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诗》四首作者考辨
2015-11-14戎默
戎 默
(华东师范大学 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杂诗》四首(“相士如相马”、“世事如大弩”、“昆山有璞玉”、“堂堂明堂柱”)见于今本《遗山先生文集》《遗山先生诗集》,而清人施国祁《元遗山诗集笺注》,将此四首诗收入,认为这四首诗的作者是元好问。然而,今本汪藻《浮溪集》卷二十九亦收入这四首诗,题作《咏古》四首,则是四诗作者又当是汪藻。对此,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第四十三《施北研遗山诗注》中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卷一“相士如相马”《杂诗》四首乃宋人汪彦章作,见《浮溪集》卷二十九,题作《怀古》,施氏亦不知拈出。
直接将这四首诗归于汪藻名下,认为是元好问的诗集中混入汪藻之诗,而施国祁未加辨别,收入元好问诗中。钱先生此论一出,即为广大研究者所认同,赵廷鹏《〈元遗山诗集〉未收和误收的诗》一文就直接引用钱先生《谈艺录》中的观点,认为此乃诗集所误收的诗。今人狄宝心《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也认为四首诗的作者并非元好问,将其从集中剔除。
这样看来,钱先生这一说法几成定谳。然而,笔者却认为这种说法其实未加详考,并不准确。因为钱先生认为这四首诗不是元好问所作,似乎只是因为此四诗出现在汪藻的《浮溪集》中,而汪藻的年代要早于元好问,于是便先入为主地认为汪藻的《浮溪集》成书年代在元好问的《遗山集》之前,只有《遗山集》中混入《浮溪集》诗的可能。凭借着这样的主观印象,才让钱先生得出《杂诗》四首不是元好问所作的结论。
但事实似乎与主观印象并不一致。原本《浮溪集》六十卷虽于宋代成书,但早在元明之际亡佚,今人所能见到的《浮溪集》乃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所辑佚者,编为三十二卷。元好问诗集则有两个版本系统,即:《遗山先生文集》,是有文有诗的全集本(以下简称中统全集本);《遗山先生诗集》,只录诗的诗集本(以下简称至元诗集本)。中统全集本最早成书于元代中统三年,为严忠杰搜集刊刻,张德辉编次,共四十卷,其中诗十四卷;至元诗集本稍晚,成书于元代至元年七年,为曹之谦刊刻,只录诗,共二十卷。如今这两种元代版本虽已亡佚,但明人李瀚在弘治十一年据家藏本《遗山先生诗集》重刊的诗集本(以下简称弘治诗集本)、及根据储巏处得来的抄本《遗山先生文集》刊刻的全集本(以下简称弘治全集本),却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了,这两个版本的收诗情况也应该与元本一致。那么,我们如今所能看到的元好问的诗集年代早于今本《浮溪集》,来源也更为可靠。如此,今本《浮溪集》混入元好问诗的可能不但存在,而且很大。明刊本的两种元好问集,无论是弘治全集本还是诗集本,都收入了《杂诗》四首。《谈艺录》中《杂诗》四首诗的作者是汪藻而并非元好问的结论,似乎下得有些草率。
今存最早的两种元好问集都是明代弘治十一年山西人李瀚刊刻的。其中弘治全集本乃其从储巏处得来,乃储巏从新安程敏政处抄得,而所据之本即是元代中统全集本。有关这一点,《山西大学》2013年葛娜硕士的论文《元好问诗集版本研究》一文中有详细考辨,此不赘述。而且,文章还指出,“李瀚所刻的元遗山诗文全集本基本上可以认定为与中统壬戌本一致”,所举理由还是比较充分的,而弘治全集本的卷数也与中统全集本一致,可见弘治全集本的收诗情况也应该与元中统全集本的收诗情况基本相同,即使由于传抄之误,有文字讹误和漏抄的情况,但将他人诗混入集中的情况则几乎不可能。李瀚在略早于全集本刊刻之前,又刊刻了弘治诗集本,此本的面貌则与元刻款式十分相似,叶景葵《卷盦书跋》中认为其“遇‘恩纶’等字,或抬头、或空格,当遵元刻款式”,当是根据元刻本翻刻而来。而台湾图书馆藏有一弘治诗集本,中有徐康跋云:“此元时雕本,故多跳行空字,且字画尚延赵体,弘治时版尚在,乃修补非重刻也。”则直接认为此本乃沿用元代书版,进行修补后于明弘治年间重刊的元刻明刊本。如此看来,这个弘治诗集本,无论它是翻刻还是重刊,其面貌、内容应当与元刻本高度一致,而此本为二十卷,应该即是根据至元诗集本而来,那其收诗情况也应该和至元诗集本一致。
如此看来,现存最早的元好问诗集版本,无论是弘治全集本还是诗集本,其收诗情况应该与两种元代版本基本相同。而这两种弘治本都收入了《杂诗》四首,也就是说,《杂诗》四首也应该存在于元中统全集本与至元诗集本中。
那么,元刻两种元好问诗集收诗又是否可靠呢?中统全集本的搜集刊刻者是严忠杰,此人现存传记资料不多,仅有《至顺镇江志》中所载寥寥数语。但其父严实却比较有名,《元史》卷三十五有传,字武叔,长清人。为金长清令,多次率军为金抗蒙,后降蒙。授东平路行军万户,未入元而卒。元中统二年追封鲁国公,谥号武惠。其为东平路万户时,兴办府学,延请元好问为师,与元多有交往。而元好问也在其死后为其撰《东平行台严公神道碑》,在文中对其在东平的治行称赞有加,可见二人交往甚密。严忠杰作为严实之子,也应该与元好问交往颇多,对元好问其人其诗应该有所了解。现存的李瀚弘治全集本《遗山先生文集》即保留了元中统本的几篇序和后引,其中王鄂的《〈遗山集〉后引》云:“东平严侯弟忠杰,富贵而好礼者也。即其家购求遗稿,捐金鸠匠,刻梓以寿其传”,可见严忠杰编刻诗文的来源是元好问的遗稿,这些遗稿当出自元好问亲笔。那么,中统全集本的刊刻者与元好问颇有渊源,而其资料来源也是从元家所购得的遗稿,这个本子的所收诗应该还是比较可靠的。
稍晚一些的至元诗集本,刊刻者是曹之谦。曹之谦字益甫,号兑斋,云中应人。为金代名流曹恒之子、金代重臣高汝砺的外孙。金元之际文学家,为“河汾诸老”之一。关于他的生平,刘达科《曹之谦及其诗歌》考证颇详,其中便谈到了他与元好问之间的交游,认为“二人交往尤深。元好问在金哀宗天兴元年春,由南阳令调尚书省任左司都事,曹之谦或许更早些时间进入尚书省。二人同为省椽时,‘日以文、诗讲议’至于‘机务倥偬间,商订文字,未尝少辍,(元好问)至以正脉与之’”。可见曹之谦也是一个与元好问渊源颇深之人,与元之间应当亦有一定了解。而今存弘治诗集本《遗山先生诗集》中也保留了至元诗集本的段成己原序,其中说道:“(曹之谦)自侨居平阳时,为诸生举似其一二,然以未见其全,为学者惜。间遣人即其家,尽得所有律诗,凡千二百八十首。又续采所遗落八十二首,将刻梓以传,以膏润后学。”可见,曹之谦编刻至元诗集本的诗歌来源,其中大部分也是“遣人即其家,尽得所有律诗”,即元好问家藏的遗稿。其中虽有八十二首是“续采遗落”,可能出现误收的情况,但似乎《杂诗》四首也见于中统全集本中,似乎并不属“续采遗落”之作。况且,曹之谦与元好问乃同时代人,交往颇深,也未必这“续采遗落”之作中,有误收的情况存在。
反观汪藻的《浮溪集》,原本早以亡佚,如今所能见到最早的版本是四库馆臣从永乐大典中所辑佚的版本,今存的版本如武英殿聚珍本、四库全书本等则又都是根据此本而来,面貌几乎一致。有关现存的《浮溪集》,刘师培《左盦集》卷八《〈浮溪集〉书后》中已经指出,“《浮溪集》录自大典,故多误收之作”,并略举其误收诗文数例,认为这些“均重刊斯集者所当芟剟。”刘氏之语可谓笃论,就笔者所见,今本《浮溪集》的诗歌可确证非汪藻所作者有:卷二十九,题作《尤袤大暑留召伯埭》,此当为尤袤作《大暑留召伯埭》;卷二十九,题作《十月二十六日,会于北禅,分韵赋诗,应辰得多字,吕治先酒熟,亦欲会客,故末意及之》,此诗题明言“应辰得多字”,而诗亦用此韵,故诗当为汪应辰所作;又卷三十二《杂诗》二首(“古屋清寒雪未消”“碧窗凉簟惟便睡”),则见于《山谷外集》,为其《杂诗》七首之二,当为黄庭坚作。此外,又有数首存疑未定。因此,反倒是今本《浮溪集》误收的情况比较严重,《杂诗》四首收入此本《浮溪集》中,题作《咏古》四首,反而不那么可靠。
元刻两种元好问诗集的资料来源于元好问的家藏遗稿,刊刻者也比较了解元好问,因此其收诗还是大致比较可靠。反而今存汪藻《浮溪集》乃永乐大典辑佚本,问题很多,误收情况比比皆是,不甚可靠。两相比较,似乎《杂诗》四首的作者当是元好问,而并非汪藻,此四诗由《遗山集》中混入今本《浮溪集》的可能性实比由《浮溪集》混入《遗山集》中要大很多。
但是,即使编刻采用的是作者手稿,而且编刻者也与作者交往颇深,只要不是作者亲自编次,也并不一定完全没有误收的情况。有时作者手录所喜爱的他人诗句,而编者不知,因而编刻入集的例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如元好问编的《中州集》卷一中就收录了很有名的《杨花》绝句一首,作者题为高士谈。然而一般通行的说法,都认为是诗乃北宋石懋所作,《后村大全集》卷一七七诗话引此诗,亦题为石懋作。《中州集》卷一所载是诗后有元好问按语,也说:“此诗亦尝载《橘林集》(石懋诗集)中。然子文集是其子特夫手录,恐无误收者,故从之。”则是诗在当时在二人文集中都收录,这极有可能是高士谈心爱是诗而手录之,其子不晓而编入其集中。至亲如子,亦可在编刻父亲诗集时将他人之诗误收入集中,可见,即使为同时代过从甚密之人,所见亦是作者亲笔,也有可能误收。那么,《杂诗》四首是否可能属于这种情况呢?笔者并不能完全肯定没有这种情况存在,然而,笔者认为这一情况存在的可能性却是极低的。因为虽然金代文学对北宋文学有很重的模仿痕迹,对北宋苏、黄及江西诸子等人十分推重,但对与其同属一个时代的南宋文学的接受却十分局限。清代赵翼《瓯北诗话》卷十二即云:
宋南渡后,北宋人著述有流播在金源者,苏东坡、黄山谷极盛。南宋人诗文则罕有传至中原者,疆域所限,固不能即时流通。……《归潜志》又谓屏山最爱杨万里诗,曰:“活泼剌底人,难及也。”是北人并知有杨诚斋矣。独陆放翁与朱子、诚斋同时而金源诸名人集中无有言及者。蔡元定、李仁甫、王伯厚诸人,亦不见北人集中也。
认为北宋大家文集虽然于金地十分流行,但南宋人文集却罕有传至的。即使南宋诗人有名如陆游、理学如蔡元定、史学如李焘,都罕有人知者。此虽为一家之言,但亦说得较为合情理。汪藻是两宋之际人,其主要的活动时间在南宋初年,又以骈文出名,其诗虽然颇有特点,但名声不大,肯定不及陆游,因此,在金地广为流传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小的。那么,汪藻之诗为元好问所见所录的可能性,虽然无法完全抹杀,但可以说是十分微小的。
所幸的是,今存的《永乐大典》残卷卷八九九正好收录了这四首诗,让我们可以推测一下《永乐大典》本《浮溪集》收录这四首诗的情况。首先,《永乐大典》卷八九九的确将这四首诗归于汪藻《浮溪集》名下,可见四库馆臣在辑录时没有出错,只是这四首诗没有写诗题,与今本《浮溪集》题作《咏古》四首不同,可见题目是四库馆臣加的。然而,在四首诗之后,第四首《堂堂明堂柱》最后一句“剑铗甚勿弹”下,即是“元遗山集杂诗”六字,以下则皆录元好问《遗山集》诗,可见这四首诗之下紧接着排列的就是元好问的诗。《永乐大典》由于是官修之书,当有时间限定,纂修官们迫于压力,在编次抄录时,往往就会出现问题。《四库总目提要》在评价是书之时,就认为其“急于成书”,因此在篇章分割上,“参差无序,至于如此。”谢保成先生《〈永乐大典〉的价值、流传与利用》一文中也详细考辨了《永乐大典》的错漏,有文字错漏者、有随意删改者、有弄错书名者,而其中“归类、编排不当,举不胜举”。因此,《永乐大典》中归于汪藻《浮溪集》名下,而正好排在“元遗山集杂诗”六字之上的这四首诗,极有可能应当编排于此六字之下,而归于元好问的名下。
综上所述,“相士如相马”等四首诗,是元好问所作的可能性实比汪藻所作的可能性大很多。钱先生《谈艺录》中所论未加详考,如今的研究者又据《谈艺录》所言认为此四诗就是汪藻所作而《遗山集》误收者,并在编集时将其剔除,则更加武断。今人整理《全宋诗》时,也对这一误收情况也未加措意,将四诗收入汪藻名下,亦是一大失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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