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与莫言小说的基本结构
2015-11-14王学谦
王学谦
《红高粱家族》与莫言小说的基本结构
王学谦
《红高粱家族》既是莫言的代表作,也是八十年代长篇小说的经典性作品。如果说《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等是莫言的漂亮的起跑,“红高粱”则是他辉煌崛起的标志。这不仅仅是因为“红高粱”被张艺谋拍成电影并在社会上产生广泛的影响,更重要的是“红高粱”的叙事,几乎具备了莫言小说叙事的全部因素:酒神叙事。它是莫言创作的一个“情结”,一个内在的巨大推动力,后来的莫言创作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回顾“红高粱”,然后再进行某种变化,或者说莫言的主要作品往往是这种基本结构的重写或改写。这里首先对《红高粱家族》的酒神叙事结构进行详细的分析,然后,分析它与莫言后来其他主要作品的关系,即看它是怎样被不断重写或改写的。
一
莫言《红高粱家族》发表后不久,评论界就发现其强烈的酒神精神,但是,八十年代的启蒙文化理性,似乎又让批评家对这种反理性的酒神精神心存顾忌,一方面热烈地指认它,赞美它那大胆、叛逆的自由解放,另一方面却又有所保留,或有所回避,尽量把它安放在反思、背叛传统的轨道上,以控制它的历史方向。一九八七年,季红真就敏锐地指出《红高粱家族》的酒神气质,同时,强调莫言的矛盾性,用隐忍的英雄来平衡极端的酒神精神,并且对尼采流露出一丝轻蔑,“尼采倾以强力意志对人世苦难的承受,结果他疯掉了;叔本华主张对欲望的克服,结果灵魂被绑缚在自己理论的十字架上,接受后人的审判。而莫言则兼有着肯定与怀疑这两种精神,他既蔑视着陈规陋法,强烈地抗争着非人的现实束缚,又极重视自然人性真实合理的伦理现实,赞美那些隐忍的英雄”。一九八九年,陈炎更为大胆地以尼采的酒神精神肯定莫言,“爱,如火如茶;恨,咬牙切齿;生,自由自在;死,壮烈辉煌……这就是《红高粱家族》的人生境界——爷爷那叱咤风云的气魄,奶奶那如饥似渴的爱情,父亲那胆大妄为的野性。这使我们很容易联想起尼采那富于挑衅的话语:‘最美好的一切都属我们和我自己,如果不给我们,我们就去夺取,——夺取那最优质的食物、夺取那最纯净的天空。夺取那最强健的思想,夺取那最美丽的女人!’于是,在这个不断创造、不断毁灭的世界上,生命为了得到自由的扩展和增殖,便不惜孤注一掷,以死相拼了。因此无论是在尼采还是在莫言看来,生命的意义都不在于活得长久、活得安全,而在于活得伟大、活得潇洒、活得有气魄。”此后,酒神精神便和《红高粱家族》坚实地联系在一起,变成了阐释《红高粱家族》的重要符号。但是,陈炎等仍然将莫言牢牢地固定在八十年代文化启蒙的历史理性之中,特别强调反抗传统、现实压抑的现代性诉求,并没有充分意识到“红高粱”酒神叙事的丰富性、复杂性,没有注意到这种酒神精神与莫言全部创作的深层联系。现在看来,酒神精神之于莫言,不仅仅是启蒙的问题,它是莫言情绪、思想和文学的最坚实的结构,是莫言之所以成为莫言的最具活力的生命力量。
《红高粱家族》是典型的尼采式酒神叙事,它包含着两个相互联系的重要内容:一个是爷爷余占鳌、奶奶戴凤莲等的狂野、叛逆的英雄气概,一个是历史:混乱、动荡而无序的乡村生活,各种势力相互角逐、冲突的历史状况。这两个内容是尼采的酒神人生观和世界观的一体两面,缺一不可。在尼采那里,猛烈的祛魅令人震撼:从苏格拉底到启蒙运动尊奉的理性是不值得信任的,试图用合理性来证明人的价值和历史的目的性只是徒劳的,我们以往依靠知识、理性及道德所建立起来的历史理性、生活秩序是虚妄的,它们不过是笼罩在“大地”上的虚伪的幕布,应该摧毁、揭去,人在道德方面与其说是具有理性自觉的存在,还不如说是一种更为本能的更具生命活力的动物,与其说人是靠思考而存在,还不如说是靠意志、情绪甚至身体。人要直面“大地”——酒神世界的生命存在。在“大地”上,生命意志无所不在,激情勃发,自由自在,为所欲为,相互碰撞,这才是新的真正的世界,也是创造新价值的最好的用武之地。尼采摒弃了叔本华生命意志在伦理方面的负罪感,将生命意志升华为酒神精神,一种极具攻击性的生命力量。既然世界没有事先预设的规定性,没有固定的目的和意义,人只能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打破一切束缚、规则,自己创造自己。惟有英雄的不屈斗志,才是世界的最高价值。世界的荒凉、芜杂,甚至是残酷的血腥的,但是,不必害怕,这恰恰是英雄狂歌曼舞的宽阔舞台,而且世界的意义也仅仅是英雄自身。
酒神叙事是一种生命叙事。生命叙事是对理性叙事的颠覆,只有把生命叙事放在与理性叙事相对立的位置才能理解它。理性叙事是指一种对既定价值规范的认可、皈依,它相信世界、人生存在着必然性的必须遵循的规则和价值,它们来自世界固有的结构。在认识论上,它的突出特征是发现世界的结构、秩序和事物的稳定性,它对原有结构的颠覆是为了重新结构。在伦理学上它将个人的价值和意义的实现看做是对世界结构的皈依。如现代性被认为是合理化的历史过程,它将人生、世界系统化、目的化,将时间赋予意义和价值,人生、历史被看作是一个朝向具有更高一级目标的行动过程。这个过程也许存在着令人难以想象的曲折和艰难,但是,最终总会达到的。生命叙事则是一种对任何价值规范的怀疑和反动,它将人生、世界零散化和动态化。它是怀疑主义的,生命主义者认为世界是生生不息的运动状态,缺乏明确的方向性或合目的性,否定事物存在着一个客观的确定的结构,否定以上帝、理性的视角看世界,否定世界及其各种事物的系统化和目的性,它特别强调个人视角,把个人对世界、人生的认识,看成是合理的,它总是颠覆、解构,却无意重构,就在这个过程中体验着反叛性的自由。在伦理学上,他们强调个人选择的绝对性,既然世界、人生没有统一的结构和价值规定性,那么,个人选择就是无法躲避的必然。从西方文化看,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是理性叙事,后来的浪漫主义是属于生命叙事。盛行于西方十六世纪末期到十七世纪中期的巴洛克艺术风格也属于生命叙事,可以看作是浪漫主义的一个前奏曲,它反抗古典主义的整齐对称,对规则不以为然,注重事物的变化和运动,在很多方面都显得狂放不羁,充斥着混乱零碎的感觉。浪漫主义像一条大河,在十九世纪中期以后,衍生出各种风格的反理性叙事。相对于本质主义而言,反本质主义的观念是生命叙事的,相对于结构主义而言,解构主义则是生命叙事的。在中国,儒家文化是理性叙事,道家文化则是生命叙事。在生命叙事的内部,又可以分为两种叙事风格:一种是柔性生命叙事,它以超然宁静的心态坚守自我,注视着纷纭的世界和人生,虽然蔑视理性叙事,但是,不至于与之直接发生激烈的冲突和对抗,它对理性叙事的颠覆性也很容易被弱化,甚至被同化,中国道家文化是这种柔性生命叙事,世界性的普遍的浪漫主义的田园牧歌传统,也属于这种柔性生命叙事。另一种则是刚性生命叙事,它热烈、奔放,激情四射,崇尚力量,并带有猛烈的攻击性和爆炸性,直接对抗理性叙事。在浪漫主义运动中,拜伦、雪莱、普希金等被称之为具有魔鬼主义倾向的激进浪漫主义者是最具有刚性的生命主义者,尼采的酒神叙事应该是这种刚性生命叙事的一个高峰,他把古希腊早期充满野性的生命激情和力量转化为强硬彪悍的权力意志,要掀翻西方从古自今的价值基础,裸露出存在的残酷一面,张扬个体生命意志——“超人”的强悍勇猛。应该说,“红高粱”的确是最具有尼采酒神气息的生命叙事。
二
尽管人们对小说是否一定要塑造人物难有绝对统一的意见,但是,对于大多数小说来说,人物仍然是其艺术感染力的最重要的因素,一些经典小说的人物不仅有力地表达小说的主题,而且还独立地显示他的人生态度。爷爷余占鳌、奶奶戴凤莲是莫言式英雄的典范,是《红高粱家族》的重要成就,也是莫言对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贡献,即使把他们放在百年来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之中,也是极具魅力的典型人物。和许多写实性小说相比,他们的性格塑造显得有些粗糙,但是,却散发着独特的魅力,那就是酒神文化精神。他们听凭天性的召唤,充溢着七情六欲,有着如火的激情和蓬蓬勃勃的力量,为所欲为,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如大河滔滔,尽情奔腾、咆哮。
他们是典型的魔鬼式英雄,既英雄好汉又王八蛋,正气凌然而又残酷、邪恶,超越传统和现实的普遍伦理——超善恶,属于尼采式的“高尚的野蛮人”,和卢梭“高尚的野蛮人”的性格具有很大差异。两者都强调自然状态优于文明状态,都将人性内部的自发的情感、意识看做是最高价值,都反对基督教的“原罪”观念和十八世纪的理性原则,对抗任何“人为”——文化理性建构起来的意识、情感,从这点上看,尼采的酒神精神和卢梭式的浪漫主义文化具有密切的关联。但是,卢梭的“高尚的野蛮人”的情感、意识和传统、现实的普遍的心理经验较少冲突,较大共鸣,尽管《忏悔录》里包含着更多的激情和混乱,但总的来说,他是人性善的观念持有者。尼采的“高尚的野蛮人”的情感、意识取向却与传统、现实的普遍的心理经验存在着极大的冲突。他更激情、迷狂,富有力量感和攻击性,是“爆炸的人”,涉及更多的本能或非理性心理,尤其是带有更多的“恶”——从普遍的人性心理经验来讲。“酒神,不仅观察可怕和可疑的事物,而且实施可怕的行动,肆意进行破坏和否定。他身上可能出现邪恶、荒谬和丑陋的东西,这是创造力过剩所致,这过剩的创造力甚至把荒漠变成良田。”作为对古希腊历史、文化进行过系统研究的语文学者,他迷恋早期的希腊文化的朴野,憧憬《荷马史诗》中那种类似于阿克留斯式的残酷的英雄。在他的道德系统之中,强大才是最大的善,通常所谓的善只是一种孱弱而已。尼采的“超人”、“权力意志”都是这种酒神人格的象征。
爷爷余占鳌、奶奶戴凤莲的酒神英雄气概所面对的世界是酒神的世界。酒神世界制造了酒神英雄,酒神英雄只有在酒神世界之中才能获得最高价值。《红高粱家族》所呈现的世界,是那种宏大叙事(理性叙事)崩溃以后的没有结构的生命世界,是非历史化的非和谐的生存图景。将这种非历史化叙事看做是新历史主义也许未必准确,新历史主义的重心仍然是历史,它解构以往的历史同时也重建一种新的历史结构,非历史化叙事则仅仅是将历史还原为一种混乱无序的生命存在,无意建构历史。莫言无意叙述、判断战争的历史性质或方向,也无意规划高密东北乡社会的历史本质或趋势。他在谈到《红高粱家族》的写作动机时说:“我认为,战争无非是作家写作时借用的一个环境,利用这个环境来表现人在特定条件下感情所发生的变化。”战争不过是“人类灵魂实验室”。“种的退化”是对传统人性论和历史目的论的直接颠覆。他们都是偶然的,无论是江小脚领导的八路军胶高大队,还是国民党领导的冷支队,抑或是余占鳌所属的地方势力铁板会,除了具有素朴的民族意识之外,他们既缺乏以往抗战小说叙事的道德正义,又没有明确的历史方向性。
在消解历史结构的同时,生命本身成为主角。各种势力和各种人物,他们只是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攫取利益或为了一种冲动、欲求而行动,有时他们可以联合起来一起打击日本侵略者,可是,在很更多时候,却相互摩擦、冲突,乃至刀兵相见,相互残杀。叔本华、尼采所说的生命意志蓬勃生长,每个人都是一杆枪,喷射着自我的激情和欲望。人与人之间似乎永远隐藏着希腊神话中的那个纷争之神埃瑞斯,纷争不止。混乱、残酷、荒诞、虚无而又激情澎湃,这恰恰是酒神世界的基本特征。战斗场面残酷、血腥,更暗示着世界的荒寒、悲惨,生命的激情、漆黑和盲目。火光冲天,血流遍地,尸横遍野,脑浆迸裂,人和马的肠子肚子流淌一地,活剥人皮等等。这让我想起德·迈斯特对战争场面的叙述,“人们以为战场上发生的事情井然有序。司令官下达命令,军队开赴战场,胜败取决于军队的优劣或将领指挥有方。其实大谬不然……如果你来到战场上,你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井然有序的事件的过程,它与目击者甚至战略家、策略家或史学家的描述不相干。你看到的,是骇人的嘈杂与混乱,是屠杀、死亡、毁灭,是伤兵的惨叫、垂死者的哀号、枪炮的轰鸣。‘迷醉状态’支配着战场上的人。将领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会输掉还是打赢一场战役,没人能够说清楚。”不确定的偶然性被凸显出来,爷爷奶奶的英雄气概并非来自于他们的思想观念或文明训练,而是来自于大自然——生命内部的天赋。“英雄是天生的,英雄气质是一股潜在的暗流,遇到外界的诱因,便转化为英雄。”高粱酒成为好酒是因为爷爷的恶作剧——往酒篓里撒尿。任副官是一条英雄好汉,却在擦枪的时候走火,把自己打死。狗的形象的创造应该看作是《红高粱家族》的亮点。丧家之犬变成了野狗,恢复了原始野性,疯狂凶悍,有领导有组织有纪律,成群结队到处抢食尸体,向人类展开了它们的报复行动,从而展开人与狗的战争。人杀死狗吃狗肉、剥狗皮,还用狗皮当棉衣御寒。人与狗混杂在一起,搅乱了人的秩序。“千人坟”这一情节更暗示了历史的漆黑和迷乱,一切都会化为无法辨识的混沌。“我发现人的头骨与狗的头骨几乎没有区别,坟坑里只有一片短浅的模糊白光。像暗语一样,向我传达着某种惊心动魄的信息。光荣的人的历史里掺杂了那么多狗的传说和狗的记忆、狗的历史和人的历史交织在一起。”
三
《红高粱家族》的酒神叙事是莫言小说叙事的最大偏好,是莫言叙事最坚硬的内核,也是他小说叙事的基本结构或原型,莫言后来的主要作品大体上都是从这种基本结构而来的,或平移或者改写或者缩写。莫言说:“一个作家一辈子可能写出几十本书,可能塑造几百个人物,但几十本书只不过是一本书的种种翻版,几百个人物只不过是一个人物的种种化身。”优秀的作家创作总是处在一种矛盾或悖论之中,一方面他的心灵必然有自己的鲜明而独特的偏好,形成自己的叙事风格,另一方面他又恐惧成熟的风格,担心自己会陷入成熟的僵化境地,丧失创造力量,因此,他会倔强而执著地寻求超越,但是,无论他怎样变化多端,他也是在自己的基本叙事结构之中,绝不可能完全脱离他的基本结构,那些试图脱胎换骨,和自己的基本叙事结构一刀两断的作家创作,没有一个是成功的。这点只要看看百年来诸多作家的创作轨迹就会非常清楚。莫言固然非常活跃,不断求新求变,是文体魔术师和叙事冒险主义者,但是,他的活跃与变化不是脱离自己,而是像蛇一样的蜕皮,像灌木丛、森林一样蔓延、滋长。他总是在自己的生命的天空中翱翔,总是在扩大自己天空,增加自己的重量。这种活跃本身就是对酒神精神的张扬和尽情挥洒,因为酒神世界观作为一种生命世界观拒绝在任何地方停留、固定下来,他要搅动一切事物,让它从业已固定的状态变成流动、活跃状态,永远追求“生成”即变化的境界,生命的活力就在于此。
莫言崛起的时候,寻根小说潮和先锋小说潮相互交织、混杂,给莫言提供了极大的空间,“寻根”叙事让他在祖先那里获得了巨大的自由,先锋叙事则为各种叙事探索、冒险提供支持。我们看到,莫言那蓬蓬勃勃的叙事冲力,往往和《红高粱家族》有某种密切的关联,就像从《红高粱家族》这个充满神奇的线团里以各种不同方式抽离出来的一样。《秋水》是“红高粱家族”的简化版,它有《红高粱家族》的完整结构,却没有《红高粱家族》的丰富,省却了历史性因素,像开天辟地的神话或寓言。这里有大片的“红高粱”和大片的涝洼地,这种荒无人烟的原始蛮荒暗示着世界的荒凉,同时也为生命力量提供了用武之地,人的存在有如旺盛的“红高粱”一样,生机勃勃。强悍的爷爷和大胆的奶奶、神秘的黑衣人和紫衣女人等英雄汇聚一处,暗示着生命力量的汹涌、可敬与可怕。紫衣女人复仇的子弹击倒黑衣人,则是酒神英雄的狂暴正义。《大风》中的爷爷显示出酒神英雄气概,但是,其性格被莫言调整为单纯而温和的生命力量,去掉了情欲、凶暴的一面。《老枪》则将家族史与酒神英雄引入现实,“种的退化”弥漫其间,从而使酒神英雄的生命历程陷入迷茫、困惑和挣扎。奶奶一枪把吃喝嫖赌输光家产的爷爷打死,显示出家族老辈的完美的酒神激情。尽管爹爹不像奶奶那样豪气冲天,却仍然令人敬佩,他痛打那个横行乡里的柳公安员,然后用老枪自杀,酒神英雄被涂上了社会悲剧的色彩,同时他的英雄气概也打一点折扣。孙子大锁虽然流淌着奶奶、爹爹的血液,比起他的爷爷、爹爹来显得软弱了一些,但是,最后他还是打响了老枪。
应该特别注意的是,规模较大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的叙事结构是《红高粱家族》的扩大与翻版,也是《红高粱家族》叙事结构的高峰。它唯一的变化是作为主角的英雄由男性变成了女性母亲上官鲁氏。上官鲁氏实际上是奶奶戴凤莲的变型或移植。她具有奶奶戴凤莲的叛逆性,颠覆了传统主流伦理规范下的母亲形象,同时,凸显出她的母性旺盛的生殖能力和天性之爱,一种超越政治、伦理的女性生命力量和爱欲。就像《红高粱家族》一样,它的历史叙事被非历史化,各种不同性格的恶魔英雄和各种势力角逐、拼斗,缺乏明确的历史方向,生命激情四射而又一片混沌,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中,才凸显出莫言式的酒神母亲的伟大,这是一种具有西方浪漫主义文化的崇高之美,或是一种被压抑的民间性崇高之美,她蕴藏着顽强的生命力量,不仅仅是隐忍,更具有颠覆、反叛。但是,它比《红高粱家族》所覆盖的历史面积更宽阔,跨越的历史时间更长。
《爆炸》可以看作是对酒神世界的感觉释放。它仅仅是酒神世界的体验,去掉了酒神英雄。酒神英雄缺席的酒神世界,就仅仅剩下无序、混乱的存在,缺乏任何价值、意义。“爆炸”,各种没有关联的不同的“爆炸”被组织起来,构成一个嘈杂、混乱、喧嚣、偶然所主宰的生存世界,对通常人的日神感觉进行了彻底的颠覆。这种对酒神世界的叙事暗示了莫言后来的叔本华倾向。顺便说一下,莫言那种活跃、奇诡、恣肆的感觉乃是酒神文化的直接呈现。在尼采看来,人不仅仅是用头脑思考,更重要的是人是以自己的器官乃至身体的全部品评万物和世界。在莫言那里,来自不同的感觉器官的不同质地的感觉,尤其是相反的感觉被大跨度地组合起来,宽阔、鲜活、敏锐、粗粝,彻底打破了人们所熟悉的定型的理性秩序。酒神英雄缺席的酒神世界也是一个生命悲剧的世界。《枯河》是现实叙事,从外形上看,它是犀利的社会批判,小珍与小虎这两个孩子的不同的家庭背景形成鲜明的对照,并构成叙事的重要指向,使作品具有了一定的现实批判色彩,但是,这里还牵连着更深沉的酒神世界:两个纯真的孩子游戏却由于纯粹的偶然酿成惨剧。小珍死了,而小虎却被他父母、哥哥的暴打致死。世界的偶然引爆了人性的异变,世界在瞬间变成了黑洞或无法探测的深渊。小虎父母、哥哥几十年来所承受的社会压力使他们瞬间异变为愤怒冲动的动物,在这瞬间,他们只觉得小虎是祸害,危及到他们自身的利益,切断了与小虎的伦理情感。小虎被从家庭伦理中驱逐出去,也被从人群中驱逐。这种混合着酒神世界体验的社会批判,是更深沉的批判,他一方面指向社会,是那种不合理的现实将人逼入绝境,另一方面,却又超越现实,直抵人性深处,指向人的不确定性,在人性深处隐藏着凶暴的本能,构成了对人性黑暗的反省、挖掘。在《白狗秋千架》中,偶然事故造成了暖的无可挽回的人生悲剧,在结尾处,她试图摆脱这种悲剧的努力却反而增加悲剧的重量,和深不见底的偶然性力量相比,她的挣扎显得既无力又盲目。《透明的红萝卜》打破了人们习以为常的世界体验,让世界变成一个充满活力的新的存在。不是世界是什么我们就感觉到什么,而是我们感觉世界是什么,世界就是什么。黑孩儿饥饿、孤独,被人群放逐。酒神世界的阴暗、潮湿、残酷的河床裸露出来。每个人都生长着强硬的私欲,相互冲突,他们无法成为英雄,只能相互伤害。老铁匠与小铁匠之间的紧张关系,让人看到师徒之间阴郁逼人的一面。小石匠、小铁匠之间为了菊子姑娘而争风吃醋、相互打斗,当小铁匠和小石匠扭打在一起的时候,“人群里爆发了一阵欢呼”。黑孩儿的介入显得非常意外,这一意外因素,又导致了更大的惨剧:菊子姑娘的眼睛被小铁匠的石片击中。在《红蝗》中,莫言要将人的存在混沌化,颠倒稳固的日常经验,从而绘制了一幅纷乱不堪的生存图景。手足生着蹼膜的青年近亲相爱,被家族烧死,“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悲剧、这件家族史上骇人的丑闻、感人的壮举、惨无人道的兽行、伟大的里程碑、肮脏的耻辱柱,伟大的进步、愚蠢的倒退……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但那把火一直没有熄灭。它暗藏在家族的每一个成员的心里,一有机会就熊熊燃烧起来。”生命仅仅是一种盲目的燃烧欲望。历史变成了生命欲望的遗骸。
长篇小说《酒国》(一九九三)是酒神世界的反写,这是《枯河》、《透明的红萝卜》这类具有现实批判性的作品的一个发展。在此酒神——生命力成为反思、批判的对象。酒国各种势力和个人都燃烧着欲望,痴迷而疯狂,为了满足吃与喝不惜一切代价,乃至吃人——吃婴孩。酒神英雄的生命力是一柄双刃剑,它是生命力冲决一切落网的力量源泉,同时,当它向下堕落的时候,也变成了人性残忍的无底深渊。当莫言体察现实的时候,物欲横流的现实使他感受到尼采所说的酒神世界的另一面:“自然中最凶残的兽性脱开了任何羁绊,乃至肉欲与残暴混杂一起,令人厌恶,这种既淫且暴的混合在我看来一向就是真正的‘妖女淫药’。”“种的退化”使他意识到现实的生命意志并没有像家族祖先那样光彩夺目,而是变成了贪婪而凶残的堕落。这种对生命力的反写也告诉我们,优秀的作家总善于不断地变换角度去体验人生、社会,人和世界是难以固定下来的,面对不同的区域他总能拿出一个最适合表达的视角。
二○○○年以后,《酒国》式的现实批判和人性批判、悲悯逐渐变成莫言创作的重心。在《红高粱家族》、《丰乳肥臀》中,尽管各类英雄都是盲目的激情和冲动,但是这恰恰显示着原始生命力量特点。《檀香刑》之后情况发生巨大的变化。在《檀香刑》中,孙丙、孙媚娘等人仍然是莫言善于塑造的人物,仍然具有莫言以往酒神英雄的气息,但是,他们却丧失了英雄的光彩,显出生命的盲目、愚蠢和可悲。混乱的世界变成了历史批判和人性拷问的平台。刽子手赵甲既是专制王权的残酷化身,也是人性黑暗深渊的深刻象征。赵小甲用胡须看到了人的原型:各种动物,是莫言高超而深切的人性拷问。在《四十一炮》中,罗小通向老兰复仇,不能伤及老兰一根毫毛,他出家当了和尚,给人以虚空感,他的生命力打了折扣,跳出圈外,大彻大悟,用悲悯的眼光看众生。《生死疲劳》中的蓝脸是莫言酒神英雄的最后一抹光彩,但是,作品的重心却在于一种深沉的生命悲剧:存在就是痛苦,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按照莫言的说法,这是人类本身所造成的无法克服的弱点,基于这种人性自身弱点的悲剧,才是小说家大胸怀的悲剧情绪,基于这种悲剧才能有大悲悯。
(责任编辑 李桂玲)
王学谦,吉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