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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新诗遇上旧诗
——诗人肖水、鉴水关于汉语诗歌的对话录

2015-11-14

新文学评论 2015年3期
关键词:旧体诗新诗现代性

◆ 肖 水 鉴 水

当新诗遇上旧诗

——诗人肖水、鉴水关于汉语诗歌的对话录

◆ 肖 水 鉴 水

▎主持人

梅韫华、陆晓晓

▎嘉宾

肖水,湖南郴州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80后”作家、诗人,中国新诗“学院派”新生代的代表性诗人之一。曾任久负盛名的“复旦诗社”的第27任社长,任内曾推出复旦诗社“复兴计划”,在中国高校中产生过较大影响。著有《失物认领》、《中文课》、《艾草:新绝句集》。

鉴水,原名张晓伟,山东临沂人,1987年生,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先后师从钱志熙、张寅彭、王培军等学者研习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旧体诗词发展理论,系当代汉诗创作“学院派”成员之一。曾任北京大学北社社长,现为亚东诗学会总编辑、长安诗社编委会委员。

主持人:大家好!今天是“长安沙龙”的第一期活动。正值端阳佳节,在这样一个离不开诗和诗人的日子里,我们很荣幸地邀请到了两位知名青年诗人——复旦大学的肖水博士和北京大学的张鉴水博士做客长安沙龙,他们分别代表新诗和旧诗创作的“学院派力量”,来和我们谈谈关于新诗和旧诗之间的话题。

我们知道,新诗是五四运动以来,伴随着新文化运动而兴起的诗歌体裁。五四运动的成果之一就是用白话文取代了文言文的统治地位。于是,在新诗诞生和发展的同时,传统文言语境中的旧体诗词,开始逐渐显得边缘化。那么,作为汉语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旧诗和新诗之间是否真有不可逾越的差异?他们的创作者彼此如何看待对方?我们期待肖水和鉴水二位嘉宾给我们带来解答。

第一部分 关于新诗创作者对 古典诗词的态度

鉴水:我曾经读到肖水老师关于新诗的本土性问题的文章。作为新诗的一位重要作者,您对中国古代诗词的总体看法是如何呢?您认为您的这些看法与“五四”一代和八十年代的新诗人有哪些异同?

肖水:在2003年之前,我在新诗写作的借鉴方面,几乎都是以西方现代诗歌为视野的,对于中国古典诗词基本采取忽略的态度。但是这种忽略并不是以否定为前提的,而是将中国古典诗词作为一种可以提供审美愉悦且与新诗完全相异的艺术形式。

鉴水:那后来发生了转变吗?

肖水:2003年6月,我曾在绍兴与一帮朋友交游十数日,交流很多,忽然觉得当代“80后”新诗诗人的作品中,众多的西方意象已经模糊或者混乱了我们自己的面目,有必要以诗歌的方式重新思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等问题。此时,包括古典诗词和散文、小说、历史著作、哲学著作在内的中国传统文化典籍才又重新走进我的视野。继而在2007年前后,我就提出诗歌要“从中国回到中国”。

鉴水:是的,我注意到肖水老师的这个理论中有一个说法:在“本土性”之上建设汉语诗歌的“现代性”。

肖水:以我浅薄的认识来看,“五四”一代和八十年代的新诗诗人对待古典诗词的态度是矛盾的。

很多新诗诗人本身就有很深厚的古典文学修养,五四时期以胡适、闻一多等人为代表,八十年代以顾城为代表。只是这些人往往囿于时代的氛围,在写作中隐藏了他们对古典诗词的态度,从而突显出在新诗方面的新异的探寻。

还有另外一种态度,很多新诗诗人也爱读古典诗词,并深受其中的营养。但是,他们对待对古典诗词的亲近态度却是被动的,或者说是不自觉的。

鉴水:闻一多是古典诗歌研究方面非常重要的学者,对我们现在的研究仍然有影响。我觉得您这个“隐藏”的说法很有意思。

主持人:新诗诗人为何通常会隐藏他们对古诗词的态度,似乎会是读者感兴趣的一个话题。我也发现有一种很有趣的现象,当下传统旧体诗词的创作者们纷纷试水白话语境下的旧诗创作——也就是所谓的“实验体”。但反过来,似乎当下新诗的作者,并没有更多地考虑借鉴旧诗的手法。

肖水:看来大家带了不少问题来……(笑)慢慢来,我说的也是一孔之见。我举一个例子来回答你们——顾城。

顾城是朦胧诗的代表,在生活方式上(特别是他的婚恋方面)其实是很“新式”的,这可能与其父顾工也是著名诗人,且顾城从小又生在北京皇城根下,比较容易接触到传统文化有关。但是我读到顾城全集时仍然非常惊讶——顾城写作了巨量的旧体诗。那些旧体诗的质量,以我浅见,完全不输于他的新诗写作。但很明显,他的旧体诗写作长久以来都被忽略了、掩藏了,他的旧体诗写作与新诗写作之间的关系也值得我们重新去思考。

第二部分 以西方的现代性反观 中国诗词 以中国本土 的现代性“对抗”西方

鉴水:对肖水老师在“本土性”之上建设汉语诗歌的“现代性”的说法,实际上我有一个类似的但却不同的提法,即关于中国传统诗歌中的“现代性”。这种“现代性”发轫于中唐的韩孟诗派。刘熙载说韩愈诗“以丑为美”,这就是非常具有所谓现代性的一个提法。后来的继承者是江西派的诗歌。再后来的最大宗,则是同光体诗。

同光体诗歌的现代性,我认为有两个层面。一是对韩孟诗派和宋诗中新变因素的继续发展,二则是在一个已经开始现代化的社会中,诗人在心性和感知事物的方式上所起的变化。

但仔细想来,我的这些考察,实际上是以西方诗歌的现代性为标准,去反观古代的诗歌。这与肖水老师说的本土现代性,并不是一个概念。您能用最简洁的语言概括一下“本土现代性”的含义吗?

肖水:对,我们各自作为新诗和旧诗的创作者,站的基点完全不一样。

鉴水:嗯,是的。所以这次对话,我十分想弄清我们的基点到底不同在哪里?这应该对我们会很有益处。

肖水:我认为新诗是一种与中国古典诗词相异的文体,它起源于西方,而不是中国古典诗词的变异或者新生。它的名称完全可以不叫“诗”。特别是新诗变成自由体之后,脱离了韵文的范畴,新诗就更不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诗”了。

不可否认,新诗和古典诗词有相通性,但这种相通性和诗歌与小说、绘画、电影等艺术门类的相通性是接近的。只是新诗和古典诗词、散文、小说一样,都诉诸文字,因此几者之间的相通性更多。

我们之所以会将新诗和古典诗词混为一谈,认为它们是一种文体在不同时代的演绎,我觉得最大的原因是两者都篇幅简短、注重意象的营建以及强调“意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

主持人:作为主持人听到这里,顿时有醍醐灌顶的感觉……想问二位嘉宾,在旧诗范围中,能否将胡适之先生提倡实验体以来直到当代嘘堂等人的实验体实践作品,视作“新诗的灵魂、旧诗的身躯”。

肖水:我认为,新诗的“现代性”,其核心是:削尖汉语,超越“现代性”,即——为达至非西方主导的此种诗歌“现代性”,需要对汉语诗歌的词语丛林重新清理。应该像削尖铅笔一样,清除长期以来附着在汉语世界里的杂物,保留那些使语言变得锋利、有效的材料。因此,首先应该舍弃纯粹的或具有辛辣刺激性的古典中国或西方意义的词语与意象,对汉语诗歌的词语与意象作清洗、稀释、重选,创生中性的、表达当下并面向未来中国与世界进行构建的词语、意象与诗歌形式。其次,要认识到这种中文诗歌的“现代性”与西方诗歌的现代性是一种竞争关系,它们的关系在纠缠、互相冲破中获得前途。

鉴水:我对上面的这一段话十分感兴趣,我觉得在这段论述里,中国诗歌现代性和西方诗歌现代性的不同,实际上并不是基于两个社会的“现代性”这个东西本身的不同,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基于语言本身的不同。我这个理解对吗?

肖水:非常正确,我所理解的新诗的现代性,核心就是语言问题。语言是新诗的首要问题,其次才是它与时代的关系。语言优先,语义第二。

鉴水:嗯,那就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个问题了。我对这个问题也很感兴趣。比如我以前更注重不同时代诗歌的不同特征,可是现在我却更注重五古、歌行、七律、五绝等不同诗歌体裁之间的不同。当然宋词背后的语言系统和唐诗也不一样,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如果单就“五七言诗”而言,古代诗人分享的基本是同一套语言系统。至于四言诗、词曲,在语言系统上实际上很不一样。也就是古代诗歌在这个问题上,也是有很大分野的。那么基于中国语言的诗歌现代性,与基于西方语言的诗歌现代性有哪些可以归纳的具体区别?

肖水:区别首先是词汇以及词汇所联系的意象。我认为,每个词汇都拥有众多属性,可能有颜色、质地、温度、气味、速度以及意识形态性,等等,不一而足。我非常强调对词汇的分析。建设当代中国新诗现代性首要的工作就是占有词汇和择取词汇。特别是“择取”,其背后需要一个“巨大的系统”在协调和工作。

诗人择词,要对颜色、质地、温度、气味、速度以及意识形态性具有敏锐的感知力和深入的探知力,以及要拥有对词语的重新创造和激活的不俗能力。对词语的创造和激活的能力,包括生造词汇,包括对新生活、新现实进行新概括而催生的新的词汇,更包括如何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词汇进行搭配和碰撞,从而重新发现和突显这个词汇在颜色、质地、温度、气味、速度以及意识形态性的性质,也包括将词汇在新的语境中进行新的表现。

第三部分 新诗只能是“说”的

主持人:以下为二位嘉宾此前的对话做一个注脚。民国时期有位士大夫叶公超曾说:“新诗的节奏是从各种说话的语调里产生的,旧诗的节奏是根据一种乐谱式的文字的排比做成的。新诗是为说的、读的,旧诗乃是为吟的、哼的。”不知二位对此有何看法?

肖水:叶公超这段话很有意思。如果你们要整理这段对话,一定要把这段话放进来。

主持人:OK,get……

1937年,叶公超在《论新诗》一文中写道:“新诗和旧诗并无争端,实际上很可以并行不悖。不过我们必须认清,新诗是用最美、最有力量的语言写的,旧诗是用最美、最有力量的文言写的,也可以说是用一种惯例化的意象文字写的。新诗的节奏是从各种说话的语调里产生的,旧诗的节奏是根据一种乐谱式的文字的排比做成的。新诗是为说的、读的,旧诗乃是为吟的、哼的。”

肖水:我前段时间给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写作硕士上新诗写作课,本来想说新诗的音乐性问题,但这个问题太复杂了,要准备的东西太多,而他们又没有太多的兴趣,就作罢了。

主持人:那么问题来了,基于白话语言的民歌民谣是否也应归入新诗的体系?这个问题似乎也可以这么说——古谣谚,为何会在相对较晚的年代才被学者纳入旧诗的传统范畴?

肖水:我这里所讲的语言,在某种意义上,仅指语言的形式。民歌民谣不算新诗的体系。关于这点,民国叶公超的那段话已经说了——新诗是“说”的。

主持人:是否可以说民歌民谣自古以来都是单成系统的?可是这似乎并不太好理解。此外包括现代歌词也是用来唱的。那么这个体系又变得复杂了。也就是说新诗的界定,是否就是以“说”来界定的?

肖水:至少在当代,中国最好的诗人群落都是反对新诗的吟、诵、夸张性表演,更重视它作为日常语言一部分的“说”的表现。我也认为当代新诗在写作的那一刻就应该是“说”的,即对诗人自身来说也就只能是“说”的。

鉴水:说到旧诗是“唱”的而新诗是“说”的,这个似乎并非是中国新诗所独有的。因为第一,西方现代诗也是喃喃而语的居多;第二,古代诗歌也经历了从歌唱性到书面性的转化。这里面最大的转折点,正是杜甫、韩愈等诗人,后面的江西派更是佶屈聱牙的代表,明代人喜欢“香色流动”的有音乐性的诗,便很不喜欢江西派。钱钟书《谈艺录》里的“诗乐离合”一节,对这个问题有很精彩的考察。这个过程与我上面说的中国古代诗歌的现代性,是同步的。

第四部分 中国当代新诗皆为 自由体 西方现代诗 兼有自由体和格律体

鉴水:我同意刚才肖水老师的观点,在中国,新诗和传统诗词的差异之大,确实已经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文体界限。但我注意到在这个问题上,东方和西方还是不同的。在西方,free verse(自由诗)的兴起并不是与过去时代断裂的。博尔赫斯的创作以不押韵的free verse为主,但他有一个时期却迷上了格律严谨的十四行诗,并且写了很多。我觉得对博尔赫斯来说,free verse和十四行诗只是诗歌中的两种并列的体裁。但是对中国诗人来说,新诗和格律诗却是两种文体。这个现象是如何产生的呢?

肖水:这个中国外国还真不一样。比如说俄罗斯现代诗歌,仍然保持着格律严格的形式,我就觉得匪夷所思。

鉴水:是的。我的意思是在西方,自由诗和格律诗之间的关系,与中国完全不同。究其原因,是不是还得追溯到中国新诗的西方源头呢?而西方的新诗,与西方格律诗分享的是同一套文化。

肖水:是的。西方的新诗就分为格律体和自由体两个系统。同样,中国的新诗在早期也分为格律体和自由体两个系统,但后来其中的格律体已经完全失败,可以说如今的中国新诗就只有“自由体”一个系统。

鉴水:是的,中国新诗中的早期格律诗实际上是在往模拟古代律诗的方向走。可是西方现代诗中的格律运用要复杂得多,比如有时候英语诗人会连用很多个重读音节,来造成特殊的音韵效果。这实际上与中国古代的古风更接近。古人写古风,也会用连续的平声或者仄声来追求音韵效果。

肖水:徐志摩、闻一多他们搞的新月派最初就是要做新诗的格律化的。

鉴水:可是中国的新诗没有走上这条道路,可能是与现代汉语本身在声律上的性质有关吧。

肖水:我是即席想这个问题的。首先中国二三十年代对诗歌现代性的要求很大程度可能是美国化,而自由体诗歌首先出现在美国。

其次,那个年代,解放、自由等意识突显,人们不希望再回到各种镣铐的境地。更为重要的是,格律以及音乐性等问题,在中国的新诗的漫长的发展过程中,是通过其他途径解决的,比如说择词、断句、分行、分段等等。这点务必注意。

鉴水:是的,我也能感觉到新诗人会追求音乐效果,只是通过的不是“平仄”或者“重读轻读”这种东西方的传统形式。

第五部分 哪些才是中国最好的诗人?

主持人:我想请问一下肖水老师,您觉得目前哪些群落算得上中国最好的诗人群?

肖水:最好的诗人群落很难界定。其实任何艺术都是有群体认知的,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圈子化。哈哈,开句玩笑话,我认为的最好的诗人群落就是我认可和倾慕的圈子。

主持人:还有一个大家都感兴趣的问题,旧诗的哪些方面是新诗达不到的,新诗的哪些地方旧诗是达不到的?请二位嘉宾也用简短的语言谈谈吧。

肖水:我妄言一下。我觉得在大的方面,旧体诗的任何方面新诗都可以达到。旧体诗主要的问题在于如何处理当下经验。

鉴水:这问题我想分两个方面来说。第一是肖水老师说的语言问题。现代汉语实际上还包含了不少与古代诗人相通的语言背景。明清人讲的白话,与我们现在差别不太大。并且现代中国人的语言背景其实不仅仅是白话,也包括作为民族文化遗产的文言作品。第二是我认为在中国新诗起源于西方这样一个背景下,在很长时间内,新诗和旧诗之间还应该是分工而不是合流的关系。比如古典诗中的各种精妙的格律,在西方可以直接进入现代诗,但在中国却是不容易的。至于中国现代语言背后的审美习惯、精神气质等方面,旧诗更有不可替代之处。

肖水:鉴水兄说得非常好。

主持人:当前,其实不论是旧诗还是新诗,都面临公众不理解、妖魔化的窘境,比如旧诗的周啸天和新诗的“梨花体”、“羊羔体”、“下半身体”等等。你们认为我们创作者应该怎样扭转这种局面?

肖水:我认为好的诗人,无论新诗还是旧体诗诗人,都无须去处理他的诗歌与公众的关系。当然这个公众需要我们来界定一下。

主持人:嗯,我懂这个意思。但为了发扬一种文体,还是要吸引更多人注意,才不会把路越走越窄,圈子越搞越小,不知二位是否赞同。

肖水:赞同。

鉴水:赞同。

第六部分 最有旧诗风味的新诗 最有新诗风味的旧诗

主持人:请肖水老师说一首你认为最具“旧诗”风味的现代诗,同时也请鉴水老师说一首你认为最具“新诗”风味的旧诗。

肖水:具“旧诗”风味的现代诗非常之多。说明当代新诗对古典诗词的借鉴有了不少成绩,但问题也不少。要说我自认为最具“旧诗”风味的现代诗,恕我敝帚自珍,我想举我自己写的一首小诗——《慢世》。

《慢世》

霜降之日,备酒,待与来者饮,

肉糜、长席皆可不必,唯秋风不可缺。

一苇曾渡江,千觞方能祝神,

醉则醉矣,便眠美妇之侧,或揣明月杀人。

虽然这个例子与旧诗的关联并不是非常紧密,但我希望自己的写作背景更阔大,摄取包含古典诗词在内的庞大的古典中国文学资源。

主持人:作为肖水老师的粉丝,我想插一句嘴,肖水老师这首《慢世》,我是会背的。

肖水:(笑)谢谢主持人。但我对旧诗最主要的借鉴还是鉴水兄说的审美习惯、精神气质等方面。这是我所要寻找“我是谁”的关键。金性尧先生的《唐诗三百首新注》、刘永济先生的《唐人绝句精华》和戴燕教授编的《历代诗典》,是我床头必备。

说到这里,还有一句很重要。我对某位写作新诗的朋友最大的批评是他将古典诗词的词汇直接用到新诗里来,而且很频繁。这与新诗现代性的要求完全相悖。所以这首《慢世》是我“过程中”的作品,而不是我“倡导性”的作品。

鉴水:有“新诗”风味的旧诗作品,我想举出前辈学者曾经提到过的三首诗。

一是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举出的陈三立:

露气如微虫,波势如蜗牛。

月明如茧素,裹我江上舟。

(论述见吉川幸次郎《中国诗史》。)

二是张寅彭先生举出的陈曾寿《纪梦》:

仲冬廿三夜,霜重气惨凄。

小极拥衾卧,入梦初不知。 手重寒菊卷,枝叶纷离披。 揽之不可尽,俄化龙躨跜。 回旋昵我旁,意若相护持。 是时寒嗽作,痰汩汩若糜。 时时唾之盂,若以印印泥。 泥印满图卷,携之踏荒蹊 ……

(论述见上海古籍出版社《苍虬阁诗集》前言。)

三是王培军先生举出的郑孝胥《杂感》:

积伤不成哀,放眼阅众死。

短长虽几希,颇复悟意理。 三十四十间,正似重围里。 被创兼饮血,枕藉动相倚。 脱身老牖下,殆出鬼神使。 疲形堕坚念,冲想驻驰晷。 谬云中有得,寸铁恐难恃。

(此诗为王先生课堂上所讲,论述未成文。)

肖水:鉴水兄列的还是清末人的作品。没今人的作品。

鉴水:我对谈今人诗词很恐惧……不是因为怕得罪人,而是我对“当代人评当代诗”不自信。但我所举的三位诗人,都活到了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

第七部分 新诗、旧诗彼此的认同

主持人:下面我把问题颠倒一下,鉴水老师认为最具旧诗风味的新诗是哪首?肖水老师认为最具新诗风味的旧诗是哪首?

肖水:我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你的问题:你们觉得周啸天的诗歌好吗?

主持人:并不……那么……好,对不起,我直说了。个见。

肖水:但是,在我看来,在处理现代经验方面,周啸天的某些探索(或者说以周啸天展现出来的探索)对应的是“1917年的胡适”。

我很希望听鉴水兄谈谈今人。这点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哈哈。因为我一直很想知道旧体诗如何处理当下经验。

鉴水:旧体诗其实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尝试了。这里我就冒昧介绍一下今人的旧体诗创作。

在2004年前后,以网络为媒介,兴起了大量的旧体诗人,主要分为三派。第一派是以留社为代表的复古派,他们复的主要是宋代和晚清的“古”。所以我颇为怀疑这一派的兴起,与宋诗和晚清诗本身的现代性有关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对留社中十分突出的坚持传统、恢复道统的话语,并不热爱。

第二派则是发初覆眉等光明顶论坛的诗人,写诗以清浅深情为主,拟之于古人比较接近吴声西曲、齐梁体、盛唐诗、北宋词。

第三派则是嘘堂等实验体诗人,往旧诗中揉入现代和西方形式。这一派的诗歌,实际上有不少作品与肖水老师的那首《慢世》在语言形式上是接近的。我举例说明一下:

嘘堂《断偈》

五月无蝉,十月无雪。思汝无方兮,言何兀兀?

河不溯流,天不载覆。静不可通兮,心如焦谷。

谷在野,野走马。马苍,马赭,纸扎者。

扎纸者谁?土扬而尘飞。人皆往矣,惟我不可追。

乃祷于雨,乃催暮鼓。既失其弓兮,曷藏其弩?

先哲有言,矢发而不瞬前。今我之忧兮,星不久悬。

或可悬于柄,孰能悬于影?影之世界,与我不相等。

如汝凝视,我在之寺。其香袅袅,忧之所赐。

忧郁如长跪乃不朽?抑服膺于乌有?

上面这首诗是嘘堂的作品,他坚持认为自己写的是文言诗,曾经在北岛的“今天”网站开辟“文言旧邦”栏目。

肖水:鉴水说的这些,请主持人一定要放在以后整理的记录里。

主持人:二位认为自己所在的创作圈子中,是否存在这种现象:因为先入为主,旧诗写作者不习惯新诗的方式,因此产生一些抵触,进而产生非议。新诗写作者也标榜比旧诗更加深入,因此鄙视旧诗,对旧诗嗤之以鼻。

鉴水:这个问题在我这里肯定是不存在的。我坚持我上面关于旧诗新诗“分工”的观点,融合当然也需要,但是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我觉得并不重要。

肖水:我不认为近100年的新诗史中,有多少诗人——我强调的是诗人——对古典诗词嗤之以鼻。只是一种冷淡,一种现代性焦虑下的忽视。

主持人:请肖水说一首自己最喜欢的旧诗,简短讲讲理由。鉴水也说一首自己最喜欢的新诗,简短讲讲理由。

肖水:我很喜欢杜甫、李白、王维、苏轼,但是在空间感的营造上,在审美的永恒性的追求上,我最喜欢王维。我举一首他的《山居秋暝》吧: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鉴水:让我选一首最喜欢的是很困难的事情,因为新诗数量浩如烟海,而我又不善于选择,特别是只选择一个。但我喜欢的应该恰恰是离旧诗比较远的作品,比如穆旦的《诗八首》。但这并不是说我只喜欢这种哲理性的。像海子诗歌里的情感冲击力,我也是喜欢的。

第八部分 校园诗社的意义 不应限于“校园”

主持人:我最后要问一个对话类栏目中通常都会有的和策划方相关的问题。二位嘉宾都主持过当代高校中非常有影响的文学社团(复旦诗社和北社),趁这个机会,我还想问二位,高校社团在当代诗歌文化的传承和发扬中,有哪些独特的作用?请结合自己的经验谈一谈。这个话题也是当下长安诗社比较感兴趣的……

肖水:对于北大和复旦这样的高校来说,无论倡导新诗还是旧体诗的社团,其“活着”本身就是精彩,如果还能“活跃”就能功德无量了。

鉴水:是的,而且我觉得,校园诗社的意义绝不限于“校园”。比如现在长安诗社发起的高校古典诗社联盟,虽然目前还难以做定论(因为我对当代人评当代人很恐慌,一笑),但在我看来已经显露出了与我上面说的网络诗词三派不同的新特点。这是极为可贵的。

主持人:但不妨不去事先预设结果。我个人认为即便无法形成一个统一的学院流派,通过交流互动,共同传播光大一种文化的精神,保持一种多样性也是很不错的……

鉴水:嗯,我很赞同。

主持人:二位不妨可就这个话题继续交流一下?机会难得。比如复旦诗歌节,肖水老师也可以和读者介绍一下,和贵诗社是什么关系呢?北社这样的校园社团,是否也可借鉴?

肖水:复旦诗歌节是复旦诗社独立来策划和举办的,很艰难,目的是促进复旦校内的诗人的写作。很明确,基点就是在校学生。与校外加强交流,但是不做联盟,也不实质参加任何文学联盟。

鉴水:嗯。其实“流派”这个东西本身内部也不可能统一。

肖水:一个强大诗人本身就是诗歌的方向。

主持人:非常赞同!希望通过我们的校园生活,涌现出更多的像肖水和鉴水二位老师这样“强大的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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