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的冒险与时代的叩问
——评田耳的《天体悬浮》
2015-11-14陈进武
◆ 陈进武
生存的冒险与时代的叩问——评田耳的《天体悬浮》
◆ 陈进武
一
田耳的长篇小说《天体悬浮》为读者制造了一场令人惊心动魄的生存冒险,并通过这场冒险为读者打开了探寻与叩问光怪陆离的时代以及生活暗影之门。故事发生在世纪之交以来的佴城与广林两个城市之间,主人公是同为洛井派出所辅警的符启明和丁一腾两个年轻人。从时间来看,小说书写的背景是社会结构裂变与城市新阶层兴起的剧变时期;从空间来看,小说穿行在大城市佴城与小县城广林以及处于两者之间的生存形态多样复杂的城乡结合部;从年龄来看,小说叙述了符启明和丁一腾从二十五六岁到而立之年后的成长岁月;从心理来看,他们无不是处在人生的奋斗期,最期望证明自身能力与谋求自我存在感的挣扎期。无疑,这样四个维度的审美结构为小说的深度、广度、力度等增加了不少分量,同时也在漫不经心的叙述中刻画了符启明、丁一腾及生活在佴城与广林的众生群像。更为可贵的是,小说竭力把人物置于生命的流程,以此展现出了生存的本相。
小说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塑造了具有相当人性深度的两个人物形象,亦即第一主人公符启明和作为叙事者的“我”也就是第二主人公丁一腾。然而,易为读者所忽略却又是解读小说人物生命深度的关键处在于,符启明、丁一腾、伍能升等人物都有一个共同身份,那就是表面上为“辅警”而实质上是“临时工”。在基层派出所里,强调每个人的身份是很必要的,“四十多个人可以划分八九个层次,高低依次为所长、教导员、副所、几大家(队长)、干警、司机、辅警、炊事员,最后才是巡逻员。这个秩序千万不能搞乱,大家心里都有个准谱”。尽管“辅警”在派出所里并非处于最底层,但符启明和丁一腾都期望能早些从“辅警”转成“干警”。正如《打野食》中所叙述的,辅警要经常出去“放狗”(抓嫖、抓赌、抓毒),而“干警都是国家干部,公务员编制,有身份的人,不屑于干这种体力活”。对此,符启明说得更为直白,“知道我们这一行,古代叫什么?娼优皂吏,我们就是这个皂吏”,而皂吏也就是和“戏子、婊子摆在一起说”的角色,“永远要处在底层”。更为重要的是,“辅警的底薪非常可怜,香港回归时才四百二,澳门回归时涨到五百五”。可以说,相对可观的生活收入、颇有优越感的体制身份,促使着符启明、丁一腾们这样的“临时工”千方百计地争取着进编的机会。
于是,聪明伶俐、个性张扬的符启明充分展现出自己左右逢源的能力,很快得到领导的赏识,混得风生水起。比如,他替刘所长想出来清朝诗人黄景仁的“到日仙尘同寂寂,坐来云我共悠悠”赠送给陵园的邱老板。如此一来,既给刘所长赚足了面子,又让自己发了一笔财。他善于洞察人的心理,他观察到刘所长母亲每天坚持买毛豆的原因是想补回出去的“冤枉钱”,顺利帮刘所长解决了每天吃毛豆放屁的问题等。即便是踏实谨慎、循规蹈矩的丁一腾为了能够进编同样使出了浑身解数,卖力地抓嫖、抓赌、抓吸毒者,一来是得来的罚款能增加自己的收入,二来是以不俗的成绩来证明自身的能力。不过,这样的进编的愿望仅仅是“看上去很美”,当所有人为了仅有的一个名额而明争暗斗时,最可能胜出的符启明和丁一腾输给了“据说有背景”的一个小女孩。从符启明们的这一段人生经历来看,《天体悬浮》可以看作是一部“临时工”(即辅警)的艰难奋斗史。在此,田耳将笔触聚焦到“临时工”这一特殊群体,写出了现代人在欲望的漩涡中心有不甘的挣扎和煎熬,穿越无根的现实生活彰显出了深厚的人文关怀。
尽管符启明们的“进编梦”化为了泡影,但小说中这种逼近人存在的生命感受的整体性并未因此破碎,而他们生命之流的连续性也并未断裂。其实,符启明们的并未停歇的“生存冒险”,也正是田耳有意而为之——《天体悬浮》原本是个中篇,最初定名《左道封闭》,“有个亲戚在派出所当所长,他知道我能写,邀我去住一阵,最好能写些好人好事”,但“看到的无非是琐屑之事,大案轮不到他们办,小事还有居委会,但我意外地得知辅警这个群类的存在”。为此,田耳想就辅警写些什么,“两个能力相当的辅警竞争派出所唯一的转正名额,岂不有戏?动手一写,总觉得格局太小,争来争去就这么点破事,兴致索然,又扔电脑里了”。然而,恰恰是这个“扔电脑里”的中篇《左道封闭》在经过一番构思后变成了“格局”宏阔的长篇《天体悬浮》。在小说中,性格迥异却又成了生死之交的符启明、丁一腾这两人因一个编制之争而先后离开了派出所,各自走上了不同的人生路——丁一腾等一类人走向了娶妻生子的安稳生活,而符启明等一类人走向了犯罪的深渊。实际上,这样截然相反道路的走向又是必然的,因为“临时工”的身份让符启明在危机意识下产生了“置产业”意识,正如符启明对丁一腾说的:“你不可能一直当辅警吧?等着转正?那是所领导吊你胃口的东西,那么多领导子女等着正式编制,轮得着你吗?一个男人,必须置产业。”但此时的丁一腾却并不怎样明白何为“产业”,只能是虚心的求教“你到底想说什么”。
同样是怀揣着努力改变现状的目的,丁一腾走了一条大多数人所走的“正道”,他在娶妻生子后重新进入大学学习并取得了律师资格。而符启明走的“成功之道”是一条“异路”,也是他所找寻到的最为便捷的生存方式。在符启明看来,“每个熟人都是一份资源,若不去联系,不说是浪费,也是闲置”。正是如此,他利用自己的“道士命”,成了“凶宅经纪人”,从转售“凶宅”中牟利,还以此顺利进入了房地产行业。同时,在这一过程中也结识了各路人脉,从被抓的粉妹粉哥到地方一霸何氏家族等,符启明充分利用以前聚集的这些人脉经营色情场所,成为佴城的风云人物。他甚至还成立了所谓的“杞人”观星俱乐部,实际上是进一步扩大了色情生意。不得不承认的是,所有冒险行为背后都需要有一种深层理性,如果理性缺失,那么任何一次冒险的尝试,代价都是沉痛的。无疑,符启明的所作所为是一场生存的冒险,他的矛盾之处在于,一方面,他是理性的人,因为在他看来,“一切升级换代的措施都不是多余,一分投入就必有一分收获”,而另一方面,他的召妓与放纵、制造凶杀和组织卖淫等,又无不是深层理性缺失的体现。
在小说结尾,符启明并未因拉皮条或者为报复安志勇故意制造凶杀案受法律的制裁,因为他做得“滴水不漏”而未被找到罪证。不过,令人感到荒唐的是,老詹在符启明喝醉的时候,将他拖进宾馆,实施了“强奸”。为了挽回尊严,符启明用震天雷炸掉了侵犯他的老詹“胯下的那根王八东西”,但他也因故意伤害罪而被捕。至此,符启明的“冒险”看似产生了沉痛的代价,但实质上这种代价有多大却又是模棱两可的,除非他在法庭上“不想隐瞒,痛快地交代一回”。可以说,这一结局的呈现,更为接近浓得化不开的生存真相与深度状态。
二
张艳梅对“70后”作家的创作有这样的判断,他们的迷惘与寻找以及漂泊感的形成,“一方面是外在世界的变化、时代转型和心理焦虑带来的不稳定感,另一方面是这一代人的写作更具有哲学维度,往往超越了生存的表象,去探究生命和存在的哲学依据”。当然,1976年出生的田耳也是如此。不过,他不仅仅“超越了生存的表象”,着重去“探究生命和存在的哲学依据”,而且更是由此叩问碎片化的时代并直指社会问题。这种叩问朝深度挖掘的转机在于符启明与丁一腾这对生死之交的分道扬镳。表面来看,他们关系的冷淡是因为编制之争;但本质上却是两种不同生存方式的选择,亦即两类不同生存世界的分裂。田耳的《天体悬浮》对这一时代从表象向本质的揭示,恰如小说腰封上宣称的“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气和决断力,为人生之患与时代之罪留存了一份重要的文学档案”。
小说开篇就是“派出所来了个年轻人”,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王蒙在上世纪50年代发表的成名作《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显然,派出所来的年轻人符启明不仅和60年前组织部来的林震在个性精神上并不存在某种延续性,而且符启明们更不可能像林震那样“坚决地、迫不及待地敲响领导同志办公室的门”。不过,符启明们所期望走的道路也并非那样畅通无阻,而是“左道封闭”——“洛溪四桥刚建好时,就说一侧的桥基有问题。如果要修理,必须把整桥拆除重建。所以公路局的人把桥的一半用障碍架封闭起来,桥基的问题留待条件成熟时处理。封桥那天公安局的人疏忽了,找来的两块牌子写的都是‘左道封闭’”——从市民那边看,确实是“左道封闭”;但从洛井派出所看,是“右道封闭”。这样双重性的提示,道出了符启明们左右都行不通,却又不知路在何方的生存境遇。
在这个碎片化的时代,田耳将艺术聚焦点对准了当下时代节奏,窥探当下社会的痛点,并选择用“性”来构成小说情节推进的联结点。不难发现,《打野食》里就交代了符启明、丁一腾这样的辅警们平日的主要任务就是抓嫖,女人可以卖自己的身体,男人也可以被富婆包养,如小说叙述的“做鸭哥比搞家教来钱快”。在《穷风流》中,春姐想开店做生意时,符启明就给她建议卖性用品,甚至还送了一副对联“光哥剃光头光照寰宇,春姐卖春药春满人间”。《恋爱时总要看星星》中出现了流氓在公交车上对女性进行性骚扰,搞得人心惶惶。《同床异梦》中又用大量笔墨描写了丁一腾与沈颂芬、符启明和小末之间的性爱过程。而在《神算子》中作者借用老焦之口说出了伍能升那年老色衰的母亲沈姨的外遇故事,最后发展到因“性”生恨(《独门生意》),伍能升和母亲误杀了情夫。《发迹史》中丁一腾去省城和已经交了好几位男友的沈颂芬相见并做爱,两人在一起时性爱更是成了见面的“必需品”。这样的“性”事在《杞人俱乐部》中更是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展示。即便是写凶杀故事,也无不是因“性”而起的。比如,《沧水营79号》中夏新漪对翻墙而入行窃的哑巴周壮进行性引诱,激起了哑巴的性欲望,但他对性又万分恐惧,因此无意间杀死了性引诱者夏新漪;而在《星空漫步》与《真相就是命运》中,符启明发现了安志勇征服小末与沈颂芬的性视频,他也因此怀恨在心。于是,他便利用妓女马桑设下性圈套引安志勇上钩以此来报夺爱之仇。
田耳从“性”着手来揭露社会现实现状,如同“天体悬浮”的标题那样不免显得有些荒诞,但这又却是最为现实、最为真切的生活。不过,田耳的创作主旨并不全然限于此,难能可贵的是他在尽可能尊重现实生活原生性的基础上自然地显现出了当下时代的复杂性。不得不承认的是,表面的“性”(性欲望)的背后发挥着巨大推动作用的是每个人在潮涌时代中的“金钱欲”或者“权力欲”。像“杞人俱乐部”这样的组织,表面上是供各行业人群为了共同兴趣爱好进行交流,实际上是拉皮条的组织。更不用说,抓嫖、抓毒这样的“放狗”活动,每次可以赢得数千甚至好几万的“意外之财”。这样对于金钱的追逐,甚至是不分男女老少的“一网打尽”。连丁一腾那一辈子遵纪守法、省吃俭用早已退休在家的父亲对此仍是“怦然心动”——当听说符启明投资房地产以高额利息筹资,他也心想着把自己养老的几十万元拿去投资。在丁一腾看来为人正直的干警陈二同样也并非那般“出污泥而不染”。陈二为了爬上更高的职位,千方百计说服丁一腾做卧底搜集符启明犯罪证据,以便自己更好地扳倒符启明。同时,陈二还利用给母亲办七十大寿的机会聚敛钱财,一波波人名的“礼单上写的数字都不小”,而丁一腾送的五百元“大概刚爬上及格线”,这在本质上说不过是找个由头“进账”罢了。
可以说,《天体悬浮》以“性”作为外在的幌子,实际是深度挖掘了背后的人的各种欲望,那就是与性欲望紧密相连的金钱欲与权力欲。当然,这部小说让读者看到了田耳驾驭长篇的写作能力,以及对当下时代及社会生活的把握能力。还应该看到,从宏观看,小说契合时代的节奏,切中时代的脉搏,从一个侧面清晰地辨认着当下的时代印痕,在相对冷静的叙事中灌注热情,谛听时代内部的悲与欢。从微观处看,符启明从“辅警”到佴城“教父”,这样的“人精”的多样人生与丁一腾的黯然离场而过上寻常生活的对比,实质上正显现出了现今社会新阶层的蓬勃兴起以及不同的新兴阶层之间出现的难以打破的坚固壁垒。
三
拨开光鲜表象,撕裂重重遮蔽,赌博、吸毒、卖淫、召妓、凶杀、敛财、背叛、密谋、欺骗、高利贷等各种欲望无不是极度放纵,原本坚固的一切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人性之‘恶’和社会现实之‘恶’的缠绵才是最为真实的景象”,这些晦暗正构成了田耳笔下悬浮的天体之中的斑驳暗夜。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于晚清谴责小说有这样的评说:“其在小说,则揭发伏藏,显其弊恶……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躁,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故别谓之谴责小说。”从这一意义上来看,田耳的《天体悬浮》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是“揭发伏藏,显其弊恶”,其命意也确实“在于匡世”,尤其是从给小说起的名字即可看出“天体悬浮”,可谓是意蕴高远的。在我看来,所谓的“天体悬浮”大概有这样两个层面上的象征的意义:一方面,隐喻着符启明这类人内心深处尚存的那点获得精神救赎的可能性;另一方面,象征着符启明在碎片化的时代的起伏沉浮而未曾脚踏实地的状况。
小说中的“望远镜”这一意象与“天体悬浮”这一标题无疑是遥相呼应的。符启明、丁一腾的佴城生活永远少不了望远镜——不论是谈恋爱、日常生活,还是扩大色情生意。这似乎也隐含着符启明们只有在望远镜中所看到的辽阔星空才是最真实的世界。进而言之,“望远镜”所看到的并不在场的世界其实也是迷惘的符启明们的心象,同时也是田耳自己内心不便传达的现实世界的曲折反映。王春林指出:“现实生活可以被视为是一片混沌的大海,作家的艺术使命,首先就是把这种混沌性竭尽可能地呈现出来,然后再做出理性的价值判断。从另一个角度看,在当下时代的诸多小说作品中,我们总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作家凌驾于生活之上那样一种居高临下姿态的存在。很少能够有作家真正地放低身段,真正地潜入到生活的内里与深层,把那样一种仿佛正在一呼一吸着的真实生活状貌鲜活地呈现在读者面前。田耳《天体悬浮》的一大令人惊异处,就在于它已经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这一段话对《天体悬浮》这部小说有较为全面的判断。需要承认,田耳对“生活内里与深层”的侦查,以平视姿态对于真实生活的呈现与“丛林法则”的揭示,并将混沌化、碎片化时代的原生态展现等,都是值得肯定的。不过,从小说内容及其人物群像的刻画而言,《天体悬浮》整体上却又在一定程度上显出如同鲁迅所说的“辞气浮躁,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的问题。还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小说中借用沈颂芬之口讲道:“只有两件事情能让我一直心旷神怡,那就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但实际上这种“仰望天空”以及用望远镜看到的浩瀚星空,就像那“悬浮的天体”一样是遥不可及的。尤其在小说结尾处,符启明将自身“不幸”遭遇看成命运使然,原本那样心思缜密、周全的人瞬息间相信了命运而无力反抗。其实,田耳这样的安排也说明了他在寻求突破中的无力感,亦即他不能真正戳破根本的现实问题,也因此未能有更为高远的指向与维度。
注释:
①田耳:《天体悬浮》,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
②田耳:《我学会了写长篇》,《文学青年》2014年11月5日。
③张艳梅:《“70后”作家小说创作的几个关键词》,《上海文学》2014年第7期。
④陈进武:《透视人性与社会之“恶”》,《云梦学刊》2013年第5期。
⑤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页。
⑥王春林:《暧昧不明的现实与批判的艺术》,《长城》2014年第1期。
江苏省教育科学研究院、江苏第二师范学院“十二五”科研规划第四期课题重点项目(项目号:JSNU2014ZD02)。]
江苏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