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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男诗歌散论

2015-11-14蔡晓龄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蔡晓龄

二○○七至二○一○年,诗人海男创作了《女人的炼金术》、《亲爱的琥珀》、《告恋人书》、《忧伤的黑麋鹿》、《献给独克宗古城的十四行诗》五个小集子,由花城出版社汇集为三百八十二页篇幅的诗集《告恋人书》出版发行。此刻,我的目光越过了《虚构的玫瑰》、《风琴与女人》、《是什么在背后》等家喻户晓的名字,抵达了我在八十年代中期甚至更早读过的海男的大量手稿中的字迹,它们如此一脉相承,构成了海男的诗歌史或当代世界诗歌的一个奇迹,奇迹早已发生,我的使命是对其进行描述。仅此而已。

三十年前,云南的红土诗派风靡全国,萌生于滇西永胜县城的《星巷》诗社引人注目,海男的名字进入了世人的视野。从一开始,海男的诗歌就因其与众不同的面目而被识别,进而被铭刻。这种特质从来没有丢失。以《女人的炼金术》为例不难看出,海男诗歌最迷人的特质——那种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一不小心就道破天机的神性之美一直如清风荡漾全篇,这是她的风骨所在。稍稍一点点拔高,凭借一点点羽翅的抬举就飞翔凌驾于万物之上,然后,以俯冲倾泻的姿态,让排山倒海般的语言飞流直下蔓延恣肆,这是诗人的炼金术,也是女人征服世界的法宝。一直是那种所向披靡的语言轰炸,她的冷静却好比巫师在迷狂中坚守住的那一丝清醒灵媒始终执掌船舵斩波劈浪化险为夷。作为语言艺术的诗歌被海男榨取着最大美感,她奋勇直前把这种追索逼向极致。《内衣的秘诀》将女性的内在隐秘世界打开一道窗:她选择了红色、紫色或粉色/恪守住了她每个阶段的热情/她送走了令她厌倦的伙伴/她剔除了生命中并不柔软的时光——内衣在这里成为一道屏障维护着个人风格,坚守着坦率与真挚的行事原则,始终不放弃角色的自由意志,演变成色系的抽象叙事夸张而抵达简洁明快仰视醉心之美。她随处应答着自由的密度、男女关系、婚姻、内陆湖(女性之生理与心理渊源)等命题,设计了甲壳者、蝴蝶、越过滇西山脉的狐狸等意象。我们其实可以把这些形象看作诗人的替身或变体,领会作为甲壳者的女性的自敛、坚毅、执著、迟缓、厚重的风格,这风格沉淀于作者的个人风范之下,如泥土沉淀于浮尘之下,包含着脱胎换骨的自我锤炼之痛。低,低到尘埃里去。张爱玲这么说过,却不那么容易做到。我们还应该注意到这首诗里暗藏的搏杀与包容引起的惊骇。以女性为出发点的淘汰与剔除(或否定)省略了一场场搏杀的场景细节,显形为一个告别与切断的姿态。主动地告别与切断本不是女性常有的情感姿态,但诗人的勇敢超越了一切,她的表达如此果敢,藏匿了反讽与对影自怜。这就是独立存在的女性标示的低与高的声调与身形之反差,免不了叫人触目惊心。蝴蝶也是她偏爱的意象,蝴蝶的美艳——那种肉感的轻盈与优雅隐喻着女性的魅力,从凡俗生活中向上提升的诗意变化为飞行的物象,与边地民族深久的神话意识与集体潜意识期待不谋而合,性的魔性、生存的游戏性携带着性别的升华直指一道绝壁。蝴蝶也是女性反观自身之美而生的镜像,与此相似的有鹤、花蕾上的露水、花蕾上的瑕疵、花蕾上的蜘蛛、西红柿、葱尖、虫蛾、孔雀、燕雀、黑蝙蝠等,性别的自我观赏引发的多义判断显现了生活的多义性,女性的魔性得到了登峰造极的演绎。“越过滇西山脉的狐狸”是最具深意的一个意象,这里实现的是女性性别的超级功能——神秘性与狐媚性的张扬。在慢抒情的调式里,先知的智性光焰与美人的肉体感召争相斗艳此起彼伏,蛊毒般的法力无孔不入,伟岸的堆积与酱油的泛滥互为反讽反向撕扯,最终体现为角色打碎为碎玻璃般的快感,女人再次充当了青春的炼金术士冶炼了自己的血肉之躯并让世界先是惊骇,然后从容而忧伤内敛。

《亲爱的琥珀》献给刹那封闭的世界,那是一个制造琥珀的过程。在暗盒、箱子里孕育的琥珀以逃逸者的身份寻找一个叫作沙村的地名。那是一次潜伏。当角色终于到达沙村,自身就已经变成琥珀。那是女性为自己命名的归宿地,在那里她们成为结晶体。狐狸——女妖——女巫——女鬼——女奴——少女——莎福——海伦,一系列角色的转换眼花缭乱,其内核是女性的悲悯意识与献身精神。当这种精神达到极限时,女性放弃了自己,甘愿充当祭品。《亲爱的琥珀》也是一个献祭仪式的完成,一次自我牺牲的展演,琥珀——这鲜活生命的突然凝固造就的绝世珍品得益于突然的窒息,爱的尽头出现的是生的边缘自动放弃的挣扎,一种直扑死神怀抱的爽快与决绝。“死的一刻的爱”或爱中提前到来的死在每个空间吹拂,语言那么舒展,如绸缎自如地铺开,使生命突然透明如水晶。这使我们迷醉于女性的自我洁净功能所创造的奇迹而不能自拔。海男的诗歌中经常流露出一种决绝的圣洁——一种走极端的激情,它有时是怪异的,不经过雾化而升腾的习惯路径,而是突然站起,以一个挺立的姿势宣告了自身的方向抉择。在不可捉摸中,诗意冉冉上升,这是一种望而生畏的罕见之美。

《告恋人书》的歌谣体、散文诗风格延续着作者对“死于窒息”——即死于热烈激情的强烈趋近。这是一部爱的哲学,莎福式的内外全部打开——希腊雕塑式的坦陈无遗——一种非常规非中国习惯的语序从深渊里浮现。这世界到底有多宽敞,水底的那些卵石呀,还有水底的青苔,你的身体一阵裸露之后消失了。而我直到如今依然躺在水底,这是我出生之后最彻底的裸露,为了你,我裸露着。一开始就无所保留,献祭般的纯真坦率,海男将爱情命名为“最高的乌托邦”——“会将现实撕得粉碎,那种碎介于水晶碎片和折断的羽翼之间,我们就是这样相爱的”。海男曾经用一段话语描述过她理解的永恒美学:“所有一切经历异质之谜的作家史,都弥漫着超越这个时空的寓言,它们也许是一只火炉,一个喷水管,一座酒窖,一块磁铁,一张面具的寓言之家,它们只适宜于梦境,并被梦境中的思想去述说,所以,它们散发出这个世界所有词典无法复述出的那种令人喜悦和伤怀的史诗般的——关于生命的永不明确的规则,这就是永恒的美学。”海男喜欢在全开放的空间里述说,我惊奇于她不假思索的过滤能力,轻易就呈现了万物的质感。她句子的纯净表明它们已经在哪里清洗过,这是独属于她个人的话语深渊与清洗魔法。水或者果蔬,是维系我生命的元素。玻璃的器皿伸入我的骨头,分享着我不能被碎片湮没的那种荣华和晶莹。我的荣华使我不分昼夜地寻找到了你的脸,那一刻,我拥有了的荣华和永恒;我的晶莹是因为诞生了缠绵中的一匹丝绸,裹住了你我。洁净的质地,永不明确意味着永不中断,使表达饱含惊奇。海男诗歌总是激起不断的惊奇,张力如此柔软优美,在她笔下,反常的意象与感觉的错位对接产生了奇妙的体验。我要进入你的视野和听觉区域;在沿途,在你途经的时间中,光阴的轮转声像古老的石磨,采石场上掷地的旋律,我们在一根根鱼骨、木头、象牙、兽角或金属似的撑骨中相遇,仿佛进入了岩石上最美的歌剧院。在地球表面,地貌千差万别;深入到地核,就只有通红的岩浆。一切经典必须接通人类的共同经验,这是阅读与分享的基础。今天,我们向诗歌索要许多东西:活力;魅性;自洁性;异样感;隐秘动机;游戏功能……而海男,是最出色的诗歌魔法师。海男诗歌的力量源泉在于那个隐秘动机的绝对饱满——“颠倒众生”。这是一个比喻性的说法,也是女性最深刻的生命动力。由心理暗示调动幻觉,再凭借幻觉功能的超水平发挥把女性美推向神话境界,这就是海男的诗歌美学。在神话或理想世界,女性在凡俗平庸中湮没的美被提纯,冲突被诗化,苦难被消解,价值被拔高,毫无防范的人赤裸地交给世界,世界该如何待她?她永远像展柜里摆弄姿势的一个幻影,分外真切,却可望而不可即。

如果把《告恋人书》当作一部爱情词典来使用,我们可以发现它的三位一体结构(这里指的是作品的客观效果而非作者的主观意图)。我将其表述为:她与他之间,她与他之外,她和他之内。这个她和他,必然代表世世代代的恋人出场。她和他都有无数个分身,历史敛尽了时间中所有在场的人以及不在场的人的前世和今世的容貌——我们不得不承认,在生命中不同时间地点到达的恋人是同一个恋人。她寻爱的历程如信仰一样神圣:在不断移植的节奏中,我头颈的扭转,仿佛是为了在某个地区遇到正在生长中的真理的幼芽。她赞美那些敢于告别的背叛者,他们也是爱的殉道者:在恩赐我们时间的史迹中,所有的背叛者都在冒着生命的危险,寻找到心灵的道德和真谛。她歌颂无私的爱和爱里最绝对的私心: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从头到脚,我们都可以融为一体。她以空前的勇气揭示了爱是肯定之后的背弃:尽管我的身体充满了令但丁所迷恋的火焰、露水和乐器,然而,他还是要放弃我。她自诩为那只蝴蝶,它代替她飞到无穷世,体验爱的千奇百怪,作为文字的精灵,替她一次次去死。代替我去死的那只蝴蝶,掠过了刀锋和一朵花似的伤口,并区分了我早晨和晚上的身份,以此替我在两种宿命中飞翔。无数化身和无数的死使死不再作为无法跨越的栏杆,而是全新的可能性与再生。海男是世界上最浪费的裁缝,动用太多原料,大刀阔斧裁剪出每个时代的致命模特彪炳史册的服饰,可以断定,她扔下的边角余料里有数不胜数的金箔。在三位一体的结构中游走,我们随手捡拾起那些密码荡漾的句子,她随便扔下的句子:“此刻,我面对一只花瓶,我就渐渐地进入花瓶中去了。”“我们的爱,越来越谦卑,我们的眼神越来越像孩子般的失去了根茎。”“我们活下来了,亲爱的人,我们由此活着的一部分,与这些云端上的孩子有关。”“过了若干年之后,那只鸟依然使你的回忆和现实布满了不可驻留下来的全部暗语。”这些充满神谕的句子活跃在没有画框的画面或场景里,我喜爱海男那种无遮拦的表达,她不是一个可以束缚的人,她不喜欢封闭空间,她要流通的空气,飞扬的气流,不羁的飞动。她已经在诗歌中飞行了无数世,所以我说,她还是当代世界上体力最好的诗人,虽饱经沧桑,却不知疲倦。

《忧伤的黑麋鹿》以它的挽歌风韵使我折服。频频出场的澜沧江大峡谷博大地挺立,铺开,诗人的内心虔诚地贴近地面的一道道沟壑。在澜沧江不同颜色的纬度里,一种终结性的哀歌已经奏响。在澜沧江不同原料的纬度里,生命的神性臣服于对大地与民间的皈依。妥协之美展露它的伤口,在夜色里风干。无望的爱与挽留,无助的滑落,生命尽显它的熄灭之美。两只蚂蚁的依偎成为绝世宣言。诗人在滑翔中着陆。当地心引力越来越大,翅膀越来越沉重,已经揭开谜底的诗人如何保持平衡?当诗人的双脚最终落向大地,黑麋鹿将如何掀动身后无边的漆黑谜团?诗人再次从画框中突围逃逸,奔向无限时空,如黑麋鹿隐匿。诗意再次腾空而起。黑麋鹿或诗人完美地展现了面容、侧影、背影、俯瞰、仰视、透视甚至肢解之美,如聆听贝多芬的《命运》。

《献给独克宗古城的十四行诗》呈现出史诗性故事片的风貌。作者笔下的现实世界是想象世界的移植,读者眼前堆满了点石成金的想象奇迹,久远的历史以情景再现的方式复活显形,在无拘无束的想象中长出丰满的血肉,以雕塑家的手笔刻画了一个个逼真的细节。谜底在公元六四○年揭开,“我”唤醒了沉睡的高原历史。“我”从那里苏醒,遨游了重叠又重叠的世纪。多么别致的潜入呀,海男完全抛开了理性追索,将历史还原为人与人的对峙。故人与今人,在时间的魔法中久别重逢,相隔着一千四百道虫洞密布的厚帘。在这里,历史的诗意来自历史情节的巧妙断裂抽身,她不追寻故事的完整,反而在铺满脚下的情节碎片中对镜反观,喃喃自语。她像上帝一样判决。她不假思索地断言了一切。沿着鸟粪的痕迹,沿着白蚁群体/建筑的王国之谜:沿着铁铸的寂寞/沿着虚拟过的爱情;沿着日复一日的距离/像磁钟倾向于美学和忧伤的辽阔……她断言在这里遇见了神仙,获得了救赎,她讴歌了那些神遇中的谦卑与敬仰,那些忘我的狂欢与寂寞:那些凝固的冰川,多么洁白/不需要我们前去审判并惊动它的灵魂/我围在冰川下已数年,我仰头望见的秃鹫滑过了头顶……她最终要显示人类决一死战的气度:让我陪同你一起老去吧/在一道铭文中,我们犹如冷杉一样活着。这不仅是在对一座古城说话,它们已经抵达了人类可以企及的虚无或无限——在海男那里,两者是可以画等号的。

海男在中国当代诗歌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但我想说的是,海男已经是世界诗歌的一个奇迹,一个无法复制的深渊。像最有耐心的猎人,她总是待在森林的最幽深处,在与世隔绝中看见一切猎物的藏身之所。滇西高原的神话史哺育了海阔天空的诗人,一个唯一的、与众神的群山河海嬉戏的勇士,不求王冠,只求诗句永生。

二○一二年十月二十二-二十三日初稿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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