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与风险:移动终端时代文学备忘录
2015-11-18李壮
■李壮
可能与风险:移动终端时代文学备忘录
■李壮
卡尔维诺留下一本《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里面详尽地分析了几种应该为人类所长久重视的文学品质。卡尔维诺没有用过微信,不知道他是否能够想象一个“文学的移动终端时代”。我们对文学的接受和理解方式,甚至文学本身的某些特质,会被一块手掌见方的宝石玻璃屏幕如此有力地修改。
麦克卢汉说过“媒介即信息”,这个曾经惊世骇俗的观点,在今天看来却是如此易于理解。网络已经在文学领域显示出强大的“塑形”力量,而移动终端尤其是微信传播的迅速崛起又给文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可能性。我们看到,公号推送、朋友圈转发和微信群聊已经成为了我们了解、参与文学最重要的方式之一;传统纯文学大刊纷纷将新媒体作为重点发展的领域,并正在重获公众关注;随着话语权力结构的改变,新的词汇和视角正被不断引入文学话语体系之中……
无疑,移动终端的崛起不仅仅意味着信息交换、沟通方式等技术层面的改变。就文学层面而言,新技术自身蕴含有某种美学意义上变革因子,以及不可忽视的“生产性”。在某种意义上,它意味着对文学审美习惯的深层更改,甚至会刻画、塑造新的美学标准。这种所谓的“标准”不是在学者和批评家的书桌上形成的,而是在手机屏幕的新消息提示中以一种难以察觉的方式逐渐成形。它会诱发文学的应激反应,催生出诸种受迫改变,但所谓的“受迫”并不意味着消极。纵观文学史,纯粹主动、无中生有的改变其实并不太多,正是这些“受迫”的改变日积月累,塑造了我们今日看到的文学史版图。如今,在一种“变动”的预兆之中,蕴藏有无限的可能性,同时也潜藏着风险。无论哪一方面,它们都已经成为了我们谈论当下文学现象时无法绕过的现实。
模仿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采用的方式,我也将一系列的关键词或词组作为讨论的基本单元。在这些关键词中,暗藏着文学写作的现状,以及未来发展的可能。
1.线性思维。在一个目的论至上的时代中,线性思维的大获全胜并非难以理解之事——不论它是曲线还是直线。网络技术尤其是移动终端对阅读习惯的侵入又无限放大了这种线性思维的胜利:我们在地铁上常能见到如下情景,佩戴着千篇一律表情的都市上班族在不容转身的狭窄空间内腾出一只手握住手机,拇指从右向左(网络小说)或从下而上(微信公号文章)滑动着屏幕。这是我们时代最普遍的阅读习惯,《红楼梦》式“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写法将变得越发难以存活,因为在小说发展过半时突然转回去阅读开篇判词的方式同手机阅读的时间节约原则相抵触。莫言曾说应捍卫长篇小说的尊严,但这种捍卫在今天看来似乎越发艰难,因为在很大程度上,关乎这一文体独特自我认同(这种认同大致可理解为长篇小说的所谓“尊严”)的是长篇小说的结构意识,而宏观的结构在阅读者不断收窄变懒的生理视野中几无用武之地。以往我们习惯于在一种轮回般饱满复杂的意味结构中表达存在的美或悲剧感,如同古老的斯芬克斯之谜,我们在意的是人从四条腿到两条腿再到三条腿这一加减法并存的过程以及过程中无尽的延宕;如今,铺天盖地而来的却是“纯加法思维”:主人公出发,一路获得宝物、打怪练级,最后抵达终点。我们可以将它称为民间故事或说书传统的复归,但本质上,它更为接近电脑游戏思维。思维的线化对文学表达可能性造成的挤压毋庸置疑,问题在于,这种挤压是否没有留下任何出口?在20世纪中后期以来的形式实验大潮之后,对“故事”的重新回归是否也暗合了某种被长久压抑的本质性渴求?至少在我看来,外观的简单同内在的复杂并不相悖,在一种渐趋线性的文学想象中,作家同样可以从中揭示人性的复杂及其探索、斗争、战胜或毁灭的秘密,而不是自怨自艾地做一个被过度膨胀的形式关怀宠坏的孩子。
2.逻辑反应弧的截短。这一点,同线性思维模式颇有相关。就严肃性质的阅读而言,长文章、长作品正变得越来越难以接受(网络小说是一个例外,其较低的信息浓度和结构的特殊性稀释了长度造成的困难)。我们的思维耐力越来越差,在根子上,这同现代时间的碎片化紧密相关——古人雪夜围炉夜读的心情在今天无疑已经显得过分奢侈。然而,截短并不一定意味着“简化”,它同样可以转化为“浓缩”。这里涉及到一种对“速度”的追求:语言的速度、思维的速度、逻辑的速度。如同钻木取火的古老技艺,只有速度的累加才能够摩擦生热,然后在四溅的火星中,我们将看到被清晰照亮的所指甚至能指本身。据我观察,当下的许多文学作品正有意无意地追求一种“抵达的速度”:在有限的空间之内,完成情感或叙事的起承转合、表情言志。就此而言,诗歌似乎具有天然的优势:在十几行甚至几行的空间之内,好的诗歌能够完成一次对日常生活场景的重新发现;在语言速度和内在冲击力两方面,诗歌都具有一种“闪电”般的品质。最近一段时间诗歌的异军突起和重获关注,显然也与此有关。在山重水复、期刊腔盛行的文坛现状之中,这种精心设计后的“短”和“快”或许能成为文学表达重获冲击力的妙门之一。
3.关注与确证。90年代以来,日常经验书写成为中国当代文学的主潮之一,当这股大潮对我们的文学涤荡日久,是否也会产生某种矫枉过正的副作用?当我们流行于谈论雷蒙德·卡佛和耶茨,我们谈论最多的是那些技术性的层面:他们的节制、他们的冷静、他们在细节和节奏感上的精确……但更多时候,我们是否忽略了形式背后作家巨大的悲悯及其对存在悲剧性的深刻体察?当越来越多的写作者甘心于做一个“技术控”,文学也渐渐陷入了“失语”的困境。对这种“失语”的不满,在近些年形成了一种颇为响亮的声音;文学如何对现实重新加以关注,也成为了讨论的问题。2013年,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在社会上引起了颇大的反响。以纯粹美学的目光来审视,这篇小说的不足之处显而易见,但小说所引发的讨论,显然冲破了纯学术的话语体系。文学重新关注现实的渴望,在微信平台的媒体特性中得到了放大。此种“关注”,并不意味着概念层面的高举高打,而是会落脚于身体层面的微观体验;借用李敬泽在评论当下青年作家写作时的一个表达,其间应有的姿态应当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困难”,“是经验的和体验的疼痛,而不是观念的疼痛”。进一步说,它不能止步于《第七天》式的新闻串烧,更在于一种“疼痛感”的回归。这一点在前阵热炒的“底层诗歌”中体现得颇为清楚:无论是许立志的“铁月亮”还是余秀华“摇摇晃晃的人间”,都在对现实经验的直接发言中显示出鲜明的主体在场姿态。说到余秀华,她的走红又涉及到另一个关键词,即对人性基本情感的“再度确证”。“春天”、“田野”、“人间情事”……最基本的构成元素在余秀华的笔下组合成一种诗歌现象。我本人对余秀华诗歌水准的评价有所保留,但这并不能取消以下事实:对爱情、幸福感(这种幸福感常常为苦难的外衣所包裹)等人性基本价值的反复确证,正在塑造微信时代公众对文学的全新想象。对写作者而言,如何在这些基本价值的刀锋上完成我们所强调的“陌生化”转换,将是一个重要的命题。
4.“冒犯”。冒犯一词关乎文学的本质价值。一种丝毫不冒犯读者的文学难免滑向庸常和媚俗,甚至变得像三好学生一样无趣。而作者对“冒犯”的重视其实也与微信时代并不矛盾,重点在于冒犯的方式和程度。如今有一个趋势越来越明显:文本在内容层面的“冒犯”受到鼓舞,但形式“冒犯”很难受到欢迎。极端性的经验和形象正在获得越来越宽广的活动空间,因为无论如何,有奇葩新闻和抗日神剧垫背,纯文学想要在内容上刺破时代的接受底线,总归是一件不太容易的事情。例如阿乙小长篇《下面,我该做些什么》的“三观不正”并不妨碍其收获广泛的好评。纯粹形式层面的冒犯却很容易陷入一种腹背受敌的境遇:一方面,经过现代主义文学的几十年发展,形式创新自身的空间已所剩无几;另一方面,过度的实验如同在大学食堂里化舞台妆,容易造成广大观看者的排异反应。例如前阵在微博话题榜上“二进宫”的“乌青体”,作为相对专业的读者,我们可以看出乌青的用意,以及一条从“非非主义”到“废话诗”再到“白云白”的文学史线索。然而单独审视,《对白云的赞美》显然称不上一篇出色的诗歌作品,我们也很难期望这类诗歌获得公众的普遍接受。就目前看,文学的“冒犯”可能会以一种含蓄而轻盈的隐性方式完成,或者说,化身为“挑逗”——对语言惰性的挑逗、对经验倦怠的揶揄。严力写于新世纪的《负10》一诗就颇具代表性:
以文革为主题的
诉苦大会变成了小会
小会变成了几个人的聊天
聊天变成了沉默的回忆
回忆变成了寂寞的文字
文字变成了一行数字
1966—1976
老李的孙女说等于负10
在日常口语和概念偷换中,完成了对那段显然已陷于“讲述疲惫期”的历史的另类观照。中途乱入的小学算数,是对历史叙述惯性的冒犯,也是对诗歌语言严肃表情的冒犯,但学界和公众都乐于接受它。
当然,新技术和时代趋势的冲击,也会给文学带来新的风险。在这些风险面前,文学的“初心”会有遭受毁坏之虞,而为我们所长久珍视的许多文学品质,也亟需得到保护和重新的宣扬。
这些风险之中,最显而易见的一种,就是高频、廉价的信息狂热对文学品质造成的伤害。移动终端尤其是微信技术在信息传播方面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就是借助对时间成本的强力压缩,换取空间价值的无限膨胀;具体言之,或可称之为“深思熟虑抵不过无脑刷屏”。这是一个硬拼体积的平台,讨论者的曝光率和参与度在于你发了多少条、占了多少格,而不在于你的一段长篇发言具有多高的思想浓度。以诗歌为例。一段时间以来,各种微信诗歌群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不乏成员较为专业的群落,甚至有些还定期办起了微信诗歌讨论会。这种讨论会我参与了很多次,但后来热情就渐渐淡了下来。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有效的信息会在其中被严重稀释,最终使很多严肃的讨论者身心俱疲。在这类讨论中我们常可以见到这样的场景:一段颇有见地的评论弹出,你只来得及细看两行,它就被一大片“鼓掌”“撒花”的表情甚至几分几毛的微信红包挤出了屏幕。接下来的前几行讨论或许还跟这一段评述有所关涉,但不出几条,话题就会转向“私聊”领域,关乎于谈论者或被谈论者的八卦、生平、近期动向,随即陷入一种茶余饭后式的话语狂欢——而这时,真正认真的阅读者可能还没把那一段评论读完。这是对意义的无限度拆解,它很容易将参与者引向一种娱乐至死的虚无主义;超高频率的信息交换带来的却是信息的缺席,这最终将导致文学深度模式的彻底消解。说到“深度模式的消解”,我们很容易联想到80年代中后期韩东、杨黎等人的诗歌实验。不同之处在于,前一次“消解”指向语言本身的去蔽,这一次却关乎意义的摄取快感;前一次是实验性、文学性的,这一次却是实践性、经济性的——它指向一种廉价的美学品质,这种“大跃进”式的话语亢奋很容易导致公共语词的泛滥成灾,甚至会在QQ表情的交换礼仪中寿终正寝。
指事效率低下的“信息狂欢”牵涉出微信时代文学生态的另一问题:民主性与专制性共存。称其民主,无疑是由于其发言门槛的降低:只要有人将你拉进群聊,你就可以言你所欲;只要会发朋友圈,就能在各类转发中亮明自己的观点;更为有心者,还可以自己创办一个公号,成为新的信息源。然而微信平台又设计了一种不同以往的权力结构。即便不去追索纸媒出版的黄金岁月,只谈互联网的博客时代,想要扳倒一种声音,你至少也需要雇佣网络水军或者买通技术后台动手删帖;然而今天,这一切只需群主轻点“踢出群聊”或将某人拉黑即可。我们已经不止一次见识过如下场景:一个号称“公平公正”的微信群,最终变成了群主的私家花园,源远流长的“党同伐异”传统在全新技术的小隔间内再度发扬光大,甚至许多毫无底线的吹捧歌颂之语也变成了加入小圈子的“投名状”。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当“专制独裁”矫枉过正为“军阀割据”,随之而来的往往是对生产秩序的更大破坏。这种破坏,也恰是今日文学之公信力、权威性正在遭受的苦难之一。
新媒体技术自带的“效率饥渴症”也给文学带来了某种“扁平化”的风险。现代艺术往往追求一种众声喧哗而没有结论的状态、一种向四面八方弥散而不知所终的意味,强调意在言外、以不可言说的方式言说不可言说之物,正如苏珊·桑塔格所讲,是一种“沉默的美学”。但这不太符合新媒体的传播原则。鲁迅有两句话都很有名,一句是转译裴多菲的话,“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另一句是去世前留下的最后态度:“我一个都不宽恕!”以文学自身的标准来看,前一句的意味显然更为充足复杂。但落脚于微信传播,后一句肯定要好过前一句,因为它指向明晰、立场鲜明、爆点十足。就文学而言,这或许会是一大挑战:对复杂性的迷恋如何对抗对清晰和简易的渴求(这种渴求,其实代表着人类认知世界时的某种懒惰)?五味调和的精心烹饪怎样抵挡心灵鸡汤的诱人香气?在向现代传媒靠拢的途中,我们正试着将文本打造成动车组般的流线形状以减少阻力;这是必要的,但怎样避免“流线”沦为“扁平”,也该成为必要的思索。
此外,微信时代的美学容易过度放大“中间值”的坐标意义。在美学上,新的技术往往热衷于寻找一个“恰到好处的审美跨度”。有一首写淋浴的诗建立了这样一个比喻链条:淋浴打在背上的水花——落花——女人凋零的年华。这在我们看来显然太简单也太没有创意了,但它在多数读者心中能够迅速建立一个意象逻辑链,像串联电路一样,一下就亮了。这一点正是“微信诗歌热”引起争议的地方。我身边很多专业写作者对此很不满意,他们会大骂“读首诗再睡觉”、“为你读诗”这类普及性诗歌公号是在亵渎诗歌,原因就是这些公号钟爱的正是这样华丽而空洞的诗句。所谓“精英”的诗歌写作者喜欢的是怎样的比喻呢?特朗斯特罗姆有一句诗,里面这样描写教堂门前的圣像:“木制的圣人站着/微笑,无助/好像有人摘掉了他的眼镜”。这个想象太妙了,但它很难在多数人的思维土壤里生根发芽,因为大众的思维惯性是从小学、初中、高中一路承继而来,说到“红领巾”就一定想到“烈士的鲜血”,“金秋九月”后面一定要接“丹桂飘香”,然后是“本校迎来了秋季运动会”。而“水花——落花——年华”式的比喻,正如当下走红的许多诗人诗作,其实是在“丹桂飘香”与特朗斯特罗姆之间寻找一个中间值、一个最大公约数。新媒体时代,这样一种美学追求或许会大行其道:它把震惊性的经验和普世性情感,用一个有趣而又跨度适中的形象链条串联起来,再结合成一个易于理解的整体。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新媒体的出现可以引发诗歌热、文学热,但文学真正的精华,却注定抄不了新媒体的捷径。因为促成某些诗歌大火大热的元素中,很多恰恰是它们在艺术上有待提高之处。
最后,在文学创作的可能与风险之后,让我们落脚到文学评论。今天的评论者面临着一个重大的变化,那就是文学场域话语权力的不断下移。受众的选择权限明显扩大,单向的布道变成了双向的选择。因此,如何完成专业性向可读性的转换,将是评论者需要面对的问题。有一种文章的生存空间会受到明显挤压,就是那种把玩理论概念的批评文章。同时,左右逢源、浑水摸鱼式的文字也大可不必再写。印象式的、充满写作者生命激情和文化姿态的批评文章将会崛起,在这类文章中,作者要追求同目标文本和时代现实之间更有效的意义交换。如同陈思和近来在一篇文章中所说,“好的批评一定是主体性很强的批评,不只是解读作品,它通过解读作品传达出他自己对社会的认识,对文学艺术整体的看法。”这要求文学评论者拥有更强大的内心和气场,而文学评论,也理应摆脱躲在文本背后的“第二性”形象,直起腰走上前去,成为直面文化前沿的“第一性”角色。
(作者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