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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态度:现代与后现代的“革命、历史、城市”
——论王安忆与小白的“上海书写”

2015-11-18卢冶

雨花 2015年19期
关键词:租界王安忆革命

■卢冶

两种态度:现代与后现代的“革命、历史、城市”
——论王安忆与小白的“上海书写”

■卢冶

王安忆的《启蒙时代》是一部描写一代人心灵成长的小说。20世纪60年代中期,“文革”狂飙突进,把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里的青年人抛到了一处。从高级干部公寓和从市井里弄走出来的男女主人公们,带着对青春的热情、敏感、躁动和迷茫,顽强而莽撞地为自己的理想和人生寻找理由。可以说,这是一部“老三届”的精神成长史,一部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从来不需要想起,也永远不会忘记”的青春之歌。

《租界》描述1931年上海法租界的故事,乱世中的大城万象杂陈,革命、金钱、阴谋、激情裹胁其中。摄影师小薛是中法混血儿,为租界小报提供新闻照片。他被职业本能和偶然性驱动着,先后遭遇了两个女人,一个是白俄女子特蕾莎,明是珠宝商,暗里倒卖军火,她成为他热情而神秘的年长情人;一个是群力社革命女青年冷小曼,她受命协助组织暗杀了自己的国民党丈夫,躲在租界的公寓里一边待命一边顾影自怜,直到与薛的邂逅改变了她的心境。对这两个女子的情欲、爱怜和好奇使年轻的混混像蝇虫掉入危险的大网,一半是算计,一半是命运,他有时后悔,有时恐惧,但作为一个租界的“识途老马”,他明白在日常与冒险之间原本就边际模糊——租界就是一个传奇。

两部作品在题材与风格上可谓大异其趣:《启蒙时代》是“纯文学”的典范,而《租界》则披着谍战小说的外衣;《启》论辩启蒙主义理论与上海市民社会的关系,歌颂“普通人的传奇”,高扬时间价值,而《租界》则倾力打造“1931年份”的上海租界传奇,诉诸空间意象;王安忆依照着“过来人”的回忆和对启蒙的浪漫想象敷衍成一篇小说中的“思想随笔”,而小白则继承了新感觉派对“魔都”上海的写作传统,用福柯的空间理论来渲染租界冒险家的政治生活,用知识性的互文式写作和现场重建的方式搭建了一座纸上城市。

然而有趣的是,这两个风格迥异的文本,却因直视“革命、上海、历史”而走到一起。30年代和60年代的上海,分别处于“革命文学”与“文化革命”的激情岁月。诚如罗兰·巴尔特所说,小说是历史的反面,不仅因为它使伟大的群体利益成为个人命运的附庸,而且因为它不喜欢能够产生历史事件的那种艰难的准备方式①。而王安忆和小白都试图在小说中扭转这一局势,建立小说与历史的“正面”联系。身处于消费主义主导的时代,他们试图重启城市的革命维度,考察革命与青春的共震、冒险和政治的耦合。

其次,他们都是在作品中着力经营“上海学”的作家,其媒介就是王安忆的论说体和小白的知识考古学,他们都追求“有机的城市,可感的革命”,在这一过程中,与其说是个体文本的风格差异,不如说是诠释上海、诠释城市的两种思想体系的差异:一个是启蒙主义-现代主义的继承者,一个是后现代主义、互文式写作的熟练写手,王安忆追问所指,小白则让能指说话。他们提出的共同问题是:表述历史时,如何尽可能真诚地“设身处地”,开发一条感性路径,想象那个年代的人们所面对的生存和文化挑战?王安忆在她这部思想随笔和抒情诗一样的小说中建构了她的历史观、革命观和人生观,同时指示了启蒙主义的问题和它想象出来的解决方式。启蒙理想是对现实人生作出总结并提出指导,而为达到这个目的,她天马行空地挥洒材料,却难免让城市成为一种观念模型的演绎;小白的后现代主义则捉住了它的痛脚:在消费主义将“文本真实”误读为“消解真实”的时代,比起因思想上的“拔高”所带来的一厢情愿的城市解读,重回“真实”不仅不是伪命题,而且更加重要。这个问题也可以转化为:为了达到“真实”的目的,我们要如何虚构?

《启蒙时代》②曾以《思想者》、《初恋》为题,最后落脚此处,正可谓一个意味深长的转喻过程。小说真正的叙述目标并非“老三届”的青春成长,而是对五四以来中国的精神主题——启蒙的反思。自80年代的“三恋”到《叔叔的故事》,从《乌托邦诗篇》到《纪实与虚构》,王安忆一路走来,也有过揶揄、嘲讽和反叛,却并未改变启蒙的“青春信念”,只是,在“后新时期”反思这个在许多人印象中的“80年代”命题,自然要有新的方法与创意。因此,《启蒙时代》重叠了“动物凶猛”式的青春回忆、纯学理上的哲学思辨和30年代与60年代的双重致敬。更重要的是,这种反思正是作者通过娴熟的姿态、权威的笔调再一次“书写上海”来完成的。

自90年代以来,王安忆就成为上海的标志性作家和“代言人”,一方面源于其“上海书写”的质之高和量之巨,另一方面也表现在创作主体强烈的“代言冲动”上。她承袭张爱玲的“普通人的传奇”的主题,纵为上海寻找“前史”,横则覆盖它的每一个街区,“这城市……”是她的惯用语。《启蒙时代》开篇即强调,革命年代的上海从来没有失去它的城市本性。小说伊始,一众少年骑着车从梧桐树的阴影中驶入人们的视线,紧接着就是对城市性格的描写:

“你很难想象经过了1966年的狂飙之后,这城市还会有这样清爽的面容。可真是这样的,而且,革命洗去了铅华,还它一些儿质朴,似乎更单纯了。街道和商店的名字换新了,新名字有股幼稚劲,比如‘反修’,比如‘红太阳’,比如‘战斗’,直白至此,倒有几分胸襟。

……”③

革命来到这里,就变成了衣领、裤脚、词语、声调的细微变化,变成了课桌下的《牛牤》《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或一场漫长的假期。作家有意避开了叙境中1967年至1969年的文革高潮时期发生在上海的重大历史事件,而着重描述这些事件所辐射出来的城市精神氛围,以及它们对一群少男少女的影响。对于“老三届”来说,他们的青春是“不需要想起,永远不会忘记”的回忆。而所谓的“不需要想起”,正是王安忆的着力之处。对王安忆来说,启蒙涵盖了从形而上到形而下的多重所指,于此,评论者多在历史和社会的层面上去探讨王的政治思想轨迹,然而,她本人最中意的方向,却是“词源学”意义上的启蒙——“开启鸿蒙”之义。

基于此,王开掘“启蒙”天人合一的向度,把自然、城市、人与革命层层统合在一起。可以说,“植物”是王形容文革时期的上海和上海的年轻人时最常用的比喻。她观察人类社会组织的变化,如同观察植物生长,革命和历史被解读成自然的风,如风过花开一般,“老三届”进入他们的青春年华。不同的出身所导致的现实遭际,也如同生物在成长过程中遭遇病毒或意外,总会自我调节,将无序化为新的有序。与此同时,60年代末的上海革命,亦如一个骨子里浮华世故、又习惯了风暴的城市在开“花博”,“老三届”青春男女,也就象征了“这城市”的包容力和弹性,而“隐含的叙述者”则是一名生物学家,细致地记录着温度和湿度,预测一缕春风到来,哪些花朵将应声开放,哪些却仍须等待。在这里,富有王安忆特色的“感性的理性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老实说,在学业停止,行政解散的学校里,因为有了他们,才有了另一种组织形式,将漫无秩序的人和事重新结构起来。当然,这是一种潜在的结构,但却是有紧张度的。外部的架式也许散了,可内里的却收揽和聚集起另一股精神。在这大革命中难免出现的无政府的隙漏间,是依赖一些不期然的因素,来担任组织功能的,它们有着奇异的令人服从的素质。其实,也没什么可惊怪的,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社会。一种社会形式退去,自有另一种顶替上来。这也是社会的生理机能,随时随地进行着自我调节,决不会让它落入无序状态。”

“太阳如此之好,高朗而且富丽。只有在江南,又是近海口的地方,幸运碰上湿度较低的气候里,才会有的太阳。湿润的海风,以及饱满的地下水从地表和草木上蒸发出的小细水粒子,中和了干燥的空气(……)物体,尤其是线条微妙的人脸,呈现出最和谐的轮廓。无论何种材质,在此都有一种剔透,显得精致和娇嫩。也是大革命的隙漏,自然的手笔渗透进来,绘下了唯美的图画。一年中,一月中,一日中,就有这样的一种时刻,事物忽现出极美的一面——光,影,氤氲,全转到那么一个角度,将最优质的形式烘托出来。”④

很明显,传统的“天人合一”在这里成为一种“文学社会学”式的演绎。从整体上说,《启蒙时代》的叙事组织形式,正是如上的风格片段连缀而成的结果。在这里,启蒙意味着自然、社会、历史、生理上的全面启蒙。王所依据的是一套完善的话语系统,即建立在进化论和笛卡尔主义基础上的现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包括生理学、心理学、人类学和马克思主义。这些理论认为,人生是依照自然时序发展的,一切身心节律,都处于可见、可感、可察、可证的范围内。正因为有一个自然恒常的秩序,一套衡量标准,才有过度和不及,早熟与晚熟。比如小说中一个出身“第三野战军文化兵”家庭的小孩舒拉,10岁出头的年纪(与彼时的作家本人同龄),虽然内心成熟,却被那些比她大三四岁的孩子群体所排斥,无法参与到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等“高深问题”的讨论之中,甚至不能到“革命进行得火热”的街区去看热闹。因为“成长是一点也不能僭越的,错过属于她的年龄段的孩子,一定会像舒拉那样不尴不尬,青黄不接。舒拉好像是错了牙儿的一群,而在大几岁的南昌眼里,她跟她那年龄的孩子一样,还没有资格和能力介入生活就已经严厉得不像话”。⑤

王一边用洋溢着诗意和温情的沉稳语调讲述、一边与所观察物保持冷静距离。如“他们和她们的关系,还有一个短暂的复兴期”,这类“大题小做”的句子俯拾皆是。由于有了这样理性又温情的科学说明,就连“血统论”也恢复了名誉。王也正是以这种方式来勾勒她的上海地图的:城市的每一个街区都有性格,有的保守,有的活泼,有的尚在发育,有的已步入老年。就像一捆树枝发芽,发展成多种生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即使是同一街区、同年龄的女孩子,一两项因素不同,就变换出不同的样子。

显然,王要表达的是:这是一个有机的城市,一场生动的革命。而王对这城市中、这革命里成长的青少年的读解,同时是在解释历史进程中的“自由与意志”“自在与自为”“实然与应然”的关系,亦即究竟是什么塑造了“历史中的个人命运”,而“启蒙”又是从何时开始、怎样开始的?

王像生物学家观察器皿中的动物生态一样,旁观某个紧密的小团体如何悄悄分出派系来,煞有介事的政治讨论往往无疾而终,男女情愫却在暗中滋长。在感情尚未诉诸定义、概念和理论之前,那些平常的、空洞的、造作的、幼稚的对话当中却有接招过招,当事人起心动念而师出无名,孕育着未来的机缘。偶然有知道得多些的,在行为上却只能是旁观者。“小老大”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是一个干部家庭出身、身患残疾而超然于世的青年,足不出户,博览群书,在他家里自然地形成了一个青年人的沙龙。他观察比他小几岁的少年,向他们讲述他的哲学,为情窦初开的他们指点迷津。“小老大”在某种程度上成为王安忆的分身,但她仍然比他“知道得更多”。

如上,以自然时序作为说明人生和社会的基础,用“这城市”来起兴的语法习惯,都铭刻着王的“身世”:她是与启蒙主义血缘最深的那批现代主义者。她的反叛和反思,都是依据启蒙主义的二元论——主体与客体、理论与实践——建立起来的。王是作家中的“好为师者”。尽管她培养了一种令听者舒适自然的语调,却总要从她的外部视角来指出一切事物的内涵,这深刻地反映在她的修辞风格上,比如写人群的“积压”和“臃塞”,这是将人比作城市的血管时才会使用的词汇,这是一种暗喻修辞,也是让能指自身表意的方式。但更多的时候,“追问所指”才是王安忆的偏好:什么是革命,什么是阶级,什么是公民,农民究竟是不是无产阶级,他们是不是革命的可靠力量……这不仅是“全民学习马克思”的时代,那些年轻好辩的主人公们的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王自身从未忘怀的问题。

针对上述问题,小说中年轻的主人公南昌与他“修正主义的父亲”有了一场正面的对话。这场辩论无异于马拉松式问答,直到家养的鹦鹉的叫声止住了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争论。它表面上只是一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演习”,实际上也是父与子在时代演绎出的家庭悲剧中,对于名与实、理想与现实、断裂与继承的一次短兵相接的抗辩。对于作者来说,这是一场预先张扬的戏剧,答案将无疾而终,道具鹦鹉也是早就备好的,然而其中的痛苦是真切的,因为它面对的是无法面对之物:不仅80年代以后思想转型中“回望的落差”,也源于语言自身的悖论,源于更早的时候,自18世纪开始的西方启蒙主义关于“二律背反”的困惑。对王来说,这场父子辩论无疑是一种“循环论证”式的无望,诚如真正的启蒙并不来自青年们在文学沙龙和广场集会中所谈论的内容。而是:

“他们在懵懂中遭受的际遇,以及断章取义得来的知识,七拼八凑,组合成世界观,企图给无名以有名,给无以规定的以规定。不晓得出了百错还是千错,在错误中犁开一条路径,危险是有些危险,可在他们背后,还有一个更为无知的运命,那就是向善,那是从哪里来的呢?是从自然中来。”⑥

从《物种起源》到《资本论》,从《离骚》到《理想国》,上下古今,家国历史,一整段一整段华丽繁冗的欧式长句,让南昌、陈卓然、舒拉他们沉醉不可自拔。然而,尽管他们的青春时代多得是这样激情洋溢的时刻,王却让她的主人公最终陷入理论与实践的困境中。最终,是“自然”的时间、“城市”生存的在地感成为救赎的良药:自诩先锋的知识青年陈卓然认识到了他所看不起的“小市民”阿明内心的力量,而主人公南昌经过一番挣扎,也终于感受到了父辈和自己所生存的这座城市的成熟风姿。在讲述阿明一家的身世经历时,作者有意赞扬老市民的狡黠和世故,这世故中饱含了对“老上海”的怀旧之情:比如街头的连环画摊主:“一个小孩子哪里斗得过他的智慧,那是从多少屈抑和伸张的阅历中挤出来的心力,锋快得可以宰牛,可惜如今只能在弱小者身上练身手了。”⑦

理论无论如何深刻,必须与“身体经验”相结合才能“开花结果”。在南昌无意间使女孩嘉宝怀孕和引产之后,作者进行了一次小小的总结,让小说来到了其理性公园的中心:嘉宝是一个庸俗而聒躁的小镇女孩,南昌一直看不起她,而在遭逢这场小小风暴的时刻,他不知所措,嘉宝的坚韧和沉默却令他惊讶。这位自以为是思想者的青年,这方意识到他才是被启蒙者——他所不了解的女性身体的疼痛,老资本家在时代起伏跌宕中总结出来的人生道理、“小老大”奇妙的哲学思想……所有这一切,都在他心中埋下种子、等待开花。

如是,不论王安忆如何看重马克思主义对人民、历史和革命的定义,她真正在意的是如何让这些概念转化成一种更切身的生命体验,问题在于,她只在上海的市民阶层身上发现了这种体验。阿明和他的父母、嘉宝、王亚男和舒娅,代表着“这城市”的生存法则: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只有生存是强韧的,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正是上海在王安忆的叙境中最主要的表征。如果革命是外来的暴风骤雨,那么它就被饱受沧桑的城市所驯服;如果革命是个人成长中的反叛期,它一定要被成熟的人生所超越。表面上,小说叙述的是革命与青春期的耦合,但经过论证,这个并列句成了主谓句——革命最重要的所指就是青春期,是青春期的身心反叛。这是王关于“启蒙”真谛的教诲:真正的革命,是开放内心,学习、接纳“这城市”的经验。通过子一代在内心与父辈的和解,经历了“看山不是山”到“看山还是山”的破题过程,上海最终回到了它自身,也就是王安忆式的“市民传奇”。

于是,我们来到了王安忆“普通人的传奇”的定义,也来到了现代主义-启蒙主义内在冲突的核心地带。上海、革命、历史的关系是一系列二元组合:上海是实、是行,革命是知、是名;上海是静,革命是动,上海即人生本身,革命则只是人生的“青春时代”。启蒙

应始于静与动、知与行的结合。然而,它的悖论在于“少年不识愁滋味”:在人物与其空间环境中仿佛存在一种“滞后性”的认知:乍看没什么,错后一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城市和时代的传奇里。这是王的人生哲学:我们一直处在知与行的错位之中;能指与所指从未正面遭遇。所谓“启蒙”,就是在逆流而上的回溯中发现,“人道主义”信条早已包含在城市历史本具的生活经验之中。启蒙的真正“位相”就在这种“时差”与“视差”之中,而这一逻辑又早已潜伏在王的“市民传奇”之中。王安忆的“传奇”与张爱玲的“在普通人里发现传奇,在传奇里发现普通人”的区别,就在于她增加了那个“时差”:启蒙和传奇都只能是后设性的,而《启蒙时代》要展现的,就是“错位”的过程。

约翰·伯格写道,“此刻在地球上过正常生活的经验,以及为赋予此种生活某种意义所发生的公开叙事,两者之间的空隙相当大。荒芜存在那里,而不在于事实。”⑧人们需要的是填满缺口的方法,卢卡奇也认为,“小说特有的不和谐,即存在的内在性要参与经验生活所遭遇的拒绝,而产生了一个形式问题。”(Lukacs,1915:71)王安忆将城市比作活的有机体,乃至将传统的“拟人”手法敷衍成一篇洋洋洒洒的小说,其本体和喻体之间其实充满了空隙。它同时也是“经验”与“公开叙事”之间的空隙,是知与行、能指与所指之间的错位。而她的论说体,就是要填满这空隙,启蒙主义自身的实践,就像王的小说一样,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她的哲学正是卢卡奇式的——当灵魂与形式有了不一致的时候,生活如何能变成本质?王通过以“这城市”为主语,不断地将生活本质化,她的小说也成为一种“观念+现象”的组合:日常的每一条里弄,都是为了说明王的观念而存在的。

这就产生了一种“浪漫主义”式的问题:王在小说里引用的理论知识中,有一些其实并不符合当时的历史语境,然而,王只是把关于“启蒙”的知识都当作通向一个预设观念的路径,就像革命、上海都是表达人生信念的载体一样。知识是围绕着“青春”和“革命”的骚动,它们达到了渲染这个时代色彩与氛围的浪漫主义效果,而这效果却与王所持有的实证主义和历史主义的叙述姿态构成了一种内在的冲突:由于她在“上海”中寄托了全部生命象征,而她的语法规则,又是不断地“追问所指”,于是,把上海建立为一个丰富而完整的生命体的冲动最终走向了它的悖论:上海经过一系列转喻,最终被归于一种“自然的、人生的常态”,而这常态最终也难免被简化:它最后只是成为了“市民性”。

张爱玲所谓“人生稳定”的一面,到王安忆那里,成了对所指的追问,最终又变为能指的分配学:市民性=生存的智慧=生存的“实然”与“应然”。

从根本上说,这是笛卡尔以来启蒙理性自身的问题,就像是为时钟设置“滴”和“答”一样,启蒙理性人为地设置了开头和结尾,也设定了观看的主体和对象。问题在于,这种设定的距离和目光从不改变。在王安忆把“有机的城市”当作目标来书写时,她越想接近它的“身体”,它就越成为一种观念演绎。因为人物只能在“经验”中被启蒙,而经验却难以从外部观照。自为之物无法说话。这样一来,叙述者的全知视角必须覆盖到它力所不及之处。

事实上,《启蒙时代》集中体现了王安忆式的“上海学”一贯的问题。它内在于王对“上海”历史的建构冲动中。从《长恨歌》《富萍》《纪实与虚构》到《遍地枭雄》,王安忆的上海已经具有了从传统到现代的时间维度。在文本叙述层面和个人经历上,她有资格“拥有”上海这个“空间”,她又是“那个年代”的亲历者,多年写作的影响力让她更加自信。然而,不论其来自经验、知识、调查还是阅读,其覆盖能力依然是有限的。当她试图将自身的理解推而广之时,就出现了一些问题:

“上海”真正诞生于19世纪。换句话说,使“上海”这一名词“浮出地表”,使上海有了“历史”的,恰恰是现代性所带来的断裂经验。而在王看来,上海是一座悠久的城市,它的精神余脉是可以贯穿古今的。同时,市井小民的道德价值却是串连起过去与现在、城与乡、传统与现代的隐在纽带。然而,怎样的市民能“代表”上海不同时期的情感结构呢?在《启蒙时代》里,市民与“百姓”、与“人民”、与“流氓无产者”、与“公民”之间的关系何在?如此独特的上海,又如何能代表一种最终通向普遍主义的人生观?为了“找补”市民的意义,《启蒙时代》里的王安忆拼命赋予它政治和历史的维度,乃至上溯到古希腊城邦和拿破仑的雾月十八。于是,市民成了一个可通约的符号:从苏格拉底到马克思都是“市民”。最终,“追问所指”的结果是:

“那么,我们呢?南昌问,我们是谁?我们?陈卓然沉吟着,问得好!我们是谁?我们是新市民。”⑨

王安忆的“市民社会”是认同日常而反对庸俗的。当消费主义式的怀旧越来越成为“上海学”的主题时,启蒙的精神和道德责任感是避免王的市民堕入尘埃的最后一根稻草。然而,在《启蒙时代》中,市民却成了“一般等价物”,而革命却成为一个短暂的时期,被纪念,被缅怀,然后被摆脱。马克思主义理论本具的批判性,同样被市民阶级价值的(稳定人生观)消解了。

王让整个城市为她的价值观进行说明,于是,她的人物总是负担着过多压力,而她所调动的知识与观念,是否符合具体情境的“情感结构”,与其说她无暇顾及,不如说这是她的“盲区”。重要的不在于哪些东西是“经验性的”,哪些是推论性的。问题恰恰在于她的叙述风格:不论是“大历史”,还是具体到一个年代,王只用一种颜料来涂抹她的上海。以“这城市”起句,以“就这样”终句,她画好了一代人的精神地图,并且为他们树立了“正确”又“明确”的价值观,那就是从纸上谈兵走向人间烟火。

上海只能是“错位的传奇”,这“传奇”背后的逻辑,正好符合卢卡奇的定义:

“史诗的整体性表现在客体的内容中;它是主观的、超验的,是一种启示与魅力。活生生的、经验的人始终是史诗的主体,但是他的创造性的、驾驭生活的傲慢在伟大的史诗中被转化为谦卑、沉思和显而易懂的意义的无言的惊奇,这种意义如此出乎意料地、如此自然地被他,一个普通生活中的普通人所看清。”(黑体字为本文作者所加)

然而,王只看到了传奇的后设性,却没有看到“日常”同样具有后设性。她最终忘记了她所设定的这个观看的距离。如果人们所言之真理就在所做之事中,人们所言之真相就在不言之事中,那么王安忆的恰恰卡在“所知与所做”的“中途”。

《启蒙时代》 仅是王安忆规模庞大的“上海学”的一角,而新锐作家小白却在小说《租界》中孤注一掷地聚集了现代以来“上海学”的各项成果。小白的“上海故事”,正是“史诗的海阔天空的航行”的结束,“小说的都市丛林的道路”的开始。他把王极力标榜的“整体性”当成一个实验品:上海是水,可以盛装在不同的容器中。如今这容器是一个30年代的谍战故事。

对王安忆来说,上海性,归根结底是市民性。市民与上海的契合程度,与北京和武汉都不可同日而语,市民可以成为上海的代名词,与文学领域从张爱玲到王安忆的上海表述传统密不可分。而小白的“租界传奇”则同时勾联起刘呐鸥、穆时英、施蜇存等“新感觉派”一系的上海——作为“魔都”的上海。在这一脉络中,传奇性压倒了市民性。如上文所叙,“传奇与市民”曾经在张爱玲那里邂逅,王安忆则为之增加了一个“时差”的变奏,如今,小白削去“市民”和“日常”,直接以传奇来定位他的时代与人物。在1931年上海的英法租界里,只有军火商人,地下党,赌徒、巡捕、包打听、小报记者、帮会人士和白俄的冒牌贵族,他们就像森林中的野兽一样成熟而危险,为了金钱,感恩,趣味,野心或随波逐流,为租界献上一场场盛大的祭典。

有论者说,王安忆非常钟爱稍纵即逝的发育期[10],成长在王安忆眼中,简直有神圣之意。而在小白同样热情的租界居民身上,关于青春期和革命的关系,有着另一种表述方式:它不一定跟成长有关。在共时性(空间)的意义上,小白把那个年代上海的文化氛围定位于“汉语白话文的青春期”。而时间上的“青春期”,往往是叙境中租界居民的“过去时”,它代表了“上海”以外的个体生活痕迹和充满差异的历史背景,为了在租界中生活下去,来自世界各地的居民把携带在身的个人“习俗”(种族、血统、家族、信仰、爱好)转化为一种可共享的、关于当下生活的原则和知识。从居住、饮食到纲领和声明,从商品交易到男女暗战、从侦破技巧到杀人手段,逐渐变成了“租界性”的。如主人公小薛遗传于他的法国父亲摄影趣味,这种趣味在租界中演变成危险而浪漫情节的催化剂,这是一个精巧的将历时的遗传学转化为共时性的生活原则的设定。它是通向不同知识谱系的索引和路径,可能是19世纪以来的殖民史,也可能是英法战争的战壕。同样,用醋酸磨掉指纹的美国罪犯、写诗的马赛巡捕、从苏联受训回来的韩国青年,他们的“前史”不断地被租界生活挤压形塑着,转化的痕迹依然烙印在每个人身上。

租界居民的举手投足的蛛丝马迹,他们的癖好与判断,都显示了一种从时间到空间的转化的过程,这是后现代主义对“时空”的处理方式。在启蒙主义的王论述的等级秩序中,具体的空间其实是低于时间的,正像小说的《启蒙时代》这个标题一样。上海既是叙述秩序中最高级的存在,是座标中心,又负担着时间的沧桑,革命是遥远的、从远处吹来的风。而小白的上海则处于一个更广阔的世界版图之中:

“薛是私生子。父亲是法国人。拎着一箱旧衣服从马赛上船。他坐在西贡和广州的酒吧间里,整天向人吹嘘他那些花样。后来他终于在上海找到一份工作。……薛的广东母亲面色黯淡……”⑪(黑体字为本文作者所注)

在一个长句中,如此密集的城市名称表明,这是典型的冒险家式的身世叙述——时间凝缩起来,而空间却是弹性的,上海与其它城市一起,组成了殖民时代冒险者的联邦。上海成为另一种普遍中的一部分。而这种“租界性”,并不仅仅是“殖民性”的表征,在30年代,上海集中了不同地区、国家对于革命的看法。这个上海是种种因缘巧合的结果,它从来没有历史,只有现在。

两位作家将上海置于不同的时空位置,并不仅仅是出于题材固有的差异。在小白这里,时空的跨度是由能指自身显示出来的。王安忆喜欢追问所指,而小白让能指自身说话。

如果说,从文学史上来看,讲述60年代的上海是王安忆的优势所在:她是少有的同时拥有这城市和关于这时代之回忆的作家,那么关于30年代的上海叙述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则早已呈现过饱和状态。这个年代,这座城市,似乎成为人们任意驰骋想象力的疆场。在这影响的焦虑中,用现成的文本搭建上海历史的后现代主义方式,成了《租界》最自然的选择。小白假设30年代的上海是一幅三千块的知识拼图板,所有的观念和想象都有“本”可查:来自于小说、档案、新闻报道、票据、图表、照片、影像。张爱玲的“浮世”、王安忆的“历史”、王德威的“市民社会”、中产阶级的“欲望”、刘呐鸥的“眩晕”,都被他当作“知识”储备库,他在不同层面上有意识地提取它们,有时是观念,有时是面孔、声音、文字。小白说,“我确实怀疑世界上有没有一种方式可以真正让作者逼近他想描述的历史人物。与其假设我能够逼近真相,不如退一步逼近那些文本。”⑪

一方面,那些“知识”由于比例和形状的改变而“面目全非”,已无法被“还原”到原作者那里,另一方面,它们又总是提示着各自的来源,发出自己的声音,强调任何单一角度不足以讲完1931年的上海。比如主人公小薛,在谍战文学的意义上,早已于无意中成为双面间谍,但作者有意避免在他身上使用这个定义——相对于“间谍”所属的文学谱系,薛身上有不能降解的残渣。

王安忆的上海负担着人生的启蒙,而小白的上海负担着对历史构成方式的追问。正是这种矛盾重重的“互文本写作”,让王安忆式的启蒙主义的清晰明了变得十分可疑。王安忆对人内心生活的探寻深度及她所考察范围的广度是小白所不及的,然而比起王试图将从自然到社会的全部构成方式都阐述明白,在小白看来,一种“偏狭”的想象可能最为“保险”。他承认自己的立场建筑在选择、剪切、调配文本的态度之上,这是一种接受了西学教育的新世纪上海中产阶级知识分子充满“政治有意识”的想象,站在90年代以后的知识语境中去看30年代的历史,他明白自己的观看方式是在“表演”和“偷窥”之间⑫。

由于只将目标定位在“传奇”,小白的人物不像王安忆那样负担过重,他选择了充满媚俗气息的都市谍战剧,让香车美女和英俊潇洒的间谍成为革命年代的主角,而材料自身形成的“不可靠叙述”,却恰恰与他意图创造的历史氛围相符:权宜的、狡猾的、暂时的和将就的——租界性的。对于主人公小薛,我们很难把他想象成任何社会成分的代表。王安忆和小白都善用“蝴蝶效应”,他们同样认为,万物有高潮有低谷,人与自然的状态也随之起伏不定。在王安忆那里,革命构成了不同人生之间的连字符,而《租界》的关键词则更加暧昧。“假设谋略是时代的主题,每个人都有一套行动方案,那么你的日常生活也会不知不觉变成他人谋略的一部分。”

如果《启蒙时代》是古典主义油画,《租界》就是达利的超现实主义:细节完整而精巧,甚至具有引人触摸的质感,与此同时,却让你意识到颜料本身的存在。这种强烈的“戏剧氛围”,却是将启蒙主义声称却并未落实的“科学”和“实证”精神付诸实践的结果。小白的都市情节剧反衬出:王安忆所依赖的科学系统也只是一种叙述。同时他力图表明,“市民”的缺失,无时不在的传奇色彩,并不影响上海故事在经验层面上的可信度。

同样致力构建一座“有机的城市”,而与王安忆观念+现象的方法不同,小白认为,若为历史设定一种观念,那么就要用文本自身来彻底地“实践”它。既然对上海的“定位”是冒险,他就以“晃动”作为它的谓语动词。为了呈现这种晃动感,他同时调动小说本身的叙事结构、意象和方法。小说的人工性与真实性就体现在这里:在结构上,小说看上去有着完整的叙事,始终延续同一条情节主线,每个章节接力棒一样地传递视角和人物。然而,借助每一章精确的时间和空间的提示(如每章之前的具体到分钟的民国历),微妙地埋伏了回叙和预叙,复沓与穿插。这种表面的完整性和其里层隐藏的叙事“机关”,造成了一种如睡眠般“摇摇欲坠的晃动效果”,仿佛只要撤下一根撑杆,做梦的人便会醒来;在意象上,小白将上海写成一个危险的活体生物,而租界里天生的冒险者们使我们能够理解小说对“马厩”和“船舱”意象的执着:它的故事就始于黄浦江上宝来加号邮轮晃动着的客舱内,各怀心事的两个男女从他们的情人和丈夫身边午夜梦回。

在个人层面和象征层面、在叙事和形式层面聚集的晃动感本身,就是小白对革命的理解。王安忆在不断追问之后,最终只能将革命归附为一种特殊性,一种可贵的意外经验,而小白认为,要表达革命是一种可感、可经验的“实在”,唯有将观念深入到文体层面。

小白的叙境——30年代的上海,在现代史的叙述中,是红色的。这是“左翼文学的年代”,是“文学革命”向“革命文学”转化的年代。而在后革命时代的历史叙述中,消费主义接管了革命叙事,将刘呐鸥与穆时英的都市迷恋本质化,已经代表了“上海怀旧”叙事的主流趋向。王安忆重启“老三届”的青春回忆,在题材上就形成了对这一趋向的反拨。而小白干脆冲入“敌营”,直接进入已被“小资怀旧”占据的30年代。他没有简单地重新启动“革命”的马达来反拨消费主义,而是试图重组革命、激情、金钱、审美的关系。在这里,革命与欲望的关系不一定像王德威所描述的那样是一块硬币的两面(小白会说:这样太整齐了!);革命、政治、冒险在这里是同义词,它们可能有另外的比例关系和呈现方式:政治就是“色彩”,是向激情、金钱、审美趣味之上涂抹的色彩。这些元素的确是上海的动力,却不一定是人们追逐的“对象”,它们仅仅是起点而非终点(终点无人知晓),因此这不是一部“寻找圣杯”的小说,也没有欲望“客体”可供观赏,是人、事物、空间在彼此的相互作用之中,共同沾染了革命的理论、实践、行事风格、文化趣味。他做了一种新的尝试:将本雅明的都市游荡者直接加在谍战剧中的人物身上。

王安忆以人的成长为基础来描述革命“在”城市的方法:城市空间有各种无形的界线,而成长意味着可以跨越街区,得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消息。对于舒拉来说,就像花朵需要风来授粉,在横跨一个街区的历险失败后,她发现自己庸俗的姐姐尽管讨厌,毕竟是带来外面信息的唯一媒介,比如,带来电影、广场、书籍和男孩子们。

在表明城市空间的投机性这一点上,王安忆和小白的想法是一致的。《租界》里也充满了对空间的界线兴味的指认,从法租界到英租界,变化的不只是政治游戏规则,还有街道的风格、行走的方式。将政治基调与人物、空间环境乃至内心环境融为一体。政治,就驻扎在巷子的长度、楼前的阴影、移步换景时目光等可见和能见的细节之中,冒险往往体现为一种出其不意的趣味:上海猎纸俱乐部的雇员发挥奇思妙想,将纸散在河沿、沟渠、电线杆、道旁,而赛马者必须跟随纸的路线,甚至掉进河里;间谍、情人和本雅明的游荡者往往难分彼此——冷小曼走出公寓,在街上目睹了同志被暗杀,她发现被跟踪,寻找电话亭,直到早已对她感兴趣的小薛正式上来搭讪。这对男女的疑惧与兴奋似乎感染了远处的巡捕;革命也体现在呼吸、节拍、频率和幅度等物理和心理特性之上,如革命家顾福广去他的情妇家,突然改换了惯常的路线,仅仅是因为“感觉不好”。

这是让能指自身说话的方式,这种方式有力地拒绝了消费主义式的“景观陈列”,也有别于王安忆的“观念+现象”。其中的张力与诗情,使人想到米歇尔·德塞都式的“散步政治”(politicsofwalking)。

《租界》有一种后现代主义的狡猾,却能与消费主义的历史观念和叙事手法有意识地拉开距离。王安忆同样是迷恋细节的。她将日常生活中道德性的维度赋予细节,形成一种自成一体的高洁态度,而小白“让能指说话”方式更加微妙——他甚至“过度”满足了“重回过去”的怀旧要求:30年代上海都市的名词像星斗一样密集镶嵌在句子里,那些仿真还原的文字、地图、街道的名称和地理学知识,带有“本地人”和知识分子双重意义上的“心照不宣”,一切都符合对上海的描述传统。而小白解构性的力量,就体现在这种“过度性”之中:这些名词在句子中巧妙排布,服务于不同的情节功能,而一切情节、人物行动、心理活动、对白与独白,又无不与都市材料发生关系。作者不会为满足商品拜物的目光来写一座饭店,而是用它来揭示出某种“文本性”——回忆、跟踪、情人、上海人这样的“行为”或“身份”,是如何在对都市空间的重述中动态地“生产”出来的。正是这种考古学式的缜密态度、对细节的过分用心,达到了超现实主义的真谛:越是精确,越是梦幻。

从更深的意义上,这是“象由心生”的观念:只要你确定一种想象的基调,就可以在文本中找到证据,反之亦然。比起王单方向地“启蒙”读者朝向文本价值秩序前进,小白要说的是象与心都不可靠——后现代主义的互文式“都市重建”,从“主体”和“客体”两个方面解构了王安忆对革命、历史、上海的“全面”考察,跳出了后者既反对又不得不依赖“抽象观念”的“返朴归真”。

在王安忆和小白两种关于上海、革命、历史的叙述中,我们看到两种真实观,它们有同样的诉求:对革命、政治、城市、历史经验进行再现。二者同样具有某种程度的先验性:启蒙主义-现代主义者王安忆坚定地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上,宣称每个人都经历着社会化的成长过程,而一切挫折终将得到消化和认知,在这个基础上,以身体经验为基础,才能谈论伦理问题,谈论责任和后果。这是王笔下的上海所达到的终点,她将空间(上海)转化为时间(历史),正因如此,她的人道主义思考是超历史的:她建立史诗的企图宏大却充满裂痕,因为从头至尾只有一个主体,一个声音。

相对的,通过赋予城市一种想象,一个动机,小白用一种精确的“现场重建”的方式来复原1931年的上海。他对于特殊性的执着,正好相对于王安忆对普遍性的追求,二者在偏执的程度上几乎相等。过度性虽然难免带给文本以实验感,它却在提供一种不同于王安忆的呈现和表达,同时也与消费主义保持了距离。

作为一个有强大自我分析能力的作家,王无法改变的却是她自身的表达方式。她那“普通人的传奇”却成为“启蒙理性”的悖论。小白为我们提供了另一种来到上海的路径,他的小说同时用来再现和表述历史,它让我们看到通过知识的努力去历史的废墟中重建“真实的幻觉”,可以达到怎样的程度。王安忆的“两年”的启蒙意义,只有在回忆的口吻中才能实现,这两年是从上海的整体性中切取下来的;而小白“精确到分钟”的1931年则不断强调,上海没有一个稳定的“本质”,它只有在特殊性中一次次闪现。

小白对“特殊性”的关注,来到了后现代主义的“深层”——在哲学本体层面,它认为,在“生物/文化”的二元对立中,文化是早已“过度决定”的——实际的身体经验,早就已经是话语性的。这与王安忆将“生物性”作为文化的基础正好相反。而小白的问题是,他把对历史和真实的追求指向对本体的怀疑。如果说,王安忆营造了一种虚幻的真实感,小白殊途同归:对真实的追求反而导致虚无。

在全球化逻辑几乎一统天下的今天,是否可以有一种综合性的方法,将王安忆的“真实”和小白的“真实”结合起来?

注释:

①罗兰·巴尔特:《米什莱》,张祖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37页。

②王安忆:《启蒙时代》,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③同上,第1页。

④同上,第10-15页。

⑤同上,第43页。

⑥同上,第230页。

⑦同上,第313页。

⑧约翰·伯格著、何佩桦译:《抵抗的群体》,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48页。

⑨王安忆:《启蒙时代》,第377页。

⑩参见翟业军:《启蒙就是一段试错的过程:从〈晚霞消失的时候〉》到〈启蒙时代〉》,转引自豆瓣网:http://book.douban. com/subject/2068070/discussion/22927249/

⑪小白:《租界〈后记〉》。

⑫小白将自己的随笔集命名为《表演与偷窥》,并有意将“观看”作为切入世界和历史的方式。

(作者系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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