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栖居的诗意
——读朱山坡短篇小说《推销员》
2015-11-18周根红
■周根红
无处栖居的诗意
——读朱山坡短篇小说《推销员》
■周根红
《推销员》(《雨花》2015年第3期)是一篇有着强烈寓言色彩的小说,充满着浪漫的想象与诗意的叙述。小说讲述的是主人公小青年(卢远志)为了能够进入房地产开发公司工作,于是遵守公司的录用条件挨家挨户推销公司老板的诗集,最终因为一个中年女人拒绝购买而没有完成任务的故事。小说中的人物、诗集、房产开发公司等的名称,都显示着作者的写作动机和意图。这家房地产公司的名称叫荷尔德林,这个名字无疑是借用了德国著名诗人荷尔德林。荷尔德林的诗句“诗意地栖居”经海德格尔的借用并赋予其哲学内涵后迅速成为经典名句。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意的栖居”,最终指向的是心灵得到安置和张扬的精神居所。小青年要推销的恰恰是诗集,而诗集的名称是《掩面而泣》。“掩面而泣”既是小说故事情节的结局,也暗含某种精神缺失的暗自悲恸。除了这些表层化的隐喻外,小说“推销诗集”的主题也充满着强烈的象征意味。在一个诗歌普遍边缘化甚至妖魔化的时代,一方面,诗歌本身已经是一个具有反讽色彩的文学体裁;另一方面,诗歌仍然是一种理想主义情怀和形而上的精神象征。所以,来自农村的青年卢远志向高档小区推销诗集的行为,就有着更为深刻的象征意味和寓言色彩。
寓言化是朱山坡小说的一个重要写作策略。他的《爸爸,我们去哪里》里父亲和儿子观看20世纪60、70年代“我”的伯父被处决的故事,包括“我”和“爸爸”在内的一群人哄抢犯人们“最后一餐”所吃剩的饭菜后,“爸爸”却不知道要去哪里;《灵魂课》里儿子为了能够留在城市,最终从城市的脚手架摔死,母亲为了满足儿子的愿望,将其骨灰盒寄存在了一个专门为外乡人存放骨灰盒的客栈;《鸟失踪》以父亲对鸟的喜爱暗示人与自然的生态关系。《推销员》正是通过名称、意象符号和象征行为,完成了一次乡村与城市的对话隐喻。
卢远志推销诗集的失败,是乡村与城市进行直接对话的失败。小青年尽了最大的努力试图通过找工作的方式进入城市,他委曲求全、低三下四、仰人鼻息的姿态,最终没有赢得城市群体的认可。乡村小青年叩开城市大门的向往,和城市对于乡村的不认同和有限的接受,暗含着乡村与城市的紧张关系和矛盾。以中年女人为代表的城市群体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表现出对乡村青年的完全不认可;“我”想教训一下推销员对知识分子鲁莽评价的不满,故作姿态地对乡村青年表现出精英的傲慢。城市和乡村的不可调和性成为《推销员》所要表达的重要内容。城市空间孤独幽闭的生存状态破坏了人的生命与世界存在的敞开状态。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与互动在逼仄的社会生活空间中无法顺畅进行,与社会和他人的关系形成自我封闭的阻断,诗意栖居成为一纸空言。
《推销员》还表现了城市精神的陷落与乡村精神的最后坚守。城市在现代化进程里越来越走向物质化,城市的生活越来越走向形而下的逻辑,人们很少追求诗意,更不要说仰望精神的天空。正如小说里所说:“生活需要诗歌,屋子里摆上一本诗集,整个家就有了诗意,我老板说了,有诗意的地方更适合安居乐业——你的房子什么都有了,就只缺本诗集。”当物质性成为城市不断扩张的欲望时,精神的缺失便成为城市的病症。过度的工业文明、过分的物质贪欲等城市病症导致城市人的精神困顿和自我迷失。当小青年推销诗集时,“我”起初也并不愿意购买,“其实我喜欢读书,只是宁愿读一堆塞在门缝的恶俗小广告,也不愿意读一行不知所云的现代诗。诗歌早已经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了”。《推销员》以隐忍含蓄而颇富象征的笔法书写了城市诗意精神的缺失、无奈和彷徨。正如海德格尔所言:“这个天地隐匿、诸神逃离、万物被掠夺的世界不是一个真正的世界……以天地为代表的自然与人类对立,以神为代表的精神信仰沉沦死亡,最终自命为中心和主宰的人类既失去了自然家园,又失去了精神家园,成为无家可归者。”
然而,乡村仍然坚守着朴素的价值观。当“我”要帮助对面住户也买一本诗集时,小青年却表示拒绝:“做推销这一行,得讲诚信,得有耐心。”即使小青年非常急迫地希望能够在城市里找一份工作,小青年也仍然坚持着朴素的诚信原则。关于这部诗集的价值问题,城市和乡村表现出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和道德追求:“村里的人都看过这本书,都说值二十块。孩子他爸虽然不认识字,但也说值。你们为什么就说不值呢?”这种城乡价值追求的不一致性,阻碍了城乡的直接对话(上门推销)。即便小青年去世,村妇也仍然要亲自将诗集送给中年女人,让中年女人认识到这部诗集的价值,仿佛是乡村要完成对城市的救赎,完成对城市的精神启蒙,为城市注入来自乡村的生活亮色和精神追求。
《推销员》以简约的笔法勾勒了多个层面的城市群体面对诗集时的心态。“我”起初拒绝购买诗集,并为小青年对知识分子的一番评论颇为不满,但面对小青年的执着,尤其是小青年说到“我爸爸快不行了”后,还是心生同情而购买了诗集。作为年轻的知识分子,“我”刻意葆有着知识分子的自尊,却也并非顽固不化,不仅买了诗集,而且,当我读过几首后,“我觉得这些诗句很好玩,忍不住又读了几首,一肚子的气果然消了。诗歌还是有用的。是我误解了诗歌。我不认识隋正义,他应该不是一个邪恶的人,相反,还有几分善良和意趣”。为此,“我”还为小青年能成为公司的正式职工而写联名信;老教授赵鹏举起初也死活不愿意买,于是小青年死缠烂磨,帮老教授整理旧书,“听他没完没了讲书本的东西”,然后“装出听懂了的样子”,老教授表现得很高兴,终于也买了诗集。老教授是老一代知识分子的代表,固守着所谓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其实也许自己的这个世界在别人看来也不过是“装出听懂了”;中年女人则是把诗集摔到地上,狠狠地关上门,直到谩骂、群殴,最终使小青年“失去了还击和自卫之力”;当然,也许更多的人是买完诗集后很快就扔进了垃圾桶里。这些人物面对推销诗集的心态,反映出各自的价值追求和精神姿态,折射出人的异化感和疏离感。
朱山坡的小说无论是围绕“米庄”“高州”,还是近些年来对城市的书写,都试图以乡村为观察世界的窗户。正如作者所言,“我试图把一座村庄和一座城市建立某种联系,让他们产生冲突和戏剧性。”近年来,从“米庄”系列到《和范宏大告别》,从《陪夜的女人》到《败坏母亲声誉的人》,朱山坡一步步拓展着小说的艺术表现空间,如对现代性的反思、对生存境遇的悲悯和对乡村与城市复杂关系的探寻。《推销员》正是探寻乡村与城市对话的隐喻文本之一。
(作者系南京财经大学新闻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田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