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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组长万春

2014-06-25

地火 2014年4期
关键词:万春冰水志远

■ 隋 然

岁 月 版画/王洪峰 作

西北风和板房咯吱的声响灌满了机组长万春的耳朵。他用力睁开睫毛上挂霜的眼,撒眸下四周,看到窗户已被雪团糊住。幽黯的板房里弥漫着一股臭脚丫子和身上散发出的馊味。床头立着厚厚的棉裤,冷丁一看还以为蹲着个人。

腿上的瘙痒,令万春不由伸手去挠。随着一阵疼痛,他知道又挠破了。最近身上总是痒,痒得令他难以忍受。他只有不住地用手去抓挠,下手轻了不顶用,重了容易挠破。至今他都说不清身上被抓破了多少次。

一阵梦呓声打断了思路,他扭过头,发觉铁军在说梦话。

他看眼表,表针正搭在凌晨4点上。长期的野外生活,令他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次醒来,他都要把白天需要干的活捋一遍,避免出现纰漏。

机组里50多人,他将人分成两个作业面摆开,两人一组,同时开焊。布管、组对、焊接、连头,每一道工序都要衔接紧密,不能出现一点差错。

万春伸出手,没有摸到棉工服,扭头一看,棉工服趴在地上,他探出胳膊,捞起冻硬的棉工服,披在身上。身子接触到棉工服的瞬间不由缩小了一圈。他将腿从加厚的棉被里移出来,伸到床下够鞋。脚一伸进鞋里,立马打了个冷战,一股寒冷顺脚板流窜到腿上,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孙宏刚打被窝里探出头,瞅着蹲在炉旁忙活的万春说:“师傅,起这么早?”

万春说:“炉子灭啦,我把火生起来。”

铁军尿急,腾地坐起身,趿拉鞋就往外跑。万春一把薅住他,将身上的棉工服甩到他身上。铁军跑出板房,转身又跑了回来。

孙宏刚奇怪地问道:“咋这么快?”

铁军哆嗦着身子,磕磕巴巴地说:“太,太冷啦!”

他一个趔趄扑到床上,钻进被窝。

孙宏刚打趣说:“你不是一向不怕冷吗,今儿个怎么啦?”

铁军说:“你小子别说风凉话,有种你出去试试。”

他扯过立在床头的棉裤,将腿直棱棱地插进去,跳下床,又跑了出去。

在地中央杵了会儿,万春觉得身上很冷,他紧走几步,钻进被窝。嘴里呼出的哈气,成团的在空中飘,越飘越瘦,撞到冰凉的墙壁,碎了。他套上袜子,拎起棉裤放到床上,将腿慢慢地伸进去,嘴角不由抽动了几下。他觉得伸进去的不是棉裤,是冰窟窿。

炉火越燃越旺,不时响起噼啪的声响。火舌顺着炉盖的缝隙伸出来,燎烤着周围的寒气。

铁军跑进屋,带进一股凉风。他几步走到炉前,两手使劲地搓脸。嘀咕道:“昨晚肯定又降温啦,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万春瞥了他一眼说:“挺不住啦?要不你回后线去。”

铁军一梗脖子:“别小瞧人,我才不当逃兵呐。”

万春对两个人说:“还有点时间,抓紧睡会儿,我出去转转。”走到门口又停下脚,“别睡过头啦,耽误吃饭。”

万春接过焊把,戴上面罩,身体前倾,手腕轻轻一抖,焊接起来。他稳稳地握住焊把,捋着焊口慢慢移动,透过护目镜,看到管道的接口被均匀严密地连在一起。

寒风吹到面罩上,使面罩越发的冰凉。尤其面罩和衣领的缝隙间,风钻进来,如一根根针刺在肌肤上,令人难受。

万春焊完焊口,撂下面罩,背对寒风,倒腾失去知觉的双脚。他甩掉手套,在麻木的脸上使劲揉搓。孙宏刚放下工具,在林子边跑来跑去,活动身体。

万春捋着施工带,朝下一道焊口走去。他得抓紧时间,一天紧赶慢赶也就焊20多道焊口,稍一耽搁就会影响进度。在他的脑海里始终缠绕两个问题:一是质量,二是进度。为此,他的神经每天都绷得紧紧的,唯恐出现闪失。他抬起还隐隐作痛的脚往前走,没走几步,就眼前一黑,跌倒在雪地上。孙宏刚见状,急忙赶过来,扶万春靠在身上:“师傅,你没事吧?”

万春晃晃头:“没事,又不是泥捏的,拉我起来。”

孙宏刚搀起他。两个人踏着积雪追赶前面的电焊车。一阵狂风迎面扑来,将露在外面的脸撞得生疼。万春哈下腰,专心赶路。孙宏刚经不住寒风的骚扰,转过身,倒着走,没走几步,一脚没有踩实,歪倒在没膝的积雪里。他吃力地爬起来,追赶走在头里的万春。

万春和孙宏刚赶到下一个管口,孙宏刚忙做焊前保温预热,绑电热带对管口加热。万春从电焊车上取下焊把和面罩,将电缆线扯下来。

孙宏刚接过万春递过来的焊把和面罩,卡住焊条,站在钢管的对面,待钢管达到预计的温度。万春解下电热带,抄起焊把,朝孙宏刚点下头,两个人几乎同时一抖手腕,霎时弧光闪烁,火星飞溅。

十多分钟过去了,放在平时这十多分钟算不了什么,可在这恶劣的环境里,一个人要保持一个姿势是何等的艰难。极度的寒冷浸透人的筋骨,凋零人的灵魂。万春的手脚已经冻僵,橘红色的工服已经被寒风打透,寒气在他的两腿小腹脊背上流窜,使他觉得仿佛站在冰窟窿里,浑身打颤。他将左腿略微弯曲,抵在钢管上,以保持身体的平衡。这时他的身体里突然涌起一股气体,那气体迅速流窜到鼻腔,他咬牙控制住自己,不让喷嚏打出来,他怕手一哆嗦偏离了焊道,影响焊接的质量。

万春的身体随焊把的移动发生变化,他由站立逐渐弯下腰,两腿开始弯曲,蹲下,最终坐到冰雪上。寒气立刻穿透棉裤,冻得屁股瓦凉瓦凉的,一会儿就失去知觉。

孙宏刚抢在万春的前边,钻到只有半米高的钢管下。他躺在雪地上,仰脸焊接钢管的底部。风雪吹打在他的身上和面罩上。万春见状,忙移过身子,替孙宏刚挡住风雪。直到孙宏刚焊完,打钢管底下爬出来,他才用手支撑起僵硬的身体,艰难地站起来。他嘱咐孙宏刚几句,准备到下一个管口,可没走出两步就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晕了过去。

孙宏刚见状,忙丢下工具,跑了过来,将万春抱在怀里:“师傅,师傅!”

铁军赶过来,急切地问道:“咋啦?”

孙宏刚说:“不知道,说了几句话就晕过去啦。”

铁军见有辆拖车过来,忙把车拦住。孙宏刚背起万春来到车旁,司机往车上薅,孙宏刚和铁军往上推,费了很大劲儿,才将万春弄进驾驶室。

万春慢慢睁开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用手一摸,发觉自己躺在床上。

“感觉好些吗?”张医生走过来,关切地问道。

“我咋躺在这儿?”

张医生说:“咋,你对发生的事儿一点都不记得?”万春茫然的目光,使张医生意识到他不知情,“你在工地上晕倒啦,是孙宏刚把你送过来的。”

“他人呢?”

“回工地啦。”

万春一骨碌打床上坐起:“不行,我得回工地。”

张医生说:“你病得很厉害,发烧39.4℃,我不能让你走。”

万春急切地说:“张医生,现在工期这么紧张,我咋能躺在这里。”看到张医生不容商量的神情,他缓和下语气说,“要不这样,你先给我打一个退烧针,晚上再打点滴。”

张医生在犹豫,万春自己动手拔下针头,穿上鞋就往外跑。张医生一把扯住他。万春的脸绷得紧紧的,睁圆双眼,怒视着张医生。

张医生说:“我给你打一针,你把药带上,晚上一定来打点滴。”

万春的脸霎时绽开了一朵花:“嘿嘿,这就对了嘛。”

深夜,幽黯的板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味。万春被这股烟熏醒。他睁开眼,发觉屋里流窜着烟雾。直觉告诉他,串烟了。他麻溜地钻出被窝,光脚插进冰凉的毡疙瘩里,急赤火燎地跑到门前,用力搡开门。

冰冷的寒气呼地灌进板房,令万春猝不及防,身子瞬间被寒风包裹起来,他颤抖着身子,跑回到床上,钻进被窝。

“咋这么冷?”孙宏刚被冻醒了,他睁开眼,撒眸四周。

“炉子串烟啦,再不把门敞开,都会被熏死。”万春穿上棉衣说,“我去看看,大概是烟筒堵了。”

孙宏刚坐起身,边穿衣服边说:“我去,你感冒还没好利索。”

万春说:“还是我去吧,我已经穿好衣服了。”

万春拉紧帽子,猫下腰,来到风口处,发觉烟筒已经被细如齑粉的雪末子封住,他伸手去抠,没有抠动。积雪已经化成冰坨。他转身回到屋里,抄起一把铁锨,轻轻敲打,去掉烟筒里的冰坨。

万春回到屋里,见孙宏刚蹲在炉旁生火,说:“才3点多钟,还能睡一会儿。”

“啊,我这就睡。”孙宏刚站起身,走向床。

天还黑着,人们坐车来到施工现场。孙宏刚跳下车,朝作业带走去。他来到保温棚,拉开门,刚要钻进去,眼睛不经意地朝远处扫了下,猛然一愣,大声喊起来。万春听到动静,以为保温棚里钻进了狼,忙跑了过来。孙宏刚薅住万春的胳臂,指着管沟。万春一看,惊愕得睁大双眼,只见管沟里一片汪洋,灌满了水。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冰层上堆积出一坨坨1米多高的冰丘。

听到动静的人们纷纷跳下车,围拢在沟旁。虽然漠大线施工瞬息万变,会遇到各种各样意想不到的难题,但这种大面积的封冻还是超出人们的想象。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时不知所措。

万春对站在身旁的孙宏刚说:“快喊张经理过来。”

他让一个青工找来一根树枝,撅去支棱八翘的枝杈,两手握住,举过头顶,使劲朝冰面上砸去。咔嚓一声冰面上凿开一个窟窿,一股冰水无声地涌出来,捋着冰面向四周蔓延,水面上漂浮着几块破碎的冰块。万春将树枝往沟底探去,冰水吱的一声将树枝吞了进去。他将树枝拎出来,自言自语地说道:“估摸两米多深,这水可不少。”

经理张志远急火火地赶过来,看到满沟的冰水,眉头紧锁。对刘开说:“你到附近转转,看有没有当地住户,问问情况。”

他问站在一旁的万春:“万师傅,你咋看?”

万春说:“不管地下是啥情况,我们都不能等,我想第一步是把水排出去,上大型设备,挖土围堰,不然排出去的水会倒流回来。”

张志远点点头。

一辆车打远处驶过来,停在沟旁。车上下来刘开和一个身上裹着大氅的老乡。老乡站在沟旁,望着眼前的冰水,眉头拧成个疙瘩,慢吞吞地说:“这是冰湖。”

孙宏刚不解地问道:“冰下面咋还有湖?”

老乡淡淡地一笑,说:“这冰湖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渗入地下的积水,积水就像一个地下湖被永冻土密封住,一旦湖水透出永冻土,就像一个个泉眼,喷薄而出,无法堵住,而且湖水奇冷,人要是在水里干活,遭罪啊!”

张志远问道:“老乡,这地下水能有多少?”

老乡摇头说:“难说,这地下水压很大,水量无法估计。”

送走老乡,张志远把万春和刘开招到一块,说:“我们又遇到一个难啃的骨头,本来工期就紧张,谁曾想又遇到了冰湖,这下我们施工将更加艰难。尤其在这严寒的冬天,施工本来难度就大,再加上寒冷的冰水,闹不好会影响进度。我想这样,先用挖掘机在沟的两旁围堰,再对冰湖泄压,用水泵将冰层下面的水排出来,然后把冰挖出来。地下水的压力不减轻,我们就无法施工。”

十多台水泵不分昼夜地排水,大量的冰水捋着碗口粗的胶管哗哗地流淌到沟外,吞噬了洁白的积雪,流向原始森林。隔天的冰水已经结冰,冻成厚厚的冰层。

管沟里的冰水慢慢下沉,裸露出拱起的管道。张志远望着变形的管道,倒抽一口凉气。他没想到冰水会给管道带来这么严重的破坏,变形的管道必须切割下来重新焊接。

他找到万春,交代要做的事项。

万春下到沟底,雨靴一踏进冰水里,如同光脚踩在冰上,令他痛苦不堪。他知道别无选择,必须完成管道的焊接。他稳稳地站在那里,借着弧光紧盯着焊道,慢慢移动。寒冷刺透他穿在身上的厚厚的棉衣,舔舐着他的肌肤,令他的身体抽成一团。鼻孔呼出的热气转眼就在棉帽子上结成了冰霜。虽然有面罩遮挡,可脸上的皮肉仍然被冻得生疼,一会儿就冻僵,失去了知觉。站在冰水里的脚已经冻得僵硬。他咬紧牙关坚持着,他不能停焊,停焊就会断弧,而断弧会影响焊接的质量。他不敢随意动弹身体,一动焊把就会不稳,而稳是保证焊接质量的关键。

十多分钟过去了。他仍然木桩似的杵在那里,直到焊完第一道焊口,才搁下焊把,掀开面罩。他想活动下腿脚,可腿脚已经失去知觉。他一用力,不但没有迈开步子,反倒忽悠一下扑倒在冰水里。对面的孙宏刚支持不住,也一屁股坐在冰水中。

“快把他们拉上来!”张志远见状,大喊一声。

几个人跳下管沟,连拉带拽,把两个人推上来。人们围上去,将两人抬进车里,薅掉手套、雨靴、毡疙瘩,使劲地搓手和脚。

又有两名焊工下到沟底,对管道进行第二道工序的焊接。随后万春和孙宏刚再次穿戴整齐,下到沟底,进行第三道工序的焊接。

周围不知不觉地暗了,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先是零零落落的,一会儿就变成鹅毛大雪,布满了天空。雪越下越密,密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寒风裹着雪花直往人脸上、身上扑,转眼就变成了一个个雪人。

万春手握焊把,蹲在风雪中,弧光照亮了他的面罩。雪花在他棉帽和棉工服上落下厚厚的一层。

万春连着打了六天点滴,本来感冒已经见好,出现冰湖后,他在冰水里一折腾,体温又骤然上升。患病的人都知道病就怕反复,一旦出现反复,一次比一次重。万春躺在被窝里,棉被上压着棉袄,可他的身体还在打颤。孙宏刚见状,忙把自己的棉被抖开,盖在万春的身上。他摸下万春的额头,像触电似的,倏地缩了回来。

“这么烫,你躺着别动,我去把张医生喊来。”孙宏刚穿上棉袄,冲出门去。

万春望着黑黢黢的屋顶,脑海里像过电影似的,一会儿出现卧在冰水里焊接的场景,一会儿闪出站在齐腰深的淤泥里焊接管道,一会儿眼前滚动着一根钢管,捋着山的脊背扑面而来。他晃晃脑袋,试图让乱糟糟的头清醒些。然而,他的眼前又出现一片冰湖,地下的冰水不住地往上涌,他站在缓坡上,脚下的土层突然松动起来,伴有微微的颤动,没等他反应过来,脚下突然喷出一股强大的水柱,水柱将他抛向空中。他手脚并用,想摆脱这种束缚。可水柱托举着他,他用力一挣,醒了。见孙宏刚满头汗水,死死地按住他的胳臂,张医生气喘吁吁地按住他的腿。

孙宏刚松开手,问道:“师傅,你醒啦。”

张医生说:“你的力气可真大,我们俩费了挺大劲才把你按住。”

万春说:“我没事,一会儿就好啦。”

张医生说:“你可别没事,你现在已经发烧到40℃,这样烧下去会出大事的,明天你不能上工地。”

万春一听,急眼说:“那哪儿成,我不去就缺人手啦。”

张医生诚恳地说:“万师傅,你就听一句劝吧,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回油田去?”

万春问道:“这话怎讲?”

张医生说:“你要是听劝,就消停地躺在床上治疗,等烧一退,再上工地。如果不听劝,我只好将情况告诉张经理,把你强制送回油田治疗。”

万春闭上眼,无可奈何地说:“行,听你的,在工地上治疗。”他嘴一咧,笑呵呵地说,“这回我可享福啦。”

张医生嘱咐孙宏刚几句,背起药箱走出板房。

孙宏刚端着杯子,手拿药片,在杯口轻轻地吹着。

万春说:“不用等啦,药给我。”

孙宏刚说:“水烫,再等会儿。”

万春说:“长年在野外摸爬滚打,没那么娇气。”

孙宏刚把杯子递给万春,万春将药片扔进嘴里,喝了一口水。就见他两眼瞪得灯泡似的,手掐着脖子:“是他妈的烫!”

万春躺进被窝,感慨地说:“上线以来,咱们是支帐篷,睡板床,烧火炉,喝井水。就连饮用水也得从40公里以外的22号站林场拉运,要喝上点热乎水还真不容易。”

炉膛里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炉火不时地打炉盖的缝隙伸出手,驱赶周围的寒气。靠近炉子的烟筒拐脖被火燎得面红耳赤,屋顶时不时地滴下几滴水珠,水珠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一会儿就结成薄薄的冰。

孙宏刚守在床边,眼皮像挂了秤砣,直往下坠。他身体忽悠一下,又忙睁开眼。万春关切地说:“时候不早啦,你也抓紧睡会儿,明儿个还要干活呢。”

万春挣扎着爬起来,将虚弱的身体裹进冰凉的棉裤和棉工服里。霎时,一股寒气直往肉里钻,粘到骨头上,令他的身子不由一紧,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身体里的寒气挤出去。孙宏刚听见万春的牙齿咯咯地响,劝他不要上工地,以他目前的状况,到工地也受不了。

万春说:“人手这么紧张,我不去咋行。”

“你这不是玩命吗?”孙宏刚担心地说。

万春嘿嘿一笑:“没那么严重,快把毡疙瘩给我。”

孙宏刚知道劝不住,无奈地摇摇头。他没有将毡疙瘩直接递给万春,而是走到炉旁,一手抓着一只毡疙瘩,在炉子上烘烤。待毡疙瘩暖和过来,才递给万春。

万春把脚伸进毡疙瘩里,满意地笑了笑说:“这办法不错,暖和多了,以后咱穿鞋时都搁到炉子上烤一烤。”

孙宏刚说:“不是没有想过,是怕把鞋烤糊了,上工就没鞋穿了。”

万春穿戴整齐,往起一站,脑袋忽悠一下,一屁股攮在床上。孙宏刚一把薅住他的胳臂:“师傅,你没事吧?我说你就别去啦。”

万春晃晃脑袋,觉得有点晕:“没事,又不是纸糊的。”他推开孙宏刚,双腿一用力,站了起来,挥动下胳膊,往外走。走到门口,停下脚,转身对孙宏刚说:“张医生要问起来,你就说我病好了。”

“这能行吗?”孙宏刚觉得不托底。

万春不耐烦地说:“你咋这么死心眼呢。这病生在你身上,好不好还不是你一句话,他肉眼看不出来。”万春长吁一口气,神情凝重地扫了孙宏刚一眼。“漠大线是国家重点工程,我们赶上啦,就要把工程干好,让工程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如果工程在我们手里出现差错,我会愧疚一辈子。”

孙宏刚望着万春深沉的目光,默默地点了点头。

雪后的原野,茫茫一片,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作业带。万春坐在驾驶室里,虽然车里开着暖风,他还是觉得冷。一股寒气如虫子在毡疙瘩里蠕动,打脚底慢慢爬到小腿,爬到大腿,爬到腹部,爬到前胸,令他不由一阵颤栗。他想起该吃药了,忙从兜里取出两片感冒药,扔进嘴里,喝了口水。

“万师傅,感冒啦?”开车的老温问道。

万春裹紧了棉工服:“没事,有点发热……”万春闭上眼,路上还要跑三个小时,他想插空眯一会儿,昨晚高烧了一夜,觉睡得不踏实。

他的头突然磕在车框上,他抓住车门上的拉手,转过身子,看到老温趴在方向盘上,忙伸手拍打老温:“温师傅,温师傅,你醒醒。”

坐在后头的人们纷纷从车里爬出来,孙宏刚薅开车门,要拉万春,万春说:“不要管我,快把老温拽出去。”

几个人一起动手,将老温抬出驾驶室,搁到雪地上。万春爬出驾驶室,发现车掉进路沟里。

后面跟上来几台车,最先从车上下来的是张志远,紧跟着是王工和张医生。张志远急切地问道:“有没有人受伤?”

张医生看到躺在雪地上的老温,忙跑上去,跪在地上,甩掉棉手套,将手伸向老温的颈部,随即用双手在老温的胸部按压。万春脱下棉衣,在老温的头前扯开,遮挡风雪。张志远扯下身上的大衣,盖在老温的腿上。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脱下棉衣盖在老温的身上,人们蹲在雪地上,围成一圈,用身体遮挡风雪的侵袭。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人们紧张地注视着张医生,只见张医生两臂伸直,向下用力,一团一团的哈气打他的嘴里涌出。半晌,老温的嘴里有了气息,眼皮在微微颤动。

孙宏刚发现了,急忙喊道:“他的眼皮在动,他醒啦!”

人们一起喊道:“醒啦,醒啦!”

张医生停止了按压,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嘴里喷出的哈气罩住了他的脸。

老温睁开眼,不解地问道:“你们咋在这里,发生啥事啦?”

万春说:“老温,你可把大家吓坏啦,行啦,没事啦。”

张志远不放心地问张医生:“上工地行吗?”

张医生说:“老温是被方向盘磕了下,一时背过气去,按说问题不大。为了保险起见,最好回营地休息一会儿。”

老温不同意,坚持要上工地。

张志远态度坚决地说:“按张医生的意见办。工作是重要,但首要的是要保护好身体,身体垮啦,施工还咋进行。你先跟我们到工地,再跟车回来。”

刘开上了驾驶室车,将掉进沟里的车薅出来,人们纷纷上车,朝工地驶去。

刘开边开车,边抱怨道:“这哪里是路啊,稍不留神,就会溜进沟里,闹不好会扣过去。”

万春说:“在山里跑车,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免得惹祸上身。”

刘开虽然性子有些粗糙,但长年在野外施工,令他在个人安危上还是有所忌讳。因为他看到和亲身经历的事就很多,施工中发生意外,出现致残致死的事时有发生。听了万春的话,他没有吭气,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万春缩在车座上,头还在隐隐作痛。他微闭双眼,脑海里突然闪出崔晗的身影。说心里话,对崔晗他是心怀感激的。崔晗不但为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还敬重他的父母,逢年过节,都要赶回省城看望,乐得母亲逢人就说万家前世积了德,娶了这么个好媳妇。给万春印象最深的是父亲病重期间,崔晗日夜守护在床前,端屎端尿,打水喂饭。等他赶到医院,父亲已经奄奄一息。所以挣扎着不肯咽下这口气,就是要见他一面。当他走到医院的走廊上,父亲似乎预感到他来了,伸出瘦弱的手指着门,两眼闪出灼人的光芒。亲属们顺着父亲的手指,朝门口望去。这时,他出现在门口,他急走几步,来到床前,紧紧攥住父亲的手,父亲定定地望着他,嘴嘎巴着,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至今他都在猜想父亲要说什么。看到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崔晗头低在床头,悲伤地哭泣。他走过去,将瘦了一圈的崔晗揽在怀里,泪流满面。

晚上,张志远来到万春的板房。孙宏刚正蹲在炉旁,往炉子里添子。炉子上搁着两个铁盆,一个盛菜,一个盛米饭。张志远不解地看了孙宏刚一眼,孙宏刚告诉他,是给万师傅打的饭,他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啦。张志远听了,心里一沉。他来到床前,看到万春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房顶的斜梁上挂着一个吊瓶,一根透明的输液管垂落下来,右手上缠着胶带。

万春站在木头上,虽然脚依然冻得疼痛难忍,可总比站在冰水里好受些。他手持焊把,瞄着焊道,稳稳地行走。忽然,他觉得身体有种说不出的难受,头发晕发胀,两眼发黏,直冒金花。他挤下眼,强迫自己坚持,决不能出现断弧。当他脱下棉衣,为老温遮挡风寒的时候,刺骨的寒风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身上,令他仿佛掉进冰窟窿里,这对本来就患病的他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万春蹲在木头上,焊完管道,眼前一黑,一头栽到泥水里。

“张医生来过了吗?”张志远问道。

“你来的时候,他刚走。”孙宏刚说。

“他咋说?”

“他说万师傅这次感冒挺重,是感冒中最重的,关键是今晚能不能挺过来。”

“现在用的啥药?”

“不清楚,已经点三瓶啦。”

张志远在地中央转了两圈,说:“你去食堂,要两瓶白酒来。”

孙宏刚抓起棉衣,冲出门去。

昨晚张医生就把万春的病情跟他作了汇报。他听后心里非常焦急。万春是个工作很有经验的机组长,眼下施工正是关键时刻,如果万春倒下,这个队伍谁来带。

孙宏刚粘着一身寒气冲进屋,张志远接过一瓶白酒,用牙咬开瓶盖,甩掉身上的棉大衣,掀开被角,脱去万春脚上的棉袜,将酒倒在手上,在万春的脚上揉搓起来。孙宏刚也脱掉棉衣,走了过来。

张志远说:“你先别动手,去把火烧旺点。”

张志远将手捋着万春的裤腿伸进去,在他小腿上揉搓。万春醒过来,以为是孙宏刚:“你在那鼓秋啥呢?”

“老万,你醒啦。”

万春听出是张志远的声音,疑惑地问道:“张经理,咋是你?”

张志远说:“我给你降降温,这样烧下去,会把身体烧坏的。”

万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想坐起来,可身体刚起来一半,头就一阵晕眩。

张志远说:“别动,发发汗,会好得快一些。”

万春不好意思地说:“咋能让你做这些。”

张志远笑说:“外了吧你,咱们在一起多年,谁跟谁呀。”

万春知道张志远的为人,也就不再坚持。张志远跟孙宏刚在万春的前胸后背一阵揉搓。万春顿时觉得身体轻松了许多,头也不那么晕了。他看到张志远的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水,很过意不去,劝道:“你都累出汗啦,歇歇吧。等病好啦,我请你喝酒。”

张志远停下手,坐到孙宏刚的床上,说:“你的酒我是喝定啦,到时候,小孙也参加。”

孙宏刚在万春的胳膊上搓酒:“喝酒我就不掺和啦,只要师傅的病早点好,比啥都强。”

一阵呕吐,伴随着咳嗽,惊扰了孙宏刚。他睁开眼,见万春趴在床边,大口地喘着粗气,呕吐不止。他麻溜地钻出被窝,跑到万春的床边,在万春的后背拍打,直到万春的呕吐止住。

天还黑着,万春就醒了。他伸手拽过棉工服,披在身上。他的头还有些发沉,肚子里响起咕咕的叫声。昨晚没有吃东西,夜里一闹腾,肚里已经空空的。他套上棉裤,两脚伸到床下,寻找毡疙瘩。

他拎起立在床头的棉裤,搁到炉子旁熏烤。他缩缩着脖子,转到房后解手,憋了一宿的尿喷薄而出,将脚前的积雪刺出一个深洞。他回到屋里,见孙宏刚已经醒了,就将棉裤递给他。

孙宏刚接过棉裤,说:“师傅,今天你就别去了,张医生一会儿过来给你打点滴。”

万春说:“还有一段没有干完,只要闯过冰湖,我就放心啦。”

幽黯的天空,星星闪烁,奔走了一夜的月亮憔悴地倚在山脊上。万春带领机组人员赶到工地,指挥施工。他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闯过冰湖。孙宏刚和铁军率先下到沟底,焊出第一道焊口。万春让人支起了灯,灯光照亮了沟底,照亮了残留的冰块和冰水,照亮了埋头焊接的人。

张志远走过来,问道:“怎么样,今天能完工吗?”

万春说:“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能闯过冰湖,就怕地下水的压力大,突然窜出来,那就没有办法啦。”

万春沿着沟走来走去,注视着沟底的动静。离铁军2米远的地方突然涌出一股水来,万春看到,忙指挥人抬来水泵抽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涌出来的冰水如果不及时排出去,今天的工夫就白费了。万春指定一名员工负责排水,转身朝下一个施工带走去。

中午,人们没有休息,轮番换着吃饭,抢进度。

孙宏刚和铁军是最后一个上来的。铁军摘下手套,想拿盆打饭,可手却冻得僵硬,回不了弯。万春看在眼里,扯开棉工服,将铁军的手捂在怀里,他一手端着饭盆,一手拿勺子喂他。

铁军不肯吃。万春说:“吃吧,一会儿就凉透啦。”

铁军嘴里咀嚼着饭菜,望着明显见老的师傅,心头一热,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孙宏刚和铁军又下到沟底。万春想换下铁军,他发觉铁军脸色不好,怕他累着。铁军怀里抱着焊把不给他,硬是把他推上沟来。

天刚擦黑,最后一道焊口焊完了。沟底的人纷纷爬上来,相互说着笑着,祝贺战胜了冰湖。

万春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蹲在沟旁,拉住孙宏刚的手,用力把他薅上来,嘱咐他快到车里暖和下。

他站起身,没走上几步,就觉得胸部疼痛,腿发软,头一阵晕眩,身体不由摇晃起来。走在前面的孙宏刚说了句什么,见万春没有回应,他转过身,瞧见万春站在沟旁,眼看就要跌下沟去,他风一般的赶过来,一把薅住万春的胳膊。

“师傅,你怎么啦?”

人们听到喊声,立刻围了过来。万春紧闭双眼,晕了过去。

人们把万春抬到车上,张医生闻讯赶了过来,他拿出听诊器,在万春的胸前后背听了一阵,眉头渐渐拧起。

张志远跑了过来,问:“怎么样?”

张医生把张志远拽到一旁,说:“万师傅已经高烧多天,我刚才用听诊器听了下,肺部有杂音,我怀疑是急性肺炎。我们这儿医疗条件简陋,治不了,必须尽快送回油田。”

张志远低头思索了会儿,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就这样,立刻送回油田治疗,坐我的车去,你跟车回去,防止路上出事。”

万春慢慢苏醒过来,他想站起身,可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

张志远来到万春的身旁,握着万春的手说:“万师傅,你安心回油田养病,病好了再回来,漠大线需要你。”

万春听到张志远的话,猛地睁圆双眼,他要留下来,他不能离开工地。可他的嘴嘎巴了几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他突然觉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望着张志远,指了指孙宏刚,张志远明白他要说什么。

“你放心去吧,我会安排好的。”

万春要下车,他伸出手去,人们把他抬下车。张志远和孙宏刚架起他,他望着浩瀚的原始森林,望着连绵起伏的山峰,望着打山上铺设下来的乌黑的管道,仿佛看到原油正沿着管道奔流过来,他的眼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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