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人李万福
2020-09-23袁良才
袁良才
我从小就觉得李万福有点儿反动。
李万福是我父亲的一个同事,在搬运站拉板车,兼给卡车或机动船装卸货物。李万福满口四川话,人们都称他“川人李万福”。
在搬运站,数我父亲力气最大,一板车能拉一两千斤,扛两三百斤的盐袋上下货车跳板,脚步穩稳,如履平川。李万福力气最小,麻包扛在肩背上一摇三晃,像三伏天的狗一样喘气。也难怪,李万福又矮又瘦,两只小腿葵花秆样粗细,两排牙齿熏得焦黄,一对金鱼眼的眼珠子也是通黄的。他烟瘾奇大,一天大概得抽三包劣质纸烟,鸡爪似的右手食指中指半截都是焦黄的。
“双枪军嘛!”父亲有时和他开玩笑说。我不知道是啥意思。
李万福就住在我家隔壁,当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李万福的老伴儿姓俞,叫俞秋花,人长得怪秀气,只是头发全白了,比雪还白。听父亲说,他俩因性格合不来,早离婚了,但还住在一个屋檐下。只听他们老是吵架,多是老伴儿俞秋花叫骂,李万福只有畏畏缩缩挨骂的份儿。
他们有一个儿子,三十好几了,打光棍儿,是个愣头青,听说不是李万福亲生的,是老伴儿带过来的拖油瓶。
李万福很“油”,还贪“吃”。
我读小学的时候,周末经常要跟在父亲他们的板车长蛇阵后面,遇到上坡或泥泞的地方,就得弓腰撅腚使出吃奶的力气推板车,一辆一辆地帮着推。
李万福的车推得最吃力,但也时常有惊喜。他不是抠破麻包掏出几粒糖果,就是顺出几块饼干奖赏我。起初我不敢接,李万福龇开满嘴的黄牙说:“放心吃吧。就说麻包被树枝挂破了,可以报损耗。”
他还有更胆大的行为。一次过了午后,大家都嚷肚子饿了,李万福竟把自己车上的米包戳了一个洞,哗哗地放出许多白花花的米来,然后就近找了一户人家,生火做饭,那户人家还贴了一些萝卜咸菜。那顿饭吃得好香好饱,但父亲打着饱嗝儿还是说了李万福:“以后不能这么干了。饿死不做贼,老古话哟!”不料一向寡言少语的李万福却莫名其妙地发起了脾气,金鱼眼瞪得似要迸出来:“老子八年抗战,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吃点儿公家的米算什么!要不是老子……”父亲黑了脸,呵斥李万福:“别卖你那川军的牌子了,也不看看现在还是你们的天下吗!小心祸从口出!屎不挑不臭!”李万福立时像霜打的茄子,蔫巴下来。
这次我才从父亲嘴里模模糊糊地知道,李万福是四川万县人,被抓壮丁进了刘湘麾下的新七师。抗战全面爆发后,百万川军出川,李万福所在的新七师打过广德保卫战、青阳陈家大山攻坚战等很多恶仗,李万福命大,屡次战斗下来竟毫发未损。抗战结束,他开了小差,到寡妇俞秋花家倒插门来了。
一次,我跟在父亲后面推车,突然惊叫起来,看见李万福的板车轮轧到了一条一米多长的菜花蛇,蛇头蛇尾拼命地摇摆着、挣扎着。只见李万福停下车子,金鱼眼闪出异样的光亮。他冲过去拎起蛇的尾巴,把它从车轮下拽出来,在空中抖了几下,蛇便瘫软下来,有气无力了。“刺啦——”一阵裂帛之声,蛇皮已被李万福从头到尾撕将下来。他抠出血淋淋的蛇胆,龇牙一笑,一仰脖,一张嘴,咕噜一声,把蛇胆吞下肚去,说:“蛇胆明目哩!想当年老子……”见我父亲皱起眉头,说“李万福,你咋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便换了话题,讨好地说:“同志哥哎——晚上吃红烧蛇肉。那美味,啧啧!给只老母鸡也不舍得换哟。”
记忆中,川人李万福特别爱吃鱼腥草,凉拌或者炒肉丝。我们这地方泥地里、水沟旁,鱼腥草多的是,一年四季都有。没人吃,猪都不吃。不知李万福咋那么爱吃鱼腥草。为这,老伴儿俞秋花不知和他吵了多少回嘴。俞秋花捏着鼻子跺着脚骂:“饿痨鬼投胎的?啥东西不能吃吃这鱼腥草?又腥又臭,脏了老娘的锅哩!”李万福见俞秋花倒了他的心肝宝贝,气得鼻斜脸歪,竟“叭叭”给了老伴儿两耳光子,蹲下身子把这道菜扒拉回粗瓷碗里,边大口嚼着边流泪:“晓得不?我们四川人都好这一口,吃着它,我就想起老家哩!想起那些死去的弟兄……”
我还看见过李万福吃蒸腊肉,真是好玩儿。他夹起一块切得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腊肉片,在嘴里来来回回地嗍着,最后又用筷子放回到肉碗里。一小碗腊肉他要吃上半月才会见底。父亲说:“川人李万福是过过苦日子的人,他这是在沾点儿咸味荤腥味好下饭哩!”
一次我又给李万福推板车。我说:“昨晚的《地道战》真好看。八路军真勇敢!”李万福忽然停下车子,来到我身旁,四下张望了一下,鬼鬼祟祟地对我说:“八路是厉害,可我们川军也了不得,打死好多日本鬼子哩!都说无川不成军哩!”我摸着后脑勺忽闪着大眼睛问:“川军是什么军?”李万福涨红着脸说:“就是……就是……国民党的部队,国军。”
我就是从这时候开始觉得李万福反动的,我鄙夷地瞪视着他,突然大叫道:“你是个大坏蛋!”父亲耳尖,走过来对李万福说:“在小伢子面前胡说什么?咋就管不好你这张嘴?我看你早晚得吃亏在这张嘴上!”
父亲的话不幸而言中了。有人向公社“革委会”报告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李万福被抓去开群众批斗大会,脖子上用铁丝勒着“反动兵痞李万福”的大牌子。他看上去又瘦又矮,蔫了吧唧,可怜极了。
跳上台批斗他最积极的正是他的那个继子:“李万福!你老实交代,在皖南事变中你是怎样屠杀新四军的?”
“我……我人是去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嘛!但我都是朝天放枪,中国人还能打中国人?”
“你个顽固派,还敢狡辩!”继子左右开弓,打得李万福嘴角流出血来……
父亲摇头叹息说:“这浑小子,为了讨一个女知青的欢心,争取进步,就拿养父当垫脚石哩!”
批斗会后,李万福还是被发落回搬运站监督改造,从此他像变成了一个哑巴。
再后来,李万福的侄女将他接回了四川老家,除了俞秋花定期能收到李万福汇来的生活费,再无他的任何消息了。俞秋花抹着眼睛说:“这老东西,还算有良心!”
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之际,电视台推出《寻访抗战老兵》系列节目,我在电视屏幕上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主持人问:“您的军功章呢?”那老兵又矮又瘦,却腰板挺直、英姿飒爽!他不声不响地脱去上衣,身上伤痕累累……那不正是川人李万福吗?
其时,《川军团血战到底》《壮士出川》等抗战剧正在各大电视台热播。
听说李万福活过了100岁,无疾而终。
不知从何时起,鱼腥草也悄然成了我们这里酒席私宴上的一道美味佳肴。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