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进程中的众生命相——评《生命册》兼议当代长篇小说创作
2015-11-14何弘
何 弘
《生命册》在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评选中荣获大奖,可以说是众望所归。这部作品在二○一二年一经发表、出版,即受到广泛关注。自创作中短篇小说《红蚂蚱,绿蚂蚱》《无边无际的早晨》《学习微笑》开始,特别是创作长篇小说《羊的门》之后,李佩甫每有作品发表,总能引起文学界以至社会上的广泛关注。那么,李佩甫的创作引起广大读者和评论界持久关注的原因究竟何在?与其同样描写“平原”的《羊的门》《城的灯》相比,《生命册》有哪些新的突破?在当下长篇小说数量激增却又佳作有限的背景下,这部作品能给我们带来怎样有益的启示呢?本文将在对《生命册》的评论中,对这些问题进行初步的探讨。
生活有宽度:全方位展现当代中国
自新中国成立后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今,中国的政治形态、经济形态、社会形态、文化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对全世界都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在这个重要的历史时期,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又是如何发生的?这对各个社会学科来说都是个重要的课题。对中国当代文学而言,有必要思考应该如何全面而准确地表现这个时代,揭示时代变化内在的规律和成因。我常常在想,如果生活在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之后,有人让我推荐一部能使读者全面而准确地把握中国自二十世纪中叶至二十一世纪初社会发展变迁的长篇小说,我应该选择哪一部?坦率地讲,从这个方面去要求,此前的作品鲜有能令人满意者。原因何在?
十九、二十世纪,机械印刷的普及带来了长篇小说的繁荣。在这一二百年的时间里,阅读长篇小说是很多人认识、把握社会的重要方式。在这个时期,作家被看作为无所不能的先知,被称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随着电子技术的发展和普及,电影、电视、网络技术的发展逐渐改变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阅读不再像以往那样是人们了解外部世界难以被替代的方式。与此同时,近年来,在中国以至世界,社会各个层面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而且这种变化之迅猛完全可以用日新月异、目不暇接来形容。尤其是随着社会分工专业化程度的提高,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细腻性都大大增加,这为全面准确把握社会现实带来了极大的困难。甚至可以说,自此之后,作家再想以一己之力,如十九、二十世纪的伟大作家那样,成为社会生活全面而准确的描述者、解释者、预言者和人们精神生活的引领者、塑造者,已几乎失去可能。也许正因如此,当下的小说写作,更多从生活的某个细微切口进入,对生活的某个方面进行深入开掘,或极力探索人类幽深的精神世界。应该说,当前小说创作的主要成就也集中在这些方面。尽管全面反映社会变迁,仍然是很多作家持续的追求,但这方面的佳作确实不多。就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而言,全面反映社会变迁的佳作,主要集中在表现改革开放之前特别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的现代历史方面,如《白鹿原》这样的优秀之作。其实即如《白鹿原》这样的作品,表现的也主要是乡土中国的情形。即使对于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当代中国,小说表现得较为充分的也仍然以乡土为主。这当然与中国社会的基本形态密切相关,如王安忆的《长恨歌》这样表现城市生活的优秀之作,似乎很难作为全面表现中国社会变迁的代表作。当然对当代中国某个阶段、某些侧面,还是有不少优秀之作的,如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等。但是,对于当代中国从农业经济到工业经济再到现代经济迅速发展以及多种经济形态共存的社会变迁和社会现实,能够做出全面、准确反映的作品,实在如凤毛麟角。更加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许许多多的作家当此之时,因认识、把握上的困难而自觉选择了放弃,他们不再思考,不再能领先于大众而对生活有新的发现和认识,有意识地回避时代最迫切的问题,热衷于对庸常生活鸡零狗碎的描摹和家长里短的絮叨,对读者全面、准确而深刻地认识时代不再能提供有益的启示。我想,这也许是当下文学作品不能令社会满意的一个重要原因。
这个时候,读《生命册》,让人眼前为之一亮。
《生命册》描写的是“我”——从乡村走入省城的大学老师吴志鹏,原本希望用知识改变命运,摆脱农村成为一个完整的“城里人”,但乡村背景像一个巨大的包袱沉重得令他难以承担。于是,在经济大潮涌动的时候,吴志鹏和大学同学骆驼辞去工作成为北漂,先是猫在地下室里当枪手,然后又投身商业战场和资本市场,利用各种关系、动用各种手段,终于使企业上市,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但个人亦如社会,发展的步伐无法停息,在畸形的环境中,不动用各种不合法的手段难以成功,动用的结果却是走向毁灭。
李佩甫称《生命册》中的“我”是一个“背着土地行走的人”。这句话作为一种隐喻或象征,正是快速转型的中国当下经济文化社会的真实写照。近三十年来,中国社会进入了快速转型期,出现了多种经济文化形态并存的局面。一方面,农业经济形态还有着很大的势力,另一方面,以制造业为代表的实体工业迅猛发展,同时,以国企改制、证券期货等为代表的资本经济迅速兴起。多种经济形态的迅速转换和共存,使每种经济形态都显得有些畸形。《生命册》中,大约有一半篇幅描写的是以普通的中原村庄无梁村为代表的中国农村自五十年代大集体、三年自然灾害、“文革”以及改革开放至今城市化进程日益加快的发展变迁,全面描述了乡土中国几十年来的变化。作品的另一半篇幅,描写的是“我”——吴志鹏在城市的生活、工作经历,对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市的发展变化进行了全方位的展现。作品通过吴志鹏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分子的经历,对知识分子、文化人在商品经济大潮中的沉浮做了准确的描写;通过吴志鹏与骆驼的合作,对国企转制、实体经济的发展、资本经济的运作以及官、商、媒体、金融等各个方面的相互关系等有着很好的表现;通过与吴志鹏各种各样的关联,描写了如传销、官二代、艺术家、上访户等各种各样的社会现象和人物形态。需要注意的是,吴志鹏和骆驼研究生毕业后都是进入省会城市工作,然后在北京、上海、深圳开拓了他们的世界。作者把两位主人公的活动背景放在这几个当下中国最为现代化的城市,就是要更好地表现与乡土中国相对的另一面。当然,作品也有对二三线城市以至县城的描写。如此一来,当今中国社会的各个层面在作品中就有了非常全面的表现。不唯如此,《生命册》不仅对中国传统农业经济的社会形态、文化形态、大众心理有着全面的反映,对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及现代经济运转的社会形态、文化形态、大众心理同样有着深刻的反映,同时对大众心理以至人性有着深刻的揭示。这部作品对整个平原各种风土人情、地理环境及各色人等的生动描写,对都市芸芸众生相的精彩描摹,使之成为一种描绘当代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式文学作品。因此,称《生命册》为当代中国社会的全息画卷可以说毫不夸张,我以为它是迄今为止全面、准确、深入反映当代中国社会变迁的最好的作品,就反映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广阔度而言,少有作品可与之比肩。
思想有深度:多角度透视国人灵魂
仅有社会生活的宽度对文学作品来说,肯定远远不够。实际上,有很多作家,甚至很多业余作者,都怀着史诗的梦想,进行着自己的宏大叙事,期望留下自己的当代中国史诗。然而,在当今这个电视、网络异常发达的时代,每个人接触的生活面都非常宽阔,世界上发生的各种重大或不那么重大的事件,都会即时被广泛传播开来,甚至是被推送到大众的面前。此时,仅仅有宽度的文学作品肯定是空洞而苍白的。作为目前最主要文学形式的长篇小说,就是要通过对一系列事件的描写,来揭示这些事件内在的因果、规律,为纷繁的社会生活和复杂的人生经验,提供一种解释,来帮助读者认识时代和人生。遗憾的是,在这些方面,我们的文学作品表现得还不够好,还不能令广大读者满意。其实原因非常简单:如果作品提供的人生经验超不出读者的经验范围,作品的思想深度超不过读者的思想深度,这样的作品读者还读它干嘛?因而,如果我们的文学不只是想用一些香艳的、暴力的或煽情的、离奇的等各种故事来作为读者无聊时的消遣,如果我们的文学不只是想用一些小温暖、小清新、小忧伤来作为读者空泛的安慰或小资情调的点缀,那么文学创作就有必要保持对作品思想深度的追求。
小说,特别是现代小说,之所以不再仅仅是故事,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于它是要通过故事传递作家对生活的认识和发现。河南有位作家多次谈到:我的父亲是一位农民,论对农村生活的熟悉,我肯定不如他,但为什么是我而不是他成了作家?因为我比他对生活更有认识。自鲁迅开始,中国新文学就具有了关注现实、剖析国民精神这样的优秀传统。李佩甫是一个认真、严肃、富有担当精神的作家。多位评论家在谈到李佩甫的创作时都说,李佩甫始终值得期待。之所以值得是期待,是因为李佩甫总是在认真地深入生活、观察生活,总是在不断地对生活进行沉淀、发酵、思考,总是在不断地探索对生活新的认识并寻找最好的表达方式,他的创作一向因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并带有浓郁的理想色彩、总能带给读者对于社会生活新的认识而倍受关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李佩甫是鲁迅精神最好的继承者之一。
《生命册》中,吴志鹏这个“背着土地”在都市行走的知识分子,不仅是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五十多年社会生活的亲历者、观察者,同时也是一个深入的反省者、追问者。也正因此,《生命册》不仅是五十多年中国广阔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更是由乡村进入城市的一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是国民精神的透视图谱。
吴志鹏是吃百家奶、百家饭在农村长大的,通过读书而走进城市,成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和成功商人。吃百家饭的细节李佩甫曾多次写过,这样一个由农村、农民哺育成长的细节,事实上正是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的象征。我们的城市是由农村、农业哺育的,即使是城市化快速推进的今天,农村仍然是中国发展的基本背景。可以说,当下的中国其实和吴志鹏一样,是在“背着土地行走”。中国的现代化能否顺利进行,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农业、农民、农村问题能否得到很好的解决。由此,李佩甫对平原的持续书写就显示出了重要的意义。
李佩甫“平原三部曲”的基本主题是土壤和植物,即在一定文化土壤和社会环境中人的生存状态及生长可能。《羊的门》描写的是一个“东方教父”的成长,如李洁非所言:“这是一部改变了五十年来中国乡土文学面貌的作品,一部前所未有地演绎和再现了‘封建集权主义’的特质的作品,一部对于当代中国史有着百科全书式的意义的作品。”重要的是,这部作品重在探究封建集权形成的土壤,对“人民”进行了深入的反思,因而又被称为“人民批判书”。《城的灯》则重在探究生长的方向,作者以浓重的理想主义色彩塑造了一个“圣母”式的人物刘汉香,以图帮助我们找到回归精神之城的道路。这部作品改变了过住“金钱是万恶之源”的庸常思维,对贫穷,特别是精神贫穷,进入了深刻反思,揭示了贫穷对人性成长的巨大伤害,可以说是一部“贫穷批判书”。《生命册》则更为宽阔、更为本真、更为质朴,它更贴近我们的生活经验,更贴近现实的生存环境,它对如何过上理想化的生活的思索与追问与每个人的内在精神追求高度吻合。
作为“平原三部曲”的压卷之作,《生命册》并没有如前两部《羊的门》《城的灯》那样从《圣经》中取一个中间是“的”字的三字偏正词组来命名。命名方式的不同,反映的其实是作者思维方式、思考方向的转变。堕落与救赎或受难与拯救一直是李佩甫小说创作的重要主题,也是基本的内在结构方式。到《城的灯》,作者将这个主题与这种结构方式推向了极致。但这样的方式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写作中都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以至于刘汉香只能走向死亡成为一个“殉道者”,而刘汉香这个理想人物形象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虚幻。《生命册》则重新回到坚实的土地上,走进了真正属于中国人的内心世界当中,努力从中国现实的土壤中,从中国人现实的生活经验中,探究人类追求理想生活过程中的建设与破坏,寻找“让筷子竖起来”的方法。《生命册》的书名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这样的天书或阎王那里的生死簿,记录或隐藏着不同人物命运的最后秘密。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生命册》相比《人民文学》二○一二年第一、二两期连载的版本,多出了一部分,就是关于命相思考的内容。作者保留这一部分,其实是保留了对《生命册》命名的注解,表明作者要放弃过去的思维方式和结构方式,转而以中国化的方式来理解时代和人生、探究人的可能性和命运的奥秘。因此,《生命册》可以说是李佩甫为中国最近五十多年来时代与人生撰写的新《易传》,传达了作者对时代变迁中众生命运、人生秘局的参悟心得。
描写在某种文化土壤中人的生长,一直是李佩甫创作的一个重要着力点。《羊的门》关注的是权力文化,描写了集权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生长;《城的灯》关注的是人性,揭示的是贫穷对人性的伤害;《生命册》关注的是“土壤”,揭示的是人性的丰富性、复杂性与可能性。总体上说,李佩甫的这些作品,剖析了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在广袤的中原土地上、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在喧哗与骚动的都市中奔走的各色人等的灵魂状态。《生命册》在以浓墨描绘时代变革中知识分子的生存现实与灵魂状况的同时,把笔触伸向普通群众,不仅通过共同养育孤儿等细节写出了他们的纯朴与善良,更通过他们对待梁五方、虫嫂等人的行为写出了普通人的恶,揭示了人性中幽暗的一面。
《生命册》中有句话:“在这块土地上,没有一片树叶是干净的——这是风的缘故。”在一种坏的社会环境中,每个人都不可能与恶绝缘。今天的社会,丧失信仰、金钱至上,贪腐成风,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已经成为一种文化,一种集体无意识,每个人都会不自觉地陷身其中,而且会以社会原本如此来为自己开脱。
二次大战之后,西方社会开始追问:是谁做出了奥斯维辛的暴行?克里斯·布朗用《普通人》记录了制造暴行的德国警察从普通人转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的过程,给出了答案:普通人。上世纪六十年代,阿伦特提出了“平庸的恶”这个富有启示意义的概念。她通过在《纽约客》上发表的系列文章《艾克曼在耶路撒冷:一篇关于平庸的恶魔的报告》提出,艾克曼这类组织实施大屠杀的纳粹军官所做的是“平庸的恶”。他们因自己是体制的一个链条、自己所做的只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而为自己开脱。阿伦特认为,“平庸的恶”在现代生活中广泛存在,在一种不健全的或恶的体制中,个人完全被同化于体制当中,从不思考,盲目执行或放大因体制而带来的不道德甚至反道德的行为。这种恶是平庸的,每个常人都会堕入其中。
《生命册》中,无梁村的百姓,用自己的乳汁、口粮,养育了“丢”这个孤儿,显示他们的纯朴与善良。然而在运动到来的时候,在工作队的指示下,他们开始给梁五方“过箩”,悄悄地掐、拧,往他嘴里塞驴粪。类似的恶行当然还包括对待虫嫂等人的行为。如果这些人能够稍稍思考,他们就会明白,梁五方完全是以个人的能力和劳动换取财富并享用财富,这是做人的最基本的权利,理应得到尊重。如果这种基本权利都得不到尊重,那最后每个人都不再愿意通过劳动致富,最后自己必然也会受到伤害。但是,在一种不健康的政治制度下,梁五方的行为反倒成为一种错误和罪恶,而大量普通群众借助这种制度,将内心仇富的阴暗心理通过对梁五方的伤害表达了出来。可以说,制度的罪恶通过普通人平庸的恶得以实施并被不断放大。进一步思考,就会发现,对梁五方的伤害其实是对做人基本权利的伤害,它从根本上说已不是对某个人的伤害,而是对全体人的伤害。阿伦特认为,对于这种平庸的恶,任何局部名义的审判、还受害者公道之类的行为都只能沦为政治报复,因为这种恶是在对人类犯罪。如果使这些恶行成为可能的外在环境如坏的制度不能消除等,新的极端恶行随时可能出现。因此,在强调个人道德责任的同时,应努力加强制度建设、文化建设,尽力改善外部环境,使平庸的恶失去发挥的空间。《生命册》从文化根部来思考这些曾在历史上出现并可能还会在未来出行的极端行为,无疑具有重要的意义。
对虫嫂的伤害与对梁五方的伤害形式上并不相同。虫嫂是一个身体畸形的女性,为养活孩子,她会顺手偷集体的庄稼,但从不偷私人的东西。偷集体的东西是因为生存的无奈,而且它属于“人民”,而自己就是“人民”的一分子;不偷私人的东西,表明虫嫂并不想直接侵害别人的利益,仍有自己的道德坚持。然而,许许多多的人,利用他们手中的一点点权力,甚至只是一点自认为存在的道德优势,迫势虫嫂与自己发生性关系。先是邻村,然后是无梁村,各色男性抱着不睡白不睡的心态,奸淫虫嫂,而这些男人的女人则把内心的不满发泄到虫嫂身上,对其大加伤害。事实上,对虫嫂的伤害是对梁五方伤害的变种和继续。当梁五方因勤劳能干致富而遭受伤害时,虫嫂和每一个人通过勤劳摆脱饥饿穷困的道路已被堵死,为了生存,虫嫂只能顺手拿一些原本有自己一份的集体的东西去维持自己和孩子的生存。而无梁村的普通人就利用体制迫使虫嫂犯下的过错对其进行伤害,寻找各种可能的机会伤害别人并在此过程中感到兴奋和满足,这已成为一种广泛存在的阴暗心理,这同样是一种“平庸的恶”,而且更显示了人性阴暗的一面。
从另一个方面讲,虫嫂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最后把三个孩子全都供成了大学生,这样的生存状况正是中原大地苦难和与苦难抗争、顽强生存、生生不息的现实的真实写照。而虫嫂几个孩子对待虫嫂的做法,则是在现代化进程中,特别是近二三十年来,农民期望逃离农村、逃离苦难却斩不断与农村联系以致精神家园沦丧的现实写照。其实,包括吴志鹏在内的很多人,在进入城市的过程中,渐渐成为“漂泊者”和无根之“树”,《生命册》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在迅速转型过程中,对文化遭受破坏、精神家园丧失、建设与破坏相伴的现代化进程的忧思。
《生命册》不像一般线性推进的小说,笔墨主要集中在少数几个人物的身上。《生命册》的故事呈放射状展开,叙事也就在多个维度上进行。作品描写的性格鲜明的人物有很多,而且其中每一个人物都可以拿来进行深入解读。除了生动鲜活的农村人物,《生命册》还塑造了骆驼、范家福、卫丽丽、小乔、夏小羽、梅村等众多城市人物形象。正是通过这一个个生动的人物,一幅五彩斑斓的人物灵魂图谱展现在了我们面前。对于作品中写到的每一个人物,作者的思考同样是多元、多维的。李佩甫说:“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坏人,只有活在‘环境’中的人。”作者正是把人物放在具体的环境中描写,从而能从不同的角度做出判断,对其行为给予充分的理解,这体现了一种大悲悯的情怀,作品也因此对时代现实的复杂性有了充分的表现。
艺术有高度:高效率表达精彩内容
宽阔的社会生活面、丰富的生活经验积累以及对生活深刻的认识和发现,对文学作品来说必要但不充分,只有为此寻找到良好的表达方式,并诉诸好的语言,才能成就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当下长篇小说创作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作家既不愿意下工夫观察、思考这个时代,又不愿意在语言、叙事上多下工夫,以最有效的手段完成文本表达。因而,当前小说创作存在的主要问题,表现在内容上就是简单写实成为主导倾向,思想深度大为降低;表现在形式上就是作品越写越长,表达的有效性大打折扣。多年来,在长篇小说创作中,力图全面表现中国数十年以至上百年变革的作家有很多,其中不少作家都采用全知视角叙事,按时间进程线性推进,他们以为这样才能写出史诗性的作品。结果是,这样的写法使作品写得越来越长,却仍然让人觉得言不尽意,缺乏足够的表现力。任何一种艺术,都不应该是生活的简单复制,而应该小中见大,使咫尺有万里之势。如果四百万字表达的经验和认识用四十万字就能完成,那么这样的作品一定存在问题。对当前的长篇小说创作来说,提高表达的效率,以尽可能短的篇幅来表达更多新鲜、丰富的经验,传递对生活更为深刻的认识,才是正确的方向。
《生命册》浓缩了作者五十多年的成长历程,凝聚着作者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塑造了一大批遍及城乡各个行当的人物形象,其表达效率之高、表现力之强,当下长篇小说鲜有能与之匹敌者。
《生命册》采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事方法,其中涉及的一系列人物和事件,许多并无直接关联,全靠我的讲述才被串在一起。因此,整个作品的结构,从横向看,呈放射状展开,分写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及其命运变迁。也许正因如此,李佩甫称这部作品是“树状结构”,即由“我”这个枝干向不同的方向伸展出一个个枝杈。这种虚拟讲故事现场的叙事方法,脱胎于话本小说,是中国传统小说常用的叙事方法。这种叙事方法有一个很大的好处,即当面临多个人物、多种事件时,可以从容调度。比如《水浒传》,以不同的板块分别描写一百○八位好汉被逼上梁山的故事,在完成一个部分的叙述时,只用“这个暂且不表,且说”这样的句式,就很轻易地转到了另一组人物和故事,直到一百单八将齐聚梁山。有一个讲述人,“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种中国传统小说的叙事技巧,在李佩甫这里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和发扬,收到了极好的效果。《生命册》正是通过“我”的讲述,从乡村到繁华都市,从底层小民到上层高官,从传统农民到现代富豪,从五十前的生活到当下的现实,把形形色色的人物很好地分别描绘了出来,使作品的生活宽度和厚度得到了极大的拓展。
中国传统小说这种虚拟“说书人”的叙述方法,在早期的西方小说中也屡见不鲜。但这与现代小说的第一人称叙事明显有着很大的不同。现代小说通常的叙事方法是让讲述人隐身,采用内视角完成叙事;当使用第一人称叙事时,更多是为了表现人物的内心生活和精神成长。《生命册》所采用的第一人称叙事,则很好地吸收了中国传统小说和现代小说的叙事优长,使二者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从传统小说“说书”的角度看,作品向横的方向伸出了一个个枝杈,故李佩甫称之为“树状结构”;如果按其内在的时间走向和空间转移看,作品的总体叙事脉络非常清晰,即以无梁村为代表来描写中国自五十年代以来农村的变革,以我在城市的生活来描写改革开放以来城市的变革,全书共十二章,基本上奇数章节写的是现代经济背景下城市生活的故事,偶数章节写的是传统经济背景下农村生活的故事,到最后一章,两条线才合并起来,这样的结构其实是典型的“复调”叙事。《生命册》的这种叙事方式使作者可以以最经济的笔墨从容表现不同时代乡村和城市、农耕文化和都市文化、农业经济与现代经济不同环境中人们的生存现实;第一人称自我言说的方式又可以很好地表达作者的思考和感受,比如他对中国传统命理与时代变迁中人的生命可能性之间关系的思考等,使作品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生命册》的写作,体现了作者举重若轻的叙事功力,其表达方式使作品在表达经验的丰富性和思想的深刻性上都有极好的效果,是真正高效的艺术表达,对中国长篇小说的叙事艺术有创造性的贡献,代表着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一流的艺术水平。
从《颍河故事》开始,李佩甫相继创作了《平平常常的故事》、《难忘岁月——红旗渠的故事》、《申凤梅》、《红旗渠的儿女们》、《等等灵魂》、《河洛康家》等多部电视连续剧本及电影剧本《挺立潮头》等,从而以一个优秀编剧的身份蜚声影视界。但影视编剧和小说创作毕竟有着很大的区别,说到底,影视是通过镜头语言完成叙事的,而小说只能通过文字语言完成叙事。因而对影视编剧来说,只要有一个好的故事,设计出一系列新颖的桥段,写出不同人物精彩的对话,就能完成一个好的剧本。但小说创作仅有这些,写出的最好作品可能就是一部通俗小说,不会具有太高的文学价值。现代小说通常采用内视角叙事,叙事特别注重语言的张力和美感,这是它与影视剧本的根本差异所在。而在总体结构上,小说创作在情节上更多考虑的是总体的起承转合。而影视剧本在考虑这些因素之外,因为追求收视率的缘故,总希望三分钟就要出一个小高潮,十分钟就要出一个大高潮是,三五集要解决并开始下一个矛盾冲突。这样的好处是作品细节更密实,更为紧凑,因而更吸引人。但小说这样写就会显得琐碎而缺乏韵味。所以我们发现,很多作家在从事影视剧创作一段时间之后,再写小说时文学性会大大降低,这还不包括直接从影视剧本转化过来的只有故事、场景和对话的小说。但在《生命册》中我们看到,李佩甫坚持以文学的方式进行表达,《生命册》避免了剧本式小说的各种毛病。同时,作品吸收了电视剧细节密度高、桥段精彩、情节紧凑的优长,以不长的篇幅、精妙的细节,展现了春才、梁五方、虫嫂、杜秋月等一个个人物的命运变迁,使作品的可读性大为增强。
李佩甫是一个特别讲究语言的作家,语言考究、富有诗意是其创作的一贯特点。他有句口头禅:“语言就是思维,过程不可超越。”可见他对语言的重视程度。在过往的写作中,李佩甫湿润、诗意而又蕴涵意味、透着力量的语言,甚至多少会给人一丝雕琢的感觉。在《生命册》中,李佩甫保持了他一贯讲究语言的特点,而且表达得更加自然、从容。因为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而且是以重新叙述的方式展开故事,作品的语言因而带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这使读者阅读《生命册》时可能会觉得语言不如《羊的门》等作品那样富有诗意,那样有冲击力,但这部作品语言的自然从容及由此透出的人物内心的淡定,却是过往作品所没有的。尽管语言较为口语化,但《生命册》的语言仍然极具韵味、极耐琢磨,会让人觉得每一个词的意蕴都是那么的丰富,每一个词似乎都关联着广阔的世界,让人产生无限的联想,作品的意涵也因此显得空前的充沛。
综合以上几个方面,可以说,《生命册》是反映当代中国社会最为全面、最为深刻、最具价值的厚重之作,在社会价值、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方面,都有新的突破,体现了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最高水平,是当下中国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
严肃的创作态度和深厚的艺术功力,是李佩甫作品质量的有力保证,《生命册》是又一次良好的证明。传递丰富的现实生活经验并以鲜活生动的细节予以体现,对时代经验进行很好的解释给人带来深刻的感悟,语言具有充分的美感使人产生充分的联想,这是李佩甫小说的主要特点,也是其广受欢迎的原因所在,它给我们的有益启示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