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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版本
——评叶兆言的《很久以来》或《驰向黑夜的女人》

2015-11-14黄发有

当代作家评论 2015年1期
关键词:叶兆言春兰黑夜

黄发有

“历史”的版本

——评叶兆言的《很久以来》或《驰向黑夜的女人》

黄发有

叶兆言的《很久以来》(《收获》二○一四年第一期)在出版单行本时,改名为《驰向黑夜的女人》(江苏文艺出版社,二○一四年四月版)。因为对当代文学的版本问题一直有浓厚兴趣,我特意对这两个版本进行了认真的对照。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长篇小说中,由于篇幅越来越长,文学期刊在发表时只好进行压缩和删节,因此有许多作品首发于文学期刊的版本和单行本都有明显差异。有趣的是,《很久以来》和《驰向黑夜的女人》在正文方面只有细微差别,大多是字词和排版的差异。譬如,《很久以来》中的“那个便衣”、“过一会”、“来自东欧的诗人”、“另一桩难忘的是春节”、“只比欣慰父亲大一岁的周佛海在竺德霖眼里”、“当时,在身居高位的周佛海心目中”、“伯母说起春兰或欣慰的故事”,在《驰向黑夜的女人》分别是“那位便衣”、“过一会儿”、“出自东欧的诗人”、“另一桩难忘的事是春节”、“只比自己大一岁的周佛海在竺德霖眼里”、“在当时身居高位的周佛海心目中”、“当伯母说起春兰或欣慰的故事时”。还有,有不少数字在《很久以来》中用的是汉字格式,在《驰向黑夜的女人》中用的是阿拉伯数字;《很久以来》中嵌入正文段落中的对话,在《驰向黑夜的女人》中独立分段。也就是说,这些差异可以忽略不计。

关于小说的改名,作者在单行本的“后记”中有一则补记:“‘驰向黑夜的女人’是诗人多多一九七九年《青春》中的诗句,我当年非常喜欢的一个意象,很多朋友都觉得比原书名《很久以来》更贴切,更容易被读者接受,因此有必要在这个后记里说明一下。”就我个人的阅读感受而言,我还是更喜欢原来的书名。首先,从叙述情感的角度来说,这部长篇在平静中蕴含着沉思和忧伤,“很久以来”的标题较为准确地传达出那种时过境迁的恍惚感和有意保持距离的反思意识;其次,在作品中嵌入的第二章中,虚拟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与朋友吕武回忆“我们共同熟悉的小芋”和“小芋母亲竺欣慰的故事”,吕武背诵了顾城的诗歌《很久以来》;和第二章相互呼应的第九章,从一九七二年秋天第一次见到小芋到二○一○年小芋从美国回到上海、南京,伴随着小芋的命运轨迹,过去时态的竺欣慰的故事从不同的视角中浮现出来,在时空的错位与交织中,其“真实性”变得暧昧不清;再次,在作品的叙述中,尤其是在第二章和第九章中,经常会出现“很久以来”、“很多年前”、“在当时”、“多少年来”、“多年以来”一类的时间状语,这种叙述时间和“很久以来”的标题相映成趣,是一种相互之间的强化与激活。相对而言,“驰向黑夜的女人”更有动感和戏剧性,是对竺欣慰的悲剧命运的一种诗化的概括,正如作品中吕武所言:“一位有钱人家的千金,一生追求进步,紧跟着时代的步伐,跟党走,听毛主席的话,最后在‘文革’中莫名其妙地被枪毙,这里面绝对会有看点。”

关于这部小说的标题,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在此不再纠缠。不同的标题所导致的版本差异,会激起特定读者群体不同的阅读反应。我更感兴趣的是,这部小说对“文革”的叙述方式,本身也在提醒我们“历史”自身也有错综复杂的版本问题。关于“文革”,曾经流行揭示“伤痕”和控诉“四人帮”的罪恶的叙述模式,对与错、好与坏、正义与邪恶构成剑拔弩张的二元对立,非此即彼,没有模糊地带。进入新世纪以来,“文革”题材再度走红,“文革”刚刚结束时期的“控诉腔”已经被彻底抛弃,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反思“文革”情境中生命的尊严和人性的考验。值得注意的是,也有一些当过知青或具有“新左派”倾向的作家,开始在作品中怀旧,甚至赞颂“文革”背后的理想与价值。面对这些纷扰,叶兆言想做的绝不是振臂一呼,更不可能是一锤定音,他凭借其独特的生命体验,从自己长辈和亲人的遭遇出发,力图揭示那些被各种叙述所遮蔽、湮灭的历史层面,他不想让问题变得太简单,而是提示我们注意“历史”真正的复杂性。二○一○年初冬,王德威教授来南京大学讲学,其间和南京的几位作家在茶馆闲谈,叶兆言认为“文革”对人性的最大戕害,莫过于这场大灾难使得大多数平凡的中国人都生活在羞耻感之中,抬不起头来,活得没有任何尊严。他这一席话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帮助我理解《很久以来》或《驰向黑夜的女人》的一束内心的光照。从《没有玻璃的花房》到《一号命令》,“文革”成为叶兆言核心的关注点。《紫霞湖》、《写字桌的一九七一年》等短篇小说,也是从一些细枝末节入手,展现“文革”的时代碎片和生命印记。叶兆言在接受采访时说:“今天的文革描述已经完全变味,有人认为文革是反腐败的,没有贫富差异;还有一种认为文革就是打砸抢,就是造反派的天下,就是大街上随便拉一个人到体育馆就可以批斗或者宣判枪毙。这和我熟悉的文革完全不一样。现在可以写,是我发现文革正变得越来越简单化,越来越概念化、符号化,变得非黑即白。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文革是活生生的一段河流,弯弯曲曲,很复杂。”

这部长篇小说呈现的是常常被忽略的关于“文革”的“小历史”,侧重从日常的琐细中呈现脆弱的个体在一个动荡时代的生存状态。像竺欣慰、冷春兰这样的小人物,挣扎于历史的缝隙中,在大历史的框架中注定要被忽略,连边角料都算不上,但是,与历史教科书删繁就简的原则背道而驰,叶兆言试图通过对这两个小人物命运的关注,让历史的血肉变得丰满,让历史的细节变得丰富。对于历史的叙述,除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教条式的、冷冰冰的、永远正确的腔调以外,还有七嘴八舌的、冷眼旁观的、热心热肠的凡人的言说,作家以感同身受的体会,对那些生于乱世的人们甘于平庸而不得的悲凉,寄予一种无奈的关切。赵世瑜这样定义“小历史”和“大历史”:“所谓‘小历史’,就是那些‘局部的’历史,比如个人性的、地方性的历史,也是那些‘常态的’历史,日常的、生活经历的历史,喜怒哀乐的历史,社会惯制的历史。”“所谓大历史,就是那些全局性的历史,比如改朝换代的历史、治乱兴衰的历史,重大事件、重要人物、典章制度的历史等等。”换一个角度,从文学层面来看,用“大历史”的视角来观照“文革”,获取的常常是一种大而无当的、粗枝大叶的“历史”,“伤痕文学”就是典型体现,其作品结构、情感指向、价值立场都是被规定的套路所限定。政治层面的“历史结论”如同一张沉重的封条——“此门不通”,阻断了通往这段历史深处的思考,于是有人绕道而行,有人从各种缝隙中窥探,历史的本来面貌却变得晦暗不明。而叶兆言笔下的“文革”,恰恰要通过被时代车轮碾碎的卑微个体的视角与内心,去展现“文革”的方方面面。这些渺小的存在被践踏、被损害的历史,这些日常生活被彻底打乱的状态,更为深刻地揭示了“文革”的残酷性和悲剧性。正是因为无视“小”的存在,“文化大革命”的威力才会如此巨大,将那些拒绝趟浑水的芸芸众生都裹挟进来,无处可逃。

《很久以来》或《驰向黑夜的女人》的叙事起点是一九四一年,但作家的重点是呈现以竺欣慰和冷春兰为核心的主要人物一九四九年以后的坎坷命运。一九四九年初,当母亲蔡秀英以偷渡的方式出逃香港,千方百计要和已经在台湾的父亲团聚时,竺欣慰在劝阻无效之后,在政治进步与骨肉亲情的两难选择之间,她最终选择了维护亲情。一九五七年,当丈夫明德被打成“右派”时,竺欣慰拒绝离婚,受到了党内警告处分。与明德离婚后,欣慰带着女儿小芋嫁给了肉联厂工人闾逵。充满悲剧性的是,大老粗闾逵强奸了欣慰的好友春兰,非离不可的婚姻因为“文革”的爆发而耽搁下来。欣慰在“文革”中成了造反派的头目,她和李军从情感纠葛开始,发展到检举揭发、栽赃陷害,将欣慰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小说采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错的叙述手法,在整部小说九章的篇幅中,作家仅仅在第七章和第八章集中描写“文革”的乱象。在某种意义上,这种结构安排寄托了作家的一种深意,即一方面描述走向“文革”的历史进程,挖掘“文革”的文化根源;另一方面思考“文革”的历史后效与现实影响。

竺欣慰和冷春兰是一对生死莫逆的朋友,她们的性格和命运形成了有趣的对照。竺欣慰性格外向,热情似火,有主见,有时也显得执拗而莽撞,她始终跟着时代走,试图通过积极的进取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她解放初期入党,“文革”开始是红极一时的造反派,但后来因思想言论被捕入狱,被开除党籍,最终被执行枪决。冷春兰冷静内敛,性格害羞而被动,这种性格也是一柄双刃剑,一方面,骨子里的多疑使她能够观察到别人的性格的弱点,譬如双方父母曾经要撮合她和卞明德,但她一口拒绝,因为无法接受卞明德的轻浮;另一方面,谨小慎微也使得她错过了很多机缘,譬如对她一往情深的罗福庠就和她擦肩而过,后来她从东北调回南京,还是靠了罗福庠的帮忙。正是这种逆来顺受的性格,使得她居然心甘情愿和强奸过她的闾逵结婚。“那年头,没有什么比太平更重要,只要那些运动与自己无关,能够躲进小楼成一统,春兰便已经心满意足。”这两个女人,一进一退,但都无法摆脱时代的重压,欲进不得,欲退不能。竺欣慰之所以要步步领先,生怕被时代抛弃,正是因为她的父亲竺德霖在汪伪的中央储备银行担任过要职。在沉重的精神枷锁的压迫下,她别无选择,只能像飞蛾扑火一样,去拥抱等待着她的不幸。叶兆言在“后记”中有这样一段话:“‘文革’中很多事千万不能太当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有折腾注定都是让人更吃尽苦头。‘文革’的最大特点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大的事过去也就过去。”竺欣慰和冷春兰,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一正一反地印证了作家的感悟。正如列菲伏尔所言:“异化就这样扩展到全部生活,任何个人都无法摆脱这种异化。当他力图摆脱这种异化的时候,他就自我孤立起来,这正是异化的尖锐形式。人的本质源自全体社会进程。个人只有在同集体的牢固和明确的关系中才能获得这种性质。”在一个全面异化的环境中,竺欣慰和冷春兰都只能在罗网中挣扎,像傀儡一样,被无形的巨手所操控。

在阅读了几篇对《很久以来》或《驰向黑夜的女人》的评论之后,发现小芋这个人物很容易被忽略。在我个人看来,对小芋这个人物的塑造,恰恰是这部作品不同寻常的地方。“文革”中,在母亲被打倒之后,十六岁的小芋面对三位公安人员时,对于亲生母亲进行大义凛然的批判:“竺欣慰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就和她斗争到底!”“文革”后她对于母亲还一直不肯原谅。事过境迁之后,“小芋愤愤地说,真正的现实是什么呢,过去因为竺欣慰是现行反革命,我受到了很大的伤害,现在她平反昭雪了,成了你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仍然还在继续受着伤害。换句话说,无论是好是坏,我始终都活在她的阴影下”。这种悲剧性的母女关系体现出作家对“文革”的深入反思。从伦理亲情与政治的冲突方面反思“文革”,是这部长篇颇具匠心的构思。或许正是急于摆脱内心的阴影,小芋为了出国,不惜一切代价,只要哪个外国男人能够让她出国,她就愿意和人交往。到了二○一○年,在国外定居多年以后,“文革”、竺欣慰在她的记忆中已经逐渐淡化,因此她“对我是否还会把她母亲欣慰的故事写出来,早已不感任何兴趣”。在“文革”特殊的背景下,个体意识被严重压制,人们无法自由支配自己的意志和命运。正如罗洛·梅所言:“这种消溶个性随俗合流的作法,既满足了原始生命力的需要,又解除了我们对自身原始生命冲动应付的责任。”从来不被重视的群众在非个性的无名状态下,在最低公分母的状况中充当自然的工具,轻易地被外来的号召所煽动,陷入一种失控的暴力状态。对于小芋来说,她自认为是一个被阴影笼罩的受害者,她决不会自揭伤疤,去反思什么,更不可能自觉地承担什么责任。某种意义上,“文革”在小芋的心中,就是一个刻意被遗忘的存在。更为值得注意的是,这种遗忘意志,是一种集体无意识,它渗透到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中。恰如列菲伏尔所言:“一定要撕破面纱才能接触真相。这种面纱总是从日常生活上产生着,不断地再生产着;并且像作为日常生活的更深刻、更高级的涵义而把日常生活隐蔽起来。”作家从老百姓的视角写“文革”,从老百姓的立场去体会当时和事隔多年后的心态:“哪年哪月,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总是最重要。”也就是说,“文革”作为翻过去的一页,被遗忘成为必然。说到这儿,小说在表面的平静和淡然中,蕴含着一种容易被忽略的沉重。米兰·昆德拉认为,“人反对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反对遗忘的斗争”,他在《六十三个词》中的思考却更加发人深省:“忘的意志在成为一个政治课题之前就已经是一个人类学的课题了:人们常常怀有这种愿望,愿意重写他自己的传记、改变过去、扫除痕迹,既扫除他自己的也扫除他人的痕迹。忘的意志非常不同于一种想要欺骗人的简单欲望,萨宾娜完全没有理由要隐藏任何东西,但她还是感到一种无理性要求的驱使,要使人们忘掉她。忘:绝对的非正义同时又是绝对的安慰”。

作品中小芋和写小说的“我”有一段对话:

“好吧,我们不说什么好玩不好玩,就谈谈真实不真实,你觉得你的小说真实吗?”

“小说是可以虚构的。”

“别跟我说什么虚构不虚构,我只是问你,你要写的这篇小说又有多少真实性呢?”

对“好玩”、“真实”、“虚构”等不同品格的追求,都会使“历史”呈现出不同的面貌。在“历史”不同版本的冲突和龃龉中,历史的本来面目在时光的雾霾中变得越来越模糊。对于一段沉重的历史的大历史的或小历史的、站在官方立场的或站在老百姓立场的、集体性或个体性的、激愤的或淡漠的、真实的或虚构的反复叙述,已经逐渐变成一种仪式。那么,这种重复的仪式的目的,究竟是为了记忆,还是为了遗忘?是为了抓住那残余的记忆碎片,还是通过有口无心的重复让人们变得麻木?从这个角度来看,叶兆言的《很久以来》或《驰向黑夜的女人》以含蓄的方式,提出了一个极具启发性的问题。或许,只有直面这样的现实和困境,对于“文革”真正的反思才可能深入,才可能让每一个个体都有自主性,而不是觉得外部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只有首先为自己负责,才可能为自己以外更广阔的世界负责,进而自觉地承担历史的责任。

(责任编辑 李桂玲)

黄发有,南京大学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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