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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风的六朝气息

2015-11-14王彬彬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制壶大亨宜兴

王彬彬

有一些地方,区域不辽阔,人口也不多,行政级别低得很,但名字却响亮异常,宜兴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宜兴”过去只是一个县名,现在称为“市”了,但也是县级市,在中国,只要直接说“宜兴”就可以了;在国际上,也只须说“中国宜兴”就行了。谁要把管着宜兴的几级政区都说全,反有些蛇足。让宜兴出名的人和事太多了。大多数人知道宜兴,是因为紫砂壶。宜兴紫砂壶名扬世界,当然可以让宜兴人骄傲。但我以为,最值得宜兴人骄傲的,不应该是紫砂壶。宜兴的紫砂壶,宜兴的紫砂艺术,独步天下,这首先是因为宜兴有着天下独一无二的紫砂泥,这是上天的馈赠,非人力所造就,所以不值得特别骄傲。如果宜兴仅仅只有紫砂壶,我不会听到这个地名就肃然起敬。

让我肃然起敬的,不是宜兴的泥,而是宜兴的人。四状元、十宰相、三百八十五进士,这是宜兴历史上的荣光,不说也罢。徐悲鸿、吴大羽、钱松喦、曹明华、吴冠中、曹辛之、尹瘦石,这些现代书画名家,都是从宜兴的山水间走出去的。在现代,从宜兴走出去的书画家有八十余人。从宜兴走出的教授学者据说有六千多人,其中就有大名鼎鼎的周培源。徐铸成,这个现代新闻界的大名人,是从宜兴走出的;潘汉年,这个现代政坛上的悲剧性人物,是从宜兴走出的。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把五十五万知识分子打成了“右派”。一九七八年,中共中央决定给“右派”摘帽。到一九八○年,五十五万顶帽子几乎全部摘掉。说“几乎”,是还有五顶帽子没有摘除,其中就有储安平头上的一顶,而储安平也是从宜兴的小巷中走出去的。在五十五万“右派”中,储安平是没有被平反的五人之一,这还不算很特别。储安平还有一个极特别之处,那就是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小小的宜兴城,出了这么个特别“特别”的储安平,这也是可以让宜兴人特别骄傲的。

宜兴山水极美,这与宜兴特别出人才当然有些关系,与书画家众多尤其关系密切。但天下山水如画之地多矣,并非所有这样的地方都那么出人才。比山水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宜兴有极其深厚的人文传统,或者说,山水与人文的深度纠缠,才是宜兴那么出人才的重要原因。在宜兴,实际上是不能离开山水谈人文,也不能离开人文谈山水的。山水人文化了,人文山水化了。徐风在散文集《一壶乾坤》中,一开篇就讲了一个宜兴的“老故事”。说是在古代宜兴,一个男人若没有读过书,则须年满三十六岁方可进入本家祠堂参与祭祖,而如果识文断字,读过四书五经,哪怕尚是三尺童子,亦可自由出入祠堂,祭祖时更可以先于不识字的长辈磕头。不识字则三十六岁之前不能参与祭祖,这是很严厉的处罚了。这必然使得民间读书风气大盛。一个人,不是穷得没有办法,总会让儿子读几年书的。据徐风的研究,宜兴民间崇文尚学之风,起于六朝,这是很可信的。宜兴距南京不远,六朝时,在南京文化圈的范围。六朝时期的著名书法家、画家、文学家桓玄、羊欣、王俭、毛喜、刘瑱、任昉等都曾在宜兴为官。宜兴在地理上,处苏浙皖交界处,是所谓“一鸡鸣三省”之地。这样的地理状况,也会对当地的文化、人的性情气质产生一定影响。这三省之地,虽说在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上基本相同,但还是会有种种具体、细小的差别。风俗习惯、生活方式、价值观念上的相互碰撞、交融,会让人的精神更活泼,性格更豪迈,会让人思想上更少束缚,行为上更为果敢。宜兴自古至今出了那么多名人,与三省交界的地理条件或许也有点关系。

徐风是宜兴人,生于斯,长于斯,写了很多东西,获过许多大奖小奖和不大不小的奖。徐风写长篇小说,已出版长篇小说《公民喉舌》、《浮沉之路》、《缘去来》、《国壶》等多部;徐风写中短篇小说,有《血路》、《欲望》、《秋风凉了》等作品问世;徐风写紫砂大师的长篇传记,《尧臣壶传》是吕尧臣的传记,《花非花》的传主则是蒋蓉。尤其重要的是,徐风还写了许多散文,出版了散文集《天下知己》、《守住心灵》、《苦苦寻觅》、《读壶记》、《一壶乾坤》、《南书房》等。我之所以用“尤其重要”来强调徐风的散文创作,是因为在徐风的文学创作中,我最喜欢的是散文部分,我以为,散文创作也是徐风全部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部分。徐风土生土长于宜兴,宜兴人应该有的东西他身上都有。宜兴出好壶也出好茶。徐风爱茶也懂茶,爱壶也懂壶。于是,壶与茶就成为他特别重要的创作题材。徐风的小说也好,散文也好,许多都在谈壶说茶,所以被人称作“紫砂文学”。如果写壶而止于壶,那就意思不大了,徐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应该写的仍然是人。徐风写各式各样的壶,更写各个不同的制壶人,写形形色色的壶迷、壶痴,写围绕着壶的恩恩怨怨、国恨家仇。徐风通过壶而写人的善良与邪恶、软弱与坚强、狷介与狂傲、坦荡与猥琐。徐风写壶,是从一个独特的角度观察人、研究人,是要捕捉人性在一把壶面前的种种表现。徐风的“紫砂文学”,不是“壶学”,是“人学”。

如果要问徐风全部创作表现出怎样的精神特征,我以为用“六朝气息”来概括是比较合适的。“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是古人赞美南京的话。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对此做了形象化的诠释。小说第二十九回,杜慎卿、诸葛天申等几个“雅人”,酒足饭饱后到雨花台闲逛,“望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辉煌照人眼目”。诸葛望见一块小碑,忙跑近前去,回来把碑文说了,引得杜慎卿发表了一通宏论。后来,来了两个“俗人”: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

几个“雅人”跑到雨花台看风景,议古碑,这不算什么。两个以挑粪为业的粪贩,收工后喝不起茶,喝不起酒,只能喝壶泉水,但却也要欣赏一番落照,就有些奇了。这才是真有“六朝烟水气”。“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形容宜兴也同样合适,甚至更为合适。

说徐风的文学创作有着六朝气息,首先因为他笔下的人,总让人想到传说中的六朝人物。散文集《读壶记》,写了许多名壶和制壶的名人,但却是以一个收藏紫砂泥的今人开篇。《引子:传砂》说,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紫砂壶突然变得低贱,做壶的和卖壶的,都改弦更张了,弃暗投明了。于是,那紫砂土,也就凤凰变鸡,成了普通的泥土,被用来烧琉璃瓦,甚至被用来填路。而一个叫朱金林的汉子则“急疯了”,倾家荡产地抢救紫砂泥。一次见有人欲用紫砂泥烧琉璃瓦,朱金林大哭,但家中早穷得只能吃青菜萝卜了,朱金林卖了老婆的首饰,才救下这泥。最后,家中一贫如洗,只是塞满了泥。又过了些年,玩壶的有钱人又多了起来,紫砂泥自然也身价暴涨,人们想到了朱金林,想买他的泥,“于是白天连着夜晚,金林家那扇寒酸的门扉,几乎要挤破了。人说,金林,你手等着抽筋吧,数钱数不动了啊。”然而,金林却一点也不卖。他把泥送给信得过的制壶艺人,“做十把壶,送他两把,就行”。金林收藏的泥,“最贵的,据说一万元一斤,黄金段、黑檀泥。那是绝品老泥,但金林不卖,谁配,就给谁做。人说:金林还是痴的,他干嘛跟钱过不去呢?金林说:钱是我的仇人,我不为他卖命。”文章这样结尾:“在陶都宜兴,金林传砂是个品牌了。他还住在太湖边的一个小村庄里,还天天吃着自己种的蔬菜。这里的山水、风月、田野、老屋、小桥、农具、鸡鸣、狗吠,早已被我们习惯,并且忽略。就像我们总是分不清金林家里那些永远挤不下的砂泥,到底跟田野里的泥有何区别一样,我们不可能完全读懂金林。他没有汽车,不喜欢声色,不追逐名利。这个看上去腼腆、憨厚的汉子,总是用他的平静目光和均匀呼吸,给我们留下一个朴素的谜。”读徐风对朱金林的描绘,我无端地想起唐代诗人钱起的《江行望匡庐》:“咫尺愁风雨,匡庐不可登,只疑云雾窟,犹有六朝僧。”或许可以把后两句改为:“只疑太湖边,犹有六朝人。”朱金林这个现代人,却体现出一种六朝风范,他像是从六朝时活下来的,活了一千六七百年。

②金融商品转让按规定以盈亏相抵后的余额作为销售额的。金融商品实际转让月末,如产生转让收益,则按应纳税额借记“投资收益”等科目,贷记“应交税费——转让金融商品应交增值税”科目;如产生转让损失,则按可结转下月抵扣税额,借记“应交税费——转让金融商品应交增值税”科目,贷记“投资收益”等科目。交纳增值税时,应借记“应交税费——转让金融商品应交增值税”科目,贷记“银行存款”科目。年末,本科目如有借方余额,则借记“投资收益”等科目,贷记“应交税费——转让金融商品应交增值税”科目。

徐风的散文集《一壶乾坤》,以“陶都气场”开卷。在这“开卷”里,徐风特意写了宜兴的“百姓壶”。爱壶、恋茶,在宜兴并非只是文人雅士、官员商贾的事,就是乡下的田夫野老,也一样的爱壶、恋茶,他们爱不起精致的壶,却可以爱“乡坯”;恋不起好茶,也可以恋粗茶。如果连粗茶也喝不起,还可以用粗糙的壶喝那大麦茶,“一壶一壶喝下去,一样舒心润肺。有时候,人就是活一壶茶。人的精气神全在壶里。”“百姓壶”是粗劣的壶,但却跟着主人的姓名,人叫什么壶就叫什么,寿根、春生、坤大、来福、根宝,既是人的名字也是壶的名字,主人一死,壶必跟着入土。出紫砂泥的黄龙山下村民王老二,每天一早起来,到自家地垄里弄一点时鲜的蔬菜,用一只长弧形的竹篮盛着,搭背在肩上,便向不远处的镇上茶馆走去。有时候,残月还在,星星还在,可谓披星戴月了。到了茶馆,在固定的位置坐下,用专用的茶壶喝茶。喝到一半,把壶盖反盖着,这表明只是暂时离开,还要回来。他出去做甚?到菜市卖菜。因为他的菜是带露摘下,新鲜,自然好卖。不一会儿,王老二回到了茶馆,手里也有了当天的茶钱。农民王老二以这种方式喝茶,喝了六十年。终于有一天,王老二没有来,但没人坐那属于他的位置。第二天,也没来;第三天,还没来。许多天一直没来,人们才知道,王老二再也不会来了。农民王老二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带走的那把用了六十年的壶,后来被一个城里人买去。壶虽然粗糙,但毕竟有六十年的包浆呢。读王老二的故事,我联想到《儒林外史》中那两个在雨花台看落日的粪夫。王老二当然不会终日泡在茶馆里。喝下几壶后,他便要回村,犁田、耕地、担水、挑粪,该干嘛干嘛,尽一个农民的本分。但每天以这种方式开始一天的生活,却使凡俗的人生有了一点雅意。喝茶,与其说是一种生理需求,毋宁说是一种精神需要。农民王老二每天卖一点自己种的菜,换取一份简朴、清洁的精神享受。“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用来说宜兴,谁说不合适呢?

雅不离俗,俗中有雅。雅,不是雅得不食人间烟火;俗,不是俗得钻在钱眼里。这是一种人格风范。徐风是肯定这种风范的。他自己正是这样一个人。在《我的南书房》里,徐风说,他很珍视自己的散文写作,因为只有在写散文的时候,内心才有一种神圣感,并因此悟到“人应该有一颗高贵的心,但双脚还是应该深深扎进俗世的泥土里”,又说,“而在用方言支撑的庸常生活里,作家不应该是雅人,而应该是俗人”。这是很在理的说法。不离世俗,甚至扎根世俗,但并不意味着无条件地认同世俗,不意味着全身心地拥抱世俗。收入《南书房》的散文《想要的生活》,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篇文章。名曰《想要的生活》,但文章先说的是“不想要的生活”。徐风选取饭局和宴会,作为不想要的生活的代表。“在小城的日常的慵懒表情里,饭局和宴会,就像一个社交女子必不可少的口红一样。”一入夜,那些有身份的人,那些领导、老板、名人,要么在酒桌上,要么在赶往酒桌的路上。还有一种特别重要的人物,一晚上要赶好几个饭局,所以,他们要么在某个饭局上,要么在从一个饭局赶往另一个饭局的路上。一天的场子赶完了,“重要人物像被扔到岸上的鱼。疲惫。不过满足之后的疲惫,还是满足。然而,一种臭,一种挥之不去的臭气,充斥于他的每一个细胞。”然而,“其实真正的重要人物是不需要赶场子的。他会让别人赶他的场子。一天到晚赶场子的人,内心并不强大,他需要‘场子’来支撑自己。”徐风长期是有资格赴饭局和赶场子的人。若非赴过许多饭局,赶过许多场子,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徐风说:“人们把没有臭气的地方叫‘边缘’”,然而,人们却害怕被“边缘化”,因为,“在一个功利社会,一个常常有饭局的人突然没有饭局了,他的下坡路就开始了”,“于是我们的身上总是很臭”。散发臭气的生活是徐风不想要的生活,什么是徐风想要的生活呢?是这样的生活:

更多的时候我感到内心的安静,是多么地好。我每天写一些字,存起来;我能听到它们集合在一起时的愉悦。有时,感觉好像在温暖的稻田里捡穗子,是一串一串的欣喜。写字的时候真静,除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别的什么也听不见,写字台对面是窗子,阳光有时会以瀑布的方式倾泻进来,你不必怀疑它的能量足以醺倒一个渴望温暖的男人。在这样的阳光里,人会觉得特别满足、富有,心也会变得透明。突然感到,那些多余的财富、名声,全是累赘。然后,沏一壶茶,为自己,我相信这壶茶先是滋润心田的,因为我的眼睛有一种渐渐清澈、明亮的感觉……

读这样的文字,我有一种读梭罗的感觉。一个认为应该双脚“深深扎进世俗的泥土里”的人,同时又如此地抗拒世俗,这看似矛盾,其实并不。不食人间烟火,绝对地排斥世俗,每日里“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做不成一个人,更当不成一个作家。一个作家,确实应该双脚深扎进世俗的泥土,但内心却应该永远有一双审视世俗、嘲笑世俗、批判世俗的眼睛,或者说,内心应该有一处世俗永远不能侵入的天地。

高贵而不离俗,风雅而不遗世,是徐风的人格追求,也是他鉴人的标准。徐风的作品,许多都在鉴壶,散文集《一壶乾坤》、《读壶记》可谓是鉴壶的“专书”。然而,说徐风在鉴壶固然没错,说徐风其实是在鉴人则更确切。那一篇篇鉴壶的散文,小说中那许多鉴壶的文字,都必定指向那制壶的人和那些爱壶的人。徐风谈壶,固然也谈制壶的技艺,但更多的是强调制壶者的精神境界。在评说徐明达的《壶心》中,徐风说:“就紫砂壶而言,最终决定品位的,在于制壶人那与生俱来的气度”(《一壶乾坤》);在评说陈国良的《壶根》中,徐风说:“一个紫砂艺人的禀赋、心态、眼光,在某种意义上,比他的工艺水平还重要。人们经常说的心传手到,是一种神韵的传递。那神韵里,有艺人的修行、品性、生命状态,以及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心性与泥性,就这样在岁月的嬗变中,交融在一起,开出千姿百态的艺术之花。”(《一壶乾坤》)紫砂艺术,是心性与泥性的交融,这可以视作是徐风为紫砂艺术所下的定义。

强调制壶者的心胸、气度对壶之品位的重要,并不意味着制壶者应该是心中全无俗念的遗世独立之人。壶,本是一种用来泡茶的实用器,或者说,本就是日常俗物。紫砂壶从实用器向艺术品的发展,当然意味着从实用器向观赏器的蜕变。但是,即便是纯粹作为观赏器的壶,也必须具有良好的实用功能,否则就不能称作“壶”。壶是用来泡茶的。即便纯粹作为观赏器的壶,也必须首先具有茶壶的功能,而且还要尽可能具有良好的茶壶功能。所谓紫砂壶艺术,就是在充分保持茶壶功能的前提下,让壶尽可能具有脱离实用的美感。保持作为茶壶的良好功能,这是每一个制壶艺人必须恪守的规则,在这个前提下,可闪展腾挪,各显神通。所以,雅不离俗、俗中有雅,正是紫砂艺术的基本特征。可以说,每一个紫砂高手,都是以自己的方式,很好地处理了雅与俗、实用与观赏的关系。读徐风《一壶乾坤》中的《邵大亨:铁骨与柔肠》一文,就能让我们明白这个道理。邵大亨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制壶名家,是真正的一代宗师。大亨的言行举止,就颇有魏晋风度、六朝气息。大亨制壶而不卖壶,视金钱如粪土,视达官显宦也如粪土。吃什么呢?五谷杂粮,还是饥一顿饱一顿;穿什么呢?终年是粗布衣衫,还打了补丁。大亨成名甚早,但壶却做得少,因为他从不苟做。宜兴民间,关于大亨的传说甚多。其中之一,是说一财主藏有一把大亨壶,视若性命。一日,侍女不慎,将壶打碎,被财主吊而毒打不算,还被逼投河。大亨闻讯,携壶赶来,换下侍女。财主见大亨囊中尚有好壶,欲重价购之,大亨说道:壶不过是泥丸小科,人却是血肉之躯,我做的壶差点害人性命,真是造孽!言毕,将手中壶掷地而碎,扬长而去。

然而,如果把喜欢美女看作是男人的一种“俗”,大亨也未能免却此俗。徐风说,大亨制作的“仿鼓壶”,就是从他喜欢的乡村少女身上得到的灵感。最早见到大亨“仿鼓壶”的,是痴迷紫砂艺术的苏州大儒吴大澂。吴的评语是:“骨肉亭匀。”徐风写道:“是说壶?是说少女?原来大亨也是喜欢女人的,他喜欢的,是那种匀称而不失丰腴,饱满而决不臃肿,亭亭玉立而决不妖冶招摇的女人。”大亨把对这种少女的喜爱,“熔入了壶里”,所以,仿鼓壶“是邵大亨从骨子里流出的对这个世界上好看女人的真诚倾慕”。

在《读壶记》中,徐风写下过这样一句话:“壶,首先是壶;最后,它还是壶。”(《壶品》)这真有几分禅语偈颂的意味了。

徐风谈壶鉴人,时有精彩之论。紫砂壶之器型,当然可以千变万化。紫砂艺人的运思、构想,首先是围绕器型进行的。一个紫砂艺人要获得成功,总离不开在器型上的苦心经营。然而,紫砂之器型,却又是万变不离其宗的,这“宗”,就是“方”与“圆”。变来变去,无非是在方圆之间做文章:不是这样的方,就是那样的方;不是这样的圆,就是那样的圆。这与紫砂壶必须具有实用功能有关。紫砂器型,通常也不是纯粹的方或纯粹的圆,而往往是方中有圆,圆中寓方。器型上的创新、求变,通常就是方圆之间的取舍问题,是方圆之间孰轻孰重的问题,是对方圆的配置问题。徐风论壶,当然也常着眼于方圆,却又常把壶之方圆与制壶者人格、气度联系起来,常常从壶之方圆谈到制壶者立身处世之方式,这就把论壶与鉴人融合在了一起。

《读壶记》中品鉴范伟群的“合梭壶”,徐风强调了壶的“欲圆欲方,非圆非方”(《壶风》);评说葛军的变形夸张时,徐风强调了“方非一式,圆不一相”。制壶艺人,有的偏爱圆,有的偏爱方。偏爱圆的人,所做会圆大于方;偏爱方的人,所做则方胜于圆。《一壶乾坤》中,徐风这样写邵友廷:“他喜欢圆器,因为他觉得,几乎所有美好的东西,都与圆器有关,菜畦里的南瓜、西瓜是圆的,树上结的石榴、柿子是圆的,东家阿嫂的笑靥是圆的,西邻阿妹的胸脯,也是那么圆圆的好看。一年四季里,每当那些圆的东西出现,友廷心里,真是蛮开心的。”(《邵友廷:珠之梦》)邵友廷是一个对圆爱到极点之人。正因为对“圆”有着超乎寻常的热爱,邵友廷创造了异常“圆满”的“一粒珠”。“一粒珠”之所以成为紫砂史上划时代的作品,就因为它体现出一种极致的圆,也就有了一种极致的美。徐风的品鉴文字,是在鉴赏“一粒珠”,更是在鉴赏邵友廷的生命形态。

清代嘉庆年间的溧阳县令陈曼生,是紫砂史上十分重要的人物。陈曼生饱读诗书,金石、书法、绘画样样精通,是“西泠八家”之一。溧阳毗邻宜兴。痴迷紫砂壶的陈曼生,经常往来于两地之间。他亲手设计壶型,然后请宜兴高手制作。他设计的壶型,被称作“曼生十八式”。《一壶乾坤》中,徐风强调陈曼生虽然创造了许多种紫砂器型,但都遵循一条基本原则:“行欲方,智欲圆,刚柔相济,方圆互见。”(《杨彭年:造化》)陈曼生显然是把自己的人格理想融入了对壶的设计中。《一壶乾坤》中,徐风评说清末民初制壶艺人黄玉麟时,特别强调了他对方圆的处理。陈曼生设计的壶型中,有一款“觚棱壶”。所谓觚棱,是宫阙一类建筑屋顶转角处的瓦脊。“觚棱壶”,就是瓦脊的断面形。陈曼生的“觚棱壶”,“处处锐角,润中见锋”,在圆润中棱角分明。徐风说,陈曼生以“觚棱”为壶形,是借其形以明志,意谓人间万事,俱有规矩方圆,而做人则不应依违两可、首鼠两端。黄玉麟仿效“觚棱壶”制作了“弧棱壶”。黄玉麟不是简单地模仿“觚棱壶”,而是根据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审美趣味对陈曼生进行了改造。黄玉麟大大地磨去陈曼生的棱角而增加了自己的圆润。徐风说:“黄玉麟把圆润的元素放到了最大,让人感到这不仅体现了他的壶功,还隐衬出他内心的柔软部分。那种‘润’,应该是江湖一笑式的皆大欢喜,是举案齐眉式的琴瑟和谐。”至于黄玉麟为何要做这样的改造,徐风有很深刻的解释:“显然他没有曼生那样的心态和境界,一个手艺人可以有一点傲气,但自己的饭碗毕竟在客户的口袋里,做人还是圆通些好。因此从造型上看,黄玉麟的‘弧棱壶’强调圆润,消解了曼生‘觚棱壶’的棱角,风骨层面上的东西少了许多。这就是文人与艺人的区别。”(《黄玉麟:千秋玉壶》)黄玉麟的人生理想、黄玉麟的生命态度,不像陈曼生那样有棱有角,所以他不愿做、恐怕也做不出那样有棱有角的壶,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的原因,则是陈曼生不赖壶为生。陈曼生绝不会卖壶。他是在“玩”。也可以说,是在借制壶而表达心中的喜怒哀乐,表达心中的傲气、恶气、逸气、怒气。壶,对于陈曼生是纯精神性的东西。读徐风,我才知道,壶的方圆之间,却有这许多奥妙。

徐风那些谈壶的散文,往往用不多的篇幅勾勒出制壶者的精神风貌。《一壶乾坤》中《顾景舟:高山仰止》,固然让我们对现代紫砂巨匠顾景舟的壶艺赞叹不已,但更让我们对顾景舟的人格风范由衷地敬佩。一九二八年,宜兴名人储南强(储安平伯父)在苏州地摊上发现了“供春壶”,后来又陆续有些“供春壶”被发现。顾景舟制壶之余,悉心研究“供春壶”之真伪。数十年间,顾景舟查阅了大量资料,做了许多考证,有了自己的结论。但每当顾景舟要发表他的研究成果时,总有人以“保护紫砂的大好形势”为由加以阻止。顾景舟不得不“顾全大局”,把自己的看法冷藏起来。一九九六年五月二十九日,知道自己行将离开这个世界的顾景舟,叫来了紫砂艺人潘持平。顾景舟口授对于现存“供春壶”的研究成果,请潘记录。顾景舟头脑依然清晰,但吐字已经不清,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想说的话说完。顾景舟说,他一生看过十三把“供春壶”,无一是真品,全为黄玉麟所做。十三把“供春壶”和收藏者,都曾请顾景舟鉴定,顾景舟对十二个人说了真话。只对上海松江一徐姓老人说了假话。至于原因,是徐姓老人年事已高,心脏不好,又视手中“供春壶”为性命,顾景舟怕说了真话会让他丧命。顾景舟在“供春壶”真伪问题上的行为表现,很好地解释了何谓“智圆行方”。顾景舟自身就像是一把亦方亦圆、似方还圆、似圆还方的老壶。

读徐风,有精神上的愉悦,也有知识性的享受。我本来纯粹是“壶盲”,读了徐风,似乎对紫砂艺术也懂得了一点点皮毛。在《一壶乾坤》开篇的“陶都气场”里,徐风教人怎么鉴壶:“不懂壶的人怎么看壶呢?那就像看一个人那样看吧”。如何像看人那样看壶呢?看壶的“五官”是否端正,四肢比例是否协调;看壶的“神态”是否自然,是否“大度饱满,质朴从容”……按照徐风的指点去看壶,我似乎真的看出点门道。

读徐风,我学到不少关于紫砂的知识。例如,我知道了宜兴紫砂因何独一无二。紫泥并非宜兴独有,日本、欧洲也有类似的泥土,但他们那里的紫泥,是纯粹的泥,不含半点“砂”。做出来的东西,也可以极其美观,极其具有艺术性,但却没有良好的透气性,所以泡出来的茶就与宜兴紫砂壶有天壤之别;又例如,我知道了紫砂土深藏于山腹地层之中,采紫砂须如采煤一般挖井取土,取出的每一千公斤“甲泥”里仅有三五十斤紫砂土,所以紫砂土有“岩中岩”、“泥中泥”之称;还例如,我知道过去烧制紫砂壶,最好的燃料是松针,因为用松针烧出的窑器,釉水特别光润鲜亮,而且经久耐用……

日本明治时期的诗人大沼枕山,有两句汉诗为周作人激赏。周作人似乎不止一次在文章中引用,也似乎不止一次写成条幅赠人。这两句是:“一种风流吾最爱,六朝人物晚唐诗。”读徐风,我还联想起这两句,联系得似乎没有来由。

二○一四年九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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