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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乡》:“老兵文学”的巅峰之作

2015-11-18古远清

雨花 2015年19期
关键词:原乡老兵乡愁

■古远清

《原乡》:“老兵文学”的巅峰之作

■古远清

从1970年代末起,“反攻复国”的神话逐渐破产,开始有“老兵文学”的产生。先是几位本土作家即东方白、钟延豪等人,注意到随蒋介石去台被打入生活底层无妻无产的老兵们的悲惨遭遇,用小说的形式表达他们对“外省人”的同情。王小棣的剧本《新兵》《香蕉天堂》,由于逼真地写出了这些“没有家庭,没有进入社会公平竞争的技能,也没有后代为他们立传祭拜的孤独”的老兵们的不幸遭遇,因而被搬上银幕。

“老兵文学”中的老兵,系专指战后外省第一代地位低下的退伍官兵,将军级退伍干部一般不包括在内。老兵也不包括被派往中国大陆作战的本省籍老兵或被日本人抓壮丁捉去的本省人。无论是创作时间还是发表时间,这类作品均以“战后台湾”为界。

“老兵文学”有时与“眷村文学”重叠在一起,如齐邦媛与王德威合编的《最后的黄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①,收入与老兵、眷村即外省第二代的散文、小说,作者全部为横跨第一与第二代的外省作家:白先勇、张晓风、朱天心、孙玮芒等。在散文创作方面,张拓芜“代马五书”②是作者本人大兵生活的真实记录。它用自我嘲讽的方式展现近半个世纪以来这些被称为“老芋仔”的大兵生活的真实面目,是中国现代史的注脚。“五书”除《手记》较多写到自己外,其他“四书”则兼写其周围的共患难的军中弟兄,如伙头军、驾驶兵、通信兵、事务长,无不写得栩栩如生。

属底层文学的“老兵文学”,过去都是由台湾作家创作,而长篇小说《原乡》③,却是两岸作家联手打造,即由台湾著名编剧陈文贵与福州青年女作家叶子共同书写而成。作为跨越两个时代作家合作的这部“老兵小说”,讲述了在“老死不相往来”长达近40年的特殊时期,两岸亲人互相思念、隔海相望的动人故事,有如余光中《乡愁》中所说的那样:“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热爱祖国,热爱家乡,思念亲人作为一种文化母题,作为一种文学史上不断出现的创作现象,具有某种主题功能。《原乡》的主题就是熄灭内战之火,抚平乱世带来的伤痕。作品开头叙述国民党败退到台湾后,带来了一百多万离乡背井的老兵。当局吹嘘“反攻大陆”成功后,老兵们可用“授田证”分到家乡的土地。待“反攻复国”成泡影时,“老芋仔”才明白“授田证”是骗人的“画饼”,回乡的道路由此变得更为漫长,这与无恶不作的“台湾警备司令部”挥舞的刀光剑影有极大的关系。“警总”对回乡者实施监听、跟踪等各种特务手段,形成一片白色恐怖,老兵董家强就是因从香港绕道回大陆被视为“通匪”,又被打成“匪谍”而含冤离开人世。这种淫威和高压,丝毫改变不了洪根生、杜家正、八百万、傅友诚对故土的眷恋,对家乡的热爱和对亲人的思念。这是相同的血缘与文化,甚至民族基因的承续,使两岸同胞无法分开。到了“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的年代,两岸同胞最终团聚在一起。

在文学作品中,有很多小说和诗歌写到故乡和亲情。《原乡》与它们不同的是,紧紧围绕着老兵“思家、归家、团圆”的梦想及尽孝道这个主题来写。念故乡、想老娘,渴望中国统一——当下是渴望两岸同胞不再分离,这是海峡两岸同胞的“中国梦”,是中华民族情感中最可贵的部分。作品用小人物的命运来反映大时代的变迁,并把中华儿女共同的民族情感生动真实地表现出来。作品没有商业化倾向,也没有胡编乱造的痕迹,读者从老兵们抽刀断水水更流的乡愁中看到的只有心酸与无耐,唏嘘与感动。这是一部呕心沥血为一代人的命运哭泣之巨制。从作者笔尖里流出的不是墨水,而是台湾老兵们的血泪。

漂泊不仅是命运的挑战,同时也是对现实的改造与评价。《原乡》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是崇尚认祖归宗、叶落归根的洪根生。自从他漂流到宝岛后,日夜思念江西老家结发之妻茶嫂。由于不通音信和生活所迫,到台湾后只好另组家庭,与网市一起生儿育女。当得知茶嫂还健在时,他特地到香港和她相聚。大陆的退伍军人林水泉眼见根生“大陆一个家,台湾一个家”的情况,不禁追问他:“你对得起网市吗?你对得起茶嫂吗?你有了茶嫂,再娶网市就是不对!娶了网市,你又把茶嫂找来,你更不对!你这一生……有哪件事做对过?”这些问号有如炮弹一样击中了根生的要害和痛处,他回答道:“我这一生……全是错!全是错!”他流着泪水再次大声说:“我这一生,全是错的!”其实,在特殊年代里出现“一国两妻”的情况没有错,“人是老娘亲,家是故乡好”的想法更没有错。历史的误会本不应由个人去承担,根生的许多错都是由历史的错误铸成的。同样,饱受亲人离散之苦相思之苦,老母临终前还无法看上一眼的“八百黑”,因思念老家得了严重的自闭症和“乡愁病”,他们最大的梦想是希望两岸实行三通,无法做到时至少能通通电话,这在戒严时代无异是痴心妄想,因而根生们自嘲为一群“疯子”。其实,不是小傅们疯了,而是杀人魔王“警总”疯了,实行军事管制的时代疯了。破冰之旅之所以难于成行,是由于正与邪在较量,血与火在抗争而无法解除戒严的缘故。小说正是以分析性、批判性的思考,在一个远不完整的故事里讲出这个时代的完整含义。

《原乡》最大的特点是真实,它来源于生活。小说主笔陈文贵是厦门人,当过红卫兵和知识青年,大陆改革开放初期移居香港,进了邵逸夫的电影公司当编剧,1989年定居台湾。他去台后接触了大量的“老芋仔”。《原乡》之所以把故事的发生年代定为1984年,是因为这一年陈文贵首次到台湾,感触特别深,有很多人和事终身难忘。比如那时候他收到了许多福建同胞跟台湾老兵认亲的信函,由此把许多时间花在为这些骨肉分离者寻找亲人穿针引线上。后来他又用了一年时间从事调查研究,访问了生活在下层的众多老兵,其中有像岳知春那样的将军,更多的是下层军官。他还阅读了大量的档案和原始资料,其中路长功在国外看到刊有故乡照片的《人民画报》偷偷带回台湾而引发“命案”,就是他从档案中查到的。

《原乡》不仅主角洪根生写得很有个性,就是配角也给人们留下难忘的印象。如杜家正把对故乡思念的感情,在家里尽情铺开后怕别人发现只好折叠乃至冷藏起来。在战友们的帮助和鼓动下,他勇敢地迈出门坎,借口到美国探亲,在香港过境时把行旅送到了大陆。故乡的山山水水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在福建、江西、山东、四川,他尽情地享受这一片没有“警总”的自由天地,尽量拖延时间回台湾,并数次长途跋涉拍摄亲人的影像。曾经的苦痛与悲伤,噩梦与泪水,均在那小小的录影机里得到定格。小傅也是一位有血有肉的人物,他那似疯非疯的个性,作者把握得恰到好处。“警总”的年轻干部庄力奇由跟踪杜家正到热情地帮杜家正寻找亲人,自己还在大陆遇到一位红颜知已,以及台生到重庆寻根的故事,写出了年轻一代对祖国大陆的认同。台生和晓梅均有两个爸爸的情节,既出人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之中。另一“警总”头目路长功由统治者的帮凶到最后毅然丢掉乌纱帽,和他监视过乃至镇压过的老兵们一起穿着“我要回家”的T恤衫游行。由抓“匪谍”到自己变成“匪谍”,这种吊诡,是一种从“鬼”转变为“人”的过程。正是这个人物,串联起整部小说的线索。不错,路长功阴险狠毒,手上沾有老兵的鲜血,但毕竟还没有完全泯灭人性,和老兵们一样见到老娘的录像不禁痛哭流涕甚至向其下跪,因而到后来成了“警总”高层领导“老潘”重点侦办、打击的目标。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强化了小说的张力。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④以往的“老兵文学”,多写老兵开放探亲后“相逢一笑”的回乡见闻,诸如原配改嫁引发物是人非之感。《原乡》不走别人的老路,而用浓墨重彩写老兵回乡引发“劫波”过程,并写出“老兵返乡运动”出现的来龙去脉,这就难免牵涉到根生们在台湾的生活,以及“警总”制造的各种冤案,从而使小说非常富于现场感与历史感。

有道是:细节决定成败。在这方面,《原乡》的细节也设计得非常成功。小说写老兵们到将军家里过春节,岳知春拿出一瓶山西老醋,大家看到来自祖国大陆的食品心情非常激动,尤其是做馒头的山西老兵“八百黑”倒了一杯一饮而尽,老兵们的思乡之情就这样生动地表现出来。作品还写到老兵们操着各自的乡音,聊着儿时的记忆清唱《四郎探母》,以及根生那舌尖上的家乡风味“菜糊”,都是别的作品中没有出现过的细节。它有如历史的伤口,无不直通血脉,通往老兵的灵魂深处。正是这些老醋、“菜糊”还有从故乡带来的一撮泥土,均形成一种意象,成为一种文化符码,它不仅与思乡的母题相连结,也与中华民族的审美传统相呼应。

四十年思乡梦,八千里寻亲路。由陈文贵编剧,张国立、陈宝国、马少骅、奚美娟等主演的电视剧《原乡》,汇集了两岸演艺界的强大阵容,在北京“中央电视台”上映后,很快震撼了两岸三地观众的心灵。他们认为这是一部情感充沛的催泪大戏,演绎了民族史上绵延不尽的乡愁。由两岸作家点燃融化仇恨的冰块,呼唤埋藏在内心深处故乡的夕阳与炊烟,使得《原乡》不论是小说还是电视剧,堪称为“老兵文学”的巅峰之作,不愧为一部感人至深的乡愁史诗,书写两岸同胞渴望统一的“中国梦”的佳构。

注释:

①齐邦媛,王德威:《最后的黄埔老兵与离散的故事》,台北,麦田出版社,2004年。

②张拓芜:《代马输卒手记》台北,尔雅出版社, 1976年。张拓芜:《代马输卒续记》台北,尔雅出版社, 1978年。张拓芜:《代马输卒余记》台北,尔雅出版社, 1978年。张拓芜:《代马输卒补记》台北,尔雅出版社, 1979年。张拓芜:《代马输卒外记》台北,尔雅出版社, 1981年。

③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14年。

④鲁迅:《题三义塔》,转引自刘扬烈:《鲁迅诗歌简论》,重庆出版社1983年,96页。

(本文系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新世纪台湾文学史论”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2BZW120;作者系中南财经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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