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冯至随同济大学避难
2015-11-04冯姚平
冯姚平
父亲冯至随同济大学避难
冯姚平
写下这个题目,若有人问我,那时候你多大?答曰,一岁三个月。若再问:你有什么资格写这个题材?我说,我能写,父亲的文章、母亲的回忆、大人们的讲述、和同济人的接触,还有,改革开放后那些同济老同学热情洋溢的来信都给我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冯至在上海吴淞家中工作
一、从上海转移至赣州
那时候我父亲冯承植(冯至)在同济大学当教授,兼附设高级中学暨德语补习班主任,母亲姚可崑在同济附设高级职业学校教德语。我们家租住在吴淞镇的一座小楼房里,离附中不远。这里空气清新,生活方便,小街上能买到各色各样新鲜的海鲜和青菜。父亲上班,母亲每周四次乘小火车去江湾高职上课,我的奶妈(母亲产后生了一场大病,没有奶,为我请了奶妈齐桂兰女士)忙完家务,就用小车推着我去黄浦江边散步,那是多么安逸美妙的日子。
好景不长,七七事变发生了,紧接着的是日侨撤退,日本军舰驶入扬子江,平津陷落。我的表姑陈蔼民清华大学毕业后也来到上海,住在我家。全国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紧张,上海一旦打起仗来首当其冲的就是吴淞,母亲每次去江湾上课,就看见戴钢盔的士兵在路旁隐蔽着,形势已十分严峻。镇上的居民先是三三两两,最后是成群搭伙地离开了,我父母也在上海法租界霞飞路22号临时租了两间房,让表姑、奶妈带着我和简单的行李住进城里。暑假母亲也搬进城里,只剩下父亲在吴淞忙招生的事。这座本来繁华的吴淞镇一下子变成了一座死城。8月12日下午当父亲离开时,吴淞到上海的小火车已经停驶,只得跳上一条小民船。黄浦江两边停靠着的都是日本军舰,舰上的大炮已经退去了炮衣,甲板上日本军官手拿望远镜不时向四方瞭望,小船就在这种阴森恐怖的夹缝中穿行,到达上海时已是万家灯火。八年后,日本宣布投降的那天晚上,父亲在《八月十日灯下所记》一文中详细地描述了当天的情况,我在网上“吴淞”条目下读到过这篇文章,这可能是对战争爆发前吴淞镇最后的写照。
听说小火车已停,眼看着天黑了不见人回,我的娘急坏了。听着外面 “哪里哪里被炸了……大世界也炸了”之类的传言,我娘吓得要命,非要出去找我爹。劝不住,表姑只好陪她去,她们刚要上电车,后面一把被人抓住,回头一看是我爹,他说:“这种时候,你们还要上哪儿去。”好悬啊!此时,闸北一带的炮声隆隆响起。
8月14日,中国空军第一次出动轰炸日本停在黄浦江上的军舰,父亲站在凉台上望着飞机的出没与回旋,忘记了一切,从傍晚直到夜深,最后飞机早已飞回不见了,他还是舍不得下来。抗日战争全面展开,人心振奋,从此可以洗清多年的民族耻辱,兴奋的心情支配着上海的市民,把各阶层的男女老少融为一体,大家同仇敌忾,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济大学的师生组织起来,夜以继日,忘我地投入抢救伤兵和难民的救护工作。8月末,日本飞机接连轰炸吴淞地区,同济大学惨遭破坏,我们那可爱的小家也未能幸免。父亲最后离开时,想带回点什么,环顾四周,无从下手,只是从墙上摘下他心爱的“塞纳河畔无名少女”的面模和几个镜框,里面镶着他在罗马买的《奥尔弗斯》和《爱神的诞生》浮雕的照片。伤心的是,这辗转万里,历尽艰辛始终未离父亲身边的面模没有逃过“文化大革命”;欣慰的是《奥尔弗斯》至今还陪伴在父母灵前。我们的全部家当只剩下事先带进城里的两只手提箱、两个装铺盖的大行李袋,都是父母从德国带回来的,轻巧、结实耐用,在我们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它们立了大功,如今都还“健在”,只不过早已“离休”了。
上海战事更为激烈,同济大学决定搬迁(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搬迁”这个说法,反正我小时候只知道“逃难”)。9月中旬,一岁零三个月的我开始了逃难生涯。此时表姑偕同她的同学陈明绍(后来成为我的姑父)去了兰州,她的父母在那里。我们一家四口在一个月明之夜登上了开往金华的火车。皓月当空,敌机来袭,警报频传。半夜,快到钱塘江时,列车停下了,旅客们下车步行过江。母亲能干,一手提一只箱子,奶妈抱着我,一家人心情紧张地匆匆走过钱塘江大桥。此时,无人欣赏皎洁的明月,恐怕心里还埋怨她只顾显示自己的冰清玉洁,不理会民间疾苦。
到了金华,首要的是找地方落脚,好尽快开学恢复上课。当时以为战争打不了多久,这儿离上海近,先在这里稳定一段时间,等战争结束就迁回上海,谁又能料到这是一场持久战呢。我看过一封附中老同学潘世和于1978年底写给父亲的信,谈到在金华找房子的事。那时他随着家人也来到金华,刚在醋坊岭大街租上两间房住下,日本飞机来轰炸,他母亲害怕,就又迁往乡下,他仍住在城里。他说:“有一天,在街上遇到老师和姚先生。你们刚来金华,一时找不到住处。我正好有一间空房,就转租给了你们。这样,我们共居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家在芝麻山头租了三间房,门外不远就是李清照“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的双溪。金华是个好地方,山奇水秀,清洁整齐,居民和蔼,物价低廉,没有大城市的喧哗冷漠,却有小城的安宁亲切。父母爱上这个地方,甚至相约将来老了到这里来度晚年。
冯至妻子姚可崑和女儿冯姚平(作者)
又是好景不常,11月12日,上海沦陷,日寇紧逼杭州,日本飞机不断空袭金华。在频繁的警报声中,已经不能正常上课。同济大学不得不再次搬迁,这次的目的地是江西赣州。这一路《同济大学校史》是这么介绍的:“从金华到赣州,迁校工作,困难重重。由于当时军运频繁,火车从金华开出,需费时四五天,才到南昌。再从水路乘木船,溯赣江而上,一路滩多水急,部分师生员工押运校产历时20多天,方到达赣州。”
我们也是几家人挤在一条木船里,船篷低矮,白天直不起腰,晚上大家并排而睡。只有当船停靠码头时,可以上岸舒展一下筋骨,观赏一下市镇风光。船行六七天,到达赣州。这一路,真所谓“同舟共济”,大家共办伙食,互相帮助结下深厚的友谊,沿途也体会到民间疾苦。我父亲随身携带了一本日本袖珍版的《杜甫诗选集》,他翻来覆去地读,越读越深入。感叹自己虽然生逢乱世,却不自觉,一直做着太平梦,不能理解杜甫,如今“携妻抱女流离日,始信少陵字字真。未解诗中尽血泪,十年耻作太平人”。这是他进一步认识杜甫,走近杜甫的开始,是他萌发研究杜甫,为杜甫写传的源头。这一路,所到之处,处处引发他对南宋爱国诗人辛弃疾、陆游等的怀念,正是“方辞漱玉双溪畔,又作稼轩皂口行,远志当归千古恨,而今此路我重征”。船泊万安,在一个小书店里买到一部《陆放翁集》,他说“寒江几日凄风雨,夜泊万安岁已迟;苦忆秋风铁马句,街头买得剑南诗”,对他们的苦恼、悲愤感同身受。条件所限,父亲把这几首诗(《赣江四首》)写在一本《宋诗钞略》的后面,日后收入《冯至选集》时文字稍有改动。
冯至(左)与郭惠申
二、1938,最倒霉的一年
1938年1月同济大学在赣州开学了,生活好像也暂时安定下来,实际上却是暗波汹涌。父母总说,噩梦般的赣州是最不堪回首的地方。直到父亲去世后,看了一些当年同济附中老同学的来信和文章,我才多少有些明白。
1935年底、1936年初,正值全国掀起抗日救亡运动的高潮,青年学生们热血沸腾,同济附中的学生当然也积极响应,要求政府停止内战,北上抗日。而学校当局却开除了领头的学生,一些普通群众也接到学校训导处的警告函。为控制同济大学,国民党派了一些分属复兴社与CC派的特务分子以学生身份到同济来。上同济需要用德语,他们不会,只得先上附中。这些人来了积极发展组织,不断抓住一些鸡毛蒜皮制造事端,所以当时同济的政治环境相当恶劣和不平静,反动势力猖獗,压制打击进步学生。而父亲正好这个时候到同济任职,初到同济的他对同济复杂的政治形势茫然无知。
1935年9月我的父母从德国留学回来,船到上海首先去看望父亲长兄般的老友杨晦。父亲向他述说了自己几年来的思想状况,杨晦听后严肃地对他说:“不要做梦了,要睁开眼睛看现实,有多少人在战斗,在流血,在死亡。”给了父亲一个当头棒喝。到同济后,父亲邀请杨晦到附中任历史教师,杨晦结合教学对学生进行爱国主义教育,主张抗日,反对法西斯,深得广大学生的欢迎热爱。父亲一直专心读书做学问,缺乏政治头脑,但他为人正直,秉公行事。他爱护学生,支持学生爱国、要求抗日的正义活动。“附中学生课外组织救国会、读书会、话剧团、歌咏队以及举办形势报告会、出版刊物等,他均采取支持的态度。”(张宝锵《冯至在同济大学附中》)“冯至主任平易近人,诚挚厚道,对同学也像陆振邦主任(注:附中前任主任)一样关怀爱护,同学们都敬爱他。特别可贵的是他对政治上的善恶是非敢于过问,发生在学校里、同学之间的正义与邪恶的言论、行为,他敢于分辨正邪、曲直,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支持、保护或抑制。”任慰堂先生这样写道。他还举了两个例子:有位同学画了张希特勒耀武扬威、狂叫战争的漫画登在进步同学的壁报上,被实习工厂的两个德国管理员路过看到了,就向几个德国教授汇报,说是侮辱了他们的领袖,提出抗议,甚至有人扬言要罢教,父亲受到的压力不小。最后父亲妥善处理了,壁报内容不变,只是把张贴的地点移到走廊的另一头德国人经过看不见的地方。一场风波平息了,以后壁报照样如期出版,画漫画的同学平安无事,同学们都很高兴。另外一件事是这样的:一位同学不小心把一本名叫《第四军》的小册子带到课堂里去看,这本书是描写东北抗日联军李延禄领导的第四军奇袭和伏击日寇的事,被班上一个复兴社分子看到,就偷走,层层上交到吴淞镇党部。“星期一上午,他(冯至)正主持总理纪念周例会,突然蓝衣社学生骆竟度站起来厉声质问为什么让一本非法出版物在学生间流传。一向温文儒雅的冯至,这时站在台上勃然大怒,他拍桌子说,描写抗日斗争的书籍为什么不能看?我当时听了也颇为激动,觉得特务学生太无耻了。”张宝锵先生这样回忆,“但是”父亲接着说,“不要在上课时间看,今后一定要禁止在上课时看别的书。”
“逃难”过程中,同事之间、师生之间的关系密切起来,常有学生来家闲谈,增进了解。学生们组织战时服务团,通过剧团、歌咏队、宣传队进行各种抗日救国活动,非常活跃。一部分在金华常见面的同学在赣州不见了,一打听,知道他们离开学校奔赴各地参加抗战去了。张宝锵的文章中提到在从赣州迁往八步期间,父亲曾资助进步学生王昌维奔赴延安,这使我想起解放初期的一件事。那时许多过去“突然不见了”的学生都出现了,来看望父母,父亲很高兴。但是这个“王昌维”却音信全无,要知道,父亲到昆明后还曾收到过他的来信,父亲黯然神伤,战争是残酷的。
1938年,学期结束快放暑假时,同济大学翁校长收到一个包裹,包着两个手榴弹,还有一封信写着:冯承植、杨晦是第三国际派遣来的,若不解聘他们二人,我们就要以手榴弹对待。校长收到信,不找父亲谈,却把信交给赣州地方专员,这是一个反动透顶的家伙,说是求他“保护”,实际是交给他处理。父亲听说,非常气愤。正好那天晚上,高三毕业同学开联欢会,父亲发言说,抗战以来,大家本该齐心合作,但赣州这半年来却是明争暗斗不断,有人用卑鄙的手段陷害别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能继续工作了,他要辞职。全场愕然,同学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别人却在暗笑。没过几天,朱家骅从武汉给他拍来电报,约他到武汉去谈一谈。父亲在北大学习时,朱家骅曾担任北大德文系主任,他们有师生之谊。同济大学属于朱家骅的势力范围,他重视延揽人才,注意收罗留德学生为他所用,父亲到同济去工作就是同学好友蒋复璁通过朱家骅给推荐的。
父亲去武汉,进步同学都很担心。后来翟立林(他当时是大学高年级学生)告诉我,大家担心特务会在路上加害于冯先生,特意安排一位正好毕业要去武汉工作的同学与父亲同行,这位同学身体壮健,好像还有点功夫。同学在码头为他们送行,大家千叮咛万嘱咐要警觉,要小心。到武汉,朱家骅无论如何不让父亲辞职,还劝他加入国民党,那时朱是国民党组织部长。父亲也觉得若离开同济,困在闭塞的赣州确实也无路可走,不如暂时先答应他,再另做打算。因为那时同济大学已经在酝酿着再度搬迁,不妨先跟着同济走,将来再找机会。不过离开同济的决心此时已经下定了。
冯至一家合影
父亲去武汉来回大约十来天,母亲整日提心吊胆,焦虑不安,既担心父亲的安全,又为今后的生活出路犯愁。现在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还有我和奶妈 ;奶妈背井离乡,陪着我们逃难。这种环境严重地损害了母亲的健康,她病倒了,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先是患阿米巴痢疾病,刚有起色却遭鬼门关——十天十夜不省人事。她手脚冰凉,僵卧床上,牙关紧闭,不吃不喝,只是心头一息尚存 。医生也说不清是什么病,只是竭尽全力地维系她的生命,据说曾有一夜打了3次强心针;父亲一直拉着她冰凉的手守护在她的床边。就在大家都认为她将死去的那个夜晚过去后,第十一天的清晨,父亲感觉握着的手好像有点动,定睛看时,似乎母亲的眼睛在看着他,多日的疲困使他精神恍惚,以为是幻觉。忙过去打开窗户,只见母亲的眼睛跟随着他的行动,两颗大泪珠滴落在枕头上。父亲狂喜,大声叫奶妈:“姚先生哭了,快来。”爱情和顽强的生命力战胜了死神,母亲苏醒了过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后来恢复了健康,活到99岁,这是后话。要说母亲的福气,不能不提到同济那位医术高超、认真负责的校医唐哲先生,我从小就对这个名字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和尊重。耳边总听到父母对他的赞誉,要知道那是七十七年前,什么点滴输液补充蛋白质的手段都没有,而且在逃难期间,药品必然是缺乏的,他要做出多么大的努力才能保证这支队伍的健康啊,甚至像我母亲这样的重症病人。上个世纪90年代初我到武汉出差,联系上同济医科大学,请求拜望唐哲老校长,唐老在医院的病床上热情地接待了我。我说:“唐伯伯,我是姚可崑的女儿,您还记得她吗?”“记得,记得。你的父母都好吗?”我向他转达了父母对他的问候和怀念。不敢多劳累他,虽然只聊了一会儿,却是非常的温暖。
母亲的重病牵扯着许多人的心。同院住的理学院院长王葆仁的母亲是一位有慈善心肠的好奶奶。父亲不在时,有一次日本飞机来轰炸,母亲带着我和奶妈躲进了一个土坑,出来后才发现是个刚刚挖走棺材的墓穴,所以她认为母亲的病是误撞了鬼魂作祟。知道父亲不信这些,她就自己请了人来为母亲做法事驱魔;大家都认为母亲要过不去的那一夜,她怕有事发生父亲应付不过来,就请了两位工友呆在传达室以防万一。这些事我的父母都是事后才知道的。
我长大了,父母爱和我开玩笑:“知道吗?你小时候说的是满口地道的上海话,整天‘阿拉’呀,‘上海人’啊的。”原来母亲生病很长时间,父亲和奶妈只顾忙病人,顾不上我,我就整天在传达室跟周师傅家的孩子们玩。玩累了躺在地上就睡着了,周师傅抱着把我送回家。饿了,大概也没少在周师傅家吃东西。正是学说话的年龄,我讲一口上海话是很自然的事,可惜现在一句也不会了。想想好笑,原来我的“母语”是上海话。工作以后我去上海出差时,办完事只要有空总要去同济三村看望翟立林,我叫他翟老师。有一次他告诉我,他见到周师傅,周师傅问起:“冯先生家的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我很感动,周师傅还记得我,我说下次来上海一定要去看他。可惜没能兑现。
翟立林与冯至(左)、姚可崑夫妇
同济大学又搬迁了,目的地是广西八步,就是贺县。家属们都已陆续走了,只剩下几家等着我们。10月下旬的一天,母亲被抬上一条民船,在赣江上顺流而下,五天后到达吉安,母亲居然能起来下船走路了。从吉安改乘长途汽车到衡阳,再上火车到达桂林。一路上条件很差拥挤不堪,母亲的身体却逐渐恢复,在桂林能够和大家一起游山洞,逛市容了。半个月后他们(我还不懂欣赏美景)畅游漓江、阳朔,到达平乐。父亲的散文《在赣江上》记述了这次旅途中有趣的惊魂一夜。
父亲到八步去勘察校址,我跟母亲、奶妈暂住平乐。在这里我们收到辗转寄来的两封家信,第一封是我爷爷在病中写的,信中有这样的话:“儿等贤孝,父死无遗恨。惟念及小乖乖,仅匝月相处,何缘之浅也。”小乖是我,都说爷爷特别爱我,说我乖,叫我“小乖”,这就成了我的小名。第二封信是我伯父写的,告知我爷爷在北平病逝的消息。父亲非常悲痛,爷爷苦难一生,他未能尽孝。所以父亲说,1938年是他最倒霉的一年;赣州是他最恐惧的地方。后来他告诉我,当时他曾暗下决心,万一母亲有个好歹,他要弄个瓶子把骨灰装在里面带着走,绝不能把她孤零零地留在那种地方。当然现在的赣州一定是光明的、美好的,我倒很想回去看看。
日本鬼子步步紧逼,八步频频遭到轰炸,同济不得不放弃八步,改为迁校昆明,我们又要离开平乐了。临行前,平乐一位认真、信守承诺的裁缝令人思念,发人深省,父亲怀着深情写下散文《忆平乐》。这两篇散文后来收入他的散文集《山水》。
我们由平乐经柳州、南宁,出镇南关(现在的友谊关),进入越南国境。在河内停留两天,又乘滇越铁路的火车经老街、河口,到了昆明。那是1938年12月21日,一年零三个月的“逃难”生涯就此结束,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
三、苦难的一页翻过去了
昆明山清水秀,四季如春,民风淳朴,尊重读书人。同济大学高年级同学吴祥光是昆明人,非常热心地为我们在报国寺街租好房子,我们生活上安顿下来,好像有了家,感到温暖。虽然在这两年患难与共的生活中父亲与大学和附中的许多教师和学生彼此增强了了解,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但是他离开同济的决心没有改变。到了昆明,他就努力另谋出路,不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只教书不管行政的地方,内心深处更是为了摆脱与朱家骅的关系。这种心情别人不知道,只有好朋友曹礼吾有所觉察,曾有诗句谈父亲的苦闷:“强令诗人作党人。”
虽然决心离开,但父亲仍然忠于职守。从他简略的日记可以看到,1939年1月3日,翁校长到昆明,7日他们就“晚至兵属第二十二厂周自新处讨论同济校务至夜十二时”。周自新自同济大学毕业后留学德国,在昆明任第二十二兵工厂厂长。“9日下午三时开建校委员会。”“12日下午建校委员会决定校址昆明。”13日开始勘察校舍。接着是“新生发榜”,“附中正式迁入福照街上课”。4月翁校长辞职,新校长赵士卿从重庆来接替他的职务。大家认为同济在昆明市内零敲碎打地借地方上课终非长久之计,最好在郊区选址建校。5月29日至6月2日父亲陪同赵校长外出勘察校址。2011年,同济大学校史馆喻大翔教授曾邀我同去昆明寻访当年同济人的痕迹,但昆明市内变化太大,旧址几乎无存。后来我们按照父亲的日记去郊区寻访:“29日,早八时登舟出发赴海口,夜宿灰湾(又名凤阳村)文庙中。30日,午至观音山,登潮音寺,风景绝佳;晚至海口,宿中滩第五十一厂办公室,即李泗将军庙。31日,勘察可作为校址者五处。6月1日,夜间大雨,早十时始晴,登舟言旋;舟上遇雨,至观音山,风浪甚大,不能前行,宿小学内,董氏家祠也。2日,风未止,浪大,舟不能行,乃步行,午饭灰湾,下午四时至高桥,微雨时作时止,路泥泞不堪,共行约五十里。在高桥买舟,晚七时半至小西门。八时许至家。”这是父亲的日记。令人惊喜的是,日记中提到的地方居然都“健在”:登潮音寺依然“风景绝佳”,但“寺”十分雄伟壮观,汽车可直达山顶,绝非当年风貌;董氏家祠保存完好,现在是村民重要活动的场所,小学校建在村外大道旁,是全村最高最好的建筑。李泗将军兴修水利造福人民,深得百姓爱戴,遂在中滩建庙祭祀,现在是文物保护单位。我猜想当年第五十一厂大概也是刚搬迁过来,所以借将军庙当办公室,而且厂里一定有同济校友能给以帮助。果然,吴祥光的小儿子吴在喜(是他开车陪我们去的)熟悉这里,说这边工厂有不少他父亲的老同学,可惜如今均已作古。
1939年6月23日,西南联大外文系主任叶公超来访,说西南联大的北大方面拟聘父亲为外文系教授,特来与他商量下学期能开什么课程,并约他为一部分联大教师组织的《今日评论》写稿。7月26日,父亲向校长提出辞职,校长说恐怕无人接替;8月3日日记有“收骝师信”字样,骝师就是朱家骅,不知来信说些什么,要他继续留下,还是对他失望。8月5日父亲向校长推荐留学德国回来的田伯苍接替自己,辞去了同济大学的职务; 14日工作交代完毕,他在日记中写道:“交代附中职务,一身轻快,好朋友都来庆祝。”父亲接到北大聘书,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任外国语文学系教授,开始了他最自由、舒畅的一段生涯。母亲还在同济附中教德文,直到学校迁往四川。
后来同济大学又迁往四川,有些朋友留在了昆明,如生物系教授石声汉、附中国文教师曹礼吾、测绘系助教郭惠申(就是《在赣江上》一文中的“郭君”);还有一些大学高年级学生毕业后留在昆明的,那时我父母也年轻,他们成为朋友,甚至终生的朋友。翟立林是学土木工程的,知识渊博,对哲学和时事很有见解,与父亲非常谈得来。他创办儿童剧团,宣传抗日很受欢迎。当时昆明医药非常缺乏,同学们集资开办了西南大药房,我的父母和奶妈也入了股,大家推举翟立林当经理,我最高兴的是他从缅甸采办药品回来,听他讲述途中的惊险遭遇和种种奇谈怪事。常有人来家打听同济同学,父母就叫我带客人穿过大半个昆明城到西南大药房去,那时的昆明不大。
有一阵几位同学在我家搭伙,母亲做饭,父亲洗碗,那时肺结核是不治之症,为了避免交叉感染,各人自备有特色的碗筷。我印象最深的是, 在造币厂工作的苏嘉穗特意到湖南饭馆曲园去吃了一顿饭,“偷”了一双湖南的长筷子来,引得哄堂大笑。吴祥光自己办工厂搞实业救国,他结婚时要我为新娘拉婚纱,这是我生平头一次担当重任。我还记得,在杨家山(这里是吴祥光父亲经营的林场,为躲避日本飞机轰炸,我们曾住在这里),同济的同学们常来玩,一次他们在大树下唱抗日歌曲,父母听到,催促我,“快去跟他们学,他们在唱《义勇军进行曲》!”我唱歌就是这么学的,因为我的父母都(用父亲的话说)“歌喉不会婉转”。
苦难的一页翻过去了。1988年10月23日下午,当年同济同学杨民幹(上海印刷机械公司)、范冠海(首都钢铁公司)、柴宏业(复兴门外会城门铁道部宿舍90栋11号)来访,畅谈同济往事。还有那一封封情真意切的来信,记载着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日子。
(作者为原国家人事部专家管理司巡视员)
责任编辑张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