

鬼子狞笑不已。

万喜对着几十个伪军高呼:你们都是中国人,难道就没有一点良心吗?你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鬼子强奸杀害自己的同胞吗?

除了一两个伪军低下头,其余的人脸上都毫无表情。

万喜绝望了。她朝着两个日本人喊:来吧,来脱老娘的衣服吧!说着,万喜挣脱了两个伪军,向两个鬼子奔去。不等她靠近,鬼子照着她的腿开了一枪,万喜栽倒在地。两个鬼子架起万喜,其余鬼子架着尘外,进入大殿。

尘外不再反抗,任由鬼子剥掉僧袍。她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如同平日念经一样平静。

万喜一直在挣扎,她用牙咬掉了鬼子的一只耳朵,鬼子捂着血淋淋的脸哇哇直叫。几个鬼子急了,扒掉万喜的肚兜,用锋利的刺刀划掉了她的两个乳头,万喜痛得咝咝咝直吸冷气,瞬间失去了知觉。

万喜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看到了万禄。

未时

这天一大早,万禄起来右眼皮直跳,总感觉要出什么事了。在门口碰到老万,老万也在那里嘀咕:眼皮跳得厉害,看来要出事了!万禄说:万喜在抱犊崮好长时间都没啥消息了,我去山上看看。老万点点头:去看看也好,只是这一路上鬼子不少,你千万要小心。万禄说:放心吧,爹,我去去就来。

经过八路军几次反扫荡行动以后,鬼子集中优势兵力盘踞在枣庄中兴煤矿周围。在抱犊崮山区,只零零散散地活动着几个小分队和两个伪军大队。尽管如此,万禄仍不敢大意,抄近道一路向北直奔抱犊崮而去。到了山下,站岗的士兵都认识他。万禄问他们:大当家的在山上吗?两个士兵互相看看,说:昨儿个就下山了!到现在还没回来,俺们正着急呢!万禄一愣:知道大当家的到哪里去了?一个说:这些日子她老往山边的尼姑庵跑。万禄点点头:事不宜迟,你们俩赶快叫几个弟兄,跟我一起去尼姑庵!

万禄一路小跑,快到尼姑庵时,放慢脚步,他侧耳倾听,里面传来阵阵惨叫声。他指挥着众人迅速包围了尼姑庵,自己带着十几个人直奔大门。日伪军都挤在尼姑庵门口看兽性大发的日军“表演”,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在背后偷袭。万禄抱着一挺重型机枪,突然发起了进攻。在机枪的扫射下,伪军如同一个个收割捆绑好的麦个子,齐刷刷地应声倒地。刘老黑听到机枪声,就地打了一个滚,滚到了尼姑庵的一个角落,在混乱中,翻过墙头,跑了。其余的伪军,装死的装死,投降的投降。正在折磨万喜和尘外的鬼子,手忙脚乱地提裤子,手还没摸到枪支,就被横飞的子弹击中倒地。此时,万喜和尘外已经被鬼子折磨得奄奄一息,万禄急忙把她俩抬入卧房。

尼姑庵遍地狼藉。

万禄一面命人火速从抱犊崮请来老中医,一面让手下的人收拾院子内外的尸体,除了了然师太单独葬在庵内以外,其余尸体都扔进了抱犊崮山谷,喂山狼了。

敷过药不久,万喜就醒过来了,她紧紧抓住万禄的手,一字一顿地说:二哥,我不想上山了!我要留在尼姑庵,削发为尼,山上的队伍就交给你了!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能替我报仇!

万禄点点头,含着眼泪说:即便不想再上抱犊崮,你也可以回麻庄啊。

万喜摇摇头:我不回去了,你替我给爹说一声,不孝儿不能在他跟前尽孝了!让他老人家多多保重,我会每天在佛祖面前为他念诵经文。万喜说着,流下来两行热泪。

万禄想起万喜当初为了让他和万福留在麻庄,自己主动要求跟着孙大炮上抱犊崮的情景,转眼间,万喜已经上山二十多年了!从当初十来岁的小姑娘,到今天要遁入空门侍奉佛祖的僧尼,万喜的命可真是太苦了!

在万家兄妹中,命苦的何止万喜?

就在此时,在离抱犊崮三十里地外的微山湖,万寿和老方正在阻击最后一股从滕县逃往临城的鬼子。滕县是鬼子的一个大据点,为了把枣庄的鬼子全部消灭干净,八路军从抱犊崮出发采取地皮除草的战术,步步为营将鬼子逼出滕县和枣庄。滕县和枣庄的鬼子汇集一起,沿着津浦铁路线向微山湖逃窜。早就埋伏在微山湖两岸的铁道游击队,待鬼子大部队进入湖区,一齐向鬼子开炮,形成关门打狗之势。鬼子从滕县一路逃跑,本就疲惫不堪,没料到又一头扎进了铁道游击队的包围圈。不甘心投降的松本一郎带领残部负隅顽抗,集中火力向微山湖两岸同时开炮。万寿和老方对此早有防备,派水性极好的游击队员潜入敌人后方,一通乱枪,让鬼子乱了阵营。万寿趁机率游击队员冲入敌营,跟鬼子拼起了刺刀。穷凶极恶的鬼子和游击队展开了最后的战斗。有一个鬼子瞅准空挡,朝着万寿就是一刺刀。万寿躲闪不及,被刺刀扎中胳膊,痛得他满头大汗。另一个鬼子瞅准时机,抬手就是一枪。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方将万寿扑倒在地,子弹从老方的后背穿过,击中了心脏。此时,从滕县赶来的八路军支援部队重新将鬼子包围。松本一郎见大势已去,忙乱中拔刀切腹身亡。其余鬼子见状,纷纷举手投降。

第二天,受鲁南军区委派,万寿率铁道游击队在津浦路微山湖畔接受了700余名日军的缴械投降。

看着鬼子在受降书上签字,万寿默默流下了眼泪。他在心里说,终于把鬼子赶出了中国!全国解放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很快就可以回麻庄了!

丙戌卷

寅时

丙戌大年初一,老万一大早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放炮仗。他本想喊万寿和万禄帮忙,看他们的屋子还没亮灯,就算了。他先把炮仗挂在靠墙的竹竿上,从衣兜里掏出火柴,抖抖索索地点燃了炮捻子。等炮捻子滋滋滋燃烧起来,老万赶紧回过头来拿起竹竿,高高地举过头顶。噼里啪啦的炮仗响过以后,老万洗了手,把昨天夜里治好的贡品摆上供桌,焚纸上香,祭神祭祖。磕完了头,已近五更时,老万开始喊万夏和万乐起床,让他们一声不吭地到院中搂住那棵大椿树,各自连念三句:“椿树王,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了解木板,我长长了穿衣裳”。念完了,两个人还没睡够,又回屋去睡了。老万开始收拾堂屋,再过一会儿,麻庄的人就要陆陆续续来拜大年了。

赶走了鬼子,麻庄人今年终于可以过一个肃静年了。这拜年时的热闹自然是免不了的。在麻庄,晚辈向长辈磕头拜年是一道必不可少的风景。天一亮,同一家族的年轻人就开始行动,相互结伴到各家给老人们磕头拜年,如果家族大,有时会组织几十人、上百人,拜年时前面的人已进屋跪倒了,后面的还没进院子呢,待全部跪倒后,院子中黑压压一片,一起行礼磕头,颇为壮观。同一辈分的男人和年轻的小媳妇们,也会分别结队串门拜年,见到长辈后,男人们会行磕头礼,女人们也要跪倒磕头。拜年时,长辈一般会给晚辈“压岁钱”和礼品、食物等。同辈的在这一天见面都会作揖道声:“过年好”,另一人则回应“见面发财”。

第一拨来家里拜年的人走后不久,冬菊就起床了,开始张罗着下饺子。过年吃饺子是鲁南苏北普遍的习俗,麻庄人也不例外。饺子的“饺”和“交”谐音,“交”又有相聚之意,所以用饺子象征团聚合欢,又取更岁交子之意,非常吉利。此外,饺子因为形似元宝,麻庄人过年时吃饺子,也带有“招财进宝”的吉祥含义。

过年这几天,麻庄人对吃食格外讲究,哪一天吃啥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如初一吃素馅的饺子,初二才吃荤馅的;初三中午净手焚香,祭神祭祖,全家团聚共饮,称为“圆年”;初四吃馒头;初五再吃饺子,谓之“捏嘴”,教导幼童不骂人、不妄语、尊长敬老,告诫青年少说多做、勤业为先,提醒中老年不吵嘴、不骂人;初六喝绿豆沫,煮菜为餐,尊古俗,敬火神;初八为谷日,吃豆腐,谐音“都熟”,祈祷丰年;初九为果日,吃鲤鱼,盼“剩余”,山乡果农对此尤为重视;初十包饺子吃;十五“小年”吃得尤为丰盛;十六则喝面条。

遵照习俗,过年这天,老万习惯于吃素馅的饺子,意思是一年素素净净,家庭和睦平安。昨晚,在包饺子时,他不忘让冬菊包了几个带麸皮的饺子,谁先吃到,表示其今后有“福”。

这边饺子下好了,万禄和万寿也起来了。老万朝他俩吆喝:你们两个也老大不小了,大年初一起这么晚!

万禄和万寿都笑。万禄边笑边辩解:这不是刚把鬼子赶走吗?好不容易回家团聚过个年,你就让我们哥俩多享受享受!

这话被正在梳妆打扮的嫣红和欢喜听到了,都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出去见老万了。

听了万禄的话,老万朝地上呸了一口唾沫说:赶紧吃碗饺子去给乡亲们拜年!

万禄露出一脸惊奇的神色:咱们家往年不都是自个儿过吗?从没给乡亲们拜过年啊。

老万一副鄙夷的神情:那是往年!今年不一样了!现在大家都平等了,既然乡亲们都到咱家来拜年,你大哥万福又不在家,你们俩就得去回敬人家。哪怕不磕头,去站站、看一下也好。

万寿点点头:是该这样。他对万禄说:咱们快点吃饺子,然后分头去各家各户走走。

冬菊已把饺子盛上了桌。她先把第一碗摆放在麻姑像前,又把第二碗交给老万。老万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摆放在南场边的石头香案上,口中念叨着:

头碗饺子给麻姑,

二碗饺子给老槐树;

你们都是俺们的神,

保佑麻庄众乡亲!

念叨完,老万起身,端起饺子回了万家大院。

一家人坐下来吃饺子。老万问:滴翠咋没过来?

老万脸色黯然:要是你大哥回来就好了!这样,咱们家就大团圆了。

话音未落,就听到外面有人推门。万寿探出脑袋往大门口看了一眼,回过头来激动地对大家说:你们猜是谁来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万寿说着跑了出去,和万福抱在了一起。大家一起出来。只见万福形容枯槁,头发凌乱不堪,整个人像是刚从鸡窝里爬出来一样。万福看见老万,叫了声爹,一下子跪倒在地,泣不成声。老万也是满面老泪纵横,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万禄走过去,扶起万福,叫了声:大哥!也哭了。万福拍拍他的肩膀,又拍拍万寿的肩膀,看了大家一眼。欢喜说道:大哥快去后院洗洗,换换衣服,过来一起吃饺子!

万福点点头,回后院了。

冬菊又下了三大碗饺子,刚盛好,万福和滴翠、万春一家就到了。老万张罗大家坐在一圈,他挨个看看,忍不住又落下了眼泪。他对冬菊说:快去把我埋在南墙根的那坛子老酒拿来,今儿个咱们老万家大团圆,每人都喝一盅!冬菊去开了酒。嫣红说:俺们女人家还喝吗?老万说:喝喝喝,怎么不喝?老万家的女人从来都是能喝酒的!今儿个你们喝醉了,都回屋睡大觉!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

酉时

一家人团聚,我能看出来老万很高兴。这么多年来,我几乎从没见老万这么高兴过。从万寿离家的那一年算起,老万家已经二十六年没团聚了。虽然现在还差一个万喜,但麻庄自古至今都不把闺女当作自家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闺女早晚都是人家的人。万禄还没有把万喜出家的事儿告诉老万,老万一直以为万喜还在抱犊崮,他也就不太去想这个小闺女。

家里人团聚了,老万忽然开始想念起绣香来。

这天黄昏时分,我看见他一个人背着手去了万家的坟场。

一般而言,麻庄人在大年初二是不会去祭奠祖宗的,这些事情都是放在过年前两天。也有一些人会在大年初一一大早端一碗饺子给新亡人,但也仅限于新的亡人而已。老万年初二去万家祖坟,这还是第一次。

他要去看看绣香。

老万蹲在绣香坟前,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绣香哪,今年咱家里人终于都能团聚了,鬼子被赶出中国了,麻庄的父老乡亲眼看都能过上安稳日子了。四个娃中除了万喜,现在都回到了家里。曾经预谋他们之间要互相残杀的青皮也已经死了,娃们的运命或许会有所改变。转眼间,娃们都已过而立之年,我也老了,都知天命了。你要是不去伺候阎王爷,也该是个小脚老太太了。

说到这里,老万笑了一下。

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你个老不死的,还笑得出来?

是绣香。

老万还是笑:娃们都能在麻庄呆着了,这不是件高兴的事吗?

绣香嗔怒道:看来你是真的老糊涂了!万喜还没回来不说,就是万禄和万寿,也不一定能在麻庄呆得长久。

老万充满疑惑地说:日本人都赶走了,他们不在家呆着还能到哪里去?

绣香不作声,愣了一会儿说:昨天我偷偷看了一眼阎王爷的生死薄,他们的磨难都未到头,万家的厄运才刚刚开始呢。

老万愣住了。他问绣香:那你说该咋办?

绣香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道:阎王爷常在我们面前念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顺其自然就好。

老万不言语了。

绣香幽幽地说了句:爹死了,你为啥也不去奔个丧?

老万大吃一惊:张大头死了?我咋一点儿都不知道!

绣香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说:就是前几天的事。他们没给你送信,可能觉得我都离开万家三十多年了,这份亲戚早就断了吧。

老万面色凄然地说:张大头是个好人……

绣香说了句:他到阎王爷这里来也好,这样,就能在他跟前尽尽孝心了。就等你这个死鬼了,等你来了,咱们也就算是团聚了。

老万点点头。天色越来越暗,他站起身,挨个坟头磕了一个头,边磕头边念叨:各位列祖列宗,保佑你们的子孙后代都能平平安安吧!

坟场里回荡着一个声音:平安,平安,平安……

绣香说得没错,外面还没有太平,麻庄也不会安宁,万家的团聚还不能长久。

刚过完小年,万寿就接到了铁道游击队并入八路军山东主力部队的通知,进入陇海路开封、徐州段待命。万禄也奉命召集在抱犊崮上的部队,编入国军第二十六师,即刻在枣庄城集结。两只力量撤出以后,抱犊崮山区转眼间成为一个空山头,这让残匪刘老黑有了可乘之机,他迅速召集旧部,拉起了一支土匪队伍,抢占了抱犊崮山顶。

外面的形势风云突变,麻庄也不得安宁。

这年夏天,麻庄的“农抗会”变身为“农会”,三代贫农的陆小虎重新成为新“农会”的负责人。他带领着麻庄乡亲重新分了田地,除了留下很少的几亩薄地以外,老万家的地基本上都被“农会”分了。对此,老万倒也没怎么上火,他和往常一样,把此事看得很淡,他说:分就分了,既然这是上面的政策,对乡亲们有好处,我老万就没话说。万福看不下去,当着陆小虎的面说了一句气话:当年的奴才崽子如今也算计起主子来了。陆小虎听了这话,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待分完土地的第二天,陆小虎带着“农会”的几个青壮劳力突然堵住了万家后院的大门,陆小虎在门外高喊:打倒汉奸万福!狗汉奸万福快点滚出来!

老万正在前院逗万乐玩,听到后院的喊叫声,抓着万乐的手就往后院奔。已经晚了,万福已经被“农会”的人给绑起来了。万春死命拉着万福的手,不让陆小虎他们把万福带走。万乐看到这个场面,吓得哇哇直哭。老万把万乐交给随后赶来的嫣红,一步跨到陆小虎跟前,喝问:你们有什么权力抓万福?陆小虎脖子一梗,怒气冲冲地说道:你以为你是谁?俺告诉你老万,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也是俺们贫农的天下了,你这个大地主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你儿子万福给日本人当汉奸,谁都可以把他抓起来!说着,陆小虎用力推了一把老万,老万打了几个趔趄,差点摔倒。万福朝陆小虎喊:要来冲我来,别打我爹!陆小虎抬起一脚,正踢在万福的膝盖上,万福惨叫一声,跪倒在地。滴翠从屋里冲出来,抱着万福大哭。

老万气得直跺脚,但毫无办法。

这时,陆三拄着拐棍从远处急急走来,边走边大声骂着:畜生,畜生!看到陆三怒气冲冲的样子,陆小虎有点儿发怵。陆三年纪大了,自从上次给老万拉年货从驴车上摔下来以后,走路就不稳当了。他颤巍巍地来到万福面前,哆嗦着手给他解开绳索。陆小虎大声说:爹,你这是做什么?俺们这是代表贫农执行锄奸的任务!陆三咬牙切齿地说:你这个不孝之子,谁稀罕你代表俺们贫农了?万福在枣庄当汉奸,那是为了活命。他现在回到麻庄了,那就是好人了!陆小虎抓住陆三的手,把他推到一边,指着他的脸骂道:你个老糊涂的!赶紧走开,别耽误“农会”锄奸的正事。陆三气得直翻白眼,举起手中的拐杖,照着陆小虎的头就打。陆小虎闪到一边,抓住了拐杖,顺势一拉,陆三向前抢去,站立不稳,一头扎在地上的石块上,血流如注。老万大叫了两声:陆三!陆三!陆三发出了一声闷哼,腿蹬了两下,伸直了。老万拿手背试了试陆三的鼻息,已经断气了。陆小虎一看陆三死了,又急又气,抱着陆三大哭起来:爹啊,爹啊……

出了这档子事,锄奸就暂时放下了,万福躲过了一劫。

葬陆三那天,老万大声哭嚎着在他的灵前烧了一整刀纸。

丁亥卷

亥时

丁亥年春,安婆走了。

因为一直孤身一人,她走的时候麻庄没有一个人知道。王顺子和她家隔了一堵墙,半夜起尿时好像听到她那边传出一些动静,像是一群小孩子在打闹一般,嘁嘁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左一个安奶奶,右一个安奶奶的,叫个不停。后来知道这个事的麻庄人都说,那些嘁嘁喳喳的声音可能都是安婆接生过的孩子,安婆要走了,他们的魂魄都来送送她。

安婆对老万家有恩。她的丧事就是由老万来张罗的。

那天,老万让万春、万夏和万乐都披麻戴孝,在安婆的棺木前磕头。他自己张罗这张罗那,忙个不停。虽然响器班子不好找,老万还是设法从外地请来了崔家响器,几十年过去了,崔家响器已经传了两代了,他家的响器依然是最好的。棺木是老万从西集专门请人打的,刷了大红油亮的上等油漆。安婆活了一百岁,是个老寿星,理当睡上大红棺木。

安婆入土那会儿,一个算命的瞎子告诉老万:安婆在麻庄做了一辈子的接生婆,把一些本该送到阎王爷那里去的婴孩都救活了过来,为此,阎王爷在黄泉路上派了许多大鬼小鬼,要折磨折磨她。要想让安婆少受罪,最好是在亥时下葬,这个时辰,大鬼小鬼都累了,也不愿意折磨安婆了。老万照着算命瞎子的话做了。安婆是个好人,他不想让好人在去往阴间的路上遭那么多罪。

葬完安婆没多久,鲁南战役就打响了。

老万从电匣子里听到:国共两党翻了脸,蒋介石撕毁了组建联合政府的协定,对解放军进行疯狂打击。为此,解放军发动了反内战行动,万寿所在的华东解放军打响鲁南战役,在峄县、枣庄地区歼敌两个整编师和一个快速纵队,共五万三千余人。让老万揪心的是,万寿和万禄分别在两方的部队里。这一仗下来,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死是活。此刻,他忽然想起青皮道长的预言。两兄弟残杀的日子真的要来了吗?

嫣红和欢喜在家里,没事就抱着老万的黑匣子,听前线有没有新的消息。如果是国军赢了,嫣红就高兴;如果是解放军赢了,欢喜就放心。两个人站在各自的男人这边,每天都过得很揪心。

为了支援解放军,麻庄成立了妇女支前队。陆小虎想让婆娘孙大脚出来做队长,无奈她是一个啥都不懂的粗人,大家都不同意。陆小虎推荐嫣红,有人说嫣红的男人是国民党的人,不放心。王顺子说还是万寿媳妇欢喜最合适,她参加过革命,打过仗,做支前队长谁都没意见。王顺子在“农会”里的资格最老,连陆小虎平时都对他让三分。陆小虎从内心里是不想让万家的人出来领头的,但现在既然王顺子推荐了欢喜,而且她确实也是最合适的人,他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欢喜做了麻庄支前队队长,老万不支持也不反对。他私下里悄悄对冬菊说:现在国共两党互相打来打去,今天解放军打赢了一仗,明天国军又夺回来一块地。这样打下去,实在看不出个结果。现在麻庄是解放了,但保不准明天国民党的人又会打过来。所以,万家的人最好不要出头。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前我老万说了没有人敢反对。现在可好,谁都可以指着我乱骂一气。欢喜是万家的媳妇,她要做支前队长,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不过,她本来就参加过地下党,在麻庄做支前队长倒也是为革命做工作。

欢喜当上支前队长,马上把各家各户的妇女都组织起来,不分日夜地烙煎饼,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做好了,给前线的解放军一独轮车一独轮车地送。事情太多,欢喜忙不过来,她把万春拉来当自己的帮手。万春已经十八岁了,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出落得一朵花一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欢喜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她问过万寿,万寿说老万家一直都是单传,别的他也不多说,欢喜也就不多问。自己没有孩子,欢喜就特别疼爱万春,把她当自己闺女待,干啥事都带着她,时间一长,万春就见了不少世面,变得和欢喜一样干练了。

与欢喜领导的支前队红红火火的工作比起来,陆小虎领导的“农会”就显得有些萧条了。他没事就瘸着腿甩着胳膊在麻庄里转悠,转悠来转悠去,觉得“农会”还是得搞点动静出来。现在分田的事也做了,毛主席说的“耕者有其田”在麻庄也基本实现了,大地主老万的土地也被分完了,数来数去,就剩下锄奸和诉苦的任务还未完成。既然毛主席说“一切权力归农会”,那“农会”就得搞出个样子给乡亲们看看!

陆小虎说干就干,他让人去万家大院抓来一直窝在家里不敢出来的万福,把他五花大绑起来,自己跑到南场敲响了那口大钟。钟声响,全村的乡亲就得来南场边开大会。这是陆小虎早就给乡亲们讲过的规矩。不一会儿,南场上就聚集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老万和冬菊、嫣红、滴翠,以及万春、万夏和万乐都被喊了来,连欢喜都要到场。因为这是群众的革命行动,欢喜必须支持。

看到万福低着头跪在那里,老万心里不是滋味。滴翠泣不成声,一直在小声地哭着。万春脸色憋得通红,干着急没办法。十岁的万夏和五岁的万乐不敢抬头看,紧盯着脚下爬来转去的一窝蚂蚁。

批斗会开始了,只听到陆小虎在那里直着嗓子喊:乡亲们,毛主席号召咱们要铲除藏在革命队伍中的汉奸毛贼,在咱们麻庄,就隐藏着一个大汉奸,他就是大地主老万的儿子万福!他在枣庄城给日本人当翻译,后来还帮着日军打解放军,这可都是死罪啊。今天,咱们在这里开批斗大会,给大汉奸万福应有的惩治!等除完奸细,咱们农会还要组织乡亲们开诉苦大会,把大地主老万在麻庄的累累恶行都说出来!现在,俺宣布除奸大会开始!

所谓的锄奸大会,也就是陆小虎一个人在那里自导自演。他厉声喝问:万福!你可知罪?

万福点头如捣蒜:我知罪,我知罪!

你知道自己罪在何处?陆小虎提高了调门。

万福战战兢兢地说:我不该给日本鬼子当翻译,但我没帮着日本鬼子打解放军!我胆子小,鬼子打仗的时候我早已经跑了!

听到万福为自己辩解,陆小虎大怒,飞起一脚,揣在万福的肚子上,万福痛得在地上直打滚。陆小虎想起了十年前万福和万禄、万寿三个人打自己的情形,又狠狠踢了两脚。

老万看不下去,大声说:批斗就批斗,干嘛还打人哪!

见老万出来说话,陆小虎嘿嘿冷笑两声:闭嘴!这里没有你这个老地主说话的份儿!你别着急,等明天,就轮到批斗你了!

欢喜咬咬牙,站出来说:陆小虎,你不要公报私仇!

陆小虎看看大义凛然的欢喜,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你是万福的弟媳妇,你说俺在公报私仇?笑话!俺可要警告你,欢喜大队长,你可是支前队的领导啊,你现在说话可是代表哪一方啊?

欢喜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候,滴翠跑上前台,一下子跪在陆小虎面前,哭着说:求求你,放过俺家万福吧,俺们也是没办法,俺也被日本鬼子糟蹋过啊!

这句话,让在场的乡亲们都愣住了。

听到这句话,万春羞得满面通红,哭着跑回家了。

陆小虎刚才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没了,他不敢相信地问滴翠:你说什么?你也……被鬼子糟蹋了?

滴翠点点头,咬牙切齿地说:俺们也痛恨鬼子!

陆小虎傻眼了,锄奸批斗大会不得不草草收场了事。

巳时

批斗万福不成,陆小虎还不死心。他想来想去,决定再召集乡亲们开一个诉苦大会,大地主老万在麻庄横行这么多年,乡亲们一定对他恨之入骨!陆小虎说做就做,他带着人把老万押到南场,让早已等在那里的麻庄乡亲一个个批斗诉苦。

一开始,乡亲们谁也不肯上台。大家互相看来看去,最后都盯着陆小虎。陆小虎没办法,指着王顺子说:顺子叔,你在大地主万仁义家做工多年,他一定有许多恶行,你上台来说说。

王顺子看看在台子上昂首挺胸的老万,低下头。

陆小虎不甘心:顺子叔你上来说说嘛,给乡亲们诉诉苦!

王顺子硬着头皮上来,对着台下说:万爷……不……万仁义这么些年在麻庄为咱们做了不少好事,那年大水灾,他给俺们发救济粮,鬼子进村扫荡,他带领大家上马鞍山,他闺女万喜还救过俺儿子秋生的命……

王顺子话未说完,就被陆小虎打断:是让你上台来诉苦的!少说这些没用的话!

王顺子支吾了几声,不言语了。

陆小虎没办法,自己站出来,大声说:万仁义在麻庄横行霸道这么多年,给乡亲们放高利贷,收高额租子,自己娶了三个小老婆。他的四个娃狗仗人势,欺负村里百姓,强抢民女……

这时,欢喜站出来,喝问陆小虎:你说这些话有证据吗?没有证据可就是血口喷人!

陆小虎脖子一梗:怎么没有证据,俺爹在万家当了一辈子奴才,万家的丑事他都知道!

没等欢喜说话,嫣红又站出来:他都知道什么?你说出来给乡亲们听听!

陆小虎看了看嫣红,一时语塞。

众乡亲都在那里摇头,纷纷议论着:这个陆小虎,都不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要不是因为他批斗万福,陆三到现在都活得好好的。这小子不但没有吃一堑长一智,反而变本加厉,那最后还能有个好?

陆小虎正待发作,忽听村口有人喊:抱犊崮的土匪刘老黑来了!大家快跑啊!

话音未落,刘老黑骑马来到跟前,他大喝一声:谁都不许动!

一群土匪迅速将南场包围起来。

乡亲们一时都没反应过来,都呆愣在那里。陆小虎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嘴唇哆嗦着说道:你……你……你想……干什么?

刘老黑狞笑一声:俺刘老黑来麻庄,还能干什么?赶快给弟兄们准备好钱粮,俺刘老黑下山来可从来都不兴空手而归!

说完,刘老黑看了看老万,用嘲讽的口气说道:吆喝,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万爷万仁义吗,咋被五花大绑了?!说着,刘老黑要给老万松绑。

老万往后一退,挣开刘老黑的手,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你这个悍匪,没几天蹦了!

刘老黑仍旧努着一副笑脸:万爷别生这么大气嘛,俺刘老黑命可大着哩!国军想灭掉俺,没灭成。鬼子来了,俺跟着鬼子。鬼子走了,俺抢了鬼子的女人又成了抱犊崮的山大王!至于共党吗,他们现在被国军追着跑,跑得远远的,哪顾得上俺们啊,哈哈哈……

老万看了看刘老黑裤腰带上的盒子炮,没做声。

刘老黑对着众人喊:都给俺听好了,把家里的金银细软都给俺交出来!粮食每家每户不少于五十斤,谁家少了,俺刘老黑就杀谁家的头!说着,刘老黑指着老万说:尤其是你这个大地主,不把金银全部交出来,小心俺放火烧了万家大院!

老万冷笑了两声:那好,我去给你拿!老万说完刚想走,被刘老黑拦住了:你留在这里,让家里人去拿!刘老黑害怕老万回去组织民团抵抗。

老万没办法,对乡亲们喊:大家都赶快回家去!该准备啥就准备啥!说完,老万朝欢喜使眼色,欢喜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她环视一周,发现土匪共有百十来个人,心中有了数。她在人群中寻找着参加过民团的人,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吆喝来了四五十个。她带着大家悄悄进入万家大院的后院,从墙根里刨出老万埋下的几十杆枪。站在一旁的万福一看这个阵势,犹豫了一下,回屋拿出一把盒子炮,对欢喜说:我也去打土匪!欢喜点点头,大家四散开去。

万福跟在欢喜后面,提醒她说:爹在刘老黑手上呢,动起手来,子弹可不长眼睛!

欢喜说:爹刚才的意思是让我们动手,我估计他有办法对付刘老黑。

万福摇摇头:爹是不想让乡亲们损失财产。我看这样吧,你们先别忙动手,我和刘老黑在枣庄时一起呆过,我带些银票给他,看能不能把爹换回来,一旦爹回来,你们就放开手脚打刘老黑狗日的!

欢喜说:可以试试,但要小心!刘老黑心狠手辣,国民党、鬼子和共产党都奈何不了他!

万福点头,收起盒子炮,从屋子里拿出些银票,向着南场跑去。刚靠近南场,他就双手举着银票朝刘老黑喊:大当家的,我给你带来了银票!刘老黑见是万福,有些奇怪:你还活着?日本人没把你弄死啊!万福笑笑:我命大,逃出来了!刘老黑说:你逃出日本人的手心,也逃不过八路军的眼睛啊,他们咋没把你抓起来!万福笑笑:我跑来麻庄躲着呢!再说,八路军讲道理,不滥杀无辜。刘老黑看了看万福手中的银票,说了句:你的就算了,俺是来抢其他人的!

老万看着万福在刘老黑面前低头哈腰的样子,很是生气。他刚要发作,突然听万福说道:老万是我爹,求大当家的把他放了吧,我这点银票就算是孝敬您的!

刘老黑一愣,指着老万说:他是你爹?

万福点点头:是我爹,亲爹。

刘老黑想了一下,大手一挥:看在咱们认识的份上,俺给你一个面子。不过,这乡亲们的动作也太慢了,都小半天工夫了,只有你一个人送来银票,不像话!你去给俺催催,再不交来粮食,俺可要放火了!

万福点头如捣蒜,拉着老万的胳膊往万家大院走。老万一开始不知道万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有些不情愿。待万福悄悄告诉他,欢喜马上就动手时,他才加快速度,跑进了万家大院。

老万前脚迈进大门,欢喜后脚就打起了枪。四五十个民团的人一跃而上,把南场上的土匪撂倒一大片。刘老黑没防备麻庄还有武装,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手忙脚乱,乱打一气。

看到欢喜带领着众人动手,陆小虎喊上“农会”的人拿起锄头、铁锨、叉子等,也吆喝着往南场跑。刘老黑见状,不敢恋战,偏腿上马,往抱犊崮奔去。临走,撂下一句狠话:老万,你给俺等着!老子一定会回来报仇的!

众人联手赶走了刘老黑,乡亲们都很高兴。大家纷纷在那里竖起大拇指,夸欢喜能干。老万趁热打铁,号召乡亲们把民团再武装起来,以防土匪和国民党再杀回来。乡亲们都点头不已。

恢复民团,老万私底下还有个想法:有了自己的武装,就不怕陆小虎再没事找事了。

戊子卷

辰时

这几天,万春忙着收集麻庄的小媳妇们纳的鞋底,准备送到前线的解放军手里去。到陆小虎家时,她在门口喊了半天门,也不见孙大脚出来,刚要走,陆小虎从里面探出头,说了句:万春你进来!万春犹豫了一下,问他:大脚婶子不在家?陆小虎点点头:她回娘家看看,临走时把纳好的鞋底都放在床头了,你进来俺给你拿。万春也没多想,一脚迈进院子。陆小虎一瘸一拐地往屋里走,万春就站在院子里等。

孙大脚平日里很勤快,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万春正四处张望着,陆小虎在屋里喊她:鞋底太多了,俺腿脚不方便,还是你自己来拿吧!万春进屋了。屋里有点黑,她眼睛一时间适应不过来。还没看清楚屋里的情形,陆小虎就从背后抱住了她,在她脸上乱亲一气。十九岁的万春身体饱满,胸脯和年轻时候的滴翠一样,又大又圆。被陆小虎一揉搓,万春吓得大喊大叫,还没发出声音,就被陆小虎死命捂住了嘴巴,他恶狠狠地对万春说:别出声!你爹是个大汉奸,俺几次都想打倒他!如果你从了俺,俺保证以后再也不找你爹的事了!万春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就在这个当口,陆小虎用一支胳膊环住她的胸部,另一支手伸向了她的裤腰带,边扯万春的衣服边喘息着说:你的身子和嫣红可真像!万春想挡住他的手,无奈陆小虎动作快,已经扯开了裤子。万春只觉到一个硬乎乎的东西伸进了自己的身体,她想起了鬼子强奸自己的情形,大叫一声:俺滴娘耶……一下子倒在了床上。

万春不知道陆小虎是什么时候完事的,只听到他在不停地叫着:嫣红,嫣红,嫣红……等陆小虎从她身上滚下来,万春用手摸了摸床边,摸到了一片鲜血。她吓得哭起来。陆小虎腆着个脸安慰她:没事,没事,都是这样的!万春抬手打了一下他的脸,骂道:你都是当叔的人了,还这么下作!不要脸!愣了一下,万春捂着脸,哭着说:你和鬼子一样,是个禽兽!我要去支前队告发你,看欢喜婶子不把你给毙了!陆小虎一听,吓得脸都白了,他拉着万春的手,被万春恶心地甩开了。陆小虎扑通一声跪下来,说:只要你不告发俺,让俺做什么都行!万春说:那你保证以后再也不找我爹的事了!陆小虎点头说:俺保证,俺保证!见万春脸色稍有和缓,陆小虎大着胆子问:你刚才提到日本鬼子……他们把你咋的了?万春又嘤嘤哭起来,边哭边说:鬼子不是人,我那年才十二岁……陆小虎呆住了。万春哭了一会儿,擦了下身,提上裤子,临走问陆小虎:你刚才咋一直在喊婶子嫣红的名字?陆小虎脸色一红:你和她长得有点像……万春朝陆小虎脸上啐了一口唾沫,忍着疼痛回去了。

万乐这几天有点儿咳嗽,老万去西集大药房去给他拿药。路过大寺庙时,他听到里面有动静。到西集街上一打听,说是解放军撤出了枣庄,抗战胜利后逃跑的伪军政人员、恶霸等组成了还乡团又返回了鲁南,其中一个小分队跑到西集来了,就驻扎在大寺庙里面。老万一听,头皮直发紧。他心中暗想:这些恶霸会不会像鬼子一样,也要对各村各庄来个大扫荡?

老万想的没错。

还乡团突袭麻庄的时候,老万正在和欢喜商量如何联系地下党组织的事。正说着话,大门就被撞开了,一伙还乡团的人朝着天空胡乱开了几枪,其中一个大个子指着欢喜问:你是麻庄支前队的队长欢喜吗?欢喜咬咬嘴唇,看了看老万。老万对着大个子抱了抱拳:敢问英雄是……大个子极不耐烦地说了句:少来这一套!俺们都是还乡团的人,共匪欢喜私通地下党,俺们现在要把她带走!说着,上前一步,欲把欢喜绑走。欢喜挣扎了一下,被老万制止了。刚要说话,嫣红从屋里跑出来,大声说:我是麻庄支前队队长欢喜!你们要抓就抓我!

大个子看了看嫣红,嫣红故意挺了挺胸脯。

老万和欢喜都愣住了。

嫣红直朝欢喜使眼色,欢喜没弄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时间不敢说话。

大个子一会儿看看嫣红,一会儿看看欢喜,最后大手一挥,把嫣红带走了。

万夏从屋里跑出来,直喊:娘,娘,娘……

欢喜一把抓住她,低声说:别怕,你娘很快就会回来的!

老万对欢喜说道:嫣红走的是一步险棋,她担心你进去了,没有人救得了你;她替你去大寺庙,你还可以去救她!

欢喜点点头:我一定尽快设法把她救出来!

还乡团的人把嫣红带走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麻庄,陆小虎知道了,一瘸一拐地跑了来,问欢喜该咋办?欢喜说:还能咋办?赶紧救人呢!陆小虎说:咱们手里才几条枪,哪能打得过还乡团?欢喜看看老万,老万对陆小虎说:这事得从长计议,你一个外人,就不要管万家的事了吧。陆小虎羞得满面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陆小虎说:都这个时候了,就不要分这么清楚了吧。老万没理他。

几个人合计了半天,也没想出一个好办法。万春听说了嫣红被还乡团带走的事,也来到前院。她看到陆小虎在场,脸色倏地一下变得通红。欢喜看到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了句:要是你三叔在家就好了!就能把嫣红救出来了!万春愣了一下说:咱们把支前队和民团以及“农会”的力量都用上,总该够吧?老万摇摇头:主要是咱们的枪支太少,还乡团他们人太多。万春看了一眼陆小虎,陆小虎低下头。万春说:可不可以派个人进去,做内应?大家都看着万春。万春指指陆小虎:让他进去,就说是想加入还乡团为父报仇,打掉麻庄的大地主老万!陆小虎愣了半天,说:行,俺可以去试试!

看着陆小虎一瘸一拐地去了大寺庙,老万直摇头:这能行吗?还乡团的人又不傻!这边刚从麻庄抓走一个人,那边立即有人要加入,他们能不怀疑?

欢喜说:和还乡团硬拼咱们的力量肯定不行,让陆小虎先去试试看。我带着民团的人悄悄埋伏在大寺庙周围的青纱帐里,只要有机会,就动手!

老万点点头:你们千万要小心!听说还乡团比鬼子还狠!

欢喜带着几个人悄悄跟在陆小虎后面,也去了大寺庙。

未时

因为腿脚不方便,陆小虎走到大寺庙门口时已近中午,他四下里瞅了瞅,除了门口有两个还乡团的人在打瞌睡,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他一瘸一拐地向大寺庙走去,惊醒了打瞌睡的的看门人。两个人高声喝问:干什么的?!不知道这里是还乡团的驻地吗?不要命了吗?陆小虎点头哈腰地说:知道,知道,俺就是想来参加还乡团的!听说还乡团要打大地主,俺和麻庄的大地主万仁义有深仇大恨,俺要报仇!那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瞅了一眼陆小虎:你是麻庄的?陆小虎点点头。两人嘟囔道:他娘的!刚从你们村抓来一个女八路,你后脚就跟来了!消息还挺灵通?陆小虎呵呵笑:还乡团的大名,哪个不知道?其中一个看门人看了看陆小虎的腿,说道:你一个瘸子,参加俺们的队伍也干不了啥啊?万一八路回来了,你跑都跑不了!陆小虎说:不怕,不怕,俺就是想报仇。另一个看门人说:那你进去问问胡司令吧,不过他现在正在折磨那个女八路,你可别惹毛了他!说完,两个都捂着嘴笑起来。从他们不怀好意的笑声中,陆小虎感觉到嫣红正处在危险中。他不敢耽搁,向院子里走去。

这时,从一间偏房里传出一声女人的惨叫。

陆小虎快走几步,看到一间偏房的门敞开着,一个裸露着上身的人正拿着一块木板抽打嫣红。嫣红的上衣被剥掉了,厚厚的胸脯被木板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情急之中,陆小虎喊了一声:胡司令!那个裸露上身的人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他娘的又是谁?陆小虎谄笑着说:俺是来加入还乡团的!看大门的弟兄说得向你报告一下!嫣红闻声抬起头,看到陆小虎,吃了一惊。胡司令皱了皱眉头:你想加入就加入吧,俺们不嫌人多!你到仓库那边去领一身衣服。说着,胡司令又举起了木板。陆小虎又喊了一声:胡司令!这回胡司令恼了,他用木板指着陆小虎:你他娘的看不见俺正忙着审讯八路吗!陆小虎指指嫣红:司令,俺认识这个女的!她不是八路,她的男人是国军的军官,现在正在运河那边打解放军呢!你抓错人了,小心她男人回来找你算账!胡司令将信将疑地看了一眼嫣红,自言自语地说:她不是八路?不对啊,弟兄们说是她自己站出来承认的!陆小虎说:俺敢拿脑袋保证,司令你抓错人了!胡司令放下手中的鞭子:娘的,抓个人都抓不对,真是饭桶!他对陆小虎说:既然你知道谁是真正的八路,那你带着俺们去麻庄抓人!

陆小虎傻眼了。

无巧不成书。

正当陆小虎带着还乡团的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去往麻庄的大路上时,华东野战军发起了对抱犊崮、枣庄一带的国民党军队总反攻,万寿率领鲁中南纵队47师139团迅速插进西集一带,将国民党军队逼回徐州特别作战区。部队经西集返回师部时,正巧碰上陆小虎带着还乡团去麻庄抓捕欢喜。万寿二话不说,指挥部队埋伏在马鞍山下不远的麻庄路口,待还乡团进入射击范围,万寿下令歼敌。一时间,子弹如同流星雨一般,一起落向还乡团的阵营。还乡团这样的二鬼子部队哪见过这等阵势,纷纷丢下武器,抱头鼠窜而去,来不及跑得就地跳进小龙河,很快就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一阵枪响以后,还乡团没来得及跑掉的百十来个人已经全部被撂倒在地。

陆小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他就地一滚,滚到了路边的深沟里装死。万寿清点还乡团的人头和武器时,踩到了他的脸,低头一看,认出了他。万寿说了句:咦,这不是陆小虎吗?他咋也参加了还乡团了?陆小虎一听是熟人,偷偷睁开眼睛,一看是万寿,一下子坐了起来。万寿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掏出了枪。陆小虎连连摆手说:别开枪,俺不是还乡团的人,俺是因为救嫣红才被他们扣留的!

万寿正欲细问,这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万寿!他回头一看,是欢喜。只见她眼含热泪,哽咽地说:你来得正好!要不然,还乡团的二鬼子非得把我抓去不可!万寿指指陆小虎:他是怎么回事?欢喜说:他确实是去救嫣红的。嫣红为了不让还乡团的人抓我,冒充我被他们抓了去,现在就关在大寺庙!陆小虎连声说着:对对对,她还活着,俺临出门时看到还乡团的人把她关进了水牢里!欢喜说:那你赶紧带我去救她!说完,欢喜对万寿说:你先回大院,去见见爹吧,我一会儿就回。万寿摇摇头:时间来不及,罗政委让我们扫清枣庄的国民党,把鲁中、冀鲁豫连成了一片以后,立即返回师部,准备和国军在淮海作殊死一战!欢喜点点头:那我回去给爹说,你有军务,这次不能回家看他了!愣了一下,欢喜又问:解放军全歼国民党的部队,那咱二哥万禄……万寿抬头看看天: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些日子在战场上我也一直在寻找他,但总不见他的影子,我怀疑他可能在徐州的黄维军团那边。欢喜点头:爹最挂心他……撂下这句话,欢喜跟着陆小虎去大寺庙救嫣红了。万寿则带领着队伍回到了师部。

救回嫣红,欢喜想到万寿说的话,赶紧组织麻庄妇女支前队纳鞋底,缝布鞋,准备支援攻打淮海的解放军。一时间,麻庄家家听得针线忙,有年轻的小媳妇边做布鞋边在那里唱:

针儿细,线儿长,

麻庄的姐妹做鞋忙。

双双军鞋送前方,

战士穿上打胜仗。

……

进入冬月,天气渐渐寒冷。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淮海战役打响了。老万天天守在电匣子跟前,听那里面播报战况。这天,他听到黑匣子说道:

我军把黄百韬兵团分割包围于徐州以东的碾庄地区。经过10天逐村恶战,至22日全歼敌军10万余人,敌兵团司令黄百韬自杀。同时,中原野战军为配合作战,出击徐(州)蚌(埠)线,攻克宿县,完成对徐州的战略包围。中共中央军委决定由刘伯承、陈毅、邓小平、粟裕、谭震林组成总前委,邓小平为书记,统一指挥淮海战役……

老万越听越激动,同时又为万寿和万禄担心。据电匣子里面说,这场战役预计将持续三个月之久,要经过整个冬季,他们能受得了这样的罪吗?

此时,为了不让部队的战士们受冻,欢喜和嫣红带领着麻庄妇女不分白天黑夜地纳鞋底,做棉衣。

陆小虎也不闲着,瘸着腿在麻庄窜来窜去,组织麻庄乡亲收缴公粮,为前方战事做准备。老万带头缴了粮食,他把家里的余粮全拿出来了,还嫌不够,摸起瓢又从粮缸里佤出来半袋子,交给了“农”会支前队。为了看好这些粮食,老万让民团的人日夜看守。王顺子为此还编了一首快板:

不怕苦,不怕难,

爱护公粮理当然。

粮食就是命根子,

打敌人的老本钱。

……

临近过年,在“农会”妇女支前队的基础上,麻庄又组织了支前民工队,征集了全村的独轮车,准备把粮食和妇女们纳的鞋底、鞋子一齐运送到前线。万福从小到大从未推过独轮车,但他也报名参加了支前民工队,他的独轮车推得不稳,推着推着就东倒西歪起来。他坚持着,手心里很快就磨出了两个大血泡,血水顺着独轮车把手流到了地上,但万福硬是咬牙坚持把车子推到了临近徐州的台儿庄。

这一路上,万福目睹了许多惨烈的情景。支前队的独轮车所到之处,满眼都是尸体。前方的战事太过惨烈,伤员一堆一堆地往后方运。解放军的担架不够用,麻庄的支前队卸下粮食,用独轮车当担架,推着解放军伤员往后方医院赶。敌人的飞机就在头顶上盘旋,撂下一颗颗炮弹,万福跑着跑着看到前面的铁匠张春来一下子栽倒在地。他不敢停留,推着解放军伤员继续往前跑。好不容易突破了封锁线,独轮车上的伤员却咽了气。万福不知道该怎么办,问一起来的陆小虎,陆小虎说:还能怎么办,就地扔下吧,咱们没时间埋他们。路边草丛里的尸体一个摞一个,因为天气冷,都保存得完好无损。有的张着大口,有的伸着手,像是想抓住什么一样。陆小虎皱着眉头说:这些解放军都是饿死的,部队的粮食不够吃,咱们回去必须得再多征点粮。万福点点头。

这时,忽然起了大风,陆小虎说了句:要变天了!

己丑卷

辰时

己丑年腊月初一,苏北鲁南下了一场大雪。

雪下得沸沸扬扬,棉花团一样的雪花砸到苏鲁大平原广袤的土地上,发出砰砰砰的响声。那声音很沉闷,仿佛天空落下来的不是雪花,而是小石块。在下雪的日子里,整个苏北鲁南变得一片昏暗,阴风怒号,雪花狂舞。整个世界都因此变得混混沌沌,像一团浓重的墨汁,落到一层厚厚的宣纸上,一片黑暗迅速蔓延开来。雪花掩盖了战场上的尸体,也掩盖了浓浓的血迹。

大雪过后,整个苏北鲁南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空气又冷又硬,吹到脸上如同刺刀割。国共两边的士兵此刻都蜷缩在各自的防空洞里,外面太冷了,根本无法打仗。战士们手被冻得通红,如同僵硬的木头一般,拿枪都拿不动。万寿所在的华东野战军驻守在最前沿,他头上戴了一个不知道是哪位老乡捐来的毛线帽子,手上戴着一副同样来自乡亲们捐来的棉手套,他的脚上穿着一双破了大洞的棉布鞋。他不知道这些都来自哪里的乡亲,也许是苏北某个村庄的老乡,也许是鲁南某个山窝里的人家,不管这些东西来自哪里,万寿都觉得那是欢喜亲手给他做的。他知道欢喜此刻一定在没白没黑地赶制一双双棉袜和棉鞋,她一定知道此刻前线上的士兵是多么需要这些东西来保暖。万寿睁着双眼,一边想着欢喜,一边等待着冲锋的军号再次响起,这是最后一次总攻了,这一次一定要把敌人赶出徐海!

不远处,就是国民党的精锐部队。万寿不会想到,万禄此刻就在那支部队里。此时,他同样也经受着严寒的考验。不幸的是,他没有乡亲们送来的棉衣以及棉鞋,他只能穿着国民党发下来的单层棉背心,裹紧风衣在凛凛寒风中不断跺着脚,不停地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和他躺在一个战壕的国民党士兵都紧闭着眼睛,任凭雪花飘落到头上,脸上和身上。有人张着嘴,让雪花落到嘴里,只见他们的喉结上下活动着,小心翼翼地把雪花吞了下去。他们已经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国民党空投下来的食品大部分都随着风飘到了我方的阵地上,侥幸飘来的那点东西根本不够吃,连那些上层军官都填不饱肚子。又冷又饿的国民党士兵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等待着迎接解放军的再次进攻。

从前线阵地一直往北,五十公里以外的麻庄,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碾米、烙煎饼。一张张大煎饼还冒着热气就被叠成一个方块,一块块摞到一起,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麻庄村口的大石碾盘一刻也停不下来,乡亲们都在那里排着队等着压碾,压好了好让支前民工挑到前线去。有年轻的小媳妇在那里喊着号子,小声唱着自编的小曲儿:

吱咯吱,碾儿响,

家家碾米忙得慌。

推得推来簸得簸,

倒得倒来装得装。

快快送到前方去,

同志吃了打胜仗。

……

那些挑着扁担给解放军送粮送米的民工也在雪中边走边小声哼着:

一条扁担两头弯,

千里遥远来支前。

一头挑的是白面,

一头挑的是炮弹。

白面送给同志吃,

送上炮弹打坏蛋。

……

在这严寒的雪天里,整个苏北鲁南的乡亲都充满了无限的心气儿,因为他们都知道,再忍几天严寒,就是暖洋洋的春天了!

腊月十二这一天,老万抱着万乐安静地坐在炕上,耳朵支愣着,听电匣子播放前方的最新战况:

1月6日,华东野战军对青龙集、陈官庄地区被围之敌发起总攻,经过四天的紧张战斗,全歼第2兵团、第13兵团,活捉徐州“剿总”副总司令杜聿明,击毙第2兵团司令邱清泉。战役胜利结束,历时65天,消灭国民党军5个兵团和1个绥靖区的部队,计22个军56个师,共55万余人。此外击退由南京方面来援的第6、第8两个兵团。至此基本解放长江以北的华东、中原地区,国民党统治中心南京已处于解放军直接威胁之下,国民党统治集团已陷入土崩瓦解状态。

……

老万一边听着,一边对万乐说:你都七岁了,你知道你的哥哥姐姐们是干什么的吗?

万乐抬头看看老万,说道:俺只知道在家里的大哥万福,以前跟着鬼子做过工。

老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的二叔万禄跟着国军,你的三哥万寿跟着共军,不管跟着谁,他们都是勇敢的军人。以后,你也要像他们一样勇敢。

万乐点点头:那姐姐呢?

老万愣了一下说:她呀,更厉害!早年当过土匪,后来当过国军,再后来当过八路,现在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过几天,她就会回来看你了!

万乐眨巴眨巴眼睛:那哥哥姐姐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老万指指电匣子:里面不是说了吗,战争快要结束了,他们很快就都能回来了!

未时

老万不知道,万禄已经回不来了。

国民党军队败退到南京以后,万禄和一些特种兵奉命看守保护一批贵重物品。南京失守时,他跟着蒋介石的一部分残兵败将去了重庆。再后来,他又跟着蒋介石的高级军官飞到了台湾。这一去,就是三十多年。

屡遭磨难的万喜,看破了滚滚红尘,一心向佛,在抱犊崮的尼姑庵里和尘外过着晨钟暮鼓、念经颂文的平静生活。如果不是顽匪刘老黑的再次侵扰,万喜绝对不会再次拿起刀枪棍棒。

那天,万喜和尘外正在做早课,猛听得门外有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女人在门外边砸门边发出“塔斯开忒,塔斯开忒”的声音。直觉告诉欢喜,那是一个日本女人。尘外开了门,看到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外,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看。她对着尘外不停地弯腰,边鞠躬边不停地说着“塔斯开忒,塔斯开忒,塔斯开忒!”。尘外听不懂她的话,从她的样子看出来,她在求救。万喜朝尘外使了个眼色,尘外把她放了进来。日本女人口齿不清地说着:色色,色色。此后,她就不停地说着日语,样子甚是紧张。万喜拿出纸笔,请她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从她的字迹中万喜隐约知道了她是跟随松本一郎来到枣庄的日本女人香子,松本一郎切腹自杀以后她被刘老黑带到了抱犊崮,刘老黑天天把她折磨得死去活来,她无法忍受,终于偷偷跑下山来。万喜看完香子写下的这些,倒吸了一口冷气:刘老黑这个恶人到现在还没死?!

这时,门外传来刘老黑和几个土匪的声音:开门,快开门,再不开门老子可要砸了!

万喜犹豫了一下,向着大门走去。

尘外拦住她:还说我去吧!

万喜摇摇头:你快带着香子到卧房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说完,万喜步履沉稳地去开门。她的手刚碰到门栓,门就被刘老黑砸开了,他骂骂咧咧地说道:娘的,到现在才给老子开门,俺看那个日本娘们一定是躲在这个破庵里了!他骂着骂着突然住了嘴,目不转睛地盯着万喜看了半天,不敢肯定地说:你是……万喜双手合十,打了个佛语: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刘老黑狞笑起来: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活着!成了秃子以后,更有娘们味了。说着,他伸手去摸万喜的下巴。万喜后退两步,说道:佛家之地,施主请自重!刘老黑仍旧在狞笑,笑了一会儿,他脸色一变:你在庵内看没看见一个日本女人?万喜摇摇头:什么日本女人?佛家之地,何来日本女人?!刘老黑四下里瞅瞅:就是松本一郎的婆姨,俺从枣庄城抢来带到抱犊崮的,奶奶的,这个日本女人伺候起日本男人挺带劲,一伺候起俺来就像只死母猪!今天,俺一不小心让她跑了!估摸着她不会跑太远!万喜高声诵道:阿弥陀佛!刘老黑对后面的几个土匪挥挥手:你们继续到四周看看!谁抓住这个娘们儿她就是谁的!几个土匪一哄而散,去找日本女人了。

刘老黑又看了一眼周围,说了句:这破庵里没别人了吧?说着,他一步步靠近万喜。万喜怒目相向:刘老黑,你想干什么?这里可是佛家清净……

刘老黑打断她的话:俺可不管什么佛不佛净不净的,你曾经是俺的女人,现在还是俺的女人,哈哈哈……

看着刘老黑蛮横无耻的样子,万喜恼羞成怒,她边往大殿里面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

刘老黑摸了摸别在腰间的盒子炮,淫笑着说:俺知道你拳脚厉害,但你要想清楚,再厉害的拳脚也抵不过子弹,你还是老老实实地从了……

万喜双手合十,高声诵道:阿弥陀佛。

眼看刘老黑就要碰到万喜,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尘外从卧房跑出来,手里攥着一把日式手枪。刘老黑看看尘外,再看看她手里的枪,不怀好意地笑笑:这把枪是那个日本娘们的吧?你会使那把手枪吗?你一个出家人可是以慈悲为怀的!尘外的手在发抖。在这个当口,趁着刘老黑不注意,万喜飞起一脚,正踢中刘老黑的裤裆,刘老黑发出一声惨叫,捂着裤裆蹲了下去。万喜迅速从他腰间拔出手抢,用枪指着他的头:你这个作恶多端的顽匪,今天我要亲手了结了你!刘老黑被踢中了要害,裆部黏糊糊一片,有血水在汩汩冒出,痛得满头直冒汗,他咬牙切齿地说道:你杀了俺,弟兄们会给俺报仇的!此时只听尘外高声念道:阿弥陀佛!万喜犹豫了一下,对刘老黑说:要不是在这佛家之地,我一定会一枪崩了你。看在佛祖的面上,你现在赶紧滚吧!

刘老黑看了万喜一眼,弯着腰,踉踉跄跄地向门外逃去。

万喜收起枪,看了看尘外,尘外抹了一下额头,担心地问:他还会不会回来?

香子正蜷成一团,躲在床下。看到万喜他们进来,才抖抖索索地爬出来,嘴里不停地用含混不清的中文说着:色色,色色。

尘外问万喜:她怎么办?

万喜想了想,说:不管怎么说,她是无辜的。让她呆在这里太危险,不如先将她送到麻庄,到那里躲一躲,等天下彻底太平了,再想办法。

尘外点点头:你要下山?

万喜笑笑:放心,我去去就回,顺变见一下家人,给爹道个别。

说完,万喜去收拾东西,准备护送香子下山了。

路过山下一个小村庄时,万喜听到有人在放鞭炮,还有人在喊着:解放了,全国都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毛主席当国家主席了!

万喜胸中掠过一丝惊喜,她情不自禁地对香子说了句:中国解放了!香子听不懂她的话,瞪大眼睛摇摇头。万喜笑笑,这才意识到她是一个日本人。

庚寅卷

巳时

老万没想到万喜会出家。当她带着那个日本女人出现在村口的时候,几乎所有看到她的人都惊呆了。谁都不敢相信,那个削发的僧尼就是老万唯一的女儿万喜。老万现在回想起来,仍旧难以令人置信。

那天,他正在院子里教万乐《百家姓》,万乐背着手在那里背诵“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背到“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时,老万看到了悄无声息站在门外的万喜,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一开始,老万并没有认出那个面目清秀的尼姑是自己的女儿万喜,待他起身,万喜远远地叫了一声:爹,我回来了!老万这才反应过来,闺女万喜已经遁入空门。他强忍住悲痛对万乐说:我说过你姐姐就要回来了,你看,她这不是回来了!老万说完,流下了眼泪。万乐看看大门外的万喜,不知道说什么好。

老万向门口走去。待他走近,万喜又叫了一声:爹!

老万点点头:进家再说吧!

万喜摇摇头,双手合十,说道:出家人不进家,在门外说完话就走!

老万一听,眼泪刷得一下又下来了。他哽咽着对万喜说:我老了,眼睛不听使唤了!

万喜眼角渗出两颗眼泪:爹正当年,不老。

闺女咋削发为尼了?老万边擦眼泪边问。

万喜笑笑: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早一天进入空门早一天得救。爹放心,我都想清楚了才做了这个选择的。以后,女儿不能在跟前尽孝了,你要多保重!愣了一下,万喜指着身后的日本女人:这是香子,她是无辜的,我从刘老黑手底下救她出来,考虑到刘老黑心狠手辣,不能让她在尼姑庵久呆,就把她带到麻庄来了,请爹施以援手,佛祖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老万点点头:闺女放心,你托付的事情我一定照办。说着,老万叫过来万乐,对他说:这是你姐姐万喜!

万乐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

万喜摸了摸万乐的头:想不到我还能有个这么小的弟弟!她对老万说:如果三哥回来,你告诉他,刘老黑还没有死,他在抱犊崮上还在祸害百姓,让他带着解放军去抱犊崮剿匪!

老万点点头。

万喜最后看了一眼万家大院,双手合十:请爹爹替我问候嫂子们,女儿告辞了,爹爹多保重。

说完,万喜转身走了。

她刚走,嫣红和欢喜就从地里拔草回来了,听爹说万喜刚来过,她出家了。两个人一时间都呆愣在那里。欢喜反应快,转身往村口跑去,哪里还有万喜的影子?对着茫茫大路,欢喜大声喊:万喜妹子,多保重!俺有空会去尼姑庵看你!

香子只会说简单的中国话,太复杂的意思就听不懂了。嫣红在院子里和她比划来比划去,两个人都不能理解对方,正发愁呢,万福到前院来了。他看到香子,大吃一惊,问老万:她是松本一郎的女人,咋到咱家里来了?

老万说:是你妹妹万喜带过来的,说她是无辜的。

万福说:万喜回来过?

老万点点头:刚才走了,她入了佛门。

万福瞪大眼睛:万喜出家了?!

老万抬头看天,愣了一下,对万福说:你能听懂日本话,你问问这个女人,将来打算咋办?

香子也认出了万福,直对他鞠躬不已。她知道松本一郎强奸滴翠和万春的事儿,为此感到惭愧。万福知道她不过是松本一郎的泄欲工具,是无辜的,也就不再嫉恨她。他用日语问香子以后有何打算?香子想了想,说:如果不能回日本,就留在中国,在这里隐姓埋名生活。万福说:在中国生活很难,何况你还是一个日本人!香子笑笑:中国不是解放了吗?或许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万福把香子的话翻译给老万听。老万沉默了一会儿,说:既然她这么说,那就先让她留在麻庄吧,但你要告诉她,在学会中国话之前,尽量不要说话,就算装哑巴也得装,还有就是必须穿咱们的衣服,不要让村里人看出来她是个日本人。别人问她是谁时,咱们就说是一个远房亲戚。众人点头。老万看看前院,已经没有什么空房子了。他对万福说:我记得后院有一间柴房,你和滴翠一起收拾收拾,打扫干净了,让她先住进去,等以后有了好房子,再说。万福点点头,去后院喊滴翠收拾柴房去了。

俗语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香子一个大活人出现在麻庄,还是引起了乡亲们的猜测和议论。有人说,俺咋觉得这个女人和咱麻庄女人不一样啊,有一股子特别的味儿;还有人说,这个女人走起路来咋那么别扭;有人干脆说,看她的样子,不像咱们中国人啊。尤其是当乡亲们问她话时,香子常常支支吾吾,不说话,这让麻庄人奇怪不已。

香子的出现也引起了陆小虎的好奇,他现在已经由麻庄的“农会”主任改当麻庄村长了,正在领导全村的土改运动。所谓土改,就是要把地主和富农的土地平均分到贫农家里,分土地的一个依据就是家里的人口,谁人口多,谁分的地就多。香子一来,老万家凭空多了一个人口,要多分一块地,这个自然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陆小虎考虑必须调查清楚。

可是,老万家的人都守口如瓶,如何调查呢?

陆小虎决定还是得从老万家的人入手。万乐还是个孩子,孩子心眼少,或许可从他嘴里打听一些情况出来。陆小虎没事就到老万家附近转悠,看到万乐一个人出来玩时,故意拿着几块地瓜干糖块,笑眯眯地对万乐说:万乐,想吃糖块吗?万乐看着他手里的糖,咽了好几口唾沫。陆小虎继续说:只要你能回答一个问题,俺就把糖块都给你!万乐点点头。陆小虎问他:你知道你们家里新来的那个俊俏女人是干什么的?万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陆小虎不罢休,又问:那你总知道是谁把她带到家里来的吧?万乐想了想,小声说:是我姐姐。陆小虎瞪大眼睛:万喜?万乐又点点头,说道:她听不懂咱们的话。陆小虎一愣:你是说她不是中国人?万乐还没回答,这时,老万从院子里出来,发出一声很响亮的咳嗽声,陆小虎悻悻地走开了。

酉时

老万知道陆小虎在打听什么,他叮嘱万乐,今后再有谁问你关于那个日本女人的事儿,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万乐已经八岁了,懂了不少事,他当然明白老万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和那个日本女人一起耍。香子也非常喜欢他,常常叫他说一些简单的日语,万乐则教她简单的麻庄土话。时间长了,万乐已经可以用日语和香子对话,香子也可以用麻庄话和老万他们打招呼了。

下田时,香子穿着滴翠的衣服,走在麻庄路上,许多人都以为她是麻庄的一个小媳妇。看她那身子,多柔软!

没过多久,有人看中了香子。

秋生自从在马鞍山上被山狼咬过以后,脑子就变得不怎么好使了。他今年都二十六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就因为他脑子反应慢,别人说个笑话,人家都笑了半天了,他才吃吃吃笑个不停。他倒也不是傻,啥都知道,饿了拿碗盛饭,渴了拿瓢喝水,干活和他爹王顺子一样,特别卖力气,身板强壮得很。因为说不上媳妇,哑巴春兰愁得不行,整天唉声叹气。

没有媳妇的秋生就见过香子两次。一次是晌午时欢喜带着香子下田,路过王顺子家的地,正在田里劳作的秋生看了一眼香子,当时就呆住了;还有一次是大清早在碾盘旁边,香子帮着嫣红碾小米,看着嫣红一下一下地推石磨,香子觉得很有趣,不停地笑,早起拾粪的秋生就站在旁边看,看得眼都直了。香子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羞得满面通红。嫣红看在眼里,回去跟欢喜一合计,还真不如把他俩撮合了,蛮合适。欢喜说:咱家凭空多出一个人,要多分村里不少地,其他乡亲尤其是陆小虎他们都盯着呢。如果能把香子嫁出去了,爹肯定答应。不过,这事得先和爹说道说道,毕竟,是他答应把香子容留在麻庄的。嫣红点点头。

嫣红最近老走神,她老想着万禄。现在国家都解放了,万禄的音信儿一点都没有,他到底是死是活?嫣红牵挂着万禄,干什么事都没有心气儿。前两天,万寿让人捎来消息,说过段时间就可能回抱犊崮来,上面正考虑委任他为峄县县委书记。可万禄呢,连封信也没有!他到底去哪儿了?

万寿从部队回来干县委书记的事儿,欢喜早就听说了,不过一直没落实,万寿到底是去参加抗美援朝还是就地安置,一直没有确定下来。直到中秋节前一天,确切消息才传来,说明天就回家团圆。

在苏北鲁南,中秋之夜,各家各户要在当院摆置桌案,摆酒肴,设水果、月饼,放上美味佳品。老人焚香祭月,谓之“敬月姥娘”。之后,全家围坐在一轮明月之下。举杯畅饮,共享天伦之乐,谓之“圆月”。在麻庄,饮酒赏月观天气,仍不忘记年景,有“八月十五云遮月,待到来年雪打灯”的说法。

万寿能回来过中秋,老万很高兴。他早早地就备下一桌丰盛的酒席,只等一家人团聚。万福一家早早地就过来了,老万让香子也跟了来。香子第一次在中国乡下过中秋,很是新奇,目不转睛地盯着嫣红和冬菊做月饼。欢喜带着万春慰问完村里的困难户,一起说笑着回来了。万夏带着万乐,在院子里玩捉迷藏,一会儿叫一会儿跳,好不热闹。大家落座,只等万寿。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欢喜对大家说:别等了,赶紧吃吧。老万说:再等等,再等等。

话音未落,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小汽车的声音,万寿来了,还带了个警卫员。万寿一进屋就说:差点回不来了!县里说要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趁着抱犊崮的山匪还未壮大起来,早早地把他们消灭了,想今晚就行动。我作为县委书记,又不能说不行,结果就一直等到现在,他们那边传来好消息,说土匪都死的死,投降的投降。老万很激动地问:刘老黑这回真的死了?万寿说:死了!他负隅顽抗,被我武装人员一枪毙命。这个刘老黑真顽固,我打淮海战役的时候都没见过这么顽强的!老万点点头:太好了!现在乡亲们可以安生了,再也不用担心刘老黑这个顽匪了!香子隐约听懂了万寿的话,高兴地直抹眼泪。万寿这才注意到家里来了个陌生面孔,看看欢喜。欢喜笑着说:她叫香子,是万喜妹子送过来的,已经在咱们麻庄安家了!万寿不再多问,给老万端起一杯酒,说:爹,现在天下太平了,你老就放心喝酒吧!老万点点头,忍不住落下眼泪,说了句:你和万福都在这里,就差万禄和万喜了,要是他俩也……话未说完,老万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说道:今天是中秋,咱们老万家喝个团圆酒,来,喝!老万一饮而尽。

一轮圆月悬在高远的天空,发出皎白的月光,照耀着整个苏北鲁南。站在麻庄的村口,我能够看到每家每户团圆的情景。今年是个丰收年,加上天下太平了,乡亲们心里都高兴。今夜,麻庄的男人们都喝得酩酊大醉,女人们则喜气洋洋地收拾床铺,给自己的男人擦洗身子。在这丰收的太平年月里,麻庄男人像在田地里耕种一样,勤于在自己的女人身体里播种,以待来年的大丰收。

在这样的月圆之夜,整个麻庄都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味道。那是玉米的清香,也是高粱的芳醇,更是大豆的金黄。

辛卯卷

戌时

6月21日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夏至。中国人都讲究“冬至饺子夏至面”,麻庄的风俗也不例外。夏至这天,冬菊早早地揉了面,擀了一大盆面条。家里人多,少了不够吃。夏至后第三个庚日就开始进入头伏了,苏北鲁南的天气骤然变得炎热起来。辛卯年的夏天,尤其炎热。麻庄后面的小龙河里,人头攒动,男人们纷纷下河洗澡,小孩子更是早早地就往河里跑,像下饺子一样噗喽喽跳进水里,尽情嬉戏开来。

男人们可以到小龙河里洗,女人们却不能如此随意。她们往往选择在家里洗一洗,擦一擦,有胆子大一点的就三五结伴擦黑影以后到小龙河寻个僻静处,悄悄地洗一会儿。嫣红就觉得在家里洗不过瘾,拉着欢喜去下河。欢喜不好意思去,让她去喊滴翠和香子,滴翠是个小脚女人,更不敢去;香子是日本人,胆子小,也不去。嫣红一生气,就一个人去下河了。

小龙河从西集蜿蜒而下,在麻庄的东边苇塘边拐了一个弯儿,向北没多远又拐向东,直奔微山湖而去。嫣红觉得苇塘边最僻静,那里没人去,而且有茂密的苇子遮拦。天刚擦黑,她就兴冲冲地来到苇塘边,四下里瞅瞅,没看到有人。脱了衣服,一开始下水时还穿着一个红裤头,后来干脆什么也不穿,光着身子洗起来。河水很清澈,借着微弱的月光,嫣红一点一点揉搓着浸在水中的身体。她有点儿想万禄了。

中国人讲究阴阳消长平衡,冬至之日是一年之中阴气最盛的时令,冬至过后,阴气渐消,阳气渐长,直至夏至,阳气长到一年之中最盛的时刻。此时,人的精力最为旺盛。嫣红洗着洗着,就小声哭了起来,她一遍遍地把脸泡在水里,让河水冲刷掉脸上的泪痕。

夜色渐浓,苇塘周围的蛐蛐声四起,嫣红不敢久留,最后擦洗了一遍身子,赶紧上岸穿衣。奇怪的是,她发现自己的衣服不见了!嫣红出了一身冷汗,重新回到水里蹲下身子,往四下里看,她颤抖着声音问:谁?谁在那儿?过了一会儿,陆小虎笑嘻嘻地从苇丛里探出脑袋,嬉皮笑脸地说:俺来看着你,怕你被人欺负!嫣红生气地说:那你干嘛拿我的衣服?陆小虎一瘸一拐地靠过来:俺……俺想……看看你……嫣红呸了两口:陆小虎你真不要脸!陆小虎还是笑嘻嘻的样子:俺从大寺庙救了你,你也不感激?还躲着,这不公平!嫣红脸色一红:你救我我当然感激,可你以前也有对不住我的地方,就算扯平了!陆小虎还是不罢休:万禄兄弟这么些年不回家,你的身子就不荒得慌?嫣红骂了一声:狗不要脸的陆小虎,你不配提万禄这两个字!陆小虎在嫣红面前蹲下来,盯着水中嫣红的身子看。嫣红气乎乎地说:你赶快把衣服还给我,我就原谅你!陆小虎把衣服放在岸边,叹了口气:你咋就不明白呢,俺是真心喜欢你!从念私塾开始,俺就没变过心!你爹把你嫁给万禄,俺认了。可现在万禄已经死了,你还等他做什么?嫣红被陆小虎的话气哭了,她哽咽地说:万禄他没死!他一定会活着回来的!陆小虎不依不饶:你说他没死?那他跑哪里去了?全国解放都一年多了,到现在都不见他的影子!跟着共产党打仗的万寿都当了县委书记了!万禄一定是随着国军全部灭亡了!嫣红边哭边摇头:不,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陆小虎悄悄脱了大裤衩,慢慢靠近低头哭泣的嫣红,一把抱住了她。嫣红使劲挣脱他,不小心滑入了深水区。嫣红的水性很差,加上紧张,呛了好几口水。陆小虎赶紧把她抱上岸。嫣红经过这一惊一乍,神志有些不清,紧紧抱着陆小虎,嘤嘤哭起来。

天热,吃过晚饭,滴翠带着万春就到南场边凉快去了。万福在小龙河洗完澡,推门进家,看到家里没人,就胡乱喝了碗玉米糊糊。正欲出去找滴翠,忽然听到柴房里有泼水的声音,他不由自主地走过去,趴在柴房的小窗户边上,偷偷往里看了一眼,正看到香子在擦洗身子,擦着擦着,还有意无意地往窗户这边看了一眼。万福有些紧张,不敢再看。因为他懂日语,平日里他和香子说话最多,香子也有事没事地请他帮忙翻译麻庄土话。香子是个很活泛的女人,她的眼神很勾人,万福和她讲话的时候都不敢看直视她。在这一点上,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还是不一样的。

万福轻轻挪开脚步,不想还是被出来倒水的香子发现了,她对着万福的背影用不很熟练的麻庄话说:是万福大哥吧?

万福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子,点点头:我正要出去,刚好路过这儿。

香子笑笑:那你过来帮个忙,这屋的窗户关不上了,好像是栓子松了。

万福没办法,只好进了柴房。

香子刚擦完身子,只穿着一件薄大褂,露出白净的大腿根,在昏暗的烛光下闪闪发光。万福不敢多看,站在窗户前摆弄起来,果然是栓子坏了,得换个新的。万福说。香子靠过来:那还得请大哥帮忙,这窗户关不上,夏天还好,到了冬天就麻烦了。万福点点头说:那我走了。香子低下头,低声说了句:俺想还债!万福一愣:还债?还什么债?香子满面通红:俺知道松本伤害了滴翠嫂子和万春……万福打断她:你别说了!松本一郎所做的和你没有关系!香子从后面抱住了万福,啜泣着说:不,有关系,俺当时可以制止他的!可俺没敢说话,俺也有罪!现在,俺想补偿你!万福转身,看着香子的脸,这个日本女人是认真的。香子脱下了大褂子,露出一副干净洁白的肉体来。她把呆愣着的万福推到床边,一点一点亲吻他的脸,从额头到下颌,一直到胸口。此刻,万福已无法把持,任由香子去了。

从柴房出来,万福身子都虚脱了。他一点一点回想刚才的情景,脸色变得发烫。

屋里亮了灯,滴翠纳凉回来了。万福进屋时,她什么也没说,只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她的叹息里面,万福仿佛听到了什么。他拧开了老万给他的旧电匣子,里面传来抗美援朝的最新消息:

停战谈判双方于26日就谈判议程问题达成协议,共五项:一、通过议程;二、确定双方军事分界线,以建立非军事区;三、在朝鲜境内实现停火与休战的具体安排;四、关于战俘的安排问题;五、向双方有关各国政府建议事项。同一天,谈判进入实质性问题第二项议程的讨论。我方提出以“三八线”为军事分界线的合理主张。29日,美方却以所谓“补偿海空军优势为借口,无理要求将军事分界线划在我军阵地后方,企图不虞而攫取一万二千平方公里土地,致使谈判陷入僵局。

……

辰时

在分地这件事上,欢喜和陆小虎的意见出现了分歧。陆小虎想把全村的土地统一先收过来,然后再分给贫雇农。欢喜的意思是除了那些占地太多的人要交回土地以外,其他土地不是很多的中农的土地就不要再动了。陆小虎说欢喜是想保住万家的地。欢喜则说陆小虎蛮干,不符合上级稳妥过渡的政策。两人争到最后,把焦点落到老万身上。按照万家现在的人口,除掉几年前交回村里一大块地之后,剩下的土地数量和人丁差不多是合适的,不需要再交回土地了。但陆小虎说万禄已经死了,他的那一份土地应该收回,还有外来户香子,也不能算万家的人,所以也不能分地。这样算下来,万家的地必须再拿些出来。欢喜说万禄是死是活不知道,现在就收回土地不妥;至于香子,算不算万家的人两说,我的意见是先分给她土地,待她将来出嫁到哪家,土地就跟着去哪家。对此,陆小虎死活不同意。欢喜是参加过革命的人,自然不想因为分地影响自己在乡亲们心目中的形象。她心里暗暗打算:最好早点给香子在麻庄寻个男人,以免夜长梦多,惹事生非。

欢喜忙着监督村里分地,没时间说道香子的事儿。嫣红比较清闲,她嘴又巧,这任务就落到她头上了。这天一大早,嫣红先去了王顺子家。她知道秋生这边应该问题不大,一个二十大几的男人,在女人这方面是不会再挑三拣四了。主要是他爹王顺子,不知道是否能愿意香子。

王顺子一家人都蹲在院子里的大树底下,端着大碗喝糊涂。嫣红一进院子,哑巴春兰就给她拿凳子。王顺子以为嫣红要找春兰说些女人的事儿,起身就要走。嫣红叫住他:顺子叔,你莫走,有个事要等你拿主意呢!王顺子一愣,重新坐下来:么事?侄媳妇你说。嫣红看看蹲在不远处的秋生。秋生傻乎乎地张着嘴巴正冲着她笑呢。春兰虽然不会说话,但她猜出了嫣红的来意,高兴地直拿衣袖抹眼角的泪水。

嫣红笑着对王顺子说道:这事本来给春兰婶子说就行,但春兰婶子拿不了主意,我考虑还是当着你的面说好。愣了一下,嫣红继续说:秋生兄弟老大不小了吧?早该说媳妇了。家里有个合适的,就是不知道咱们嫌弃不嫌弃?

王顺子正狠劲抽着旱烟袋,听到这话,猛然抬起头,说道:按理俺家秋生都到了这个年纪了,没啥挑头了,但侄媳妇说的那个女人是不是投奔你们家的那个亲戚?

嫣红点点头:正是她。我问过她,她今年才二十五岁,和秋生兄弟很般配。

王顺子又抽了一口旱烟,咳嗽了两声,看看春兰,春兰直点头;再看看秋生,正高兴得手舞足蹈。他叹了口气,说:俺在你们万家做工多年,知道万爷对俺好。这次又把这个亲戚说给俺家秋生,俺很感激。可是……说到这里,王顺子不说了,只抽旱烟。

嫣红有些着急,说道:顺子叔有啥话不妨直说嘛。

王顺子往地上敲了敲烟锅:就是俺听说那个女人不是中国人,秋生娶了她俺不放心!

听了此话,嫣红心里一凉:看来,香子的身份在村子里已经根本不是什么秘密了!这可咋办?王顺子说得有道理,刚和鬼子干过仗,恨都恨不过来,谁哪还敢娶日本女人呢!

树上有一个知了,吱吱吱乱叫一气,惹人心烦。

嫣红不好再说什么,起身说了句:其实她和咱麻庄女人没啥两样!

见嫣红要走,春兰有些着急,拿胳膊肘子打王顺子的头,王顺子被打得直躲。秋生气得蹲在一边,呜呜呜哭起来。王顺子没办法,又问了一句:她能听懂咱麻庄话吗?

嫣红见有了转机,心里高兴,连连点头:能能能,不但能听懂,说得还很溜儿!

王顺子这边说成了,就看香子那边答不答应了。

往回走的路上,嫣红心里乐开了花。平生第一次当月下老人,竟然就要成了,她能不乐嘛。这时再听满村的知了叫,咋又那样亲切?

迎面看到陆小虎,嫣红想躲开他,拐了弯。陆小虎快走两步,赶上她说:你咋还躲着俺?嫣红气呼呼地说:你不是真心对我好!陆小虎指着头顶说:天地良心!俺陆小虎要是对你有个不字,天打五雷轰!嫣红笑了一下:那你咋还在分地的事上难为万家?陆小虎愣了一下说:一码是一码,分地可是公家的事儿,不能讲私情!嫣红骂了句:放狗屁!你以为你陆小虎是什么好东西!我告诉你,即便是你想难为万家,你也难为不成了!陆小虎不明白嫣红的意思,摸着脑袋问:你啥意思?嫣红说:啥意思?没意思!说完,嫣红躲开陆小虎,往家走。陆小虎又拦住她:今晚孙大脚不在家……嫣红朝地上啐了一口:我才不去你那个狗窝。陆小虎急急地说:那俺在苇塘边等你!嫣红脸色一红:等也不去!说完,嫣红走开了。

回想起上次在苇塘边的事儿,嫣红忍不住面红耳赤头脑发热。哎,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这个陆小虎,为啥偏偏喜欢上她嫣红了呢?虽说他是个瘸子,但手里头也有些权力哪。在这个事上,也怪自己,迈出了第一步,就有了第二步、第三步,别想停下来。她还没有把万夏的事儿告诉陆小虎,要是他知道了万夏是自己的亲生闺女,还不定怎么纠缠呢!

快进家时,嫣红站在南场边发了一会呆,她想万禄了。可他到底是死是活?现在究竟在哪儿?

嫣红真想大哭一场!

到家喝了碗茶,嫣红想办事还是趁早,别夜长梦多。人家秋生那边都同意了,秋香这边也该说声了。这样想着,她端着茶缸去了后院。时间已过午,嫣红估摸着香子快睡觉了。这个日本女人一直保持着睡午觉的习惯,她说这个习惯是在日本养成的,到中国来以后一直没改过。哎,外国女人就是事多,你看麻庄的小媳妇们,有几个晌午要睡觉的!

来到后院,嫣红直奔香子住的柴房,看到香子正在用从院子里采来的鸡草子花瓣涂指甲。嫣红心说,香子啥时候学的跟麻庄女人一样了,竟然还知道用鸡草子花涂指甲?香子看到嫣红,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原来是嫣红姐,哪阵风把你吹到后院来了?嫣红笑了一下:香子妹妹麻庄话学得可真快,说得很溜啊。嫣红点点头:有万福哥当老师,当然学得快!嫣红听到香子提到万福,心里想,看来真得快点把香子嫁出去,免得再惹出啥事端出来!想到这里,嫣红打开窗户说亮话,直接问香子:你觉得在麻庄呆着好不好?嫣红点头说:当然好了,你们都把我当家里人!嫣红笑笑:俺们麻庄有句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要是觉得麻庄还不错,给你说个麻庄男人如何?香子愣怔了一下,说道:俺一个外地女人,谁敢要啊?嫣红说,只要你敢嫁,就有人敢娶!香子眨巴眨巴眼睛:要是必须嫁……嫣红笑着说:你放心,男人绝对是好人,就是太老实了。以你的长相,本该嫁个更好的。但考虑你的身份……妹子就委屈一下,好歹对方是个头茬子,童男子儿……香子听不懂嫣红的话,问:啥叫“头茬子”、“童男子儿”?嫣红哈哈笑起来,笑了半天说:就是第一次娶媳妇!香子脸色红起来,略带羞涩地说:原来是这样……看香子差不多答应下来,嫣红起身说:那就这样定下吧,回头俺给爹说声,挑个金贵日子早点把喜事办了。香子点点头:俺再和万福大哥商议商议……嫣红点头,心里直打着鼓:这个香子,嫁不嫁自个儿就做主,干啥还要问大哥?她没敢往深处想,回自己屋去了。

壬辰卷

卯时

四月初八,西集街逢庙会。这一天,麻庄人大人小孩几乎是倾巢出动。在麻庄通往西集的大路上,到处都是迈着大步小步去赶庙会的人。西集庙会一年两次,四月初八是第一次,第二次是在十一月初八。这两个庙会,是西集方圆百里所有村民的节日。

庙会这一天,整个西集沿着小龙河两岸的空地,都被各种小商贩所占领。有卖各种小吃的,包子,辣汤,油条,丸子汤,牛肉汤,羊肉汤,烧饼,锅饼,火烧,猪蹄,驴肉,想吃啥就有啥。有卖各种小孩子耍具的,竹子小推车,木质关公刀,塑料小手枪,牛皮羊鞭,想玩啥就有啥。有卖各种穿戴首饰的,耳环耳钉,发卡梳子,雀钗项链,戒指手镯,能戴的,女人喜欢的,各样都有。有卖四季衣物的,的确良衬衫,背心裤头,袜子腰带,甚至棉袄棉裤,大袍马卦,夹袄手套,只要平时穿的,一样不落。有卖各种农具农灶的,铁锨头,耙子叉子,抓钩篓子,粪筐竹篮,应有尽有,无论是家里用的,还是身上穿的;无论是大人使的,还是小孩耍的,哪个都不少。在庙会上,还有各种杂耍,耍猴的,玩蛇的,斗蛐蛐儿的,养蝈蝈的,斗鸡的,狗钻火圈,小鸟算卦,无奇不有。还有说书的,一出《水浒传》从早说到晚,保证过足瘾;有唱戏的,一台柳琴《喝面叶》,让你大饱耳福。在庙会上能看到各种手艺人,捏糖人的,用竹子编小鸟的,吹笛子的,弄箫的,用手指作画写字的,很多很多,说也说不完。

在苏北鲁南,庙会不仅是买东西闲逛的好地方,更是男女相亲的好机会。媒婆把男女青年说到一起,有的在牛市马市旁边,有的离说书唱戏的不远,两个人对对眼,看看人,一旦相中,立马就在庙会买了定情物,有发展迅速的,当即就一起去看耍猴斗鸡表演去了。已经说妥但还未嫁娶的,则借着这个机会一起去买衣服看嫁妆买木料。

这天一大早,老万就出现在庙会最东边的木料市场,他想趁着逢庙会的机会给香子瞅瞅打嫁妆的木料。老万想好了,香子要出嫁,自己要当亲闺女一样做排场,他老万就一个女儿万喜,入了空门,已经没有出嫁的可能。香子是万喜托付给他的,老万就把她当作自己养的闺女,好好打发她出门子,是老万家的一件大事。老万在木料场子转悠了半天,犹豫不决是买杉木还是买松木。杉木打嫁妆好一点,结实,但价格高,也费工费时;松木呢,好下料,价格相对也便宜。老万想来想去,最后还是买了杉木。他想既然是要嫁闺女,那就得像模像样才好。

此时,香子也跟着冬菊、嫣红、滴翠他们来逛庙会,几个女人围在卖穿戴首饰的小货摊前面,拿拿那个,摸摸这个,有中意的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了。香子看中了一个银质手镯,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买,对方看了一眼那钱,吓得直摆手。嫣红一看,香子拿的竟然是解放前的日制纸币,赶紧让她收起来,自己替她下了钱。冬菊和滴翠吓得直拿手抹额头上的汗珠。

万春带着万夏和万乐去看耍猴子表演,万乐看猴子翻跟头,笑得合不拢嘴。看到一半,猴子端着一个破碗来收钱,万乐手里没钱,问万春要,万春也是二十大几的闺女了,只顾着看周围的青年男女,没理万乐的碴。万乐很生气,撅起小嘴要哭。万夏哄他说:别哭,我给你买关公大刀。万乐一听,又裂开嘴笑起来。三个人向卖小孩子耍具的小货摊走去。

欢喜没来赶庙会,她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办麻庄扫盲班的事儿,趁着庙会的闲工夫,她去了趟峄县县城。自从当上了峄县县委书记,万寿就忙得焦头烂额起来,连回麻庄的空闲都没有。从麻庄到峄县县委驻地要一个时辰,欢喜直走的两腿发软,前胸后背都是汗水,衣服紧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好在她运气不错,半途搭了一辆驴车,赶车的老人一听说她是去县委,二话没说就让她上来。老人一路上对欢喜说个不停,说县委万书记真是个好领导,既能干又年轻,对待咱百姓就像待亲人,下乡从来不坐小汽车,有时候骑自行车,有时候干脆就走路,有这样的好书记,真是咱老百姓的福分呐!老人一直把她送到县委大院,临走,还托付欢喜给万寿带个话:老区人民支持他!一席话说得欢喜心里乐滋滋的。

欢喜第一次到县委来,一进大院就犯晕乎了。两排整整齐齐的小平房,每个屋子都挂着小牌牌,一时还真不好找到万寿。问一个大院里的人,那个小青年直拿眼瞅她,问她是谁?欢喜说:我是万书记的家属。小青年听了,态度立即大变,点头哈腰地说:我是万书记的秘书小张,万书记正忙着开“三反”会议,我带你去找他。欢喜说:既然万书记正在开会,那我还是等他一会儿吧。张秘书说:那我带你去他办公室等吧。欢喜跟着张秘书来到最里面的一间屋里,打开门,看到屋里摆放着一张办公桌,一张椅子和一个破烂书柜,还有一张烂了好几个窟窿的沙发。张秘书让欢喜在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一碗水,说:你先喝碗水,万书记很快就能散会。欢喜连连称谢。张秘书出去了。

欢喜环顾四周,墙上贴着一张宣传画,上面写着“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破旧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文件夹,用钢笔写着“打老虎运动”材料。欢喜很好奇,刚想拿起来看看,这时,万寿阴沉着脸走进来,看到欢喜,愣了一下,说道:你咋来了?欢喜红了脸:来看看你,你都快两个月没回家了!万寿笑笑:这里忙!哪有时间回家?说着,他把那个写着“打老虎运动”的文件夹拿给欢喜,你看看,县里这段时间打了多少“大老虎”出来!这才建国多久,就有这么多贪污犯!欢喜翻看着,直皱眉头:现在我总算明白中央为啥要打“大老虎”了!万寿说:因为抗美援朝,军费开支巨大,中央钱不够用了,所以开展“增产节约运动”;“增产节约运动”一开展,发现政府机关干部,尤其是军队系统采购军用物资存在着贪污受贿现象,于是发动“三反运动”;“三反运动”一开展,既然发现有人受贿,当然就有人行贿,于是在工商界中发动“五反运动”。这都是套在一起的。欢喜点点头,有些担心地说:你……没事……吧?万寿看看天,说:你还不了解我?我能有什么事?我手干净着呢!愣了一下,万寿说:路远,你在县里住一天,就住在县委旁边的招待所,明天再回去。欢喜点点头,红了脸。

吃过晚饭,万寿和欢喜在县委大院四周走了会儿,早早洗洗睡下了。两个月没见,万寿劲头大了不少,把欢喜折腾得嘘嘘直喘。待万寿平静下来,欢喜搂住他的脖子,问他:咱俩这么多年,我的肚子咋一直没个啥动静呢?要不要去查查?万寿摇摇头:或许是因为我,我们老万家一直都是单传,我怀疑是家族遗传。愣了一下,万寿又说:再说我们都投身革命工作,哪有时间抚养孩子?欢喜揉揉眼睛,说道:看到人家都有个娃在身边,我老觉得羡慕得紧。万寿安慰她:把精力放在革命工作上吧,你回去赶紧把扫盲班办起来,也给麻庄的妇女扫扫盲。欢喜点点头。万寿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头,又爬了上来。欢喜闭上眼睛,直哼哼。

酉时

麻庄妇女白天都忙得很,没时间上课,所以扫盲班只能在夜里办。全村能识文断字的总共没几个人,秀才王二年龄太大,已经不能给妇女们上课了。欢喜自己教数学,拉来万福教语文。万福一开始不愿意,后来看妇女们确实学习心劲挺高,就答应下来,还自己写了一本子讲义。香子看到万福在教课,也忙不迭参加了扫盲班,学的比谁都有劲头。

老农会的房子不大,扫盲班只能放在院子里。欢喜让陆小虎找人在老农会院子里扯了个汽灯,开灯后整个院子如同白昼。大热天,加上汽灯一照,蚊子蛾子满天飞,妇女们张嘴念字学文化,一不小心就会吞进去一只蛾子,惹得大家直笑。

在这些妇女中,香子学得最认真。每逢万福上课,她就端坐在最前排,目不转睛地盯着万福的脸。她一个日本女人,认得字竟然比其他人都多。扫盲班下课有时候会很晚,香子就和万福一起走。两个人走在最后,瞅瞅四下没人,香子一把拉住万福,两个人往南场麦秸垛奔。万福自打和香子有了第一次,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尤其是听说香子就要说给秋生时,他更是得空就往柴房跑。

两个人在麦秸垛旁完了好事。不知道是万福很卖力,还是香子身子软,这一次两人的动静大,惊醒了南场上的鼠王。它带着一群老鼠站在不远处,盯着香子和万福,看他们一会儿一动不动,一会儿突然一动,感觉很好玩,兴致很高地围着两人转来转去,最后终于明白那是人类在行苟且之事。鼠王受了刺激,找了个母老鼠,也动作起来。

有一次,香子告诉万福,自己肚子里有了反应,好像是怀上了娃。万福不知道说什么好,摸着香子的肚子直发呆。愣了半天,最后说了句:好歹你也快嫁给秋生了!香子听了这话,很失望。说心里话,她是不稀罕那个又呆又傻的秋生的,可是不嫁给他,又能怎样?自己一个外乡人,想在麻庄长待,除了嫁人还能有什么办法?

巴望着香子快点出嫁的还有滴翠。

万福和香子的事儿,滴翠早有察觉,但她一直没说。她默默地容忍着香子和万福的勾当,有了眼泪就往自己肚子里吞。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老万家的经历,再想想当年自己对不住老万的事儿,她心里也就释然了。这年月,就是这样的世道。人表面看上去都有模有样,但内里怎么样,有时候还真难说。许多时候,人都是由不得自己的。这样一想,滴翠也就不再难受。她把所有的盼头都寄托在万春身上,娃也老大不小了,也该给她说个婆家了。

万春越来越喜欢梳妆打扮了,没事就坐在那里梳头抹粉,不打扮的时候,常常发愣发呆。滴翠知道,娃该说男人了。有时候她也旁敲侧击地问万春,心里有没有个啥人?每当这时,万春就不吱声。滴翠由此判断,万春在麻庄没看上谁。

转眼间,香子出嫁的日子到了。

在苏北鲁南的农村,婚丧嫁娶是很隆重的事情,用麻庄的话说叫做红白喜事。嫁妆早就打好了,一色的大红杉木家具,看上去既气派又喜庆。在麻庄,嫁闺女除了看嫁妆,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席面,麻庄人往往根据席面的多少来判断这家主人的经济实力。一般闺女出嫁的席面都是八个冷碟,八个大件,八个菜。老万自然也不会例外。

已经听到秋生家的炮仗声了。因为新娘和新郎家非常近。新郎家炮仗声响起,意味着娶亲的车队已经出发了,新娘家里要做好准备。

震耳欲聋的炮仗声越来越近,接亲的轿子已经靠近了南场。在麻庄,炮仗放的越多,意味着将来小两口的日子就过得越红火。老万早就准备好了两挂大炮,第一挂响起,迎接新郎的到来。炮仗声动静大,隔着三里地都能听到声响,老万图的就是这个热闹。

炮仗声一停,新郎便开始叫门了,今天是大喜日子,新郎得在大门外改口叫爹娘。进了大门,媳妇门也不好进,嫣红、欢喜、滴翠和冬菊,加上万春、万夏,在里面死死顶住,非得让秋生哀求几遍不可。可怜秋生本来就反应慢,这次被难为得不轻。香子一开始还觉得中国办喜事真新鲜,后来就一直在小声地哭。

吉时已到,新娘上轿。秀才王二扯着嗓子在那里喊着。王二就是这次嫁娶的支喜喜,也叫做大老总,除了打发新娘上轿,其他的诸如烟酒分配,什么时候开席,客人怎么安排坐在什么地方,谁先吃谁后吃,哪些人干什么活,都由他一手指挥,任务很重。在麻庄做支喜喜的一般都是有名望的老人,是个很让人羡慕的活计。

香子哭哭啼啼地从新房里出来,一步三回头上了轿子。虽说香子不是老万的亲闺女,但毕竟也在家里生活了这么久,嫣红和欢喜她们都和她产生了感情,看着香子上轿,几个人都落下了眼泪。

因为新郎新娘家离得太近,需要绕着村里的大路走一圈。等都走完了,仪式结束了,支喜喜王二就开始安排人叫客(kei),这在麻庄叫做坐大席。那些被叫的客叫一遍是不会来的,得叫三遍。仪式辰时就结束了,本来定的是巳时开席的,结果等到快午时了,还未开席。因为还有几个长辈没到,麻庄就是这样,年纪大,辈分长,必须等到最后才能来,哪怕关系再好,这样的场面下也不能早到,需要主家三请才可以。老万和万福这个时候正忙着满村喊人,还得仔细盘算着别漏了谁,要是万一漏了哪一家,几十年的老关系就完了。虽然都是一个庄的,但是礼数绝对不能少。麻庄地处孔孟之邦,礼仪之乡,这些礼节最来不得一点马虎。

人到齐了,终于可以开席了。鲁南农村坐大席都是流水席,就是来一拨客人,吃好了,接着再来第二拨。为了提高上菜的效率,所有的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而且都是超量的。首先上席的是凉碟,一共八个。老万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席地办的在方圆十几里也算是最好的了。就拿八大件里面的鱼来说,都是用的微山湖里四个鼻孔的鲤鱼,全国湖泊这么多,就微山湖的鲤鱼是四个鼻孔的,肉又香又嫩,好吃。

看着大伙吃得香喷喷,老万满脸笑意地对万福说:等万春出嫁的那一天,席地要办得比这还要好,还要隆重!作为麻庄曾经的大地主,老万家底的确比一般人厚实。

香子顺顺当当地嫁了,老万了却了一桩心事。此时,他看着院子里影影绰绰的人群,眼前恍然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到自己当年娶绣香的情景。他在心里说:要是万喜出嫁的时候,也能办这么一场席地就好了!

癸巳卷

午时

老万和秀才王二蹲在树下闲拉呱。

我听到老万对王二说:转眼间,我们都老了。

王二点点头:老了,再过几年就该去见阎王爷了!

老万呵呵笑:那倒没这么快。不过,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啥事都看得顺眼起来。

虽然我的躯干很大,但树叶太少,只能遮住一小块阳光。好在入秋以后天气渐渐转凉,阳光也变得不怎么强了。老万和王二一个抬头看天,一个盯着那个大钟。王二说:当年打这个铜钟的张春来要是还没死,今年和咱俩同岁。老万叹了口气,说:是啊,当年支援解放军打徐州会战,他推着伤员在前面跑,跑着跑着头顶落下一颗炮弹,人就没了影,哎!王二指着铜钟说:也不知道这个东西挂在这儿还有啥用?你看把老槐树都勒出了一个坑。老万不吭声,半天说了句:用得着用不着那得看形势!村里没有大喇叭之前,村民集合开大会那还不是靠敲钟?愣了一下又说:我就不爱听陆小虎在那个大喇叭里瞎喊,就爱听这个当当当的钟声响。王二笑笑:昨儿个陆小虎还在喇叭里喊咱们麻庄要成立生产合作社,让咱们自行组织成立互助组呢!你听到了吧?老万皱皱眉头:早听万寿说过这个事儿,万寿说别的地方早就开始实行互助组了,咱们这里算是晚的!王二说:那要是真互助了,咱们就在一个组啊,你可别嫌俺家没劳力!老万说:哪能!好歹咱两家也是亲家嘛。

两人说着话,看到万夏正向村口走来。她正在镇上读中学,在麻庄女孩子里,她是唯一的一个中学生。其他女孩最多上到小学就退学回家了,万夏成绩好,认学,老万主张继续读书。万夏上学的学费都是万寿给出的,万寿特别交代,只要万夏愿意读,一定要读到大学才好!万夏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走路昂首挺胸,很是精神。她每天早上步行到西集镇中上早课,中午随便吃一点带饭,下午一放学就早早往麻庄赶。

王二对老万说:你们老万家上一代出了一个县委书记万寿,现在又出了一个爱学习的万夏,真是书香门第,文脉不断啊。老万笑笑:万夏可是你这个大秀才的外孙女,她小时候你可没少调教她啊。王二乐得嘿嘿笑起来,笑完了说:当年老子考清朝的状元没考上,没想到说民国就民国了,结果害我当了一辈子秀才!现在好了,万夏要是能考上大学,就圆了我当年的夙愿了!老万也跟着笑起来。

万夏远远地看到老万和王二蹲在树下拉呱,一阵碎步跑过来,叫了两声姥爷,外姥爷。老万和王二喜得合不拢嘴。老万说:你娘一大早就给你包了一锅大包子,快回家去吃!秀才也说:有空到外姥爷家去,你姥娘给你买了好吃的大水梨!万夏得意地笑笑,跑回家了。

王二在那里感叹:现在日子比解放前好多了,不但能吃饱肚子,还能想吃啥就买啥!这日子,没得说!愣了一下,又说:你是个大地主,解放前日子也过得好,可能没这样的感觉。

老万笑笑,没做声。

这时,大喇叭里传来陆小虎的声音:各位乡亲,老少爷们,大家注意了,注意了!接上级通知,接上级通知,从今天起,麻庄就要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了!啊,这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啊,就是好啊,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号召的,啊,亲自号召,所以啊,大家一定要重视,啊,要重视。从今天起,大家在自愿的基础上,啊,注意,一定是自愿,啊,组成合作互助组。这个互助组嘛,少了三家一组,两家一组,多了十家一组,几十家一组,都行,啊,都行。互助组成立以后,出工实行记分制,啊记分制,这样,劳力多的也不吃亏,啊,不吃亏,劳力少的也占不到便宜,啊,占不到便宜。所以,大家放心,啊,放心。

这边刚广播完,老万和王二就看到王顺子朝这边走来。走到跟前,他问老万和王二:你们都听到了吧?要实行互助组了!老万点点头。王二说了句:刚才还说这事呢,你要加入哪个组?王顺子抹抹头上的汗,对王二说:当然是和亲家们一个组了!俺看,就咱三家组成一个组就行!你和万爷家是儿女亲家,俺和万爷也是儿女亲家,这样组成一个组,多顺溜!王二点点头。两个人看看老万,老万没表态。愣了一会儿,老万说:咱三家在一个组好是好,互相之间也好照应,如果能再拉进来一家就更好!王顺子点点头:不是还有秋生一家嘛,算他们,就四家了!老万笑笑:那要这么说,算上万福一家、万禄一家、万寿一家,那都七八家了!不是这个说法,我的意思是再拉进来别的一家,那样最好。王顺子和王二都点点头,说了句:那俺们回头看看!反正咱们三家能在一个组就行!

临散了,老万突然想起来,问王顺子:香子快生了吧?

王顺子点头说:快了,嫁过来不久就大了肚子,马上就该生了!

老万笑笑:天气马上转凉,你这个要当姥爷的人了,可得给孙子多准备点小棉衣。我回去给冬菊说声,也给准备两身。

王顺子摆摆手:用不着,用不着,春兰早就套了好几身小棉衣,足够用了!

老万说:还是做两身吧,冬菊闲着也是闲着。

回到家,泡了壶茶刚坐下,嫣红扭扭捏捏地走进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老万心说平时自己这个儿媳妇都是大大咧咧的,有啥说啥的人,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咳嗽一声,问嫣红:有啥事吗?

嫣红看了看冬菊,说:想跟爹商量下,就是这互助组的事儿。刚才陆小虎碰到我说,想和咱家一个组,我不敢答应,过来问问爹,你说行就答复他,你说不行那就算了。

老万抬眼看看嫣红:陆小虎一向和咱家过不去,这次咋这么主动了?

嫣红红了脸:不知道啊,爹。陆小虎这人时好时坏,也不知道为啥?

老万笑笑:他是想和咱们走得近一点,毕竟万寿在县上当书记,他想往上走。这个陆小虎,打小我就看透了他!

嫣红犹豫着问:那爹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老万喝了口茶:答应,干嘛不答应?他既然愿意和咱一个组,咱就答应他,免得在他那里再落个口实。愣了一下,老万又说:万夏要是没事,就到这屋来教教万乐,这小子的语文老不及格,光一年级就读了三年了!可不能再这样耽误下去了!

嫣红答应着,回屋去了。

冬菊看着嫣红的背影,对老万说了句:万禄这么久没啥音信了,可苦了嫣红了!

老万叹了口气,没说话。

卯时

秋分这一天,在苏北鲁南地区有个不成节的习俗,叫做“秋分吃秋菜”。“秋菜”是一种野苋菜,逢秋分那天,全村人都去采摘秋菜。采回的秋菜一般与鱼片一起“滚汤”,名曰“秋汤”。麻庄有句顺口溜说:“秋汤灌脏,洗涤肝肠。阖家老少,平安健康。”

一大清早,老万刚喝完冬菊熬制的“秋汤”,那边王顺子传来消息说香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老万很高兴,让冬菊从坛子里拾了五十个鸡蛋,和嫣红、欢喜一起去秋生家了。

虽说秋生已经和王顺子分了家,但还都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不过是王顺子老两口住偏房,秋生和香子住正房罢了。麻庄这种情况很多。按理说,孩子成家立业以后,小两口应该另外盖新房子。但麻庄的有钱户毕竟还是少。对农民来说,一辈子盖一口屋已经几乎要努到吐血了,一般都没有能力再盖新房了。王顺子勤俭一声,积蓄不多;秋生又是个弱犊子,不大强势。所以,眼下最理想的情况就是分家不分锅,大家分开住,但还都在一个锅里吃饭。

香子是第一次生娃,很费劲。自从安婆死了以后,村里就再也没有像样的接生婆了,香子生娃的时候,多亏了老婆婆春兰。春兰到底是有过经验的人,开水、剪刀啥的都准备齐全,还动手帮着香子挤压肚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肚子里有些窒息,娃刚生出来时,不知道哭,小脸憋得发紫。春兰倒提着娃的小脚丫,照着娃的腚使劲拍了两下,娃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冬菊她们到的时候,香子正端着一个大搪瓷缸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春兰刚熬制好的鸡蛋红糖茶。冬菊把给小娃缝制的两身小棉袄交给春兰,春兰不会说话,眼神里满是感激。嫣红问香子感觉咋样?香子指指在身边睡得正香的娃说:差点让他折磨死了!嫣红就笑。欢喜没怀过孕,瞅着小娃新鲜,一个劲地摆弄小娃粉嘟嘟的脸。香子对欢喜是:娃他三舅是县委书记,有空你给他说声,给娃起个名吧。欢喜笑笑:万寿哪会起名?让咱爹给起个吧,家里娃哪个都是他给起的。香子点点头:也好。

回到家冬菊说了给娃起名的事,老万想了想,说道:这起名的事儿其实该王顺子,他是娃姥爷嘛。愣了会儿老万又说:让我起个也行,小名就叫和和吧,大名叫王和,寓意和为贵,家和万事兴。冬菊让欢喜把话传给香子,香子说这名字蛮好。她想起昨晚做过的一个梦,梦中她回到了日本,日本天皇亲自接见了她,说她为大和民族立下了汗马功劳,周围到处都是欢迎的人群,手里摇晃着“大和民族的骄傲”的旗号。梦醒以后,香子有几分失落。她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这十几年的经历,从高中毕业响应国家号召参加挺身队,到遇到松本一郎,再到被刘老黑抢掠到抱犊崮,最后经万喜营救来到麻庄,先是不明不白地喜欢了有妇之夫万福,后又糊里糊涂地嫁给了一个傻乎乎的秋生。这一切仿佛就是一场长长的大梦,永远都不会有醒的时候了。

王和满月这天,王顺子好好地治了两桌酒席,请来老万一家和几个常走动的亲戚,一起乐呵乐呵。老万喝酒喝多了,直念叨万喜的名字。嫣红和欢喜也有点儿想万喜了,两个人在香子面前说起有空去抱犊崮尼姑庵看万喜的话,香子说俺也想去,自打被万喜姐姐相救,来到麻庄以后,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这么些年,也不知道她过得咋样?正在屋里逗王和的万春听到了,也抢着说要去,她说自己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尼姑庵是个啥样!滴翠听到了,只拿眼瞪她:你这个孩子老大不小了,咋这么不会说话!你就不想去看看你姑姑!万春吐吐舌头:当然想!

隔了几天,秋生套了驴车,找了个香子要去尼姑庵还愿的理由,几个女人家浩浩荡荡地向着抱犊崮山下进发。正是玉蜀黍成熟的节气,满眼满眼的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纱帐,望也望不到头。几个人说着话拉着呱,一路上笑声不断。

解放以后,政府专门修了一条去往抱犊崮的大马路,路面很宽,上面铺了碎石子,掺了沙子,很平整。有了这条大路,从麻庄到尼姑庵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远远地看到了掩映在丛林中的尼姑庵,三进式青砖黛瓦的建筑甚为显眼。据说这座尼姑庵已经被政府列为了重点保护文物单位,刚刚被整体修缮过。往常乡亲们到尼姑庵来烧香,都是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从山下上到大殿,人都要累的不行。现在好了,一条大路直通到底,秋生一直把驴车赶到尼姑庵的大门。除了香子,其他几个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东瞅西望,新鲜得不行。秋生去看驴车了,香子让嫣红抱着王和,自己去敲门。敲了两下,一个小尼吱呀一声把门打开来,看到门口这么多人,双手合十,高颂法号:阿弥陀佛,各位施主前来何事?香子也学着小尼的样子,双手合十说:俺们都是来还愿的!小尼一听,请她们进到大殿了。

大殿上站着尘外,她双手合十,微微笑着看着香子她们一步步走近。到了这等佛家圣地,嫣红、万春、欢喜都变得神情肃穆起来,谁也不敢大声说话了。香子对尘外说:小师傅,俺们是来庵里还愿的。几年前,这里的师傅救了俺一命。尘外笑了一下:你是香子吧,你现在和几年前可大不一样了!来来来,我带你们见见主持。说着,她在前面带路,引着大家进入正殿。万喜正盘腿端坐在佛祖像前,口中念念有词。众人见状,都肃立在她身后,不敢打扰。

稍顷,万喜睁开眼睛,回转身来,若有若无地看了大家一眼,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们别来无恙!

听到万喜如此说话,嫣红和欢喜霎时流出了两行热泪,她俩哽咽着点了点头。

万春轻轻叫了声:姑姑。

万喜看了她一眼,脸上若有若无地掠过一丝笑容,说了句:我佛保佑施主。

万春也哭起来。

香子抱着王和走上前,对着万喜深深鞠了一躬。

万喜扶住香子,用拿着佛珠的手抚摸了一下王和粉嘟嘟的小脸,眼睛湿润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说了句:小施主和佛有缘,让佛赐给他一个法名吧。说完,万喜闭上眼睛,想了一下,说道:人间大同和为贵,就叫中和吧。今后,小施主有佛祖保佑,定会健壮发达。香子鞠躬致谢。

万喜走到嫣红和欢喜面前,眼含泪水说道:两位女施主,常来庵内走走,以求佛祖宽慰。

嫣红和欢喜连连点头,泪如雨下。

万喜又对着万春说了句:请施主把手给我。

万春把右手伸给她。

万喜看了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默默从口袋中拿出一串佛珠,轻轻放在万春的手心里,再把她的手轻轻合上,念了句: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万春不解万喜的用意,只好紧紧攥着那串佛珠。

此时,万喜已转身坐回到佛像面前,闭上眼睛,重新念起了佛经,再没多说别的话。只有佛祖看到,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甲午卷

申时

五月初五为端午节,麻庄家家户户插艾草于门旁,以障瘟毒。家家用荠菜、青麦煮鸡蛋,男女老少食之,传说端午煮的鸡蛋可以健身壮骨。麻庄有句俗语:“吃了端午粽,一夏不生病”。有的人家早早地到苇塘采了苇叶,用大米和甜枣包了粽子,和鸡蛋一起吃了。除了吃鸡蛋和粽子,麻庄的妇女、小孩,还习惯于端午节戴香布袋。花布缝制的香布袋中装有多种中草药,戴在身上,玲珑可爱,香味扑鼻,可以驱瘟避邪。在麻庄,端午节也有许多讲究,其中就有出嫁的闺女走娘家,必须在端午节之前回婆家,即不能在娘家过端午,否则,就会倒大霉。有俗语说,“吃了娘家的端午粽,死得全家都不剩”。

端午节过后不久的五月十三,被麻庄人称为“雨节”。如遇到大旱之年,这天是民间求雨的最好时机。麻庄人说,这天是关老爷磨大刀的日子,磨刀时所用的磨刀水,滴下来了,所以天就降雨。说来也巧,在苏北鲁南,这天常常下雨,不下大雨也下点小雨,即使大雨小雨都不下,天气也变阴。由此,麻庄才有了“大旱不过五月十三”的说法。

甲午年的“雨节”,苏北鲁南落了倾盆大雨。老天像一个大漏斗,成片成片的雨水在麻庄上空倾泻而下。雨水很快汇集成水流,从马鞍山上直冲向麻庄,顺着麻庄的大路灌进了小龙河。好在这次下雨持续的时间不长,麻庄只发了一次不算太大的水灾,村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听广播里讲,这一次长江、淮河流域发生了百年未遇的大水灾,河水淹没了几百个村庄,灾民四处流窜乞讨度日。

很快,数以万计的灾民涌入了整个峄县。万寿带领县委研究对策,确保灾民在本县不被饿死。对于生病的灾民,各地要及时救治。对于那些年老体弱者,能收留则收留,不能收留好生招待,等大灾过后再送回原籍。万寿的这一举动受到上级领导的赞赏,省报派记者下来专门作了采访报道。以此为由头,记者全面报道了峄县县委这几年来所取得的突出成绩。报道发表出去以后,引起中央领导的重视,曾被万寿掩护过微山湖去延安的中央首长胡政批示:把峄县近年来的突出成绩作为典型向全国推广。很快,各地的县委书记都纷纷跑到峄县来“取经”,万寿一时间成了大红人。不久,在胡政同志的关怀下,万寿升任济宁区专员公署专员,分管主持济宁专区的农业工作。

临去济宁上任前,万寿特地回了一趟麻庄,一方面是看看老万,另一方面和欢喜商量,要不要跟随他去济宁。济宁离麻庄近二百里地,不像峄县,来回没这么方便,两口子若是再继续分居两地,走动起来就有点儿麻烦了。

儿子高升,老万自然高兴,特地让冬菊整了一桌子好菜,让万乐喊来万福,爷仨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了起来。老万平时不大沾酒,今儿个高兴,喝得高了点,话也多了。他从祖爷那辈说起,一直说到自己,说老万家的日子殷实是殷实,但以前从未出过秀才、举人,现在到了万寿这里,终于可以光宗耀祖了。万寿给老万端了杯酒,说:爹放心,孩儿会好好做人做官,一定会对得住祖宗!老万点点头:你们兄妹四个,就你最有出息。老万指指万福:你大哥万福走了弯路,到现在在村里走路都抬不起头来;你二哥万禄跟着国民党,生死不明,也无从打听;我对万喜本抱着极高的期望,哪想到到头来她会看破红尘,入了佛门了!现在你走出去了,当了共产党的大官了,我在麻庄也有面子了。以前人家都敬着我,那是因为咱们家境殷实,待人本分;现在人家敬着咱,那是因为有你给我争了脸。拿陆小虎来说,以前对咱家仇恨得不行,处处为难咱家,现在他还不是巴结着咱,早早地就和咱组成了互助组。要不是因为你,他那样的人,不定要怎么整咱家呢!万寿听了,皱了一下眉头,对老万说:爹,你喝多了。你这些话千万不要让外人听到了,不然,大家一定会对咱家有不好的看法。至于陆小虎那小子,咱们不可不防,别和那小子走得太近,他的名声不好。但也不要得罪他,生性流氓无赖的人,犯不着。老万点点头:你说得对!说完,三个人又喝了一杯。

万寿对万福说:大哥,你也该出去找点事做,在家摆弄一亩三分地固然好,但以你的能耐,有点儿屈才啊。

万福笑笑:兄弟做官做到了这一步,不会不了解外面用人的条件,我一个给鬼子当过翻译的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呐。

万寿点点头:说的也是。等以后有机会我给你瞅瞅,有啥合适的工作我告诉你。

万福端起酒杯:来,哥敬你一杯酒!

万寿说:哪有哥敬弟的,还是我敬大哥吧。

喝完酒,万福又说了句:你大哥我也就这样了,在家种点地,老婆孩子热炕头就行了。你要是真有心,就给万春瞅瞅有没有合适的机会,如果你能帮哥这个忙,哥就感激不尽了。

万寿点头说好,有机会我一定想法子让万春出去。他看看万福,大哥已经开始显老,两鬓间也有了白发。转眼间,他们都已经是年过四十的人了,虽说这个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毕竟人到中年了,人都说人到中年万事休,这个年纪,该为自个儿想想了。

欢喜从外面进来,脸上有点点泪痕。万寿升官是好事,但一想到他离家那么远,欢喜就高兴不起来。在峄县也就罢了,她每周走个来回,不过半天工夫,现在去济宁,她还怎么常去看他?

万寿招呼欢喜坐下来,陪爹喝一杯。欢喜看看老万,老万点点头说:万寿去济宁府了,离家远了……

万寿看看欢喜,说了句:地区上领导说了,可以带着家属去济宁,我考虑先征求下家里的意见。

万福说了句:能跟着去就跟着去,地区上的生活肯定比家里好,而且两人之间也相互有个照应呢。

老万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欢喜勉强笑了笑,说:我还是呆在麻庄好,一是替万寿在爹跟前尽尽孝,二是带着麻庄村民过好日子。说到这里,欢喜笑了一下:万寿是官,俺也是官啊,不过他是地区上的大官,俺是麻庄的小官罢了!但再小,也是个官不是,也有责任不是?

一句话说的大家笑起来。

万寿说了句:你和陆小虎搭班子,要小心被他算计了,这个人,心歹毒得很。

欢喜点点头,放心吧,他歹毒,俺也不好惹!

几个人又笑起来。

亥时

这天半夜,孙大脚起尿时,突然一头栽进了猪圈,被猪圈里的屎尿憋死了。

老万被陆小虎震天的哭号声惊醒,披上褂子就往村西奔。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乡亲们站在院子里,愣怔怔地看着光着身子倒栽葱样插在猪圈里的孙大脚,不知道该怎么办。陆小虎只在那里哭喊着:都怨俺啊,俺不该头天给猪圈放满了水啊,要不然,你哪里就能淹死啊。老万看了两眼猪圈,里面确实都是水,混合着猪屎的腥臊气。麻庄不少人图省事,把茅房盖在猪圈上,一方面可以节省地方,另一方面也好定期清理。这种建在猪圈上的茅厕,人在上面蹲坑,猪在下面吃屎。老万皱着眉头,随即产生了一个疑问:孙大脚怎么会倒栽葱样栽在猪圈里?即便是掉进去,那也不能倒栽葱啊?最多是屁股先着地。这个疑问在老万的头脑里一闪而过,也没仔细咂摸。

人栽到猪圈里被淹死的事儿在麻庄不常有,在老万六十几年的记忆中,这还是头一遭,真是新鲜。

万事皆小,人死为大。陆小虎死了婆娘,乡亲们都来帮忙料理丧事。办丧事那天,孙大脚娘家也来了人,他们掀开蒙在孙大脚身上的被单,看了一眼,都紫青着脸说了句:闺女走得太凄惨了!陆小虎跪在孙大脚跟前,大声哭,哭个没完没了。孙大脚的娘家人见状,也不好说什么,只说了句:给闺女打副好棺木!陆小虎边哭边点头不已。

碍着陆小虎的身份,麻庄人凡是和他家有点关系的都来哭一嗓子,来帮忙的就更不用说了。主事的人仍旧是秀才,老万跟着吆喝吆喝。响器班子请了崔家的,吹得也很卖力。直到棺木入土,整个丧事办得稳稳妥妥。唯一蹊跷的是,在棺木入土瞬间,有人听到里面有砸棺盖的声响,那声音很大,好像还夹杂着孙大脚的叫喊声,求救声。准备掩埋棺木的人都盯着陆小虎看,陆小虎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吓得不轻。愣了一会儿,他恶狠狠地说:埋!

孙大脚平安入土了。

出丧这两天,麻庄的大喇叭里没有了陆小虎的嗯啦吧唧的声音,乡亲们都还有点儿不适应。等丧事一完,陆小虎就在大喇叭里喊:村西放水浇地了,要浇地的赶紧去抓阄!

听到陆小虎的声音,大家才感觉这日子又正常了。

不知道因为啥,自打听到孙大脚栽到猪圈里憋死以后,嫣红就时常莫名其妙地紧张。有时候半夜被噩梦惊醒,她总是梦到陆小虎害死了孙大脚。她在睡梦中大喊大叫,把万夏吓得不轻,以为嫣红中了什么魔道。直到过了头七,嫣红才又重新睡得安稳。她时常回想自己和陆小虎干过的丑事,一幕幕地如同过家家一样。尤其是万禄失去音讯以后,陆小虎几乎隔天就来纠缠一次,时间久了,嫣红竟然也慢慢习惯了。

这天,嫣红浇完地,天已擦黑影。她合拢完水口,扛着铁锨往家走。半道上又遇到陆小虎。陆小虎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嫣红一看就知道他想干什么,恶狠狠地说了句:滚一边去!大脚嫂子刚过头七,你就这幅德行!陆小虎腆着个脸,说:她死和俺没啥关系!不过,她死了也是好事,你到家里来岂不是更方便了!嫣红朝地上呸了一声:以后再也不去了!说完,嫣红绕过陆小虎,继续往前走。

陆小虎哪里肯放过她,一边一瘸一拐地在后面追,一边压低声音说道:你别忙走嘛,俺想跟你说说大脚咋死的事儿!

嫣红一听,立住了脚,心里说:莫不是真是陆小虎害死了她?

陆小虎赶上她,说了句:你晚上到家里来,俺把一切都告诉你!

嫣红揣着心事,回家了。

吃过饭,她早早地洗了碗,悄悄去了陆小虎的院子。他家大门虚掩着,陆小虎屋里亮着灯。嫣红四下看看,迅速闪了进去。陆小虎见她进来,一把扑上去,摸着嫣红的胸脯不放。嫣红甩开他:我是来听真话的,是不是你害死了大脚嫂子?

陆小虎愣了一下,摇摇头:你咋这样想?即便是俺想害死大脚,那也是为了你!

为了我?嫣红一副不解的样子。

陆小虎说:有大脚在,咱们每次都是偷偷摸摸,打发她回娘家次数多了,还引起她的怀疑。现在她死了,倒也清净了!以后咱俩再也不用跑野地钻麦秸垛了!

嫣红脸色一红:这么说,真是你害死的大脚?

陆小虎不说话:俺没害她,是她半夜上茅房掉进猪圈的!

嫣红不作声。

陆小虎又摸过来,在她胸脯上揉搓着。

嫣红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恶狠狠地说了句:你不说实话,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说完,她扭头要走。

陆小虎没办法,只好说:俺也没真想害死她!茅房的那块大石头早就松了,俺一直没修……

嫣红愣住了:真是你……

陆小虎跪在地上:俺是为了你啊,俺是想和你在一起,才……

嫣红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愣了好大一会儿,嫣红喃喃地说:真是个傻人啊,即便没了大脚,咱们也不能在一起!

陆小虎说:为啥不能?万禄都死了好几年了!

嫣红摇摇头:我老觉得他没死,我要等他回来!

陆小虎叹了口气:你这是自欺欺人!俺告诉你,他死了!他要是没死,早回来了!你这样做,只能守一辈子寡!

嫣红大声说:我愿意!

见嫣红生气,陆小虎态度软下来:那好,你不愿意和俺在一起,俺等你,等你愿意的那一天!说着,他抱住了嫣红的腰。

嫣红不说话,任由陆小虎剥掉了衣服。

乙未卷

辰时

每年秋收之后,麻庄人都要留出一些“大茬子”地播种小麦,剩下的一部分“春茬地”,则留作来年春播。这个时节,全家老少都要下田翻地。此前,各家各户用独轮车把粪送到地头,再用铁锨或木锨把粪铺开撒匀。等撒完粪,再刨。年纪尚小的小孩子们,则跟在大人刨过的土地后面敲土坷垃。

老万这个互助组人数不少,但劳力不多。数来数去,老万家这边就万福一个壮劳力。老万年龄大了,重活干不了。他做了一辈子大地主,亲自下地干活没几年,有些农活也没做过。剩下就都是些妇女和孩子了,好在嫣红、欢喜、滴翠、冬菊、万春都很能干,一个个至少顶半个壮劳力。秀才那边也是老两口,农活方面比老万好不了哪去。以前,陆三活着,加上孙大脚没死,陆小虎一家还算有两个劳力。现在就剩下陆小虎一个人了,虽说他干起农活来还是有一套的,但毕竟腿脚不利索,所以,他也算不上一个壮劳力。王顺子那边有个秋生,算个劳力,但他脑子转不过弯,有时候还冒出犟脾气。这个互助组一起刨地还可以,男人女人大人小孩一起上阵,三家的地两天就刨完了。但到刨完地要耩麦时,就遇到了一些困难。耩地最重要诀窍有两个,一个是摇耧子的人,要有丰富的经验,要把耧子摇匀,不然小麦出苗就不匀称;另一个就是驾辕的人要有力量,要把握好方向,不然耩子就要走偏,麦垄曲里拐弯很难看。至于在两边拉耩子的人,只要使劲往前拉就行,不要求有多少技术含量。老万这个互助组,在摇耧子方面,王二勉强算是有经验的人,老万就不行了;至于驾辕的人,万福不算太熟练,陆小虎腿不好,不能驾辕,秋生有力气,但不听使唤,这个任务就落到嫣红身上了。嫣红虽然身子壮实,但毕竟是妇道人家,没有那么多力气。所以,在耩地的时候,老万这个组费了不少劲。

地耩到一半,嫣红累得直喘,只见她满头的大汗,汗珠子顺着额头直砸到松软的土层上,一砸一个坑。万福看不下去,要代替嫣红驾辕。但他个子太大,驾辕时把耩子抬得太高,一不小心耩子就露出土层。又换成了欢喜,欢喜倒是有力气,但也是缺少经验,走了两圈,偏了一圈半。没办法,最后还是得嫣红上。老万看着嫣红弯腰弓背使劲驾辕的样子,很是心疼。他对陆小虎说:看来,我们得增加人手了。陆小虎点点头,说了句:俺听县上的人说,要在全镇建成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咱们麻庄的土地也必须交给初级社统一使用,只允许社员保留一小块自留地,年终分配时,以农民土地参股分红。这样一来,整个麻庄就等于是一个大互助组了。

果然,小麦耩完没几天,陆小虎就在大喇叭广播:接上级通知,全村从现在起,成立麻庄初级农业生产合作社,从明年开始,所有土地全部收回到村里统一使用!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号召的!乡亲们一听是毛主席号召,都很支持这个事,纷纷在那里议论:眼看快实现共产主义了,等着过好日子吧。

麻庄正式成立初级农业合作社那天,县上的人下来指导工作。万寿调任地区专员以后,接手他工作的是个年轻人,姓张,叫张运来,听说是邻村张大头的孙子,算起来和老万这边还有点姻亲关系呢。他这次到麻庄来,一方面是来看看麻庄初级社建的怎么样,另一方面就是来看看老万。从亲戚角度来说,他要管绣香叫姑姑,管老万叫姑父,来走动走动也是应该;从工作关系上来说,他是万寿的继任者,万寿在地区上做官,他要来疏通疏通也是理所当然。作为县上最年轻的领导,他很注意自己的形象,骑着自行车就来到了麻庄,看完初级社直奔万家大院。

给他开门的是万春,她当时正洗头,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来开门。她还以为是欢喜回来了,边开门边念叨: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等开门一看是个不认识的人,很不好意思地问:你找谁?

张运来笑笑:我找姑父万仁义。他在家吗?

万春听他这么说,吓了一大跳,心说:从来没听姥爷说过他还有个侄子啊。

姥爷去下田了,你进来坐会儿吧,他很快就回来了。万春边说边把客人往屋里让。

张运来进来,环顾四周,说了句:院子蛮大的嘛,以前听我姥爷张大头多次说过这个院子,果然名不虚传哪。

万春笑笑,给他递了个板凳,去擦头发了。擦干了头发,她又来给客人倒水。张运来看了她一眼,问:你是……

万春大大咧咧地答道:我叫万春!

原来你就是万春哪!张运来声音提高了八度:万书记临走前交代我,如果有机会把你调到县委,干个临时工,原来他说的那个人就是你啊!

万春一愣,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来头不小,赶紧点头说:三叔是答应过爹给找我份工作,到现在也没个音信!

张运来笑了一下:万书记是个大公无私的人,他不好意思自己去办这个事,临走交给我,我前几天还交代办公室,要招一个收发报纸的临时工,可以考虑考虑你呢。对了,你上过高中吗?

万春摇摇头。

张运来笑着说,没有也没关系,收发员嘛,只要能跑腿就行!

万春一听,赶紧说了句:我能跑腿,跑多远都行!

两人说着话,看到老万背着手低头走进来。万春喊道:姥爷,家里来人了!

老万抬头看看。

张运来赶紧叫了声:姑父!

老万愣住了。

张运来又说了句:我是张大头的孙子!

老万明白了,拉过张运来的手,说道:快来坐,快来坐,哎呀,都长这么大了!

万春接了句:人家现在可是县委领导呢!

张运来笑着说:都是万书记栽培我,让我接他的班。

老万点点头:那是应该,那是应该!你以后别喊他万书记,你们是表兄弟呀!

张运来摸着头直笑。

说话间,眼看到了中午,老万吩咐万春到地里去把冬菊她们喊来,整几个好菜,好好款待款待自己的侄子。张运来听了直摆手,连声说:不麻烦姑父了,我这次来先认认门,等下次来看你一定在家里吃饭,陪您老喝两盅。现在县里工作忙,我得赶快回去了。说完,他看了一眼万春,又说:刚才和万春聊了几句,万书记临走也有交代,我想把万春介绍到县里去,干个临时工,总比呆在麻庄务农强!

老万一听,连声说:好好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呀。

万春激动地在原地直打转。张运来看了,笑了笑。

万春能到县上工作,万福当然很高兴。自己窝囊了一辈子,闺女若能出人头地,也好给他挣回一些脸面。想想自己大半辈子的光阴,几乎没干过什么让自己满意的大事。年轻时候逾越纲常,被老万赶出家门。到了枣庄以后,误入红尘之地,又阴差阳错做了日本人的翻译官,从此,这个汉奸的帽子就一直戴在头上,摘也摘不下来。在麻庄躲着人眼,人前人后不敢偎,怕别人笑话自己无能。年轻的时候吧,滴翠还能有个掏心话,自从她被日本鬼子糟蹋了,话突然就少了起来,和他之间的交流少之又少,两个人之间渐渐变得隔阂起来了。现在只有香子,还能和自己说说话。想不到,到头来,有一个红颜知己吧,竟然还是个日本女人。

自打香子嫁给秋生以后,万福尽量克制自己,不要再去和香子见面。事实上,他也确实做到了。每次在路上碰到香子,他总是远远地就躲开来。但香子像是故意和他过不去,见天就抱着王和到后院来,说是找滴翠闲拉呱,其实是来看万福。每当香子到家里来,万福就找个借口出去溜达一圈。时间久了,自然逃不过滴翠的眼睛。女人的眼睛毒,也敏感,她们对于自己男人的一丁点变化都了如指掌。万福就是担心这一点,才不愿意和香子绕面。

转眼间,王和快两岁了,开始蹒跚学步了。香子找来一块宽布,做了一个带子,绑在王和的咯吱窝下,王和在前面东倒西歪地走,她在后面用手牵着带子,防止他摔倒。用这个法子,王和很快就走得像模像样起来。麻庄其他有小孩的女人看到这个做法,纷纷效仿,直夸香子有办法。

以前,秋生舍不得让香子下田,啥活都是自己干,但自从成立农业合作社以后,按工分计算粮食,不允许家里再有闲人了。这边王和刚学会走路,香子就跟着秋生去下田了。

秋生和万福原来都在一个组,两家一起出工干活时,香子总是偷偷瞄万福,她瞄一眼,万福心里就哆嗦一下。麻庄小媳妇奶孩子断奶都比较晚,香子的奶水足,有时候干着干着活就涨得难受。王和不在旁边时,香子就背过身捏着奶头往外挤。有一次,秋生肚子疼早回去了,青纱帐里只剩下香子和万福,两个人一声不响地蹲在地垄里拔草。香子看看四周,没人。偷偷瞄了一眼万福,看他脸本得榆木疙瘩一样。香子故意在那里哼哼:哎呀,俺的奶水涨啊,疼得厉害呀!万福不理她。香子没办法,只好悄悄靠过来,对万福说:你这个丧良心的,咋说不理俺就不理俺了?谁惹你了!万福还是不说话。香子不管他,掏出雪白的奶子说:你过来,给俺吸吸,俺涨得难受!万福四下里瞅瞅,紧张地额头直冒汗,他说:赶紧把褂子放下来!小姑奶奶!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你还让我活不活了!香子吐了吐舌头:哪有人啊,这一米高的青纱帐,就是有人也看不到啊。万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要是秋生回来了,咋办?香子说:这都啥时候了,该吃饭了!说着,香子偎过来:快过来,吃几口,不然俺可不罢休!万福没办法,又瞅瞅四周,抖抖索索地把嘴凑到香子的胸脯上,嘴刚碰到雪白柔软的奶子,还没吸呢,奶水就四溅开来,喷了万福一脸。奶水出来了,香子舒服得直哼哼。万福用手抹了一把脸,手心里全是乳白色的奶汁,他用舌头舔了舔,带一点腥味的清香味道盈满了嘴巴。香子抱住他的头,喃喃自语道:别舔手了,快吸,多着呢!万福当真一口一口了起来,顿时,香子的奶水如同喷泉一样,直喷到万福的嗓子眼。

吸了一会儿,万福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香子的脸,香子一口咬住了万福的中指,越咬越使劲,万福疼得咝咝直吐气。这时,香子已经无法把持自己,一把解开万福的裤腰带,抓住宝物直往自己身体里送。万福也顾不了恁多了,一个翻身,把香子压在了身下。

微风徐来,漫天遍野的青纱帐随风而动。此刻,一只苍鹰从马鞍上顶飞来,盘旋在青纱帐的上空。它看到有一片玉蜀黍在晃动,像是两只兔子在打架。苍鹰瞬间来了精神,一个俯冲直冲向挥汗如雨的万福和香子。快接近青纱帐时,苍鹰发现那不是兔子打架,赶紧来了个鹞子大翻身,又直直地飞向天空。它挥舞着翅膀,气喘吁吁,心里说:吓死老子了,原以为是两只兔子,哪想到是两个人!要不是那片雪白的屁股反射太阳光,老子非得把他们当兔子抓了不可!苍鹰盘旋了两圈,飞回马鞍山了。

万福沉浸于鱼水之欢,香子柔软的身体吸附着他,让他一刻也无法停止。香子身旁未长成的的玉蜀黍纷纷倒伏下来,来自鱼水的欢愉让香子神志不清,她的手挥舞着,抓断了好几棵玉蜀黍秸。等两人从浓重的喘息中解脱出来时,不远的麻庄传出来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该吃晌午饭了。

或许是是因为实在太累,一回到家里,来不及奶孩子,香子就倒头睡去。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她看到了一个眉目俊秀的的女人,她翩然而至,微笑着看着香子,也不说话。香子很奇怪,问:你是谁?干嘛来这里?女人笑笑:我叫绣香,万福是我的儿子。香子一听,连忙坐起来:你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吗?绣香点点头:有些年头了,我这次来是想告诉你,你和万福好,本来我是不想干涉的,但我想告诉你的是,你的身上有我的魂魄,也就是说,你是我在麻庄的凡身。所以,你以后,要尽量远离万福,你们是不伦之恋,万万不可任其发展。你是个好姑娘,万福也是个老实孩子,我不想看着你们在将来受罪,而且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并不遥远的将来。香子吓得一头冷汗,连连点头如捣蒜。

经此一吓,香子精神变得有些恍惚。醒来后,草草吃了一点饭,抱着王和直发呆。

戌时

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了。

麻庄天气进入雨季,连阴天很快就要到来。冬菊提醒欢喜,趁着天热赶紧把被晒晒,以防连阴天潮气重,被褥发霉。欢喜一大早就把一大堆被褥铺在南场的草垛上,晒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收被的时候,突然看到一辆小车朝着万家大院开来,是万寿回来了?她心里嘀咕着。赶紧抱着被子,也回了大院。

果然是他。到地区工作以后,万寿明显变胖了,也更加白净了,脖子逐渐变粗,肚子也越来越大。他下车以后,朝司机挥挥手,车子又开走了。欢喜看在眼里,暗自高兴,看来万寿今天要在家里过夜了!万寿也没去老万屋里问候爹,急匆匆地往欢喜这屋跑,进来就把门关死了。欢喜羞得满面通红,心说:你这么心急干什么?一整夜的时间还不够你折腾的!刚要准备脱衣服迎和万寿,万寿却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家里的书都放哪儿了?!欢喜不明白万寿的意思。万寿又说:我记得在家里放了几本胡风的书,你有印象吗?欢喜摇摇头:你怎么突然要找这个人的书?万寿急得头上直冒汗:报纸上说这个人是反革命,要逮捕和这个反革命有任何关系的人,我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这几本书烧了,以防万一。欢喜明白了,也帮着万寿找。两个人翻遍了家里的旮旮旯旯,还是不见踪影。欢喜突然想起来:有一次看到万夏抱着什么东西在读,会不会就是这几本书?万寿焦急地说:万夏?她啥时候翻出来的?要是被她同学看见了,还不得举报她是胡风分子?她现在哪?欢喜说:在镇中念高三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吧?万寿急得直转圈,最后说:你去嫣红那屋看看,有没有这本书,就说我急用,别的啥也别说!欢喜点点头,整整衣服,去了嫣红屋。

趁着这个档儿,万寿去了老万那里。老万看着他急匆匆进了欢喜屋,以为他要小半天才过来,见他急乎乎的样子,头上还满是汗,有些奇怪地说了句:没见你这么慌张过,咋的了?万寿说了句:没啥,就是回来找几本书,急着用。老万知道他不肯说,也就不再问,只问在地区上工作还顺利吗?万寿点点头:好着呢,就是下乡少了,在办公室呆得时间长了。老万点点头:要多下去走走,就连毛主席还经常下来走走看看呢!万寿点头。他一直站在门口,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嫣红那屋。不一会儿,看到欢喜抱着几本书回来,心中暗喜,对老万说:我先去找找书,一会儿再过来和爹说话。老万摆摆手:赶紧去忙吧!

万寿两步三步回了屋,问欢喜找到了么?欢喜点点头:都在万夏的床头上摆着,一找就找着了!万寿数了数,正好,一本不缺一本不少。他赶紧找来一个火盆,一页一页把书烧了。烧完了书,他长长地松了口气,对欢喜说:你不知道这次有多严重!地区上抓走了两个人,都是大领导!说是受到胡风的影响,还写了文章!欢喜点头。书找到了,万寿没啥心事了,感觉肚子饿起来。欢喜给他下了点刚压的绿豆面条,万寿喝了一大瓷碗。吃完饭抹抹嘴,又到老万那屋闲扯了会儿地区上的事儿。老万叮嘱他:万春去县上干了临时工,你有空也去看看她!万寿当然明白老万的意思,一方面怕万春受委屈,另一方面也想让自己去给她打打气。他答应老万说:明天从县上回地区,专门去看下万春。愣了一下,万寿又说:爹放心,张运来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年轻人做事很有分寸,会照顾好万春的。老万点点头,说:回去早睡吧,我年纪大了,腰不行了,也早点上床。万寿回屋了。

看着万寿的背影,老万其实有句话一直没说出来,他几次都想问问万寿和欢喜没要孩子的事,但又担心问了不好。万寿和欢喜结婚这么多年了,也都是四十大几的人了,到现在都没有个娃,这不像个完整的家啊。虽说万福不争气,但他好歹有个万春。万禄没了音信,但好歹嫣红有了万夏。就万寿吧,什么都好,就是没个娃,这多不圆满!冬菊有一次说,可以让欢喜到别家去抱个娃来,委婉地说给欢喜听,可她好像又不大愿意。自己生不出来,又不想抱养,那咋办?老万为这事发愁。

第二天一大早,大门外响起了小汽车突突突的引擎声。万寿早早起来,也没和老万打招呼,就去了县里。因为事先没招呼张运来,他等于是搞了个突然袭击。县委的人一看到地区上的领导,都紧张得不行,以为出什么事了。待万寿从车上下来,张运来他们才松了口气:原来是老领导来了!赶紧招呼万寿进屋,端茶倒水。万寿对张运来说:小张,别忙活了,我看两眼就回。张运来说:老领导既然来了,还不好好看看,也给我们指导指导工作,现在全县农民都在搞合作社,正风风火火的,亟需上级领导给我们鼓鼓劲!万寿哈哈笑起来:我就知道你能干!看来,当初向地区上推荐你接我的班,没有错!说着,他东瞅西望起来。张运来明白他在找谁,对办公室的人说:大家都去忙吧,我带着老领导各处走走。万寿站起来,笑笑,跟着张运来往收发室走。张运来边走边对万寿说:万春年轻,刚到县委来,我考虑先从最基层的事务做起,虽然收发室工作比较琐碎,但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万寿点点头,夸张运来想得周到。

万春和另一个人正在收发室分发报纸,抬头看到万寿,张张嘴刚要喊三叔,却被万寿抢先打断了话头:小万在这里工作还习惯吧?万春也是个机灵姑娘,赶紧换了一副口吻回答:习惯习惯,多谢领导关怀!万寿点点头:先习惯习惯,慢慢熟悉县上的环境,多到张书记跟前汇报工作!万春点点头,红着脸看了看张运来。张运来直夸万春懂事,能干。他对收发室另一个人说:你去我办公室帮着把旧报纸整理整理。那个人出去了。他又对万寿说:我到那边看看,你单独和万春说会儿话。万寿笑笑,说好。张运来一走,万春赶紧改口叫了声:三叔,你咋来了?万寿说:我回麻庄,顺道过来看看你。万春红着眼睛说:我各方面都挺好的,三叔就放心吧。万寿点头说:以后在人前不要和张运来接触,千万别让人家看出来你俩有啥关系!万春脸红红的:我就是想和他接触,人家也不给机会啊,整天忙忙忙的,除了给他办公室送报纸时,才能见一面。万寿笑着说:一天能见一面就不错了!我和你婶子平均个把月见一次。万春虽说还是个姑娘,但听话听音,她仿佛从万寿的话里面听出一些弦外之音。万寿不明说,她也继续就装糊涂。

万寿临走时,又叮嘱了万春一句:运来只顾忙工作,到现在都还是个单身汉,你尽量多照顾照顾他!

这话说得很明确,万春脸直红到了脖子跟!

万春和张运来送万寿上车时,万寿装作无意的样子对张运来说:别只顾忙工作,碰到合适的姑娘就考虑考虑终身大事。也不要以为自己是个大书记就挑花了眼,毕竟都是三十大几的人了,再不结婚,别人嘴就碎,也影响你前途!愣了一下,万寿又说:能碰到个本分点的农村姑娘最好,这样有助于你的大好前程!

张运来看了万春一眼,点点头说:谢谢老领导关心!

万寿回地区上了。

丙申卷

辰时

麻庄四周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这层雾气和家家燃起的炊烟混合在一起,飘浮在麻庄上空。

这两年麻庄还算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除去交给公家的,剩下的粮食足够吃。有的还小有富余,背到西集街上卖了换来油盐酱醋。能吃饱肚子以后,麻庄男人的精力旺盛,小娃一个接一个地生,导致麻庄人口大增。人多不但力量大,人多还能多分到粮食。这是麻庄人朴素的想法。对此,最发愁的就是陆小虎。村里实行合作社以来,虽说粮食年年丰收,但面对麻庄不断增加的人口,丰收的粮食早晚有一天不够分。更要命的是,麻庄妇女现在都比着生,谁生得多谁就光荣,最厉害的是铁匠张春来的儿子张大发,他的婆娘最能生,都生下八个娃了,今年又怀上一个,人称赛母猪。人说越穷越生,越生越穷,这话一点儿都不假。如果不是加入了合作社,张大发一家早就喝西北风去了。由此看来,对于一部分来说,合作化这碗大锅饭还是有好处的。

孙大脚死了以后,陆小虎一个人过活,日子没滋没味。看着别人家都风风火火的,老婆孩子热炕头,有说有笑,有香有色,陆小虎这边却冷冷清清,孤苦伶仃。陆小虎渐渐念起孙大脚的好来了。虽说大脚长得不咋地,腿还有点儿残疾,但她是个勤快女人,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不说,还把地里的农活料理得妥妥帖帖,基本上不用陆小虎过问。悔不该一时昏了头,把孙大脚送上了黄泉路,自己也落得个孤家寡人。原以为嫣红能答应一起搭伙过日子,哪知道她顾忌太多,连给万家提都不敢提。她总是说,万夏还小,正是考大学的时候,可不能因为这个耽误了她。嫣红有时候会悄悄过来,帮陆小虎洗洗衣服。但她害怕麻庄人多眼杂,让别人看见了,被戳了脊梁骨,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不敢在陆小虎这里久呆。

让陆小虎感觉奇怪的是,嫣红的肚子一直没有大起来。他本来想把嫣红肚子搞大,逼她改嫁过来。可和她偷偷摸摸这么些年了,却一直没啥动静。按说自己肯定没问题,都在孙大脚身上成功下过种的人了,还能有啥问题?嫣红那边也生过娃,更没问题,那问题出在哪儿了?陆小虎百思不得其解。想来想去,陆小虎觉得问题还是出在嫣红那边,她每次都是估算准了才肯让他上自己的身,一定是这样!

从上个月开始,为了见面方便,陆小虎和嫣红约定了一个碰头的暗号:每次他想见面时,就在大喇叭里广播注意防火防盗。嫣红听到以后,就知道陆小虎想她了。这一个月,陆小虎在广播里光说防火防盗了,搞得麻庄人都很奇怪:这个陆小虎年龄不大,咋说话像个糊涂老头一样絮叨?每次都说要防火防盗,可麻庄这一年一次都没着过火,更别说丢过东西了。议论来议论去,大家只当是陆小虎好心好意,提醒大家多注意。他们哪里能想到这是个接头暗号?

这天,陆小虎又在大喇叭里喊:天干物燥,大家要注意防火防盗!嫣红听了,心里直乐,暗暗骂道:这个不要脸的陆小虎,昨天刚在大喇叭里喊过,今天咋又开始喊了!大中午的,瞅瞅家里没人注意,嫣红收拾收回,背着粪叉子装作去打草的样子,拐进了陆小虎家。

一进门,嫣红就抱怨:你个死不要脸的,咋这么急着防火防盗?

陆小虎一脸的坏笑:身体燥得慌,让你来给灭灭火!

嫣红羞得满脸通红:最近是不是狗肉吃多了,这么心急火燎的,小心火大烧身。愣了一下,嫣红又说:你这么见天一次可不行,你身子受得了,我身子可不行!再说,也得小心麻庄那些嘴碎的人,要是万一被他们看见了,咱们哪还有脸呆在麻庄?

陆小虎摆摆手:没事,没事,没人看见,就是有人看见,也没人敢说出去!俺在麻庄大小也是个一把手啊。

嫣红撇撇嘴:你是一把手?那我们家欢喜是几把手?

陆小虎愣怔了一下:她是支书,哪有俺有实权。再说了,一个妇道人家,没人听她的。

嫣红不说话,脱下上身的褂子,对陆小虎说:你快点完事,我还要去马鞍山打猪草。

陆小虎每次一看到嫣红白净的身子,总忍耐不住,猴急猴急地上了嫣红的身子,犁地一样,狠狠耕作起来。陆小虎是个耕地的好手,在嫣红这块肥沃之地上,他一会儿深耕,一会儿浅耕,还常常不时地回头敲敲土坷垃,每当他把那些从土地深处翻出来的土坷垃敲个粉碎时,嫣红就舒服得直哼哼。她常常情不自禁地抱住陆小虎的腰,配合着他耕耙犁镂,直到他耕入土地最深处,碰到最柔软的湿土层,把地底下的那层最肥沃的土翻上来,才肯罢休。这么些年,嫣红之所以愿意和和陆小虎这个瘸子在一起,除了独守空房寂寞难耐,主要的一点就是陆小虎是个好手,每次都把她耕作得舒舒服服。

嫣红也不是没考虑过和陆小虎住到一起的事儿,现在万禄已经“走”了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可能真像陆小虎说得那样,永远不会回来了。而自己正是壮年期,处于如狼似虎的年龄,再找个男人实属正常。只要她提出来,估计万家也不会不答应。嫣红唯一不放心的是万夏,这孩子一直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她呆在万家肯定比呆在陆小虎这边要好得多。如果自己和陆小虎住在一起了,万夏肯定会受到影响,她今后的前途也就不好说了。在万家,好歹有万寿,就连高中都没上过的万春都能到县上工作,万夏要是能考上大学,岂不是更能找个好归宿。

除了万夏,嫣红还担心麻庄人对她的看法。尤其是年龄渐大的老爹秀才,要是看到自己嫁给陆小虎,一定会气死过去。他宁愿自己的闺女在万家守寡,也不会让麻庄人在背后往自己身上吐唾沫星子。

还有老万,虽说他是个开明的人,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也不会没有啥想法的,毕竟陆小虎曾经给万家造成了许多伤害。而且,万禄究竟是死是活,现在都无法知道。在老万心里,万禄一定还活着,只不过他现在无法和万家取得联系罢了。

有了以上的想法,嫣红不能不有所顾忌,只能和陆小虎保持着偷偷摸摸的来往。

她也是没办法。

午时

县委食堂在县委大院的最西边,食堂不大,只有两间房,里面放了五张桌子,显得紧巴巴的。因为在县委上班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吃饭,特别是中午饭时,食堂就显得有些挤了。万春平时不大和人说话,时常把饭打回去,自己躲在宿舍里吃。

她的宿舍就在县委大院的后面,两排粉刷成白色的小平房,住的都是年轻人。万春一来县委报到,张运来就安排后勤的人给她腾出了一间房。这是一间最东头的房间,阳光很充足,而且门前有个小院子,里面还种了各种蔬菜。万春住进来没多久,她就把小院子的一角改成了一个小花园,种上了三株月季花和两株鸡冠花。现在月季花开得正艳,粉红色的花瓣煞是好看,散发出阵阵清香,引来了三五只蝴蝶,围着花儿上下飞舞。万春没事就给这几株花浇水施肥,修理枝头时顺便把正在开花的花枝剪下来,插到罐头瓶子里,放在床头的柜子上,顿时,屋里也清香一片。

来县委工作近一年,万春逐渐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她的工作比较单一,每天收收报纸和信件,再把它们分发给各个办公室,其他基本就没啥事了。所以,她有大量的时间去做其他事。要命的是,她又没有其他事好做,除了种花,就是坐在那里瞎寻思。

几乎每次走神儿,万春总能走到张运来那里去。按说她和张运来的接触机会并不多,除了收发报纸信件,就是在食堂打饭时,能绕个面。张运来实在太忙了,屁股几乎粘不住,一会儿去下乡,一会儿去开会,像一个陀螺似的,每天都转个不停。万春每次给他办公室送报纸,十次有九次看他都在写啊写的,要么就是在打电话,总之没有空闲的时候。每次看到万春,都是点点头,微笑一下,然后就埋头做自己的事了。万春想:当个县委书记都能忙成这样,那要是当了国家主席,岂不是要忙死?张运来还喜欢在办公室里加班,一加就加到深更半夜,鸡叫二遍才回宿舍休息。万春吃过晚饭,有事没事喜欢绕着县委大院溜达几圈,有好几次都看到张运来的办公室亮着灯,有时候她还能看到他在县委大院子里不停地转圈,像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自打上次万寿说过那些大有深意的话以后,万春就特别留意张运来的一行一动。她不自觉地关心起他的工作和生活来。说心里话,从在麻庄看到张运来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他。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人家是个县委书记,而且和自己还是沾亲带故的亲戚。等到了县上来工作,觉得自己和他差得那么远,喜欢他的念头就慢慢消失了。谁知,三叔万寿这时候偏偏又有了那样暗示性很强的谈话,让万春对张运来的好感又重新冒了出来。万春有些奇怪的是,张运来这么好的条件,咋到现在都还没有成家?

万春很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机会终于来了。

这天,万春给张运来送《人民日报》,看到办公室门旁破旧的衣帽钩上挂着一件沾满了泥巴的灰色外套,万春估摸着是张运来下乡时不小心弄脏的。她顺手就拿了过来,对张运来说:我回宿舍给你洗洗吧,这种泥巴黏在衣服上得及时洗,不然就会留下印痕。张运来看看万春,点点头:那就有劳你了。万春红着脸,拿着外套回宿舍了。

万春从来没这么仔细地给男人洗过衣服,她揉搓了一遍又一遍,光肥皂就用了整整半块,直到最后都快把衣服洗出毛来了,才肯罢休。洗完了衣服,万春还特地找来晾衣架,平展着把衣服晒干,以防褶皱。第二天,万春犹豫着是直接把衣服送回张运来的办公室呢,还是送到他的宿舍?最后,她决定送回宿舍,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张运来的宿舍是啥样子的。

这天吃过晚饭,万春先专门到县委大院看了一眼张运来的办公室,里面没亮灯,说明他这个时候一定在宿舍。万春赶紧快步回屋拿了洗好的外套,往张运来宿舍走去。

张运来的宿舍在最后一排,是两间独立的小平房,比较安静。万春一路上心跳得不行,生怕给谁看到了。好在这个时间大家都呆在自己屋里,路上基本上没遇到什么人。来到张运来宿舍门口,万春看到里面亮着灯,她按了按胸口,调整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轻轻敲了两下门。

门开了,张运来端着一大碗面条站在那里。他一看到万春,赶紧放下碗,说:快进来,快进来!万春进了屋,问道:张书记你咋自己煮面条了?你没在食堂吃?张运来笑笑:光写稿子了,下班点都过了,食堂也没饭了,就回来煮了一碗面条。愣了一下,他又说:面条也不错嘛!说着,他让万春随便坐。

万春看了一眼屋里的摆设,一张桌子一张床,墙角摆着一个高脚柜子,旁边有个木头沙发,此外就没啥了。虽说是两间屋子,但实际上比自己那一间屋大不了哪去。她把洗好的衣服平展地放在了床头,说道:衣服洗好了,给你放在这儿。张运来点点头:谢谢你,小万。万春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你还是叫我万春吧,听你小万小万的叫,怪别扭的!张运来笑笑:我可比你大了许多呢!万春装作无意的样子说:那你咋直到现在都还没成家?张运来脸色一红:光顾忙工作了,一直没怎么重视。以前给万书记当副手的时候,他提醒过我,说要给我介绍个对象,还没介绍哪,他就调走了。现在全县的担子都压在我身上,压力大啊,哪有心思去谈对象哪。万春点点头,红着脸说:那以后你的衣服我来给你洗吧,你把心思都扑在工作上。张运来看了万春一会儿,把万春看得满脸通红,不好意思起来。半天,张运来才说了句:那好,我把这屋的钥匙给你一把,你来洗衣服时也方便。万春听到张运来这么说,心里起了阵阵涟漪,巨大的幸福感瞬间击倒了她。她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棉花团,周围都是软绵绵的,身体也是软绵绵的。

这种感觉万春还从来未有过。

丁酉卷

未时

丁酉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天气也比往年更寒冷一些。就在这个寒冷的秋天,万寿被济宁地委打成了右派分子。因为他在全党开展以反对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为内容的整风运动中,给上级领导提了一条不大不小的意见,结果被一位领导嫉恨在心。当反右派运动来临时,他被作为机关唯一一个中右分子报了上去。好在万寿是老革命,又在地委多年,也有了一些根系,他被免于行政处分,作为惩罚,他要么选择留在机关清扫厕所,继续原来的工作;要么回到原籍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和改造,等教育改造好了再另行分配工作。万寿考虑了一天,还是决定先回到麻庄来。与其在城市里忍辱负重,不如回到家乡东山再起。

万寿回到麻庄时,地区跟来了两个人。他们一进到麻庄,就到大队部找来陆小虎,十分严肃地给他讲清楚了万寿所犯的错误,并告诉他说:右派分子万寿要在麻庄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边劳动边改造,作为麻庄的领导,你有义务对右派分子万寿的改造进行监督。陆小虎听了这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万寿,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再看看眼前的两个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他犹豫了半天才说了句:俺服从上级领导的安排!地区上的两个人拍拍万寿的肩膀:好好接受改造,一旦恢复工作我们就来通知你。万寿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看着万寿背着铺盖回到万家大院,老万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万寿也不多解释,只说了句:这下好了,我终于可以回麻庄了!老万眼睛湿润起来,他知道万寿一定是遇到了委屈的事儿,也就不再多问。

万寿出事太突然,欢喜没啥思想准备。她从陆小虎那里听说了万寿回乡改造的事儿,赶紧往家奔。回到家,欢喜看到万寿自个儿蹲在床上,双手抱着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欢喜想上去安慰他,没等她发话,万寿自个儿就说了句:我被人算计了!没想到我参加革命半辈子,到头来却栽在了阴沟里!欢喜让他慢慢说。万寿抹了一下脸,继续说道:一开始他让大家放开了提意见,尤其是要给他提意见,我看他说得很坦诚,就提了一条。可就是这一条,却惹恼了他,让他抓住了把柄,借着这次反右派运动的机会对我公报私仇!欢喜说:你给他提了啥意见啊?万寿看看欢喜:啥意见?就是说他做工作缺少调查研究!不实事求是!你猜他在给我划中右时是怎么说的吗?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不是说我不实事求是嘛,我现在就实事求是一回给你看看!妈的,他仗着自己是一把手,竟然无视老子老革命的身份!欢喜从未听万寿骂过人,看来,这回真是气坏了。

欢喜并不太明白反右派运动这个事儿,虽说她当年也是个地下党员,现在还是麻庄的党支部书记,但她对于上边的政治运动总是不太敏感,也从不关心。她关心的是怎么带着麻庄的父老乡亲多收获点粮食,怎么让他们的日子过得更舒心一点,其他的,她都不怎么在意。这两年上边下来的学习文件也不少,动不动就让大伙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到了欢喜这里,总要打个折扣。当然,大的政策方针还是要学习的。至于学习的效果,她也说不上来。

和欢喜比起来,陆小虎在这方面要敏感得多。他不但积极主动地看报,学习各种社论,还专门用红纸订了一个小本本,专门记录社论里的话,包括毛主席的各种指示,他不但能够毫不打哏地背出,而且运用得特别准确。比如,在遇到困难时,他总是说:任何新生事物的成长都是要经过艰难曲折的。在社会主义事业中,要想不经过艰难曲折,不付出极大努力,总是一帆风顺,容易得到成功,这种想法,只是幻想。在谈到与老百姓的关系时,他会熟练背诵:共产党员要善于同群众商量办事,任何时候也不要离开群众。党群关系好比鱼水关系。如果党群关系搞不好,社会主义制度就不可能建成;社会主义制度建成了,也不可能巩固。在谈到要善于学习时,他会说:如果对自然界没有认识,或者认识不清楚,就会碰钉子,自然界就会处罚我们,会抵抗。就连毛主席最新指示的“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他都能张口就来。这次,为了弄懂万寿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背景,他自学了《人民日报》上刊登所有的最高指示。通过学习,他终于弄明白了:万寿这次犯的是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陆小虎心里瞬间升腾起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感:哈哈,万寿这个被麻庄人奉为最大骄傲的、最高级别的大干部终于要完蛋了!你万寿不是自称老革命吗?你不是官都当到了地委副书记吗?到头来,还不得回到麻庄来归俺这个小小的村长管!哼,看俺怎么好好整你!

这天,陆小虎吃完晌午饭,背着手来到万家大院,故意在门口喊:万右派!万右派在家吗?他这一喊,附近好多人都从大门探出了脑袋,很奇怪地往万家大院看了看。陆小虎见自己的小把戏起到了很好的效果,更加得意忘形起来,继续在那里喊:万右派!万右派你出来一下!万寿早听到陆小虎在外面叫他,但他实在拉不下这张脸来。陆小虎喊了两遍,他还没有出去。老万正在屋里喝着棒子糊涂,一开始没怎么在意陆小虎在喊谁,等他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的儿子万寿时,他面无表情地端着大半碗棒子糊涂,来到了大门外。他不慌不忙地往两边瞅瞅,刚才还在往这边偷看的人赶紧都缩回了脑袋。老万冷笑了一下,问洋洋得意的陆小虎:你这是在喊谁呢,陆村长?陆小虎看着老万的态度有些强硬,愣了一下,随即脖子一梗,大声说:俺喊万右派啊,你们家万寿不是在地区上被打成右派了吗?俺这样喊是贯彻上面的要求啊!老万大睁着眼睛,端着棒子糊涂的手在打哆嗦,几乎就在那一刹那,老万手里的碗一下子飞了出去,大半碗糊涂全部倒在了陆小虎的头上。陆小虎捂着脸蹲下了,大声嚎叫着:哎呀,老地主打人了!哎呀娘啊,烫死俺了!看着陆小虎的狼狈样子,刚才探出脑袋偷偷看热闹的人都捂着嘴巴笑起来。

就在这时,万寿出来了。他看了一眼老万,喊了声:爹……他话没说完,在地上跺跺脚,拿手去搀扶陆小虎。陆小虎被老万杀了威风,感觉很没有面子,恰好万寿来安慰,便借此耍起赖皮来。他捂着脸吼:老地主要造反了!你等着瞧吧,老子绝对不会罢休的!他指着万寿说:你倒是说说看,是不是地区上的人让俺监督你的?万寿点点头。陆小虎又说:那俺有没有权力监督你?万寿又点点头。陆小虎最后说:那俺喊你万右派有没有错?万寿红着脸说:没错。陆小虎继续耍横:那俺倒要问问你,你爹该不该给俺道歉?他烫伤了村干部该不该负责任?万寿看了看老万,不知道如何作答。欢喜从屋里冲出来,恼羞成怒地指着陆小虎,说了句:陆小虎,你不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陆小虎见欢喜出来了,更是来了劲头,他叫道:好啊,欢喜支书,你这可是明目张胆地袒护右派分子啊,这要是汇报上去,俺保证你吃不了兜着走!欢喜气得说不出话来。正僵持着,嫣红端着一盆洗衣水,阴着脸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把一盆脏兮兮的水照着陆小虎的头倒去,恶狠狠地说了句:滚!

说来奇怪,陆小虎挨了嫣红的脏水,气得干瞪眼,一句话没说,跺跺脚走了!

巳时

农历七月初一,麻庄俗称鬼门开,地藏王菩萨在这天打开地狱门,直到七月三十才“关鬼门”。阎王爷特别允许“好兄弟”们到人间来度假,人们为了祈求平安,便积极展开俗称“普渡”的活动。麻庄人在这一天都会在自家门口供上各种美食供品来招待“好兄弟”,并挂上称为“尊渡公灯”的灯笼,上面写着“普渡阴光”、“超生普渡”或“庆赞中元”等字句。为了引领阴间的“好兄弟”来到阳间接受一个月的供养,大寺庙和尼姑庵都点起了“谢灯脚”,一直点到七月底关上鬼门为止。

从农历七月初一开始,如果阴界的“好兄弟”来寻找东西吃时所供应的食物不丰盛,饿鬼吃不够或不满意,那么这家人就会遭到他们的报复。因此,家家户户在准备供品时都尽量用大盘子大碗。老万也不敢大意,早早地就准备了各类贡品,送香磕头。老万这一天还专门去了一趟万家祖坟,对着列祖列宗唠叨了一遍保佑万家老小平安的话。在绣香坟前,老万说:绣香哪,你在阎王爷那边听差,也给阎王爷多说几句好话,让他的“好兄弟”离咱家远点。绣香也没理他。估计这样的话她也不好和阎王爷说。

自从赶走了陆小虎,万寿有点儿惴惴不安。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头上的这顶帽子不可常戴,要想早日把这顶帽子扔掉,离不开陆小虎的帮忙。如果把陆小虎得罪了,他这顶帽子何时才能摘掉?思前想后,万寿决定向陆小虎服软。怎么服软呢?偷偷摸摸道个歉?恐怕不顶用,陆小虎这样的人,当然爱面子,要让他在麻庄乡亲们面前有面子,就得送他一个能公开展示的东西。

万寿把自己的想法给欢喜说了。欢喜直皱眉头:给陆小虎送东西?你是不是太抬举他了!万寿摇摇头:俗语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以后日子能更好过一点,我们得“风物长宜放眼量”!犯不着栽在陆小虎这种人手里!欢喜点点头,说了句:那你准备给陆小虎送点啥?万寿想了想:我正发愁呢!你说陆小虎这样的人喜欢啥?送给他什么能让他感到很有面子?欢喜转转眼珠,摇了摇头。万寿瞅瞅四周,看到了挂在屋角的自己新做的毛料中山装,眼睛一亮,他对欢喜说:有了,就送这个!说着,万寿把那身中山装取下来。自从毛主席等中央领导穿着中山装以后,拥有一套毛料中山装是令人羡慕的事情,而在中山装的右上口袋插上一支甚至两支钢笔,则是有知识、有文化的象征。欢喜问万寿:你真舍得把这身衣服送给那个王八蛋?万寿笑笑:你就当在我身上穿着是衣服,在他身上穿着是狗皮!说完,自己哈哈笑起来。欢喜也笑了,笑完了说:你可别让我给你送啊,要送你自己去送!万寿想了想,说:我那天看嫣红说话很管用,要不就让她去送?欢喜愣了一下说:嫣红送也不合适,她一个女人家,给一个鳏夫送衣服,要是让村里人看见了,还不定怎么想呢!万寿点点头说:有道理,那让谁去呢?我自己是个戴帽分子,去送也不合适,弄不好会罪加一等。

正发愁呢,万寿看到万福从大门外走进来,肩上扛着一个锄头,看样子是刚从大田里除草回来。万寿心里说:看来只有让大哥跑一趟了。他站在屋门口喊了声:大哥!万福看看他,边往墙角放锄头边问:啥事?万寿看看老万那屋,没啥动静。他知道这事不能让老万知道,随着年龄渐长,老万这两年的脾气也大了许多,尤其是陆小虎这样的人,他见一次骂一次。万寿小声对万福说:大哥,有个事要请你帮忙。万福笑笑:跟我你还客气啥?说吧。万寿说:我昨天不是把陆小虎得罪了吗,我想着这事别闹大发了,想缓解一下,给陆小虎送个东西,想麻烦你……不等万寿说完,万福说了句:这点事,有啥难的,我现在就去送。说着,他跟着万寿进屋,万寿把那套崭新的毛料中山装拿给他。万福看了一眼说:这么好的料,那陆小虎狗娃子也配?愣了一下,又恨恨地说了句:想当年,咱们哥仨把那小子揍得不行,连狗腿都打断了!万寿叹了口气:世易时移啊,落地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麻庄不是咱们的天下了。万福点头说:可怜咱们的老爹,还在那里想着守麻庄守麻庄,他都没想过现在的麻庄是谁的?还守守守,跟真的一样!万福唉了两声,拿着衣服走了。从背影看,万福的背和爹一样,也有些驼了。转眼间,他都近知天命之年了!小时候的大哥,现在也快成了老头了。

万福也知道自己老了,他发现自己干活干不了多久就喘得不行。要命的是,在滴翠身上,他也找不到啥乐子了。以前,天天往滴翠身上趴,现在一个月都不愿意上去一回。总觉得那种事可有可无,不像年轻时,想女人跟吃饭一样,一顿不吃就饿得慌,现在可好,三顿不吃也撑得要命。哎,年龄不让人啊。

前面就是陆小虎家了,这一路上除了遇到一群疯跑的小孩和两条百无聊赖的狗,竟然没碰到什么人。麻庄这几年小孩生的不少,但精神气好像没多多少。以前,没啥农活的时候,麻庄的大树下,屋门口,到处都蹲着三三两两的人,闲拉呱,东扯葫芦西扯瓢,一扯扯上大半天。现在没了人了,也不知道都去了哪里。老人一个个走得也早,不像往年,虽然条件苦点,但活到七老八十都是稀松平常的。如今,五十六十就走了,都慌张地不行,挤破头往阎王爷那里赶。哎。

陆小虎正蹲在院子里发呆,估计还在为昨天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生气呢。万福悄悄进了大门,走到陆小虎跟前了,才大声咳嗽了一下,把陆小虎吓了一跳。他从地上站起来,速度极快。万福猜想如果不是因为他那条断腿,他说不定会蹦起来呢。陆小虎气呼呼地说:你来干什么?俺现在看见老万家的人就来气!万福笑笑:等一会儿你就没气了!陆小虎恶狠狠地说:你才没气了呢!老子有的是气!万福还是笑:扬了扬手里的衣服,问陆小虎:知道这是什么吗?陆小虎脖子一歪:当然知道,中山装嘛!万福点头说:是毛料中山装,毛主席最喜欢穿的就是这种!陆小虎眼睛闪起了光,结结巴巴地说:这衣服你穿?万福说:我一个平头百姓,穿这衣服不称!只能你这样的大村长穿着才好!陆小虎心里乐开了花:你是说,要把这衣服送给俺?万福点头。陆小虎一把夺过衣服,摊开来,瞅了又瞅,看了又看,一副舍不得放下的样子。这儿还有支钢笔!陆小虎简直是欣喜若狂了。

高兴了半天,陆小虎突然回过神来,问万福:谁让你来的?是不是那个万右派?万福笑笑:右派也有名字嘛,是万寿。他觉得你每天监督他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和改造很辛苦,就嘱咐让我给你送来这件毛料中山装,说你穿着在麻庄走几圈,肯定很威风,也很有面子。陆小虎一听,高兴劲儿又上来了,点头说:算你们老万家还识相,回去告诉万右派,以后俺说啥就是啥,俺想喊他啥就喊他啥,别跟俺犟嘴。万福点了点头:那你以后也能对万寿好点不?他毕竟是在地区上呆过的人,再说现在只是在咱们麻庄接受教育,职务还有呢,他抹不开面子啊。陆小虎看了看中山装,说道:看在他还算识相的份上,俺以后不再难为他了!万福又说了几句客气话,转身想走。陆小虎突然又说了句:不过呢,俺还有个事要请你和万右派帮忙!万福愣了一下,问他:啥事?

陆小虎似笑非笑地说:在万右派的这事上,让俺放一马可以,但俺还有一个条件。你们万家若是不答应,俺可保不住犟脾气上来再去为难你们!

万福皱了皱眉头:你说吧,啥事?

陆小虎嘿嘿笑:你也知道,万禄这小子他早死了……

万福打断他:谁说他死了?

陆小虎脖子一梗:国军都他娘的跑到台湾去了,他要是不死,还能到哪儿去?

万福也不甘示弱:他要是跟着去了台湾呢?

陆小虎愣怔了半天:不可能,不可能!老蒋怎么会带他去台湾?区区一个营长而已!

万福笑笑:跟着老蒋去台湾的老兵多了!

陆小虎没话接了,说了句:反正他这么些年都没回来了,你看嫣红可怜的……

万福已经猜到陆小虎要干什么了,他指着陆小虎的鼻子说了句:你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说完,万福一甩袖子,气哼哼地走了。

陆小虎吼了一嗓子:老子就是那只非要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娘的!你们还是看不起老子!

戊戌卷

卯时

麻庄的麻雀基本上都死光了。躲在我的树梢上两天没吃没喝的这两只成为这场运动的唯一幸存者。这会儿,它们提心吊胆地蹲在树梢上,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前几天,我听见陆小虎在大喇叭里扯着嗓子喊:老少爷们,兄弟爷们,下面俺广播一下子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啊,这个指示,啊,很重要,啊,很重要,主席号召在全国范围内掀起剿灭麻雀的高潮,啊,主席要掀起高潮,啊,高潮。为此,啊,从明儿个清早开始,全国大战两天,啊,要大战。咱们村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啊,一齐上阵,连明赶夜,用“轰、打、毒、掏”的综合战术,给麻雀以歼灭性的打击,啊,歼灭性打击。在此两天内,咱们村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啊,必须进入阵地。

第二天一清早,只见陆小虎穿着那件毛料中山装,挥舞着一个长竹竿,一蹦一跳地带领着一群小孩子在那里打麻雀。小孩子们边疯狂地奔跑着边唱着一句顺口溜:

老鼠奸,麻雀坏,

苍蝇蚊子像右派。

吸人血,招病害,

偷人粮食搞破坏。

……

各家各户,都行动起来了,麻庄的各个村口、院里院外、屋顶、墙头、树上,鞭炮齐鸣,竹竿彩旗一齐挥动,一时受到惊吓的麻雀,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乡亲们见一个打一个,很快将麻庄的麻雀消灭大半。万寿作为右派,陆小虎特别指示,他作为重点监督对象,必须完成打麻雀不少于五百只的任务。老万家一家人都在帮着万寿打,打了一整天,才打了两百只。眼看麻庄的麻雀都消灭得差不多了,任务无法完成了。欢喜招呼来万乐,让他带着镇上中学的几十个小孩子,开始在麻庄的屋顶和树梢掏鸟窝,见小鸟就捉,见鸟蛋就拿,这样一来,两天五百只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麻雀都死光了,整个麻庄仿佛安静了许多。往常,我的树梢上总是充满着叽叽喳喳的叫声,现在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躲在树梢上的那两只麻雀看到同类一个个被打死、累死、饿死,都很伤心。有好几次,几个孩子似乎发现了它们,吵着嚷着要爬上树梢。被老万看到了,说老槐树上的麻雀早跑了,你们不要爬了!孩子们将信将疑地走开了。两只小麻雀命大,但也受了罪。它们两天两夜都不敢动弹,也没吃啥东西。直到整个麻庄安静下里,它俩才拼尽最后一口力气,飞到了小龙河边,喝了几口水,然后便向远方飞走了。我不知道它们飞向了哪里,但我知道,它们飞得再远,也飞不过人类手里的竹竿。

自打老万不再过问村里的大事小事,麻庄人好久没齐心协力做过一件事,多少年了,打麻雀是全村唯一一件全村投入的大事。我看到县委的张运来亲自到麻庄来督战除四害运动,只是这一次,他只在麻庄村口露了一下面,根本就没有进村,更别说进万家大院了。

从听说万寿被地区上打为右派的那一刻起,张运来就疏远了麻庄,也疏远了万春。

那天,万春兴高采烈地拿着张运来给她的钥匙去开门送衣服,刚进屋,张运来就回来了。他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叔叔被打为右派了,你以后不要到我屋里来了!

万春呆住了,半天才说了一句:运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不是已经……说到这里,万春红了脸。

张运来低下头:万春,那几次我都喝了酒,不作数的,你知道,我醉了……

万春傻眼了,嘴唇哆嗦着说:这样的事,哪能……说不作数……就不作数……

张运来有些急了:哎呀,你又没有怀孕,你不说,别人也不会知道!愣了一下,他又说道:再说了,你又不是第一次……那天,你没见红,你以为我没有经验?就想蒙混过关?我告诉你,那天,我专门换了一张白床单……

你!……万春说不出话来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张运来会是这样的人。当初把屋里钥匙交到她手里,她还以为他会永远和自己在一起,所以,在他喝了酒,亲吻她时,她主动脱去了衣服……可现在,她该怎么办?

万春想把自己被日本鬼子和陆小虎强暴过的事告诉张运来,想想他也不会在意自己,就算了。她平静地把钥匙放到了床头柜子上,眼含着泪水跑开了。她边跑边想,张运来到底是因为叔叔万寿被打成右派而离开自己,还是因为第一次没有见红而离开自己?如果是前者,她心里还好受点,她还有机会和张运来和好;如果是因为后者,她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但,既然张运来会因为万寿而抛弃她,那恰好证明,他愿意娶她也是因为叔叔。这样的人,她能相信吗?

万春想回麻庄了。

她想回去看看三叔万寿。

周末,万春骑着新买的飞鸽牌自行车,一大早就从县委出发,回麻庄了。一路上,她都在想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万寿。既然他已经遭受到了打击,如果告诉他张运来的真面目,他会不会更加伤心?张运来毕竟是他的老部下,他辛辛苦苦培养了这么多年的政治新星!想来想去,万春决定还是不说了。

进了村口,万春觉得麻庄突然安静了许多。万春心里想:或许,这安静是为了将来的喧闹做准备。她前两天给张运来送报纸,看到他办公桌上摆着一份文件,上面写着《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的决议》。她当时就想问张运来:建立人民公社是什么意思?看到他正埋头读报纸,就悄悄出去了,后来她翻看了那两天的《人民日报》,似乎明白了一些。看来,麻庄成立人民公社的日子也不会远了。

万春骑着自行车进村很扎眼,吸引了不少小孩子过来看。他们一会儿用手摸摸前把,一会儿用脚蹬蹬脚踏板,一会儿按按车铃铛,一会儿用树枝拨弄车条,一个个稀罕得不得了。万寿站在家门口,远远地看着对面不远的老槐树。听到万春的声音,转过脸来,笑了一下。万春摆脱不了小孩子们的纠缠,干脆把自行车撑在那里,让他们玩个够,自己朝着万寿这边走来。

万春喊了声:三叔。

万寿点点头:你咋回来了?

回来看看你,还不行啊?万春有些调皮地说。

万寿笑笑:看不看我无所谓,你要常回来看看你爹娘和你姥爷!

万春点点头:这次是专门来看你的!

万寿不说话,愣了一下说:我被打成右派的事儿,县上的人都知道了吧?

万春点点头。

万寿笑着说:这种事传得很快!他们可能早就知道了。你没受什么影响吧?

没……没啥……,万春摇摇头。

万寿叹了口气:在我摘掉帽子官复原职之前,少来看我,别惹了麻烦!这两年,咱们万家净摊上事了,除了万夏考上大专是好事,其他的都是坏事!我们自己得小心一点。

万春嗯了两声。

你去家里看看你姥爷去吧!你娘出去割猪草了,估计很快就能回来。万寿说着看了一眼那辆被孩子们重重包围的自行车:我来帮着你看着他们,这群小家伙,也忒兴奋了点!

话音未落,只听见砰的一声,自行车倒掉了。小孩子一哄而散,个个吓得直往万春这边看。

万寿摇了摇头,呵呵笑起来。

辰时

这年入秋,麻庄要成立公社的消息传了出来。乡亲们纷纷打听成立公社是个什么意思?打听来打听去,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找来识字的人去念《人民日报》,念来念去,也不知道究竟是个啥。老万也不懂,问万寿,万寿说:从报纸上看,其实就是把土地上交,大家有活一起干,有饭一起吃。老万点点头:这个听起来不错嘛!万寿点点头: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号召的,说是要让全国农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老万担心地问:那咱们自己家的东西还要上交吗?万寿说:既然都吃食堂大锅饭了,就不会让咱们自己保存啥东西了吧。老万看着满院子奔跑的鸡,再瞅瞅家里养的那只老山羊,问万寿:这些畜生也要交出来吗?那还不如早点吃了!万寿笑笑:真要共产主义了,恐怕全村的人都得把家里的鸡宰了!

万寿说得没错。

陆小虎这边在大喇叭里一喊:再过两天麻庄公社就要成立了!共产主义就要实现了!那边各家各户都赶紧杀鸡宰羊,生怕白白上缴了去。顿时,麻庄上空飘荡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肉香,有几十年都没闻到这种香味了!

老万这几天全家都在吃鸡。万福是个杀鸡的好手。他一手提刀,一手抓住鸡翅膀和鸡头,眨眼的工夫,就把几十只鸡宰杀干净了。女人们各自分工:冬菊烧开水,嫣红给鸡拔毛,欢喜打下手,滴翠则忙着切葱剥蒜。看着大家都在那里忙活,万寿有些不好意思,想帮忙又不知从何处下手。老万不停地在那里念叨:要是万春、万夏都能回来就好了,这么多的鸡,还有一只羊,啥时候能吃完?这时,秋生从大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一个大筛子,口齿不清地对老万说:俺爹让俺把驴宰了,炖了整整一大锅,还没有炖完,香子让俺给爹送点来尝尝。老万点点头:你家的驴子也宰了?驴子可是你爹的命!愣了一下,老万又说:驴肉好吃的紧,你爹知道我最喜欢吃这个东西。嫣红把筛子接过来,倒出驴肉。老万特别叮嘱嫣红:给秋生装一筛子羊肉!让香子和王和多吃点!

那两天,麻庄人感觉就像是在过年一样。家家户户都在杀鸡宰羊,那些有牛的富裕户,也都忍着痛把牛杀了。每家都有肉吃,吃得满嘴流油。以前,乡亲们见了面打招呼都是“吃了吗”?现在则变成了“吃肉了吗”?“今天吃的是鸡肉还是羊肉”?多少年以后,当老万回忆起麻庄成立公社之前的这段日子时,嘴巴里仍能感觉到鸡肉的香味。虽然作为麻庄地主的他,一辈子不缺吃少喝,但能像这样放开了吃肉的时候还真是不多。

当乡亲们把家里的鸡鸭鹅羊猪牛都吃得差不多时,麻庄公共食堂也成立了。父老乡亲们都接着来吃公共食堂。

麻庄的公共食堂名曰新乐园,就建在队部旁边,三间大草屋,又宽敞又明亮,一口大铁锅,煮饭都是用铁锨铲。麻庄食堂伙食好,不但吃饭不限量,就是吃菜,也强调“一个星期不重样”,每天三餐,每餐四个菜。一周一会餐,节日大会餐,大吃大喝,穷吃海喝。他们还特地制定了一星期不重样的饭菜单,其中有:豆芽、银丝菜、白菜、炒豆腐、炒肉丝、炒白菜、炒韭菜、红烧肉、拔丝山药、木耳汤、油馍等,麻庄公共食堂还开起了“流水席”,社员随到随吃。“吃饭不要钱”和“放开肚皮吃饭”,成为麻庄人见面的招呼语,一时间,麻庄人个个都油光满面,仿佛胖了一整圈。小孩子们在那里唱道:

人人进入新乐园,吃喝穿用不要钱;

鸡鸭鱼肉味道鲜,顿顿可吃四大盘;

天天可以吃水果,各样衣服穿不完;

人人都说天堂好,天堂不如新乐园。

吃饭有食堂,干活记工分。麻庄刚成立人民公社那会儿,乡亲们的干劲很足。陆小虎天天在大喇叭里喊:“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老少爷们,大家一起跑步进入共产主义”!

老万蹲在公共食堂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端着饭碗的众乡亲,他突然有了一种可怕的预感:麻庄从来都没有这么热闹过,这热闹是真的吗?是正常的吗?老万回想着前几天麻庄家家户户都在疯狂吃肉的情景,感到脊背直发冷,额头直冒冷汗。他站起来,背着手来到南场,远远地望了一眼马鞍山,自言自语地说了句:这个吃法,迟早要完蛋,还是早做准备吧。

回到家,老万把没上交的粮食拾掇拾掇,装了十几大袋子,堆在墙角。等万福和万寿从食堂回来,老万叮嘱万福去把独轮车的气打足了。万福问他:爹,你用独轮车做啥子么?老万不说话,只让他去打气。万寿见爹表情严肃,说了句:爹你是在担心公社的事儿吧?老万点点头,边磕旱烟袋边重重地说了句:我担心这么个闹法,麻庄要出大事,天天吃白面馍馍和大鱼大肉,村里哪有那么多粮食可吃?寅吃卯粮的做法使不得呀!万寿点点头:爹说的对,这样子吃法,早晚有一天得把咱村吃空了。愣了一下,万寿又说:爹你打算咋办?老万哼了一声:还能咋办,上马鞍山!早年间我在那里专门挖了储存粮食的山洞,就在盘龙道观里面,原本还剩下一些粮食,也不知道毁了没有。今晚上瞅夜深人静的时候,再把家里这十几袋子粮食拉上去,先存着,防备着麻庄出事。万寿说了句:那可要小心点,要是被其他人发现了,会说咱这是对公社没信心,挖社会主义墙角!老万点点头:这事儿,谁也别说,就咱爷仨知道就行了。万福把独轮车推过来,说气足得很,推个几百斤没问题。老万看了一眼独轮车说:这车子推个十几袋子粮食上马鞍山没问题吧?万福一愣:那恐怕得就两趟,一趟推不完,何况是往山上推。老万皱皱眉头:实在不行就两趟。万福犹豫着说:秋生家有驴车,上山轻快,咱们……老万看看万寿,万寿说:秋生也不是外人,爹一向把香子当闺女待,让秋生知道了也没啥。老万点点头:那就喊上秋生,他是个木讷孩子,也不会多事。万福自告奋勇:我去给秋生说说这事。老万站起来:今天你们早点睡,半夜起来,咱们一起上马鞍山。

万寿回屋睡了,万福去了秋生家。

路上三三两两的人,闲散地走着,互相拉着呱,谈论着食堂饭菜的味道。自从吃食堂以后,大家去食堂吃饭都是尽早不尽晚,早去了,菜多,饭足。太晚了,好菜都被吃光了,饭也是剩饭。不像刚吃食堂那几天,饭菜都很足,无论何时去,都有的吃。公共食堂开办半月有余,给人的感觉劲头已经不那么足了。

黑影渐渐漫上来了。

万福推开了秋生家的大门,看到王和正在当院子里耍,他看到万福进来,愣了一下,随即冲着屋里喊:娘,娘……

香子从屋里出来,看到万福,笑着说:你咋来了?

万福红着脸说:秋生呢?我找他说点事儿。

香子低下头:秋生去食堂吃饭了,还没回呢!

万福哦了一声,说道:那我在外头等他。

香子嗔怪道:在外头作甚,到屋里来坐吧。

万福不肯,说我在院子里和王和一起玩会儿。说完,万福蹲下身来问王和:今年几岁了?王和眨巴眨巴眼睛,说了句:五岁。万福笑笑:那你知道喊我啥吗?王和看看香子,小声说:大舅呗!万福故意拉下脸:那你刚才怎么不喊我呢?王和不说话,只低着头,用脚不停地踢着地上的小板凳腿,边踢边偷偷向香子那边瞅。香子笑笑,对万福说:你还是到屋里来坐吧,王和有点儿怕你。

万福站起来,说了句:怕我,为啥?

香子还是笑:俺可不知道!香子愣了一下,小声说:你来,俺告诉你一个秘密。

万福一愣,边往屋走边问:啥秘密?

屋里有些暗,只点着一个煤油灯,人影子在墙上晃来晃去。

香子给他搬了个板凳,说道:你仔细瞅瞅,王和像谁?

万福往外看了一眼,说:像你吧,不太像秋生。

香子拿拳头打了一下万福的头:再仔细看看!

万福挨了打,不敢马虎,起身去了院子,抱着万福的脸,看了又看,回屋来说了句:就是像你嘛!

香子突然掉了眼泪,哽咽着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就看不出来,王和是你的种!

万福愣了。

这时,大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秋生回来了。万福赶紧站起来,来到当院,大声说了句:秋生回来了?我等你半天了。

秋生见是万福,赶紧叫了声:大哥!他人虽有点木讷,但人情礼节都懂,平日里在村里,无论见了谁,都打招呼。乡亲们都说他和他爹王顺子一样,是个大好人。

万福笑笑:我来跟你商量个事儿。说着,万福把秋生拉到一边,小声告诉他:爹让我来告诉你,今天半夜把驴车套好了,到家里拉点东西,去马鞍山。这事儿不能让外人知道,你谁也不要说!

秋生愣怔怔地听着,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傻乎乎地说了句:连香子都不说吗?

万福点点头:能不说就不说。

秋生看看屋里说:好吧,你给爹说,俺鸡叫头遍就过去。

万福往屋里看了一眼,背着手走了。

这天鸡叫头遍时,万福和万寿悄悄起了床,来到当院,看到老万早已在那里蹲着。爷仨都不说话,把几袋粮食装上独轮车,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老万叮嘱万寿:多捆两道,马鞍山道不好走。正忙活着,大门外传来驴车声,老万给秋生开了大门,秋生叫了声爹,老万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只管往车上搬粮食。秋生很奇怪这半夜三更的为啥要往马鞍山上运粮食,他想问又不敢问,只得把话憋在心里。

立冬以后,苏北鲁南的气温普遍下降得厉害,尤其是半夜,冷风嗖嗖,颇有些严冬的味道。秋生在前面赶着驴车,万福推着独轮车,万寿和老万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三个人加在一起还赶不上前面的秋生。老万直在那里感叹:老喽老喽,没了力气了。万寿也在那里边喘边说:山路难走!

费了老洋劲,总算把粮食运到了盘龙道观。这些年道观遭遇连年战争,加上年久失修,基本上成了废墟一片,大殿东倒西歪,偏殿的屋顶也已塌陷。万寿很好奇,老万到底要把粮食藏到哪里?老万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他来到大殿的一角,弯腰掀起了一块大青石板,一个地道出现在面前。原来,这里有个机关。老万对他们说:这是当年青皮设计的一个暗道,以前打仗的时候,都是把粮食放在这里面。底下空间很大,又通风,粮食放个几年都没有问题。

四个人肩扛手抱,费了半天劲,终于把驴车和独轮车上的粮食全部搬到了地道里。拾掇好了,老万重新把石板盖上,拍了拍手,抬头看天,东方已经开始发亮了。

回到麻庄,睡了个囫囵觉,到公共食堂吃饭时,老万看到陆小虎正指挥着王顺子等人用粘土和砖头建造小高炉,他听到陆小虎在那里大声宣布:从现在开始,麻庄要大炼钢铁,各家各户都要把带铁的东西交出来!其他各公社早已经行动起来了,咱们麻庄也不能落后!各位乡亲回去后都好好找找,除了保留必须的锄头、铁锨等,其他的都砸了,拿来炼钢!

自从成立了麻庄公社,陆小虎精神比以前亢奋多了。现在他穿着那件毛料中山装,显得很是威风。前两天,老万从新买的电匣子里听说了全国大炼钢铁的事儿,说也是毛主席号召的,要在一年内赶上英国和美国。许多地方都把吃饭的锅砸了拿到公社炼钢。看来,麻庄也要如此了。

一时间,麻庄所有和铁沾边的东西都被送进了小高炉,就连铁锁头都没放过。陆小虎带头把砸锅了,其他的人也跟着砸,边砸边自我安慰说:都吃大食堂了,咱们还要锅作什么?

但老万不这么想。

当欢喜也动员他砸锅时,他什么也没说,偷偷地把一个大铁锅扛到了盘龙道观的密道里。

为了炼钢,陆小虎带着村里人到处砍树,一直从村里砍到马鞍山脚下。有一天,陆小虎对王顺子说:老槐树树身都快干死了,留着它干啥?早点砍了,还能炼钢!王顺子连连摆手:这棵树是麻庄人的命根子,砍不得,砍不得,千万砍不得!陆小虎满不在乎,说:没啥砍不得!炼钢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见陆小虎真要动手砍树,王顺子悄悄跑去告诉了老万,老万一听,头懵的一下就大了。他想了想,对王顺子说:你那个小高炉真把钢炼出来了吗?王顺子叹了口气:炼是炼出来了,但就是成色不好,都是一块块黑色的铁疙瘩!老万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早就料到了!愣了一下,老万又说:炼钢那是高级活儿,不是你我这样的人能干的了的!你现在就回去,把小高炉鼓捣一下,就说坏掉了,让陆小虎死了这份炼钢的心,不然,这个拼命三郎真敢把老槐树给砍了!王顺子说:那好,俺这去!

但还是晚了。陆小虎这边已经举起了斧头。斧头刚要落下去,老万高声喝问了一句:陆小虎,小心你头顶上那个钟!陆小虎愣住了,看看老万,又看看挂在树干上的铜钟,骂骂咧咧说了句:娘的,到处找铁找不到,这不是现成的嘛!他说着放下斧头就要伸手去卸那个大钟,手还没碰到钟的边,那口钟突然一声巨响,落了下来,正砸到陆小虎的脚面上,只听见他发出一声惨叫:“俺滴个亲娘耶”,抱着钟嚎啕大哭起来。

老万也没想到,那口钟会自己落下来,眼瞅着钟把陆小虎砸倒在地,心里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老槐树保住了,担心的是毕竟这口钟很重,这样子砸下来,还不得把陆小虎的脚面子砸碎了!他赶紧四下里喊人来帮忙,万寿和万福都在家,闻声跑过来,两个人和老万一起把那口钟挪开,万寿蹲下身来查看了一下陆小虎的脚,脚面已经血糊糊一片,只见五个脚趾头齐刷刷地散落在一边,整个脚已经断为两截,估计是没治了。陆小虎还在那里直嚎,嘴里嘶嘶嘶直抽冷气。这时,王顺子跑过来,也不管陆小虎正痛得不行,大声说了句:不好了,不好了,小高炉堵住了,怕是要烧坏掉了!陆小虎哪还顾得上什么小高炉,咬牙切齿地喊:快去叫秋生套驴车,送我去镇上的医院!

等秋生赶来驴车,大伙把陆小虎抬上车以后,陆小虎指着老万说了句:都是你的事!你要不说小心这口钟,也不会……

老万不作声,看着两只狗得得得跑来,争抢散落在地上的五个脚趾头。

己亥卷

亥时

己亥年夏,苏北鲁南大旱,庄稼颗粒无收。麻庄公共食堂储存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乡亲们发现这些日子麻庄公共食堂的饭菜越来越不够吃了,饭越来越稀,根本就吃不饱,大家争着抢着刮食锅底的面糊。馒头由一开始的白面变成黑乎乎的芋头窝头,咬都咬不动。后来,连芋头窝头也没了。陆小虎向县里求援,县里也拿不出粮食,全县的人都在挨饿。陆小虎开始动员大家到田里去挖野菜,很快,野菜也挖完了。整个麻庄陷入了饥荒的巨大恐惧当中,家家户户都到马鞍山甚至到抱犊崮去寻找粮食的替代物。饥荒遍及整个中原,苏北鲁南饿殍遍野。所有活动的野物都被吃光了,麻庄的人就开始吃老鼠和蚂蚁。当几乎所有的老鼠都被吃光了的时候,有人发现了那只鼠王,它站在南场边上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倒地身亡,几个人蜂拥而至,把鼠王生生地吃完了。小孩子们都守在蚂蚁窝前,用细长的树枝“钓”蚂蚁,一旦“钓”上来一串,当即就放到嘴里吃掉。运气好的,能“钓”到许多,直吃得满嘴白沫。有人开始撸树叶和扒树皮,用水煮了吃,一开始是榆树、杨树,后来不管什么树,只要能吃,都被扒光了皮。除了我,麻庄的树很快就变得光光秃秃。

我的树叶很少,树皮又厚,很难下咽,加上老万时刻守护在我的身旁,老乡们也无法靠近。他一遍遍地对乡亲们说:老槐树是咱们麻庄的守护神,动不得,动不得;再说,槐树皮不消化,不能吃!有人趁老万不注意,偷偷来扒皮,回去煮着吃了,结果消化不良,拉不出来,就憋死了。消息传出来,乡亲们再也不来扒我的皮了。

随着饥荒的加剧,各种离奇的事情接二连三地传来。

有人说,隔壁小王庄食堂的大师傅用芋头窝头勾引了大半个庄的小媳妇大姑娘。那些女人,为了填饱肚皮,她们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知道狼吞虎咽地吃着窝头,任凭大师傅扒掉裤子骑上身子。奇怪的是,大师傅玩弄了那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怀上孩子的。饥饿让女人们没有了月经,早已丧失了怀孕的能力。在麻庄,同样如此。女人没了劲头,男人们再也举不起来。男女之间的事情几乎都没有了。

还有人说,西集的一个老财主从枣庄换来了两筐子白面馍馍,用其中的一半换来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美得跟下凡的天仙似的。老财主家有饭吃,男人女人精力旺盛,整个西集都能听到老财主睡女人的声响,那女人的叫声在整个西集上空回荡。

麻庄唯一没有挨饿的是老万一家。

当麻庄的每个人的小腿、肚子和脸上都开始浮肿时,老万家的人却依然红光满面。老万藏在马鞍山上的粮食救了一家人。为了不让别人发现家里有粮食,每天半夜,老万偷偷上山,用布兜带来仅足够第二天吃的粮食。老万不敢在家里存余粮,怕一旦有人发现到家里来搜查。尽管有粮,老万一家还是吃得很俭省。与没有粮食可吃,甚至连树皮都吃不上的人相比,他们已经很幸运了。

因为万寿和万福保密工作做得好,欢喜和嫣红她们一开始都不知道家里有粮。正绝望间,老万突然变戏法般变出了一锅棒子糊糊,她们一下子都惊呆了。看着她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老万说了句:像公共食堂那样的吃法,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铁匠张春来的儿子是麻庄第一个被饿死的人,他死的时候,紧紧拉住两个娃的手,叮嘱他们:俺死后,你俩把俺煮着吃了!活命要紧!两个娃看着他睁着眼死去,连哭都哭不出来,他们已经饿得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两个娃正犹豫着要不要听爹的话,想了半天,一个起身去拿刀,一个去烧开水。那天,从张铁匠家飘出了阵阵肉香。

这之后,麻庄隔不两天就死一个人,一开始还有人把死人埋掉,后来发现埋掉的死人很快就会被人挖出来吃掉,就干脆连埋也不埋了。有的人家吃不下自己亲人的肉,就和别家互换着吃。

这天,秋生出现在老万家的大门口。他已经饿得皮包骨头了,整个人几乎就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老万知道秋生干嘛来了,他就是再傻,也知道那天半夜他帮着往马鞍山运的东西是啥。老万本想他早就该来,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把秋生拉进屋,用手巾给他包了一碗粮食,叮嘱他:放好,啊,放好,千万莫让别人抢了去!看着手里的粮食,秋生直掉眼泪。老万告诉他:省着点吃,啊,咱家的粮食也不多了,等吃完了,我再给你!老万不放心秋生,喊万福过来,把秋生送回去。

万福送秋生到家门口,本来不想进屋,但又想看看香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香子已经饿得全身浮肿,王和睁着一双大眼睛,王顺子更是凄惨,连床都下不了了。万福赶紧让秋生去熬粥,叮嘱他在屋里熬,别让别人家闻到了粥味。从这以后,万福每天都来秋生家一趟,每次来都给他们带来一点粮食。这些粮食,救了香子一家。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老万的举动被陆小虎发现了。陆小虎靠着手里的一点权力,大饥荒之前,从公共食堂偷了一些粮食,靠着这些粮食,他熬过了这段日子。因为没有挨到饿,他的精力还是那么旺盛。现在全麻庄的乡亲都饿得头晕眼花,陆小虎也没啥事可管。他每隔一天就想去纠缠一次嫣红,无奈嫣红自从上次呵斥过他以后,一直没有再给他什么机会。陆小虎熬不住,没事就在离万家大院不远的地方蹲着。他慢慢发现,老万家的人很少出大门,但他们家每个人的脸上都红光满面,根本不像是在熬饥荒。联想到老万的精明,陆小虎猜测老万家一定藏着粮食。这天晌午饭,他瞅了冷子,一头扎进万家大院的锅屋,却什么都没发现。陆小虎知道老万狡猾,不会把粮食放在明处。转了转眼珠,装作一副无事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了院子。老万早在屋里看到了陆小虎,他皱了皱眉头,什么也没说。

嫣红抱着一盆衣服,到小龙河去洗。拐了个弯,迎面看到陆小虎。嫣红想躲开,无奈陆小虎已经挡住去路。嫣红问他:陆小虎,你想干什么?陆小虎笑笑:俺不干什么,就想问你个事儿。嫣红怒道:你别问问了我也不说!陆小虎还是笑,他说:现在全庄的人都饿得浮肿,就你们家还都是红光满面的,这个是为啥?嫣红鼻子里哼了一声:你管不着!愣了一下,嫣红又说了句:你还有脸问这个!是你让全庄的人把粮食交出来吃公社食堂的,结果现在怎么样?陆小虎脖子一梗:嫣红,你说话可要小心点!你敢说公社食堂不好?这可是毛主席他老人家亲自筹办的!就凭你这一句话,俺就能让你蹲大狱!嫣红听了这话,有些慌神,不敢说话了。陆小虎见吓住了嫣红,心里得意起来,腆着脸说道:俺也有衣服要洗,你一起给洗洗吧。嫣红憋红了脸,点点头。

嫣红跟着陆小虎进了屋。陆小虎没急着拿衣服,把嫣红手里的盆拿开,一点一点解嫣红的衣服。嫣红不敢反抗,眼里含着泪水。陆小虎说道:咱都是老相好了,你咋还这么放不开?嫣红别过脸,不理他。陆小虎管不了那么多,把嫣红往床边一扔,一把骑上她的身子。一开始嫣红脸上毫无表情,慢慢地,她重重地喘息起来,抱着陆小虎的头,喃喃自语:你这个死瘸子,咱庄饿死了那么多人,咋就不饿死你哪!陆小虎顾不上答话,直嘿嘿嘿笑。

完了事,嫣红提上裤子想走,被陆小虎一把拉住了胳膊。嫣红说:你还真有衣服要洗?陆小虎摇摇头:俺知道你不会承认老万私自藏了粮食,但俺要告诉你,一旦老万的事儿被发现了,那可是死罪!嫣红看看他,说了句:你不也私藏粮食了吗?要不然,你咋还能活到现在?陆小虎不吱声了。

辰时

麻庄上空盘旋着一股煞气,一股死老鼠的味道弥漫在麻庄周围。家家户户都在经受着饥饿的煎熬,有人饿得皮包骨头,身上已经没了一丁点肉。有人因为吃了观音土无法蹲坑,活活地被憋死了。还有的浮肿实在厉害,整个人像是一个充满了气的大气球一样,圆鼓鼓的。终于有一天,这个气球开始爆裂,一点一点地往外渗水,一直渗完为止。

麻庄眼看就要完了。

陆小虎不是个肯善罢甘休的人。嫣红的回答已经很清楚,老万肯定私藏了粮食。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证据,一旦找到私藏粮食的地方,一方面可以给老万治罪,另一方面也可以没收了他的粮食来救自己的老命。陆小虎从公社食堂偷藏的粮食已经见了底了,撑不了几天了,他必须找到老万的粮食。

老万会把粮食藏在哪儿呢?

陆小虎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得去万家大院。这种事情就像是捉奸在床,必须抓个现行才行。联想到自己熬粥都在夜里,陆小虎猜测老万那边也应该是在夜深人静时才开始行动。想到这些,陆小虎决定今天夜里在万家大院打埋伏。

天一擦黑影儿,陆小虎把缸里的最后一碗粮食吃完,才只混了个半饱。他抹抹嘴,把黏在胡子上的两粒米吞了,悄悄地去了万家大院。他的那条瘸腿本来就不好使,再加上刚被大钟砸碎了脚面子,没了脚趾头,走起路来更加不得劲,东倒西歪,左右摇晃。陆小虎躲在南场边上紧挨着万家大院的一个麦秸垛旁,眼睛紧盯着老万家的大门。一轮圆月从东边露出半个脑袋,惨白的大地笼罩在无边无际的朦朦胧胧当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直到鸡叫头遍,万家大院仍旧没有什么动静。

陆小虎已经开始打瞌睡了,他强忍着困意,心里暗自揣测:老万会不会把粮食藏在家里了?如果不藏在家里,他还会藏在哪里呢?陆小虎正想着,万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是老万。只见他手里拎着一个布袋子,四处瞅瞅,然后背着手出了村口,向着马鞍山的方向走去。陆小虎悄悄跟在他的身后,看着老万顺着山路往山顶的盘龙道观走。他明白了:老万把粮食藏在了道观里!他随即又想到:道观不是已经坍塌了吗,那里咋还能存放粮食?

陆小虎腿脚不方便,走起山路来就有些费劲,加上他怕老万发觉,还要放轻脚步,直走得满头大汗,腰酸腿疼。坚持了大半个时辰,终于爬上了山顶。这时,月亮已经高悬在天空,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陆小虎随着老万进入了道观,看到他向着大殿一角走去。等陆小虎跟上去时,老万却不见了。陆小虎正奇怪着,听到脚底下传来一阵声响,他趴下身子,把耳朵紧贴在地面,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陆小虎知道老万去哪儿了,悄悄蹲在暗处,等老万出来。

一会儿,老万提着半口袋粮食爬出了地道,刚把地道口的石板盖上,就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好个万仁义,竟敢私藏粮食!老万一愣,知道是陆小虎,慢慢转过身,慢悠悠地说了句:粮食打小日本的时候就放这里了。陆小虎脖子一梗,指着老万的头说:不管是什么时候放的,反正都属于私藏粮食!你这是不相信党和政府!和你儿子万寿一样,是极端反动的行为!俺要报告给上级组织,让你蹲一辈子大狱!老万笑笑:如果大狱里面能有口饭吃,我倒是愿意去蹲!陆小虎愣了一下:你不怕坐牢,俺就发动麻庄群众斗死你!现在全庄上的人都快死光了,你竟然还敢私藏粮食!老万把手中的粮食放在地上:麻庄饿死人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你!是你让大家伙交出粮食吃食堂,吃到最后,都吃光了,饿死人了!陆小虎气呼呼地说:俺这是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指示!你敢污蔑毛主席,敢说公社食堂的不字,你这是反动透顶!老万不作声,停顿了一下说:你是想从我这里分一点粮食吧?我看你面有菜色,怕是家里私藏的粮食吃得差不多了吧?陆小虎愣了愣,挥挥手说:俺不需要私藏粮食,俺相信毛主席,相信党和政府!老万不想再和陆小虎说道,拎起袋子就走,陆小虎拦住了他。老万说:既然你不想从我这里拿点粮食,那就随你怎么处置吧!陆小虎恶狠狠地说:那俺问你,下面还有多少粮食?老万说:你不会自己下去看看?陆小虎犹豫了一下,弯腰掀起了大青石板,跳进了地道。看到陆小虎跳进了地道,老万迅速用大青石板盖住了地道口,把正殿的一个大桌子压在了青石板上。确认陆小虎被堵在了地道里,老万背起粮袋以极快的速度下山了。走出去好远,老万仿佛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陆小虎从地道里发出来的呼喊声。

回到万家大院,一家人正等米下锅。老万把粮袋交给冬菊,冬菊去熬粥了。万寿看到老万神色有些慌张,就问他:爹,你是不是不舒服?老万看了他和万福一眼,摇摇头,说了句:粮食的事儿让陆小虎发现了!万福骂了句:狗日的!万寿焦急地问了句:他想怎么样?老万沉默了一会儿:我本来想分给他一点粮食了事,谁料想他还想告发我!万寿皱皱眉:那他现在在哪里?老万抽了口旱烟:在地道里!我用石板把他堵里头了!在一旁的欢喜听到这话吃了一惊,说了句:别把他闷死了!万福说:闷死了正好!奶奶的,这个陆小虎老针对咱万家!万寿不紧不慢地说:我担心他会撑死!那里有粮食,他如果饿得紧,会下狠劲吃。老万看看万寿,没吱声。

粥熬好了,一家人一人一小碗,吸溜吸溜地吃完。唯独老万没喝一口。万寿见状说:爹,还是把陆小虎放出来吧,这小子再畜生,咱们也不能弄死他。他这种人,自有报应。老万长叹一声;我本来就不想弄死他,我只是想吓唬吓唬这小子!天亮之前我再去一趟道观,把他放出来!万福放下碗,说:爹,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万寿看了一眼嫣红,嫣红低下头。愣了一会儿,嫣红说:我也跟着去吧!

鸡叫三遍时,老万、万福和嫣红来到了道观。老万趴在洞口听了听里面已经没啥动静,示意万福拿开桌子和石板。借着微弱的月光,老万朝地道里看了一眼,果然如万寿所说,陆小虎正躺在粮食堆上,肚子吃得鼓鼓的,像一只充满气的大青蛙,已经被撑得说不出话来了。万福和老万下到地道里,发现陆小虎把所有粮食都拆开了,两个人重新把粮食袋子整好,把陆小虎抬出地道,放到大殿上。陆小虎撑得不轻,对着老万他们直翻白眼。万福使劲摁了一下陆小虎的肚皮,一大口粮食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再摁一下,又吐出一口,一连嗯了十几下,直到陆小虎吐不出来了才停下。嫣红用手巾包了这些带着浓重酸味的粮食,揣到了怀里。

陆小虎慢慢恢复过来,指着老万有气无力地说:好你的万仁义,你想闷死俺!老万笑笑:我是怕你饿,让你在里面吃个饱。陆小虎看看万福,又看看嫣红,说:俺要到政府去告发你们,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嫣红对老万和万福说:爹,大哥,你们先出去,让我跟他说。老万和万福都出去了。嫣红对陆小虎说了句:看来没让你死在地道里是错的!陆小虎指着嫣红: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话音未落,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嫣红扇了陆小虎一个大耳光子。因为用劲太狠,打完了陆小虎,嫣红摔着手直抽冷气。她对陆小虎说:你要是想不被饿死,就跟爹认个错,他或许会分给你一点粮食,渡过这次难关。陆小虎想了想,说:俺还有个要求!嫣红说:什么要求?陆小虎不怀好意地笑笑:俺要他答应让你嫁给俺!不然咱们就一起鱼死网破,俺死了,没啥,你们万家私藏粮食的事儿要是败露了,那可就……没等他说完,嫣红又骂了句:陆小虎,你真不要脸!

这时,老万从外面走进来,说了句:我可以答应!

嫣红和陆小虎的谈话,老万都听见了。他早就察觉嫣红和陆小虎之间的奸情,考虑到万禄杳无音信多年,老万一直没去管嫣红。现在既然陆小虎提出来,他干脆借机了结此事。

老万对嫣红说:从现在起,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嫣红眼含泪水,没说话。

庚子卷

辰时

庚子春,苏北鲁南再次遭遇大旱,冬小麦颗粒无收,麻庄陷入更严重的饥荒。死人的消息不断传来,转眼间,麻庄的人口已减少近半。老万藏在盘龙道观地道里的粮食也已寥寥无几,一家人不得不由一天两顿改为了一顿。看着麻庄饿蜉遍地,万寿嚎啕大哭。哭完了他对老万说:爹,咱把剩下的粮食分给乡亲们做种子吧!必须开展生产自救!再这样饿下去,麻庄人非死光了不可!老万点点头:粮食不多了,分到每家每户,也没有多少,恐怕许多人不会当作种子,而是直接吃掉。万寿说:咱们不管这么多了,能救一个算一个吧,咱们这就去把粮食给分了!说着,他喊来万福,和老万一起上马鞍山拉粮。

从地道里拉粮食的时候,老万还是存了点私心,他把一袋子粮食藏在了地道的最深处,一个谁也发现不了的地方。老万就像那只活跃在麻庄南场的老鼠王,没事总琢磨着如何藏粮食。不同的是,鼠王已经被饥饿的麻庄人活活吃掉了,老万还活着。

老万的粮食再次救了麻庄。给乡亲们分粮食的时候,大家都给老万跪下了。老万一个个把他们扶起来,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把粮食省出来当种子!可是,老万的话音未落,已经有许多人把粮食放进了嘴巴中,他们实在是太饿了。

万寿在一旁计数,一人三碗,谁也不多,谁也不少。发到最后一个陆小虎时,粮食刚好分完。自从上次被老万堵在道观的地道里以后,不知道是因为嫣红,还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陆小虎整个人比以前收敛多了。万寿告诉他:粮食都分完了,你省点吃吧!陆小虎点点头。

回到万家大院,因为饥饿而深感无力的万寿刚要坐下来歇息,忽然听到大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声。他一开始以为是万春回来了,就没太在意。万春在县上工作,随着峄县县委机关及县直单位由峄城迁至枣庄办公。据说伙食也是有上顿没下顿,但多少还能有口饭吃,比麻庄强多了。她尽量把食堂发下来的馒头省下来,隔三差五地给家里送点,靠着这些馒头,最小的万乐才没有跟着大人挨饿。

不是万春。是地区上的人,两个陌生人,万寿不认识。其中一个在大门口探着脑袋,东瞅瞅西望望,问道:这是万书记家吗?万寿勉强站起来,对那个人说:我就是,你是……

那人笑笑,指指身旁的那个微微凸着肚子的人说:这是地委组织部新来的张部长!

万寿赶紧和那个人握了手。

张部长一脸笑意,说道:让万书记受苦了!我代表组织通知你,你的中右帽子可以摘掉了!

万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又笑:是真的!地委领导换人了,新来的地委书记说被错划的右派一律平反。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从明天开始,你就近到枣庄市委去上班,恢复原来的职务,枣庄市委为县级建制,按照你的实际情况,地委研究由你来担任新市委的书记。

枣庄市委?万寿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

不错,是枣庄市委,现在虽然还是县级建制,但很快就会升格为省辖市。原峄县县委书记张运来还年轻,领导考虑你比较熟悉枣庄的工作,让你直接去枣庄报到,主持市委工作,将来还会另有任用。那个人说着递过来一张盖着红章的表格。万寿抖索着手接过来,两行眼泪不由自主地滚落下来。

老万看到这一幕,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了句:老天终于开眼了!我老万家可以翻身了!

万寿决定立刻就去枣庄赴任,他早点去,一是可以给家里减少一张吃粮食的嘴巴,二是城里肯定比麻庄有饭吃,他可以省下来粮食接济家里。万寿恢复了职务,欢喜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自己终于可以在麻庄直起腰来了,担心的是万寿到枣庄任职,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万寿在地委组织部的人陪同下去枣庄时,许多乡亲忍着饥饿到村口送他。能走路的走路,不能走路就一点一点挪着出来。看着乡亲们饿得不成样子,万寿看着实在不忍心,挥手让大家回去。但乡亲们都不走,有一个说:万书记,到城里给毛主席写封信,让他救救俺们哪!还有人说:万书记到枣庄以后,能给村里争取点救济粮食也好啊!万寿知道大家的心思,边点头边抱拳:只要有可能,万寿一定救大家!

陆小虎从人群里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万寿面前,哭号道:俺对不起你啊,万书记!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别跟俺一般见识!万寿扶起他,说了句:没啥,你以后在村里别那么横了,对乡亲们都好点,大家都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哪!陆小虎点头如捣蒜。

正说话间,从村口大路上开来一辆破烂的吉普车。车子开得很快,卷起一阵阵尘土。待吉普车开到跟前,万寿才看清楚,车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昔日的老部下张运来。张运来直奔万寿而来,老远就伸出手:我代表老部下来接万书记去新市委赴任!万寿点点头,问他:车上有吃的吗?张运来一愣,看看站在村口的众乡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说道:车上没有,但我可以回头送来!市里刚接到上面发下来的一批救急粮,你放心,我回到市里就安排人发粮!万寿对众乡亲说:大家都听到了,市里马上要给大家发救济粮了,大家的苦日子就要过去了!等粮食发下来,大家努力开展生产自救,麻庄,一定会熬过这一劫!

万寿转身上了吉普车。

一上车,张运来就对司机说:这是万书记!司机向万寿问了一声:万书记好!万寿点点头,说了句:好。

张运来对万寿说:枣庄市委刚刚在峄县县委的基础上成立,工作千头万绪,现在全市闹饥荒,死了不少人,我们原峄县县委一班人正愁如何展开生产自救工作。老领导能来枣庄主持市委工作,是我们的福分哪!吉普车开得快,发出阵阵的噪声,张运来的话万寿听得不是太清楚,但意思都明白。他点头说道:新市委成立,第一件大事就是开展自救,向上级争取更多的救济粮和救急金,坚决保障不再饿死人!张运来频频点头。

新市委办公条件简陋,几间办公楼,很拥挤。万寿顾不上休息,立即召集全体市委中层干部开会,听取各地受灾情况汇报,研究布置救灾粮食的发放。根据各地报上来的救灾数据,上级拨下来的粮食根本就不够用。看起来,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

万寿知道,尽管脚下的这片土地现在正在遭受着天灾人祸,但无论发生什么样的灾难,脚下的这片土地都是自己的福地。

酉时

万寿到枣庄市委工作,最高兴的人是万春。可惜她消息得到的晚,直到万寿到任她才知道新任市委书记是自己的三叔。这之前,她只听说峄县县委机关搬到枣庄办公,建立枣庄新市委,取消峄县县委的建制。这事儿对她的影响不大,反正都是收发室,在哪里都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枣庄离麻庄更远了点,骑自行车回家要多费一点时间。这几年,万春在县委收发室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尤其是万寿被打为右派、张运来明确拒绝她以后,她自感工作难保,干什么都是小心翼翼。好在万春是个刚刚三十岁的姑娘,虽说年龄也不小了,但人长得标志,看上去也很悦目。当年刚参加工作时,县委好几个热心人了解到万春和万寿的关系,都争着抢着要给她介绍对象,后来听说万寿被打为右派,大家都一哄而散了。

现在万寿到枣庄市委来主持县委工作,万春的身价立马又金贵起来了。好多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巴结万寿的机会,纷纷想着办法讨好万春。特别是张运来,对她的态度明显变了。

万寿到市委工作的第一个晚上就加起了班。万春想去书记办公室去看望他,都快走到了一想似乎不妥:万寿一直叮嘱自己要注意和他保持距离,以免引起别人的猜测。自己这样贸然去他办公室,一定会让他不满。正犹豫着,突然看到张运来从办公室里出来,万春赶紧转身往回走。张运来已经看到了她,紧随着她出了市委的大门。看到张运来在后面跟着自己,万春有些紧张。

机关各单位搬到枣庄办公以后,基本上都住在附近的职工宿舍里。与在峄县时不同的是,新的宿舍区把领导和普通职工隔离开了。领导都住在条件稍好的带花园的小平房里,普通职工住的小平房没有院子,更没有花园。万春急急地在前面走着,刚要进宿舍区大门,张运来喊住了她:万春,你等一下!万春只好停下来。张运来走过来,红着脸说:我想和你一起走走,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不等万春回答,张运来向着宿舍区旁边的一大片树林走去。万春只好跟了去。

树林很大,里面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平时在这里散步的人很多,尤其是晚上,三三两两的人络绎不绝。没事时,万春也常常在这里散步,这里树木茂盛,空气新鲜。张运来在前面走,万春与他保持着距离,慢慢走进了树林深处。天已擦黑影,万春脚步越来越慢。她忽然觉得好笑,在心里嘲笑自己:你还担心什么?他是市委副书记,你早就把身子给过他,现在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时,张运来停下脚步,等万春赶上来。万春两手绞在一起,放在背后,紧咬着嘴唇,在离张运来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张运来不停地搓着手,涨红了脸,慢吞吞地开了口:万春,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离开你。但你也知道,我不是不喜欢你,当时你叔叔、也是我的老领导万寿被打为右派,我担心会波及到我,我只是不想连累你!

万春不说话,愣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以为你当时离开我是因为我不是第一次……

张运来打断她:那是我随便找的一个理由!只有这样,才能让你离开我!

万春低下头:其实我也想告诉你,我的确不是第一次……

张运来摆摆手: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万春哭着说:不,我要说!我要让你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运来一把拉住她:你别说,我真的不在乎!说着,张运来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说道:我住的房子在最边上,你应该能找到,我的脏衣服已经摞了老高……

万春犹豫着,最后还是接过了那把钥匙,破涕为笑。

万寿忙于全市的救灾工作,也没时间找万春说话。这天,万春给他办公室送报纸,万寿正好刚开过会,很疲劳,正两手紧按着太阳穴,翻来覆去地揉搓。万春见状,说了句:三叔,我给你揉揉肩膀?

万寿一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万春摆摆手:我没事。这些天太忙了,也没顾得上和你聊聊。今天早上在食堂,张运来说想把你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他当然是好意,但被我拒绝了。如果我不在这里,当然可以转正,但现在我主持市委工作,怕别人说闲话,所以还是先等一等。你说呢?

万春咬咬嘴唇:我听三叔的!

万寿点点头:这样,你也别闲着,趁着年轻——嗯,好像也三十大几喽——不过,还算来得及,你到离这不远的枣庄师范学校去进修一下,先把文凭拿到手,到时候转正也好提拔也好,都顺理成章,学校那边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你一开学就去报到,带着基本工资去进修,也就两年的工夫,很快,这期间,也不耽误你成家立业!说到这里,万寿笑了一下:你姥爷在我面前念叨过好几次了,有合适的就赶紧出嫁吧,别让他老人家为你操心!

万春红了脸,说道:知道了,三叔!

从万寿的话里,万春听出了张运来对自己的关心。他要把自己转为正式工,说明他已经在替自己谋划未来的出路。只不过,与他的想法比较,三叔万寿的考虑更为长远。等自己拿到了文凭,不愁将来没有铁饭碗。想到这里,万春心里高兴,忍不住哼起了歌:

姐在南园摘石榴,哪一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刚刚巧巧,砸在小奴家的头呦……

辛丑卷

巳时

秋生的日子过得艰难。要不是老万多少帮衬着点,秋生一家可能早就饿死了。最困难的时候,万福每天就到家里来一趟,看看香子,瞅瞅王和,都好好的,才放心。他每次来都带上一小袋粮食,说是从自己嘴里省出来的,让香子和王和熬粥喝。香子和王和都已经饿得皮包骨头,靠着万福带来的粮食勉强撑了下来。

万寿去了枣庄以后,从市里拨下来的救济粮很快就到位了,麻庄的灾情得到了缓解。这一季的粮食虽然也是歉收,但多少有了些收成,至少勉强不再饿死人了。村庄里的树也渐渐发出了新叶,村里慢慢也有了稀少的狗和鸡鸭的叫声,麻庄在渐渐地恢复元气。但我分明看到,灾难依旧未曾离开,麻庄周围的村庄依旧有人在因饥饿而死去。干旱让庄稼无力生长,麻庄粮食不能完全自给,乡亲们还是不敢放开了肚子吃饭,多数人家依然是一顿稠一顿稀。

老万这边也好不了哪去。把地道里的粮食分给乡亲们以后,家里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尽管这样,老万依旧没动偷偷藏下来的那袋子粮食,他知道更艰难的日子还在以后,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袋子粮食要派上更大的用场。老万家里人口多,老人孩子都有,有一点粮食都省着给他们。好在万春时常会给家里送点馒头啥的,有时候万寿回来时也给家里捎来些吃的。这时候,万夏大专毕业了。她学的是医学,被分到了枣庄市立医院当医生。她上班以后,家里情况改善了不少。她说医院里的伙食好,能省就省,省下来的馒头一有空就朝家里送。靠着这些,老万一家坚持到了现在。

老万背着手去了南场边的田地。因为苏北鲁南连年干旱,土地已经结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板结。他在一块地头蹲下来,拿手拨开一小块干裂的土,看到了一丝嫩绿,麦收以后点下的玉蜀黍开始出苗了。老万心里一阵欣喜:要是能保住这一季粮食,麻庄就不用再挨饿了!老万在大田里走了一圈,发现玉蜀黍出苗还没有过半。他皱紧了眉头。

这时,老万看到陆小虎向南场边走来。这小子,自打被万寿告诫过以后,老实本分多了。对于嫣红,也不敢无理取闹了。倒是嫣红,隔三差五地去一趟他家里,给他洗洗衣服啥的。对此。老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年嫣红也太苦了。万禄这么长时间没啥音讯,估计再回来的可能性不大。嫣红独守了这个家过了这么多年,也该再寻个男人了。好在此时万夏已经大专毕业分配了工作,嫣红也没啥顾虑了。

老万喊了一声:陆小虎!

陆小虎看了看老万,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啥事?陆小虎问他。

老万让他过来,指着刚出的玉蜀黍苗说:你赶快在大喇叭里喊喊,让大家来保墒保苗,要不然,这么个旱法,出了苗也得旱死。

陆小虎点头说:恐怕在大喇叭里喊了也没用,自打成立公社以后,没几个人对田里的庄稼像你这样上心了!

老万哼了一声:要是都不上心,大伙还得挨饿!

陆小虎说:最关键的是小龙河水干了一整年了,现在咱庄连人喝水都成了问题,哪有水来浇灌玉蜀黍苗啊。

老万硬生生地吐出两个字:打井!

陆小虎愣了愣:打井?靠咱们自己?

老万点头说:对!靠我们自己!

可是现在咱村都吃不饱饭,哪有力气打井?陆小虎磕碜着脸说道。

老万想了想,说道:你去大喇叭里喊喊,就说村里要组织一个打井队,谁来参加,一天发一个白面馍!

陆小虎笑笑:这馍从哪里来?

老万说道:这个你别管,我来想办法。

陆小虎想了想,去大喇叭里广播了。

过了一会儿,老万听到大喇叭里传出陆小虎的声音:老少爷们,为了抗旱保苗,啊,抗旱保苗,咱村准备组建一个打井队,啊,组建打井队,那个有谁愿意参加的,啊,愿意参加的,可以到大队部来报名,啊,来报名。参加打井队有啥好处呢?啊,好处当然有,每天发一个馍!一个馍!啊,愿意参加的,赶紧来报名!

陆小虎话音未落,大队部一下子涌进来近百口子人,有小青年,壮劳力,也有老人和孩子,甚至有几个小媳妇也来了,老万还看到了两个小脚老太太!大伙一听说打井队一天发一个馍,都想来。陆小虎见人太多,只好在那里给乡亲们一个个解释:打井是个重体力的力气活,所以这个打井队只能要壮劳力,其他的人就请回去吧!大伙一听,一多半的人很不情愿地回去了,剩下来的全是壮劳力。陆小虎看看老万,老万站出来,对大伙说:各位乡亲,这次打井事关咱们麻庄百姓的死活,所以呢,打井时千万不能磨洋工,这是一口救命井!如果谁觉得力气不够,现在就不要参加打井队了。只要参加了打井队,干活必须出力!节气不等人,干旱伤苗伤得厉害。只有把这口井打出来,咱们麻庄才能有救!

众人一听,群情激奋,都在那里点头说:万爷放心,俺们一定有多大力出大多力!

老万说好!我这就去让人发面蒸馍,现在就开始打井!

说完,老万回到大院,喊了万福,推着独轮车上了马鞍山。老万心里说:那袋子粮食终于要派上大用场了!

申时

万福没想到道观里还有粮,他以为老万早已把粮食都分完了,看来自己这颗脑袋永远都赶不上老爹的想法,万福不禁暗自佩服起老万来。老头子一辈子守护着麻庄,无论遭遇到什么样的情况,都不曾灰过心,丧过气。这可不是一般人都能做得到的!守好麻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好的!老万的精明,是刻在骨子里的,表面上看不出来,却时时刻刻体现在每一件事情上,他的深谋远虑,目光长远的确非一般人所能相比。

在地道的最深处,老万拖出来一大袋子粮食。万福试了试,这袋子粮食至少有200斤,他一个人根本搬不动。老万说了句:我像你这么壮年的时候,能单手举起一百斤的石头!万福笑笑:我哪敢跟爹比?老万摆摆手:也不是,这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了,哪来的力气啊!说着,他弯下腰,和万福一人抓起一个角,把粮食架出了地道,放到独轮车上。老万拍了拍粮食袋子,说了句:要不是为全村的人打井保苗,谁舍得把粮食拿出来啊!万福点点头,说:回头蒸了馒头,咱可得给万乐留几个,他今年要考大学,虽说是公社推荐,但学习考试都费脑子!老万点点头:万乐小,给他留几个!其他人就每人尝一个就行了,毕竟打井是正经大事!

老万这边把粮食运回家,欢喜带着滴翠、嫣红和冬菊就忙活起来,压碾的压碾,发面的发面,烧火的烧火,蒸馍的蒸馍,忙得不亦乐乎。老万算了算,打井队一共三十个人,考虑到大家体力问题,三十个人分成三组,轮班倒,一天至少需要三十个馍,这袋子粮食也就几百个馍而已,必须保证在馍吃完之前打完水井。

老万让欢喜放下蒸馍的事儿,让她去监督陆小虎那边的进展。现在麻庄没有打井的工具,全靠着铁锨和头,手推肩扛,一筐土一筐土往外运,这可不是个轻松活。这样的重活,干起来确实有些吃力。欢喜看了打井现场,问老万能不能每天给他们加一个馍?老万摇摇头:那样的话,水井可能就打不成了!看着大家拼命干活直喘粗气的样子,欢喜眼睛湿润了:为了麻庄的父老乡亲,这些人确实拼了命了。

陆小虎虽然瘸了腿,他也跳下了已经挖了两米深的井坑,呼哧呼哧地甩着膀子刨土。经过这次大灾害,陆小虎确实有些改变。以前的耀威扬威趾高气扬没有了,脸上多了几分真诚和良善。

老万担心的是,自己选的这个地方,最后能不能挖出水来?以麻庄的地质地貌,挖个十米二十米也可能见不到水,照这样的进度,选对地方的话,用不了三天,这井就能打成!但如果选错了址,那就麻烦了,他老万手里可就只有一袋子粮食。思前想后,老万坐立不安,干脆就蹲在打井工地上,看着大家干活。王顺子从村里走出来,在老万身边蹲下了。他瘦得快不成样子了,干瘪得像一个放完了气的皮球。他蹲在那里喘了一会儿粗气,十分费劲地说了句:万爷,你这可是个大工程啊,这井要是打出水来了,你就是麻庄的大恩人哪!老万笑笑,小声说道:你咋瘦成了这个样子?我不是让万福给你送了粮食吗?王顺子勉强笑笑:要不是万爷,俺家老小几口肯定早都饿死了。你给的救命粮食俺舍不得吃,都省给孙子了。他小孩子长身体,可不敢太缺了他,毕竟他是俺们老王家的独苗啊。老万皱了皱眉头:那你吃的啥?王顺子收了笑容,摆摆手:还是不说了吧,说出来怕你恶心。老万就不再问了。这一年以来,他听说了好多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事情,饥饿让麻庄人找到了各种填饱肚皮的方法。为了活命,他们有的甚至吃起了蛆虫。

第二天,万春从枣庄回来,又给家里捎来十几个馍。老万没舍得让家里人吃,悄悄放在了给打井工地送饭的筐子里。万春看到了,有些奇怪,问老万:姥爷,你咋不吃我带来了的白面馍?老万摆摆手,说:姥爷不饿。万春皱眉头,看看万福。万福说了句:你姥爷要用这些白面馍打井!万春明白了,问老万:要不要我给三叔捎个信,看他能不能给拨点打井的粮食?老万先是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你给他说说也好,他是枣庄的父母官,理当想想抗旱救灾的法子,如果麻庄能打出水来,那别的地方一定也可以!万春点头说:我回去就给他说。愣了一下,万春把自己要到师范学校进修的事给老万说了。老万听了很高兴,说道:这才是正路子,你三叔这是替你铺路呢!你到师范学校好好学,将来出来了当个老师,那可是铁饭碗,多好!万春笑笑:三叔的意思可能还是让我回县委机关,进修完就能转正了!老万情绪有些激动:这下可好了,儿子辈出了个大书记,孙子辈出了你和万夏,等万乐也上了大学,我老万家可就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了!咱们家的祖坟可真是冒了烟了!

看着老万高兴,万春把他放进筐子里的白面馍馍又拿了出来,给屋里每个人都发了一个,发到老万这里,他没接,说了句:你们想吃就吃吧,我的那个,省给打井的人!大家一听,也都不吃了。

这时,陆小虎从外面跑进来,大声喊着:万爷,见到水了!才打到十米就见到水了!真见到水了!这个打井的址选得太好了!老万一听,噌得一下从板凳上站起来,抓起一筐子白面馍就往打井工地跑,一路跑一路掉眼泪,嘴里喃喃地说着:老天开眼,老天开眼啊!麻庄有救了,麻庄有救了!

气喘吁吁地跑到工地,老万看到打井的人都趴在井底,喝着汩汩冒出的清水,都在那里说着:甜,真甜,真甜啊!老万把一筐子白面馍往地上一放,大声说:乡亲们,你们是麻庄的大功臣!这框子馍馍是另外发给大家的!话音未落,几十个人拉着绳索纷纷从井底往上爬,抓起馍就啃,这几天他们出了大力气,早饿坏了。老万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的样子,含泪笑着说:再往下挖两米,等大水上来了,咱们就去马鞍山采来大青石,砌一口大水井!

可是,老万的那一袋子粮食已经吃完了,再也没有粮食蒸馍来请人去马鞍上采石头了。打好的井如果不用石板砌好,早晚都会毁掉。老万为此愁得不行,家里人忍饥挨饿,好不容易省出粮食来打好了井,现在却因为石料受了阻,这可咋办?

这天晚上,老万在床上翻来翻去,睡不着觉,干脆就起来,坐在当院子里。已经是夜半时分,周围很安静。老玩正凝神想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停在大门口,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就掉在了院子里。那东西似乎很沉,呼哧一声掉在当院里。老万起身去看,是个布袋子,打开来,竟然是半袋子粮食!老万赶紧去开门,门外一个人影儿都没有。老万愣了会儿神,再去查看了一下那个袋子,没错,是粮食,而且是新收的粮食!有一股新鲜小麦的香味!这下子,麻庄的井可以顺利砌好了!麻庄有救了!

壬寅卷

午时

万寿没想到枣庄市委这么快就脱离了济宁地区,升格为省辖市。更没想到的是,省里直接让他就任省辖后的枣庄市委书记。这既是对他工作能力的肯定,更是对他的信任。他决定不辜负上级领导的期望,扎扎实实地做出一番事业来。

苏北鲁南旱情未减,全市生产自救情况依然严峻。就在一筹莫展之际,万春把麻庄打出水井的事儿告诉了他,他眼睛一亮:何不在其他各村都试试这个方法,以前都说枣庄尤其是抱犊崮山多丘陵多,水井不好打,致使祖祖辈辈的人都靠天吃饭,风调雨顺了,就是好年景,哪一年没了雨水,就等着挨饿。更严重的是,这样的情况限制了大家的思路:许多人根本不敢想打井的事。既然地处抱犊崮山区的麻庄都能打出水来,那别的地方也有可能。

一个在全市各村打深井的想法从万寿脑袋里冒了出来。

如果这个办法可行,万寿决定立即向上级打报告,申请机械化作业的打井队支援,在有条件的各村打深井。目前看,这也是抗旱保苗最好的自救方法。

想到这里,万寿决定立即回一趟麻庄,去亲眼看看那口井的情况。

从枣庄市委驻地到麻庄四十里地,吉普车开了半个时辰就到了。一进入麻庄地界,万寿就看到田地里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玉米苗,这与其他地方地里光秃秃的景象完全不同!万寿心里不禁佩服起老万:在守护麻庄上,爹真是一片苦心!怪不得都说麻庄是一片福地,原来有爹这样的坚定的守护者。自己作为枣庄的父母官,不也应该这样吗?守护好枣庄大地,把枣庄变为广大人民的一片福地!

万寿没去万家大院,直奔村口的大水井。

刚好老万就在那里,他正蹲在井口查看水位情况。这口井真来劲,抽水抽了好几天,几乎把周围的土地都灌溉了一遍,还丝毫不见减少。老万正为自己高明的选址而洋洋得意,万寿在背后叫了声:爹!老万转过身,看到是万寿,有些惊喜,说了句:你咋来了?这么忙!万寿笑笑:我来麻庄取经来了!听说爹带领着麻庄乡亲饿着肚子打出一眼水井来,我来看看,是否可以在全市范围内推广。老万一听,心里很高兴,说道:一开始我也没想到,只打了不到二十米水就出来了,村里说是我井址选得好,这个有可能,但我感觉,咱们这里地势洼,周围全是高山,所以,打井并不难!凡是和麻庄地质地貌地形类似的村庄,都应该可以打出水来!万寿一边点头一边仔细查看水井的情况。他看到整个水井口大约六尺见方,直上直下足有十几米,全部用青石板砌得整整齐齐,井台边上覆盖着大块的厚青石板,因为打水的人多,井口的石板已经勒出了好几道印痕。

万寿正看着,秋生拿着水桶过来打水,他一开始看到万寿,没认出来,等再看一眼,赶紧叫了声:三哥?!万寿点点头,说:秋生你打桶水上来,我尝尝水甜不甜?秋生把水桶用井绳绑好,边往井下放边不停地说着:甜,甜着哩,爹带人打的水井,哪能不甜?万寿笑笑:你这话逻辑有问题啊,就因为是爹打的井就应该甜?一句话说得大家直笑。水桶拉上来了,万寿俯下身子,趴到水桶边,吸溜了一口井水,品了品,咽了下去,连说了几声:甜!果然很甜!老万呵呵笑起来。

万寿对麻庄打井啧啧称赞,老万心里自然高兴。以前老辈人都说,麻庄地处山区,自古以来都是靠天吃饭,不可能在山窝里打出水井来。以前也有人尝试过,在村口打过一眼井,打了几十米深,没见着地下水,就放弃了。这次打井成功,应该说和选址有很大的关系。

万寿准备向全市推广麻庄的打井经验,他对老万说:这次三年灾害,全国饿死了不少人,几千万呢!咱们苏北鲁南也饿死了很多,全市统计数据还没有报上来,估计不会是个小数目。今年天气仍然大旱,枣庄市境内的河流普遍干枯,就连大运河和微山湖都几乎见了底。如果不考虑打井,今年仍然是个大灾之年。乡亲们再也经不起饥饿了,所以,麻庄的经验必须尽快向全市推广。

万寿在家里呆了不到半天,只和欢喜说了几句话就回市里了。他的确有许多工作要做,欢喜可以理解他。万寿这次回来,想把欢喜接到枣庄去,一方面他在枣庄需要人照顾,另一方面欢喜呆在麻庄似乎也没有多少事做。万寿以前常常说她:都年过半百的人了,还做那么多事干嘛?不如跟我回枣庄,好好享享清福,过几天城里人的日子。欢喜也不是不愿意跟着万寿走,只是担心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更怕离开了麻庄就无所适从。现在万寿这么一说,她打算离开麻庄了。她和万寿革命了半辈子,老两口分开的日子实在太长了。如果在城里呆不惯,将来等万寿退休了,他们就再一起回到麻庄来。

对此,老万也支持。几个成家立业的子女中,就万寿和欢喜没有子嗣,这个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麻庄有句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万寿匆匆忙忙一辈子,到头来也没个娃,这让老万心里不好受。欢喜跟着他也没享啥福,解放前跟着他打仗受罪,解放后留在麻庄继续闹革命,也没多少团聚的日子。现在,好不容易稍微安定下来了,再不享享福就没有时间了。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一眨眼的工夫就过去了。就像自己,守着麻庄过了一辈子,如今已过了古来稀的年纪,还能在麻庄蹦几天都不好说。这人啊,就这样!

辰时

在麻庄呆了几百年,说不成精那是假的。我在前面说过,我能够看到麻庄所发生的一切。站在麻庄,我知晓整个苏北鲁南的事情。位于苏鲁腹地的麻庄所经受的磨难不能算少,但我知道,困难的日子还远远没有到头。我老了。老万也老了。我不知道在我们老去以后,还有谁会愿意守着麻庄,护着麻庄。麻庄的日子很长,长得像一根永远都搓不完的麻绳;麻庄的日子也很难,难得如同马鞍上的山坡,一路走一路爬。但麻庄总归是一片福地,这片土地养活了这方人。

万春和张运来要结婚了,万寿对此没表态。从他是万春的三叔这个角度说,他应该支持,万春已经是老大不小了,要是在麻庄,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基本上就是老姑娘了。但从他是张运来的领导来说,他又担心市委机关的人在背后议论张运来要和自己攀亲。好在,他及时地把万春调离了工作岗位,让她去了师范学校念中专。这样一来,即便是有人说闲话,也没有什么太要紧。

万春出嫁,要在城里置办两桌酒席,请请亲朋好友。这事就交给欢喜去办了。欢喜进城以后,除了照顾万寿的饮食起居,基本上就没啥事可做了。让她去张罗两桌酒席,正好给她找点忙头。按照万寿的想法,现在正处于困难时期,万春和张运来的婚礼一切从简,两人悄悄到民政局领证,然后对着毛主席像鞠几个躬,再请三五好友吃顿饭就可以了。万春和张运来都同意万寿的安排,一来省事省心,二来也比较低调,以免惹来事端。

城里可以简单,但老家可不能凑合。万春是老万家孙女辈里面第一个出嫁的,按理应该大办一场。但家里正困难,吃饭都成问题,也实在是没有钱给万春置办衣妆。虽然万春明确表示,结婚不要任何嫁妆,但老万是个要面子的人,孙女出嫁,填箱是少不了的,麻庄都有这个讲究,女方头天晚上要把一些礼品放入柜箱、桌、抬盒内,这就叫做“填箱”。搁往常,被褥要放在桌子上,四角串好红绿花生,木柜内按嫁女岁数放馒头,一岁一个,四角各放一个大的,当中放一个最大的,此后再掐三大掐以示礼丰厚,再放一碗“宽心面”。桌子、箱子、抬盒各放点心、衣服、灯盆、化装品等。“填箱”要用灯照一照,以示明亮吉祥。舅父母、姑、姨、婶子、父母都要给嫁女钱,称“压腰钱”。按照这个习俗,老万叮嘱万福,多少也要给万春陪送一些嫁妆,抬盒是必须有的。万春出嫁,多少也得闹出点动静。老万给陆小虎请示,公社能否批准在家里办两桌酒席,请请至亲。陆小虎犹豫了半天,才点头答应说行。

按照老万这个想法,万福操持了大半个月,总算给万春凑齐了简单的嫁妆:一个楸木柜子,一个枣木桌子,一副抬盒。虽说少了点,但在如此困难时期,能做出这些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老万让冬菊拿出了家里的所有积蓄,想托人到外地去买点肉和大菜。那人出去了半天,两手空空地回转来,哭丧着脸说:走了几十里路,附近每一个公社都没有卖肉的,东集公社有一户人家里有一个小猪秧子,又舍不得卖。老万一听,紧皱眉头。这三年的灾害,恐怕哪里也不会有啥大菜。

正愁得不行,忽然见门外来了两个老尼,推着一辆独轮车,独轮车上一边放了一袋子粮食,一边放了一头半拉子猪和一些菜。两个老尼高诵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老万盯着其中一个老尼看了半天,终于认出来,她不是别人,正是万喜!这么些年没见。她咋也有了这么大的老相?其他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老万已经快步来到万喜跟前,颤巍巍问道:你真的是万喜吗?老尼双手合十,流下两行泪水。她轻声说道:老施主,这些粮食都是敝庵自己所种,这头猪是误闯尼姑庵的野猪,今日贵府有喜,老尼特来祝贺!这些薄礼敬请笑纳!老万揉揉眼睛,他知道出家人的规矩,命人将粮食等物卸了下来。刚想问万喜,要不要到家里坐一会儿?万喜已经念了一声:老施主请留步!说完转身就走。老万抹抹眼角的泪水,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儿,他追上万喜,问道:前些时日你是不是悄悄给家里送过半袋子粮食?万喜没作答,只点了点头,说了句:老施主,请多保重!说完就走远了。万福走过来,问老万:爹,那个出家人是不是妹妹万喜?老万点点头:是她!万福拔腿就去追,被老万喝住了:别追了,你妹妹懂得出家人的规矩,她这是来帮咱们办喜事的!要不是为了万春出嫁,她根本就不会露面!这几年,万喜一直都在暗里帮助着咱们!

肉和菜都有了,席地可以办了。老万请来秀才王二和王顺子一家,再加上送来礼钱的几个人,坐了两桌。那边放了鞭炮,万春象征性地上了张运来的小汽车,带着几件简单的嫁妆去了枣庄机关职工宿舍。这边随后就开了席。因为困难日子还没过去,大家好长时间没闻过肉味,几盘子带肉的菜不一会儿就被吃了个精光。香子光给王和叨菜,自己还没吃一口呢,那边肉就没了。万福看在眼里,等酒席散了,悄悄把她叫到厨房,给她拿了半盘子猪肉。香子眼睛湿了,说家里人多,也好久没见肉腥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吃吧。万福笑笑:咱家没有小孩,王和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回去好好给他补补。香子破涕为笑,小声说了句:俺身子慢慢好了,中断了两年的那个也来了,你哪天有空,到家里来……万福红了脸,避重就轻地说了句:照顾好王和。

滴翠进来,看到万福和香子在里面,脸上掠过一丝不悦。但她没表现出来,今天是万春的大喜日子,她可不想生出啥不好的事体来。她满面笑容地对香子说:妹子嫁过去以后咋回来得这么少?都一个庄上,住得也不远,妹子常回来看看爹才好!香子脸色通红,轻轻叫声嫂子,说道:不是俺不想来,是家里太困难了,没脸来。滴翠接了句:来看看爹嘛,拿不拿东西无所谓。香子点头:以后日子慢慢好了,俺一定常回家看看爹!

癸卯卷

卯时

万乐成绩不赖,考上了济南的一所师范学院。这之前,老万一直担心万乐考大学时会受到委屈,怕自己的地主身份影响了他。之前万夏考医学院时,就差点被别人给举报下来,多亏了万寿,出面力保,才让万夏顺利读完了大学,成了吃国家饭的人。对于万乐来说,今年倒也是个绝好的机会,各大学贯彻周恩来总理提出的“重在表现,不看出身”的精神,在阶级斗争氛围仍很浓重的情况下,大学录取破天荒地“松”了一回。若是换一年,万乐的政审表上很有可能会被盖上“不宜录取”的章。

万乐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大学,这在万家是大事,在麻庄也是大事。之前,虽然万夏也读过医学院,万春也读了枣庄师范,但一个是大专,一个是中专。万乐这次考上的是更为难考的本科大学,要辛辛苦苦读四年,毕业了就是国家干部,端的是铁饭碗。乡亲们听说了,都来贺喜。经过这一两年的生产自救,麻庄的日子好过多了,家家户户都有了一些积蓄。香子是第一个来的,她用手捏子包了十几个鸡蛋,带着王和悄悄到家里来,对老万说:爹,俺兄弟考上大学,俺高兴着呢,这些鸡蛋是俺偷偷到西集换来的,给兄弟补补身子!说着,把十几个鸡蛋放到了一旁的竹篮子里。老万摆摆手:你的心意领了,鸡蛋不要了,这么金贵,你带回去给王和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补补。香子脸一红,说道:这是俺的一点心意,您老放心,家里头有王和吃的!老万见状,也就不再言语。秀才也来了,老家伙走路走不稳当了,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粮票,颤巍巍地交到老万手里,说道:俺考了一辈子的秀才,刚想考状元吧,结果民国了!现在好了,万乐考上了!俺没啥好送他的,这是一张粮票,藏了好久了,让他带到学校去,改善伙食!老万呵呵笑:他那是考的大学,哪是什么状元哪!秀才撅撅嘴,说道:咦,俺问过了,现在的本科大学士就是民国前的状元!可了不得了!咱麻庄总算出了个状元了,这是天大的喜讯啊!老万想打听他从哪里弄来的粮票?这年月粮票很金贵。犹豫了一下,怕问了秀才会不高兴,就没开口。

为了万乐上大学的事儿,万寿和欢喜专门回来了一趟。考虑到去济南上学路远,老万问万寿:万乐这次去济南上学,带的东西多,能不能用你的车把万乐送到济南?万寿考虑了半天,说了句:恐怕被别人知道了影响不好,我可以让人给万乐买好车票,实在不行,我亲自坐车去送他!老万点点头:也好。

万乐这孩子平时话少,且胆小慎微,从来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情。这些年为了供他上学,老万哪怕吃再大的苦,费再大的难,也都不耽误万乐。他是万家最小的娃,把他供出来也是理所当然。好在万乐在学习上肯吃苦,就是挨饿的那些日子,他也是抱着课本不放手,连吃饭、上茅房手里都攥着课本。庄上的人都说,万乐这孩子长大了肯定出息。果不其然,最后就考上大学了。

一家人正为万乐上大学的事儿作着各种准备,陆小虎气喘吁吁地走进万家大院,对老万说:不好了!上级要搞四清运动了,说要批判地主和富农,咱麻庄可就你一个大地主!老万一愣,随即一笑:你想咋办?陆小虎瞅瞅倚在门框上正在向这边张望的嫣红,咽了一口唾沫,说了句:走个形式最好,不然俺对上面也没法交代。老万点点头:那好吧。陆小虎笑着说:你放心,虽说是斗地主,不过是在大队部的桌子上站一会儿,然后俺发动大家批判批判你,你给麻庄做了这么多事,乡亲们感激都来不及呢,哪有人敢批判呢!老万不作声。陆小虎讨个没趣,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边送走万乐去上学,那边老万就上了大队部的桌子。乡亲们都不知道四清运动是咋回事儿,对斗老万也没啥兴趣。陆小虎念了一篇《人民日报》社论,鼓动大家说:老万是咱们麻庄的大地主,做了不少坏事。说到这里,他看了老万一眼,见老万在瞪他,赶紧又说了句:当然,他也做了很多好事。不管啥事,大家都可以举报!批判!说完,他下来了,留下老万一个人站在上面。

底下的人很安静,大家都不知道说啥好,一会儿,有人说了句:万爷你年纪大了,站着累,就蹲下吧。老万就蹲下来了。下面的人群发出一阵笑声。秀才王二来晚了,不知道正在斗地主,以为老万蹲在桌子上要讲话,高声问:老万你要宣布啥事啊?乡亲们又轰的一声笑起来。陆小虎见大家都希拉马哈的,提醒说:大家严肃点,这是运动!运动,懂吗?要严肃!王二看看陆小虎,说了句:俺看你就不严肃!陆小虎脖子一梗:俺咋不严肃了?王二看看大伙,说了句:大伙都说说,这些年陆小虎在咱庄上干的好事多还是坏事多?乡亲们都嘁嘁喳喳议论起来。陆小虎急得直摆手:乡亲们,今天是批判老万,俺可不是什么大地主!不知谁说了句:你不是地主,却比地主还坏!人群又发出一阵哄笑。陆小虎见斗不下去了,干脆大手一挥:都散了吧!

老万从桌子上下来,活动活动两条腿,说了句:老了,蹲一会儿腿就麻!

陆小虎过来扶他,嬉皮笑脸地说:这过场就算走过了,俺可以向上面交差了。

老万说了句:我腿麻了,动不了,你把我送回家!

陆小虎瘸着腿,扶起了老万。

戌时

枣庄城不大,从东走到西,还用不了小半个时辰。南北的距离就更小了。欢喜早上从住的地方到正北的菜市场买菜,加上和小商贩讨价还价的时间前后也就是半个时辰。跟着万寿来到枣庄以后,她突然感觉自己的时间多了起来。以前在麻庄时,拾掇拾掇这,拾掇拾掇那,这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闲得让人心里发慌。因为没有奶过孩子,欢喜虽然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但看上去依然年轻,皮肤一点儿都不松弛,整个人也是精神焕发。既然有时间和精力,欢喜就想在城里找个事儿做。她想找个时间和万寿好好商量商量这事。

万寿的身体也不错,他过了知天命之年以后,不知道是不是欢喜在身边的缘故,他和欢喜亲热的次数反而比以前变得多起来。按说到了他们这个年纪,偶尔有一次就不错了,万寿不,隔几天就要一次,搞得欢喜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大姑娘时代。这天夜里,欢喜趁着万寿高兴,对他说了自己想找点事做的想法。万寿一开始没作声,被欢喜问得急了,就说了句:让我想想,看你能做点儿啥。有了万寿的允诺,欢喜睡得特别踏实。以往,都是她早起给万寿做饭,这一次,她却睡过了头,还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看到了送子娘娘。送子娘娘对她说:钻灯脚,生男芭!钻灯脚,生男芭!醒来以后,欢喜一脸喜色:难不成到老了还能有个娃不成?既然观音娘娘都说了“生男芭”,那肯定不会有假。这天起床后,欢喜做什么事都是小心翼翼,仿佛肚子里真已经有了娃似的,生怕磕了碰了的。

和往常一样,欢喜收拾好了,就准备去城北买菜。已经是小雪节气了,天气变得寒冷。欢喜拿了围巾,刚打开门,突然看到门口有一个棉布包裹。欢喜很奇怪,心里说:这是谁家这么大意,丢了东西都不知道。她走近包裹,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还有呀呀呀的声音。欢喜有些好奇,用手碰了一下,打开一角,竟然是一个小娃!睁着一双小眼睛,黑漆漆的小眼珠滴溜溜乱转,瞅见了欢喜,还露出了笑脸!欢喜心里一阵温暖,赶紧将小娃抱起,迅速查看了棉包裹,里面有一个小纸条,上面写着:

“好心人:求你收养这个娃吧。这是一个健康的男娃,因为俺还没有婚配,就生下了他,俺怕人家笑话,只好将他送给好心人。娃已半岁,已断奶,喂奶粉就行。万望好心人能好生待他!”

欢喜明白了,这是一个被丢弃的男婴。可是,那个人为啥要把娃丢到这里?欢喜联想到了夜里做过的梦,心想:难不成,这就是送子观音送来的娃?想到这里,欢喜赶紧包了孩子,回屋了。

欢喜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棉包裹,除了那个小纸条,在包裹最底下,还有一小袋奶粉和一个小奶瓶。看来,丢娃的人是一个很仔细的人。娃的衣服也很齐整,不是农村手工缝制的衣服,而是商店里的成品。欢喜据此判断,生这个娃的人不会是农村,而是家境殷实的城里人。欢喜看了一下娃的小身子,什么都好好的,小胳膊小腿圆鼓鼓的,特别有劲。天上掉下个娃,这对于一直没有生育的欢喜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事。她抱着娃,亲了又亲,激动地直抹眼泪。

中午饭万寿一般都在机关食堂解决,这天晌午时,他破天荒地回了一次家。他今天心情不太好,早上一上班就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了罗政委逝世的消息,整个一上午他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什么事也做不成。他回忆着和罗政委一起战斗的一幕幕情景,心里翻上来一阵阵的悲伤哀痛。遥想当年罗政委挺进抱犊崮,全面指挥开展组织、军队、政权、经济、文化等各方面建设,很快建立了以抱犊崮为中心的苏北鲁南抗日根据地。抗日根据地的建立,是插在日本侵略者脊梁上的一把钢刀,也是华北连接华中根据地的枢纽,更是胶东通往中央所在地延安的秘密通道。抱犊崮山区作为苏北鲁南最完整的根据地和八路军第115师在山东抗战的关键区域,是苏北鲁南第一个县级红色政权的诞生地,见证了苏北鲁南地区国共合作抗日的历史壮举,抱犊崮抗日根据地因此有了“小延安”的美誉。让万寿更加自豪的是,自己一个不落地亲身参与了这些。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心情不好,万寿无心办公,干脆就回了家。一进院子,就听到屋里有小娃的哭声,他心里直犯嘀咕:莫非走错了门?抬头仔细看看,对啊,是自己家啊。他边往屋里走边想:是不是哪个亲戚窜门来了?一进屋,迎面看到欢喜一手抱着个娃,一手往娃嘴里塞奶嘴。万寿说了句:你抱的这是谁家的娃?你是不是闲的慌要给人家做保姆了?欢喜看到他,愣了一下:咋今儿个回家来吃饭了?光顾着喂这孩子,我也没去菜场买菜,你自个儿去做饭吧!万寿愣了愣:还从未见欢喜这样过,竟然连饭都不做了。他又问了句:这是谁家的娃?你这么上心。欢喜只笑不说话,给娃喂完了奶粉,才说了句:你来,抱抱孩子,让他也认认爹!万寿愣住了,半天没反应过来。欢喜直笑:昨天夜里梦到送子观音了,今天早上一出门就看到了这个娃!你说神奇不神奇!万寿终于反应过来,他指着欢喜怀里的孩子说:这娃是你捡来的?欢喜瞪了他一眼,嗔怪道:唉,可不是捡的,是送子观音送的!万寿摇摇头:你都检查过了,娃可健康?欢喜点点头,把在包裹里的那张纸条拿给万寿看。万寿看了半天,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还真是捡的……欢喜见他直发呆,笑道:赶紧给娃起个名!说着,欢喜把娃送到他怀里。小娃刚吃饱,小腿动个不停,嘴里含着一个手指头,啊啊啊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万寿看了,心里禁不住涌出一阵暖流,老天有眼,眼看着自己老了,竟然给他送来个孩子!他想了想,爹曾经说过孙辈的娃挨着春夏秋冬起名,大哥万福家的万春和二哥万禄家的万夏都大了,按理说这个孩子该叫万秋才对,但现在是冬天,索性就叫万冬吧!想到这儿,他对欢喜说:冬天生的娃,就起名万冬好了!欢喜一听,说:好好好,万冬好,就叫万冬了!

甲辰卷

辰时

在枣庄师范学校进修的万春,怕欢喜进城以后不适应,有事没事就来陪她。这天,万春和张运来一起过来,看到欢喜正抱着个小娃,他俩都有些吃惊。欢喜对他俩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两个人欢天喜地地抱过万冬,直夸孩子可爱。欢喜见万春如此喜爱孩子,就说了句:你俩也抓紧啊,不要学你三叔,光顾着忙事业了!万春也老大不小了,早点把孩子生了!万春红了脸,看看张运来,两个人都不说话。

周末,万寿和欢喜抱着娃回了趟麻庄,给老万报喜。车子一进村,万寿就看到老万蹲在大门口,正等着他呢。原来,万春早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老万。老万一听万寿有了个娃,虽说不是亲生的,但毕竟也算是万家的后人,他心里头高兴,早就盼望着孩子回老家来。

万寿和欢喜一进屋,冬菊就迫不及待地抱过万冬,掀开他脸上的盖头,看了又看,对老万说:娃好着呢!好着呢!

老万脸上乐开了花。

甲辰年春节刚过,麻庄进入春忙,男女老少都到大田里翻地除草。自打有了那口大水井以后,麻庄的村南和村西的土地都变成了水浇田,已经连续两年获得了粮食大丰收。麻庄的父老乡亲终于又可以吃到白面馍馍了,见天也能吃得上萝卜炖肉、白菜粉条炖肉了。乡亲们说,照这样下去,再大干个三年五年,麻庄就可以基本实现共产主义了!对此,老万只笑不作声。

随着天气渐暖,除了要求大家白天下田,陆小虎还在每天晚饭后在大队部开展读报活动,愿意听的就听,不愿意听的也不强求,回家抱孩子也不管。但乡亲们回去也没啥事,索性蹲在大队部听会儿上级的政策宣传。

有时候,碰上市柳琴剧团上山下乡,送戏上门,乡亲们还能听到最爱听的拉魂腔。

眼下,开春的第一部柳琴戏《张郎休妻》正在大队部上演,只听到那台上张郎唱道:

张万仓心中好恼

暗地里写休书无人知晓

你本是黑凤楼前郭家之女

不生儿不养女万仓不要啊

俺二人好比那布谷鸟

棒打鸳鸯二翅飘

又好比上方的牛郎织女

七月七缺少那百鸟搭桥

……

每逢这样的送戏下乡,乡亲们都如同过节一样,奔走相告,挤满大队部。

唱完戏,乡亲们刚要陆续散去,陆小虎登台喊道:大家别忙走,趁着今天听戏人来得比较齐,咱们再学会儿《人民日报》!乡亲们都还沉浸在《张郎休妻》的悲愤情景之中,哪有心思学习《人民日报》?但陆小虎要求大家留下,只好再多呆一会儿。往常的学习都是十几分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想来今天也不会时间太长。哪知道今天陆小虎读的是长篇通讯《大寨之路》,介绍了大寨村的先进事迹,又读了社论《用革命精神建设山区的好榜样》,号召学习大寨人的革命精神,要“农业学大寨”,在冬季农闲时,组织农民搞基本建设,兴修水利。老万在下面听了,嘟囔了一句:咱们不是早就搞了吗?打水井不就是兴修水利?大家纷纷点头说:就是嘛,咱们麻庄比大寨觉悟高得多嘛。一句话说的大家都笑。陆小虎面孔一板,说了句:咱们虽然有了大水井,但沟渠修的还很不够,今后,咱们也要学学大寨,把全庄的水渠修了!

乡亲们嘻嘻哈哈,就散了。

子时

老万察觉到每回从大队部回家时,嫣红总是落在最后面,他自然明白她的心思。陆小虎每次也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大队部。这些日子,嫣红隔几天就跟着他回去一次。嫣红和陆小虎的事儿现在在麻庄差不多已经是妇孺皆知,不算什么秘密了。老万以前也多次说过,万禄没有音讯了那么多年,万夏又参加了工作,嫣红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了。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再不对付个二茬子婚,这样偷偷摸摸地下去,就更要被人家在背后笑话了。但这样的话老万说不合适,让冬菊说吧,嫣红每次都说不急,她还要等什么?还在等万禄吗?可如今全庄都知道了她和陆小虎相好的事儿,再等下去还有什么意思?与其这样偷偷摸摸,还不如光明正大地改嫁过去。

老万边琢磨边走路,迎面看到秋生走来,边走边抹眼泪。老万问他:秋生,你咋了?好端端的,你哭啥?秋生不说话,蹲在地上哭得更凶了。老万被他哭得心烦,跺了跺脚:你个傻伢子,哭啥?亏你还是个男子汉!秋生不哭了,站起来,抽抽搭搭地说:刚才,俺听完戏回去,还没进屋,看到万福哥从香子屋里慌慌张张地出来。俺傻了眼,问香子,香子衣服都没穿,可她啥也不承认!说万福根本没到家里来过!可俺明明看见了啊!

老万听完,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他气呼呼地问秋生:你真的看见了?那真是万福?

秋生点点头。

老万身子直打哆嗦,但他马上镇静下来,安慰秋生说:秋生啊,你是个老实娃,俗语说老实人不吃亏,像这种事儿你没亲眼看到,都不好说是真的。所以,你先回去,和香子好好说说话,对她好一点。我觉得这事儿不一定是你想象的那样,说不定是个误会。

秋生听了老万的话,点点头,默默回去了。

老万叹了口气,看来得找万福谈谈了。一个是自己的亲儿子,一个是自己的干闺女,这样的关系咋能胡来?这事要是真的发生了,那还不把老万家的脸都丢尽了?想到这些,老万更生气了。

回到家里,老万把秋生的话说给冬菊听。冬菊听了直摆手,说:不可能,不可能,万福这么老实的孩子,再者说他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哪还能再出这样的事!老万皱着眉头说了句:你不了解万福,这个孩子从小就孤僻得很,做事从来都不按常理。别看他表面上胆小如鼠,其实做起事来常常出人意料。他年轻时候做过的事,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冬菊知道老万在说滴翠的事,就没再言语。老万想到后院去,冬菊劝他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明天再去吧。老万犹豫了一下,上床睡下了。

这天夜里,老万做了一宿的梦,梦到绣香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儿女自有儿女命,孩子的事不要管。老万反驳她:不管咋行?谁的孩子谁管!绣香很生气,说:老不死的变了,往常我说的话你都听,如今一句也听不进去了。老万不作声。绣香哭了,边哭边说:你个老不死的,俺在下面等你等得这么苦,盼着你早点下来,你等着吧,俺一定让阎王爷开开眼,把你给判下来!老万一听急了,赶紧给绣香赔不是。绣香说:那俺说的话你听不?老万点头说:听听听,哪敢不听?绣香说:那就好,万福他们的事,你就别管了,你管也管不了!老万点头如捣蒜:不管了,不管了!绣香笑笑:这还差不多!老万怪她说:你就知道疼娃!绣香笑着说:你个老东西,不用俺来疼!老万也笑了,笑着笑着,就醒了。

老万抹抹眼角,揉出了两颗眼泪。

老万不知道,这种男女勾搭的事儿一旦事发,哪还容得他追究不追究。纸是包不住火的。没过几个月,万福和香子的事儿已经传得满庄都是。终于,老万听到了王顺子撕破脸皮的骂声。

乙巳卷

巳时

这天一早,老万正在拾掇院子,突然听到有人在大门外高声骂道:万福你这个畜生,你个丧良心的东西!你私通哪个女人不好,啊,你竟敢私通香子!真是个汉奸胚子!竟然不要脸皮到如此地步!你还是个人吗?啊,你连狗都不如……畜生!

不用说,这是王顺子的骂声。他骂得越来越难听,老万听着实在受不了,要去门外和王顺子理论,被冬菊拉住了。冬菊说:让他骂吧,万福做了亏心事,还能不让人家骂几声?老万跺跺脚:要骂也得到后院去骂,王顺子在咱家门口骂啥?这不是故意丢我的这张老脸吗?说着,老万挣开冬菊的手,哐当一声打开了大门。

大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乡亲们有的在看热闹,有的替王顺子打抱不平,在那里说着:太欺负人了!没了王法了!

王顺子见老万本着脸出来,又接着骂道:不要脸的畜生!当过汉奸,睡过妓女,如今还要睡自家的人!丧良心啊!真是一门子的男盗女娼啊!

最后这句话,把老万惹恼了。他指着王顺子的鼻子说道:王顺子,你骂万福就到他门口去骂,你在我家门口发什么疯?你这是耍无赖!

王顺子更来气了,跳着高骂道:老万你不好好管管你们万家的畜生,竟然反过来骂俺无赖!你真是长了一双狗眼!连自己的儿子都管不了,让那个狗屁不如的畜生到处撒野,如今睡到了自己家人头上,这不是不要脸了吗?你老万哪还有脸呆在麻庄?

老万被王顺子骂得急了,气得直翻白眼。他从地上拎起一根木棍。王顺子以为老万要动手,赶紧往后退了几步。哪知道老万根本不是要打他,而是拎着木棍去了后院。看热闹的人都跟着他往后院跑。老万一路走一路喊:万福!你这个畜生给我滚出来!走到后院,见大门紧闭,老万气更大了,举起手中的棍子门上乱打一气。打了一会儿,门终于开了,是滴翠。老万的木棍已经举到了头顶,准备狠狠打下去,见是滴翠出来了,气呼呼地问:万福呢?这个贼羔子跑哪去了?滴翠哭哭啼啼地说:爹,他知道自己错了,你就饶了他这一回吧!老万气得手直哆嗦:饶他?我打死他我!这个畜生,打小就干丧良心的事儿,让万禄打得半死,到现在还改不了狗吃屎的毛病!滴翠知道老万在说自己,羞得满面通红,朝地上一跪,哭道:要打,你就打俺吧!老万气得直跺脚,大声喊:万福!有种的你就出来!你都是五十岁的人了,咋还是个孬种呢?

话音未落,万福垂着头走了出来。老万举起木棍照着他的头打去。万福见老万要照死里打自己,赶紧拿胳膊挡了一下。木棍落在胳膊上,当场断为两截,万福痛得嗷嗷叫起来,抱着胳膊蹲到了地上。老万拾起已经半截子木棍,还要打。这时,突然听到一声:爹,别打了,都是俺的错!是俺勾引了万福哥!

说话的是香子。她的表情坚定,一步步靠近老万,走到老万跟前,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万跟前:爹,你要是想打就打俺吧!

老万浑身哆嗦着,发出一声长叹:哎!把木棍丢在地上,转身走了。

王顺子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他做梦都没想到香子会站出来,顿感老脸无光,指着香子的脸:你,你,你……你这个不要脸的奸妇!他转身找秋生:秋生?秋生!你过来,俺要你打死这个没廉耻的女人!

秋生缩在人群里面,畏畏缩缩不敢出来。

王顺子没办法,举起手来要打香子。这时,秋生突然跑过来,一把抱住他,把他推倒在地上,嘴里喃喃说着:不准你打俺媳妇!不准你打俺媳妇!王顺子惊得目瞪口呆,又急又气,爬起来,走开了。

众乡亲都在那里摇摇头,也散了。

老万回到前院,抱着脑袋在那里想了半天。万福做下了这等事体,丢尽了老万家的脸面不说,也害了香子。秋生和香子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样被毁掉了。秋生这么老实的孩子,万福和香子这样对他不公平。老万想起前段日子,村里有人说王和长得和万福很像,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如此说来,王和真是万福的种的话,那他和香子之间的事儿早就发生了。香子虽然不是自己的闺女,但万福这样做,确实坏了麻庄的伦理纲常。再想想嫣红和陆小虎,老万十分恼怒:老万家这是怎么了?怎么尽出这些说不出口的丑事?

正这样想着,香子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个包。老万知道她被王顺子撵出了家门,心里又气又疼。冬菊看到香子,赶紧把她领进屋里,给她抹眼泪。安慰了香子一会儿,冬菊把欢喜的屋子收拾了一下,让香子暂时住了下来。

下午放学,王和从外面跑进来,他来找香子。他不知道大人之间的事儿,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见着老万直嚷着要替他扯脚上的老皮。老万看着他,心里好受了些。伸出脚,问王和:你不嫌外姥爷的脚臭?王和点点头:外姥爷的脚不臭!俺大的脚才臭!老万不作声,伸出脚让他扯老皮。老万年龄大了,脚上的老皮越来越多,一扯一大块。王和最喜欢扯这个东西,每次到万家大院来,都要扯下来几块,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给老万扯了老皮,吃完晚饭,王和问香子:娘你咋还不回家去,在外姥爷家呆着干什么?香子只哭不说话,哭完了对王和说:你快回家去,晚上就跟着你大睡,俺要在姥爷家过几天。王和很不情愿的样子:娘不回去,俺也不回去,俺不愿意跟着大睡,他身子臭!香子没办法,对他说:那你回去跟你大说声!王和说:行!跑走了。

看着王和的身影,老万长长地叹了口气。

申时

这天,万夏突然背着一个大包出现在万家大院门口,喊了一声:姥爷,我回来了!老万有些吃惊,问她:咋突然就回来了?万夏笑笑:我被医院“下放”到镇上医院来了!老万瞪大眼睛:下放?啥意思?万夏把行李放到地上,说:毛主席指示我们,城市里的医院除了留下一些毕业后一年、二年的本事不大的医生外,其余的都到农村去。遵照这个指示,医院就把我们下放到各地了!到西集来,是我主动申请的,我学了一身的医学本领,得把它用在咱们父老身上啊,我得为咱麻庄多培训几个赤脚医生。老万点点头:那回头毛主席还让你们回城里吗?万夏摇了一下头:不知道!城里有什么好?还不如在咱麻庄!你老人家放心吧,我们的工资啥的,都不少!老万笑了一下。

嫣红打了一筐子猪草从外面进来,万夏喊了声:娘!嫣红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闺女回来了!万夏帮她把筐子从背上卸下来,说了句:这次回来要待一段时间,可以好好陪着你了!嫣红说:你不着急上班了?万夏笑:以后就在咱镇上和麻庄上班,镇上医院每周去点个卯,大部分时间都在麻庄医务室呆着,就在大队部旁边!嫣红听不明白,万夏又给她解释了半天,嫣红才说了句:既然是毛主席说的,那咱就得照做。

大队部旁边新盖了一间茅草房,粉刷了一遍白石灰,就算是麻庄的医务室了。医生嘛,暂时就万夏一个。医疗器械也没有,听诊器啥的都是万夏从医院带来的。既然要看病,一般的药品不能少,万夏就到西集医院进了一些常用药,这医务室就正式开张了。从此,麻庄百姓有个头疼脑热啥的小毛病,就不用再去镇上了,直接在医务室拿药打针就行了。

这次下放,万夏还有个任务,就是给麻庄培训一到两个赤脚医生。赤脚医生可不是那么好当的,要有一定的基础,要么是医学世家,要么是高中毕业,略懂一点医学。按照这样的标准,麻庄哪有这样的人?万夏犯了愁。

万夏到医务室上班没两天,陆小虎来了好几次。听说万夏在挑选赤脚医生的人选,自告奋勇来报名,说我愿意当赤脚医生!万夏只当他是逗自己玩,也不搭理。陆小虎不甘心,再来,万夏就打击他:你文化程度太低,再说了,年龄太大了!陆小虎没办法,只好作罢。他对万夏说:俺帮你寻摸寻摸,看有没有合适的。万夏说:你得给人家说清楚,学这个可以每月从生产大队拿到一些补贴,也可以以生产队记工分代酬,这样,学习的人就有积极性了。

就在万夏对人选一筹莫展之际,麻庄又下来了四个知识青年。都是枣庄一高的学生,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被上级分配到了麻庄。四个人年龄不算太大,三个男孩子都是二十岁左右的样子,那个眉眼清秀名叫叶子萌的女孩子才十九。一开始四个人都住在老乡家里,后来陆小虎在大队部又给他们腾出了两间房,三个男孩子住一大间,那个女孩子自己住一小间。因为离得近,又都是来下乡的人,万夏和他们四个很快就打得火热。

三个男孩子都喜欢唱歌,尤其是个子最高不大言语的那个,没事就抱着一个破吉他,在那里唱着说不上名字的歌。万夏从叶子萌那里得知,这个爱弹吉他的男孩名叫韦南方,来自枣庄的医学世家。另外两个一个叫江湾,一个叫刘岛,都留着小分头,看上去有些油头粉面。看到韦南方,万夏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出身医学之家的大男孩愿不愿意扎根麻庄,做一个赤脚医生?她决定找机会和他谈谈。

四个知青和麻庄的人一同下地,一起搭伙在大队部吃饭。他们一开始干农活不大行,翻地翻不好,间苗经常误伤新苗,除草也除不干净。后来慢慢练习,竟然也慢慢成为干农活的行家里手。天气热,下田不一会儿就会冒汗,男孩子们没事就喜欢下河,韦南方经常带着江湾和刘岛到小龙河洗澡。叶子萌闲着没事,就到医务室来找万夏聊天。她告诉万夏,韦南方原来家境殷实,后来爹妈先后死于一种可怕的传染病,家里就剩下他和一个姐姐。他姐姐早就嫁了人,所以,他平时很少说话,人也显得有点孤僻,老实得很。万夏问叶子萌:他家里就没其他亲人了吗?叶子萌点点头:没有了。万夏心说:如果真是这种情况,或许韦南方会留在麻庄扎根?

知青们偶尔也会干一点坏事,比如偷吃麻庄富裕户家里的猪头肉或者白面馍。叶子萌说,自己做的饭菜太剐了,没一点油腥味,别说是男孩子,就她,这么不能吃的女孩子,半夜三更都饿得不行。他们去富裕户偷吃肉菜,也情有可原。但在麻庄人看来,偷东西的罪可大了。陆小虎当着全村人的面,训斥韦南方的等人的偷盗行为,说:没想到堂堂的知识青年也能干出偷鸡摸狗的事儿,要不是因为你们是毛主席派下来支援农村建设,俺早就把你们逮捕法办了。韦南方脸色很难看,带头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给知青丢脸的事了。

万夏看在眼里,每天傍晚,她偷偷交给叶子萌两个馍,让他们四个分着吃。有一天傍晚,韦南方到医务室来拿感冒药,有些腼腆地对万夏说:谢谢你帮我们!万夏没接他的话,问他:怎么感冒了?他笑笑:没注意,在小龙河里洗澡凉着了。万夏笑了一下:都立秋了,不能洗凉水澡了,亏你还是个知识青年,连这个都不知道吗?韦南方满脸通红,没做声。万夏把感冒药拿给他,他不忙走,身子倚靠在医务室的门框上,正要落山的太阳光正好打在他的头发上,红彤彤的,很好看。他结结巴巴地问万夏:听说你是个大学生,是“下放”来麻庄的市里医院的医生?万夏点点头:我和你们不太一样,我的老家在这里,到这里来是自愿的。韦南方点点头:听叶子萌说你打算招收徒弟?万夏一听,心里很高兴,她说:你有兴趣吗?听说你可是医学世家出身哦,有很好的底子。韦南方点点头:从小看着爸妈他们摆弄些药丸什么的,多少学了一点。你要是愿意收我,我就当你的徒弟!万夏说:好啊,你跟着我学点医术,不但不用下田,每月还能从大队拿到一些补贴呢!韦南方点点头,抬眼看了万夏一会儿,走了。万夏愣在那里,回味着他刚才那坚定而又羞涩的目光。

丙午卷

卯时

出了事以后,万福更不大在村里露面了。每天除了下田,他从不在外面多呆一会儿,也从不开口说话,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起来。他连前院也不敢靠近了,要拿什么东西,都是指使滴翠过来。

香子也不大出门。王和每天放学都是先到万家大院来,晚上有时候回去找秋生,有时候干脆留在万家。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了小半年,秋生受不了了。这天天刚亮,他就来到万家大院。只见他胳膊肘子挎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放了十几个鸡蛋,生怕被别人看见,专门找了一块白布盖了起来。家里没人照顾,秋生脸上胡子拉碴,衣服也都皱皱巴巴,不像个样子。他在万家门口犹豫了半天,抬起左腿,进来一步,又退了回去;再抬起右腿,进来一步,又退回去。反反复复两三次,终于下定决心,硬着头皮进了院子。

老万早在屋门口看到了左右为难的秋生。看到秋生这样,他心里也不好受。往香子屋里瞅瞅,也没个动静。他走出去,招呼道:秋生,你来了。秋生默默点点头,结结巴巴地说:俺是来接香子回家的,她不在家,家里不成个样子。说完,眼泪哗得一下就下来了。老万也揉了揉眼泪,说了句:两口子过日子,咋能没个磕磕碰碰?自己的日子自己过,千万不要在乎别人的说法,冷暖都是自己的。秋生点头,把篮子往地上一放,说道:俺攒了点儿鸡蛋,给您老补补身子!老万摆摆手:带回去,给王和吃吧,我年纪大了,快入土的人了,吃了也是浪费。秋生说:家里还有,俺给香子和王和都留着呢。老万说:你去偏房看看,香子在不在?小两口说说话,把她接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秋生直点头。

香子早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坐在床邦子上哭。秋生进去的时候,她哭得正凶,肩膀抖动着,用手捂着脸,泪水从两手间流了一胳膊。秋生不知道说什么好,垂着头站在那里。香子又哭了一会儿,渐渐安静下来。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打了个包,对秋生说:你来帮俺拿着吧!秋生过来,刚要伸手拿包,香子一把拉过他,抱住他的头,往床上倒去,秋生一个劲地说着:咱们回家,咱们回家……香子不说话,脱了他的裤子。秋生被她一撩拨,按耐不住,也不管不顾起来,爬上香子的身子,恨恨地说着:俺叫你不听话!俺叫你不听话!……说一句动一下,把香子身子底下的床砸得嘭嘭嘭直响。

香子跟着秋生回家时,正赶上乡亲们蹲在各家门口吃早饭。他们看着秋生两口子低头走路的样子,有的在那里摇头叹息,有的啧啧啧咂摸着嘴,有的边笑边点头。大伙对这一件事的看法不一。在鲁南苏北的农村,偷鸡摸狗男女相好的事儿并不少见。这种事儿大家都是心知肚明,只要不被逮个正着,一般都是如同风过耳,拉呱时说说也就算了。但对于那些事发的男女,态度则变得有些复杂起来。作为男人,看到别的男人偷吃腥,免不了要嫉妒;作为女人,看到别的女人当破鞋,自然也是憎恶。在苏鲁大平原,破鞋这个带有明显歧视色彩的词是专门用来称呼不检点的妇女的。一个女人,要是一旦被村里人称为破鞋,那她基本上就没有了啥脸面,走路都得低着头。在其他人眼里,基本上就是人尽可夫了。所以,这种事儿对于男人而言,往往没啥伤害。但对于当事的女人来说,则基本上是脏水泼一身,破帽子要戴一生。不仅是她自己,就连她的家人尤其是小孩都得受其他人歧视。女人一旦面临着这样的指责,基本上有两种结果:一是自暴自弃,既然已经是破鞋了,那就一直破下去,当一辈子破鞋,别人爱咋地咋地;一是痛改前非,再也不和任何男人来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摆在香子面前的路,也无非是这两条:要么和万福继续胡来;要么老老实实跟着秋生过日子。不消说,从她选择跟着秋生回来那一刻起,她就做了第二个选择。

王顺子蹲在门口,眼睛死死地盯着秋生和香子,大口大口吞吐着旱烟,一句话也不说。香子默默走到他跟前,一下子跪在地,嘤嘤哭起来,边哭边说着:爹,俺知道自己错了,以后一定跟着秋生好好过日子,再也不敢胡来!王顺子还是直抽烟,不说话。

秋生看不下去,拉起香子,说了句:咱们走,你是俺媳妇,不是他媳妇,要不要你,俺说了算!

王顺子往地上摔了摔烟锅,狠狠地骂道:你个兔崽子,长这么大没说过啥狠话,这次倒说了句!没脸皮的家伙,没出息!

秋生不理他,拉着香子回了屋。

王顺子重重地叹了口气。

戌时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万春在师范学校进修结束了,又回到了市委机关来。

万春现在是有中专学历的人了,按理可以直接转正。张运来就这个事去找万寿商量。自打有了万冬,万寿的心情大好,做什么事都是踌躇满志,接连在市委机关搞了几个大动作的改革,一是辞退了一些冗杂人员,减轻市里财政的负担;二是动员那些不做事的老同志让出位置,大胆提拔任用有能力有学历的年轻人。这两个举措在机关赢得了大多数的人心,当然也得罪了一些人。万春的事,他沉吟了半天,没拿定主意。

见万寿犹豫不决,张运来说了句:按学历的话,万春可以任职了,如果把临时工期限也算在内的话,她也算是为机关做了一些贡献的。

万寿点点头:这个我知道。但我怕别人说闲话,说咱们任人唯亲呢!

张运来皱皱眉头:他们就是说,也得落到我头上,不管怎么说,我是万春的丈夫嘛。

万寿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犹豫不决。

张运来问:那万书记说该咋办?你当初可是答应过万春的,等她进修完有了学历就给她转正。

万寿想了想,说道:让她先到基层去锻炼锻炼吧,先做几年妇女工作。你也知道,去基层有几个好处:一是积累工作经验,也积累些资历;二是有了基层的锻炼,再到市级机关来,更有发展前途;三个就是不给别人留下把柄,说咱们任人唯亲。

张运来想了想:这样也好!我回去做做万春的工作,把你的苦心给他解释解释。

万春本以为自己留市委机关工作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你想啊,自己的叔叔是市委书记,丈夫是副书记,一个是一把手,一个是二把手,这不是天时地利人和都有了吗?所以,她一直没有到县区去的思想准备。当张运来把万寿的想法告诉她时,她一开始有些意外,愣怔了半天,说了句:县区的环境我可不熟悉,能干好吗?张运来笑笑:都是机关工作,没什么难的,而且让你做的是妇联的事情,这个部门清闲得很,所做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协助其他部门。万春点点头:既然三叔这样安排,那我就照做呗。最好是去市中区,咱俩离得近一点。张运来点头说:哪个区任你选,市中区确实好照应一点。

不几天,万春到市中区上班了,任区妇联主任。这个工作确实比较轻省,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在万春看来,这个部门甚至都可以合并到团委。但既然要让她下来锻炼,她就尽力做好,积极搞些活动。

到周末时,万春没事就去帮欢喜带孩子。万寿如今身兼数职,除了市委书记,他还是枣庄市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组长,比以前更忙了,基本上是一整天不着家。有时候还要熬夜加班,两三天才能回家一次。欢喜一个人照顾孩子,的确有些吃力。

万冬已经三岁了,但走路一直都不太稳。按说别家的孩子一岁就可以走路了,两岁就已经走得很稳当了。但万冬走路深一脚浅一脚,一会儿向右边歪,一会儿向左边歪,每次眼看着都要摔倒了,却总是能够重新站稳。万春看得提心吊胆,担心孩子的平衡能力。小家伙学说话也不是很快,除了会喊爸爸妈妈,还只能表达简单的意思,比如他说饼,就是要吃饼干的意思;他说奶,就是要喝奶粉;说水,就是要喝水。别看万冬小,折腾起人来也是要命。欢喜毕竟年纪大了,看一天孩子很累。特别是学步阶段,整天弯着腰弓着背,脊椎受不了。万春想了个法子,她把自己的一条旧围巾稍加改造,用围巾揽住万冬的前胸,再从腋下拴过来,打个节,万冬走路时,大人拉住围巾末端在后面跟着就可以了。这样既能保证万冬走路时安全,后面的人又能直起腰来,不至于太累。欢喜直夸万春有办法。万春笑笑说:没事我就爱瞎琢磨。

许是累了,这会儿万冬老实了,一个人蹲在地垫上玩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欢喜和万春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两个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欢喜问万春:你和运来咋还不要个娃?

万春脸色一红:一直都在试……

欢喜皱了皱眉头说:那你们也没去医院检查检查?

万春说:张运来怕被别人知道了,不好意思。

欢喜说:让万夏帮着找个可靠点的医生不就行了,再说现在有这种问题的人多了。

万春点点头:或许是我的原因……

你?欢喜看看万春:你咋知道是因为你?

万春抹了抹眼角,慢慢说道:一九四一年,我跟着娘在枣庄住,被日本鬼子糟蹋过,那一次,身体伤得很厉害。从那以后,我每次来那个,就开始肚子疼,我估计怀不上孩子和那个有关系。

欢喜愣住了:我从没听你提过这事!运来知道吗?

万春摇摇头:他还不知道,有一次我想告诉他,他不愿意听,说不在乎。

欢喜点头说:还是不要告诉他了。我还是觉得你该去医院检查检查,如果是你的问题,就让医生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没办法,咱就去抱一个。你看万冬,虽说不是我和你三叔亲生的,但亲情是一样的。俗话说,孩子谁带像谁,谁带随谁,万冬现在不就是这样吗?

万春看看万冬,小家伙正朝她这边看,边看边笑,煞是可爱。

愣了一会儿,万春说了句:我回头就去医院看看,实在不行再和张运来商量,也抱一个娃!我和张运来的年龄都不小了。

欢喜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

丁未卷

未时

文化大革命运动在全国普遍开展以来,枣庄也紧跟形势,成立了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万寿一开始是不支持那些学生乱来的,但毛主席号召,各级党委都要支持红卫兵进行文化大革命,他不得不自任枣庄文化大革命领导小组组长,并在表面上积极支持红卫兵们的夺权运动。但在骨子里,他却在暗中保护市委的领导干部们免受冲击。

枣庄各地的红卫兵组织相继成立了,并大刀阔斧地闹起了革命。为响应中央“红卫兵要联合起来”的号召,枣庄各单位红卫兵联合建立了“大联合委员会”,号称要夺取各级党委的领导权。万寿一直担心红小兵们闯到市委来,特别叮嘱门卫要看好大门。对于那些以各种理由要进入市委大院的红卫兵,在以礼相待的基础上,尽量把他们哄走。

多年的机关经历,万寿养成了上班早到下班晚走的习惯。这天,他和往常一样,第一个来到了市委机关大院,刚一进大门,就看到路边的告示栏上贴出了一张大字报,上面用大黑字体写着标语:踢开党委闹革命!下面是几行文字:以万寿为首的枣庄市委是彻头彻尾的反动派!他一面说支持红卫兵闹革命,一面又阻止红卫兵进入市委夺权。这是彻头彻尾的两面派嘴脸!必须打倒以万寿为首的枣庄市委!大字报落款署名为“大联合委员会”。

万寿愣住了,他掉头向传达室走,里面空无一人。看来,红卫兵已经悄悄来过这里,不然不会贴了这张大字报。他自知文化大革命运动对于自己而言,已是凶多吉少,暗暗盘算着对策。

在办公室坐定,万寿抱着脑袋想了半天。过了一会儿,张运来哭丧着脸进来,着急地说道:万书记,门口有一张……

万寿摆摆手:我已经看到了,看来咱们即将自身难保了!

张运来说: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吧,总得想个法子出来!

万寿摇摇头:这是群众运动!群众运动你懂不懂?我参加过革命,甚知群众运动的厉害!运动一起来,谁也别想逃掉!何况这次运动还得到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支持!

张运来疑惑着说:就凭那几个毛头小子……

万寿打断他:越是群众小将闹起革命来越是厉害!我们参加革命的时候,也都年纪不大。可小孩子有激情,天不怕地不怕!

张运来低下头,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孩子哪能和万书记那时候比!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万寿苦笑了一下:同样都是“革命”……

张运来不做声了。

这时,猛听到外面一阵喧哗,有人在那里高呼口号:打倒头号反动分子万寿!打倒二号反动分子张运来!把枣庄市委的一切反动派都赶出去!打倒旧市委,建立红市委!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越来越大。万寿和张运来胆战心惊地走出来,市委大院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看样子全市的红卫兵都集中到这里来了。人群中飘着一杆大旗:红卫兵大联合委员会,左右各打着一个横幅:毛主席万岁!文化大革命万岁!打倒反动派,保卫毛主席!

万寿说了句:完了,要变天了!

张运来嘴唇哆嗦着:市委就这样完了?武装部和军管会的人呢?

万寿笑笑:毛主席让他们支持红卫兵闹革命,他们咋能不支持?说着,万寿走出办公室,慢慢向人群走去。

红卫兵见万寿出来,暂时安静了下来。万寿挥挥手,对着他们喊:红卫兵小将们,你们闹革命、保卫毛主席辛苦了!我代表市委向你们表示慰问!还没说完,底下就有人高呼:别听他的!他就是枣庄市委最大的反动派,市委第一投机分子!走资本主义道路死不悔改的万寿!接着,人群中发出了“打倒枣庄市委书记万寿”的怒吼。从人群中冲出来几个革命小将,将万寿摁倒在地,用一根粗大的麻绳将其五花大绑起来。另外一个红卫兵把写有“大反动派万寿”的高帽子戴到了万寿的头上。

张运来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腿直打哆嗦,缩回了办公室。但红卫兵小将已经认出了他,他们同样高呼:打倒市委二号反动分子张运来!喊着口号,他们同样给张运来来了个五花大绑,戴上了“二号反动分子”的高帽子。

一部分红卫兵押着万寿和张运来,出了市委大院,向市里走去。留下来的一部分红卫兵开始胡乱打砸起来,顷刻间把市委大院砸了个稀巴烂。机关大院其余的人员,有的被抓,有的趁乱跑了。跑了没多远,又被小将们抓住,暴打一气,说他们破坏革命,破坏生产,把他们一个个都关进了机关食堂,锁上了大门。

在红卫兵大联合委员会的押解下,万寿和张运来戴着高帽在枣庄游行了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游行队伍再次路过枣庄市委大院时,突然被另一伙红卫兵拦住去路。大联合委员会的红卫兵发现市委被另一伙红卫兵给占领了,他们砸了食堂大门的锁,把关押的机关人员全部放了出来。市委大院的上空飘着一杆写着“反逆流指挥部”的大旗。原来,一些人看不惯联合委员会的做法,另外成立了红卫兵组织“反逆流指挥部”,明确提出要保护革命老同志,发动“反逆流”斗争。大联合委员会的小将们见状非常气愤,指着“反逆流指挥部”的人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你们是哪方面的红卫兵?你们受过毛主席的接见吗?对方也毫不示弱,大声说:大联合委员会不是红卫兵,是黑卫兵,只会抹黑毛主席的运动纲领,必须予以打倒。两派各不相让,越骂越上火,很快就动起手来。看管万寿和张运来的几个红卫兵,也加入了战斗。趁着两派红卫兵打架的机会,万寿和张运来偷偷溜走了。

没几天,万寿就听说枣庄的红卫兵组织“大联合”和“反逆流”的派仗愈演愈烈,局面严重混乱。因为覆盖对方大字报,双方开始了红白棍棒的相互恶打,“大联合”的群众把“反逆流”的人包围在了枣庄面粉厂。这个面粉厂是日本人在抗日期间修建的,围墙3米多宽,主楼20多米高。“反逆流”的人有100多人配备机关抢、步枪,居高临下,点击扫射想突围,但“大联合”的群众聚集了好几千人,赤手空拳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这个时候有部分红卫兵拉来了个土炮,这个土炮是清朝的红衣大炮,装满了炸药和铁器。双方战斗不断升级,场面越来越失控。“大联合”的人点燃了土炮,一声巨响之后,三米宽的围墙塌了十几米。上面“反逆流”的人机关枪狂扫,下面“大联合”的群众来不及躲避,一下中弹了30多人,当场死亡24人。里面的“反逆流”趁此机会安全突围,一路逃去了自己的据点峄县。

“大联合”这边吃了大亏。当天,万寿看到“大联合”的人打着红旗喊着口号,四个人一组用铺板抬着已经死去多时、鲜血直流的“战友”,聚集在枣庄人民解放军军管会大院,要求军管会严惩杀人凶犯。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枣庄上空突然飞来了一架安2型飞机,撒下一张张传单。万寿悄悄捡起一张,只见上面写着:“大联合”是彻头彻尾的反动组织!“大联合”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传单下方署名:山东省革委会。看到这个传单,“大联合”的人傻眼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在山东革委会的支持下,“反逆流”的人沿着从徐州到济南的铁路公路沿线,开始了对“大联合”群众的封锁与围剿,并逮捕了一批支持他们的领导干部和“大联合”群众组织负责人。接着,“反逆流”组织召开了祝捷大会,把抓捕的群众押捕起来,让他们光着脚,头顶着自己的鞋,一手提着裤子,踩着冒泡的沥青路游街示众。

枣庄的红卫兵运动很快就蔓延到了广大的农村乡镇,运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蓬勃发展着。

万寿不禁担心起老万来。

酉时

虽然和枣庄隔了四十里地的距离,但枣庄的一举一动,还是很快地就波及到了麻庄。我看着一对红卫兵雄赳赳气昂昂地来到了麻庄村口,他们扛着一杆大旗,上书:文攻武卫。不知道是为啥,这一幕突然让我想起了当年鬼子进村的情形。

看到一队穿着绿军装的红卫兵进入村子,麻庄的人都很好奇。这些小毛娃年龄都不大,咋都穿着军装戴着军帽?腰间还挎着一个军壶?他们也不和麻庄的乡亲打招呼,直奔着大队部和小学校而去。

陆小虎正蹲在大队部门口看地上的蚂蚁搬家,猛然看到一群穿着军装的人闯进来,吓了一大跳。再一看,不过是一些小青年,知道是红卫兵小将们来了,松了一口气。他迎上去,热情地伸出手:革命小将们大老远地跑来,辛苦了!为首的一个红卫兵傲慢地和陆小虎握了握手,说道:你是谁?陆小虎点头哈腰地回答:俺是麻庄革委会主任兼文攻武卫后备队队长。革命小将们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陆小虎,撇了撇嘴:怪不得村里没啥动静,原来是领头的不行!一个瘸子,咋能领导农民闹革命?从现在开始,我,蒋壮壮就是麻庄革委会主任兼和文攻武卫后备队队长!陆小虎额头直冒汗:那俺呢?这个自称蒋壮壮的红小兵吼道:你嘛,就跟着我当个副的吧,协助我在麻庄开展革命工作!陆小虎小声嘟囔了一句:你才多大?就……不料这话被蒋壮壮听到了,恶狠狠地高声说道:革命不分大小,老子今年十七岁了!陆小虎不敢吱声了。他在心里说:这么小的红小兵,在麻庄如何开展革命工作呢?

几天工夫不到,陆小虎不得不佩服起这些红卫兵来。别看他们年纪小,闹革命的时候确实很有一套。

首先,他们先壮大了自己的队伍。蒋壮壮拉拢了麻庄的所有小学生和中学生,建立了麻庄的红卫兵组织,名曰:卫东红卫兵。

接着,蒋壮壮带领这些红卫兵以前所未有的“火力”开始斗争麻庄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第一个,就是批斗麻庄的大地主老万。先前,万寿让万春给家里捎信,讲了县城里文化大革命的混乱情形,让老万小心。老万当时没太上心,心想文化大革命主要在城里搞,麻庄这样的小山村哪有什么文化可以革?没想到,这话才说了没几天,县城的红卫兵小将们就来到了庄上,而且很快就组织起了队伍,虽说都是些革命小将,但斗志昂扬,打砸抢斗无所不能。红卫兵小将们特别有号召力,连王和都加入了他们的队伍,风风火火地带领着学生娃在麻庄开展“破四旧,立四新,扫除牛鬼蛇神”运动。

王和在众多红卫兵中表现突出,深得县城里来的红卫兵们的赏识,蒋壮壮很快就让他代替陆小虎当了麻庄卫东红卫兵组织的副大队长。不知道是为了向毛主席表忠心立大功,还是受到县城红卫兵们忠诚勇敢的感染,王和主动向蒋壮壮交代了自己和麻庄大地主万仁义的亲戚关系,请求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蒋壮壮对此很欣赏,拍拍王和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看你的表现!

王和带着十几个麻庄的小学生,风风火火地闯进了万家大院。老万见是王和,刚开始还以为他是来串门走亲戚。但他看到王和本着脸,一句话也不说,连个外姥爷也不喊,还到处乱翻一气,一回儿工夫就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冬菊吓得脸色蜡黄,想和王和说话,王和却瞪着一双大眼睛,像一头小豹子一样,谁也不搭理。他们在老万和冬菊的房卧房里翻出来一个小本子,里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老万记下的每年的粮食收成和以前给租户借粮的情况。王和见状大喜,把这个小本本交给了蒋壮壮,蒋壮壮翻了两页,一拍桌子:这还了得!大地主万仁义竟然还藏着“变天账”!在枣庄城,凡是私藏“变天账”的人都被斗得死去活来,有的还会被枪毙!

王和一听,外姥爷老万有可能被枪毙,觉得自己有点儿过火了。他给蒋壮壮建议:要不咱们先在老槐树底下开个大批斗会,让老乡们认识认识大地主万仁义的真面目!

蒋壮壮点点头:这样也好!先斗过瘾了,再狠狠处罚他!咱们卫东红卫兵要打一个漂亮仗,把大地主老万的斗争会作为第一个胜利成果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汇报!

王和点点头,去组织对老万的批斗会了。

香子见王和呼啸着来呼啸着去,忙得跟疯了圈的猪似的,很奇怪地问了他一句:王和,你不在学校里好好念书,瞎忙活啥呢?

王和不屑一顾地看看香子,说:娘,你真是个睁眼瞎!大喇叭里不是喊了好几遍了吗?现在麻庄最大的事情就是文化大革命!俺现在就是麻庄文化大革命的头儿!俺告诉你,俺要做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好学生,斗地主闹革命!

香子被王和唬住了,嘟囔了一句:麻庄哪有什么文化?还大革命!

王和气呼呼地说她:娘,你不懂就别瞎说!俺外姥爷——不,大地主万仁义不就是一个文化人嘛,俺要拿他开刀,带领着全村的红卫兵把他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脚!

香子一听他要斗老万,急得头上直冒汗:你个忘恩负义的小东西!嘴上还没长毛呢,竟然敢说这样的话!你不知道他是你外姥爷吗?你不知道他都是快八十的人了?哪经得住你们折腾!你敢动他一个手指头,小心你在县城做大官的三舅扒了你的皮!

王和吸溜了两下鼻子,笑笑:娘,你还不知道,俺三舅早就被县城的红卫兵们打倒了!他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大官了,而是一个打扫厕所的臭资本家!

香子愣住了,心里说:难道又要打仗了不成?

和往常在大队部的批斗会不同,这次的批斗大会放在了南场。蒋壮壮一大早就让陆小虎在大喇叭里喊:老少爷们,都注意了,啊,注意了,下面广播个通知,啊,通知,县城来的红卫兵领导说了,啊,说了,今天要在老槐树底下,啊,开个批斗会,啊,批斗麻庄的大地主万仁义!大伙有冤的伸冤,有仇的报仇,啊,那个,都要去,家里不准留人!红小兵们到时候会挨家挨户检查,啊,检查,如有发现,啊,谁家没去,啊,要批斗!现在,大伙就到南场来!

这边广播完了,南场上陆陆续续就聚了些人。大家都在那里嘁嘁喳喳,有人说:几年前又不是没斗过老万,都斗争了好几次了,这次能有啥新鲜?有的说:听说县城里的红卫兵可厉害,老万这次怕是要栽了!还有人说:老万是个啥人?有能耐的人!他都快活成精了,啥事没经过?打过捻军,杀过土匪,枪毙过日本人,他还怕啥?就凭这几个嘴上没毛的孩子?说到这里,他们纷纷摇起头来。

看到人来的差不多了,王和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破锣,当当当敲了几下,对台下高喊:大家安静了,下面请麻庄革委会主任兼文攻武卫后备队队长蒋壮壮讲话!大家欢迎!下面的人都像没听见一样,没人鼓掌。蒋壮壮背着手慢吞吞地走上台,小声对王和说:你少说了一个头衔:麻庄卫东红卫兵组织大队长!王和脸色紧张,说:我马上更正!蒋壮壮摆摆手:算了,下次注意!王和诚惶诚恐地点点头。

蒋壮壮扫了几眼鸦雀无声的人群,小手一挥,大声说道:乡亲们!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敌人是不会自行消灭的。无论是中国的反动派,或是美国帝国主义在中国的侵略势力,都不会自行退出历史舞台。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就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中国有六亿人口,不斗行吗?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

听完这些,乡亲们被革命小将的气势镇住了。他刚才这一段话可全都是毛主席语录!说得何等好啊!何等有气势啊!

看着大伙都被镇住了,蒋壮壮得意洋洋地一挥手:把麻庄的纸老虎万仁义押上来!

王和指挥着众小将,把跌跌撞撞的老万赶上来。老万毕竟年近八十的人了,须发皆白。他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似乎不是在等待被批斗,而是像往日麻庄来了戏班子一样,在准备着看戏。他想起了万寿和瞎子老方来麻庄唱戏的情形,那时,他还是壮年,把麻庄守得好好的。可是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

蒋壮壮大喝一声:把纸老虎万仁义给我绑起来!

没人上前,王和见状,自个儿拿了个绳子上来。下面的人群一阵骚动,香子晕了过去。万福怕引火上身,不敢说话。嫣红和万夏在那里喊:他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了!你们饶了他吧!台上的人都不理。王顺子在那里叫:王和,你这个贼羔子!反了你了!王和不管这些,为了让蒋壮壮他们看到他对毛主席的忠心,他把粗麻绳在水里面蘸湿了,一边捆绑着一边对老万说:“你这个老地主,麻绳蘸湿了,能把你绑成一个肉蛋蛋。”捆绑完了,王和高呼口号:“打倒俺外姥爷老万。”大伙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跟着喊。蒋壮壮一脚踢在王和撅起来的腚上,说:你个龟儿子,喊个口号都不会!有你这么斗争地主的吗?王和委屈地说:那俺该怎么喊?万仁义确实是俺外姥爷!蒋壮壮怒吼道:你应该这样喊:打倒大地主万仁义!王和刚要喊,被蒋壮壮推到一边说:算了!瞎屁不懂的家伙!让大伙上来控诉吧!

喊了一圈,没人上台。蒋壮壮急了,说:今天必须把老万打倒!他在麻庄欺压百姓这么多年,难道就没一个要上来控诉!他指指陆小虎:陆队长,你来!

见被点了名,陆小虎只好硬着头皮上台,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一条,对着老万吼:“俺爹陆三跟着你当了一辈子佃户,人家别的佃户,五五分成,就你是四六分成。别人家忙天打短工,都让吃白面馍,你让吃黑面馍,活该今天要你尝尝绳子的滋味!”

说完这些,陆小虎就再也没话了。

蒋壮壮说:你说完了?

陆小虎点点头:完了!

蒋壮壮说了句:妈的,这哪叫控诉!看来大伙对大地主万仁义还是心存恐惧,不敢揭发。现在我让你们看看,红卫兵是如何灭掉大地主的威风的!说着,他照着老万的胸口就是一脚,把老万踢了个人仰马翻,趴在地上起不来。蒋壮壮抬起脚,还要再踢。底下的万福看不下去了,想上台来。蒋壮壮指着万福大声喊:你这个大汉奸,正想批斗你呢!你上来,现在就批斗你!你敢上来吗?万福站住了。

蒋壮壮看斗争会已无法进行,对王和摆摆手说:今天的斗争就到这里吧,改天再斗大地主老万和他的汉奸儿子万福!你们一个也跑不了!哼!

革命小将们散去了,万福和嫣红等人赶紧上台去扶躺在地上的老万。香子跑上来,嚎啕大哭,边哭边说:王和这个小畜生这是要作死啊!

一场斗争会下来,老万的胳膊上留下了好几道带血的麻绳痕迹,很长时间还能看见血痂。

戊申卷

辰时

市委大院被革委会接管了,万寿和张运来都成了闲人,两个人每天的任务就是扫扫市委机关里的厕所和道路,此外就是参加“三忠于、四无限、早请示、晚汇报”活动。早请示是在早上上工以前,站在毛主席像前,站成一个方阵,鞠躬行礼,手握红宝书举过头顶三呼:“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接着唱《东方红》,朗读毛主席语录。“晚汇报”则是在收工前,检讨自己一天有无缺点错误,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忏悔,唱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

像这样的日子,已经成为万寿生活的常态。被打为反动派以后,他倒是更有时间在家里陪欢喜,带着孩子玩了。这段时间他似乎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在万寿看来,自己的情形不可能再坏了。他现在没有了任何职务,已经被戴上了好几顶吓人的大帽子,革命小将们还能对他怎么样?

万寿唯一牵挂的就是老万。他不知道老万在这次革命闹剧中会受到什么样的冲击,也无法知道老万会不会因为自己受到牵连。他很想回麻庄去看看,但革命小将们警告他:哪儿也不要去!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随时等候批斗游行!即便是小将们允许,他也不敢回去,怕因此给老万带来更多的灾难。

节气进入深秋,万物萧杀,整个县城一片凄凉景象。秋风狂扫着落叶,满地打滚。路两旁的行道树已经变得光秃秃,那一个个枝桠像讨饭的乞丐伸出的黑黢黢的手,无力而屈辱。万寿怀抱着一把前端已经被磨去一半的大扫帚,一下一下扫着地上翻滚的落叶。风冷且凶,那些落叶刚被归拢到一堆,马上又被冷风吹散,像调皮的孩童一样四处跑。万寿的手上戴着一副手套,那是欢喜从垃圾堆里拣到以后,熬夜给他改出来的。不是为了防冻,而是为了让万寿的手不再出现新的血泡。在机关大院里上班的万寿,双手早习惯了拿笔。让习惯了拿笔的手去拿扫帚,怎能不磨出水泡?那些被扫帚磨出来的水泡越来越大,白色透明,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皮似乎可以看到里面储满的血水。有一次,万寿不小心弄碎了那些血泡,血水染红了扫帚把,发出浓重的血腥味。万寿皱皱眉头,继续扫。他在心里说:老子枪林弹雨都不怕,这些小小的血泡算什么?!

与万寿比起来,张运来更惨。他不像万寿,他有好多问题想不通想不透,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因为他,万春也受到了冲击,被勒令离开区妇女主任的岗位。她倒没被捆绑着四处游街,只是每天要到区革委会报到,随时准备着被批斗。两口子每天大眼瞪瞎眼,无事可做。张运来多次找到革委会的人,希望革委会能给自己悔过自新的机会。革委会主任说:你必须要举报立功,将功补过。

与万寿比起来,张运来要扫的街道更多。除了清扫街道,他还负责清理市委大院的两个厕所,身上整天都是脏兮兮的,散发出一股恶臭的味道。每次从外面回来,万春都要把他的衣服洗上好几遍。张运来的头发里有一股怪味,即便是每天都洗,也洗不掉那些似乎已经长到身体里的味道。从小没出过力的他,整天扫地的手就像烤糊的面包一样,表皮黑乎乎一片。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了,时时刻刻都在寻找着翻身的机会。

这些日子,市委大院的广播一直在播放毛主席语录。这天,张运来刚打扫完厕所的卫生,忽然听到广播里传出一个新闻:中共八届扩大的十二中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批准了关于胡政问题的“审查报告”,全会同意把“叛徒、内奸、工贼胡政永远开除出党,撤销其党内外的一切职务”。听到这个消息,张运来呆住了。他在心里说:原来以为斗争主要集中在下面,现在看来,中央层面的斗争比下面要激烈得多。堂堂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主席,竟然瞬间被打倒在地,成为了“叛徒、内奸、工贼”!张运来感叹之余,忽然想到万寿曾经告诉过自己:他在铁道游击队时曾经护送过胡政同志过微山湖,和胡政同志建立了很好的友谊。他在反右派运动中之所以没有被免去职务,后来又被擢升为市委书记,就是因为胡政同志说了话。现在胡政被打成了“叛徒、内奸、工贼”,还被撤销了其党内外的一切职务,那万寿和他的关系……张运来看看革委会办公室,犹豫起来。

张运来把大扫帚斜放在墙根,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一排显眼的大红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举报立功,将功折罪!他抱着脑袋蹲在大标语下面,过了半晌,终于站起来,向着革委会办公室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万寿来到市委大院,刚要打扫卫生,突然窜上来几个红卫兵,不由分说把他绑起来,拖向革委会办公室。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红卫兵,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对着万寿吼:真没想到,枣庄市委竟然隐藏着另一个大“叛徒、内奸、工贼”!中央抓了个胡政,枣庄抓了个万寿!万寿,快交代你是如何和胡政狼狈为奸、内外勾结,破坏社会主义事业的?

万寿愣住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己确实和胡政有一些私人关系,但这仅仅是君子之交而已,哪来的狼狈为奸、内外勾结?他想了想,说道:我和胡政同志在解放前有过交往,他去延安时,我和运河支队的人一起护送他过了微山湖,此外就没有其他交往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组织上可以调查。

红卫兵小将们见万寿死不认罪,竟然还称胡政为同志,他们气急败坏地指着万寿的鼻子吼道:没有反革命胡政的器重,你哪能当上市委书记?没有胡政的关照,你在反右派运动中咋能安全过关?这都是铁的事实与证据,休要狡辩!

万寿笑笑。说道:我当上枣庄市委书记是因为我是老革命,是组织对我的信任,和胡政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反右派运动,那根本就是对我的污蔑!

红卫兵们急了,一个个摩拳擦掌,说道:把反革命万寿绑了游街!让人民群众来审判他!

众红卫兵都跟着附和:对,游街,带个高帽子,让他坐喷气式,看他老实不老实!

当天,在众红卫兵的抽打下,万寿带着高帽围着枣庄城游街,还没走到一半,万寿就瘫倒在地。红卫兵没办法,只好架着他勉强游了一圈。经过这次折腾,万寿的身体彻底垮掉了。

未时

直到这年初冬,老万才知道万乐大学毕业被分配到镇中了。镇中离麻庄不远,但他一次也没回过家,甚至连他毕业分配的事儿都没跟家里说。老万收到了他写于三个月前的一封信,从这封信的日期来看,至少耽误了两个多月。不过,耽误也不是坏事,因为这是一封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的信,迟一点收到反而不早生气。

万乐在信中写到:

父亲大人:

我这样称呼你你知道要冒多大的风险吗?这里的红卫兵到处抓人,翻档案查老底,寻找革命的对象。为了不被查出我是地主的孩子,我想加入他们,因为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可是他们怀疑我动机不纯,不要我。不但不要我,还查出了我的出身是地主。他们要求我和家里断绝一切关系,不然就把我打回原籍,连毕业都不让!我没有办法,只好写了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和家里往来。

写了保证书以后,学校才同意把我列入分配计划。凡是那些出身有问题的学生,要么被立即勒令退学,要么允许毕业但自谋生路。学校见我的态度好,同意分配,但要降低分配的资格。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地主身份,我本来可以分配到大学甚至可以留校工作的。我的同学中有差不多一半都分到了好单位,只有我这样的出身不好的才被分到了最基层,被打回了原籍。

不过还好,我还没有失业。我就要回去了,不过我想直接到镇中去报到。我不能回家,一旦被别人发现我还没有和家里断绝关系,就会被举报,受到惩罚。为了这份工作,也为了让你省心,我这一段时间就暂时不和家里联系了。

不孝儿:万乐

1968年8月1日

这封信,老万直看得老泪纵横。

冬菊不识字,一个劲儿问老万信里都写了些什么?老万含泪给她念了一遍,冬菊哭得更凶。她问老万:乐儿是不是永远不会回麻庄来了?老万摇摇头:不会的,他只是暂时避一避风头。他是对的,他只能这样做,这也是最让我省心的做法!如果因为我他不能读完大学,或者不能分配到工作,那我会因此愧疚一辈子的。现在孩子虽然分配下来的工作并不理想,但总比没有工作要强得多。而且镇中很近,等过了风头,他如果不回来,咱们就去学校看他!冬菊点点头,抹掉了眼泪。

老万不会知道,万乐到镇中参加工作没三个月,就被进驻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作了反面典型,说他是混入人民教师队伍的狗崽子,必须把地主的后代清理出去!学校所有领导工作都被工宣队接管了,由工宣队领导学校“斗、批、改”。不久西集建立了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也派代表进驻学校,工宣队和贫下中农代表一起领导学校的办学,像万乐这样的出身不好的教师被撵下了讲台,他每天的工作是替工宣队和贫下中农代表打扫办公室,搞搞卫生,清理清理厕所。不过,即便是允许他站在讲台上,意义其实也不大。为啥?因为镇中基本上已经没有了学生。学生们都去闹革命了,没有几个人愿意坐在教室里听课。所以,万乐去打扫卫生,他也认了。

时间不长,学校工宣队的人看万乐表现还不错,就给了他一个更加轻省的工作,让他去看学校的大门,负责上下课时打铃——一截吊在传达室门口的铁轨。万乐没想到从小喜欢数理化又在大学里学了四年数学的他,现在的主要工作竟然是数钟表上的时针,每隔四十五分钟就打一次铃。

冬天到了,苏北鲁南进入雪季。当第一场雪来临时,气温骤然下降。复课之后,学校里上课的人渐渐多起来。之前,孩子们都去争着抢着当了红卫兵,呼啸着来呼啸着去,光顾着闹革命了,哪还有心思上课。后来军宣队有个人说这样闹下去也不是个法子,孩子们砸烂了不少东西,批斗了几个人,闹个差不多就算了,赶紧让他们回到学校来上课吧。加上贫下中农管理委员会的人也催促,尽快让孩子们复课。寒假之前,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回来上课了。尽管如此,不来上课继续闹革命的学生还是很多。

苏北鲁南的又一场大雪来了,雪下得洋洋洒洒,覆盖了整个苏鲁大平原。雪后,天气奇冷,万乐每一次出来打铃都小心翼翼。地面很滑,打一次铃有时候要摔倒好几次。更要命的是,为了不让铃声响得时间过长,每次敲击那段铁轨之后,万乐都要用手扶一下,把声音消掉。这一次,因为温度过低,他的手被粘住了,使劲往下掰,掰下来之后手生疼,像是被撕掉了一层皮一样。一个女学生从传达室路过,看到了,好心地提醒了一下:万老师,你该戴个手套!万乐感激地看看她,笑笑。他知道她的名字叫金枝,是他刚分配时所带的那个班的班长。

万乐没有手套,想买买不到,想织不会织,每次打铃时只好拿了一块破布,套在手上,以免再被粘住。过了几天,他在传达室门口看到了一双崭新的棉手套,上面用别针别了一个小纸条:

万老师,这副手套送给你,是我亲手织的,请收下。金枝。

万乐面前浮现出一幅俊俏的笑脸,心里涌出一股暖流。

金枝的家就在学校旁边,离学校很近。他的爸爸在镇上的供销社工作,工作条件不错。只是妈妈身体不好,时时需要有人照顾。每次课间休息,金枝总是小跑着回一趟家,伺候完妈妈再跑回来上课。每次路过传达室,她总是朝万乐嫣然一笑。万乐觉得这个小女孩很可爱。这样的情形多了,万乐对金枝慢慢有了牵挂,哪次课间没看到她,他就有些忐忑不安。有时候他也会装作打扫卫生的样子,故意从初二年级的教室路过,看一眼金枝在不在教室。不久,两个人有了默契,各自心照不宣。

放寒假了,学校里变得空空荡荡。

万乐也不用打铃了。没事做的时候,他就在校园里走几圈。镇中不算太大,十几亩地的样子。校园里树木不少,此刻都披着光秃秃的枝桠,百无聊赖地杵在那里。学校中心有个小池塘,池塘的水不深,都结了冰。冰上面的积雪还没有化掉,透出隐隐地白。万乐瞅瞅四下里没人,跳进小池塘,在上面滑起冰来。一不小心,摔了个狗啃地,额头沾满了雪。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传来。万乐回头看,是金枝,正捂着嘴,偷笑。万乐不好意思,狼狈地上了岸,尴尬地笑笑。金枝笑完了说:想不到万老师还这么有童心!万乐摆摆手:闲得无聊罢了!金枝收了笑容:我也是,爸爸天天上班,除了照顾妈妈,无事可做。万乐踢了一下脚下的石子,踢出去好远,说了句:你可以看看书,明年就初三了,要中考了!争取考个好高中!金枝努努嘴,笑笑:不,我就在镇中上!这里不错嘛!更重要的是还能有时间照顾好妈妈!万乐点点头,没说话。

外面冷,金枝小脸蛋冻得通红。万乐说:到传达室坐坐吧,里面有炉子。金枝红了脸,说:好啊!外面真冷。两个人进了屋。万乐给她拿了板凳,两个人围着火炉坐下来。金枝把手放在火炉上方,哈了口热气,说:真暖和!万乐笑笑,把手套从手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一边。金枝看到了,笑笑:回头有时间再给你织一副新的!万乐感激地说:谢谢你,这副手套可帮了大忙了!愣了一下,万乐又说:不用再织了,一副就够了。你有时间多看看书,等以后考上个好大学,就有前途了!金枝笑笑:那是多么久远的事!现在大学基本上都停办了,即便是好好学习,也没法上!我不明白的是……说到这里,金枝迟疑了一下,又说:我不明白,考上大学又有什么用?你这么一个优秀的老师,大学毕业却不能登上讲台。万乐低下头,愣了会儿神,说道:这一切都是不正常的,也是暂时的,相信毛主席会很快做出纠正的!你好好念书,一旦有机会,你还是要考出去。金枝点点头,看了看外面,说:万老师,我该回去了,妈妈需要我回去照顾。说完,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又问万乐:万老师,马上就过年了,你为什么不回家?万乐苦笑:说来话长,回头再和你说吧。金枝点点头,又问了句:你准备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吗?万乐犹豫了一下,点了一下头。

转眼间,开始过年了,学校周围响起了鞭炮声。万乐站在学校门口,遥望着麻庄的方向。他似乎能听到那里的鞭炮声,正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怎么样了?在这次运动中老万一定会受到冲击,爹那么大的年纪,还能挺过去吗?万乐想着想着,眼角流出了两行泪水。或许,应该趁着学校没人回一趟麻庄?可是,要是被工宣队的人看到了怎么办?万一学校丢了东西怎么办?他们叮嘱自己要看管好学校的。万乐叹了口气,回屋了。

年三十,一个人过年也没啥滋味。万乐坐在火炉旁,伸着手,眼神呆滞地望着角落。这时,他听到有人敲门声,回头看,是金枝,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饺子,正对着他笑。万乐打开门,她笑嘻嘻地说:趁热,赶紧吃吧!我和妈妈一起包的,刚下好一锅,就给你送来了。我爸问我给谁送?我说给一个老师,他让我小心点。嘻嘻……

万乐端着饺子,定定地看着金枝。

金枝脸红起来。

己酉卷

巳时

为表示对毛主席的忠心,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蒋壮壮要求麻庄全体村民每天也要早请示晚汇报。每天早起,在大队部集合,由他亲自带领背诵毛主席语录,人人都要拿红宝书即毛主席语录放在胸口排好队,跟着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为人民服务”、“要斗私批修”、“愚公移山”等等。因为起得早,许多人头不梳、脸不洗、衣冠也不整。

在麻庄折腾了“天翻地覆慷而慨”后,终于,蒋壮壮带着枣庄来的红卫兵回县城了,他们说麻庄的红卫兵组织已经发展壮大,不但中小学生已经全部加入了组织,就连麻庄的四个知青都进来了,他可以放心了。蒋壮壮临走,把红小兵组织的指挥权交给了韦南方。他说宁愿相信县城来的知青,也不能相信麻庄的红卫兵。可惜的是,韦南方并不像他那样热衷于权力,韦南方基本不过问麻庄红卫兵的事儿。蒋壮壮离开不久,麻庄红卫兵慢慢也散了,一切权力归麻庄革委会。作为贫下中农的代表的陆小虎又成了革委会主任,韦南方作为红卫兵曾经的头儿象征性地当了副主任。

韦南方闲着没事就看着万夏给乡亲拿药、打针。万夏有意识地把每一个乡亲的病情都详细解释给他听,拿药的时候,也把药瓶上的说明给他看清楚。韦南方出身于医学世家,从小耳濡目染,万夏一点就透。就拿给病人打针来说,他只看了两三次,就抓得了要领。每当来了男乡亲,只要韦南方在场,万夏就让他来打。他打针的时候神情很专注,乡亲们都说他打的针不疼。万夏心里暗暗高兴,看来,自己这次收徒是选对了人。

让万夏高兴的不仅是韦南方学东西学得快,还有他的为人也很正直。与其他两个飞扬跋扈的男知青相比,他显得过于低调,不事张扬。他做事很有分寸,对待每一个乡亲都很友好。就算是“臭名昭著”的大地主老万,他也一视同仁。万夏记得当初进医校的时候,老教授第一堂课讲的就是学医与做人的关系,他说,要学好医术,必须先学会做人。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往往是一个境界高尚的好人,那些品行不端、坏事做多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好医生。古代中国的老中医,在选徒授医的时候,往往要先看徒弟的为人,只有品质好,才可能学到真本领。教授的话,万夏一直记在心里。

韦南方跟着万夏学医,不大过问革委会的事儿。镇革委会责备麻庄工作不开展,陆小虎有些着急。找韦南方商量,韦南方不爱搭理。刘岛看在眼里,找到陆小虎,说韦南方根本不是干革命工作的料,还是我替他做革委会的副主任吧。陆小虎知道在四个知青里面。刘岛是最坏的一个,在村里偷鸡摸狗的事儿没少干。但革委会要开展工作,就得需要这样的人。他想了两天,答应让刘岛代替韦南方。对此,韦南方也不在乎,说:谁想干谁干,反正我是不干!

韦南方一心跟着万夏学医,进步很快。万夏三年学来的本领,韦南方不到半年就都学会了。两个人整天呆在医务室,有时候还一起去乡亲家里出急诊。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日久生情,万夏慢慢喜欢上了韦南方,只是碍于自己的年龄比他大,万夏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在苏北鲁南的乡村,男婚女嫁时一般都是男比女大,虽说也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但万夏比韦南方大了五岁不止。按说她这样的年龄,要不是因为上学读书,早就该出嫁了。嫣红为此愁得不行,私下里到处托人给万夏介绍对象,但考虑到万夏是个大学生,而且是国家正式工,给她找个农业社的吧,不太般配,找个正式工吧,这样的又难找。所以,万夏至今都未谈过一次恋爱。再不找个婆家,就真成了麻庄的老姑娘了。

有一天半夜,刚下过雨,万夏听到有人敲医务室的门,知道有急诊,赶紧穿衣起床。打开门,是秋生,带着哭腔说:香子病了,肚子痛得厉害,躺在床上起不来,你赶紧去看看!万夏一听,赶紧拿了药箱,锁上门。刚要走,韦南方正好出来上茅房,看到万夏急急忙忙的样子,问她:又有急诊了?万夏点点头:是香子,我去看看。韦南方抬头看看天,说:估计还会有雨,地又滑,我陪你一起去吧!万夏红了脸,说:好。秋生有些不高兴,心说:人家女人有了病,你一个大男人去干什么?但他没说出来,只暗暗打算,到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让这个男知青进屋。

节气虽已是初夏,但半夜的天气还是有些凉。万夏穿的衣服有点少,不时地抱着膀子。韦南方看在眼里,把自己的外套给了她。秋生在前面走,万夏和韦南方紧紧跟在后面。天黑,加上路滑,万夏时不时地打个趔趄。韦南方把药箱从万夏的肩膀上拿下来,背在了自己身上。这一切,让万夏感到很温暖。要不是去看病人,他真希望慢慢走,希望村子里的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到了秋生家,韦南方果然没有进屋,只在外面站着等。万夏看到香子正在床上打滚,直痛得满头大汗。香子看到万夏,紧张的神情略为松弛,叫了声侄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俺肚子痛得厉害,走不了路,不然也不会让你半夜跑一趟!万夏说:没事,离得不远,咱都是自家人,不说外气话。说完,万夏摸了摸香子的肚子,问她:到底哪儿疼?香子把万夏的手放在小腹下方,说道:这儿,这儿疼得厉害!万夏问:以前疼过吗?香子摇摇头:没有,第一次,眼看就要来完那个了,突然就疼起来。万夏回头看看秋生,问道:家里有红糖吗?秋生说我去找找。万夏小声问香子:是不是没有来完你们就……香子红了脸,点点头说:那个憨子!只知道自己痛快,哪管俺!万夏压低声音说:你这是痛经,以后要注意,一定不要在经期未完就那个,痛经痛起来很厉害的。万夏叮嘱她:多喝点红糖,就好了!香子直点头。

从秋生家出来,外面凉风习习。韦南方有些好奇地问:得了啥病,痛得这么厉害!万夏笑笑:这个病,你们男人得不了!韦南方转了转眼珠:那我知道了!万夏故意逗他:你知道什么了?韦南方只笑不说话。这回轮到万夏好奇了,再问。韦南方说了句:女人的事,不就是那一个吗!万夏追着问:哪一个?看起来你懂得不少嘛,连女人的事儿都懂!韦南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名师出高徒嘛。这话既抬高了自己,又夸了万夏。万夏听了很受用,不说话了,半天说了句:看你怪老实的,嘴也这么贫!

回到医务室,万夏脱下外套,还给韦南方。韦南方没接,红着脸说了句:衣服穿脏了,你帮着给我洗洗吧。万夏一听,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哦,你让我穿你的衣服,原来是想让我帮你洗啊,真是老谋深算!韦南方不说话,盯着万夏的眼睛看。万夏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转身坐到了床上。韦南方还是在盯着她看。万夏说了句:天快亮了,你回去睡觉吧!韦南方不情愿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又退回来,把屋门插上了。万夏不说话,任由他去了。

第二天,万夏说韦南方是老实人肚子里有牙,没看出来,竟然也是色胆包天!

午时

刘岛自从当上麻庄革委会副主任,整个人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地恨不得蹦到天上去。农业生产要抓紧,革命工作也要开展。新官上任三把火,头把火还是得从大地主老万这里烧起。此时,别的地方“斗、批、改”正开展得如火如荼,唯独麻庄没有一点儿动静。刘岛找陆小虎商量:咱们得闹出点动静来,不然上面会说咱们没本事。陆小虎笑笑:没本事就没办事,怕啥?刘岛不服气:麻庄有这么多的问题,你咋能都给捂住?陆小虎一听来了气,质问刘岛:谁捂住了?俺捂住啥了?刘岛说了句:我看你就是想护着大地主万仁义!陆小虎一愣,说道:批斗他都多少回了,你还想怎么斗?刘岛说:我们不斗,我们让麻庄群众斗!陆小虎不作声,愣了一会儿说:你想挑动群众斗群众,这在麻庄行不通。麻庄人都念着老万的好,没有谁肯出来批斗他。刘岛说:咱们可以不批斗老万,咱们批斗他的汉奸儿子万福!他在枣庄当了那么多年汉奸,群众能不恨他?陆小虎摇摇头:万福当汉奸也好,不当汉奸也罢,这和麻庄没有啥关系,让乡亲们批斗他,也不大可行。刘岛有些急了,说道:他和香子通奸的事儿,总可以批斗吧,而且应该奸夫淫妇一起斗!陆小虎一听,不言语了。他心里说:这个刘岛,才来麻庄多久,竟然知道这么多事!

麻庄革委会成立以后,确实没做啥事,要是一点儿都不做,也不好。既然刘岛要弄出点动静给大家看看,那就弄吧。说实话,对于万福,陆小虎是看不惯的。他当过汉奸不说,竟然还敢偷人,把个好端端的香子,搞得不成个样子。她现在都不大敢出门,生怕被人戳了脊梁骨。既然要批斗万福,自然会牵出香子,这恐怕也由不得谁。想到这里,陆小虎也就任由刘岛折腾去了,不再过问。

在麻庄,刘岛能依靠的还是红小兵们。虽然卫东红卫兵的组织已经解散,但学生们闹革命的劲头还很足。在刘岛的煽动下,手心直痒痒的红卫兵们一听要批斗汉奸,一个个兴奋得不行。尤其是王和,上蹿下跳,恨不得像狗一样冲着谁咬一口。一开始,刘岛只跟他说要批斗大汉奸万福,没提别的事。王和心说外姥爷都让俺批斗过,批斗大舅算什么?他一撸袖子,带着几十个红卫兵就冲进了万家的后院,不由分说,抓住万福就绑,还在其背后插上了一块木牌子,上面写着:打倒大汉奸万福!万福年龄慢慢也大了,不敢反抗,只在那里说着:咋还没个完了呢?咋还没个完了呢……

老万听到后院的动静,拄着一截树枝过来看,他的背有些驮了,走路也已经不稳,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他眼睁睁看着王和带着一帮红卫兵把万福押走了,急得直跺脚,却毫无办法。

这次批斗放在了大队部,趁着人多,刘岛要结结实实地放上一把火。对此,韦南方和叶子萌都不支持,说刘岛这是放着好日子不过瞎折腾,不得人心。但刘岛不管这些,特地叫来了秋生和王顺子,让他们揭发万福的丑事。但王顺子知道,把万福和香子的丑事抖出来,那势必会伤及自身,所以,他也不言语。秋生傻是傻一点,但他也知道轻重,也不说话。刘岛站在大队部的桌子上,用手指着万福的鼻子,大声说道:老乡们,你们看看这张脸!这就是一张汉奸的脸!这张脸,把中国人的脸都丢尽了,把咱麻庄乡亲的脸都丢尽了!毛主席号召我们,要和“地、富、反、坏、右”作坚决的斗争,现在正是和他们作斗争的关键时刻,我们要揭发他们!要打倒他们!在打倒他们之后,还要再踏上一只脚!

刘岛说完,让王和上来揭发。王和十六岁了,正是虚荣心极强富有表现欲的年纪。刘岛许诺他:只要肯揭发,有立功表现,就可以让他担任麻庄卫东红卫兵组织的头儿。为了当上这个头儿,王和上台就骂万福不要脸,不但当了汉奸,还祸害了麻庄。刘岛引导他:大汉奸万福是如何祸害麻庄的?王和看看下面的人群,再看看爹老子秋生和姥爷王顺子,欲言又止。刘岛把手附在他的耳朵上,说道:你还想不想当麻庄红卫兵的头了?王和一听,指着万福说:恶贯满盈的大汉奸,还和我娘通奸!乡亲们没想到王和能把这样的事抖露出来。虽说大家早就知道这事,但这话从王和嘴里说出来,多少让他们感到吃惊,香子毕竟是他的亲娘啊!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乡亲们纷纷在那里摇起头来。秋生垂下脑袋,捂着脸蹲下来。王顺子气得直翻白眼,跺跺脚,走了。刘岛继续诱导王和:这么说,万福是罪大恶极了,你娘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对待这样的女人,我们该怎么办?王和不吱声了。刘岛大声对其他红卫兵喊道:把破鞋香子给我绑上来!

众小将呼啸着奔去了秋生家,不一会儿就把香子绑了来。香子没经过这样的场面,早吓得脸色煞白,浑身发抖。小将们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只破鞋,用鞋带挂在了香子的脖子上,让她和万福跪在一起。王和站在一旁,不敢说话。只听到刘岛在那里大声喊:乡亲们,这一对奸夫淫妇,坏了咱们麻庄的风气,必须受到严惩!下面很安静,没有人响应他的话。刘岛急了,对众小将说:来啊,把他们押下去游街!

万夏斜靠在医务室的门口,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她看着神情麻木的万福,再看看面如土色的香子,无声地叹了口气。韦南方站在她身旁,看到刘岛要带着人游街,有些气愤,不由分说走过去,对着刘岛喊:够了!别折腾了!你没看见乡亲们对你们的举动有多么憎恶吗?你们做这些有意思吗?刘岛见是韦南方,有些心虚气短,没有底气地说了句:我们这是响应毛主席号召……韦南方打断他的话:毛主席可没说要让你们瞎折腾!还是散了吧!麻庄的老少爷们都在这里,你游的哪门子街?刘岛理屈,不说话了,挥挥手,让众小将散了。万福和香子趁机跑回了家。

乡亲们纷纷在那里说着:都是上面下来的知青,你看看人家……

庚戌卷

辰时

张运来因为举报万寿有功,暂时免去了打扫厕所的惩罚,没事就呆在家里。他和万春领养了一个孩子,是一个流浪女丢在街角的男婴。有好心人把婴儿抱到原来的妇委会。虽然万春受到万寿和张运来的牵连,早已被勒令离开工作岗位,但原来的老同事都知道她一直没有小孩,就好心好意地抱到她家里来。万春正为不能生孩子发愁呢,一见到那个刚满月的婴儿,就喜从心来,很痛快地把孩子抱养了过来。有了孩子,两口子也有了事做,忙前忙后,不亦乐乎。

万寿的日子却没那么好过。他被张运来举报以后,五花大绑地游了几次街,陪了几次斗。中间还在市委机关大院里的一间黑屋子蹲了三个月,放出来以后,继续打扫大街和厕所,随时等候革委会突如其来的游街和陪斗。

这一切,万寿都能忍。

让他揪心的是万冬。

转眼间,万冬已经七岁了,早就到了该入学的年龄。可是,万寿带着孩子问了好几个幼儿园,一听说是他的儿子,都不接收。有一家幼儿园一开始不了解万寿的背景,又看到万冬如此可爱,数数认字样样都行,当即答应下来,让孩子在幼儿园念书。万寿松了一口气。没想到,当天下午,万冬又被送回来了。老师说,了解了一下孩子的家庭背景,我们不敢收这个孩子。看着万冬委屈的表情,万寿的心都碎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处于困顿中,万冬从小就很懂事。看到好的玩具,从来不主动要。看到别的孩子在吃好吃的东西,他也就是多看一眼,绝不张口。孩子越是懂事,万寿和欢喜就越心疼。因为自己被打倒而影响到孩子,万寿心痛如绞。他恨不得去给革委会的人下跪,请求拿掉自己头上的反动的帽子,让他们给开个证明,让孩子能顺利入学,但这些肯定都行不通。

想来想去,万寿决定自己在家里教万冬念书。

每天早上,他扫街回来,就开始教万冬学知识。没有课本,他就自己编写;没有小黑板,他就找来一块木板,刷上黑墨汁;没有作业本,他就用捡来的烟盒纸钉在一起。就这样,他不但教孩子学完了幼儿园的所有课程,也教了小学一到三年级的相关知识。万冬学得很认真,而且特别有悟性,学东西很善于举一反三。每次看到他皱着眉头,垂着小脑袋,使劲拿笔写字的认真样子,万寿在感到愧疚的同时,也充满了欣慰。他相信,只要自己工夫下到了,即使不在学校里学,万冬照样能考上大学。

他们爷俩上课的时候,欢喜就蹲在院子里择菜。自从万寿被打为反动派,工资基本上就没有了,一家人靠着仅有的一点积蓄过活。以前万寿在位子上的时候,欢喜都是一大早去市场买菜,买最新鲜最好的;现在,她经常挨到傍晚才悄悄去菜场,捡商贩扔下的烂菜帮子和菜叶子。但即便是烂菜叶,有时候也轮不到她。困难的人多,大家都去捡,谁先捡到就归谁。有好几次,欢喜看到好多人都坐在菜摊旁边,一看见有烂菜叶子扔出来,就赶紧去捡。为了能捡到烂菜叶,她有时候也不得不如此,像一条狗一样,蹲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些菜贩子。为了万冬和万寿能有菜吃,她早已把自尊丢到了九霄云外。

万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饭量大,欢喜不敢亏欠他,想着法子给他弄些新鲜的蔬菜。一家人有好久都不知道肉是啥味道了,家里没有多余的钱去买猪肉。有一次欢喜在菜市场门口看到一条狗,嘴里叼着一块鲜肉,正慌里慌张地往自己这边跑。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抓起一块石头就扔了出来,那条狗受到惊吓,丢下嘴里的肉就跑了。欢喜跑过去,把那块肉捡起来,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以极快的速度收进篮子里。这天的运气不错,不但捡了块鲜肉,还少有地捡到了不少烂菜叶。回到家里,欢喜把鲜肉和烂菜叶洗干净了,剁成肉馅,给万冬和万寿包了一锅饺子。父子俩好久没吃饺子了,爷俩每人吃了两大碗。欢喜看了,心里既高兴又难过。

自从向革委会举报了万寿以后,张运来就不好意思到万寿家里来了。有时候,万春会带着孩子到这边来串门。对于张运来举报万寿的事儿,万春一直都不知道。万寿也没打算告诉她。告诉她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谁都有保护自己的欲望,为了活命,谁还能顾得了别人?说什么正义,说什么道德,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每次想到这些,万寿也就不再计较张运来的告密行为了。

听说万春抱养了一个孩子,万寿心里很是替她高兴。他让欢喜拿了家里仅有的二十个鸡蛋,去看了看孩子。万春第一次抱着孩子到家里来的时候,万寿还问她有没有给孩子起名字?万春说张运来起了一个,叫张行健。万寿点头说:这名字不错,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看来,运来对孩子期望很高啊。万春笑:抱养行健以后,他确实改变了不少,也知道顾家了,没事时就去捡垃圾,卖了钱给孩子买奶粉。欢喜对万春说:困难时候,孩子奶粉喝到半岁就可以了,多给他喂点稀饭,小米粥最养人!万春点点头。万寿皱着眉头说:我因为怕连累家里,一直没回麻庄看看你姥爷。但你可以带着孩子常回去看看,家里有多余的粮食,也能带点回来,给孩子补充点营养。万春皱着眉头说道:听说家里日子也紧张,俺姥爷在麻庄肯定受了不少罪。万寿叹了口气:爹都八十多岁的人了,还要受那些狗东西的折腾,我真是替他担心!

申时

麻庄的革命节奏似乎总是比别处慢了半拍。别的地方红卫兵有的都解散了,这里的孩子们却还沉浸在“打砸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豪迈当中。在先后打倒了大地主万仁义和大汉奸万福之后,麻庄革委会视线仍旧没有离开万家大院。

王和不负刘岛所望,在斗争大汉奸万福的过程中,表现突出,连自己的娘老子都被挂上了破鞋,这样的革命还不够彻底吗?王和很快就被刘岛任命为麻庄卫东红卫兵组织的小头目。刘岛对王和说:你要勇于拿自己的亲人开刀,争取再立新功!王和拍着略显瘦弱的胸脯说:请刘主任放心,俺马上就会有更猛烈的行动,一定要把大地主老万批倒批臭,批成肉酱包饺子吃掉!刘岛点点头:你这个表态很好嘛,下面就看你的行动了!刘岛愣了一下说:听说万仁义有个女儿叫万喜,当过土匪?王和说:那是俺姨,当年远近闻名的大英雄,早就在抱犊崮尼姑庵削发为尼了。刘岛说:前些年,毛主席号召破四旧,可惜麻庄没什么行动,现在你不妨带着众小将弥补一下。王和睁大眼睛: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去砸了尼姑庵?刘岛笑笑:怎么,你没这个胆量?王和脖子一拧:去就去!说完,招呼众小将,一路呼啸着奔向尼姑庵。

除了战火,抱犊崮尼姑庵一直保持着它的安静、闲适和肃穆,万喜在这里修行经年,红尘中事早已置身于外,她每天过着暮鼓晨钟、念经诵佛的清净日子,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清心为上,无所求亦无所欲。她和尼姑庵里的僧尼在周围开了一片荒地,粮食和蔬菜皆能自给自足。就算是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她们也没有受过太大的磨难。抱犊崮尼姑庵虽规模不大,但佛祖保佑,山上香火不断。这一切都是那么安详。

这天,万喜和尘外在大殿诵经,正念着:“大慈大悲愍众生,大喜大舍济含识,相好光明以自严,众等至心皈命礼”,就听到外面一阵喧哗。王和他们用石头砸起了山门。尘外看看万喜,万喜点了点头。尘外悄然起身,打开大门。王和率领一干小将如同虎狼一样冲进了尼姑庵。他们进得庵内,先是好奇地东瞅西看,然后都把目光落在了尘外身上。

尘外看了看他们手中的铁棍,高声诵道:阿弥陀佛,各位小施主,有何贵干?王和脖子一拧,说道:俺们是来破四旧的,砸烂一切封建迷信!尘外脸色微变,但依然保持着微笑说:小施主,本庵历来只念经诵佛,何来封建迷信之说?王和吸溜了一下鼻子:念经就是迷信!俺们要响应号召,砸烂这座尼姑庵!说着,王和举起了手中的铁棍。

这时,只听得大殿里传来一声: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何方神圣,竟然如此污蔑佛祖?我佛一向慈悲,何来封建迷信之说?话音未落,万喜已经站到了台阶上,俯视着王和他们。

王和被万喜的气势镇住了,他看了看站在台阶之上器宇轩昂、慈眉善目的老尼,在心里想: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土匪万喜吗?她就是小时候经常被爹娘提起的那个小姨?她怎么看上去如此温和?没有一点女侠的八面威风?王和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有小将提醒他:王队长,俺们还砸不砸?不砸咱赶紧下山!天快黑了!王和仿佛从睡梦中惊醒,说了句:砸!不砸咱们岂不是白来一趟!王和对万喜说:老尼你闪开!俺们要砸烂这座寺庙里的一切佛祖!

万喜一听,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口中念道:善哉善哉!说话间,王和已到跟前,万喜一把抓住他的衣领,说道:敢问小施主从哪里来?王和有点儿心虚,没敢说话。一个小将替他回答道:俺们都是麻庄的,跑了大老远的路到这里来,要砸烂一切封建迷信!万喜微微一笑:小施主,你们还都是些娃娃,哪里懂得啥叫封建迷信?快快回家去,免得爹娘着急!王和一听有些急了,对大家说道:不能回去!必须砸烂这里的佛像,不然回去没法交代!

万喜松开了他的衣领,问道:小施主既然来自麻庄,那你叫什么名字?是谁的孩子?可认得我是谁?王和挺了挺胸脯,壮着胆子说道:俺叫王和,是麻庄秋生的儿子。俺不认得你,但听说过,你是当年的大土匪……话刚出口,王和察觉出万喜的脸色在变,赶紧收了口。万喜苦笑道:佛说万事皆有缘,真乃不假。小施主可知我当年曾经救过你爹秋生的命?当年你爹才三岁,跟着你奶奶去山上给你老爷送饭,结果被山狼叼走,恰好我路过那里,才让你爹幸免于难!王和听了,眨巴眨巴眼睛,他是听爹说过这事。

被万喜揭了老底,王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底气不足的对万喜说:小姨,你总得让俺们砸点东西吧,大老远地跑来一趟。万喜和尘外听了他的话,哭笑不得。万喜问王和:小施主刚才为啥叫我小姨?从你爹那里论起来,你不该如此称呼!王和带着哭腔说:你刚才问俺爹是谁,没问俺娘是谁,俺娘是香子!万喜一听,愣了愣,和尘外相视一笑。尘外笑呵呵地说道:今儿个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你这个孩子,咋不早说!你今天口口声声要砸烂佛祖,你可知,当年就是在这里救了你娘!记得当年你出生不久,你娘还抱着你来过这里,没想到,你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王和彻底愣住了,香子从未跟他提过这些事,看来,今天是砸不成尼姑庵了!他有些懊恼地看了众小将,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万喜说:小姨,你能不能让俺们把门口的那个佛龛砸了,就算是俺们破四旧了!万喜摇摇头,说道:小施主也算是和佛祖有缘,我看你面相不好,你若在尘世,将来必遭不测,我佛慈悲,可以佑你平安无事,你若心诚,将来再勿作恶事,在尘世间潜心修行,或能安度此生。一番话,王和听得似懂非懂,他如同被施了法术一般,晕晕乎乎地对众小将说:打道回府!

看着王和他们远去的背影,万喜双手合十,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行到麻庄村口,王和方才从睡梦中醒来一般,喃喃自语道:今天不但没破成四旧,还被四旧施了法术!这……如何向刘岛交代?

壬子卷

巳时

苏北鲁南的春天一般都比较短暂。冬天一过,稍微过渡一下,天气就热起来了。刚进入初春三月,万乐的衣服就减了下来。学校里的学生们早就脱去了厚厚的棉衣,换上了轻便的单衣,风一样跑来跑去。万乐看到,金枝穿了一条喇叭裤,这在学校里面是个很大的时髦。加上金枝的身材好,喇叭裤穿在身上,线条凸显,青春气逼人。她原来喜欢扎着一条马尾辫,现在则留起了短发,看上去十分干练和精神。她的装扮和年龄不符,显得比同龄人要成熟的多,俨然一个大姑娘了。

万乐终于熬出了头,工宣队的人见他改造的态度不错,更重要的是工宣队的头儿要安排自己的一个亲戚当临时工看大门,就让万乐重新走上了讲台。巧合的是,万乐教的两个班正是金枝所在的高二年级,两个人每天都能照面。一开始上课的时候,万乐不敢往金枝这边看,怕和金枝热辣辣的目光相撞。他知道金枝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从余光里可以看到她两手托腮若有所思的样子。直觉告诉他,正处于青春期的金枝可能已经爱上了自己。但万乐一直在闪躲、犹豫,他很清楚金枝毕竟还是个高中生,他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如果两人走在一起,别人一定会有看法。在这所中学里面,老师和学生谈恋爱,常常被看作是老师在勾引女学生。而且金枝现在高二,正处于学习的关键阶段,绝对不能分神。女孩子一旦在这个时候陷入情感的漩涡,往往不能自拔,他不能耽误她。为了金枝能够顺利地考上大学,万乐不得不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尽量避开和金枝的单独接触,默默地躲闪着她的目光。

但金枝还是像以前一样,没事就往万乐这边跑。万乐恢复老师的身份以后,分到了一间宿舍,就在学校操场的最后面。有了这个单独的小空间,无论是读书备课还是生活起居,都方便多了。万乐越是躲闪着金枝,金枝越是找各种理由往他这边跑。万乐觉得,是时候和金枝好好谈谈了。

这天下课,金枝收完了作业,送到万乐的手里。万乐小声说了句:放学后你到我宿舍来一趟。金枝羞红了脸,看看万乐,说了句:好的,万老师!从金枝的表情看,万乐知道金枝误会了。他在宿舍里想:要怎样和金枝谈才能让她静下心来学习?讲大道理?恐怕行不通。她已经年满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早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次谈话,必须要说到她的心坎里去才行。

正想着,金枝来了。也没敲门,直接推门就进来了。她胸脯一起一伏,看样子是一路小跑着来的。她进来以后,眼睛定定地看着万乐,面色潮红。万乐说了句:这么急慌干啥?金枝笑笑:放心吧,同学们都走了我才来的,没有人看见。万乐脸色一红,指指旁边的椅子:坐下说吧。金枝看了一眼那张单薄的椅子,直接坐到床上了。万乐装作没看见,轻轻叹了口气说:金枝,你现在正在念高二,正处在高中的关键阶段,一定要专心学习。金枝脸上漾着微笑:我一直在专心学习啊!万老师!万乐接着说:你可不能因为其他事耽误了成绩。金枝还是笑: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啊,没有下降。万乐见说不过她,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金枝,你是学生,我是老师,而且咱俩的年龄悬殊太大,我们不该……金枝低下头,半天不说话。万乐继续说:咱们可以把情感的问题放一放,等你考上了大学,再说。金枝眼睛红红的,沉吟半天,才说道: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但我抑制不住对你的喜欢。而且,我可以保证,不会影响学习的!如果不让我喜欢你,才会影响我的成绩!万乐红了脸,看看金枝。金枝抬起头,也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好长时间,万乐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我们不能……话未说完,金枝突然站起来抱住了他的头,把湿热的嘴唇压在了万乐的嘴巴上。万乐没想到金枝这么大胆,想推开她手却不听使唤了,反而把她抱得更紧。两个人接了个长长的吻。金枝浑身变得稀软,斜斜地靠在万乐的肩头,小声说道:我只想问老师一个问题:你到底喜欢不喜欢我?万乐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金枝笑了,笑完了说: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你放心,我不会让感情影响学习的!相反,为了和你般配,我会更加努力学习,等考上大学就嫁给你!

把金枝送走,万乐一直处于高度兴奋和恍惚之中,他本想劝说金枝收敛情感,哪想到情感会全面爆发。看着金枝远去的背影,万乐心里既充盈着快乐,又有些担心:要是被工宣队的人发现了怎么办?自己会不会被清除出教师队伍?金枝会不会被开除学籍?如果那样,就糟了!

一连两天,金枝都没有来上学,也没有请假。直觉告诉万乐,金枝出事了。两天没看到金枝,他有些焦躁不安,自我安慰道:或许明天她就要来了!可是第二天一大早,万乐去上课时,还是没有看到她。万乐没有心思讲课了。坚持讲完两节课,万乐直接去了金枝家。她家离学校不远,记得有一次下雨,万乐送金枝回家,走了一会儿,就到了。远远地,万乐看到金枝家的大门紧锁,里面十分安静。他上前拍了两下门,过了半天,才听到金枝的声音:谁啊?万乐有些紧张地说:我,万老师。金枝过来开了门。万乐看到她满脸憔悴,头发也乱了,脸上满是泪痕,像是刚刚哭过。金枝看到万乐,歪歪嘴,大哭起来。万乐问她: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两天都没有上学?金枝让万乐进来,指指堂屋。万乐顺着金枝手指的方向的看去,那里躺了一个人,满脸的鲜血。他快步走上前,是个中年男人,衣服很体面,从脸色来看,他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金枝说道:我爸死了,被人打死了!万乐张了张嘴巴,问道:为啥?金枝哭了一会儿,说道:公社的人说他和供销社的一个女人通奸,被抓住了,当场就被打得没了人形!万乐说:那你为啥不赶紧把人埋了?金枝哭着说:我妈不让埋,她说我爸肯定是被冤枉的!他是一个好人,怎么会和别的女人乱来?她要等着警察来,可是根本没有人管这事。万乐点点头:这种事,说不清楚。还是赶紧把人埋了吧,你可不能耽误了学业。金枝嘤嘤哭起来,边哭边说:我爸死了,我也上不了学了!万乐安慰她:你要上学!家里有困难,我来帮你!金枝哭得更凶了。

辰时

万夏出嫁了,新郎正是韦南方。

韦南方决定在麻庄扎下根,不回枣庄了。虽然万夏比他大了不少,但他不在乎。反正家里又没了什么人,他一个人怎么着都行。万夏出嫁,嫣红这边也了了一桩大心事,毕竟闺女大了,再不出嫁,就成了老姑娘了。虽说韦南方不是个大学生,但他是个知青,好歹是个城里人,和万夏也般配。而且韦南方父母不在,嫣红等于是召了个倒插门的女婿,何乐而不为?

虽说是好事,但在办婚礼时老万颇费一番脑筋。如果按照传统的做法,万夏出嫁,那要有一整套的仪式,先要由男方来上门提亲,提完亲还要打听,女方打听男方家庭的“过相”,即日子过的怎样,为人处事怎样,男子长相怎样等。打听又叫“巴聆”,方法多种多样,特别对男方家庭不了解的一定调查清楚。“巴聆”都是在保密情况下进行,调查了解男方邻居、同事、亲朋,特别是本村女子出嫁到该村的。为此男方家庭在此期间表现的特别好,他们预计女方要去“巴聆”谁,事行打个招呼,希望能“言好事”,“别攘刺”。他们深知“一句坏话破红门”的厉害。现在,韦南方家里都没了人,而且是个下乡知青,到哪里去“巴聆”?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娶亲。在麻庄,娶亲时一般由男方去接。女方嫁前多由姑嫂操持摆盒、装柜、交待婚仪事项、传授新婚之道。届时,新娘身穿嫁衣、外罩凤冠霞帔、头顶蒙脸红子,呜咽上车出门,放鞭炮,送至村外。现在万夏出嫁就在自己家,咋还能按照这一套程序来?如若不按照出嫁的规矩来,按照招赘的风俗,韦南方愿不愿意?毕竟入赘在麻庄一直是带有歧视性的婚姻方式,古往今来,如果不是迫不得已,男子及其家庭不会选择入赘。其实,万夏和韦南方的结合更像是“两头”婚。“两头”是麻庄人通俗的叫法,就是不嫁不娶两头挂的意思。看来,万夏的出嫁也只能按照这个规矩来了。

辰时出嫁,万事大吉。按照事先算好的日子,这天辰时,万夏“出嫁”了。所谓“出嫁”,也就是走出家门,由韦南方用地排车拉着她绕村庄走半圈。为何是走半圈?村里的老先生说,“两头”婚不走西不走北,只走南和东。还不能原路返回,要从村南出,从村东入,这样最吉利。回来后,拜天地还不能在当院,要在大门外。拜完天地不能立即入洞房,要让族亲的小孩子们先去洞房里面打几个滚儿,新娘才能进入洞房。

无论是哪种婚,酒席都是要办的。老万要面子,虽然已经是老态龙钟,走路迈不开步子了,但他硬是在厨房蹲了半天,亲自盯着大师傅们,把酒席办得像模像样。

老万的腰也弯了,须发皆白,下巴蓄了山羊胡,长得老长,他没事就捻着。人老了,想干净也干净不了,天冷的时候,嘴唇上的胡须时常会粘着一些鼻涕。虽然已经过了八十,老万的精神还好,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围着南场溜一圈,活动活动筋骨,伸展伸展腿脚。

麻庄有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年近八十四的老万说自己一定要活到九十九,不然,他死不瞑目。我知道这老头的心思,他要守着麻庄,看着乡亲们都能过上好日子;他要看到老万家一大家子人都能团团圆圆。现在,除了老大万福还在他身边,几个孩子都散落在各处。最让他揪心的是小儿子万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还有杳无音讯的万禄,他究竟是死是活?年纪大了,就爱瞎想。老万闲着没事就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想着四个娃小时候的调皮,和后来的命运多舛。他隐约觉得家人分离的日子就要熬到头了,他要活着,一直等到家人团聚的日子到来。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样的想法,嫣红一直没有提起改嫁的事儿。尽管她和陆小虎还保持着相好的关系,但那也仅限于此而已。嫣红偶尔会去陆小虎家走一趟,给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院子。她年纪也大了,在那方面的想法也少了。别看陆小虎身体缺胳膊少腿,但他的精力依然旺盛,隔一段日子还要把嫣红往床上抱。嫣红每次都说:都老成这样了,你咋还想呢?陆小虎总是哂笑着说:老有老味,老有老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胳膊腿不利索,身体的营养都长到了裤裆里,他都到了这把年纪了,那个东西依然强壮,而且比年轻的时候还要硬实,石头一样,撞起来砰砰砰直响。嫣红说陆小虎一定是恶狗托生的,是母狗的大克星。

以前,嫣红还想着万禄有一天能回来。最近几年,她突然就死了那份念头。他不会回来了,他早已经死了!嫣红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个冤家,早就上了天了,不然他咋还不露面?他以为他是谁,值得人家等一辈子?死东西!嫣红在心里责骂着。其实嫣红最挂心的就是万夏。现在,她终于出嫁了,而且嫁的不远,就在自己身边。那间小小的医务室就是他们的新房。虽然他们现在条件艰苦,好在两个人都懂医术,有一门手艺就饿不死人。而且,万夏说不定哪天就会调回市立医院了,小两口的困难只是暂时的。

嫣红眼见着日子慢慢变得好起来。

癸丑卷

子时

自打被蒋壮壮挂着破鞋批斗以后,香子自觉没脸见人,再也没有出过门。秋生对她的态度也不好,动不动就说自己真倒霉,娶了媳妇还是个破鞋!香子整天以泪洗面,日子过得如同嚼蜡,没有任何味道。

这天,秋生不知道在外面受了什么气,回到家就摔凳子砸板凳,破口大骂香子是骚货,母狗,不要脸的破鞋。他的话再一次刺伤了香子。她彻底绝望了。思前想后,自己年轻时不明就里参加了女子挺身队,来到中国充当随军妇,自以为效忠天皇,到头来被松本一郎霸占。战争失败,又被山匪刘黑七掠走,备受折磨后好不容易逃出魔掌,过了一段太平日子。哪想到喜欢上万福又不能在一起,嫁给傻乎乎的秋生吧,又生了一个不听话一心闹革命的逆子王和。到头来被自己的儿子打为淫妇,成为人见人厌的破鞋骚妇。想想这些,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了之。

半夜,香子悄悄起身,摸了一根井绳去了小龙河。香子边哭边一路小跑着,跑到歪脖子柳树旁。这几棵碗口粗的歪脖子柳树就在小龙河和苇塘的边缘处,紧挨着苹果园。香子看看四周,夜色苍茫中一片安静。苇塘里的青蛙叫得正欢,发出鼓噪的“哇威威哇”的叫声。此外,就没有别的声响了。抬头看天,天空中悬着一个滚圆的月亮,月光很好地照耀着大地,虽然是初夏,却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香子轻轻叹息了一声,她站在一块石头上,踮起脚尖往柳树上挂绳。她打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死结,双手扶好,挂在了脖子下面。她最后看了一眼苇塘,了无牵挂地闭上眼睛,两腿使劲蹬倒了岸边的石头,整个人悬挂了起来。她的身体瞬间变得轻飘飘,在柳树下面来来回回地飘荡了几下,就再也不动了。她头脑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回到了日本,回到了家乡。可惜,这个念头只是一闪,眼前就变得黑乎乎一片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香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万福的怀里。四周依旧一片宁静,青蛙的叫声依旧响亮,天空的月亮依旧洁白,只有万福在轻轻啜泣。他的泪水一颗接一颗滴在香子的脸上,很快就汇流成河,顺着她的脖子流到了地面。

“这是在中国还是在日本,俺回到家乡了吗?”香子说话的声音略显微弱:“你为什么要救俺?为什么不让俺去死!”

万福停止了哭泣,他看到香子醒来,显得很激动:你醒了?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他一遍遍地抚着香子的脸,把她的脸紧紧拥在胸前。

香子问他: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大半夜的,你咋知道俺要来这里?

万福说道:自从你被他们批斗以后,我就担心你想不开,一直瞅着你的动静。这些日子晚上我睡不着,几乎每天我都在你家门口守一会儿,啥时候看到你熄灯才放心。今天和往常一样,我看到你熄了灯就回去了。走到半路突然觉得头疼,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就在你们家门口多守了一会儿,没想到守着守着就睡着了。醒来后看到大门虚掩着,联想到你最近的恍恍惚惚,觉得要坏事,就往河边跑。我以为你投了河,在河边找了半天,一直找到这里,才看到你已经吊在柳树上。慌里慌张地把你放下来,摸着已经没有了呼吸,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香子苦笑了一下:要是真回不来就好了!俺好像回家了,回到了日本!这一醒来,还是在中国!

万福紧紧抱着香子,喃喃自语道:我答应你一定要找机会送你回日本!只是,你千万不好再寻死了!

香子惨笑道:你能有什么办法?

万福说:只要活着,总会有法子的!如果死了,那就肯定不会有机会的。所以,你得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

香子含泪笑了笑,把头深深埋进了万福的怀里。过了半天,她轻轻地说了句:要俺,俺要你要俺!

万福犹豫了一下,把香子平放在地上,一点一点解开了她的衣服,嘴里说着:我老了,都六十多了,眼看弄不动你了!香子眼神迷离,模糊不清地说:不老,不老,硬实着呢!身下是柔软的土地,头顶是月朗星稀的天空,旁边是暖风徐来的苇塘。在这里,万福和香子像两条交尾的蛇一样,互相缠绕着,在松软的土地上滚来滚去。香子一直在轻声自语着:俺要,俺要,俺要啊……从她身体的反应来看,香子已经很久没有得到雨水的滋润了。自从被打为麻庄的破鞋以后,秋生就再也不碰她的身子了。而香子正处于如狼似虎的年纪,在这方面的需求又是如此旺盛。她热烈地回应着万福,万福感觉自己被河水淹没了,他好像在和整个苇塘作战,任凭他多么凶猛,最终总是化为柔软的浪花。终于,一股烈风袭来,波涛变得汹涌起来,一浪一浪击打着,咆哮着,推进着,蚕食着,直到风浪平息,一切重归宁静。

两个人在地上躺了许久,谁都不说话,仿佛一切都不存在。

天地之间,唯见明晃晃一片。

午时

西集建了一个橡胶厂,短短一年就获得了很可观的经济效益。刘岛受到启发,给陆小虎建议也想建一个村办厂子造橡胶。陆小虎去西集橡胶厂看了几次,问了设备的费用,不是很贵。生产的自行车、摩托车外胎、密封垫等橡胶制品的技术也不复杂。陆小虎算了算村里这几年的积蓄,足够建个小厂了。说干就干,首先要建房。他瞅了半天,在碾盘旁边的空地上盖三间草屋作为橡胶厂的车间正好。但碾盘四周是老万的老宅子地,要用必须得和老万商量。他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陆小虎说了好几遍他才明白。弄清楚陆小虎是为了给村里建厂,老万满口应承。他对陆小虎说了句:你这个娃在麻庄折腾了半辈子,就这个事算是折腾对了!陆小虎笑呵呵直点头:万爷,我都六十了,你咋还叫俺娃啊!老万哈哈笑起来。

在建橡胶厂这件事上,革委会的几个人都支持,也各有私心。知青刘岛盘算待厂子建成之后,他们几个知青就可以进去当工人了,就不用下地干活挣工分了。雨淋不着,太阳晒不着,那多好!就跟在城里工厂上班差不多!王和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现在是革委会副主任,按照常理,待厂子建好,他至少也可以混个副厂长干干,那样的话,在村里不就更威风了吗?他看中哪个姑娘就要哪个姑娘,有了实权,那些女人还不就得屁颠屁颠地跟着他?王和这个年纪,正是想女人的时候,他每天在革委会办公室,眼睛总是盯着那个女知青叶子萌。他常常在心里想:要是能和这个美人坯子睡一觉该多好,你看她的腚,多大,她的胸,多圆,她的脸,多好看。哎,啥时候能得手呢?如果橡胶厂建成了,岂不又多了一个追女人的筹码?

各怀心思的人都支持村里建厂,这个事情就好办了。

三间草屋盖好以后,陆小虎带着人去了一趟武汉。不久,厂家送来了设备,并且给安装调试好了,把一些基本的技术也教给了王和和几个知青,橡胶厂就开办起来了。第一天开工,差不多半个麻庄的人都来看,按理该举行个仪式。但陆小虎又不知道该举办个啥样的仪式,老万对他说:你去拉上电闸吧,就算是给厂子剪了彩了。陆小虎点点头,去拉电闸了,手刚碰到那个装电闸的铁盒子,突然电光一闪,陆小虎被电流击中,瞬间倒地,两腿一蹬,双眼紧闭。大伙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嫣红扑上去,抱着陆小虎直哭:瘸子?你这个死瘸子到底是咋地了?刘岛在那里喊:快去医务室喊万医生!叶子萌反应快,拔腿就向医务室跑去。没多久,万夏和韦南方背着急救箱匆匆地跑来。老万正指挥着嫣红给陆小虎掐人中,见到万夏,说了句:赶紧救人!万夏看看一动不动的陆小虎,把手放到他的鼻子底下,摸了摸,皱了皱眉头,对韦南方说:快做人工呼吸!韦南方犹豫了一下,一下一下摁起了陆小虎的胸口。摁了半天,陆小虎终于有了呼吸。万夏说了句:他的手被电击伤了,得去镇上医院包扎输液!众人找来地排车,拉着陆小虎去了镇医院。万夏和韦南方也跟着去了。

橡胶厂第一天开工就出了这样的事,多少有些不吉利,大伙一个个都垂头丧气起来。刘岛安慰大家说:这没啥,是电闸漏电,和机器没关系,等电工修好了电闸,就可以重新开工。王和说了句:还是等陆主任回来吧,他不在这里,俺们心里没底。

好在陆小虎的手伤势不重,消毒以后包扎好,输了两瓶消炎的药水,就回来了。他让大家继续开工,自己端着受伤的手站在那里,盯着不断旋转的机器发愣。他自言自语地说:这算不算实现了四个现代化?毛主席所说的工业现代化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机器刚转悠起来的时候,还有许多乡亲站在那里看闲景,看几个知青在那里忙来忙去,先是炼胶,然后成型,再硫化,最后再压制,翻来覆去,不断重复。看着看着觉得也没啥,就都该干嘛干嘛去了。只剩下一群小孩子,站在门口,趴在窗户上,津津有味地看气锤上下伸缩。小孩子多,有捞不着看的,就把前面的拉到后面。被拉的人急了,“姥个妈个逼”地在那里骂起来,越骂越难听,被王和都轰走了。这些孩子如同闻到糖稀味的蚂蚁,赶走了一群,又来了一群,一会儿工夫不到,橡胶厂门口又挤满了小脑袋。王和没办法,蹲在门口看着,谁也不敢靠近。借着这个时机,王和死死盯着正在操作机器的叶子萌,看她圆滚滚的屁股和胸脯。刘岛看到了王和盯着叶子萌的眼神,心里暗暗冷笑,他想: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叶子萌这个大美人,哪能看上你这个脏兮兮瞎屁不懂的麻庄小混混?

橡胶厂工人除了叶子萌和江湾两个知青以外,还有庄上的四个年轻人。厂子虽小,五脏俱全,按照事先的商量,陆小虎兼任橡胶厂的厂长,刘岛和王和是副厂长,一共九个人。这些人一般都不用再去下大田了,在橡胶厂上班就算出工,记的工分比下田高得多,另外还有一些小福利,比如偶尔发个毛巾、牙刷和臭皂啥的。就这些,已经让麻庄的许多年轻人眼红了,都认为能在橡胶厂里“上班”就算是最美好的事情了。有许多人家开始来找陆小虎,问能不能也到橡胶厂去“上班”。陆小虎被问得多了,有些烦,就对大伙说:你们去找王和去说吧,他是副厂长。这样,王和的权力就大了,他禁不住有些趾高气扬起来,谁见了他都很客气地打招呼。村里的那些大姑娘,看他也开始顺眼了,时不时地往他跟前凑,可惜村里的姑娘王和哪个也看不上,就认准了知青叶子萌。

甲寅卷

辰时

万寿扫大街的时候,看到革委会的人正在墙上刷新标语:大力开展批林批孔运动!他心中暗想,看来上面又有新的动向了,不知道这次又该谁倒霉,自己会不会再次陪斗?这样想着,他加快了扫地的速度,想赶紧扫完,早回家教万冬学习。除了挨批挨斗,扫大街清理厕所,现在他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万冬身上。万冬已经快学完了所有的小学知识。万寿打算,接着教他高中的课程,等他学完了,再等机会想办法去考大学。到那个时候,孩子就可以出人头地了。万寿很清楚,虽然现在取消了高考,但高考总有一天会恢复的。他相信这样的日子已经不会遥远了!自己和万冬现在最要紧做的,就是时刻做好迎接高考的准备。

枣庄的批林批孔运动很快就蔓延开来,区里通知万春,赶快回来上班,参加这个运动。原来区里的老领导在这次运动一开始就被打倒了,现在换了一拨新领导,领头的正是万春当年办公室的对桌,她的下属季来顺。他念及万春往日对他的好,摘掉了她头上的帽子,给她恢复了妇委会主任的职务。

万春上班前一天,领着四岁的张行健来看万寿。万寿听到万春重新上班的消息,很高兴。一方面万春终于摘掉了帽子,可以过上正常的生活了。另一方面可以看出这是政策松动的迹象,既然区里都开始慢慢恢复了,那么,市委或许也会行动起来,给一批老同志摘掉头上的帽子。当听到万春说,是季来顺帮了忙时,万寿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个人,当年在市委妇联干过,因为作风问题,被降级使用,下放到区里妇联工作了。这样的一个人一旦掌了权,岂不是要翻了天。这话万寿没给万春说,只叮嘱她上班时要一切小心,别再得罪了人,好不容易摘了帽子,要谨慎。万春点点头。欢喜问她:你去上班了,行健咋办?实在不行,你就把他留在我这儿,我给你看着。万春想了想,说:还是让他上幼儿园吧,让张运来去接送他就行了。欢喜说:这样也好,毕竟孩子还是在幼儿园里学到的东西多。说完,欢喜看了一眼正在一旁埋头写字的万冬,叹了口气。万春安慰她:婶子别着急,现在形势越来越好,三叔的帽子估计也快摘掉了,你放心吧。欢喜含泪点点头。

万春走后,欢喜问万寿:形势真的好转了吗?

万寿摇摇头:不好说。我早上扫大街时,还看到要大力开展批林批孔运动呢!万春这次能摘帽子,我估计是因为个人原因,那个季来顺我很了解,他的行为不一定代表上面组织的意见。我担心他之所以让万春回去上班,可能是为了拉拢一批人,以有利于他个人的权力斗争。

欢喜听了,带有几分责怪的意思说:那你咋不和万春说清楚呢?免得她再吃亏!

万寿说:我只是猜测,又没有把握,哪能武断!也或许,这就是一件好事呢!

万寿的预感是对的。

万春上班第一天,就被季来顺叫到了革委会办公室。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整怕了的缘故,被新领导召见,万春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一进季来顺的办公室就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断断续续地说了句:谢谢季主任照顾,帮我摘掉了帽子!

季来顺一脸笑容地说:那你要怎么感谢我?

万春抬起头,看了看季来顺。

季来顺起身,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重新坐下来以后,慢吞吞地对万春说:帽子能戴也能摘,摘了也能再戴!

万春愣住了,不知道季来顺是什么意思,要干什么。季来顺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为啥在掌权的第一天就要给你摘掉帽子吗?当初我从市委机关被“下放”到区里,所有人都对我冷眼相看,唯有你,以平等的态度待我,我一直都很感激。并且,你当时作为我的领导,并没有因为我犯过错误就看不起我。说实话,从那时候起,我就对你有了好感,并且……并且……开始……喜欢上了你!

万春呆住了。她没想到季来顺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站在那里,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

季来顺走到她跟前,一下子抱住了她,不顾一切地就在她的脸上乱亲一气。万春使劲推开他,惊吓得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说:季主任你别这样,别这样!

季来顺脸色一黑:我想你也知道,我能把你的帽子摘下来,就能再把帽子戴回去!你想好了,如果再戴上了帽子,就可能没有人再来替你摘下来了!你的工作,还有你的孩子,他们怎么弄?你不想还没开始上班就再被勒令离职吧?!

万春傻眼了。

季来顺趁着万春犹豫之际,把她推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慢丝条理地地扯开她的衣服。

万春闭上了眼睛,任凭泪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

未时

眼看着高中就要毕业了,如果能得到学校和公社的推荐,金枝就能顺利上大学了,她的苦日子就要熬到头了。自从爸爸被人打死以后,家里境况就变得严峻起来,金枝一直过着艰难的生活。家里没了生活来源,只能靠着原来的一点积蓄过活。在万乐的帮助下,金枝一边照顾着妈妈,一边苦读,学习成绩一直是全班前三名。按照常理,只要有三个名额,她就应该有机会。让万乐担心的是,班级里还有一个女孩子学习也不错,每次都只比金枝差那么一点点,屈居第四。她叫杨桦,是镇粮所杨局长的女儿。杨桦各方面也都不错,长得干干净净,不但成绩好,还练就了一笔好字。如果有四个上大学的名额,万乐肯定也会推荐她。但根据往年的经验,分到各班的名额只能有三个。今年,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万乐和金枝焦急地等待着。

这期间,金枝往万乐宿舍跑得很频繁。万乐提醒她,临近毕业,这段时期比较敏感,咱们尽量少见面。金枝撅起嘴巴,撒娇,嗔怪着说:人家总是忍不住嘛,时刻都想和你在一起!愣了一下,金枝又红着脸说了句:谁叫你让人家那么早就尝到了禁果嘛,几天不吃,就馋得慌!说着,金枝又扑倒在万乐怀里,万乐忍不住,两个人又缠绵了大半天。

几天后,推荐名额下来了,和往年一样,只有三个。如果按照成绩来推荐的话,金枝就有机会。虽说万乐只是一个普通老师,但作为班主任说话还是很管用的。有了万乐的推荐,加上她的成绩符合要求,金枝和万乐都以为读大学肯定没什么问题了,两个人沉浸在喜悦当中,同时也在谋划着报哪所大学。金枝的想法是报离家最近的学校,这样可以一边学习,一边照顾家里,更重要的是,可以和万乐随时见面。但万乐觉得,附近没有什么好的学校,要读就要读好一点的大学。好一点的大学离家都比较远,金枝无法照顾妈妈,不想去。万乐说:你安心去上学,妈妈由我来照顾。金枝还是不愿意,说你一个男人,照顾瘫痪在床的妈妈不方便,更主要的是我要能够随时看到你!两个人在做着各种美好的打算。

让万乐意外的是,这天,杨桦也来找宿舍找他了。她穿着一件在校园里非常少见的白色连衣裙,面色潮红地站在了万乐宿舍门口。刚一看到她,万乐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她会到自己宿舍来。万乐请她进来,问她:杨桦你找我有什么事?杨桦低着头,手指不停地摆弄着裙子边上的蕾丝,犹豫了半天才说:万老师,我想读大学!想请你推荐!万乐点点头:你放心,有机会我一定会推荐的!杨桦抬头看了看万乐,红了眼睛,不一会儿,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老师,如果只有三个名额,你还会推荐我吗?万乐愣住了。杨桦低声说了句:我知道你是不会推荐我的!你会把机会留给金枝的!万乐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沉吟了半天,他问:杨桦,你都知道些啥?杨桦有些胆怯地看了看万乐,低下头说:我不敢说,怕老师你生气。万乐勉强笑了一下:你说吧,我不生气,我保证。杨桦看了万乐一样,红着脸说:你和金枝谈恋爱的事儿我都知道。万乐脸色微红:你是怎么知道的?杨桦声音很低:班里有好多同学都在传,其实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万乐呆住了。愣了一下,杨桦又问了一遍:万老师,如果只有三个名额,你真的会推荐我吗?万乐不说话。杨桦眼睛红红的,突然脱掉了身上的裙子,露出了一副洁净无暇的肉体来。万乐往后退了两步:杨桦……你……这是……做……什么?!杨桦继续往下脱内衣:万老师,为了上大学,我愿意……万乐急了,指着杨桦说:赶紧把衣服穿上,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和金枝是纯真的爱情,不是肉体关系!愣了一下,万乐又说:你要想让我推荐,就赶紧把衣服穿上!杨桦见万乐真生了气,迅速把衣服穿上了,边穿边哭着说:老师是嫌我不够漂亮吗?万乐指了指门口:你给我出去!杨桦哭着跑出去了。

经历了这个事以后,万乐突然感觉到了后怕。看来,自己和金枝谈恋爱的事儿已经被学生们察觉了!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杨桦为了上大学,竟然会以身相许!她怎么会是这样的学生?这样的女孩如果上了大学,又会怎么样?她既然能够愿意这样对待自己,就能够如此对待别人。万乐开始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碰上了杨桦这样的竞争对手,金枝这次上大学可能会凶多吉少。

果然,第二天从学校办公室传来一个消息,成绩列为全班第三的金枝没有被推荐!被推荐的是前两名和第四名杨桦。得到消息的金枝一时间悲痛欲绝,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大哭起来。万乐一气之下,去了学校办公室。他还没张口,就被领导的一句话堵住了嘴:有人举报说金枝和老师谈恋爱,还发生了关系!敢和老师谈恋爱的学生,我们敢推荐吗?万乐愣了一下,问道:我都知道是谁写的举报信,我告诉你,那个学生比金枝还可怕,他为了能被推荐上大学,会做出更出格的事情!学校领导笑笑: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如果有证据,我们当然可以不推荐她!犹豫了一下,领导又说了句:万老师啊,奉劝你到此为止,学校对金枝的事儿也不予追究,算是各退一步,你看呢?万乐无话可说了。

万乐知道这件事对金枝的打击很大,他在回宿舍的路上想了半天,都没有想出合适的安慰金枝的话来。他能怎么说,又能说什么呢?告诉金枝有人举报她和自己谈恋爱?告诉她是杨桦在背后搞鬼?这些都没有用。现在惟一的办法就是复读,等明年再找机会!他把自己的想法给金枝说了,金枝勉强同意先复读一年再看。

乙卯卷

午时

大中午的,天热得不行。万福从外面纳完凉,背着手回来了。六十多岁的人了,就喜欢出去和老家伙们拉个呱,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东家长西家短的,胡吹海说一番,解解闷。他像往常一样推院子大门,没推动。再推,还是不动,这才发现大门在里面插上了。他在心里嘟囔了句:这个死娘们儿,今天这是咋的了,咋把门插上了?滴翠这些年老得快,她本来比万福大了十几岁,又整日操劳于家务,整天为万福的事提心吊胆。现在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小老太太,她的那双小脚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倒了。她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腰也弯了,背也驮了,整个人越发显得小了。随着年龄的增大,滴翠和万福之间的话也越来越少,除了吃饭时闲说几句,其他时间两个人几乎没啥交流了。年轻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在一头睡,互相抱着,搂着,打万福和香子的事在村里公开以后,两个人就再也没同过床了。最好的时候是一张床各睡一头,谁也不搭理谁。这样的情形已经多年,慢慢也都习惯了。

推门推不开,万福没办法,扯着嗓子在外头喊门。喊了半天,还是没人搭理。万福有些生气,拿脚踹门。声音很大,惊动了前院的老万和冬菊她们。老两口儿过来问万福:咋的了?万福说:门打不开了,我正在喊滴翠来开门呢!老万说:听你扯着喉咙喊了半天了,咋还没个动静呢!你是啥时候出去的?冬菊也说:大半天没看到滴翠出来了,平时大午头的她都会出来找俺拉拉呱,今天有些奇怪。她这么一说,万福有些着急起来,使劲用脚踹门,踹不开。又踹了几下,终于踹开了。三个人同时“啊”了一声,滴翠正躺在当院子里,口吐白沫,两眼圆睁,满身的农药味。万福赶紧上前,使劲摇晃了两下,滴翠没有任何反应。老万把手放在滴翠鼻子底下,似乎还有一丝气息。他对冬菊说:赶紧去喊万夏!冬菊急急慌慌地跑开了。

听说滴翠喝了农药,万夏不敢耽搁,背着急救箱往家里赶。一路小跑着进了家门,用鼻子在滴翠嘴边闻了闻,神色黯然地说了句:她这是真想死呢,先喝了老酒,又喝了敌敌畏。即使送到镇医院去洗胃,也没法治了。万福带着哭腔问:那咋办?不能让她这么死了啊!万夏再用手去摸滴翠的脉搏,已经没了脉动。她看看老万,摇了摇头。老万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抹下了两颗眼泪。他想起滴翠年轻时候,迈着一双小脚走路的样子,还有她那饱满的身体。现在,人说没就没了!她为啥要喝农药自杀呢?难道就是因为万福和香子的丑事?想到这里,老万真想举起手中的拐杖痛打万福,可他想起几十年前万禄打万福的情形,再看看已经有了白发的万福,又忍住了。老万拄着拐杖,唉声叹气地回前院了。

万夏对万福说:通知我姐赶紧回来准备后事吧,天热,人不能放太久了!说完,万夏就回了医务室。

冬菊抚着滴翠的身子,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数说着滴翠的好处:可怜人啊,这么一个好的人,咋就说想不开就想不开了呢?你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这样啊!你都活了七十多了咋就不能再忍忍呢!

万福一直没哭。他整个人似乎已经呆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滴翠,张着嘴巴,一句话也不说。冬菊哭了半天,才发觉万福有些反常,她拍了拍万福的后背:万福,你说句话啊,你哭一声啊,你咋没个动静啊你。万福还是没啥反应。冬菊有些害怕了:以前听说过死人临走的时候会把最亲的人魂儿带走的事,万福莫不是……想到这里,她使劲打了一下万福的额头,万福“啊”得一声大哭起来:滴翠你咋不把我也带走啊,我也跟着你去了算了!

天热,得抓紧出丧。老万让人给万寿和万春捎信,让他们赶紧回来奔丧。万寿还被看管着,匆匆忙忙来一趟就带着万冬回去了。欢喜留了下来,她和嫣红、滴翠姐妹多年,有了感情,想送走了滴翠再回枣庄。万春带着张行健一路哭着回来了,一进村口,就大哭不止。看到院子里的灵棚时,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直哭得呼天抢地,死去活来。万春想起滴翠对自己的疼爱,联想到自己现在所遭受到的苦难和各种委屈,她悲从中来,索幸哭个天昏地暗。张行健还小,和滴翠没见过几面,谈不上什么感情,看着妈妈万春哭,他也跟着掉眼泪。嫣红看到了,心疼得要命。揽过孩子,替他抹去了眼泪,安慰他:别哭,孩子,你姥娘年纪大了,到天上享福去了!

天太热,滴翠的丧事办得很简,也没请什么响器班子。自家人哭几嗓子,办几桌席地,就算了。万福本想张罗着给滴翠打副好棺木,但找遍了全村,也没有找到一棵合适的树材。最后只得到马鞍山伐了两棵松树,裁成木板,刷上朱红色的漆,就算是给滴翠在阴间置办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家了。

埋完滴翠,万春不敢耽搁上班,带着张行健回枣庄了。临走,交给万福五十块钱,说张运来还在被看管着,不方便来奔丧,以后等能够自由行动了,再来。万福点点头,把万春送到了村口。滴翠自杀,给他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头发白了不少。似乎就在一天之间,万福真的老了,老成了一个小老头。

亥时

滴翠喝了农药,老万心里很不好受。滴翠这样老实的女人,为万家操劳了一辈子,最后竟然以自杀了事,老万有些想不通。想想滴翠这一辈子,在老万家没过啥好日子,净跟着万家人受罪了。自己老想着守护好麻庄,守护好万家的基业,可到头来连万家的女人都守不住。

这天夜半,老万突然发起了高烧。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在梦中,他又看到了绣香。绣香还是那副年轻的模样。老万一看到她,就说了句:我们都老了,你咋还没变?绣香笑:死东西,你早死的话你也年轻!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老得都不成样子了!你想不想现在就跟我走?老万点点头,又摇摇头。绣香笑道:怎么,都这时候了,你还不死心?还想活?没有了俺在你身边,你活个啥劲呢?老万红着脸说:我还有事情没办完,我要守着麻庄,守着咱们的娃!绣香嘲笑他:你还想着守护麻庄呢?你看看万家现在的落寞吧,哪还有一丁点昔日的兴旺?万家的女人一个个都离开了你,孙辈当中几乎没有了你的骨血!万家的香火眼看就要断了!老万瞪大眼睛,朝着绣香吼:我不准你这么说!万家还很兴旺,万家的血脉还在延续!绣香不说话,垂着眼睛,半天才叹息了一声:你们万家四代单传,幸亏俺给你留了四个根苗,可你看看现在,万家的香火几乎就要没了!和你们万家沾边的女人没一个好下场。万家,就是一个克人克己的命!你还是认命吧,别再想着守着这守着那了,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罢了!还是早点跟俺走。俺可不想看到你彻底趴在床上,到了俺这边,俺还得伺候你吃喝拉撒睡!老万气呼呼地说:滴翠是不是你带走的?绣香脸色一本,说道:你这个丧良心的,怎么会这样怀疑俺?人死如灯灭,那是阎王爷管的事儿,和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她现在是万福的媳妇,和俺有啥关系?你这样说,真是太伤人了!说着,绣香落下泪来。老万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笑笑:我也没那个意思,只是好奇。你现在要是真想带我走,那我跟你走也行。绣香听到老万这么说,破涕为笑:你这么说,俺心里高兴。其实,每次跟你说带你走带你走的,不过是吓唬吓唬你。你走不走,那是阎王爷的事儿。说完,绣香突然就消失了。老万大声喊她的名字,无奈她已走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万从梦中醒来,听到模模糊糊的说话声,他费劲地睁开双眼,看到冬菊等人站在身边,万夏不时地用凉毛巾沾他的额头。冬菊看到老万醒来,边抹眼泪边说:醒了,醒了,吓死我了!刚才说了那么多胡话!说什么走了走了的,俺还以为你回不来了!老万苦笑了一下:我要守着麻庄,守着你们,还不能走……万夏从急救箱里拿出一个药片,塞到老万嘴里,说:姥爷,你吃了它,就好了!老万听话地把药咽了下去,对万夏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万夏打断他说:姥爷你别说太多的话,你身子太虚弱了,需要好好休息休息。老万点点头,闭上眼睛,睡了。

我知道老万的命数还不该绝,他还有未完成的事情要做。老万不能走,我也要坚强地活着。日本人侵略麻庄,打了我一身的子弹,我没死;国共淮海混战,炮弹飞过我的头顶,我没死;五八年大饥荒,麻庄村民扒了我的一层皮,我没死;大炼钢铁,砍了我的树枝,我也没死;现在,麻庄眼看就要过上了好日子,我更要好好活着。我和老万一样,想好好看护着麻庄,看护着这里的父老乡亲。这几天我夜观天象,发现麻庄上空时现吉象,来年必会五谷丰登、风调雨顺。我看到,在南场多少年没出现过的老鼠又现身了,它们有了新的鼠王,和老鼠王一样,它也是一副胆大妄为的样子,叉着腰站在那里,时不时地向四下里张望一番,指挥着众老鼠在南场上窜来窜去,搬运粮食等物。我知道,新鼠王的出现意味着麻庄在不久的将来会恢复到以前的物华天宝人杰地灵。马鞍山上的野物也在不断地增多,山鸡、黑山羊、秃鹰、野兔等动物开始到处乱窜。抱犊崮山区里重新听到了成群野狼的嚎叫,靠近山下的田野里又出现了野猪的脚印。一切都在慢慢恢复,恢复到几十年前。那时候,苏北鲁南还没有被战火殃及,抱犊崮山区还是一片莽莽苍苍,麻庄还是一片祥和安宁。

我依稀记得万福兄妹四人在马鞍山上跟着青皮道长学艺的日子,好像那些日子并未远去,一直就在眼前一样。如今,兄妹四人天各一方,各安其命,也算是顺应天时。我从天象得知,四个娃终究会有相逢的一天。我看到万家的祖坟时常被雾气笼罩,那雾气在早晨和午后出现,状如青烟,在绣香坟头缭绕,迟迟不肯散去。这是天助万家的吉象,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万家会再次中兴?

但我也清楚,绣香说得也没错。在万家的孙辈当中,几乎不见老万的骨血。除了万春,是万福的亲闺女之外,其他的就和万家没有任何关系了。万夏是嫣红和陆小虎偷情后的结果;而万冬,是欢喜捡来的娃。就连最小的儿子万乐,那也是日本人侵犯麻庄的恶果。这种情形,万家还有中兴的可能吗?

现在,万家唯一的血脉是王和。这个只有万福和香子心里最清楚。可是,看看王和不把坏事做绝誓不罢休的样子,哪还有老万身上的那种守望麻庄的善良和坚韧?我为万家的中兴忧虑,更为麻庄的未来发愁。

丙辰卷

戌时

麻庄橡胶厂的旁边就是碾盘。来压碾的麻庄妇女,每次压完碾没事就在橡胶厂门口发一会儿呆,看看在里面忙来忙去的知青。她们不敢看得太久,每次被王和看到门口站满了人,他总是会抬手吆喝着:走吧,走吧,该干嘛干嘛去吧,在这里瞎耽搁啥?橡胶厂正前方有一块空地,以前村里人没事的时候,时常跑到这里来,拉呱聊天。自打橡胶厂建好以后,王和也不大愿意让那些老头子坐在那里谈天说地了。说他们蹲在那里不雅观,耽误大家做活。乡亲们都说王和这孩子真是太坏了,和他爹秋生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别太大。说归说,王和现在是麻庄革委会的副主任和橡胶厂副厂长,谁也不敢拿他怎么着。

王和在村里日见傲起来。走路都是高昂着头,和人打招呼都是背着手。看人不拿正眼,常常用眼角瞄。有人说他比陆小虎年轻的时候还坏,人家陆小虎造反针对的是老万这样的大地主,王和傲儿吧唧的样子,任谁都看不惯。还有人说王和快坏到头顶长疮脚下流脓的地步了,你看看他,整天不做一件正事,就知道背着手在橡胶厂转来转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姑娘看。尤其是他看女知青叶子萌的样子,就像是发情的公狗见了漂亮的小母狗一样,哈喇子都恨不得流出来。大家都在背后议论,王和这个样子,早晚都得出事!

果然,没过多久,王和就出事了。

橡胶厂下班一般都比较晚。这一天,其他人都下班走了,叶子萌因为最后一个轮胎没有压完,就耽误了一会儿,厂子里就剩下她和王和了。眼见着天要黑下来,叶子萌想还是明天再压吧,放下压了一半的轮胎就想走。王和说了句:你把活干完再走吧!俺在这里陪着你。叶子萌皱了皱眉头,没说话,坚持做完了。刚要走,王和突然把橡胶厂的大门关上了,一下子抱住了叶子萌,在她脸上乱啃一气。他喘着粗气,边啃边说:俺早就喜欢上你了,俺早就想和你睡了,你就答应俺吧,你和俺睡了,俺保证会娶你,让你在麻庄吃香的喝辣的,跟着俺享福!叶子萌被王和突如其来的动作吓懵了,等王和的手伸进了她的胸口,她终于清醒过来,大声喊了一句:救命啊……话未出口,王和死命捂住了她的嘴巴,恶狠狠地威胁她说:你要是再敢喊一句,俺就把你掐死!叶子萌吓得脸色煞白,嘴唇直打哆嗦。见叶子萌老实了,王和转怒为笑,他嘿嘿笑着说:为了能到橡胶厂来干活,麻庄那么多的姑娘都想跟俺睡,俺都没答应!俺可是一直都想着你的好身子呢!叶子萌还想挣扎,无奈王和的手劲太大,叶子萌挣不过他。争执中,王和又说了句狠话:叶子萌!你今天要是不答应俺,俺就把你从橡胶厂开除出去,让你到大田里去干活!叶子萌愣了愣。就这工夫,王和扯开了她的裤子,把她推倒在刚压好的一堆轮胎上,饿虎扑食般把叶子萌压在了身子底下。

叶子萌被王和强奸了。

这是丙辰年仲夏,天气无比炎热。王和从叶子萌身子上下来时,浑身是汗。叶子萌的胸前和脸上也落满了汗珠,有自己的,也有王和的。她顾不上擦拭,强忍着下身的疼痛,从轮胎上坐起来,边哭边穿着衣服。她只想赶紧离开橡胶厂,再也不想看到王和这幅肮脏的嘴脸。让叶子萌想不到的是,王和竟然还不罢休,看着她穿衣服,突然又过来把她摁倒在轮胎上,嘴里说着:叶子萌,俺喜欢死你了,俺真是喜欢死你了!他说一句,动一下,说一句,动一下,直到叶子萌昏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叶子萌醒过来,看到王和正在给自己擦洗身子,她猛地推开他:滚一边去!你的手脏!王和不管他的反抗,嬉皮笑脸地继续擦,边擦边说:你现在愿意和俺好了吧,俺是真心喜欢你!叶子萌朝着他的脸淬了一口唾沫:做你的美梦去吧,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喜欢你!王和脸色暗下来:你一个知青,想在麻庄立住脚,还不得靠着俺?你跟着俺,只会享福不会吃亏!叶子萌冷笑一声:你就是这样让俺享福的吗?王和不说话了。叶子萌穿好衣服,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王和在那里愣了半晌,吸溜了两下鼻子,走了。

回到宿舍,叶子萌在床上躺了半天,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得委屈,忍不住嘤嘤哭起来。万夏的医务室离她的宿舍不远,听到她屋里的动静,过来敲了敲窗户,问她:子萌,你没事吧?叶子萌抹干了眼泪,回答道:我没事,万夏姐!听到万夏走开了,叶子萌又小声哭了一会儿。这时,下身开始疼痛起来,她用温水洗了洗,还是痛。没有办法,只得找万夏拿点药。

万夏和韦南方正坐在医务室门口,看到叶子萌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都有些奇怪。万夏问叶子萌:你到底咋地了?叶子萌看看韦南方,韦南方愣了一下,说了句:我去那边去溜达溜达。韦南方一走,叶子萌就哭了起来,边哭边对万夏说:姐姐救我!万夏看了看叶子萌,说:到屋里来说吧。进了屋,叶子萌说:我小腹疼得厉害,感觉到像是刀子在割。万夏让她躺下来,看了一眼她的下体,脸色当时就变了。万夏红着脸问:你这是怎么了?红肿得这么厉害!叶子萌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万夏自己被王和强奸的事,想了半天还是没作声。万夏看出来叶子萌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多问,给她拿了几个药片,告诉她如何外用,就把她扶回了宿舍,叮嘱她好好休息。就走了。

第二天,叶子萌没有到橡胶厂做工。王和有些着急,想去叶子萌宿舍去看看,又不敢。只在大队部转悠了两圈,看到叶子萌房间里没啥动静,就转回到橡胶厂来了。一向胆大妄为的他,此时忽然有些害怕了。他怕叶子萌有个三长两短,村里不好向上面交代。作为革委会副主任,他当然了解知青的政策,强奸知青者,是要被叛重罪的。想到这里,王和脊背一阵阵直冒冷汗。

巳时

丙辰年是多事之秋。

这一年,麻庄发生了太多的事,枣庄发生了太多的事,苏北鲁南发生了太多的事,中国也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件事都让人猝不及防。

瑟瑟秋风中,万寿在一下一下地扫着大街,心里无比悲凉。

这一年,先是敬爱的周总理在经历了长期病痛折磨以后,阖然长逝;半年以后,朱总司令也与世长辞。万寿有点想不通:共和国的两位主要开创者,竟然都在同一年先后去世,这真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巧合。老百姓接连两次听着哀乐,扎着白花,心怀恐惧,很多人都有“天塌下来”的感觉。

这一年,自然界的“天崩”“地裂”也紧随而来。先是东北发生极为罕见的陨石雨,接着是唐山发生强烈地震,人员死伤严重,整个唐山地区一片废墟。

然而,这些还都不是最让人悲痛的。谁能想到,正当全国的百姓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时,敬爱的毛主席也离开了我们。这个消息一从广播里传出来,整个枣庄城都在瞬间变得安静了。安静了没多久,就是一片惊天动地的哭声。到处都是哀乐,到处都是哭红肿眼睛的人。

中国的“天”真的塌下来了。

秋风一阵紧似一阵,树上的落叶都落干净了,天地间一片萧杀。

在人民广场,万寿和欢喜带着万冬夹在十万枣庄市民中间,参加毛主席追悼大会。人民广场庄严肃穆,“伟大的领袖和导师”的巨幅遗像悬挂在广场中央的主席台上。上方大幅黑色挽帐横贯主席台,上面写着“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追悼大会”。遗像下面层层排列苍翠的松柏,长青树,万年青。枣庄各单位向伟大领袖毛主席敬献的花圈陈放在遗像两侧。人民广场对面的的黑色挽帐上写着“继承毛主席的遗志,把无产阶级革命事业进行到底!”参加追悼大会的工人、人民公社社员、人民解放军指战员、机关干部、红卫兵、红小兵和其他各界群众,臂戴黑纱,胸佩白花,列队肃立。

下午三时正,“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追悼大会开始。全体肃立默哀三分钟。解放军军乐队奏哀乐。在奏国歌和《国际歌》后,全体向伟大领袖和导师遗像三鞠躬。当那首熟悉的《东方红》旋律响起,广场上一片哭声。万寿也哭了,他边哭边侧耳倾听着:

东方红

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他为人民谋幸福

他是人民大救星

……

在回去的路上,万寿禁不住想:随着巨星纷纷陨落,中国将走向何方?一个新的时代是否即将开启?

和各地一样,麻庄也开了毛主席的追悼会。那天,麻庄全体村民都集中在南场上,听陆小虎读《人民日报》上的社论。我看到许多人都哭了,老万颤巍巍地站在那里,也哭。在哭声中,我看到了一对车马从南场跑过。一辆又一辆的马车,从唐山地震灾区的方向跑来。每辆车上都有一盏发着淡绿的颜色的清灯,马车上堆满了人头。那些马车一辆接一辆,跑了好长时间。

这些,麻庄人都无法察觉。我知道这是阎王爷在阳间巡逻,引一队阴兵开道。此时,生人最好伏在地上,切不可抬头或者回头看,不然会被阴兵吹熄了肩头上的阳火,日后必会大病一场,甚至会被阴兵带走。这些人头都是在唐山大地震时的死人,他们都赶着往阴间奔去。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第二天早上,早起拾粪的秋生就在橡胶厂门口的碾盘上看到了一具女尸。只见她赤裸着身子,身体蜷缩着。因为天冷,她的身体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秋生吓坏了,差点尿了裤子。他大声呼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在大碾盘上死了!他的声音是如此恐怖,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听到了。得到消息的刘岛和陆小虎一路小跑着过来,刘岛只看了一眼,就吓呆了,是知青叶子萌,她咋会死在碾盘上?而且还是赤身裸体!万夏也赶了来,看到全身赤裸已经僵硬的叶子萌,忍不住哭了起来,边哭边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盖在叶子萌身上。她大致查看了一下叶子萌的身体各处,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害。陆小虎问万夏:她是怎么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吗?万夏摇摇头,说道:从身体情况看,好像是自杀。陆小虎傻眼了:麻庄的知青自杀了,这可是天大的问题!上级一定会下来追查的!

在回医务室的路上,万夏联想到叶子萌前一段时间的反常,心中不免充满了疑问:叶子萌为何要自杀?她的身体没有一点儿受伤之处,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万夏想起了叶子萌曾经向自己要过的药片,以及她红肿的下体,莫非她是被……万夏不敢想了。

麻庄死了女知青,这在枣庄可是一件大事。上面很快就派了公安下来调查。那几天,整个麻庄都人心惶惶。而王和,则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公安在麻庄调查了好几天,毫无头绪。正想停手时,法医尸检报告出来了,在叶子萌的体内,有一根一尺长的木棍,木棍从下体刺入,穿透了子宫。

丁巳卷

未时

金枝的妈妈自杀了。

她不愿意拖累女儿,吞下了二十几片安眠药。金枝做梦也不会想到,妈妈之前说头疼得厉害,一再让她去买安眠药,竟然是为了自杀做准备!

吞下安眠药的妈妈走得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爸爸走了,妈妈也走了。金枝悲苦无助。万乐帮她料理了后事,安慰她努力读书。金枝突然暴躁地对他吼:读书,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我都复读了一年了,还是没有被推荐!

看来金枝是彻底绝望了,她告诉万乐:我再也不想上学了,我实在丢不起那个人!万乐安慰她说:总会有机会的!金枝摇摇头:可我看不到希望!万乐不作声,半天说了句:不上学你又能去做什么?再坚持一年,一定会有机会的!看着万寿要哭出来的样子,金枝默默点点头。

祸不单行,这时候,学校接二连三地收到了举报信,信中说万乐和学生公开谈恋爱,影响恶劣,这样的老师还有何资格站在讲台上?其实,学校早就知道这个事儿,考虑到金枝已经受到了惩罚,就一直没有揭发批斗万乐。现在看来,纸要包住火是不可能的了,必须得对万乐采取点措施。

学校的一切还是工宣队的人说了算,批斗万乐这个事,还得由他们拿主意。此时的工宣队,已经濒临解散,大家对这样的事都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办法悄悄了事。但看到群众如此频繁举报,不去管也不行。工宣队的人大手一挥:那就批斗一下吧!

听说自己要被批斗,万乐有些意外:都几年不提文攻武斗的事了,咋现在又开始了?金枝更是害怕,她对万乐说:我不想复读了,也不想考大学了,咱们一起逃跑吧,跑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的地方。万乐苦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跑到哪里去?让他们批斗吧,看他们还能猖狂到几时。“四人帮”都被打倒了,他们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距达不了几天了!金枝点点头。

批斗大会就在学校操场,当着全校学生的面,万乐站在主席台中间,低着头,接受工宣队的“批斗”。既然是“批斗”,当然得有人控诉,工宣队的人喊了半天,没有一个学生上来。那些举报信都是匿名的,学校也无从查起。批斗大会只好少了这道程序,由工宣队的人历数了万乐的“罪状”。此时,金枝就在下面,她始终低着头,不敢正视周围的目光。还好,台上的人并没有点出她的名字,只是在说万乐勾引女学生,道德败坏,耽误了学生的大好前程。金枝听不下去,万乐明明是在帮助自己,可学校为啥说是耽误呢?和万乐谈恋爱是我自愿的,何来勾引之说?可她没有勇气冲上主席台,为万乐说句公道话。眼睁睁地看着万乐被恶语相加,毫无办法。

万乐再一次被取消了教学资格,成了一名闲杂人员。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清扫学校的垃圾,清理学校的厕所。每次金枝在学校里看到他,就想哭。可万乐却说:这样很好,没事,只要你能上大学,这些我都能忍受!可是,金枝又如何能上大学?如果今年还是采取推荐的方式,她的机会依旧渺茫。以前,万乐还有资格给自己说句话,现在,他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俗话说,天无绝人之路。这年秋天,传来了恢复高考的好消息。那天,万乐正在打扫传达室门口的卫生,突然看到刚送来的《人民日报》,上面赫然登着一则新华社消息:《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万乐急忙仔细翻看起来:

新华社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讯 教育部最近在北京召开全国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会议,提出了关于今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今年将进一步改革招生制度,努力提高招收新生的质量,切实把优秀青年选拔上来,为在本世纪内实现四个现代化,尽快地培养又红又专的建设人才……

看到这里,万乐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扔下手中的扫帚,拿着那张报纸就往教室里奔。此时学生们正在上课,万乐直接冲了进去,举着报纸对金枝喊:高考恢复了!高考恢复了!大家都可以参加高考了!正在上课的老师和同学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后来明白了,都蹦了起来,喊道:终于可以参加考试了!金枝却没有那么兴奋,她端坐在那里,看着万乐,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这天放学,金枝悄悄来到了万乐的宿舍。自从被批斗以后,万乐就不让金枝再来找自己了。现在,高考恢复了,两个人都如同得到了解放一般,紧紧地拥抱着,在床上打起滚来。两个人的身体如同两块巨大的磁铁,互相吸引着,紧紧地粘在一起。万乐从未如此放纵过自己,他拼命地在金枝身体上翻滚着,金枝也像久旱的土地一样,贪婪地吸附着从万乐身上流出的汩汩的甘甜。

在万乐和金枝眼里,丁巳年的冬天比任何一年的春天都要温暖。在这个比春天还要珍贵百倍的冬天,金枝走进了高考考场。三年以来的高考梦想终于实现了,金枝的兴奋可想而知。看到了金枝美好的前程,万乐比金枝还要高兴。金枝在考场上的那几个小时,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他在焦急地想:高考题目会是什么?难不难?金枝会不会做?一直到考试结束金枝兴冲冲地回来,告诉他:考试很简单,都做出来了!万乐才放下心来。

不久,金枝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她被离西集不远的徐州师范学院录取了。捧着那张通知书,金枝放声大哭起来。与此同时,工宣队的人也撤离了学校,万乐又重新登上了讲台。

过年这一天,金枝红着脸问万乐:你打算啥时候娶我?万乐愣了一下,大声说:现在!

午时

计划生育工作很难做。这是万春负责区里的计划生育工作以来最有感触的一句话。重新到区里上班不久,季来顺就让她做计划生育工作。计划生育政策才推行没几年,许多人不理解。尤其是郊区的那些农民,总想着要生两个三个,一个娃哪能养老送终?这是他们普遍想法。万春是从麻庄里走出来的,当然理解乡亲们的想法。但她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当然要执行国家的政策,对于那些不配合的乡亲,她只能采取强制措施。所谓“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万春听说有的地方计划生育阻力较大,有关部门便刷了条标语:“喝药不夺瓶,上吊就给绳”。她不想和群众搞对立,不主张搞得太极端。当然计划生育工作要做好宣传工作,标语必须要刷。没得办法,万春就让人在墙上刷上“结贫穷的扎,上致富的环”,这样的标语看上去就温和多了。

按说能重新到区里来上班,万春应该高兴才是,但事实上却不是如此。不仅仅是因为她不得不做像计划生育这样的工作,更重要的是她无法摆脱季来顺的纠缠。季来顺是她的领导,她不敢得罪。他大权在握,只要一句话,她就得再次离职回家。每次季来顺让她到办公室去“汇报工作”,她都提心吊胆。只要他命令自己关上办公室的门,她就得准备脱掉自己的裤子。万春想不明白,自己并不是机关里最漂亮更不是最年轻的的女人,季来顺为啥要如此纠缠?就因为以前共过事?以前和他共过事的女人多了去了,他咋不去纠缠她们?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软弱了。季来顺正是抓住自己的这个弱点,他才敢如此猖狂大胆。

自从被季来顺脏了身子,万春就感觉对不住张运来。说来也奇怪,自打被打为反革命以后,张运来在那方面的要求就突然变得极少,有时甚至半年都不动她一下。他这是怎么了?开始嫌弃自己了吗?还是他已经知道了从前被脏过身子的事儿?万春想不明白,也不想去知道答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下去。万春觉得自己现在过日子过的就是孩子。张行健已经七岁了,因为她在区里工作,他才能上了枣庄最好的小学。张行健学习很刻苦,成绩一直很好。为了孩子,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罪都能受。季来顺的侮辱算什么?只要张行健能出人头地,她宁愿咽下这枚苦果。

好在苦日子快熬到头了,万春听说革委会即将取消,季来顺就要完蛋了。这个消息传出没多久,上面就给区委派来一个新领导。有人跟新领导举报,季来顺有男女问题。季来顺很快就被关起来了,送进了监狱。听到这个消息,万春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她这才知道,被季来顺强迫发生关系的妇女不止她一个,全机关几乎有三分之一的女性都被他脏过身子。

季来顺进去了,万春高兴没几天,却发现自己身上连续三个月没来那个了。她有些着急,悄悄到诊所做了个检查。医生是个和蔼可亲的大姐,查完了很高兴地对万春说:恭喜,你怀孕了!万春呆住了。和张运来结婚这么多年,自己都没怀过孕,更重要的是,这三个月,他们根本就没同过床!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不是他的!万春想到了季来顺。三个月前,他在办公室里,强行扒去了自己的裤子。那时,她正处于危险期,让他用避孕套,他只顾自己一时痛快,哪里肯听?想到这里,万春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他妈的季来顺!

看到她脸色不好,医生好心地说了句:你这样的年纪,属于高龄产妇,千万得多加注意!万春点点头,谢过医生,赶紧离开了医院。她头脑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走进了附近的一个公园,找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蹲了下来,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哭起来。哭了一会儿,万春逐渐冷静下来。她思前想后,觉得这事绝对不能让张运来知道,孩子只能悄悄做掉。她自己是负责计划生育的,没想到到头来要带头执行计生政策。问题是,她到哪里去做手术呢?这种事必须要遮人耳目,更不能让张运来有所察觉。

想来想去,万春想到了万夏。她决定立即去一趟麻庄。

回到家里,万春看到张运来正在辅导张行健做作业,她装作无事的样子,对张运来说了句:我明天想回麻庄去看看爹,娘走了之后,我担心他一个人闷得慌。张运来也没多想,点点头说:快去快回。愣了一下,又说了句:要是只呆一两天,就别带行健去了。万春点点头:不带他了,免得耽误他上课。我尽量早回来,也可能多呆几天,这段时间区里工作太多,我想在老家散散心。张运来没说什么。

第二天,万春坐上了去麻庄的汽车。折腾了大半天,才到家。她先去了前院,看了看老万。老万老了,走不动了,只能在大门口蹲会儿,晒晒太阳。他的眼睛也花了,万春都快走到跟前了,他还没啥反应。万春大声叫了声:姥爷!他才看清是万春,愣征了一下,随即说:春儿回来了?你咋有时间回麻庄了?孩子带来了吗?万春笑笑:就我一个人回来的,来看您和爹!老万点点头说:快去后院看看吧,自打你娘走了以后,你爹就不大出门了!你该带孩子常回来看看,他一个人闷得紧!万春流着眼泪,去了后院。万福一个人坐在锅屋里,正准备做晌午饭。爹也老了,背驼了,腰也有点儿弯了,走路都开始打晃了。万春喊了他一声,他看到万春,不紧不慢说了句:闺女回来了!你歇会儿,爹给你做饭吃!听了这话,万春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从万福手中抢过和面的碗,说道:爹你歇着吧,我来做饭!

陪着万福吃完饭,万春就匆匆忙忙去了医务室。万夏正在给一个老乡看病,看到万春,有些吃惊地问道:姐咋突然回来了?万春摆摆手,说道:你先看病。等病人走了,万春虚掩着医务室的门,小声问万夏:妹子做过人流手术吗?万夏愣了,摇摇头:没做过,大学的时候学过,毕业以后一直没派上用场。怎么,谁要做这个手术?万春压低嗓音说:我。万夏愣了半天:你?你怀孕了?干嘛不把孩子生下来?就因为年龄大了?在麻庄,像你这样的高龄产妇现在多了去了,没事。万春苦笑了一下:要是能生我还来找你?万夏明白了,就不再多问。犹豫了一会儿,万夏说:这个手术必须到镇上医院做,这里没这个条件。万春点点头:到镇上可以,但要保密,你来给我做,越快越好!万夏点点头:那咱们下午就去。

万夏的工作关系一直挂在镇上医院,和医院的人都很熟。她和妇产科的主任是同班同学,把万春的意思和她一说,她没有丝毫的犹豫就答应下来,说:这是个小手术,好做,你肯定行,实在不行,到时候我也留在手术室帮忙。万夏谢过老同学,说了句:我姐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事,还是我来做吧。说好以后,趁着医院刚下班,手术室没人,万夏把万春叫进了手术室。虽说做计生工作时,万春没少经历这种事,但那都是给别人做,疼痛不在自己身上,现在轮到自己了,她还是有些害怕。万夏安慰她:没事儿,不过是个小手术,很快就完,我给你用一点儿麻药,一点儿都不疼。万春点点头,躺到了那个有些奇怪的手术台上,岔开了双腿。

在给万春做手术时,万夏心里还是有些紧张,毕竟她只靠着上学时学到的知识,这么多年,她根本没有给病人做过一次这样的手术。她给万春注射完局部麻药,把一支末端有刮匙的细长金属棒伸入了子宫腔。手术进行到一半,万春突然大出血,怎么止都止不住。万夏呆住了,手忙脚乱起来。赶紧去喊人来帮忙,正值医院下班,妇产科只有几个护士在。大家慌里慌张地给万春止血,无奈没有什么效果。万夏哭着喊:救护车!救护车!把万春往市里医院送。此时的万春,脸色苍白,已经渐渐不省人事。

救护车一路呼啸着到了市里医院,但已经晚了。护士把万春送上手术台时,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十分微弱。临走前,她紧紧抓着万夏的手。万夏在那里哭喊着:都是我害了你啊,都怨我!万春使出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说了句:是姐自找的,自作孽不可活!说完,万春慢慢闭上了眼睛,两颗清泪从眼角无声地滑落下来。

戊午卷

巳时

春节刚过,麻庄的年味儿还很浓。空气中还弥漫着过年的甜腻腻苦丝丝的味道,家家户户门框上的春联依旧红艳艳,小孩子们在南场上跑老跑去,疯了圈似的互相追逐着,嬉闹着。突然,有一个小孩子停了下来,对着村口的方向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大声对其他孩子喊:快听,警车来了!孩子们都伫立在那里,只听警笛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近前。

警车在离孩子们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三个警察从车上跳下来。孩子们迅速围了过去,对着警车指指点点,嘁嘁喳喳。一个大个子警察问:你们谁知道王和的家?孩子们愣了一下,一起说:我知道,我知道!警察笑笑:那你们带我们过去!孩子们一起向秋生家跑去。

女知青叶子萌在大碾盘上死了以后,王和消失了一段时间,庄上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就连秋生和香子都不知道。过了半个月,王和又蓬头垢面地回来了。秋生问他:你死哪里去了?把你娘急得不行。王和看看香子,香子撸起衣袖抹眼泪。王和不搭理他们,只说了句:到枣庄逛去了。王和回来以后,再也没有了往日傲儿吧唧的样子,整个人变得胆小怕事,见了村里人恨不得都绕开走。村里人都说王和变了,变得和他爹秋生一样,越来越老实了。陆小虎每次见到王和,都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说:你小子咋跟变了个人似的!我年纪越来越大了,这主任啥的也干不多久了,正想着让你小子接班呢,看你这幅熊样子,咋个接班嘛?王和不作声。陆小虎摇摇头:真他娘邪乎了,野狗也能变绵羊?

警察到秋生家的时候,秋生和香子都在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小孩子们的咋呼声,两个人都出来看。还没出大门,警察就进来了。两人看到警察,吓了一跳。秋生有些胆怯地问道:你们是……大个子警察笑着说:我们是区公安局的,这是王和的家吗?秋生点点头:他刚出去了,可能去了大队部。警察看看四周,对另外两个警察挥了挥手,他们迅速向大队部跑去。

王和正站在大队部院子里背着手抬头看天,他看一会儿天,再看一会儿不远处的知青宿舍,再瞅瞅万夏的医务室,再抬头看天。看了一会儿,正欲回屋。突然看到三个警察正向自己跑来,他本能地想跑,但大门已被警察堵住了,无处可逃了。他急得满头大汗,向着医务室跑去。警察紧跟在他身后,也向着医务室跑。

万夏和韦南方正在给针管消毒,没注意王和闯了进来。王和进来顺手拿起案子上的手术刀,指着万夏和韦南方说:你俩别动!蹲在那!万夏和韦南方惊呆了,看着王和一脸恐惧的表情,只得在原地蹲了下里。警察随后来到了门前,都举着枪。高个子警察对着屋里喊:王和,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自己走出来,就算你主动投案,如果你敢反抗,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万夏听了警察的话,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带着哭腔对王和说:是你杀死了叶子萌?王和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不是俺杀的,是她自己……话没说完,高个子警察已经站到了门口,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王和:王和,你放下手里的刀子,不然我就开抢了!王和嘴里嘟囔着:不是俺杀的,不是俺杀的……边说边往后退,退到万夏跟前,一把抓住万夏的头发,把手术刀放在她的脖子上,对着警察喊:你们都别过来!过来俺就杀死她!万夏吓得脸色苍白,嘴唇打着哆嗦说:我可是你姐……王和根本不理她,韦南方噌地站起来,想夺回王和手里的刀子,哪知道王和早有防备,用刀子指着万夏:你再往前一步,俺就杀死她!韦南方不敢动了。僵持了一会儿,王和对着警察吼:你们退后,退得远远地。警察没办法,只好往后退。王和押着万夏,一点一点儿往门口挪。等出了门,王和又对着警察喊:把枪放在地上,退到大队部外面!在推搡中,万夏的脖子已经被手术刀划了一道血痕,她吓得“啊啊啊”直叫,警察只好照着王和的要求做,放下枪,退出了大队部。王和捡起地上的手枪,押着万夏出了大门。警察远远地看着他。听到消息的乡亲们都偎过来看热闹,看到王和手里有枪,都吓得面如土色,往墙后面躲。

大队部门口有一条大路,直通马鞍山。王和押着万夏往路口跑了几十米,猛地把她推倒在地,自己向山上跑去。三个警察迅速追了上去,边追边对闻讯赶来的陆小虎喊:去报警!陆小虎瘸着腿跑开了。韦南方把万夏扶起来,查看了一下脖子上的伤口,还好,只是皮外伤,擦些药就好了。万夏惊吓过度,浑身无力。韦南方把她背回了医务室。听到消息的老万一路喘息着赶来,看到万夏没什么大事,直拿拐杖在地上敲,边敲边骂:王和这个小王八羔子,吃了豹子胆了!秋生和香子听说王和抢了警察的枪,逃向了马鞍山,早吓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王和一路跑到了马鞍山顶,来到了废弃已久的盘龙道观。他四下里瞅瞅,寻找能藏身的地方。找来找去,只有大殿里的一个地洞可以躲避。他没有别的办法,跳了进去。三个警察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在道观里找了半天,没发现半点王和的影子。再看看山后,一片莽莽苍苍的山林。高个子警察说道:原地休息吧,等咱们的人到了,再去搜索。半个小时后,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到了马鞍山顶。高个子警察指挥大家分散开,在道观里一点一点仔细搜寻。搜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高个子急中生智,带了个警察回到麻庄,打听到道观为老万所修建,就来到老万家,问他:道观里可有什么可以藏身的机关?老万年纪大了,有些东西已经回忆不起来了。但对于道观的事情,却记得很清楚,他对警察说:正殿下面有个暗道,是我以前藏粮食的地方,那个暗道很深很大,就是不知道现在塌了没有?警察问清楚了暗道的方位,又迅速回到马鞍山。

高个子警察指挥大家包围了正殿,一点点靠近那个暗道。暗道的确设计得很巧妙,不知道的人根本看不出来。但从暗道的盖子来看,很明显刚刚被人动过了,上面的灰尘上留了手指印。打开盖子之前,高个子说道:罪犯嫌疑人手里有武器,只要他反抗,我们就开枪!大家点点头。高个子找来一根粗树枝,猛地把盖子扒拉到一边。盖子一打开,就听到砰砰两声枪响,两粒子弹从洞口飞了出来。高个子警察朝洞里喊话:王和,再给你三分钟时间,放下武器,从里面出来,不然,我们就开枪了!三分钟过去了,洞口没有一点动静。高个子手一挥,一个警察朝着洞口开了两枪,里面传来一声惨叫。

申时

王和死了。

警察说他罪有应得,他强奸害死了叶子萌不说,还拒绝逮捕向警察开枪。警察对王和的指证,已经死无对证。但从王和对警察的恐惧来看,他肯定犯了罪。只是,他到底犯了强奸罪还是强奸杀人罪,就无从知道了。

对于王和的死,秋生和香子很难过。这是他们唯一一个儿子。难过的还有王顺子,他已经老得快走不了路了,活着的惟一心劲儿就是这个孙子。最难过的人却是万福。他知道王和是自己的儿子,是老万家的骨血,他已经失去了万春,现在又失去了王和,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万福真想也像滴翠那样自杀了事。

只有我知道,当王和丧命于警察之手时,最应该难过的人是老万。他守护麻庄一辈子,守护的是个啥?是麻庄的命脉?还是老万家的骨血?可以说,这两样他都没能守住。从第一个方面来说,麻庄的许多东西已经或者正在失去,再也没有了以前的安宁。从第二个层面上来说,他还不知道王和是目前老万家唯一一个骨血。他万家五代单传,到了现在,是真正地断了后了。万福的孩子没了,万禄的闺女是别人的,万寿的孩子是领养的,就连万春的孩子也是领养的,最小的一个儿子万乐根本就不是万家的种儿。你说,老万还守护个什么劲儿?他守护麻庄守到最后,什么都没有得到。但老万依然认为麻庄是一块福地,这里有他的根,这里养活了一代代麻庄人。让我稍感宽慰的是,我看到万家祖坟又新长了一棵十分茂盛的柳树,我知道,那是万家另一个希望的诞生。

这天下午,万寿扛着扫帚正要出去扫街,迎面走来两个夹着公文包的年轻人,他俩看到万寿,齐声叫了声:万书记!万寿一愣,好多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叫自己了,万寿有点不适应。看看那两个人,确实是在叫自己。那两个年轻人又叫了声:万书记,我们是市委组织部的,今天来是给您落实摘掉右派帽子的政策。万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喃喃自语地说着:你们说的是真的?两个年轻人点点头,笑笑。

万寿把他们让进屋里,激动地对欢喜和万冬说:我的帽子摘掉了!我的帽子摘掉了!欢喜和万冬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两个年轻人。两个人一齐点头,其中一个说道:万书记的政策落实了,省委组织部下发了专门文件,委托我们给万书记摘掉帽子,并且从今天起恢复万书记的市委书记待遇。这是省委的文件,万书记您看看!万寿抖索着手接过年轻人递过来的红头文件,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把那份文件看了好几遍,直到都背下来了,才说道:谢谢党,谢谢组织!万冬从万寿手里拿过那个文件,看了一会儿。欢喜不识字,问万冬:上面都写了啥?万冬说道:就说给爸落实政策,摘掉帽子,考虑到年龄太大,恢复市委书记待遇,不再担任实际职务等。欢喜点点头,直拿衣袖抹眼泪。

送走了年轻人,万冬捡起那把扫街的大扫帚,想扔得远远地。万寿制止了他,说:留个纪念吧,扫了这么多年的街,留个想头!万冬笑笑:爸,你还没扫够吗?万寿也笑:没扫够!愣了一下,他对万冬说:你知道平反以后,最让我高兴的是什么吗?万冬摇摇头。万寿说:就是你可以去上一个好的高中了!你考大学有希望了!

没几天,万寿听说,张运来也恢复原职了,当上了枣庄市的新市长。

上任的第一天,张运来就到万寿家里来,给他赔不是,说自己在“文革”中做了不该做的事,让老书记受委屈了!万寿笑笑,说了句:都是自家人,就别说两家话了!听到这话,张运来想起万春来,揉了揉眼睛,说道:万春死得太惨了!我到现在都想不通,她怎么会大出血,她那天要做什么手术?万寿沉默不语,万春死在医院的时候,他已经听万夏说了事情的原委,这些情况都没有告诉张运来,只告诉他万春有些不舒服,做手术时大出血没抢救过来。现在万春人都没了,告诉不告诉张运来真相已经不重要了。想到这里,万寿安慰张运来:万春走了,你给张行健再找个妈,好好把他带大,也算是对得起万春了!张运来点点头:我会照顾好行健的,你放心。为了不让他受委屈,我考虑还是先不给他找后妈了。万寿语重心长地说了句:组织上信任你,让你官复原职,你要好好做事,把枣庄的烂摊子收拾好!张运来说:我一定会努力的!你是咱们的老书记,将来还请你多指导,我遇到什么困难,会多向你请教的!说完,他就告辞了。

万寿知道张运来的担子很重,“文革”把市委搞乱了,也让枣庄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要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谈何容易?但万寿相信张运来的能力,或许,用不了多久,枣庄就会呈现出一幅全新的景象了。

乙丑卷

午时

到了乙丑年这一年,老万已经九十八岁了,他太老了,走不动了,哪怕挪一小步都要费很大劲儿。他的活动范围只能从屋子到大门口,再远一点的地方都去不了了。老万活到这个年纪,在麻庄已经算是高寿了。和他同龄的陆三都走了二十多年了,王顺子也于一年前走了。从王和被警察毙了那一年开始,老万就在一个小本本上列出和自己差不多年龄的麻庄老人,刚一开始列了几十个,过了几年变成了十几个,到去年的时候,秀才王二也走了,小本本上就只剩下王顺子和他自己了,等王顺子也走了的时候,老万彻底孤独了。王顺子入土那天,他在万福和冬菊的搀扶下,挣扎着去了王顺子的坟头,在他坟前念叨了半天:老伙计吆,你们一个个都排着队去见阎王爷了,着急个啥嘛?你以前打赌说,一定要活过我,你看,到头来还是你输了吧。你们都走吧,剩下我一个,再守着麻庄过几天,等该走的时候,我再去找你们拉呱。说完,老万抹了抹眼泪。那以后,他基本上就不大说话了,每天起床睁开眼,等着冬菊给他穿好衣服,喂几口饭,他就被万福搀扶着挪到大门口,坐在小马扎上,睁着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村口。

万福知道,老万在等人。

这段时日,老万对万福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娘昨儿个夜里又来叫我了,说那边都收拾好了,就等着我回去了,她等我都等不急了,说我活得时间太长了,连阎王爷都有意见了。我告诉她,让她再给阎王爷求求情,再让我多活两年,我要把你们兄妹几个都等来,我再闭眼。你娘不说话,既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万福知道老万一直在等谁。这几年,他等来了万寿——他退休以后,时常坐着小汽车到家来看看;等来了万喜——她每隔一段时间都来麻庄化缘,到家里站一会儿;也等来了万乐——文革已结束,他就经常回麻庄了。但老万还没有等到万禄,他每天坐在大门口,遥望着村口,最想等到的就是他。

老万每次都对万福嘟囔着:你二弟是个人才啊,比你们都强,可他咋就没了音信呢?万福听得多了,耳朵听出了老茧,就恶声恶气地说:老二怕是回不来了!听到万福说这样的话,老万就挥舞起手中的拐杖,吓唬万福:你再胡说,我就打你!你兄弟没死,他一定会回来的!你这个当哥哥的,咋没个哥哥样子!已经到了古来稀年纪的万福听到这话有些委屈,垂着眼掉眼泪。老万看了,就笑:你看你个样子,都七十多了,咋还像个娃!万福说:在你跟前,咋不就是个娃嘛。老万笑笑:你啊,算是最孝顺我的,在我身边呆得时间最长,我算是得了你的济了!万福破涕为笑:爹你还没老糊涂啊,从小到大你都没夸过我一句,这是第一次夸我啊。老万默然,半天说了句:万禄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这天,万福刚把老万扶到大门口,就听见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铛声。抬眼看,一个邮递员骑着车子过来,他看到万福就问:万仁义家是这儿吗?老万耳朵不行了,根本听不到有人叫他。万福赶紧应声:是这儿!他耳朵聋了,听不到,我是他儿子!邮递员笑笑:有他的信,从台湾来的挂号信!万福一愣,嘟囔了句:台湾来的?给我爹的?邮递员把信递给他,说了句:你在这儿签个字。万福抖抖索索地签完字,问了句邮递员:你要喝水不?我给你倒去!邮递员摆摆手:不喝了,谢谢你,大爷!愣了一下,邮递员又说:你们家在台湾有亲戚吗?我送了这么多年的信,都没看到过从台湾寄来的,今天这还是第一次!说完,他骗腿上车,走了。

老万看到那人走了,问万福:那个小伙子是干啥的?你咋没让他进家喝口水?万福在他眼前晃了晃那封信,大声说:给你送信的,也不知道是谁,从台湾来的!老万一听,愣了一下,急急地说道:赶紧拆开,读给我听听!万福抖抖索索拆开了信,从里面滚落一张照片,附着一页纸。万福拿起照片,看了半天,递给老万:爹,你看看,这是不是老二万禄?老万夺过照片,只看了一眼,就满脸的老泪纵横,他喃喃地说着:是他,是他,是他!万禄还没死!只是,他旁边的那个女的是谁?还有一个小伙子?万福拿过照片又看了看:可能是他的婆娘和儿子吧。他看了看那页纸,给老万读起来:

爹:

你还好吧?我是你的儿子万禄。我现在在台湾了,打四九年过来,已经三十多年了。两岸一直不能通邮通电话,我给你们写了好多信,但都寄不出去。现在两岸通邮了,这封信你应该能收到。

家里人都好吗?我来台湾三十多年,在这里结了婚,生了个儿子,就是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因为出生在秋天,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万秋。他现在刚刚大学毕业,非常想见见你们。既然两岸已经可以通信了,估计可以回大路探亲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你老人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好好地活着,等着我带着你的孙子回去寻根。

也不知道大哥万福、三弟万寿和妹妹万喜现在都过得好不好?几年前,我听说大陆搞了一次严重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我就一直在担心你们。也不知道我这个国民党老兵的身份影响没影响到咱家。现在运动结束,你们都还好吧?

万春现在已经不小了,她过得怎么样?嫣红呢,她改嫁了吗?我一直想告诉她趁早改嫁,我希望她能过得好一点。

爹,一旦陆地放开探亲寻根,我第一时间就回大陆看你,你一定要等着我!

不孝儿万禄敬上

一九八五年八月七日

听万福念完,老万已是满面泪痕,他从万福手里接过那封信,呆呆地看着,脸上看不出是悲伤还是高兴。

万福问他:爹,这封信还给嫣红看吗?

老万愣了一会儿:不给她了,让她好好和陆小虎过吧。你赶紧去拿纸笔,给万禄回封信,就说家里一切都好,我这把老骨头就等着看他一眼呢,让他赶紧回来吧。万福点点头,回去去找纸笔,等他回来的时候,发现老万身子直直地靠在门框上,眼睛紧紧闭着,脸上带着一丝笑容。老万走了。万福嚎啕大哭:爹啊,你咋就走了啊,万禄不是让你等着他回来吗?爹啊……

申时

老万的丧事办得很热闹。

我看到老万家的人都回来奔丧了。万寿是第一个到的,他和欢喜都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从枣庄到麻庄,万寿一路泪流不止。一进院门,看到大门口升起的天鹅帆,他就嚎啕起来:爹啊,你咋就走了啊?你这一走,谁还能守着我们啊?爹啊!欢喜想起了老万从前对她的好处,又想起早走的瞎子老方,早已把持不住,哭晕过去好几次。万冬大学毕业以后,响应学校号召,去支援边疆建设,路太远回不来。万寿给他去了个电话,让他在遥远的边疆给老万烧了一刀纸。万喜是个出家人,不能给老万披麻戴孝,她带来了几个尼姑,给老万做了一个道场。万喜也老了,脸上有了深深的皱纹。我看到万喜哭了,她哭得无声无息,只有肩膀在抖动。她边哭边给老万做道场,眼泪湿透了衣襟。万乐刚刚被提拔为镇中的校长,对老万的死,他倒是很冷静,带着金枝不声不响在灵堂前给老万磕了仨头,就和万寿蹲在一起,静静地看着老万的棺木。冬菊看了看他,抹起了眼泪,边哭边说:万乐啊,你咋也不哭一声哪!万乐还是一动不动,只紧紧地看着大红的棺木。万寿对冬菊说了句:他在哭呢,他比咱们哭得都厉害,他在心里哭着哪!听到这话,万乐突然放开嗓门,如同狼嚎一样,哭了起来,边哭边拿头撞击老万的棺木,直把额头都撞出了血。坐在他旁边的金枝拉不动他,急得直哭。他们的孩子万达才三岁,小家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瞪着眼睛四处瞅。

嫣红早就来了。她一听到万家这边的哭声,就跑来了,进到灵堂就大哭不止。因为万禄不在家,老万生前待她不薄,对她一向宽容不说,还特地催促她赶紧改嫁陆小虎。她一开始不愿意,但陆小虎腿脚不好使,需要人照顾,老万还是让她搬到陆家去住了。事实上,老万已经承认了她和陆小虎的关系。想起这些,嫣红悲从中来,哭得也是呼天抢地,悲恸不已。就连陆小虎也来奔丧了,并且也要和嫣红一样穿重孝,他在老万的灵前哭着说:万爷啊,你就把俺当成你的义子吧,俺愿意给你披麻戴孝!这话说得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也就任由陆小虎去了。

香子比嫣红来得晚一点,王和死了以后,她基本上就不大出家门了,整个人变得呆滞起来,傻了一样。人都说,香子的魂儿被王和带走了,只剩下一副驱壳在麻庄。她和秋生每天四目相对,每天以泪洗面。她听说老万走了,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直跑到老万的灵前,什么话也不说,一头扎向棺木。幸好万福反应快,挡住了她,不然,香子一定会撞得头破血流。秋生生性木讷,他蹲在灵堂外面,抱着头,只默默掉眼泪。万福让他到灵堂里去,他也不去,只是哭,满脸都是眼泪。

万夏调回市里医院五年了,她得到老万走了的消息,一时间呆愣在那里,哭也哭不出来。韦南方拍了她两下,她才清醒过来,哭着和韦南方一起回麻庄奔丧。万春死后,她就是万家的长孙女了,想起老万对她的疼爱,也是哭个不停。

让万寿没想到的是,张运来带着张行健也赶来了。他在老万的灵前鞠了三个躬,和万福、万寿握了手。万寿对他说:你这么忙,可以不来的。张运来抹掉眼泪:哪能不来?虽说万春走了,但张行健毕竟还是外孙啊,我们得来!愣了一下,张运来又说:三叔你看,这边需要不需要用车啥的,我来安排。万寿摆摆手:不用了,咱不讲那个排场,悄悄把事办了,把人送走就行了。张运来点点头。

灵堂前,万福对着棺木念叨:都来了,爹,都来了,就差万禄了,我知道你最挂心他。说着,他把那封信平展开,放在老万的棺木旁边的长明灯上,烧掉了。万寿问:大哥,二哥信里说没说啥时候回来?万福摇摇头:只说会回来,没说啥时候。张运来插了句:现在两岸还没通航,要回来,必须绕道香港。关键是两岸互通还没有政策,二叔想回来也来不了。万寿点点头,没说话。

按照万寿的意思,老万的丧事不准备大办了。但万福不同意,说爹活了这么大年纪,也算是喜丧,应该大办。搁以前,家里没这个条件就算了,现在条件好了,也该热闹热闹。征求大家的意见,主张大办的多。问到万乐,他看着万寿半晌不说话,万福再问,他就说了句:咱们可就这一个爹!万寿明白了,他也主张大办。在这个家里,万乐虽说排行老小,但正因为这一点,大家才有些宠他。老大万福和老小万乐都主张大办,万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张运来看透了万寿的心思,安慰他说:三叔你现在是离休干部,不在位子上,大办一场也无妨。万寿点点头:这个不是我主要的顾虑,我考虑谁来给爹摔火盆?这是一个大问题,既然要大办丧事,摔火盆这个仪式是少不了的。按照麻庄的规矩,摔火盆的人必须是长子长孙,万冬理当摔这个火盆,现在他在边疆回不来,咋办?想来想去,只有万乐的娃万达最合适。孩子虽然小点,但他是孙辈里的男孩。

要大办,就得有大办的样子。万寿拿出一万块钱铺底,吩咐执事的人要办最好的席地,请最好的响器班子。钱不够,可以再加;但事必须办好,办孬了丢人。执事的人当然明白万寿的意思,吩咐其他人去忙活了。

灵堂设在堂屋中间,燃“长明灯”,摆上“打狗饼”,盛“倒头饭”,立“影身草”,灵前放“老盆”,孝男孝女举了丧、烧了纸钱、喊了路。老万的棺木用的是上等木料,棺材板足有六寸厚,这个厚度做成的棺材叫“天地六”。里外面都上了漆,上漆前先灌了桐油,防潮防水,大红的漆刷了五六遍,整个棺木都闪闪发亮,敲上去还有嗡嗡的声响。棺材的前脸上雕了一个繁体的“寿”字,也漆成了红色。

执事的人在灵堂前垂了一道竹帘,竹帘前放了一个祭桌,桌上摆上了祭品,两边是烛台,中间放了一个香炉。灵柩两边铺了一层苇席,万福和万寿他们分别跪在棺木两边。执事的人早已安排妇女给孝子孝孙和女眷们扯了重孝,给孝男孝女砍制了哀杖,大孝子万福的哀杖最粗,万寿次之,万乐再次之,以下按年龄、辈数,逐次变细。

发丧的日子定在第二天。头天下午,响器班子早来了,依旧是远近闻名的崔家响器。三声炮响以后,就算开门了。先是灵堂祭拜,万福在前,万寿和万乐在后。在执事的唱和下,哀棍举过头顶,磕头,双手按住哀棍,边恸哭边跪拜。拜毕,“家奠”开始,按照宗族中辈分的大小、五服制的规定,分别跪拜。晚上,要给老万“送盘缠”,在村口大路上烧纸人、纸马,纸马背上驮着褡裢,褡裢里装着纸钱、纸元宝、纸银壳子等。之后,在执事的带领下,到附近的土地庙给老万“送汤水”。万达打着“影门旗子”走在最前面,两位侍礼抬着面汤罐在后,后面跟着响器班子。万福、万寿和万乐给土地爷磕了三个头,带着送葬队伍绕土地庙一周,将面汤攉下。从此刻开始,老万的亡魂就暂住在土地庙里了,等候土地爷分配去向。

第二天出殡之日,三轮席地过后,众人将老万的灵柩移至麻庄村口,要开始“发引”了。我看到老万的祖宗们都来了,绣香也来了,他们从万家的祖坟出来后,排着队先去了土地庙,给土地爷磕了仨头。再从土地庙来到万家大院,绣香走在前面,给列祖列宗引路。来到老万的棺木前,绣香笑着说道:老东西,快起来吧,该上路了!你面子大,守护麻庄有功,列祖列宗都来迎接你了!老万的魂魄从棺木中钻出来,看了看绣香,又看了看列祖列宗,长跪不起,他对列祖列宗说:我还不想走啊,我要等着万禄回来。列祖列宗齐声高呼:这是定数,该走就得走,身后事你就不要管了。老万对绣香说:我要看着他们把我安葬。绣香看看天,说道:吉时已到,不能再拖了。入土为安那是给儿孙们看的,你必须提前走。老万没办法,只好跟着列祖列宗向着万家坟场走去。

老万在半路上回头看了最后一眼麻庄,他看到在一片葱绿当中,掩映着一袭白色,那是众人在给他行“路祭”。在万乐的帮助下,万达在老万的棺前摔碎了火盆。看着火盆落地,老万叹息了一声,走了。他听到身后三声铁炮,要“起棺”了。

只见执事的人抱着万达打着“影门旗子”走在前面,“举重”的人抬着老万的灵柩一点一点挪向万家坟场。在众人的的恸哭声中,老万的棺木缓缓入了土,执事的人在他的棺前放了长明灯,倒头饭,棺上覆盖上苇席。送丧的人绕墓一周,一个个把哀杖扔在了棺材后面,长跪于墓前。执事者高声宣布:放铁炮,鸣哀乐、筑土!看着老万的棺木一点点被土覆盖,万福、万寿和万乐等人直哭得死去活来。

老万算是安安稳稳地葬了。

丙子卷

辰时

转眼间,老万走了十年了。这十年,麻庄发生了很多事。乡亲们不再一辈子看守麻庄,都开始纷纷往外走了。尤其是年轻人,考上大学的就再也不回这个小山村了,没考上大学的小青年就到北京、上海、广东去打工。他们背起行囊说走就走,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站在麻庄的村口,目送着每一个离开麻庄的年轻人,他们的背影是如此决绝,似乎要把身后的麻庄永远地抛在了身后。

老万走了没多久,万乐想让冬菊搬到西集去住。冬菊不愿意走,说要守着麻庄,守着老万。万乐没办法,又怕她一个人过日子孤独,只好一有空就来看她。清明节前一天,冬菊带着万乐去给老万上坟。老万的坟长了许多杂草,冬菊边清理边嘟囔着:咋个一到那边就变懒了呢?也不知道清理清理自己的家门口!拔完草,冬菊对万乐说:跪下给你爹磕个头吧!万乐扑通一声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仨头。他刚要起来,冬菊按住他,自己也跪了下来。万乐有些吃惊,说了句:娘,你这是……冬菊眼里堆满了泪花,她哽咽着说:今儿个当着你爹的面,俺把你的身世说清楚!前一段时间你不是老问俺自己为啥和万福万寿他们的长相差别这么大吗,因为你不是老万的亲生儿子!万乐呆住了。愣了半天,冬菊又说道:这个你爹他心里都清楚,虽说他知道你不是他的亲生子,但他对你却比亲儿子还亲!万乐问:那我到底是谁的孩子?冬菊低下头,在老万坟前撒了一把土,慢慢说道:都是日本鬼子造的孽!那年,驻守在大寺庙的鬼子把俺和你婶子嫣红抓了去。鬼子坏透了,俺和你婶子差点就死在那里了。从大寺庙回来,俺就怀上了你。听了这话,万乐喉头上下翻动了几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从坟场回来,冬菊又对万乐说了句:听说香子要回日本去了,她在日本有个弟弟,一直在找她。前些日子,政府的人到家里来,了解了她的情况,要把她送回日本。万乐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冬菊话里的意思,后来仔细一想,才明白她是想让自己去日本寻根。万乐犹豫起来,和金枝商量,金枝也拿不出主意来,只说等香子回来,可以去找她问问日本那边的情况。

香子老了。王和死了以后,她老得很快,如今已是满头银发。她的精神还好,时常到万家大院来找冬菊说话,顺便去后院看看万福。她和万福的事儿村里人都知道,她也不避讳了。人老了,一切就都看透了。她知道政府要把自己送回日本,这些日子一直在拾掇东西。她怕秋生难过,早对秋生说过了:回去看看就回来!秋生不信她,说日本是你的家,你还能回中国来?香子抬手打了他一下,说道:你个傻子,俺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了,这里也是俺的家!这话她也对万福说了,万福不说话,愣了半天才说了句:叶落归根,不回来也罢。这话说得香子直落眼泪。

这天一大早,一辆小汽车开进了麻庄,把香子接走了。秋生和万福都很难过,远远地站在村口,目送着香子的离去。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说:香子肯定不会回来了,日本毕竟是她的根。谁都没有想到,三个月以后,这辆小汽车又开回了麻庄,香子扛着大包小包又回来了。秋生问她:回来还走吗?香子说了句:回来就不走了,俺要老死在麻庄!村里人听到这个事儿,都唏嘘不已。

香子回来的第二天,万乐回了麻庄,专门去看香子。香子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在日本的情形。万乐听得很认真,怎么听都没个够。香子见他很喜欢听日本的事儿,就说了句:早知道你这么喜欢日本,俺回去时带上你就好了。万乐笑笑,摇了摇头:我只是有点儿好奇罢了。说完,他起身回万家大院了。他手里捏了一本书,上面写着“徐福东渡”四个大字。

万乐慢悠悠地走着,听到谁家的电视正在播放着一支小曲儿:

天上下雨路又滑,

自己跌倒自己爬,

自己忧愁自己解,

自流眼泪自抹干。

……

万乐听了,流下了两颗眼泪。

未时

进入初伏以后,苏北鲁南的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在麻庄村口纳凉的人也多了。万福没事也夹着个马扎子,坐在那些老人旁边,听他们絮叨些东家长李家短。这天,万福和往常一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麻庄通往外面的那条大路,看到一辆小轿车正在缓缓向麻庄驶来。最近到麻庄来的小汽车很多,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这辆小汽车同样没有引起大家伙的注意。小汽车来到了众人跟前,从上面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穿着背带裤的小老头,一个是高高大大的小伙子。那个小老头从车上拿了一包从来没见过的一种烟,对小伙子说了句什么,向这边走过来。众人都停止了说话,目不转睛地盯着洋气的小老头看。不知谁对万福说了一句:这个人咋有点儿像你们家万禄?万福听了,一下子站起来,仔细瞅了瞅小老头儿,嘴唇哆嗦了半天,说道:你是万禄?你还没死?小老头眼睛湿润了,说了句:我是万禄!我从台湾回来了!你是大哥万福吧?万福点点头,扔下手中的拐杖,抱住了万禄,痛哭起来,边哭边喊着:老二啊,你来晚了啊,爹他一直在等你啊……万禄也哭了。兄弟俩哭了一会儿,众人都劝他们:好歹你们兄弟总算团圆了,是个大喜事啊!万禄把那包烟拆开了,一根一根分散给大家,亲自给他们点上。众人抽了烟,都说:台湾的烟,和咱们这边不一个味!好抽得很!

万禄回来了,到家和冬菊说了几句话,就去了万家的坟场。四十多年了,万禄离开的时候还是壮年,现在则是个小老头了。三十年的时间,麻庄变了,一切都变了。万家坟场又添了几座新坟,万禄一看到老万的坟头,就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他跪在老万的坟前,不停地磕着头,嘴里说着:爹啊,不孝儿万禄回来了啊,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啊,我把你的孙子万秋也带来了。说着,万禄让万秋也跪下来,对他说:给你爷爷磕个头烧点纸吧。万秋照着万禄的话去做了。

给老万磕完头,万禄又挨个给列祖列宗烧了纸。他看了看坟场周围,皱着眉头对万福说:大哥,坟场有年月没修过了吧?万福点点头:爹在世的时候还念叨着要修修坟场,但一直没修。万禄说:趁我回来,咱们把坟场修好吧,在坟场周围垒一道高一点的墙头,再种几棵松树。万福说好,回去就吆喝人来弄。万禄又说了句:我这次回来,一方面是想看看老家的人,另一方面也想为家乡做一点事情。我在台湾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手头上有不少积蓄,我想把这些钱都用在改善麻庄的面貌上。爹守护麻庄一辈子,我们应该接着守下去。万福点点头。

回去的路上,万禄又问了万寿和万喜他们的情况。万福一一作了回答,最后说了句:万喜苦了点,没解放就出了家,一直到现在。爹走那几天,她回来过。她也老了,但精神比我们好。万禄点头说:当地政府安排我明天去抱犊崮考察,到时候顺便到尼姑庵看看她。当年,咱们哥仨,最疼的就是这个妹妹,想不到她这么早就看破红尘,也难为她了!

第二天,在已由市长升任市委书记的张运来亲自陪同下,万禄坐着小汽车上了抱犊崮。三十多年间,抱犊崮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当年的崎岖山路如今已经变成了一条柏油大路,一直通到半山腰。这里现在已经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旅游风景区,小汽车可以一直开到景区门口。下了车,张运来想让景区的人给请个导游,被万禄谢绝了。他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得很,不用介绍。张运来笑笑:这里可不是当年光秃秃的小山岭了,已经开发了好多景点,现在的抱犊崮有洞天福地之誉。其地质奇特,是华北地区寒武纪地层发育和崮型山的典型代表。其人文景观也异常丰富,东晋著名道教理论家抱朴子葛洪将其与泰山、峨眉山、罗浮山等同列为“图经宇内三十二福地”,这里也是抱朴子成道处。隋唐时期文物三清观、唐代摩崖浮雕十八罗汉及会仙亭、桃源洞等景观错落有致,点缀其间。山中道教宫观、佛教寺院依山而设,崮东麓新修重建了灵峰寺,山脚下的尼姑庵历经战火,一直完好保存到现在。听到张运来提到尼姑庵,万禄问道:尼姑庵离这儿不远吧?我想先去那里看看。张运来猜到了万禄要看什么,点点头说:我陪着你去吧。

两个人在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沿着山间整齐的青石板路,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来到了尼姑庵院墙外。这里的格局基本没什么改变,竹林还是那么清幽,青砖黛瓦掩映其中。尼姑庵的大门敞开着,一个工作人员先行跑了进去。万禄面有不悦,但他多少知道大陆官场的一些讲究,也就笑笑了事。不一会儿,从尼姑庵里急急地走出来一位老尼。万禄一下子就认出了那正是万喜,情绪激动地喊了声:妹妹!我是万禄!我回来了!万喜两眼微闭,流下了两行热泪。只见她双手合十,口中高念着法号:阿弥陀佛!万禄愣了一下,也双手合十,说了句:阿弥陀佛!兄妹二人此时皆已泪流满面。

万喜将万禄和张运来让至庵内茶房,问万禄:这次回来还走吗?万禄告诉万喜:回来就不走了,正在和张书记合计,在这里搞一个旅游的大项目,以抱犊崮为中心,连同微山湖、台儿庄一带进行投资开发,把这三个红色革命根据地的旅游资源打通,将昔日的革命圣地变成造福乡亲的旅游胜地!万喜连连点头,称赞万禄做了一件大好事,如果真能实现这个想法,我们以前所做的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这里将真正变成一块洞天福地。

万禄想告诉万喜,昨天夜里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们回到了绣香的肚子里,兄妹四个挤在一起,你踢腿,他伸手,互相挤压着,都想把其他人推得远远地,结果四个人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他们发现空间越来越小,最底下的老大万福先被挤了出去,接着是老二万禄、老三万寿,最后才是万喜。梦的最后,是他们兄妹四人都挤在绣香的怀里,像小猪一样轮番吃着香喷喷的奶。

犹豫了半天,万禄还是没把这个梦告诉万喜,他怕万喜听了,会哭成个泪人儿。

(全文由青岛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李风宇 刘春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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