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熊》该从何谈起:读江非诗集
2015-11-14蔡明谚
蔡明谚
《一头熊》该从何谈起:读江非诗集
蔡明谚
作为“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之一,江非的诗集《一只蚂蚁上路了》在二○○四年八月由作家出版社发行。林莽在这本诗集的序文中,塑造了一个“自然主义”、“中国传统”与“乡土诗人”的江非形象,而且这些形象往后广泛地被江非的研究者(甚至是江非自己)所袭用。林莽对于诗人形象的刻画当然是有效的(尤其是在“乡土诗”这一点上),至少已经获得普遍读者的确认。而我想借由一首诗的分析,来表达我读完江非诗集所获得的启发和感受。这就是《一头熊》:
我走到郊外又看到了这秋天的落日/这头熊(也有人把它比作一头吃饱的狮子)/它刨开地面是那么容易/它挥舞着爪子(也许是一把铲子)/在那儿不停地刨/掘,一次又一次/向我们的头顶上,扔着/黑暗和淤泥/我刚刚走到郊外就在田野上看见了它/它有巨大的胃,辽阔的皮/和他身上/整个世界一层薄薄的锈迹/它在那儿不停地/吃下影子/低吼,一米一米/向下挖土/它最后吞下整个世界/竟是那么的容易
我读到这首诗作时,首先联想到的,是冯至《十四行集》,其中第七首的开头:“和暖的阳光内/我们来到郊外,/像不同的河水/融成一片大海。”我认为江非诗作的开头,就是把冯至的这个句子,倒过来再写了一遍。当然,在主题的设计上,这两篇诗作还是有着显著不同。冯至是写集体性的“我们”来到“郊外”这个广阔的空间,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黃昏时候,“我们”又退回了个人的孤独样态。但江非则是为个人性的“我”进入了这个空间,接着由黄昏过度到黑夜。冯至的诗作是在描述抗战时期,人们疏散到郊外躲避空袭的景象。因此在其纾缓、温和的笔调中,同时透露着沉重的历史现实与民族情感。但是江非主要侧重的,就是“个人”,而且是孤独的个人,面对大地自然变化的景致。我感觉江非的抒情诗,大部分都具有这种厌抑感性泛滥,偏向理性沉思的特征。而我认为这是四十年代诗歌演化下来的一路特征。
回到《一头熊》的起首:“我走到郊外又看到了这秋天的落日”,这个句子最重要的字应该是“又”。这也就是说,抒情主体“我”并非首次走到郊外看到秋天的落日,他已经无数次地走到郊外,看到无数次的落日。这就造成了一种宿命论式的迴旋反复。外在(自然)世界不断地反复运行,如同日升日落,如同时间,而个人完全无法抵抗这样规律的秩序之运行。叙事者“我”只能做为一个旁观者,感受被日落(时间)所吞没。我认为江非对这个宿命论式的主题,所写的最好作品是《劈柴的那个人还在劈柴》,这首诗以小孩子的视角“我”,看着父亲反复着劈柴的动作,仿佛那个动作从来就没有停止,而诗作的最后是“第二天╱所有的新柴╱被大雪覆盖”。在这个结尾里,自然的力量再次吞没了个人的努力,掩盖了劳动的痕迹。江非另外写这一些作品,或者还在描述砍柴的劳动,或者更多是在渲染父子之情。可以作为对照者是《我在春天开始伐一棵树》,在这首诗作中,“劳动者”与“旁观者”的关系被逆转了,成为父亲看着儿子伐树。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预见,一代人以及接续着下一代人,将不断反复地在这片荒涼的土地上,继续砍柴、刨坑、搓草绳。
于是,我们可以来考虑这首诗的主题意象,那就是“落日”与“一头熊”的联系。在诗作的第二行,太阳有两个恰成对照的比喻:“这头熊”与“吃饱的狮子”。把落日比喻为“狮子”,这个意象可能来自美国诗人毕肖普(Elizabeth Bishop),她在诗作《三月末》中,曾将“在退潮的沙滩上漫步的太阳”,想象成为“狮子”的模样,并在沙滩上留下“巨大的脚印”。但我更在意的是在毕肖普的诗作中,没有出现的“吃饱的”这个形容词。以及与此同时,江非同样沒有写出來的,但显然与此尖锐相对的:“饥饿的”熊。如此,人们也许对接下来这头熊“巨大的胃”,以及“刨地”、“吃下影子”与“吞下整个世界”这几个动作,可以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这头熊显然是“饥饿的”,而如果江非笔下的这头熊,同时可以是中国农民的普通象征的话,那么底层的农民同样也是饥饿的。
江非在《父亲坐到了树下》诗作中,再次使用了一个非常迷人的比喻,他把“父亲”描绘成一头“走出树洞的熊”,而他原本应该“冬眠”。在新诗的创作中,“熊”的意象比较少见,但也并非完全沒有。例如顾城的著名诗篇《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就曾经留下一个鲜活的“树熊”意象。而与江非同为“七○后”诗人,并曾参与“下半身”运动的朵渔,则曾写有诗作《宿命的熊》。但是他们的“熊”,更多地都在指涉诗人自己。而江非的“熊”,则是“父亲”与“农民”的混合体。甚至,是一头准备进入“冬眠”的熊,屈抱着身体,仿佛等待装殓入瓮的形象。这个结尾流露了鲜明的伊底帕斯情结。
人们如果依循精神分析的方法,并且叠合“父亲”的形象,将可以揭示《一头熊》诗作中许多内在层面的意义。如果“熊”是父亲,那么不断在刨掘的“爪子”或是“铲子”,则可以象征男性生殖器,挖坑的动作则可以是性交的象征。而“田野”或者土地,则通常是女性的象征(后土、大地之母)。如此,则《一头熊》还带有深层的“创生”寓意。江非另外写有诗句:“有时,父亲从田野里回来╱带回了一把铁锨,突然发出了锋利的噪音”。在这里“父亲”和“铁锨”的意象仍旧紧密结合,就如同《劈柴的那个人还在劈材》那样。江非还曾写过一些诗句:“那些妇女╱她们弯下腰,铲去坡上的杂草╱一个一个的孩童,围着铲子闪耀着涨红的面孔╱多年以后,他们就会泪流满面╱在那儿掘土,挖坑╱埋下母亲伟大的一生”。这个作品同样适合用精神分析法加以诠释。
但我不想在弗洛依德所辟开的蹊径上走得太远。我比较感兴趣的,还是在“熊”这个意象上,所可能具有的“父亲”与“农民”指涉意涵。如果以“农民”去理解《一头熊》,那么这首诗作的主题,还是与“耕作”或者“劳动”相近。而且通常农民皮骨黝黑,大口吃饭的形象,也和诗作中的“熊”意象基本吻合。从这里或许可以说,江非再一次“符合”了人们印象中的“乡土”诗人的特征。
不过,相对来说,我更注意的部分是“熊”的“父亲”侧面,以及这个意象与“落日”(太阳)的连结。如同人们所熟知的那样,“太阳”意象主要是寓意着光明、正向的力量(例如郭沫若或艾青),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后,甚至普遍成为政治性的象征符码。朦胧派诗人之后,这个富有政治性的“太阳”意象,开始被诗人们解构、重组。例如北岛在《太阳城札记》组诗中说:“亿万个辉煌的太阳╱呈现在打碎的镜子上”(《艺术》)。顾城说:“我要成为太阳╱╱我的血╱能在她那更冷的心里╱发烫╱╱我将是太阳”(《我要成为太阳》)。海子说:“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我必将失败╱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祖国,或者以梦为马》)在这些诗句中,作为个体的诗人(或者诗),将取代政治性的特定象征,而成为“太阳”意象新的所指(signified)。与此相对的,还有部分作品则甚至直接否定了“太阳”的崇高性与神圣性。例如多多的《致太阳》,或者芒克《太阳落了》,以及顾城的《案件》等。
在朦胧派之前,“太阳”是君父的象征,而在朦胧派之后,诗人们努力着要以“自我”或者“诗”(文学),取代“太阳”的神圣地位。但是在九十年代之后,意即在“七○后”诗人崛起的时期里,人们很快地发现那主宰世界的权威,流通四海的通行证是“金钱”,是市场经济的商业机制,既非诗作本身,更非诗人主体。以江非为代表的“七○后”诗人,大抵上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窘境:他们“就镌结在那个网上,╱左右绊住:不是这个烦恼,╱就是那个空洞的希望”(穆旦:《有別》)。这里的“网”之意象,既可以是互连网(个体),也可以是人际关系网(政治),更可以是书籍销售网(商业)。这就是七○后诗人的“生活”(北岛)。
对我个人来说,“七○后”作为一个群体的概念,不是来自于他们的表现技巧或美学观念,而是来自于他们所共享的知识背景。准确地说,是他们接受教育的共同历程。如果以出生于一九七○年的知识分子为例(这是最老的“七○后”),他应该在一九七六年进入小学就读,一九八九年秋天进入大学就读。换句话说,如果“七○后”可以作为一个有效的“世代”概念,那是因为这个世代的知识分子,在其学识的教养过程中,“巧合地”回避了主流意识形态的直接干扰。这个共同的教养背景(同时也是意识形戊的建构),才是“七○后”世代所塑造的集体的美学观念的基石──即便他们各自形诸于外的表现,有时光怪陆离,甚或狂乱不羁。
因此江非“习惯”于描写落日,江非的太阳罕见升起。或者应该反过来说:对于江非所代表的“七○后”诗人而言,“太阳”已经褪去了政治性的象征,枉论崇高或者神圣。这种“褪色”(或者回避)可能是自觉的,但更多的时候恐怕是这个世代知识分子的集体潜意识。江非写《傍晚的三种事物》,但那里面沒有太阳,只有即将升起的月亮。江非还有诗作《我在傍晚写下落日》,但那里头的太阳“忍受了这么多的坎坷”。江非的《序曲》写“山谷中的落日”,而那是“大地的尸体的落日”。江非的“太阳”有时残暴,但更多的時候却涂抹着无力的、衰败的、黑暗的色彩。而这个正在“落下的太阳”的形象,同时也是江非对“农村”(以父亲或祖父作为代表)的整体想象。
因此江非的“熊”就是以家父(父亲和祖父)叠合起來的“农村”,这就是江非眼中所见的“乡土”。随着不断地挖掘(农业劳动),这头熊所拋出来的只是“黑暗与淤泥”(收成),而覆盖在整个世界的是“一层薄薄的锈迹”(现代化)。这头熊(农民)最后吞下了整个世界,也吞下了自己(影子)。江非透过《一头熊》所呈现的,就是农村处于“落日”的现实处境。没有希望以及未来,并且正在不断地自我吞食、自我毁灭的世界。
江非写过一首诗作《清晨》,其结尾是太阳升起:“越过水面,越过高大的乔木,越过了╱坚牢的监狱的铁网╱一点一点,越过遥远的国界的太阳╱已让世界,开始发光”。反过来说,太阳在“遥远的国界”之外,而诗人却身处在水面、乔木以及监狱铁网的包围之中。这就是江非的世界,这就是江非的平墩湖,这就是江非的“乡土”。江非诗集的最后一个句子是:“这一天╱是一只蚂蚁想好了要离开村庄╱它在天亮时分上路了”。这个结尾仿佛寓意着离去才有希望。
然而如果我們都注定无法离去,无法逃脱市场经济的吞食,那么文学(诗)身处在这样的时代里,是否还会有希望呢?是否还会有力量呢?这个世界为什么还需要文学,需要诗歌,需要这些想象与虚构的“生产”呢?我最后还是想起了莎士比亚:
想象会把不知名的事物用一种形式呈现出来,诗人的笔再使它们具有如实的形象,空虚的无物也会有了居处和名字。强烈的想象往往具有这种本领,只要一领略到一些快乐,就会相信那种快乐的背后有一个赐与的人;夜间一转到恐惊的念头,一株灌木便会一下子变成一头熊。
诗人江非具有这种本领,他的诗作《一头熊》具有强烈的想象力。我个人在阅读江非诗集的过程中,领略到一些快乐,转眼也浮现了某些恐惊。而这就是文学所带给我们的真实的力量。
(责任编辑 韩春燕)
蔡明谚,台湾成功大学台湾文学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