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后的修复
——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三)
2015-11-14我今停杯
◆ 披 云 如 果 林 杉 我今停杯
断裂后的修复——网络旧体诗坛问卷实录(三)
◆ 披云如果林杉我今停杯
本刊在去年第二期和第四期陆续刊登了对八位旧体诗人的同题访谈,旨在促进新旧文学的交流,尤其是新文学界对当代旧诗的了解。访谈刊登后反响强烈,为此今年将继续刊登当代网络旧体诗人访谈实录,以飨读者。本期的四位访谈者,披云(陈骥)大学学习电子信息工程,硕士转学哲学,现从业于出版行业,学历与阅历丰富。如果(刘如姬)多次在全国各大诗联赛中获奖,如第二届屈原奖词组十强、第四届华夏诗词奖二等奖、2013年《诗刊》年度“子曰”青年诗人奖等。林杉(宋彬)目前寓居上海,系承社、铭社中人,常驻诗教网国诗论坛,为第一届国诗大赛诗部榜眼,词部进士,目前是第二届、第三届国诗大赛诗部评委。历任BVI诗词网、诗联盟、国诗论坛、菊斋、中国诗词论坛等网站版主或客版。诗词主张融合古今,体现现代人对现代生活的个体体验。我今停杯(张文胜)是安徽桐城人,弃理从文,现为南京师范大学古代文学博士。
一、 请介绍一下您走上旧诗写作之路 的历程,有哪些关键节点和事件?
披云:我一直认为,只要能自由地读书和写作,便是真正诗意的栖居。至于是否选用诗歌作为表现体裁,则又在其次。自己和诗歌结缘,也许和少年生活有关系。孔子曾说,读诗可“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我从小就喜欢移植路边不知名的藤蔓和树苗,种在墙根的小圃,多多益善。也极爱在窗台外面的罐头瓶中养小鱼小虾,镇日痴对,发些奇想。年纪稍长一些再回想,童年的这些生活体验,对大自然的诗意观察与想象,或许是我亲近诗歌的源头。
七八岁的时候,母亲开始教我读《唐诗三百首》,并且能背诵大多数篇目。因为母亲是中文系毕业,家里除《唐诗三百首》之外,也有诸如《古代文学作品选》、《唐人七绝选》、《唐宋词选注》这样的书,里面有大量的文言作品。当我被关在房间里,复习我不喜欢的高考化学时,是这些作品陪伴我度过炎热的夏天。那时我对文学史并没有了解,但这些文言作品,让我对文学本身有了初步的认识,也打下了阅读文言文的基础。
高中时我通过自己的摸索,已略通格律,不过更大数量,更为严肃的写作,还是在读大学之后。我2001年左右接触到网络诗歌诗坛,自由的风气、众多的同好、迥异的风格,都令我受益匪浅。而兵工院校坐落偏僻,上网不便,一定程度上也让我有更多的时间读书。虽然学的是工科,但上大学时我已读过一些社科类的书籍,其中诗集和诗论占很大一部分,诗集尤其喜爱王孟韦柳数家。也因为阅读的范式和山居的秀美,形成了自己早年学唐的路径。尽管数年之后,随着北去南归的荡簸,生命意识的觉醒,由王孟而上溯渊明,终将属意魏晋。
在2009年,我又于工作四年之后重返校园,到江西师范大学读研。在跟从导师郑晓江先生学习中国哲学的同时,也跟从刘世南先生学习古典文学。世南先生长我六十岁,恰合甲子之数。先生对我的影响极其深远。此种影响,并不单在诗学兴趣和研究旨归的引导,更在于日常生活中独立俗流的思想和甘守淡泊的风怀。先生是海内清诗研究的巨擘,亦是著名诗人,但对后辈十分谦逊。于诗之一道,我宗唐而溯魏晋,自好古澹。先生学宋,更重书卷气,骨骼坚苍。先生每作一诗示我,便先自谦曰:我的诗,你未必喜欢,且先读,看有什么想法。切磋诗艺之余,先生更以“一为文人,斯不足道”警醒我,告诉我“文人相轻,学人相重”的道理,此类言辞虽不及诗,但对我之后的诗歌创作却有着莫大影响。从2010年至今,五年多的朝夕过从,令我受益无穷。因青春的中途仓皇回到江西,结识的朋友并不多,世南先生是我的长辈、恩师,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先生尝赠诗云“交到忘年馀尔我,情深知己比云龙”,我们将数年间酬唱的诗词集为一册,命名为《云龙集》,以纪此胜缘。
如果:您说的旧诗,我比较倾向称之为传统诗词。与诗词结缘,纯属偶然。2004年偶然间逛进了网上诗词对联聊天室,看到有人临屏出句对句,觉得很有意思,于是就开始在网上的聊天室里临屏出联、对联,慢慢开始学写诗,写完了就在诗词论坛发一发,同时参与我们当地诗词学会的活动,参加一些诗词比赛。2007年北京青年诗社等4家诗社和中国诗歌论坛等23家网站联合举办的“不信东风唤不回”——首届全国迎春网络诗词大赛,我当时在天涯诗词比兴玩,随手就把写的一组辘轳体七律《两岸东风入柳青》发上了,结果居然获了“风铎奖”,还有一两万元的奖金。因获此奖,我后来从组织部调到了文联,包括现在也仍在文体部门。2012年我参加了在辽宁大石桥举行的《中华诗词》第十届青春诗会,周笃文教授现场出题《咏大海》,限韵十贿限时四十分钟,我侥幸以一首古风获得评委的全票,得了状元。之后陆续参加一些活动、赛事,也有一些收获。应该来说,我是一名游走在网络与现实诗坛之间的诗词票友,勉强称得上诗人吧,但诗词回馈给我很多,给我平凡的生活带来别样的精彩。
林杉:相对于旧诗,我更愿意接受古典诗词这个称呼。“80后”这一代,所受主要是应试教育。而我,恰列其中。诗词写作从来不是主流,更多的是背着家人自发的去喜欢。相对于如今的网络时代,小时候资源有限,能接触的书籍并不多。关乎诗词的,就更加少了。我所阅读的,多是各类武侠小说以及倪匡先生的卫斯理系列。涉及诗词启蒙读物,不外乎《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之类。至于创作,少时亦涂鸦甚多,但全无格律可言,亦完全不知平水韵的存在。当时的崇拜对象是李白,懵懵懂懂做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梦,写着没有格律、普通话韵的所谓古风。及后,渐渐知道古风之外,还有绝句、律诗等体裁,诗之外还有词、赋等文体。于是,我开始各种尝试,每完成一首作品,辄兴奋不已,沉浸在自我满足的小小世界里。
这种状态基本到大学时期戛然而止。作为文科生考入理工学校学习管理的我,一时迷惘于前路何在,游戏开始取代诗词成为所谓疗伤工具。而形式更为随意的现代诗(或曰新诗)反而更容易表达我当时的情状。很多“80后”、“90后”是在大学时期学会诗词格律,并掌握平水韵及词林正韵的,我直到毕业还只是个诗词票友。对格律停留在“一三五不计,二四六分明”的粗浅认知。那个时候,正是所谓网络诗词红火的年代。
之后,我弃文从理,跨专业、跨学科、跨学校考到另一所理工学校读研。因为混迹游戏娱乐论坛的需要,重拾诗词写作,通过网络搜索,开始系统学习诗词格律和韵律知识。这时已经是2008年了。2008年之后,网络诗词界的一件大事是中华诗词(BVI)研究院举办的两届“屈原奖”。两届我皆参加,并皆铩羽而归。但我借此真正开始接触网络诗词和拥有不少网络诗词创作者的诗词论坛,同时重新审视自己的创作。
2000年至2010年,是很多人认为的网络诗词高峰阶段,很可惜我只赶上了一个尾巴。之后的诸多诗词论坛日渐冷清,一些诗词作手日渐沉寂,而我囿于生活,亦疏于动笔。
或许是阅历增加和年纪增长的原因,2013年我常驻由BVI论坛改版的诗联盟论坛之后,才开始真正意义上追逐自我风格的写作。期间经历诗联盟的倒闭,各大诗词论坛的继续冷清,微博微信媒体的兴起,直到现在,我基本常驻诗教网国诗论坛和个人新浪博客,并成为诗教网举办的第二届和第三届国诗大赛的评委。
我今停杯:我的故乡桐城原为有清一代人文渊薮之一。虽然时移世易,而当地推重文教的风气犹存,只是嬗变为崇尚理工科,因为在乡民们看来,后者“更有前途”。长江南北,都以学理科为荣,天赋优秀者很少学文。所以高中时我虽隐约感受到古典文化“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一般的高境,在家人“从众”的期许下,也不敢深入,分科时终究选了理科,大学就读了北航的飞机制造专业。回思当时之懵懂,抑或有幸。如果本科即学中文,或被今日大多高校中文系机械刻板的课程引发反感之情,未必生发外专业“盈盈一水间”的美好顾眄。大二时选修公共课“唐宋诗词选读”,为投同班一位佳人之好,就仿李义山写了一首《无题》诗赠她。诗当然清浅不足观,仅合格律云尔。然而诗之移人,如德之化俗,风行草偃,弱冠时尤甚。最后虽未得伊人携手同归,而创作之爱好乃至于成瘾。为学作诗,一有余暇就泛览经史及唐宋名贤之佳作。这是我学作诗的第一步,也算是“诗缘情”了。
大学毕业,在社会上颠沛跋踬几年后,萌生了从予心之所善的念头,报考了南师钟先生的硕士研究生,后来又读博士研究生。当时致信给先生云:“曩时年少浮薄,虽雅慕文艺,终惮其兀兀之劳,孜孜之苦,且以为无经世之用,遂舍之而业格物之术。逮夫年岁稍长,方晓科技之昌明无救于人生之苦痛,适足以剧之耳,颇自悔恨。然此心已茫茫然无以措置,欲寻一安身立命之所而不可得,始知读书。”求安身立命,就是那时的心境了。钟先生有教无类,最爱招跨专业报考的学生,因为都是为理想爱好而来的。先生所开的课程,或义理,或考据,或辞章,善导善诱,明窗净几之间,极得春风沂上之乐。非数语所能尽,略举一端。先生开小课“诗词创作”,除辨析历代先贤名作的佳处外,也举自家近作及同学习作为例,抉举其间甘苦利病,于言志抒情之所宜,标格章法之所要,隶事之所切,论议之所精,句之工稳,字之妥当,设调着色,文气行止,无一不推敲琢磨,令人深叹百官之富、宫室之美。我虽少时颇得了了之誉,于诗道进益实缓。得入钟先生门下,方渐渐体悟诗道非精深无以博大的道理,“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乃略有寸进,而颇悔少作。
我的古典文学情结或也与桐城文化的传统有关,因乡贤的德行文章所带来的影响是既直接又亲切的。推本言之,先祖父的熏陶最为关键。老人生于清末,颇读了些四书五经。民国时是乡学先生和地方领袖。虽在“文革”中作为“劣绅”、“保长”而挨批斗,晚年仍坚持对文化的信仰。我自幼嬉戏膝前,老人虽已龙钟,仍每为讲孔仁孟义,并三国、封神故事。更教诵唐诗,兴致来时,还以朱笔写字,令我描红。童蒙的顽劣遂受诱导而渐近诗书。及入庠序,得冠同侪,不仅有了进而求学的可能,也有了雅好诗书的底色。先祖父这第一步熏染之功,对我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二、请问你平时是否阅读新诗?
与新诗作者有否交流?
您认为旧诗与新诗应该
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披云:白话诗会读的。从中学时期读戴望舒、顾城,到大学时代读北岛、海子、西川等等。也尝试写过几首,刚写出来自己很激动,隔夜再读,就觉得矫情得厉害,赶紧撕掉。至于写白话诗的人,能称得上交流的,只有好友吴功青。即便两个小孩当年合租到一起时,他兴奋地到处宣扬,一个写白话诗的诗人和一个写文言诗的诗人要住在一起了!不过我们只是一起穿着拖鞋去菜市场买几颗白菜,称两个苹果;或者一起出门打麻将,输光了钱耷拉着脑袋深夜从花园桥走回西苑,如果改日还能有点余钱,就在晚自习后,去较量一杆台球。这种生活一直持续到我2008年离开北京,不久他也去了意大利读博。我们是多年的兄弟,经常腻歪在一起,对很多问题也有默契的认识。但我们从不谈诗,甚至文学。在此提及往事,并非其他,只是想说明,白话诗与文言诗之关系,或如我们的友谊。两种文体歌颂自由,批判黑暗之精神为一(无病呻吟之“伪诗”不在此列),但艺术之旨趣、评价之标准截然不同。其写作者之间,即便有深厚的友谊,也很难建立起一个可供探讨诗艺的共同的话语体系。
如果:平时有时间,我会阅读一些新诗。我的一些写新诗的朋友,但交流较少。新诗、旧诗皆诗,二者的关系应该是相互关联、互为促进的。我一些作品,也会融汇新诗中的一些元素包括新题材、新语汇等,以突破传统诗词固有范式,增强诗词的审美愉悦和张力。我认为,不仅是新诗,包括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如散文、儿歌、民歌等,均可供传统诗词创作汲取养分。
林杉:我习惯称新诗为现代诗或者散文诗。坦白说,我基本不阅读新诗,与新诗作者亦无交流。同时,古典诗词我亦不会花太多时间去阅读。相对的,我更喜欢关乎美食、冒险、旅行、电影、生活之类的小品文。我的书架上,几乎没有一本纯文学类书籍。除了专业书籍,更多的是冒险小说、旅行杂志、摄影杂志、电影杂志、美食杂志、家装杂志等。我始终认为,生活态度凌驾于创作态度之上,生活就是最好的诗。我欣赏有生活态度的新诗和古典诗词,不喜欢徒有其表,急于释放作者个体廉价思想的新诗和古典诗词。
新诗和古典诗词的区别甚大。我始终认为新诗的门槛过低,导致如今新诗界门庭若市,亦出现了种种所谓“梨花体”、“羊羔体”、“废话体”之类的口水诗。诗是应该具有美学欣赏意义的,即便目的是颠覆、讽喻、控诉或者思辨。在这一点上,我承认我很感性,在深究作品内在精神之前,我不可避免的追求表面的美好。
当然,作为舶来品的新诗对诗词写作是有借鉴作用的。所以我偶尔也写新诗,但都极短,更像是一篇短微博,比如:那夜/我在阳台抽烟/我抽了一半/风抽了一半。这诗谈不上有什么意义,抑或可能都不是新诗,只是在不能立马用古典诗词表达我的情绪的时候,这几个句子恰到好处。而关乎借鉴,比如新诗常用的“陌生化”手法就很好。当然古人其实也使用过,但新诗做得更加极端,有时效果也不错,只要不是流于形式的任性混搭。
除了借鉴新诗,还可以引入现代科技理论,诸如黑洞、虫洞、平行空间、蝴蝶效应等。同样是抽烟,我就写过“指间烟可逾维度,燃到红消不忍弹”的句子。
我今停杯:新诗读得很少,通读过的唯有海子。“万人都要将火熄灭/我一人独将此火高高举起/此火为大/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我一向以为海子此诗有“羲和敲日玻瓈声”之概。而海子与李贺,也正是千载而下精神相通的。
我与当下新诗作者从无交流。对现代诗固然不能抱悲观态度,因现代诗在中国发展才百余年,故而现在即对新诗下结论似也不太公平。鄙见所及,现代诗有两个传统,一个是外国的,一个是中国古典的。像冯至,就更接近中国古典的传统,像徐志摩、戴望舒,也都有意接近古典语汇与意象。庞德的部分诗也受中国古典影响。在此维度上,新诗旧诗俨然可通。然而现代化既崛起,古典家园必随之丧失,此一承接将越来越艰难。古典是温情的、理想的,现代则是绝望的、无情的。暂时来说,现代诗之方向,必将向现代之巨大绝望悲歌猛进,正如加缪所说,“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只有一个,那便是自杀”,内心冲突一旦激烈,真正的现代诗人也唯有自杀以殉诗一条路可走,如海子;否则必伪如白话鸡汤,如汪国真。虽然加缪也提出肉体毁灭和精神逃避之外的第三种“自杀”,即以希绪弗斯式的奋斗对抗现实的荒诞与虚无。但那终非解决之道,不能给心灵以慰藉。因之多数人内心调适的结果,只能以解构和消解来对待现实之绝望,这是大多现代诗人所走的第二条路(其实也即加缪所论的第二种“自杀”)。待国人完全适应现代化之后,则或将建立新的新诗标准,重构新的情感、韵律、语汇等系统,也未可知,因人类总要抒情言志。而古诗词则有其自足之空间,仍然会传承不绝,因中国文化之传统及先圣先贤之儒家至高理想永远不亡。
三、能否对当代旧诗写作的现状作
一番全景式的简介:存在哪些
圈子、流派和风格?都有哪些
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品?您自己
属于这当中的哪一类人?旧诗
作者是否体现出职业和年龄上
的特征?旧诗主要的读者对象是哪些人?
披云:我自己因为阅读兴趣的转变,近几年对当代诗歌的创作关注得比较少。不过总体印象中,当代诗词的写作,主要可以分为以下三个圈子:一、在《中华诗词》、《江西诗词》、《难老泉》等纸质媒体发表诗词的中华诗词学会系统和各省诗词学会系统中的诗人,其中声望较著者如江西省诗词学会的胡迎建先生、湖南省诗词学会的熊东遨先生、四川省诗词学会的杨启宇先生等。这个圈子因写作者基数极大,水准亦天差地远。总体来说,诗风以清浅闲适者为众,也不乏大量空洞的口号,即是我们平日所说的“老干体”;二、在故乡网诗公社、诗三百论坛、中国诗歌网、光明顶、菊斋等网络论坛发表诗歌的诗人,这个系统人员构成上极其芜杂,风格与水准也千差万别。其中较为著名的有莼鲈归客、胡马、嘘堂、碰壁斋主、李子、响马、伯昏子、李梦唐、胡僧、贺兰雪等;三、高校及各研究机构中的部分诗人,如傅义先生、刘世南先生、陈永正先生、钟振振先生、熊盛元先生、邓小军先生、段晓华先生、李舜华先生等。这个群体风格各有差异,但整体水平极高。
综上所述,我并不赞同当代诗词除网络无足观的提法。第一个圈子和第三个圈子中俱存高手。只是中国诗歌批判政治、关注现实的风雅传统,导致以网络为媒介的网络诗歌,更容易凸显并全面展现自己。而另外两个圈子的作者,因为各种原因,会在自己作品的传播上有所保留。并且近年来,三个圈子的诗人互通声气,圈子之界限已日益打破。至于诗歌“流派”一说,当代诗词创作圈子虽不少,部分优秀的诗人也都有自己鲜明的风格,但时间尚短,后学未成气象,当得“流派”二字者,恐不易得。
想多说一句的是,一直以来,第一个圈子中的“老干体”似乎成了众矢之的,大有为二、三两个圈子所围剿之势。其实大可不必。观点有二:第一,好风雅总胜过好酒色。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第二,拉罗什福科曾经说过:伪善是邪恶向美德的致敬。同理,精神与艺术的虚伪模仿,也是源于对崇高诗情的由衷礼赞,即便不是清醒而有意识的靠拢。
如果:刚才说过,我是一名游走于网络与现实诗坛之间的诗词票友,可能无法做一个全景式简介。就个人所知,当代诗词分为两大阵营——网络阵营和实体诗词学会(诗社)阵营。网络阵营以1960年后的中青年居多;诗词学会阵营则以各地诗词学会、诗社为主体,老同志居多。现在这两个阵营融合、互补的趋势已越来越明显。说到这一点,我要特别提到由平沙举办的国诗大赛(其前身为“屈原杯”),该赛事被国务院国学研究中心顾问、北大教授龚鹏程誉为当代水平最高、最具公信力的传统诗词比赛。作为一项借助网络平台举行的赛事,大赛成立了由首届状元独孤食肉兽担任社长的实体社团——承社,荟萃了当代诗词精英,获得了圈内的广泛认可,直接体现了前述融合、互补的趋势。简言之,通过网络成长起来的优秀诗人,其影响力正日益辐射到现实中,被各类诗词学会和诗社争相吸纳,并参与各类诗词活动,成为当代传统诗词创作的中坚力量。
就流派而言,我与众多网络诗友观点一致,不外“守正派”和“新派”,我本身应该也属新派吧。传统诗词作者除了“学院派”之外,五花八门,各种职业和年龄段的作手都有。实体诗词学会中老同志居多,我们福建有位前辈,马上就百岁了。网络上年轻人居多,90年代的也不少。而读者对象不仅取决于作品本身,还要看传播度。通过网络平台,一些优秀诗人的作品得到了广泛传播,如新派代表人物李子、独孤食肉兽等的作品,已为大家熟知。至于我的作品,因为比较流利晓畅,兼有造语状境别出心裁的童谣式诗词,深受很多小朋友的喜爱,我们当地一些小朋友都会背,还会自己配上动作和表情朗诵,呵呵。
林杉:嘘堂曾言:“当代诗词在网络。”且不论对错,至少说明,当代诗词的发展不是借由口口相传,亦不是纸张书籍,而是网络。网络和现实一样喧嚣,但是网络有一种说不清的自由。这种自由,可以忽略群体意识而更关注个体意识。在个体意识经常被群体意识绑架的今天,这点难能可贵。以网络为载体的当代诗词写作,或略似春秋时期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同时,自然有类似诸子的诗词领袖存在。这种创作局面,似乎不能全归于诗词作者的自发自觉。信仰的崩塌或使更多人愿意通过古典诗词来做“有病呻吟”。
关于当代诗词圈子,之前已有很多人给出不同见解。我觉得,可分为几个主要的阵营:官方诗词学会及其论坛、民间诗词学会及其论坛、民间诗社及其论坛、一般诗词论坛及贴吧、各高校师生以及天台所说的散客。这些阵营偶有交集,作品良莠不齐。但是,阵营多,不代表当代诗词就有多繁荣。恰恰相反,阵营容易造成“强关系”,强关系又容易造成同化,以及尽量避免碰撞。当代诗词圈子之所以相对平静,原因之一,可能就在于各人自守其阵营,洁身自好也罢,沾沾自喜也罢,气味相投也罢,总之基本相安无事。
我亦偶有加入民间诗社或者于诗词论坛挂版,但我生性喜欢独来独往,处于圈子之中,而疏离于圈子之外。至于诗词学会之类,我素是避而远之的。
关于当代诗词流派,我研究较少,并认为不是斯时斯世可以简单总结的。但谈到诗词风格,或可分为:古典派、现代派、闲散派和老干派。除了老干派是毫无价值的奇葩之外,其实古典、现代、闲散三派亦多有交集。古典派主张守正,多从古人处汲取养料,各高校学院派应该属于古典派,此外还有留社、持社等团体;现代派试图在古典基础上创新,甚至实验,代表人物有李子、嘘堂、独孤食肉兽等;闲散派或者谈不上有什么固定的团体,主要指一些古典派和现代派的中间人士,不刻意标榜派系,创作风格更注重个体体验,对古典有敬畏但亦不排斥创新。我个人风格属于闲散派,对古典派和现代派都有所亲近。
由于网络的出现,现在的年轻人更容易接触更多资源。当代诗词作者亦出现年轻化趋势。他们有学生,也有刚刚就业的职场新人;他们学习的专业和从事的职业也五花八门,未必一定是文学相关专业,本人即是理工科出身。如今在诗词界崭露头角的“80后”和“90后”众多,如国诗论坛主办的第一届和第二届国诗大赛,三甲里面都有“80后”和“90后”作者。但是由于缺乏引导,缺乏阅历以及固有圈子的忽视,年轻一代要成为当代诗词的中流砥柱还需要时间。
当今时代,功利主义大行其道。古典诗词沦为无用的爱好。如今,不可以随便和人说自己写诗词,因为 “写诗的”,已经成为笑柄。所以当今古典诗词的主要读者对象是古典诗词创作群体自己。古典诗词从来不是平民文化,其门槛较高,大众根本分不清什么是诗词,什么是格律,什么是韵律。报纸、网络等媒体上,经常可以看到被标为诗词的无韵无律的“四不像”一样的垃圾。更有诸多外行名家,随手一涂,亦称为诗。这,不能说不是古典诗词的悲哀。
我今停杯:当代旧诗坛的圈子主要有三个,偶有重叠交融,但亦鸿沟判然,三足鼎立。第一类乃“老干部”写作群体。此类作者大都读古典书少,略通平仄,深谙或皆能背诵毛泽东诗词。其诗词或讴歌当代政治清明并建设成就之伟大等,或写个人老境安乐,含饴弄孙,偶尔感叹青春已逝等,或代言“批判”当下个别世风世俗,质直议论。其情感似真似伪,或真而不挚。其艺术特点是殊欠典雅,直白无味,口语化严重,像白话诗中汪国真一样肉麻,很多只是一段既定字数的整齐说话而已。其最钟爱之体裁为七绝,词则以西江月、浪淘沙、如梦令、沁园春、水调歌头等平易之调为最爱,盖本毛泽东诗词也。要之可论者极少。
第二类是高校教授作者群,有的研究者名其曰“学院派”,亦颇恰当。此群体中的长者大都于80年代师从鲁殿灵光也似之老辈学者,又安身立命于古典文学研究,皆从读诗注诗起步,博览专精,是故诗格甚正,修养甚高。如陈永正先生、钟振振先生、段晓华先生等,皆为“学院派”之佼佼者。学院派以诗见长者,大都兼祧唐宋,有韵有骨,能得创获。学院派教授中较为年轻一辈,大都未能亲炙民国以来之老辈,学术重心亦多偏向于写规范之论文,其诗学修养未能比肩前者。这一群体多数亦受毛诗词之影响,部分内容和形式也都存在老干体之缺点,盖年轻时代皆历“运动”,80年代涤洗亦难尽也。“学院派”教授所培养出的年轻博士硕士作者群则不可小觑。所谓后生可畏,一则嫡宗正传,一则广交网络,兼取多师,苟能用心专注,加以天赋及阅历,虽未必大放光芒,然守道以待来者应无问题。但这一学生群体亦鱼龙混杂,加上有些能诗的同学也要走学术论文的道路,无余暇倾心学诗,很是可惜。
第三类是网络作者群。其间优秀诗人多为苏无名《网络诗坛点将录》所录。成就较高者有碰壁斋主、徐晋如、伯昏子、军持、李子、嘘堂、披云、孟依依、秦月明等,其作品各具面目。这一代诗人现在多在四十岁左右,基本上在网络兴起之前就已经打下基本功,所以网络诗坛一兴起,就有比较高的成就,原因亦在此。这个群体似可称作“点将录时代”,时间大致在2005年之前。2006年之后,可称作“后点将录时代”,此时很多高校的在读学生登上网络诗坛,他们大都是“80后”甚至“85后”、“90后”,在“点将录时代”既成范式之下,既得益于前者的探索,少走弯路,亦有崔颢在前的压力存在,加上阅历尚待丰富,故而一方面清词丽句甚多,一方面学养尚嫌不足,有成者亦尠,尚须待以时日。网络诗坛我的了解实也不多,认识的诗人也少,前面几位受访者又已论之甚详,兹不赘言。
至于我本人,可能哪个圈子都不算。我虽是古代文学博士,也将要去高校教授诗词学及文言创作,但因我懒于做学术论文与研究,与学术圈相交甚少;在网络诗坛也只是偶尔发帖,认识几个诗友,却素未谋面。大部分作品都未在论坛上发表过,但也可以说后面两类都沾一点。正如很多学院中的老辈教授也开有个人博客以发布诗词作品,有的还会参与网坛讨论。
四、您如何评价当代旧诗写作的成就?
与唐诗宋词的辉煌时代相比如何?
与当代新诗相比又如何?
披云:当代诗词与唐诗宋词不具有可比性,但自有其重要意义。它将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作为桥梁而存在,并且,必将通往大道。一方面,中国传统诗歌本就是承载士之精神的精英文学。精英的,永远不可能属于大众;大众的,也不可能变成精英。因此,无论如何鼓吹,当下人文精神之衰微,必将导致诗歌的没落。另一方面,从人类整个族群来说,每一个生命共同体,只能存在于一定的历史时期。无论当下如何愚昧与顽固,只要有先贤遗著存留天地,便如长夜无边,而爝火不息。每一次肉体生命的代谢,在爝火映照之下,便有可能是精神生命的重生。而在此期间,每一个孤独吟唱的灵魂,都只是传递爝火的柴薪与建造桥梁的陋石。这便是当代诗词与诗者的共同命运。
至于新诗,我知之甚少,无法评论。
如果:“五四”白话诗新创之时,传统诗词就因遭贬抑而日渐式微,经过了近百年的蛰伏,才慢慢开始复兴,民间诗社如雨后春笋在各地建立并成长,成为古体诗繁荣发展的重要阵地;更多年青人以网络为媒介,加入传统诗词创作队伍,成为传承传统文化的生力军;众多诗词专刊、诗词论坛、诗词QQ群、诗词微信等也为当代诗词的传播提供了多元化平台。然而,随着文化土壤的流失,传统诗词的繁荣,更多只是在圈子内的小繁荣,远达不到像古代一首好诗词出炉即可传唱天下知的地步。电视、电影、网络等现代休闲、学习工具铺天盖地而来,改变了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和阅读习惯。复兴途中的当代诗词与唐诗宋词没有可比性,与新诗相比也属弱势。究其原因,并非没有好的作品,而是没有一个好的氛围。如去年周啸天教授以传统诗词获得鲁迅文学奖,就引起了文学界舆论的轩然大波,反对、吐槽、讥讽、质疑者不乏其人。周啸天是地道的学者、文人,研究诗词多年,颇有建树,为何惹来偌多争议,并非其作品不佳,而是其以传统诗词获奖。因为在此前,包括各级政府主办的一些综合性文学奖如“百花奖”等,基本没有传统诗词的一席之地。甚至一些综合性报刊的主编直接说他的报纸不发表诗词,因为他们的编辑不懂。这不能不说是文学的悲哀,也是诗词的悲哀。
林杉:当代诗词写作的成就,最主要的,在于传统破坏和信仰崩塌之后的恢复和继承。面对文言环境的改变、诗词取士的结束、士大夫文人阶层的消亡,还能有如此多的人从事古典诗词写作,这足以让人欣慰。但与唐诗宋词的辉煌时代相比,当代诗词写作则是让人悲观的。我想我们有勇气去恢复去继承,但一定没有勇气去谈超唐迈宋,即便我们的科技如是。当前,我们要做的是认真地去体验“现代”,并对这个“现代”给出自我体验之后的思辨。
当代新诗我不甚了解。但在网络的催化下,极易被“快餐消费”。真正有思想、有精神的文本依旧是远离大众的。古典诗词和新诗都是寂寞的。当然,官方学会体系煞是热闹,是一种“贫瘠”的自我陶醉的热闹。
我今停杯:当代诗词就目前来看在整体成就上无法与唐宋及晚近比,这是显然的。即使拿民国来比,也是远远不如的。像潘伯鹰的诗和乔大壮的词,现在谁能比得上?新诗与诗词的评价体系完全不同,也无从比较。新诗作者多不以“修辞立其诚”为准绳,知人论世的传统文论在面对新诗时也就失去了效用。当代旧诗作者中,似还找不出一个可与海子诗所成就之名相提并论的。这是一个客观的事实。海子的新诗因为不像旧体诗词有唐宋以来的巨大影响和压力在,所以并无参照系,也得以光芒耀眼。然而如前所述,海子在古诗词的评价体系中,大约也只相当于李贺的存在。因为诗词并不以天才程度作为唯一的评价标准。即以天才来说,李贺去太白、屈子犹有间也。再者新诗因为其解构的特质,其评价体系本身就是可疑的。如前些年“梨花体”在网络上得到热捧,便是一例。至于如何评价当代诗词的最终成就,我想那不应该是我们这一代人考虑的问题。
五、在当代语境下,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
问题是什么?您认为旧诗在未来会
有怎样的前景?很多人认为旧诗是
一种落后的文体,它无法有效地表
现现代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您对此有何看法?
披云:如前所述,当代文言诗词,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人文精神的衰微。而在特定的技术层面,面临的问题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文言语境的丧失,另一个是现代象征体系难以建立。
首先,但凡写作,都需要语感。当代人主要生活于白话语境,若要进行文言写作,惟有靠强大的阅读量来保证文言的语感,一旦失去强大阅读量的支撑,其诗歌必然气息孱弱。其次,诗歌通常是需要通过意象来表意的,随着时代的变迁,诗歌中必然有新的意象到来。古人写“啼鹃”,读者便知用望帝之事;古人写“蝴蝶”,读者便联想到庄周之事。不但借此等意象,可创造优美之意境,也可以令表意更加简洁、鲜明。传统的诗歌与意象,已历经数百年来无数优秀诗人的实践,建立起了一个自身特殊的象征体系。但是,今人写诗,如果用“冰箱”、“彩电”等物什,则冷冰冰地无任何内涵,即便“玫瑰”、“车站”等意象,虽知其所指,亦嫌表意单薄。因为一个尽人皆知的默契的象征体系远未建立。
但是,虽然有这两个巨大的困难,但我对文言诗词的未来仍抱希望。首先,对经典的反复咀嚼,可以解决语感缺失之问题。但凡经典,都是常读常新的。惟有反复细读,方可其意自见,而在此过程中也能存留语感。其次,之于后者,则有待于伟大诗人和特殊时代,来新建或深化某一个象征体系。如东晋陶渊明“菊花”意象的树立,明清之际顾炎武、陈子龙等一批诗人对“精卫”意象的深化等等。
如果:艺术来源于生活,诗人要写出优秀的作品,就必须融入当下生活,触摸生活中的每一个鲜活的生命,表达自己真实的感受。如何去解读、剖析生活中新题材、新语汇,使其在诗中圆融自然、生动形象的表达,形成具有鲜明时代特色和个性特征的作品,是当前传统诗词创作面临的最大问题。
传统诗词除了文字与意境之美外,还有形式上的音调韵律之美。形式的整饬和韵律的协调本身就是一种美,尤其是这种美已经历史长河的检验而历久弥香。而对形式上的要求无形中也给传统诗词的创作设置了一个“门槛”,如何“戴着镣铐来跳舞”,在制约中求得自由,打造出完美的意境,这是传统诗词与新诗的主要区别,更是其难点和魅力所在。如今随着网络的发展,格律这个“门槛”已大为降低,只要作者具有相当的文字驾驭能力,阅读相关诗词格律创作网页,即可依葫芦画瓢,创作出符合格律的诗词作品。因此,正如我上面说的,当代传统诗词创作的难点,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内容,只要我们的作品是珍珠,那么,用古代青花瓷的盘子来盛这个珍珠和用现代的瓷盘来盛,并不会对珍珠本质造成什么影响,反而用青花瓷盛的珍珠因其古朴而多了一份厚重和韵味。如我们的传统诗词,可以很好地跟书法结合起来,甚至勒石、刻碑、题壁,而其他文体,显然不能如传统诗词这样好的做到这一点。
林杉:当代语境是白话语境,当代诸多文本是白话文本,这肯定不利于古典诗词写作。但当代诗词写作最大的问题是大量诗词作者的学养不足和体验不足。关于古典诗词有几个典型的误区:一是好诗词都是浅白如话的,利于口耳相传的;二是好诗词要平民化,要老妪能懂;三是诗词要为政治服务;四是曲解“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认为诗词主要反映时代发生的大事,但却忽略作者个体之体验。“老干体”基本都进入了这个误区。但事实是,诗词从来不是平民文化,李白被人称道的不是《静夜思》,而是他的古风系列。要读懂,必须有一定的学养。诗词亦从来不是政治工具,杜甫诗被称为诗史,但更是杜甫的个人博客,记载了他全部的个人体验。古典诗词写作,需要个人学养的提高,也需要个体体验的深入。不是用浅陋的文字描写你都没有去看过的奥运会,也不是用直白的口号去写你凑热闹去看却排了一天队的世博会。
古典诗词自有其生命力和审美意义,按理说,本不需要去担心其前景。但是科技日新月异,人心日益浮躁,真正潜下心来追逐自己喜欢的东西,似乎已经成为奢侈的想法。很多人来不及去选择喜好,就被大众裹挟,淹没于无数的快餐文化之中。
至于落后的文体,显然是从功利主义出发的。文体就在那里,无关乎落后先进。这只是门外汉不想学习诗词写作的借口罢了。古典诗词可以有效地表现古代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自然也可以有效地表现现代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甚至说,更适合表达现代人生活的丰富性。关键在于,作者是否具备学养与技巧,以及是否用心去体验。在我的作品《流年集》里,融合了香烟、沙发、时钟、维度、汽笛、轮船、霓虹、吉他、电杆、镜头、私车、涂鸦、底片、摩托、高架、菲林、街灯、橱窗、马达、芒果、车站、地铁、飞机、石库门、斜拉桥、冲锋衣、尼古丁等等诸多现代名物。感冒、拆迁、抽烟、网购、做饭、车祸、听音乐、看电影、看歌剧、看演唱会、看栋笃笑、乘货柜船航海、出国游、坐越野车冲沙、坐火车、挤公交车、使用Google Earth等现代人的生活画面亦皆有涉及。但是,单纯加入现代事物,并不能体现诗词的现代性,还需要作者的技巧使之融合而不突兀,同时,亦需要诗词能够反映出作者独特的个人体验。当然,这并不容易,我也在不断努力和尝试。
我今停杯:当今旧诗写作面临的最大问题当然是文化土壤的丧失。诗词,在当代与古琴、昆曲一样,是属于小众和精英的艺术。然而我也并不担心其传承问题,因为总是会有人喜欢和热爱它。我想我有一首小诗可以间接地回答这个问题。“蒋山如梦里,秋思在长安。朋辈风云散,六朝烟柳寒。沦胥悲大雅,旅食少清欢。寤寐从今夜,扪星诵考槃。”
以旧诗为落后的诸君,恐怕是和我少年时代一样中了现代性之毒,不值一驳也。
六、你认为旧诗写作者应该具备怎样
的禀性和知识结构?比如需要阅
读哪些书籍,增加哪些阅历,培养
哪些品格?
披云:写旧诗需要阅读。光“尊德性”是不够的,还要“道问学”。没有思想和词汇的积累,写诗无从谈起。但是,既非专业学习一门技能,我不太赞同给人开书单,因为这完全没有必要。文史类的切入面极广,每个人不妨从自己感兴趣的一个点深入下去,再做扩张。照着某一张书单做功课般往下读,岂不成了经典的填鸭。而不感兴趣的事情,本身也很难坚持下去。
如果:要热爱诗词,要有灵气、有天赋;要以生活为创作的源泉,写能打动人的真诗,而不是无病呻吟剥皮仿前人意境的“假古董”。体现在具体创作中就是:要以意为先,循律而不拘律;要与时俱进,知古而不泥古;用语要自然精炼,以平常语道不平常境。
林杉:天赋、热爱和学养。感兴趣的书都可以去读。我本人基本是少读书不求甚解的那种,喜欢读完就忘,相信需要的时候,自会想起来。我喜欢那种有生活态度,弥漫人间烟火的书籍,比如梁实秋先生的《雅舍谈吃》,舒国治先生的《理想的下午》、《台北小吃札记》,沈嘉禄先生的《上海老味道》,金宇澄先生的《繁花》,以及《花甲背包客》之类的旅行书籍等等。至于阅历,我主张生命不息,折腾不止。只要不违法、不违背道德,想要尝试什么,那就去做。我的目标是走遍全球。
我今停杯:这个问题古人的诗话词话说过很多。皎然《诗式》论及谢康乐诗的好处时说:“直于性情,尚于作用。”说明了写诗的两个要素,即性情与技法。性情泰半从天赋中来,一往情深、哀乐过人之人诗作自也感人至深;天资颖拔者对语汇和技法的掌握自也比一般人来得快。然而也可以通过后天努力,有以涵泳养成之。孟子云:“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一切古典文艺,基础都是一个养气功夫。这两个要素都可以通过读古人书来“养”。书单则很多人开过,《四库全书总目》最全,翻翻就知道该读什么。我的看法是除经史百家外,诗集宜选本泛览,但名家需要精读通读,比如读老杜读义山读清真白石,要读他们的全集,全面彻底地理解他们的一生,才能真正养出心性。同时也要读后贤对他们创作的评价,以明技法之得失。其他类推吧。
钱钟书先生说过,“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诗词的道理是一样的。《世说新语》文学门记载了一段有趣的公案,谢公安石在家庭聚会的时候,问子弟们诗经哪一句最好。谢玄说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而谢安却说:“‘訏谟定命,远犹辰告。’谓此语偏有雅人深致。”我认为,这种“雅人深致”,正是古贤士大夫谋国深远的现实精神与忧患意识的体现。清代标举神韵说的王渔洋评论世说这一条时说道:“太傅所谓‘雅人深致’,终不能喻其指。”清末同光体领袖沈曾植却盛赞“訏谟定命,远犹辰告”的“雅人深致”,“为诗家第一义谛”;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者,为胜义谛。这说明了沈曾植平生对士大夫立场的坚守,对儒门诗教观的拳拳服膺。“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当然是极美的,这种美,是老妪能解的美;而“雅人深致”之美,却经常为人所忽略。王渔洋这样的大诗人尚不能领会,何况其他人呢?
七、旧诗是否特别重视渊源和门户,
当代的任何一位诗人,都能从
某位古代诗人那里找到渊源,
是这样的吗?
披云:中国人一向有“托古改制”的传统。在政治上,孔子一生矢志于恢复周礼,然非玉帛所云;王莽篡汉建新,终至五铢不复。而晚清的龚自珍,他自己虽然说“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但是,他终归是被后人视为开一代风气者。在文学上亦是如此,陈子昂高举“建安风骨”的大旗,自汉魏诗人处汲取能量,却开唐诗风气之先;韩柳古文运动,号召学习秦汉,其流风也波及宋代散文家,终由文学革命走向思想革新,开宋明理学之先河。由此可知,所谓渊源,只是词汇、文体、风格上尚友古人,在此一层面上,诗人自是渊源有自;但在学习古代诗人的过程中,必然转益多师,并且每个人所抒写的主题不同,又会各自形成自己独特的风貌,自不必拘于门户。因此,渊源有自,胎息古人,自可驰骋高蹈;而亦步亦趋,拘于门户,不免画地为牢。以当代网络诗词最为特殊的所谓“实验体”数家为例:李子体渊源北宋,擅长白描,如“山里人”系列;嘘堂诗学汉魏五言,时古直,时缅邈,如其组诗《忆故人》、《故居》、《拟古九首》;响马诗受汉乐府影响极大,诗存古拙沉雄一面,如其《公无渡河》、《击刁斗》。他们的作品与古人所作迥然有别,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但他们又都不是只学一家,虽有渊源,却无门户。
如果:我认为传统诗词并不重视渊源和门户。我所熟悉的不少优秀的网络诗人,除了“学院派”之外,部分诗人也有“拜师”或者加入某个社团,相当一部分作手都是“散兵游勇”。我们可能会比较喜欢某个朝代、某个诗人的作品,但在创作时,除了广泛地从前人作品中汲取营养之外,还要形成鲜明的个性特质,这样才不会泯然于众人,如李子、独孤食肉兽等,均被公认为自成一体,包括我自己,也朝着这个方向努力。
林杉:我本人是不重视渊源和门户的。我也没有所谓的门户。喜欢谁的作品,就去看;不喜欢,就远之。总之,我比较随性。
我今停杯:这种对应是很难说的,每个诗人都是独特的存在,其所汲取的学养,也是转益多师的。古诗词有着优美深厚的传统,蕴藏无穷无尽可供后人取资的宝藏。其门径甚多,从哪一条路悟入,要看个人的性情。但概而言之,也不过唐音宋调两种。钱先生的《谈艺录》讨论唐宋诗之别,说“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高明者近唐,沈潜者近宋”。(“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唐以前之汉、魏、六朝,虽浑而未划,蕴而不发,亦未尝不可以此例之。”)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作诗也是为己之学,门户之见,实属无谓。我觉得,无论学唐学宋,只要以自己的禀赋性情去写。饱蘸个人生命底色的诗,必然是真诗好诗。无论你的性情是一花一叶,高山长河,还是星辰日月;无论你的心绪是晴光潋滟,山雨欲来,还是冰雪满川:都不妨碍其美好诗意的呈现。但也有个前提,那就是不偏离正道,即诗教传统所说的“得性情之正”。必须如君子修身一样,有不断向上的追求,保持高雅的旨趣。
八、有人说当代旧诗的出路在于创新,
您是否同意?较之古代,当代旧
诗发生了哪些新的变化?
披云:萧子显在《南齐书》中固然说过“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的话,但是,以当下文言诗之际遇,其出路惟在继承。并且,除了某种固定的文学样式,最需要继承的是勇于揭露和批判现实的风雅精神。因此,一定要从宏观上评价文言诗新变的话,那这个变化就是精神之孱弱与用词之鄙野。
如果:同意,传统诗词要在继承中创新,要实现古典情怀与现代的感悟有机的结合。至于说变化,主要应该体现在当代语境和元素的植入上,这也都和我们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
林杉:创新不是出路,只是其中一个手段而已。而这个手段还必须建立在掌握传统功底的基础之上。古典诗词之死,必不是因为创新不足,而是普适价值的抛弃。创新与否,古典诗词都处于边缘,不是大众文化。
我今停杯:我认为不可脱离传统妄谈创新。我们这个时代最应该做的是努力承传晚清民国以来的统系,而非侈言新变。至于作品内容、思想与情感上的开拓,则随着时代运会之转移,个体性情与经历之差异,自然会发生。就个人而言,我不会刻意追求形式、风格上的新变,也不会“争价一句之奇”或一字之创,我更看重的是作品的完整性,和如何忠实地表达自我。如此,则自然会有与古人不同之处。我的老师钟先生论诗词创作,讲求“真善美新”,允为碻论。如果真善美尚未有得,而先求创新,无异于舍本逐末。学古到一定层次,自然能不求新而自新。
九、您的作品具有怎样的特质?
能否结合一两首具体作品
作一番自我解读?
披云:向别人讲述自己的诗歌,感觉就如同向路人剖白自己。一则未必能取信于人,二则自己觉得尴尬。拙作还是留待有兴趣的读者来解读吧。
如果:2004年开始接触诗词对联时,我的儿子还没两岁,十年光阴弹指之间,当时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儿子现在都上初中了,比我高了。我的诗词创作也跟着我的儿子一同成长,作为一名母亲,这种情怀理所当然地投射到我的作品中,形成了我具有童谣色彩的诗词作品,或者说是“儿歌”。如下面这两首:
浣溪纱·夏之物语(选二首)
垒个沙堆就是家,采兜桑葚味堪夸。红红脸蛋笑开花。
天上一窝云朵朵,河边几个脚丫丫。手中闲钓篓中虾。
拾起蛙声入梦乡,童谣荡过老桥梁。儿时脚印一行行。
风语叮咛花骨朵,星眸闪烁夜橱窗。银铃街口响丁当。
这些“儿歌”因其所洋溢的童心、童趣深受小朋友的喜爱并得到诸多同仁的推重,被戏称为“如果体”。
我出生于文风浓郁的永安吉山,清时一个五六百人的村庄就有书院九所。抗战时期福建省省会更是内迁至此七年半之久,当时成立了南社闽集,诸多文化名人云集于此,形成了独特的抗战文化。家乡的山山水水和人文精神已经融入我的灵魂,付诸我的笔下,形成自然清隽的山水田园诗词,一些前辈也评价说带陶渊明、王维色彩。如下面这两首:
黄昏
鸡鸣青石巷,犬出白柴扉。
农人鞭暮色,相与老牛归。
踏莎行·夏
影驳槐庭,蝉鸣檐瓦,蜻蜓飞上葡萄架。前坪稻谷晒金黄,鸡雏偷食阳光下。墙脚蜗眠,墙头瓜挂,幽居茉莉香无价。芭蕉叶底梦清凉,一泓青绿风如泻。
以上两类作品都是用白描的手法勾画人物和场景,充满生活气息,体现了诗词创作中的“小我”。而另一类作品,则是努力去体现时代特色和“大情怀”。如下面这首:
感事
新闻又报北京连天雾霾,时人多戴口罩上街。又闻有欲售新鲜空气者:
口罩屏前最可亲,如何佳气亦论斤?
愿抓一把闽山绿,洒向京华作邓林。
在获《诗刊》社2013 年度“子曰”青年诗人奖时,评委会有一段写给我的授奖辞,虽有过誉之处,但不妨列出,以供参照:
刘如姬的诗词,视角独特,感觉细腻,如曲径探幽,意趣盎然;语言干净,不事雕琢,如清水芙蓉,自然清新。她的作品关注日常生活,善于从时事新闻、人间世相中捕捉诗意,选取典型事件、场境,无论沉重或轻松,宏大或细微,都剪裁得当,独具匠心,富有女性特有的悲悯情怀,动人心弦。她的诗词,技巧日益纯熟,婉转隽永;表达举重若轻,言近旨远。
林杉:直到2013年初我才开始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其实也谈不上所谓风格,我主张气息论,作品必须符合我追求的气息,表现形式上是古典与现代融合,表达意义上是寻求个体体验的实现,而表达手法则借鉴现代电影镜头语言,综合运用长镜头、特写镜头、跟镜、空镜头、画外音(旁白)、快切、闪回、变焦、蒙太奇等手段。具体可参看下面的作品:
意难忘·夜独行忆旧,赋此
夏令方初。有微风吹起,夜的裙裾。重城灯火灿,繁会等闲居。楼影短、月光虚。班驳碎靑梧。向身旁、公车移过,人面模糊。
独行能与谁俱。任发丝疯长,泛起髭须。相逢心紧絭,再遇梦踌蹰。当日事、恍如无。渐远渐分疏。又烟烬、依稀落在,某个街区。
事实上,忆旧是古人经常写的一种题材。重点是现代人所处的环境已然不同,相同的情感需要用不同的比兴展示出来。如果还是学古人一样的兴象,来表达现代人的情感,则终觉隔膜。居于城市之中的现代人,不应该忽略眼前的风物,而一味靠近古人,摹写类似“剪烛”、“挑灯”、“闻砧”、“闻鼓角”、“敲唾壶”、“倚画屏”等动作,或者使用现代基本看不见的名物来兴象。这首作品融入了公车、香烟、街区等现代名物,描述的是现代人于某个夜晚,独行在陌生街市而怀念往事的场景。
“夏令方初。有微风吹起,夜的裙裾。”这是一组客观的全景空镜头,呈现现代都市的夜晚,交代时间。
“重城灯火灿,繁会等闲居。” 等闲居,表示有人物出场,这一组是主人公视角的远景主观镜头。
“楼影短、月光虚。班驳碎青梧。”镜头拉近主人公身边,特写高楼的影子和梧桐叶筛碎的月光。
“向身旁、公车移过,人面模糊。”主人公入画,采用变焦镜头。公交车擦肩而过,虚化乘客的脸谱,凸显主人公的落寞。
“独行能与谁俱。任发丝疯长,泛起髭须。”一组跟镜加快切镜头,使用蒙太奇手法。发丝变长、髭须泛出不是一时一刻发生的,而是使用电影镜头的快切,来体现在作者主观世界周围事物的无厘头变化。这个场景,就像周星驰电影里面,周星驰在前面走,后面的路灯渐次熄灭的场景,客观世界未必如此,但当事人心里已然如此。
“相逢心紧絭,再遇梦踌蹰。”闪回镜头,插入往事片段,照应忆旧的主题。
“当日事、恍如无。渐远渐分疏”句使用了“淡出”和“化”的镜头语言。往事淡出,化入现在的画面。
“又烟烬、依稀落在,某个街区。” 主人公出画,长镜头做结,镜头最后停留于落在陌生街区的可能尚有余温的淡红烟烬。
绛都春·几米地下铁之城市印象
寻寻觅觅。在纷华城市,同为浮客。拉上箱囊,走向人行路之北。街灯闪过青黄色。正鼓噪、往来车笛。渐高楼宇,不见蝴蝶,梦无从役。
谁识。参差面目,擦肩后、一片霓虹光迫。锁闭橱窗,模特无言罗历历。陌生笑靥终难挹。向栏角、恍然长立。我与风景无关,互相抵斥。
这首作品依旧融入了“拉杆箱”、“人行路”、“街灯”、“车笛”、“霓虹”、“橱窗”、“模特”等现代名物。所写是几米漫画《地下铁》的场景,表达的是钢筋水泥丛林里,漂泊现代人的寂寞与不安全感。
“寻寻觅觅。在纷华城市,同为浮客。”长镜头,主人公入画。
“拉上箱囊,走向人行路之北。”跟镜。特写拉杆箱。现代人漂泊的标志之一。
“街灯闪过青黄色。正鼓噪、往来车笛。”主观镜头。街灯不断变换颜色,车辆不断往来,使用电影快切镜头实现。
“渐高楼宇,不见蝴蝶,梦无从役。”仰拍。强调遍布高楼的逼仄感。“不见蝴蝶,梦无从役”,反用欧阳修《玉楼春》“蝴蝶时时来役梦”之意。表示梦想遗失的无力感。
“谁识。参差面目,擦肩后、一片霓虹光迫。”以主人公为中心,甩镜头到周围路人。用变焦表现路人面目的模糊虚化。
“锁闭橱窗,模特无言罗历历”写站满无声模特的橱窗构成画面的后景,是一种诡异的存在。
“陌生笑靥终难挹。向栏角、恍然长立。” 模特脸上定格无情感的笑容。继续跟镜,主人公停止,使用全景展现主人公及其周围环境。
“我与风景无关,互相抵斥。”长镜头作结。变焦虚化主人公,周围城市风景逐渐清晰。表现人物和环境的格格不入。
我今停杯:钱钟书先生诗云:“南华北史书非僻,辛苦亭林自作笺。”自注已见笑大方,何况自作阐释。且偷个懒,以《九歌》(澳门大学施议对教授主编)第四期即将刊出之拙稿《支离集》的编者按语来塞责:
当代青年诗词创作,可谓远绍唐音,辅济宋调;近慕民初,兼祧清季。隐然蔚成大国,讵可视之曹郐。渊渊乎,好古敏求者伙颐。然狂澜既宕,泥沙遂下,景从者不辨牛马,往往似是而非,弊亦生焉,末流者尤甚。此固江海之颓波,初非尊体诸宗所能预。个中志趣高深,彬彬文质,学才相济而心手合一者,亦有数子,可具论焉。……桐城张君文胜博士,乃金陵钟先生门下高弟,清标俊格,学有本源。所制七律,雅健雄深,经史百家之言,往往如探囊俯拾,而属对尤称工致,论议亦极精切。此固天赋情性之正,亦得乎其好古笃学、研精覃思之功。其《次韵钱钟书先生阅世诗》云:“崩断昆仑玉石摧,长歌吟罢动深哀。何曾鲁壁无残简,至竟秦坑有冷灰。万马齐喑天自醉,满枰皆劫席难推。平生悔学屠龙术,袖手海桑知几回。”殊无愧于槐聚元唱,中二联悲恸之深,或有过之。《明太祖》诗云:“亦豪亦贼亦轩羲,食虎啖龙天吏姿。大抵高皇能将将,莫教冢宰自师师。分藩始失治安策,夺统终归类我儿。一代勋臣陪血食,忠魂冤魄绕灵旗。”道尽重八生平心事,可敌一篇《太祖本纪》;而风人言外之旨,所刺固非一重八,会意者自可揣摩得之。五古《感怀》云:“应龙苏民困,曳尾画河水。忆与蚩尤战,虎豹纷披靡。恶斗凶犁谷,鳞伤只自舐。功成遭天殛,赤血流千里。皮骨散如山,双目犹不死。海人掇龙膏,雕壶献燕市。燃灯通霞上,烟色凝丹紫。群氓咸遥拜,惟王多受祉。”追风太白,而寄慨遥深,别开一境。《七夕》诗云:“习习金风鬓畔轻,云旌记得赴春明。偶逢宝瑟偏传恨,可是华年不解情。一水清凉星可掬,万山苍翠目初成。深恩薄幸灯前数,想像西窗阿鹊声。”段晓华教授赞曰:“绝去凡常绮怀蹊径。”雅人深致,可见一斑。赠答诗有同韵二首云:“秋气泬寥安可当,予怀渺渺欲深藏。杖藜叹世者谁子,明月美人兮北方。两戒休为伤廓落,一尊岂必酹苍茫。他年梦想倘时至,为说秣陵烟雨凉。”“脱手弹丸安可当,凭君聊忆旧昂藏。犂牛子岂山川舍,生马驹无控捉方。何必时贤嗤落落,向来古意堕茫茫。哪堪今日过都国,雨打霜毛到骨凉。”句法一何夭矫腾骧,不啻龙跳虎卧。以经史杜诗成句入对而精工绝伦,复能熔铸无间,非笔力如椽者莫办。他如《洗儿》诗云:“愚犹能祝与苏子,恶不可为怜范公。”意何长焉。《夜坐》云:“难巢翠鸟三珠树,徒拾炎皇九穗禾。”采何壮焉。《观棋》云:“此世界非公世界,死长安即葬长安。”隶事何精妙焉;其诗蕴意深厚,而诗风亦不主故常,孳乳多家,面目丰富。《次韵定庵秋心三首》深得定庵郁勃骏奔之概,虽铦利不及,而沉挚犹有过之;《次韵义山无题》数首、《和黄仲则感旧》四首,又深情绵邈、修姱绰约之至,义山高处或未能至,平视仲则殆可无愧。……偶作小令,亦臻高妙。《清平乐》(除夜)云:“浅斟春酿。容易天涯想。门外万重烟火幛。作就繁华模样。休休屈指流年。如今叵耐歌弦。那更五湖归去,一江寒水寒烟。”得北宋之浑成,兼南宋之思力。《菩萨蛮》(壬辰新正)云:“一天烟火纷然坠。一城灯火茫然意。天畔大星寒。徘徊城外山。庭梅微染素。梦里香盈树。树亦不违仁,无情恐是春。”沉着千钧,直接清季。《减兰》(题兰花册页)云:“众芳芜秽。楚殿一枝谁与佩。红泪汍澜。莫作倡条冶叶看。含情动操。集雪委霜犹茂茂。分付春光。水涘山涯浩荡香。”体物寄托固深至高远,而浩荡之气,直从孟子韩公之文中来,岂徒饰章句者所能梦见。……有知之者谓予曰:“其人朴讷静穆,渊渟岳峙。苟非其分,虽一毫纤介莫取。其操也。”《孟子》曰:“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张君之诗,可谓行不由径,师古有成,摛华撷实,有光辉者也。
这段文字应是出自澳大胡善兵君之手笔,经施先生润色裁定的。胡君是我南师同门,现从施先生读博,他有好我之心,故推扬过当。失实之处,读者自可分辨。
十、您认为诗歌写作的意义何在,
是一种个体的言说和宣泄,
还是某个群体的代言,抑或
是一种改变社会的工具?
披云:诗各有体。在我的理解,乐府大多为群体代言,而古诗与近体大多用以抒写个人的生命体验。我基本不写乐府。
如果:诗首先是自我的、个体的言说和宣泄。要打动人,首先得打动自己。在打动别人、引起广泛共鸣后,自然而然会对一个群体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唯诗词,所有文学作品概莫能外。
林杉:我始终关注个体体验,认为诗歌应该是一种个体的言说和宣泄,不应该被群体意识绑架。至于改变社会,这不是诗歌的使命,诗歌的使命是认识自我、认同自我以及宣泄自我。认清自我,才能认清别人。
我今停杯:诗歌首先是个体的言说和生命的宣泄,然后才能谈得上兴观群怨的功能或价值。在这个时代侈谈以诗歌来改变社会,无疑自作多情。只能说风雅自有其生命力,今日仅如一线而能维系不坠,即是明征。倘能使一些读者于诗教获益,感发其高情雅怀与向上之心,已是善莫大焉。
十一、 您认为您的作品能流传于世吗?
为什么?
披云:我是从事出版的,一本书能否流传,能否成为畅销书或常销书,除了自身的品质,还有很多外在的因素。作品之流传,其实即为精神生命之延续。先贤说“死生有命”,所以我们惟“修身以俟命”。用坦诚来记录真实的思想和事件,以保证所写是“真诗”,不制造假古董。至于能否流传,我认为不必管他。
如果:写温暖的诗,走自由的路,做干净的人,我喜欢写诗,我写的诗有人喜欢,就足够了。至于作品能否传世,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留给时间去证明吧。
林杉:有二三子记得已然足矣,何谈流传与否。诗者关心是否被大众广泛接纳,已经是一种屈服于群体意识的失败。
我今停杯:作品在完成后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至于会不会流传,那不应该是作者考虑的问题。写诗本是最孤独的事业,况于斯世。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我们这一代人,诗词真能在千秋万世之后广为流传的估计很少。清代那么多诗词,现在能“传”的有多少?“传”的概念也不好界定,一人读和万人读的“传”是不一样的。后人论我们这一代,应该是将我们和晚清民国划在同一个大分期里的,我们相对晚清民国的前贤,实在太微不足道。这不是我们不努力,所谓时也,世也。当然,不排除千载以下有一二素心人重新发掘我们在如斯之世的苦吟和悲歌,与作为前人的我们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的可能。楚人亡弓,楚人得之,我们中无论谁的作品“传”下去,都有斯世读书人大致相通的情志、理想在其中,后人苟能读其一二,从中窥见我们的彷徨与挣扎、坚守与超越,此一时代就可以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