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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场文学的经典之作
——评周大新长篇小说《曲终人在》

2015-11-14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6期
关键词:官场欧阳官员

胡 平

新官场文学的经典之作

——评周大新长篇小说《曲终人在》

胡 平

一个作家的创作计划是常常不对外宣布的,所以作家有时能给人带来惊喜。对于周大新来说更是这样,你无法预测他正在写什么,但几乎可以肯定,他只要在写,就会是全新的探索。这一次,他给人带来的惊喜是分外的:长篇小说《曲终人在》的出版激动了新闻界,网上以“周大新小说《曲终人在》首次涉足官场”、“《曲终人在》:拆解中国官场的奥秘”等标题热烈回应了作品的问世。大凡读过的人,不论普通读者还是业内人士,多交口称誉,给予少保留的评价。这些,都说明这部作品获得广泛的社会影响,作者在新题材的处理上再次获得了期待的成功。因此,这部新作是值得细细研究的。

从谷俊山谈起

现在大家知道,周大新写《曲终人在》,与谷俊山有关。大新任总后创作室主任时,谷是总后副部长,两人都住总后大院,见面时免不了寒暄。一个很受尊敬的领导、熟识的邻居,忽然出了很大的事,自然带给大新相当刺激,促他思索:一个人如何能同时过两种生活,是什么使谷副部长敢于侵吞国家巨额财产,又怎样能顺风顺水,直至登上治理国家和军队的高位,这种探究成为他创作的初始动机。在定稿的小说里,身居军队要职的魏昌山终于坐进了监狱,他来自乡下,由不谙世事到人情练达再到万劫不覆,走了一个轮回,原型正是谷俊山。魏昌山不是小说的主角,只是一个配角,这个配角却是了解此作的一把钥匙,是作品最初孕育的细胞。创作是一个完形过程,依照沃特海默的解释,创作过程是从一种结构上不完整或不令人满意的情境(S1)走向一种提供了解决的情境(S2)。在从S1到S2的过程中,缺陷被填补了,一种更好的完形也就形成了。这种集合、组织和形成结构的过程在所有创造性思维中都存在着,创造者首先想出S2的某些特征,然后依靠这少量的特征必定可以回忆出完整的S2。谷俊山事件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它催生了一部长篇小说,向文学家提出了难以回避的现实命题。

《曲终人在》的出版,展示了周大新创作丰富的可能性,如果同意把《曲终人在》大致归于官场文学的话(也许没有别的名字更接近),人们从未试想过大新能写出一等一的新官场小说。

作家和运动员真是很不一样,运动员的能量集中爆发在体能最好的几年,而作家的能量在创作中不断发散,又在生活中不断积聚。理论上说,一个精于体验和表达的好作家,是可以一辈子写不完的。大新就是这样的作家。他涉猎的题材很广,首先当然是以家乡南阳盆地为背景的乡土题材,如《第二十幕》、《湖光山色》等,又有军事与战争题材,如《汉家女》、《战争传说》等,再有历史题材,如《银饰》;国安题材,如《预警》;都市题材,如《21大厦》;家庭题材,如《安魂》等,特别在创作后期,几乎一部作品一种题材,直到今天忽然拿出他的官场写作。大新被证明是一位适应性广阔的作家,一位善于艺术完形的作家,他不喜欢重复自己,一段时间里常将兴趣集中于一种领域,直到聚集的能量充分释放。处理每一种题材,他的投入是全力以赴的,如写反映明朝中叶北京保卫战的《战争传说》时,专门拜访历史学导师,力求在对战争理论、战争本质和全部战争史的深度认知下考察一场具体战争,写得风生水起、意蕴厚重。令人诧异的《21大厦》证实了作者适宜都市写作的灵活性,作品透过一个保安的视角,将栖息在豪华大厦里形形色色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秘密揭示得淋漓尽致,使人不得不佩服作者穿透新环境新时代的力度。

同时,大新的写作又始终是诚实和忠于内心的。作为部队作家,他的军旅生活积累虽然相当厚实,但他从不轻易涉及现代军事场景,保持着审慎态度,这是需要许多定力的。他只构思属于能够自如表达真切感受和真挚感情的样式,结果是保持了他总体创作的无可置疑的文学品质。

谈过了这些,再来看《曲终人在》,就可以特别意识到,这部作品又一次开辟了他创作的陌生天地,使人们认识到又一个周大新:一个极长于写官场的周大新,他还在重新发现自己。他与王跃文走了相反的路,后者先在官场写作上取得盛名,后不满于人们以为他只能写官场,发表了《漫水》和《爱历元年》等作品,证实他写别的也是同样出色的;前者先在其他领域里成就赫然,然后转向官场,同样表现不凡。这说明大新和跃文都是真正的作家,能写一辈子还写得很好的作家。这种作家并不多见,他们只能以才华充盈形容。

《曲终人在》是一部高档次的官场小说,改变人们对官场文学观感的作品,它表明作者真正熟识和认识官场。普通写官场的作者,不乏觊觎官场之人,大都并未实在在官场混过,写出东西来不免沉溺臆想,常将自己的价值观混淆于人物。大新完全不同,他处的地位,使他有条件广泛接触官员,包括接触高官,譬如谷俊山那样的高官。他笔下的高官们,应该是皆有原型,从形貌到性格多有依据,所以读者不致怀疑内容的真实性。凭这一部作品,大新也已经可被视为中国现代官场小说的最经典作家。

当然,写这样一部作品的念头,在大新那里应该盘旋了不止一两年,迟迟没有付诸实施,更多与外部环境有关。他自己说:“直到十八大以后,看到中央反腐这么认真,决心很大,我觉得应该开始写了”,是谷俊山事件促使他最后下了决心。外部环境对于作家创作具有非常大的影响,直接关系作家的情绪和由情绪动员的想象。将来写文学史,可能需要把十八大后一批“正统”作家不约而同创作的一批反腐与官场作品归于另一个阶段,除《曲终人在》外,还包括苗长水的《梦焰》、陶纯的《一座营盘》等。这些正统作家过去是不肯趟这道水的,他们的介入,以及形成的新的创作潮流,确与时代氛围密切相关。

对旧官场小说的超越

官场小说的滥觞可追溯到晚清《官场现形记》等谴责小说;新时期以来,“反腐小说”为官场小说的前身。与反腐小说相比,官场小说更重视对官场文化、官场生态的揭示,读者众多。而长期里这类作品多以描绘官员腐败生活与政治较量、提供升官秘笈、满足读者窥视心理为圭臬,采取模式化生产方式,忽视文学性,基本被视为消费文化的一种,为文学界所看轻,一般严肃作家很少加盟此类创作。

但有政治、有官员,便有官场,十八大以来所掀起的反腐风暴,正说明官场治理已成为举国上下的头等大事。在这一形势下,文学创作继续对官场书写保持沉默是不合时宜的。

较长时间以来,中国主流文学对社会生活中政治生活的回避与疏离是显豁的,这一倾向被辅以理论上的支持。通行的看法认为,文学中的政治情绪与政治意图对文学性产生直接的危害。但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中国的国情,决定了中国官场对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影响重大,对社会人的人格形成与人际关系也起到至为关键的作用。因此,主流文学中官场写作的缺失,并非一般的不足,而可视为严重脱离现实生活、脱离文学责任的结构性损伤,也成为严重脱离读者的一种原因。这不说明作家们不关心政治,但他们日常频繁的话题往往在作品中觅不到踪迹。这个背景下,周大新《曲终人在》的意义就显得非同寻常了。

周大新给官场文学带来的,不仅是一部来自主流作家的作品,也是一种来自主流文学界的改造。

通俗的、消费的官场文学,虽然触及到某种生活实质,但它们关心的主要是官场中的“场”,而不是官场中的“人”。它们对官员的描写经常是意念化、庸俗化和同质化的,很难反映官员群体复杂完整的现实形象。这类作品中,高层神秘领域的呈现、潜规则的解读、职场升迁捷径的演示,成为吸引读者的主要来源。红极一时的《二号首长》,封面上赫然印有:“当官是一门技术活”,道明了全书的看点,即向上爬的路数。某次调查表明,官场小说读者中党政机关公务员占30.5%,工商企业工作人员占27.1%,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占20.3%。三者相加,占到了阅读总人数的79.7%。公务员中,级别越低,阅读率越高。这种情况说明了这类小说的生成基础和实用性,也反证了文学性的稀薄。

周大新自然是深谙流行官场小说的弊端的,他要对这种样式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首先使文学完全回到人学,突出人物在作品中占据的核心地位。

《曲终人在》的结构,即已清楚宣示了作者不同的写作理念。作品采取采访实录形式,集合了不同人等对已故省长欧阳万彤的回忆,以此完成对主人公人生轨迹的追溯,及对其思想性格多方面特征的揭示。这当然是为了更集中于述说人物。

什么是人物以及如何写好人物呢?茅盾对此有过精到的阐释,他说:“‘人’——是我写小说的第一个目标。我以为总得先有了‘人’,然后一篇小说有处下手。不过一个‘人’他在卧室里对待他的夫人是一种面目,在客厅里接见他的朋友亲戚又是一种面目,在写字间里见他的上司或下属又另有一种面目,他独自关在一间房里盘算心事的时候更有别人不大见得到的一种面目;因此要研究‘人’便不能把他和其余的‘人’分隔开来单独‘研究’,不能像研究一张树叶子似的,可以从枝头摘下来带到书桌上,照样的描。‘人’和‘人’的关系,因而便成为研究‘人’的时候的第一义了。于是单用了‘人’还不够,必须有‘人’和‘人’的关系;而且是‘人’和‘人’的关系成了一篇小说的主题,由此生发出‘人’。”我们看到,大新对前省长的塑造正体现了这一方式。在书中,作家周大新应聘撰写前省长的传记,分别接触到欧阳万彤的妻子、前妻、儿子、亲戚、秘书、司机、朋友、上级、同乡,及其他有过交往的人们,他们向作家讲述了各自眼中的欧阳万彤,对他评价不一。欧阳万彤的面目,在他们的讲述中不断变换角度,不断得到补充和丰富,不断由模糊走向清晰。在不同人面前,他显露出不同的侧面,给人留下不尽相同的印象,包括他的两任妻子,与他关系最密切者,对他的印象也有差异。正是如此,一个当代省长的形象得到了全面、立体和精细的刻画,这是绝大部分官场作品从未做到过的。周大新以自己的文学修养,刷新了官场写作的格局。

正面的突破

同样具有重要意义的是,这部作品改变了官场小说的一贯定势,其主人公不是贪官,而是一个较为正直的、造福桑梓的好官。相对官场写作的通则,这是难以逾越的逾越,不过大新做到了。

从不承认有官和官场,到承认它们的存在,是中国社会的进步。但官场很大,官员众多,人心不同,人各有志,倘若官场上皆为贪官,是不可能出现今日之反腐局面和“官不聊生”的现象的。普通官场作家不愿写好官,是由于好官不好写,所谓画鬼容易画人难,说到底还是由于没当过官,熟悉的官员太少,或写官员的本事不到家。文学作品中的“好官”不是概念,不是理论对象,不是江水英、郭建光、杨子荣、李玉和那类宣传性的画像,应该是活着并使读者理喻的人。在当下官场形态下,一个好官的存活是难免付出一定道德代价的,描摹“现实形态下的好官”,也就成为创作上的一种挑战。只有高手,才能处理好这道难题。

看来周大新正是这样的高手。他笔下的欧阳万彤,并非江水英、郭建光、杨子荣或李玉和,并非大公无私,而是大公有私。特别在钻营官场初期,他是用了些手段的。他想当官,最早出于不受人欺负的动机;为了娶县长的女儿,不惜与未婚妻分手;为了当上县长,走过魏昌山岳父的路子;妻子蔷蔷想升迁,他缠不过她,利用位置帮她实现了愿望;遇到重大变故遭到免职时,又是靠了魏昌山岳父才东山再起;魏昌山是他的同乡,早年没有他脑筋活络,是他在关键时刻指点迷津,指挥魏昌山大胆追求有背景的女同学武姿,将生米煮成熟饭,使这个凤凰男进入京城老将军家庭,从此官运亨通;最后,欧阳万彤也并非完全忠实于配偶,在女演员殷菁菁面前有过一时的失态。

这样一个挑得出毛病、不那么符合章程的官员,能否还算一个“好人”?这就要看人物所处的情境了。欧阳万彤家是农民,祖辈无人做官,现世门户卑微,曾为水沟的事与邻人发生纠纷,家里有男人被打瘸腿,却因对方乡里有人告不下状来,所以,父亲一心指望欧阳万彤将来能有一官半职,保护门庭。如此说来,欧阳万彤不放弃一切机会往上爬,还是有值得同情的理由。爬上去以后,要保住位子,要继续进步,也还是需要寻找靠山和人脉,做一些在中国不得不做的事。也许他不这么干,官场上就没有他这么个人,小说也就失去了主人公。

可是欧阳万彤仍然是个有良知的官员,他说过:“我们这些走上仕途的人,在任乡、县级官员的时候,把为官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遇事为个人、为家庭考虑得多一点,还勉强可以理解;在任地、厅、司、局、市一级的官员时,把为官作为一种光宗耀祖、个人成功的标志,还多少可以容忍;如果在任省、部一级官员时,仍然脱不开个人和家庭的束缚,仍然在想着为个人和家庭谋名谋利,想不到国家和民族,那就是一个罪人。”这些话是顺应情理的。依照马斯洛的理论,人类有五种主要需求,即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与归属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实现的需要,由低层次至高层次依次发展,当上省长后的欧阳万彤,官做大了,身上的责任重了,对生命价值和自我实现的认知也有所修正,属于自然的事情。作品中这一笔很是关键,为主人公后来的所作所为奠定了人性基础,也把他和其他一些官员区别开来。我们在其他官场作品中从未见到过对官员心理的这种描述,它基于作者对官员复杂心态的深入体察。

欧阳万彤是个要做事的官员,想使清河省经济和社会发展在他手里再上一层台阶。他努力固守农业、发展工业和信息化产业、进行商业环境的营造、实现教育事业的兴旺;他积极扶持民营经济,救助了一批民营企业;他关注民生,亲自为民工子女上学打开通道。对于政治,他是直接参与者,也是颇有想法的探求者,曾设想在一省对改造政协功能进行实验,使省政协委员不由组织部门选定,而由各界别民主产生,实行对各级官员的监督。他关心国家安全,主张少购买美债、警惕由美国控制因特网产生的安全隐患、尽快控制稀土开采出口、发展尖端武器的生产能力。在军事上,他则希望能够解决好军队的用人问题、加速更新武器装备、抓紧训练。在施政上,他具有高级官员的胸怀,乐于听到不同意见,包括不入耳的尖锐意见,不会动辄给人扣上“不同政见者”的帽子;他与不少高级知识分子交友,与他们交流有关社会发展的见解;对于大学里出现的似应取缔的《新启蒙》那样的“自由主义”刊物,他果断采取保护措施,提供资金支持,将编辑部纳为市委的智库。可以说,作为高级领导的欧阳万彤,已成长为一个自觉的政治家、想有大作为的政治家。这样的领导干部,并不稀少,是中国官场上活跃着的人们,而能够写出这样一位有现代气派的政治人物,写出他的精神气质、知识结构、活动范围、兴奋点和处理政务的方式,却不是普通官场作家能够做到的。对一名封疆大吏的入微刻画,本身展示了作家的多方面气质。周大新毕竟身处上层,具有深入上层生活的特殊资源,熟悉他的人,能够了解到,他平时关心和思考的问题,积累的阅历,对国情的熟悉程度,不会弱于一个普通省部级干部,真正厚重的官场小说,是他这样的人才能写出来的。

《曲终人在》的主要方向,放在叙述一位正派的官员如何在官场中洁身自好、艰难持守和力求开拓,更多体现了正能量。在中国大部分文学题材的表达里,写假比写真容易、写恶比写善容易、写丑比写美容易、写卑贱比写崇高容易,成为一条普适的规则。大新选择了努力表现真、善、美与崇高的方向,显然是走上困难的道路,但其创作的意义却是非常的,能够正面揭示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使理想与现实在相互对映下展示得更为强烈。

在小说中,周大新着力写出了为官不易的一面,他们要应对的东西毕竟太多,决策之下引出的影响也是难以忽视的。他们并非常常风光,倒可能是最不自由的人。欧阳省长有时一顿饭要吃四五次,疲于应酬;如厕不得轻松,因为厕所外常有人等着请示汇报。令他终身抱愧的是,当县长时,有过一名叫阮若的年轻干部来告庞副县长的状,说庞侮辱了他妻子,欧阳万彤经调查后驳回了申诉。三天后,阮和妻子竟抛下幼女双双自杀,于是才导致庞作案真相的暴露,使欧阳万彤痛悔不已。这些描述,在官场以外的读者读来,会是新鲜和异样的,会留下较深印象,因为这类内容不易在别的文字中读到。

周大新初次把神圣的做官写成了一种通俗的行当:“做官和挖煤一样,只是一种职业,而且是一种风险等同的职业”,这是行话。对于有良知的官员来说,时时需要提防职场陷阱;对于缺乏良知的官员来说,也需要担心何时遇到塌方,这一点上,谷俊山也会有同感。

欧阳万彤要做好官,面临的风险就更大。他自己警惕性高,但妻子经验不足,导致一任妻子因被公关入狱,一任妻子险些落水。他手中握有实权,便首先要面对亲戚、朋友、同学的索取,其次要面对把他提拔上来的领导的索取,第三要面对同级别官员想交换利益的压力,第四要面对来自各种老板的压力,第五要面对来跑官的下属的情面,第六要面对班子里意见相悖者的算计。所以,这个官当得并不快活。做工作和得罪人是一对双胞胎。海富集团的矿业污染了河岸,造成当地癌症高发、婴儿畸形,欧阳万彤采取措施坚决制止,但引来从本省到邻省到中央的大量电话;一家歌厅因市里安全督查不严,夜里失火烧死二十几个青年男女,欧阳万彤严厉处分该市市长,遇老领导劝阻,他反复解释,而对方对他摔了电话;京城童公子来省里拿高速公路的标段承包权,被欧阳万彤搪塞过去,招致公子的破口大骂;老板简谦延的污染企业使村民健康受到损害,生出孩子缺胳膊少腿,欧阳万彤管了,简谦延怀恨在心,设计陷害了欧阳万彤的前妻林蔷薇,牵连到欧阳万彤的被免职;市财政局副局长关越阶非法挪用公款借贷给简谦延,被欧阳万彤查处,但关越阶的岳父是省委副书记秦成康,从此秦与欧阳结下死仇,成为迫使欧阳万彤以后辞职的重要政治力量;另外,欧阳在处理食品造假、制造伪劣工程材料、官员贪污索贿等事件上,也都得罪过人。为此,他遇到过不明卡车的突然冲撞,被传说患有老年痴呆症,收到过威胁信,亲生儿子与他断绝了关系。更要命的是,他所得罪的北京的高官,决定了他不得不主动在省长位置上退了下来。他只活到六十岁出头,而恨他的人们连追悼会都没有放过,殡仪馆外有一群戴墨镜戴口罩的男女敲锣打鼓,拉出“热烈欢送酷吏欧阳万彤去地狱报到”的横幅。

实际上,欧阳万彤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领导干部,他处理每一件情况复杂的事情,都尽量做得委婉,不使对方多伤面子。省里高官夫人们拉拢他妻子常小韫,聚会打牌中有意输她不少钱,欧阳万彤获知后要常小韫把所有钱分几份购买礼品送回给夫人们;表弟把女雇员的肚子搞大了,对方索赔十万元,惊慌的表弟要姑姑出面和他说,请公安局出面了结,他不肯办,但拿出五万元帮助了表弟;童公子来求他时,他表面上有所应承,实际在招标时一视同仁。可是尽管他用心良苦,却少有人能原谅他,都认为他的做法不够正常。这就是国情。

《曲终人在》通过一位清官的执政经历,深刻揭示了十八大前官场的现实生态,他不可能独自挑战和改变一种生态,其作为也就是有限的。欧阳万彤的结局具有悲剧色彩,是他能预料到的。他早就认识到,问题的关键在制度建设。他曾对秘书私下表示过,中国官场和外国官场有所不同,外国官场是一个受到法律严格限制和新闻媒体严密监督的场所,所有进入官场的人,首先被作为可能的犯规者和犯罪者对待,对其所有的行为进行监督,但中国的官场被看作一个伟人的熔炉和道德高地,谁当了官谁就是最聪明和最有道德的人,他的言行就是最符合道德的,他对治下的百姓就有了父母对儿女一样的威权,被称为父母官,他就有了裁判一切的权力,谁也不能对他的决策和话语进行质疑。他以为,这个问题将来一定要解决,要对官员进行有效的监督。他对中外官场都有研究,认识可谓鞭辟入里。他虽然没有实现自己所有政治抱负,但在任上仍然恪尽职守、政绩突出,赢得了当地群众的高度赞誉。需要看到,欧阳万彤这样的官员,不是孤立的现象,他是具有代表性的。他讲自己从政的动机,主要是出于官场是一个人实现自我价值的地方,能让一个人显示自己的政治才华和行政治理才能,满足一个人内心统治他人的欲望、进入中上层社会的渴望、为民族为国家效力的愿望,这种自白是实事求是的,代表了生活中存在的千千万万个正直官员的心态。他们不是为了发财才奔波在这条路上,他们有政治抱负想实现,有政绩想留下,也都曾在现实面前撞得伤痕累累,他们是中国未来的希望。正由于大新写出了他们,这部作品才纠正了普通官场小说的片面与偏颇,还原了官场真实复杂的场景。

《曲终人在》应该被推荐到各级党校中去,相信许多官员读了它后会产生震动和共鸣,有的甚至可能泪流满面。作品如果能够道出他们的困惑与辛酸,希冀与艰难,强固他们心中游移的理念,就已经达到了自身的目的。这是一部值得各阶层读的长篇小说。

小说也让人们看到了文学与新闻的差异。通过新闻,人们了解到某些官员的清正廉洁、勤勉敬业;某些官员的营私舞弊、玩忽职守,涉及的主要是事实和表象,而文学可以使人像了解自己的处境、情绪、思绪、愿望那样了解官员,走进官员的灵魂。

曾经有过一些这样的作品,作者力图表现“主旋律”,写出鲜活的有血有肉的“正面人物”,也下够了工夫,但到头来所谓正面人物总是不如“反面人物”生动;周大新做到的,却是写欧阳万彤比写魏昌山、简谦延生动。主旋律作品能写到这种地步,需要作家具有多种素质的配合,是很不容易的。

无论在文学性的强化或内容的改造上,这部作品对旧官场文学的超越都是显著的,它建立了新官场文学的一些规范。

艺术之活力

《曲终人在》展示了作者在艺术上的蓬勃活力。他的确善于在小说中塑形人物,除欧阳万彤外,书中出现的其他人物也各有各存在的理由,各有各的特色。他们多为欧阳万彤的叙述者,怀着不同的心情、操着不同的口音、使用不同的语言,讲述着他们和其他人与被叙述者的关系,这些关系的总和构成了大千世界。作者对他们着墨有限,可是不放过点滴使他们展现自己的机会,涉笔成趣。如写魏昌山,写他家地窖里收有几百箱茅台酒,有些标明窖藏五十年;他与老板们的交往由收现金到收卡再到收金条,形式不断变化;入狱后,他每揭发出一个贪污与受贿者,都会在下次提审时问清该人是否已经被抓;如果没有,就拒绝揭发新人,并把这视为参与反腐的行为。写简谦延,写他表面上四处巴结权贵,送金钱又送女人,极尽奉承之意,但他比权贵更精明。童公子被抓后,他能立刻拿出详尽的录像资料,证明自己不曾行贿,只是被童索贿敲诈,从而逍遥法外。写林蔷薇,写这个县长的女儿起初对欧阳万彤没多少感觉,由于看到他仕途的前景才嫁给他。县长父亲倒台后,她失去了优越感,反而增加了对丈夫的感情。丈夫每升一级,她都要求自己也相应有所提拔,最终坏了丈夫的事。被捕后,又咬紧牙关与丈夫撇清关系,为保护丈夫坚持离婚。写祝陀,写他如何官迷心窍,利用老婆常小韫搭救过欧阳万彤的关系,要老婆求情于欧阳为自己谋取位置;以后又想提拔时,暗示老婆用身体勾引欧阳万彤以求达到目的。书中魏昌山的老将军岳父只出现过一两次,作者写他每天晚上要由警卫员们在厅里发动摩托车引擎,使他沉浸在类似战争年代吉普车里行军的氛围中,方能安然入睡。这些人物从京城高官到乡下老农,一个是一个,千人千面,显示了作者熟练的素描技巧。写诗需要年轻一些,写小说则需要成熟一些。大新能自如写出职业经历地位做派很不相同的人物,写出各种事件和各种人物关系的关节,自然得益于他的丰富经历和悟性。此作中出现不少来自人物的理性思考,大都富于见地而不造作,其中包含一些隽永的警句,也耐人咀嚼。应该说,这次创作也为大新提供了尽情发挥的余地,使他的人生历练得到充分表达。

艺术活力也表现在作者对个人风格的追求和对文本形式、结构的设计上。

作品开首的文字就是新颖活跃的,那是以周大新本人名义致网友的一封信,说明他受人委托为一位已过世的省长写一部传记,现公开披露若干实录素材,如有人愿出版未来的书稿,并附首印五万册、版税12%的条件,可与他联系。这个别开生面的开头,不止风趣,也因为作者采用的正是拟纪实文体,专意以原始材料形态呈现内容,使读者感到真切。这种写法适应了现代读者注重事实的阅读心理,收到了良好的修辞效果。

素材的表面罗列,没有影响作品的纵深感与故事性。虽然小说中各种人的追忆是分别独立的,但涉及的内容却互有穿插。由于口述人所处位置、利害关系、观察视角、采访次序的不同,对同一对象同一事件的叙述有时带来一些出入和冲突,也留下一些空白,反而加重了作品的悬念。

明显的现代悬疑色彩吸引着读者,读者会发现叙述者们对主人公的评价大相径庭,在事实真相的揭发上也充满不确定性,需要通过细读一一拼接。譬如,欧阳万彤突然辞职了,书中没有具体解释这一举动的原因,他本人也未作任何表露,这件事上人们有各自的猜测,哪种说法都不能形成定论,要靠读者的独立理解完成。又譬如,书中的作家周大新对常小韫采访了两次,她是他采访的第一人和最后一人。第一次采访中,读者能感觉到,这个女人对亡夫的态度不温不火,似有保留;第二次采访中,作家则怀有特殊目的——他已怀疑她与旁人谈到的阮若有关。追问之下,常小韫终于承认,她就是阮若夫妇留下的独女。当年,由于欧阳万彤的工作错误,造成了她父母的自尽,当她发现欧阳万彤就是当年的县长时,她已嫁给了他。实际上,作者在进行文体实验时,眼睛盯着另一方面,他不会为了创新牺牲小说的故事性,他保证了读者在读故事,并在作品中埋下一些草蛇灰线,激发着读者的阅读兴味。

此外,作品里反复出现的唢呐、画笔、大雁和百鸟朝凤等意象,在写实空间之上开拓了象征的场域,也形成与其他官场作品不同的意境。欧阳万彤满月抓周时,他的农民父亲希望他将来官运亨通,蔽荫家族,但他没有抓住那方白萝卜刻成的官印,却抓住了一把唢呐和一支画笔。长大后,欧阳万彤果然更喜欢这两样东西,心底里更愿做个吹鼓手或画师,是家庭的压力促使他走上官场。在仕途上,他为无数人羡慕,人们给他以豪华排场,像百鸟朝凤一样供奉他,但只有他自己和最亲近的人才晓得,他其实过得很糟糕,危机四伏,很难兴奋起来。他成为众人的中心,却像离群的大雁那样孤独。惟独自一人拿起唢呐吹奏《百鸟朝凤》时,才能依稀寻找回另一个自我。最终,他在保险箱里留给后人三样物件:一张孤雁图、一张唢呐曲简谱和一封匿名警告信。前两样物件正是他灵魂的写照,浓缩了他的精神世界,也给人们留下人生与哲学的思索。在为官之道上,他官拜省部级,标志着不俗的成功,但在人生道路上,他又是一个失败者。他的一生是违心逢迎官本位文化的一生,身不由己的一生,如果再来一次,他也许会选择快快乐乐地去吹唢呐,做一个普通人。这些意思,已超越了全书的大部分内容,就不是全部读者能够理喻和认同的了。

《曲终人在》的出现,标志着新型官场文学的形成,它是周大新创作里程中一部不平常的划阶段作品,令作者再露峥嵘的作品,也是近期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这部力作表明,除乡土文学写作外,官场写作或许是周大新创作的又一强项,尽管他显示出这种才能晚了一点,也尽管他下一部作品可能不再是官场小说。

(责任编辑 李桂玲)

胡平,中国作协创研部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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