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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铁凝小说的苦难叙事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铁凝暴力人性

张 浩

〔本文系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北美汉学界对中国现代女作家的研究(1960-2010)”(项目编号:14WYB023)资助成果〕

在当代小说家中,无论是莫言、余华、张承志等男作家,还是铁凝、王安忆、严歌苓等女作家,在创作中对苦难叙事都有大量呈现,苦难叙事成为当代小说的一大叙事特色。作家对过去经验与经历的记忆构成了其小说创作的原始冲动,铁凝是“文革”的经历者,“文革”时代占据了她最重要的成长岁月,梦魔般的“文革”创伤记忆,牢固地烙印在铁凝的语言和思维中,成为铁凝心灵深处无法忘却的存在。铁凝对“文革”历史进行了持久的关注和思考,而对于苦难的审视则成为铁凝小说话语的一个支撑点。多年来铁凝持续不断地进行着反刍式的苦难叙事,其中《死刑》、《木樨地》、《大浴女》及《玫瑰门》等以“文革”背景为题材的小说在铁凝的创作中占有很大比重。从铁凝的创作历程来看,苦难叙事呈现出了较为清晰的嬗变路径:八十年代中后期,铁凝小说侧重于从“文革”视阈对暴力与苦难进行展示,九十年代则转向从人文视点对苦难的本质和根源进行追溯,而世纪末以来铁凝对苦难与救赎的价值取向更为关注。铁凝苦难叙事从表层到本原再到深层的嬗变,一方面源于铁凝对历史和人性探究意识的深化,另一方面也源于其对苦难从体验到记忆再到文化审视的多样化呈现上。

在铁凝作品的多重主题中,对苦难的独特记忆和审视构成了不可忽视的重要部分,苦难叙事不仅构成铁凝小说叙事的背景和氛围,而且直接参与并塑造了作品主要人物的命运,构筑了人物心理和人性变异的现实基础。铁凝叙述苦难的作品不但吸引了文学界的注意,而且奠定了铁凝小说独有的精神力量和叙事方式。

一、叙述苦难:对暴力苦难的展示

铁凝把暴力行为导致的苦难作为小说讲述的核心事件,对“文革”历史中的群体暴力行为进行了原生态的展示,把反思和批判的目光集中在暴力行为的恶魔性以及所带来的灾难上。从“文革”结束至今,对于这场民族悲剧的文学呈现成为了当代文学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文革”是历史的灾难,更是人性的灾难,“我们捕风捉影,罗织罪名,逼迫无罪的人们交待滔天罪行。我们向亲生父母宣布划清界限,自以为是,大义灭亲,焚烧文物,批斗同胞,落井下石,刑讯逼供,抄家劫舍,甚至殴打自己恩重如山的老师,制造无数惨绝人寰的酷刑与冤案,使无数人日夜生活在无所不在的恐惧里”。在这个颠覆一切秩序的时代,人们极度膨胀的仇恨心理通过暴力得到了彻底释放,暴力行为被政治合法化而肆虐无忌,暴力也因人性的阴暗面而加剧了杀伤力,“正是在意识形态的默许和纵容下,‘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暴力逐渐演化为一场全民族集体参与的‘暴力嘉年华’,并在人类的文明史上留下了黑暗的岁月。”

在历史的迷狂氛围中,人性之恶在意识形态的推波助澜之下被发挥到极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陷入互相折磨、互相残害的深渊之中。铁凝在创作中通过暴力行为的描述,反映了历史黑暗时代的荒谬状况,揭示暴力带给人们的精神折磨,并将这种深层的精神折磨不断放大,在铁凝小说中无论是语言暴力还是暴力打斗的血腥场面都屡见不鲜。“文革”开始后,居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人们分成了两派,大家斗来斗去,相互进行杀戮和折磨。唐津津(《大浴女》)是个小学教师,她因有一个私生女而屡次遭到学生的批斗,在脖子上挂着“我是女流氓”的牌子被学生们一番拳打脚踢之后,学生们又突发奇想,把一茶缸屎端上台来,逼迫她吃大便,她要么吃屎,要么把她的女儿拉上台来让全校师生都认识一下,出于母爱,为了保护女儿,这个倔强的母亲屈服了,在吃屎与袒露私情的两难选择中,她“抓起茶缸双手捧着将屎尿一饮而尽”。白鞋队长(《大浴女》)带了一群红卫兵闯进医院宿舍,将有女特务嫌疑的独身老护士长轮奸了。更荒唐的是,当她天亮去保卫科报案时却不予受理,理由是“被强奸的是个老女特务,老女特务天生就该被强奸的,不强奸她强奸谁?”竹西(《玫瑰门》)是个本性温良贤淑的医生,她在一次批斗会上被迫打了科室主任耳光,她的手掌因打人而变得红胀火热,但同时也使她感到一种被压抑的欲望得到释放的快感。铁凝在对历史创伤记忆及暴力景观的描述中,展现了暴力的残酷性,揭示了在疯狂的政治口号掩盖下为了发泄某种欲望而释放出的人性中那邪恶而残酷的魔鬼性因素。

“文革”历史的残忍与暴虐使人与人之间互相提防,相互利用,连至亲好友之间为了不被连累也不得不划清界限、互相揭发,亲情与血缘之间的互相残害则进一步将历史的法西斯残暴性推上了巅峰。《玫瑰门》中有关暴力的叙述在篇幅上较《大浴女》更多,暴力释放的方式更恶毒也更原始。大旗二旗兄弟(《玫瑰门》)为了一块被猫叼走的猪肉,就以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为借口,把大黄猫吊打肢解而杀害。司绮纹的儿子为划清界限带头抄了自己家,抢走家里祖传的值钱物,为了向造反派表忠心,甚至丧失人性地用开水烫掉母亲曾经喂养过自己的乳头,“眉眉看见姨婆胸膛上满是疤痕,深紫色发亮的皮肤上蜿蜒着褶皱,像人手随便捏起来的棱子。左边的乳房上少了乳头,像肉食店里油亮的小肚。”孤身一人的半老女人姑爸(《玫瑰门》)经历了造反派们打骂、罚跪及脖子挂砖的折磨之后含恨死去。“眉眉拉着竹西的手。她们出了南屋走近西屋,趁着天还没全黑,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姑爸。她赤着全身,仰面朝天,两腿之间有一根手指粗的通条直挺挺地戳在那里。”这些暴行的实施者都不是凶残的暴徒,而是生活中的普通人,他们对亲朋好友、邻居师长们施暴,这已经足以令人震惊,更令人震惊的是他们在施虐时的残忍与冷漠。铁凝以苏眉的视角展示了时代的荒诞、社会的病态以及由此对人性的摧残和扭曲。

铁凝在展示“文革”残暴性的同时也完成了对历史和人性的审视与批判。铁凝通过“文革”时期童年记忆的回溯,将暴力行为对人的戕害揭示得淋漓尽致而又惊心动魄,以此来揭示“文革”政治及意识形态暴力对正常人性的侵害,表达出女作家对“文革”历史反思的深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文学最深刻的力量就在于对人的精神境界的拷问,对心灵世界的深度展现。八十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常以受害者身份对苦难进行宣泄或政治控诉,集中于对社会和人生伤痕的表层表达上,而铁凝关注的却是普通人在特殊政治背景下的暴行和残忍,这种价值指向使她的历史叙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记忆不能改变过去,但记忆使我们知道人类曾经发生过非人的行径。而且迄今为止,人类还没有能力走出自己创造历史、也创造灾难的不幸阴影,因而对罪恶的体验与反省、与对幸福的渴望和向往总是不可分割地根植于人的动机结构中。”

“文革”虽然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但是留在民族肌体上的创伤和诸多亲历者心灵深处的伤痛,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或消失,而由这场黑暗荒诞的历史浩劫所引发的政治、民族及人性的思索也远远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和深入。正是对历史苦难的自我反思和自我升华,使铁凝的苦难叙事在揭示历史苦难的同时,又成为重塑人性和民族精神的思想资源。

二、追问苦难:对人性苦难的探询

铁凝小说在揭示苦难的暴力性与冷酷性的同时,也聚焦于对人性的深度挖掘上,面对那个非正常的年代,铁凝并没有选择血泪史般的控诉,而是将其作为作品的底色,将人物置于这一特殊历史背景之上,让人物在这一极致的环境中充分地表演,以展现人性的善恶。铁凝之所以对人性的表现情有独钟,除了她个人丰富的心理经验和想象力外,更主要的还是与她致力于在文学领域中对人性丰富性和可能性的深度探究有关。“小说家就是存在的勘探者,通过想象出的人物对存在进行深思,揭示存在的不为人知的方面。”铁凝对人性深处那些善与恶、罪与罚的隐秘区域始终保持着高度敏感,在那段不堪回首的年代中,人们借助于革命与政治意识的淫威来释放内心的“恶”,从而达到心理变态和人性沦丧的极致。铁凝从人性解剖出发,在创作中选择一些看似简单的事件作为叙事入口,通过迂回曲折的叙述手段,一步步抵达人性深处,对那个特定年代人性的黑暗领域进行揭示,从而形成了对一代人灵魂的书写。

对铁凝来说,人性只有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下,才拥有充分暴露不为人知的秘密的空间,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铁凝对人性恶的深入挖掘、对政治和权力所导致的人性异化的批判以及对人性的重新估价,使铁凝的苦难叙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那是被迫害者对迫害者的认可,以及前者对后者逻辑的承袭,不是对权力的憎恶,而是对权力、对加入权力游戏的更为急切的渴望,哪怕是作为迫害者以成就权力游戏的完满。”丑陋的人性因为政治的庇佑获得合法的外衣,政治也因为人性的阴暗加大了对人性的戕害。司绮纹(《玫瑰门》)就是这样一个被权力意识异化的牺牲品。作为大家庭中贾母式的婆婆,就身份而言,她应该是革命的对象,但她却费尽心思在运动中察言观色、曲意逢迎,“文革”成了她宣泄私欲、满足私利、攫取权力的舞台和工具。在红卫兵抄家打人的恐怖气氛笼罩下,她主动写信请求造反派来没收了自己的家具、古董、房屋等祖产,精心导演了一场挖掘地下财宝献给造反派的好戏。为了讨好外调人员,她编造同父异母的妹妹司绮频的海外关系,以出卖妹妹来换取造反派的青睐。对于居委会主任罗大妈,她表面上巴结讨好,暗中却唆使儿媳引诱罗大妈的儿子并设计捉奸,以此作为把柄来要挟罗大妈。铁凝通过对司绮纹这个普通家庭妇女的描写,再现了荒诞的政治和人性之恶联袂演出的一幕幕可悲可恨的闹剧,把政治与人性的微妙关系演绎得淋漓尽致,折射出人性的多重性和复杂性,从而达到对人性黑暗进行反省和批判的目的。

铁凝还塑造了一群心理变异和精神病态的边缘人物形象,展现了那些小人物因自身的弱点而逐步陷入沉沦的心理过程。老万(《木樨地》)对妻子吹嘘自己曾经吃过人肉,结果被妻子揭发了出来,他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来他到底吃了谁。事实上,他没有吃过任何人,但是在“文革”荒诞的氛围中,在人人都认定他吃人的状况下,老万逐渐出现了幻觉,他也开始认为自己确实吃过人。每当有人在他面前走过时,老万就会在心里盘算用什么方法把他吃掉,“这个人肉嫩,滑溜里脊;这个人头大,做人头汤没问题;这个人肉硬,炖着吃;这人血气壮,放了血,做人血豆腐”。由此可见,老万“吃人”犹如鲁迅《狂人日记》所说的被食者的“吃人”,使被食者在迷失了自我之后变成了隐性的食人者。铁凝通过独特的“吃人”意象展示了人性中阴暗残缺的一面,并对造成人性裂变的历史根源进行了反思和批判,因此铁凝对人性的审视更接近鲁迅等先驱们所达到的启蒙高度。

无论是直接地描写“文革”的血腥暴力,还是间接地以人性的变态来隐喻政治暴力,都在表明铁凝对于这场灾难的恐怖记忆一直在延伸着。面对苦难,人性的异化与身心的毁灭常常是不可回避的结局。林先生(《死刑》)因莫须有的罪名遭受身心摧残,蹲了十几年大狱,平反后领到了补发的工资,干儿子用他的钱买了辆摩托车就再没回来,要跟他结婚的年轻女人拿到两千块的存折后也消失了。失望之余他开始把钱馈赠给邻居,在暑热难耐的夏天给邻居买来了八台电扇。然而他的这些行为却使邻居怀疑他有精神病,并用强制的方式把他送去了医院。当林先生从医院回来时,所有的人都在逃避他。精神上的创伤及现实生活的阴影似一个“无物之阵”包围着林先生,他的心理发生了严重变异,他将报复的矛头对准了幼小的孩子,最后在幻觉中掐死了孩子,也毁灭了自己。造成林先生悲剧的原因是人性的软弱,以及由于软弱而催生出的仇恨心态,他不仅被黑暗的政治风波所裹挟着,而且也被冷漠的生存环境及人性之恶的梦魇所笼罩着。

然而,铁凝对于人性丑陋与扭曲的书写,对于苦难记忆的书写却并非为了表达对于生存的绝望与逃避,相反她表达的是给黑暗寻找一点光亮,这体现在铁凝小说人物的“自救”上。章妩(《大浴女》)为了逃避农场的艰苦生活装病回到城里,诱惑唐医生为自己开了假病假条,在滞留城里的日子里又背叛丈夫尹亦寻,生下了唐医生的孩子尹小荃,与人私通以及作为这罪行见证的女儿尹小荃,从此与她的后半生形影相随。随着“文革”的结束,章妩尝试着改变自己,并努力从心理阴影中摆脱出来,但是由于她始终不敢直面自己的过失,她的各种尝试包括整容等荒唐行为,只能使她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不仅仅是章妩,她身边的其他人也都在历史的阴影中苦苦挣扎着,作为丈夫和父亲的尹亦寻因妻子曾背叛自己而对她产生厌恶,性格愈加偏激而固执,尹小跳、尹小帆和唐津津这几个合谋杀死了尹小荃的小姑娘同样没有逃过心灵的折磨。“文革”已经远去,但在“文革”中暴露的人性黑暗却如同阴影笼罩在两代人心头,铁凝对两代人悲剧的描写不仅仅包蕴着作者对社会的批判、政治的批判,更直达人性批判的深层,这就是铁凝苦难叙事的深刻性所在。

三、承受苦难:反抗与救赎的宿命

既然历史和苦难是无法摆脱的存在性痛苦,那么正视苦难、接受苦难、承担苦难,便成为人们在苦难中自我救赎的方式。对苦难本质的探询,对苦难根源的追溯,以及对苦难的救赎与超越,一直是文学最重要的人文关怀之一。“我感到在暴力、欲望及强权之上存在着生命更高的法则:同情和怜悯。我相信这是黑暗叙事的最终方向。”铁凝不但写出了暴力世界的苦难和人性世界的苦难,而且在作品中展开了各种形而上的救赎之思,她分别以苦难的反抗和苦难的救赎两种方式,展示了对苦难的反抗性表述。

铁凝对于苦难始终有一种崇高的认同感,她表现了人在面对苦难时的反抗姿态,以及寻找人类精神超越之境的执著。铁凝的《大浴女》讲述了尹小跳在对童年过失的反思与忏悔中寻求救赎的心路历程,作为小学生的尹小跳只是政治运动的边缘人和旁观者,真正将外部的政治风云与个人命运联系在一起的是母亲的婚外情和妹妹尹小荃的失足丧命。因怀疑妹妹尹小荃的私生子身份,在妹妹失足掉进下水管道时,尹小跳内心的嫉妒和怨恨使她丧失了人性的善良,她亲眼看着妹妹尹小荃掉进污水井,却没有上前施以援手。当时她是有救援条件的,但是潜意识里她希望小荃死掉,因为小跳对小荃早已恨之入骨,在小荃落井之前,其实就已经被小跳在心中谋杀过无数次了。在法律层面上她是无罪的,但是在道德层面上,见死不救便是人生最大的罪恶,面对道德的审问和心灵的煎熬,她自知罪孽深重,这一罪恶感构成了她进行自我审视和救赎的重要契机。

爱与被爱是尹小跳在苦难世界中寻求到的自我拯救的方式,她怀着基督徒般虔诚的赎罪意识甘愿承受苦难,正是在对自我的审视中尹小跳逐渐走向了灵魂的忏悔,开拓出一条自我救赎的路径。妹妹去世之后,命运不断地给小跳制造着苦难,面对家人的责难、爱人的背弃、生活的磨难,小跳踏上了自我救赎的漫漫征途。在赎罪与受虐心理的支配下,她以超常的忍耐力承受了生活和情感上的挫折打击。她忍受了方兢的不忠以及对她的抛弃,当她和陈在准备结婚时,发现陈在前妻对失去陈在的痛苦,于是主动放弃这份感情,让陈在回到了前妻身边。不仅如此,她还原谅了母亲和妹妹,以爱和包容善待母亲。面对尹小帆对妹妹死亡罪责的推脱,面对爱情和婚姻中的坎坷和失败,面对好友在欲望的漩涡中挣扎和堕落,小跳对自我精神进行救赎的意识愈加强烈,并把它转化为主动的忏悔和承担。“人的内心两个世界的存在,决定了每个人都有永恒的拯救和永恒的沉沦的可能性,前者是迷人的,后者是恐怖的。”尹小跳始终以自贬、自抑、自虐的方式进行着自我救赎,并在救赎中体会着存在的意义和生命的价值。

尹小跳以一种勇于承担责任的姿态融入到现实的亲情、友情和爱情中,赎罪并没有成为她人生无法跨越的障碍,反而成为她重构主体精神的原点和起点。这是一个在忏悔中不断成熟的女性心灵史。“文学可能并不承担审判人类的义务,也不具备指点江山的威力,它却始终承载着理解世界和人类的责任,对人类精神的深层关怀。它的魅力在于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尹小跳经历了生活的挫折和心灵的忏悔后终于走向了救赎,她逐渐懂得了宽容和理解,不再尖刻和冷漠地对待他人,不再对生活充满怨恨和敌意,也不再在赎罪的体验中纠缠,历经挣扎、矛盾与苦痛的尹小跳最终理解到人生的真谛与意义,回归到精神的仁爱包容与豁然明朗的境界。

四、苦难叙事的价值指向

苦难是一个沉重而又悲凉的文学母题,也是当代作家反复渲染和挖掘的主题。“回忆过去是解释现在的最常见的策略。”除了铁凝以外,莫言、余华和张承志等当代作家也对历史和苦难进行了自觉而持续的书写,无论是莫言在《透明的红萝卜》、《司令的女人》中以寓言式写作来展示苦难的沉重以及在苦难面前无法抵抗的历史宿命;抑或余华在《活着》、《许三观卖血记》中通过承受苦难来丈量苦难的长度和强度,并进而在隐忍中化解苦难;还是张承志《北方的河》、《黑骏马》中面对苦难,以生命强力和宗教与苦难抗争并试图超越苦难,当代作家们都从不同角度描绘了现实世界或者心灵世界的苦难,展示了隐含于其中的悲悯情怀以及人类生存与精神的永恒困境。当代作家由于文化背景和生活阅历不同,对苦难和生存的理解和认识也不同,苦难叙事的主题意蕴和审美特性也呈现出差异。就此而言,铁凝在苦难的展示空间、苦难的性别化言说以及苦难的救赎等三个向度上,以她独特的探询人类苦难的方式而在当代文坛占有不可替代的一席之地。

其一,铁凝为她的苦难叙事找到了最适当的展示空间——“文革”。在中国当代历史上,十年“文革”不仅是一个复杂的政治事件,更是一个触及整个民族灵魂的文化事件和精神事件。对于当代文学创作来说,它更是一个不能忘却的记忆。“文革”是铁凝这代女作家一生中所经历的最为重大的公共事件,也是她们重要的创作资源。“我认为中国最好的作家是‘文革’中成长起来的这批作家,血腥的时代,无情的时代,给了作家永远用不完的财富。”对“文革”苦难的情有独钟既来自铁凝强烈的使命感和责任感,同时也显示出她对历史苦难的极度敏感。

以往的“文革”题材小说比如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知青小说等,或者局限于在感性和道德的层面上描写“文革”所造成的灵魂扭曲和精神伤害,或者停留在以文学形象来图解政治结论的层面揭示“文革”所遗留的种种社会痼疾。而铁凝把苦难叙事的视角主要集中在“文革”这个特殊的空间里,她直面历史的荒诞和血腥,对十年浩劫及其所产生的根源——集体性的盲从、愚昧、奴性等民族劣根性进行冷峻的批判和反思,达到了人性批判和文化批判的高度。“我常常想,‘文革’应当成为我终生追问的命题。在西方,两次世界大战使得他们产生了所有现代意义上的哲学、艺术和宗教,甚至有人说,一切哲学和宗教问题,都应当也只应当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开始。‘文革’是中国的奥斯维辛,是所有当事者给自己造成的浩劫,是所有外国的和中国的理想加在一起燃烧出来的废墟,‘文革’是一切现代中国人的出发点。”这正是铁凝苦难叙事较之同类型“文革”题材小说创作的一次较大跨度的提升与超越。

其二,与余华、张承志等男性作家不同,铁凝小说主要是通过一系列女性形象来表述对苦难的理性反思。女性与苦难的纠结始终是铁凝创作的关注点。在铁凝小说中,苦难的实施主体、实施对象及实施形态都是女性化的,从《棉花垛》、《青草垛》、《孕妇与牛》,到《大浴女》、《玫瑰门》,再到《笨花》,她对女性苦难命运的关注贯穿了整个创作历程。在那个畸形的年代,女性在受到男权压制的同时,又饱受强权政治的残害,女性比男性经受了更多的身心凌辱和苦难磨砺,并成为这段荒诞历史的牺牲品与极端政治的殉葬品。司绮纹(《玫瑰门》)年轻时因身为女性而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不得不处于男性依附者的地位,成为苦难的受害者和承担者;中年的司绮纹作为受难者在经历了苦难的磨练之后,却又成为新的苦难的制造者,她自觉不自觉地扮演了男权帮凶的角色,对儿媳竹西和孙女苏眉进行禁锢和钳制,她从一个男权制度下的牺牲者和反抗者,转而成为年轻一代女性悲剧的制造者。大芝娘(《麦秸垛》)在丈夫提干后要离婚时,却请求丈夫让她怀孕生下孩子,并独自抚养孩子长大。丈夫在“文革”中被下放农村后,大芝娘节省口粮去接济丈夫一家。铁凝通过司绮纹、大芝娘等女性形象的塑造,对女性苦难的起源和历史成因进行了解析和探寻,对于女性苦难背后的道德和人性的异化进行了鲜明而直接的批判,而且还展示了女性苦难救赎及承受苦难的独特方式。

其三,铁凝小说的苦难叙事显示出了她出色的文学感受能力和娴熟的叙述技巧,在对历史和苦难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同时,铁凝还揭示了苦难和救赎中人性闪光的一面。“我们必须有能力不断重新表达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命新的追问,必须有勇气反省内心以获得灵魂的提升。”从惨淡的苦难现实中体现出对真、善、美的信心,显示了铁凝追求人性美的希冀,以及重塑现代人格的勇气和精神。

文学要具备捍卫人类精神和心灵的能力,苦难和救赎是铁凝小说固执的探求与思索,是她作为一个当代作家所具有的独特情怀与责任感,也是铁凝小说的魅力所在。“真正的小说,从来都是对人类存在境遇及其心灵伤痛的深切体恤和抚慰。作为一个终日与灵魂打交道的人,作家存在的重要意义就在于他必须直视人类生存的苦难,必须对人在历史、社会以及自我的抗争过程中所受到的种种心灵疼痛作出独抒己见的表达。作家的心灵质量直接决定着作品的深度与力度。”铁凝从历史的视界透视“文革”暴力的社会景观和人性景观,从人性的视界阐释在政治和性别双重桎梏下女性的苦难,从哲学的视界揭示苦难和救赎中闪现的人性光辉和精神坚守。从这个意义上说,铁凝小说以对苦难和人性的探询起到了使文学重返心灵和精神殿堂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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