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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的河豚鱼

2015-10-27谢卫民

参花(下) 2015年11期
关键词:太君埠头河豚

◎谢卫民

疯狂的河豚鱼

◎谢卫民

1939年3月,正是三门湾潮汛的时候。

那年三门湾的黄鱼、乌贼、鲳鱼、红壳虾特别旺发。渔夫们早晨空舱出海,晚上回来一船金黄的大黄鱼,混着大乌贼呱呱地活蹦乱跳。健跳埠头的老渔民抽着老烟袋,望洋感叹:大年到了。而三门湾另一种海特产河豚鱼,毒里带鲜,色彩如斑马,成群结队穿梭于三门湾的海水里,叫城里那些高官显贵又是流口水,又是害怕。

三门湾北纳宁海过来的沙柳溪,西接天台山蜿蜒东流的珠游溪,南有三门自己的横渡溪,三条溪流注入三门湾,和东海涌上的潮水搅拌在一起,形成了一片不咸不淡的海域。正是这片咸淡相宜的海水,滋养了丰硕肥美,让城里人又怕又馋的河豚鱼。

因而三门湾的河豚远近闻名。而吃河豚鱼最响亮的莫过于三门湾南边的健跳埠头,健跳埠头有个“毒又鲜”酒店,真是吃河豚鱼最闻名的去处,食客来了一批又一批,担惊受怕地吃着,心满意足地回去。据说生吃、三分熟、七分熟、三分毒、七分毒由你挑选。直至今天,这个“毒又鲜”酒店依然名噪一方,做的河豚鱼口感真是又糯又香、又软又鲜甜,城里见多识广的朋友说,真是胜过江苏长江口的河豚啊。

三门湾进入东海入口处有座岛,名蛇蟠岛,又叫千洞岛。据考证,蛇蟠岛没有蛇,岛上全挖空了,叫千洞岛更合适。蛇蟠岛住着两拨人,一拨采石,一拨打渔。采石的住洞里,世世代代住在岩洞、吃在岩洞、劳作在岩洞。打的石板石条据说一直卖到日本,铺遍了日本的大街小巷。打渔的住海边,以讨小海为主,捕捕红壳虾。渔汛期来时捕捕大黄鱼、大乌贼、大鲳鱼。当然,河豚鱼也会捎带着捕了,鲜吃干吃各取所需。

蛇蟠岛东边突兀耸着一丛礁石,边上是一方平整的沙滩,沙粒金黄金黄的,与碧蓝的大海组成如画的风景。礁石与沙滩交接边上住着一户渔民,三间矮平房静静卧在风景里,冒出缕缕炊烟。渔夫一家早出晚归,日复一日。

渔夫尤善捕河豚鱼,涨潮时河豚在哪股潮流出没,退潮时在哪个海湾穿梭,他都明明白白刻在心窝。因此一年四季只要出海均有收获。他不善言语,打的河豚鱼多时,才跟家人吐一句:“河豚就装在我鱼篓里。”这时才会露出一口白牙。

他祖辈26代了,都以捕河豚为生。不仅会捕,还善于烧河豚鱼,更喜吃河豚鱼。他们祖辈柯(闽南语,捉的意思)来的河豚,大都晒成鱼干,送到健跳埠头卖掉,换些柴米油盐,补贴家用。自己就吃鲜河豚鱼,逢年过节两种烧法:一种无毒,专舀给未换牙的孩子享受;大人们就倒出番薯烧酒,因季节不同,吃三分毒、七分毒的河豚鱼,让自己迷迷糊糊睡上一晚上,出一身热汗,一觉醒来,精力充沛,浑身有劲,出海划船,溅起水花一片。只是他们从不卖鲜河豚鱼,就怕毒了别人。

渔夫皮肤光洁,浪花溅起的水珠在胳膊上,如雨水落在荷叶一般润滑。露在外面的黝黑发亮,遮在衣服下的皮肉却是白嫩细腻。美人胚的老婆常开玩笑说他是城里的种。他一身肌肉很结实健壮,除了祖传绝活外,还熟水性,善泅水,钻在海底一袋烟工夫没事,说是能在水中换气。渔夫那个漂亮老婆,一对酒窝陪衬着一颗黑痣,叫渔夫夜夜疯狂,她会唱渔歌,会织网,会做一手好菜。夫妻有一男孩,八九岁样子,聪慧机灵,眼珠子比鲨鱼眼还要明亮。渔夫一家守着这一方沙滩,一丛礁石,享受着无遮无掩的阳光、略带咸味的空气,享受着港湾上的海浪和海风,日子平静又幸福。

1938年3月,正是潮汛起水、红壳虾随潮流哗哗作响的时间,日本人的炮艇开进了三门湾。米黄色的日本炮艇,在三门湾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巨浪,划破了港湾的宁静,把健跳港的夕阳涂成一片血色。头戴钢盔、肩扛三八大盖、腰拴手雷的日本兵,整齐地排列在炮艇的甲板上,虎视眈眈。

艇长三田麻夫,日本少佐,胡子剃得精光,一双手套白得发亮,不时用望远镜左右观望着,把三门湾这片海域尽收眼底。他随身佩戴的这柄指挥刀,擦得银光铮亮,闪着寒光。

瘦眼镜翻译,又矮又瘦,青皮脸色,一双黑色皮靴特别大,穿在他脚上像绿豆苍蝇拖着泥螺壳,样子很滑稽。他滔滔不绝介绍着健跳港:“太君,健跳港又名琴江,南宋皇帝来过此地,很有典故也。此港深过九米,流不急而无湾,是天然良港也。”

三田麻夫称赞不绝:“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我在早稻田大学读书的时候就听说过三门湾,我可是地理学科高材生啊,哈哈。”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真乃博学而多闻也!”

三田麻夫说:“你们东海三大渔港,除了沈家门、石浦以外,就数健跳港了。”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对我们健跳港真是了如指掌也。”

三田麻夫数着指头说:“你们健跳港出名的海产品,有黄鱼、鲳鱼、乌贼、红壳虾、青蟹,还有河豚。”

瘦眼镜翻译说:“佩服!真佩服也!”

“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大日本帝国最喜欢吃什么鱼?”

“我辈孤陋寡闻,井底之蛙,岂能知道太君之嗜好?烦请太君赐教!”

“你酸不酸啊!我告诉你,是河豚,毒里带鲜、鲜里带毒的河豚。在东亚中国,有长江河豚,还有就是你们三门湾最丰盛了。”

瘦眼镜翻译说:“是矣是矣,太君,我乃本地人也,就是吃河豚长大的。这里的河豚最好吃也。”

三田麻夫转身对日本兵说:“大和民族的精英们!”

“哈伊!”甲板上的日本兵肃然立正。

“这是三门湾,被中国称为国父的孙中山曾到过这里,说要建东方实业之要港。哈哈,他孙中山没建成,今天,我们大和民族的精英来了。”

“天皇万岁!”日本兵欢呼。

“我要告诉各位,来这里之前,我早已研究了这个三门湾。这块海里,到处游着河豚,我们大和民族最喜欢的河豚,又肥又嫩又鲜美。”

“哈伊哈伊!”日本兵不禁都流下口水。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有口福,太君有口福也!”

三田麻夫踌躇满志:“就让这里的河豚来帮助我们建立奇功吧!”

“天皇万岁!”日本兵又一阵欢呼。

三门湾,地处浙东沿海中部,北边接宁波港,南接温州厦门,是重要的战略要地。淞沪会战后,日本人要海运战略物资到福建,必定经过三门湾,取道蛇蟠岛,泊靠到健跳码头歇息。

三田麻夫的炮艇就在淞沪会战结束的时候,开进了三门湾,停泊在健跳码头,他的任务就是为日军的运输船途经三门湾时护航。健跳码头是三门出海的深水码头,渔汛来时,停泊着椒江、温州、福建过来的各色渔船。台州北边的天台、仙居都来这里贩运海鲜。因此健跳码头是桅杆林立、商贾云集。

三田麻夫把锚抛在离岸四百多米的航道中心,一眼望去几百条渔船尽收眼底,他令手下把米黄色的炮艇洗得一尘不染,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青光,把那面崭新的太阳旗熨得笔挺,端端正正插在炮艇指挥塔。

他拄着指挥刀,给部队下达了“三个不准”的命令:一,不准私自下艇,下艇上码头必须3人一组结伴;二,不准私自在码头上用餐,上码头用餐必须3人结伴;三,不准私自下海游泳,游泳必须3人以上结伴而行。

他对日本兵说:“我们停泊在这里,观察方便,进出自如,利于巡逻和护航。支那人良心大大的坏,说不定会从哪个角落钻出来谋害我们。我们的精英在上海,经常被下毒药、打黑枪,我们来大东亚共荣,他们却把我们当作死敌。”

瘦眼镜翻译说:“哈伊,太君说的是矣,支那人良心大大的坏也。我对太君是大大的好也。”

三田麻夫嘿嘿一笑,说:“你在我们东京喝了这么多年的墨水,富士山的樱花香了你五六年。良心当然应该好的,可以后也难说啊,用你们支那人的说法,叫人心隔肚皮,对不对?”

瘦眼镜翻译急忙说:“苍天在上,如我有异心也,就让健跳港淹死我矣,就让太君的指挥刀劈死我也。”

三田麻夫说:“唔,你是不会有异心的,也不敢的。健跳港水淹不死你,假如你真的敢,我的指挥刀就很难说了,哈哈。”

瘦眼镜翻译说:“就让三门湾里的河豚鱼毒死我也。”

三田麻夫说:“哈哈哈哈!让河豚鱼毒死你,有意思,有意思。”

瘦眼镜翻译青皮脸色变得通红,腰弯到地说:“太君,苍天在上为证,苍天在上为证。”

三田麻夫拍拍瘦眼镜翻译肩膀,说:“哈哈,我怎么不相信你呢?我必须保证我部队的安全,我还要吃河豚鱼呢。”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说的是也,太君说的是也。”

日本人汽艇开进三门湾,准备把锚抛在健跳码头的时候,渔夫一家正在准备晚餐。这时太阳正从蛇蟠岛的小蛇山山顶慢慢沉下去,通红通红的,却失去了四射的光芒。蛇蟠岛东面的海没有风,也没浪。炮艇开过,剪开一道道碧波,击破了港湾宁静的黄昏。

渔夫正在剖杀着几条肥硕光滑的大河豚鱼。这是几条河豚鱼中的珍品,花纹均匀,脊背饱满,条条样子都有一斤以上,圆起大肚皮咕咕地叫着。

渔夫儿子在一旁弯着腰挖沙洞玩耍,他透过裆部,看见了洋面上的炮艇,儿子很兴奋,说:“爸你看,爸你看,有大船,驶得好快好快!”

渔夫停了手中的活,皱眉看看远处洋面疾驰的炮艇,没言语,毫无表情地顾自忙活。

渔夫儿子说:“爸,这是噶仫船,噶么大。”

渔夫妻子从厨房端一个铁锅出来,把一锅脏水泼在门外的沙滩上,瞅一会儿海面,一张俊脸露出笑容,说:“好像是炮船,噶么大。”

渔夫儿子说:“炮船要打炮吗?”

渔夫妻子说:“小囡,炮船要么打炮,要么不打炮。”

渔夫儿子说:“打炮我怕死了。”说着捂起耳朵。

渔夫不耐烦,说:“小人识得什么,搞沙就好好地搞沙。”

渔夫妻子说:“小人总归是小人,你不教他,可不能吼他,你杀自己的鱼好了。”说完回了厨房。

渔夫把一条剖净的河豚鱼丢进木桶,捞起另一条剖开肚子,把鱼籽丢向沙滩,金黄色的鱼籽嵌着血丝,堆成一堆。

渔夫儿子说:“爸,你把鱼籽丢掉装噶么,鱼籽可好吃了,香喷喷的。”

渔夫说:“小囡,河豚鱼籽不好吃。”

渔夫儿子说:“为噶么不好吃?”

渔夫说:“有毒。”

渔夫儿子说:“那鲳鱼籽为噶么好吃?”

渔夫说:“鲳鱼籽没毒。”

渔夫儿子说:“爸爸,你咋晓得河豚籽有毒?”

渔夫说:“你爷爷讲的。”

渔夫儿子说:“爷爷咋晓得的?”

渔夫说:“以前吃死过人。”

太阳渐渐在小蛇山尖沉下去了。天色逐渐昏暗,渔夫一家钻进了厨房,开始了晚餐。晚餐很简单,河豚鱼、盐菜、米粥。河豚鱼有两碗,一小碗归儿子,一大碗归大人。

儿子很好奇:“爸爸,为噶么河豚分两碗,我要吃大碗,我要吃大碗。”

渔夫说:“小人就嘴多,勿听话。”

渔夫妻子柔声说:“小人本来就不懂。来,小囡,妈跟你讲讲。”

渔夫妻子告诉儿子:“河豚有两种做法,晒干了就没毒,鲜河豚烧不好会有毒,要毒死人的。”

渔夫儿子说:“大人能吃,小人为噶么不能吃大人碗里的,爸想多吃,爸想多吃。”

渔夫妻子说:“小囡,烧给小人吃的要没毒,一点毒也不用。大人吃的要留点毒,吃了长筋骨,吃了有气力、不头疼。小囡大了,跟爸一样长了,爸也做大人吃的河豚给你吃。”

渔夫儿子说:“小囡我早点大,吃了河豚帮爸抓鱼。”

三田麻夫的炮艇停了半个多月,与健跳埠头的百姓们相安无事。日本兵遵循着三田麻夫的三个不准,小心翼翼地巡逻,小心翼翼地检查航道。日子平淡无奇,过得却快,转眼到了4月,天气渐渐暖了。这期间,三田麻夫虽然惦记着三门湾里游来游去的河豚鱼,却没有上餐馆品过一次。他怕惹事,怕节外生枝。但是,当船老大出海回来,在健跳埠头叫卖河豚鱼的时候,三田麻夫和他的兵们心都痒痒的,喉咙都会传出咕咕的咽口水声。

瘦眼镜翻译看出了三田麻夫的心思,说:“太君,何时候带您至健跳埠头尝尝河豚,可否?”

三田麻夫吞了吞口水,说:“不能,支那人良心大大的坏。总部上边传来话,驻在上海的皇军三天两头遭到暗杀,要我们随时保持警惕,不得有误,否则军法处置。”

瘦眼镜翻译说:“此乃三门湾也,虾米做不了大浪,何惧之有?镇上有爿酒家,名曰毒又鲜酒家也,河豚烧了三十多年矣,名气大大的。”

三田麻夫说:“真的?有没有吃死过人?”

瘦眼镜翻译说:“无也!无也!此毒又鲜酒家河豚烧得又烂又香,焉有毒矣?”

三田麻夫:“又烂又香,真的又烂又香?”

瘦眼镜翻译说:“鱼汤熬得又稠又白矣。”

“又稠又白?”三田麻夫听到这里时,口水流了一甲板,日本兵们也一个个咽口水。他想了想,对瘦眼镜翻译说:“这样行不行?把那毒又鲜酒家的厨师请来,叫他到艇上给我们烧河豚鱼,可否?”

瘦眼镜翻译“哈伊”一声:“当然可以,为皇军效劳,是其福分也,岂能推辞?”正想下船,又被三田麻夫叫住。

三田麻夫摇头:“你们支那人良心大大的坏,要毒死我们的。”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心宽矣。中国人自有办法试毒,自古到今,我们都用银针试毒矣。”

三田麻夫说:“银针试毒?不行!银针不太管用,河豚是神经毒。”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健跳埠头当地人吃河豚,用当地一种香料作佐料,叫胡葱也。胡葱,可解河豚毒,帝国有否?用胡葱烧的河豚,又香又软口,从没毒死人也。”

三田麻夫:“哦?真的?”

瘦眼镜翻译说:“是矣。”

“好烧法!不过,要想毒死我,也没有这么容易,我们日本人,有的是试毒方法。”三田麻夫心动了。

瘦眼镜翻译屁颠着下船而去。

自此,三田麻夫的炮艇上每隔三天,必定请镇上毒又鲜酒店大厨来给他们做一顿河豚美食。他们每次看着大厨杀鱼、洗血、去籽、加胡葱,还用中国传统的试毒银针试过,确保无疑后才上桌享用。炮艇上一时猜拳、吆喝、斗酒,把健跳埠头吵翻了。

清明过后,天气说暖就暖了。一天,三田麻夫的炮艇巡航三门湾,开到了蛇蟠岛东边的沙滩上。沙滩一片宁静,没有风,没有浪,只有蔚蓝的海水轻轻吻着海岸,在远处的礁石激起一朵朵小浪,海鸥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着。

三田麻夫命令把炮艇停在沙滩边,让日本兵在海水一人深的地方设定警戒线。全体日本兵除了两个放哨的,全下了水。他们在沙滩上逐浪,嬉闹。

三田麻夫和瘦眼镜翻译游了一会儿,玩过几种游泳花样,觉得有几分疲倦。他们就向沙滩边的岩石堆走去,铺好毛巾躺下休息。三田麻夫一身结实的肌肉,在白毛巾上展露无遗。

瘦眼镜翻译官看着三田麻夫壮实的身板,心一动说:“太君,此等安静的沙滩,此等轻轻细语的碧波,可惜少了一项也。”

三田麻夫:“你说少了什么?”

“此等良辰美景,如有美女相伴,岂非妙哉?”

“美女?哈哈!这偏僻海边,哪有美女?我福田老家有我的美女啊!”

瘦眼镜翻译来了兴致:“太君,可否说来听听也?”

“是我在早稻田大学读书时认识的,我读地理系,她读国文系。我们正要谈婚论嫁时,中日开战了,我就来了中国。”

“中国也有美女啊,浙江自古出美女,如西施,乃绍兴诸暨人也。”

“三门湾有美女吗?”

“三门湾流传这样一句话也:吃鱼吃肉,不如健跳埠头望小玉。”

三田麻夫“哦”一声,不再言语。他陷入了回忆中。

突然飘来一缕渔歌,隐隐约约的,很柔和。三田麻夫很久没听过这样美妙的歌了,不由自主站起身,一步一步沿着歌声寻去,瘦眼镜翻译披了白毛巾跟上。三田麻夫爬上那丛礁石,循声望去,眼睛一亮。

渔夫的小屋静静地横卧在礁石后面的林边,一半掩映在绿荫中。厨房烟囱炊烟袅袅。隐约的渔歌夹杂着门前小狗的叫声和公鸡的打鸣声,好一幅安静的渔家画。三田麻夫和瘦眼镜翻译官向小屋走去。

渔夫妻子正在破渔网边一条一条翻着河豚鱼干,轻轻哼着小调,儿子在旁边帮着干活,一条小狗在旁边跑来跑去。一转身,渔夫妻子看到了穿着泳裤的三田麻夫和披着白毛巾的瘦眼镜翻译,正朝小木屋走来。渔夫妻子吃了一惊,忙抱起儿子,匆匆带着小狗进了小木屋,把门掩上。

三田麻夫看到了渔夫妻子的身影,他想起了远方的女友。三田麻夫的同学女友贤惠温柔,声调颤颤的惹人怜爱。他来中国已经三年多了,只接到过女友一封信。女友的来信充满思念和温柔,如微风里河豚鱼的香气,发出诱人的光。

瘦眼镜翻译跟了上来,说:“太君,渔姑,美女也。”

三田麻夫“嗯”了一声:“渔姑,美女?”

瘦眼镜翻译又重申一遍:“太君,说美女,美女就来。是渔姑,美女也。”

三田麻夫从沉思中醒悟,他冲翻译官说:“呦西,去看看渔姑,看看三门湾的美女。”

瘦眼镜翻译上前敲门。渔夫妻子抱住儿子,蜷缩在床边,如笼子里待杀的母兔和兔仔,眼中满是惊恐和不安。她听到敲门声,没吱声。三田麻夫也敲门,说:“美女,不要怕,我们是大日本皇军,是来看看你们的。”

屋里仍然没回声。三田麻夫不动声色地继续敲门。瘦眼镜翻译官上前两步,一脚踹开木门:“太君,不必跟她客气也。”俩人快步走到了床前。三田麻夫盯住渔夫妻子漂亮的脸,眼光如雨后的三门湾一样清新,说:“漂亮!呦西,漂亮!”

三田麻夫忽然伸出双手捧住渔夫妻子的脸,不容反抗地摸了起来。他仿佛看见了自己远在日本的女友,他眯起眼睛慢慢摸着渔夫妻子的脸,漾起满意的笑容,他陶醉了。

渔夫妻子恼怒地左右扭着头,就是挣不脱。渔夫儿子一边拉三田麻夫一边骂:“坏货,不要摸我娘,不要摸我娘。”三田麻夫仿佛没有听见,继续他的陶醉。

瘦眼镜翻译上前一把拉开渔夫儿子,说:“小海贼,过来,怎能坏了太君的美意也。”

渔夫儿子突然一口咬住瘦眼镜翻译瘦瘦的手骨,翻译疼得咧开嘴巴,抬脚狠狠踹在渔夫儿子的身上,渔夫儿子踉跄几步,一头栽向床边的大石臼,殷红的鲜血沿石臼流下,一缕一缕,渔夫儿子瘫倒石臼边。

渔夫妻子急了,拼命挣开三田麻夫的抚摸,随手操起床边的洗衣棒,朝沉醉中的三田麻夫脑袋死命打去,三田麻夫昏倒在地,渔夫妻子又拿洗衣棒朝瘦眼镜翻译劈去,“砰!”瘦眼镜翻译的手枪响了,渔夫妻子倒在血泊中。三田麻夫在翻译官的按摩下,半天才苏醒过来,看看倒在一起的母子俩,骂了一句:“东亚女人,东亚女人!”俩人悻悻离去。

天色昏暗的时候,渔夫轻哼着听不清楚词的小调,从沙滩另一头踏着细浪回家。渔夫脚踩着细软的沙粒,任由浪花轻轻吻着他的大脚板,脸上漾着满足的神态。他今天十分幸运,捕到了满满一大篓河豚鱼,一条条河豚鱼活蹦乱跳,胀起肚子。他脑海幻映着一家人吃河豚鱼的情景,甚至他能看到妻子满意的笑容,儿子佩服的目光,还有小狗摇尾巴的可爱样子。

渔夫远远叫了一声:“他娘,河豚来了。”灯亮着,妻子没有回音。

渔夫又叫一声:“小囡,河豚来了。”灯亮着,儿子也没有回音。

渔夫感到奇怪,要在早日,老婆、儿子、小狗早在门口守候了。这时他听到了哭泣声,不像是妻子的,也不像是儿子的。

渔夫三步并作两步,闯进门去,他惊呆了。住在一里以外的加柱夫妻在屋里哭泣,妻子和儿子躺在地上,已无声息。

加柱夫妻边哭边诉说:“昼午,日本佬的炮艇来了,我们也没在意,他们三天两头开来开去。这次他们停在沙滩游泳。过一会儿,听到一声枪响,我们不识得出了啥事,跑过来看,娘囡遭了天杀的毒手,天杀的日本佬啊!”

渔夫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目光呆滞,渔篓无声地滑落地下。河豚在地上乱蹦乱跳,在昏暗的灯光中散发着毒人的气息。渔夫手中捏着一条河豚。这条鱼花纹特别好看,本想给儿子看看,好教儿子识别毒性。他慢慢捏紧,河豚鱼被捏成了肉饼,有毒的血水滴在地面上,暗红暗红的。

渔夫没有让任何人帮忙,亲手把妻子和儿子埋在木屋边上的树林。树林后面是山坡,前面与沙滩连接着,他要让妻儿每天一眼望去就是碧绿的大海,还有粼粼波浪中的点点白帆。他给妻子和儿子的坟前各竖着一块蛇蟠石,褚红褚红的没刻一个字。蛇蟠石两边各平铺着蛇蟠石板,坟前也平铺着石板,他默默对妻子说:“他娘,会有10个日本人陪你的!”

又默默地对儿子说:“小囡,会有10个小日本陪你的。”

渔夫对母子俩说完,各叩了三个头。他转身坐下,目光掠过礁石和沙滩,盯住浪花翻卷的蛇蟠洋,没流泪,没说话。曙光渐渐亮了,血红的太阳露出洋面,渔夫头也不回地走了。

日本人的炮艇依然在三门湾开来开去。炮艇高速开过的地方,劈开一道道巨浪,拍打着岸边。一个黑影随激起的海浪快速游着,像一条鲨鱼,凶狠地追逐着什么。接连几天,炮艇的哨兵就发现了:“报告太君,有个东西很怪,黑黑的,天天跟着我们炮艇。”

三田麻夫用望远镜看了看,说:“像是人,又像条鲨鱼。”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三门湾健跳港无鲨鱼也。”

“没有鲨鱼,就是人了。谁这么大胆?”

“是否那娘们的丈夫,寻仇来也?”

“寻仇?那渔夫寻仇?”三田麻夫沉阴地笑一声,打了个手势。哨兵端枪瞄准黑影随即开了几枪。子弹在黑影边上溅起朵朵水花,那黑影起起伏伏几回,没入水中,不见了影踪。三田麻夫、瘦眼镜翻译和日本兵哈哈大笑。

炮艇依然泊在健跳港,早晨的时候,日本兵排列在炮艇甲板上,做队列练习。练习完了就冲洗甲板、用饭。日复一日,就是不上岸。健跳埠头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海鲜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一片。人流中一个戴箬帽的汉子走来走去,像丛林里一匹孤独的狼,窥视着炮艇。没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

接连好多天。哨兵看出了名堂:“报告,埠头上有个人很奇怪。”

三田麻夫说:“怪在哪里?”

“他戴着箬帽,不买东西,也不卖什么,天天走来走去,老是朝我们炮艇看。”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肯定是那娘们的老公也,别人躲犹不及,他为何天天围着我们转?”

三田麻夫来了兴致,他摸摸刮得精光的下巴,琢磨着远处人流中戴箬帽的汉子。瘦眼镜翻译说:“太君,把他毙了!”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势。

哨兵端枪就要瞄准,被三田麻夫止住:“这是健跳埠头,人来人往,不是蛇蟠岛,我们皇军要以宽大为怀。”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我去抓了他,否则后患无穷也。”

三田麻夫说:“算了算了,我说过了,这里是健跳埠头,我们皇军要以宽大为怀。我也想看看他如何寻仇!哈哈哈!”

五月之后,天气热起来了,三田麻夫的炮艇依然隔三差五请毒又鲜酒家大厨来自己的游艇上烧河豚鱼。依然看着大厨杀鱼洗血去籽加胡葱,依然用银针试过,不试毒绝不吃河豚鱼。

三田麻夫每隔半个月,重申一次三个不准,不轻易下海,不轻易上岸,不轻易下馆子。日子一天天地过着。

接连三个雷雨天后,整个三门湾更加闷热了起来,人们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减少。三田麻夫的炮艇又开到蛇蟠岛的海滩上,三田麻夫没有忘掉前些天那残忍的一幕,带着几个日本兵搜寻了渔夫的小木屋,小木屋前后一个人也没有,只看见沙滩边的两个坟包。三田麻夫脱了帽,瘦眼镜翻译不解地说:“太君?”三田麻夫摇摇手,他朝两个坟包弯了弯腰。

三田麻夫让日本兵设定警戒线,布上哨兵,他们就纷纷下了水。游了一会儿,三田麻夫和翻译官躺到沙滩上晒太阳,雪白的毛巾盖在肚上,衣服、枪、手雷、指挥刀整齐地放在旁边。

士兵们游得十分开心,有几个不知不觉游出一百多米,超出了警戒线。

三田麻夫半弯起身,冲游出了警戒线的日本兵:“喂,不准往外游,那里有鲨鱼。”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你真的认为那里有鲨鱼,你怕也?”

三田麻夫说:“肯定有。比鲨鱼更厉害。”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我很担心。你怕不怕那女人的老公?”

三田麻夫哼了一声:“女人的老公?那是你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说不定正躲在树林里,伏在礁石后,等待时机伏击你呢。”

瘦眼镜翻译很担心地说:“太君,我杀了他妻、他儿,他肯定报复也。就像三门湾的鲨鱼,触犯他们的同类,肯定要报复也。”

三田麻夫又哼了一声:“鲨鱼?老公?我们有这个,还有这个、这个,我会给你做主的。”三田麻夫用手指敲敲身边的指挥刀、手雷和枪。

远处的礁石上果真伏着一个人,头紧紧裹着黑布,只露出一双黑眼睛,盯住沙滩上的日本兵,还有泊在海面的炮艇。他正幻想着自己一头扎入水中,偷偷泅水到日本兵游泳的地方,拖住日本兵的腿往深水中拖去,日本兵狼狈地吃着水,眼看就要淹死……

正当那头裹黑布的人缩身要潜水的时候,游到警戒线附近的一个日本兵惊呼:“鲨鱼,鲨鱼!”旁边的日本兵急忙转身往岸边游。那惊呼的日本兵在水里时沉时浮、拼命挣扎。

三田麻夫站起身,拿起一个手雷,冲接近警戒线的日本兵嚷:“过来,过来,我扔手雷了。”旁边的日本兵都急急逃回岸边,那个日本兵已经沉了下去,只有搏击的水花混着血色不时冒起。

瘦眼镜翻译提醒:“太君,士兵还在水里!”

三田麻夫说:“你不是说三门湾没有鲨鱼吗?肯定是那个渔夫,我炸死他。”

瘦眼镜翻译惊呼:“太君,士兵还沉在水中!”

三田麻夫一使劲把手雷往海里扔去。“轰”的一声,翻起一片白浪,紧随着又接连扔了三颗手雷,“轰、轰、轰”手雷响后,几条大鲨鱼浮出水面。那日本兵也浮出水面,随波浪起伏。洋面一片血红。日本兵面面相觑,三田麻夫盯着死了的鲨鱼和日本兵很久,脸色青里带白,他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

接连几下巨大的手雷爆炸声和那翻起的巨浪打消了头裹黑布者的计划,他懊恼地闭上眼睛,掌心狠狠击向礁石,肉掌被礁石刺破,鲜血一缕一缕渗入海水,他像一条换气的水蛇,把头缩了回去。

蛇蟠岛到健跳埠头的水路中间,途径一块狭窄的海湾,叫黄门峡,黄门峡洋面狭窄,水深流急。黄门峡岸边礁石林立。激流击打着礁石,水花四溅,一幅水墨海景图。

渔夫拖着一捆渔网,躲在礁石后面,在风景里静静地等待。接连几天的观察,渔夫记住了海流的速度,还有炮艇巡航的规律。三田麻夫的炮艇巡逻三门湾,要绕过蛇蟠岛,必定要从黄门峡开过。渔夫凭着鲨鱼一样的水性,他要在这里与三田麻夫决一死战。

他观察日本人的炮艇好久了,它马力大,速度快,渔夫空有一身好水性,也接近不了炮艇。他要用渔网困住三田麻夫的螺旋桨。他计算着:只要炮艇从黄门峡开过,就把渔网偷偷放下去,顺流下去半袋烟工夫,渔网就能缠住炮艇,三田麻夫定会手忙脚乱。到时渔夫趁乱一个猛子扎过去,凿穿炮艇,一定叫三田麻夫葬身海底。

三田麻夫的炮艇“突突突”地开来了。渔夫盯住炮艇,目测着炮艇的距离。炮艇接近黄门峡八十多米时,渔夫咬咬牙,一把松开了捆住渔网的绳子,渔网无声地随水流往炮艇飘去。

船头的哨兵突然发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向船头漂来,惊呼:“报、报告,船头有东西——”

话音刚落,炮艇冒起黑烟,马达变了声音,喘息起来,三田麻夫正用望远镜注视着水面,惊问:“什么情况的有?”瘦眼镜翻译惊慌地说:“太君,不好也,不好也,炮艇开不动也。”

轮机长惊慌地说:“有东西缠住螺旋桨了。”日本兵手忙脚乱。

三田麻夫嘿嘿一笑,冲士兵说:“慌什么,慌什么!把舱里的鱼叉拿出来,守住炮艇四周,大家捏住鱼叉往海里叉。”

又命令说:“轮机长,把你准备的长勾刀拿出来,一定是渔网缠住螺旋桨了,把它割掉。”

日本兵慌乱过后,随即秩序井然。按照三田麻夫的命令,拿叉的日本兵在炮艇两舷往海里一下一下猛刺。拿勾刀的日本兵在炮艇尾部使劲割着渔网。

三田麻夫对瘦眼镜翻译说:“鲨鱼又来了。”

瘦眼镜翻译:“鲨鱼在哪儿?”

三田麻夫说:“鲨鱼在海中,在炮艇周围,说不定在礁石上。”

瘦眼镜翻译说:“在炮艇周围?在礁石上?你是说那渔夫?”

炮艇被渔网缠住的时候,渔夫已经潜入了急流中,往炮艇方向潜行。他从腰中拿出短钢钎和铁锤,正想接近炮艇。日本兵的鱼叉一把接一把叉了下来,海水被刺出片片水泡。渔夫险些被鱼叉刺中身体,急忙转身躲开。他又潜到炮艇另一边,鱼叉还是一支又一支猛刺下水。渔夫近不得炮艇,只好潜回礁石。他接连吃了几口海水,“哇”的一声猛喷出来,把海水愤怒地回射开去。

渔网很快被日本兵勾开,打转的炮艇正常航行,“突突突”开远了。三田麻夫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瘦眼镜翻译和日本兵佩服得五体投地,说:“到底是太君有远见啊!”

三田麻夫说:“怎么样?我叫你们准备鱼叉、长勾刀,你们全都不明白,还嫌这些东西麻烦,碍手碍脚。怎么样?我做事向来有主意的。哈哈哈!”

渔夫复仇的愿望又一次落空。

日子又平静了,日本人的炮艇在健跳港开来开去毫无遮拦,再也看不到游来游去的黑影。炮艇泊在健跳埠头,哨兵也见不到人流中戴箬帽者逛来逛去的身影。

渔夫在妻儿的坟头前喝着酒,旁边丢满一地河豚鱼刺。他拿起一枚河豚鱼刺,在沙滩上划了一个日本人,又划一个。他数了数,一、二、三……九、十,就用鱼刺在十个日本人身上打叉。他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傍晚,渔夫坐到木屋门前,看着沙滩和海水出神。他依稀看到儿子蹲在鱼桶边玩河豚鱼,说:“爸,快来望,河豚好可爱。”

渔夫放下手中的活,蹲在儿子旁边。

儿子又说:“爸,手一动,河豚的肚子就会一点一点、一点一点鼓起来。”

渔夫说:“小囡,那是它生气了,所以肚子鼓起来。河豚好看,不好玩,有毒。”

儿子说:“那它生气了要毒死我们。”

渔夫说:“爸会烧河豚,加了胡葱解了毒,就不会毒死自己了。”

儿子说:“爸,胡葱这么厉害啊,会解河豚毒。”

渔夫妻子说:“当然,还有你爸刀工好,火候好。”

儿子说:“还是爸杀割。”

渔夫沉浸在和儿子天真的对话中,儿子一句“那它生气了要毒死我们”在渔夫耳朵不停地回荡。

渔夫猛地站了起来,眼睛又闪烁起复仇的火花。他跑到树林边,冲妻子和儿子的坟头猛叩了三下头。默默说:“他娘,总会有10个日本人来陪你的。”

又说:“小囡,肯定会有10个日本兵陪你的。”

渔夫消失了。

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了。冬至很快就要来了。

健跳埠头居民们忙碌地准备起来了。去辗米厂辗糯米,还要准备红枣、咸肉、河豚鱼干,待到冬至那天,就可包咸甜两种糯米汤圆。

三田麻夫嗅到了节日的气息,说:“我不明白,冬至就是一个普通节日,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这么忙忙碌碌?”

瘦眼镜翻译忙着介绍中国的传统习俗:“汉人特别重节日矣。一年有七个传统节日,元宵、清明、端午、中秋、重阳、冬至、春节,均十分重视也。”

三田麻夫说:“有些什么讲究?”

瘦眼镜翻译说:“讲究很多也。单说这冬至,就有清明苦团、冬至甜圆之说。”

三田麻夫说:“那端午呢,是否单为了屈原?屈原是你们中国人的好文人,我大学学中国文学史就知道这个人,有骨气。”

瘦眼镜翻译说:“是矣是矣,太君记忆真好也。”

三田麻夫说:“当然,我高中大学功课全优。”

瘦眼镜翻译说:“我向太君学习也。”

三田麻夫说:“真是个好传统啊!入乡随俗,到时我们也要吃吃甜圆。”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冬至还要吃河豚也。冬至的河豚最毒,但最好吃也。到时我去毒又鲜酒家叫大厨来也。”

讲到河豚鱼,三田麻夫来了兴致,口水自然就出来了。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冬至还早矣。今天何不先去请大厨给我们来餐河豚宴。”

毒又鲜酒家的大厨很快就来了,竟然是渔夫,他已经完全变了模样,皮肤不再黝黑,穿着毒又鲜酒家特制的白色厨师服。大厨站在三田麻夫眼前,不笑,也不讲,只顾看三田麻夫和这帮日本兵,眼神琢磨不透。

三田麻夫疑惑地看着大厨,问瘦眼镜翻译:“怎么换了厨师?”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大厨新来,乃毒又鲜酒家老板推荐也。”

三田麻夫突然问大厨:“你是打渔的?”

大厨说:“我是厨师。”

三田麻夫追问:“你是蛇蟠岛的?”

大厨说:“我是健跳旁边六敖镇的。”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他非渔夫,他乃毒又鲜酒家的大厨也。不但会做各种各样的冬至圆,还是做河豚的好把手也。”

三田麻夫自言自语:“我还是看他像渔夫。”

他突然问大厨说:“有何拿手的?”

大厨说:“我会做冬至圆,最擅长做河豚。”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此厨最擅长做河豚也。据毒又鲜酒家老板曰,他做的河豚可生可熟也。三分熟、五分熟、七分熟,随客所需。”

三田麻夫来了兴致,说:“哦?健跳埠头的毒又鲜酒家竟有这等好把手?以前怎么没听说?”

瘦眼镜翻译说:“不单如此。据说他做的河豚还可毒可不毒,三分毒、五分毒、七分毒,客人想麻到何等程度皆行矣。”

三田麻夫转身问大厨:“七分生七分毒,人吃了会怎样?”

大厨说:“七分生、七分毒,鲜、嫩,吃后喉咙发麻,眼睛贼亮,舌头干,身体热。”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此七分生七分毒之河豚,吃后大量喝水,出热汗,精神百倍,精力旺盛。此乃吃河豚之最高境界也。”

三田麻夫说:“呦西呦西,我们大和民族也算吃河豚的高手了,只是听过这种吃法,还没有真正尝过这种手艺,想不到在健跳埠头要见识了。”

瘦眼镜翻译说:“此乃太君之福分也。”

三田麻夫更加来了兴致,说:“可是,毒又鲜酒家以前为何不见这等好把手?”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此大厨乃是从上海学了这等手艺,刚回来也。”

大厨听着他们的对话,他半句也听不懂。三田麻夫问一句,他才答一句,没有多说一句话。直到他们对话完了,大厨才冲着瘦眼镜翻译说:“可以开始了吗?”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他曰能否开始为太君服务矣?”

三田麻夫挥挥手,做了个检查的手势。立刻有两名日本兵围上来,把大厨带来的工具、佐料一一检查一遍,同时搜查了大厨的身体。

日本兵说:“报告太君,所带东西与以前大厨带的一模一样,刀、生姜、胡葱、老酒、油、盐,没有差别。”

三田麻夫冲渔夫说:“唔,过来,我还要再问你几个问题。”

瘦眼镜翻译翻了一遍给渔夫大厨,大厨点点头。

三田麻夫说:“三分毒的河豚鱼怎么烧?”

大厨说:“放回河豚鱼的肝。”

“肝要怎么放?”

“油锅炸到金黄,胡葱加七棵。”

“五分毒的河豚怎么做?”

“放回河豚籽,胡葱加十四棵。”

“七分毒呢?”

“放回河豚血,胡葱加二十八棵。”

三田麻夫突然挽起大厨的手臂,大厨的手臂又白又胖。瘦眼镜翻译一脸疑惑。三田麻夫满意地点点头,说:“你真是大厨,没说谎话。”

瘦眼镜翻译对大厨说:“你今天就做三分生三分毒的河豚鱼给太君品尝。”

大厨带着河豚鱼、刀具和料理钻进了厨房,随手关上门。瘦眼镜翻译和一个日本兵随即推门进来。大厨双手挡住门,说:“祖传秘方,不给外人看。”

瘦眼镜翻译不耐烦地说:“给太君服务,由不得你也。”

大厨说:“那我不做。”

瘦眼镜翻译说:“你不要命了啦!太君会杀你矣。”

大厨平静地说:“杀也不做,不能坏祖宗规矩。”

三田麻夫说:“怎么回事?”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他说祖传秘方,做河豚时不能给我们看也。”

三田麻夫哈哈一笑:“好好,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只要把你的绝活拿出来就行。”

大厨重新关了门。厨房里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一会儿,香气开始往外冒,滋滋的油煎声和着香气从炮艇的厨房里飘了出来,弥漫着甲板。正在甲板上铺餐桌的日本兵闻到香气,鼻孔一张一合的,都停了手中的活,咕咚咕咚吞咽着口水。

三田麻夫端坐在长桌的尽头,肚子咕咕地响了。长桌摆满了各色菜肴。咸菜、黄鱼、葱油红壳虾、清蒸岩头蟹。还有大厨从毒又鲜酒家带来的咸糯米圆、甜糯米圆。

瘦眼镜翻译喋喋不休地介绍着一道道美味,卖弄自己对健跳埠头地道渔家菜肴的了解。

三田麻夫和他的日本兵,心思已经不在这些鱼虾和糯米圆身上。他们充满着期待和好奇。

香气四溢的河豚鱼终于端了上来,盛在一个特制的青瓷大盆里。河豚鱼肉鲜嫩亮眼,花纹纹丝不变,清晰可见,七棵胡葱围在鱼肉四周。大厨立在餐桌旁,拿筷子夹了河豚肉,再舀一勺汤,放到三田麻夫和瘦眼镜翻译的座位,然后一言不发。

三田麻夫仔细注视着大厨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节都收在他眼里。他半眯双眼,张开鼻孔,贪婪地呼吸青瓷大盆飘来的香气,日本兵则一个个贪婪地盯住河豚鱼肉,等着三田麻夫的口令。

瘦眼镜翻译拿出一枚银针,用白手套擦一遍,往河豚鱼中间一刺,拔出来仔细看了看,说:“太君,可品尝也。”

三田麻夫还是半眯双眼没有动筷子。

现场的气氛既诱人又紧张。大家都看着青瓷大盆,竖起耳朵,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三田麻夫全睁了双眼,狡黠地说:“你的良心大大的坏。”说完,他让一个日本兵端起青瓷大盆,自己拿筷子放手往外奋力一拨,“哗”的一声,半盆河豚鱼泼到了海面。日本兵面面相觑。

立时,海面涌上一阵鱼群,抢食着这一顿从天而降的美食,水花四溅,壮观得很。又过一会儿,鱼群渐渐游走,水面恢复了平静,只留下一层油光,在微微的波浪里起伏。

大厨一言不发,收拾了刀具、佐料准备离去。

三田麻夫过来拍拍大厨肩膀:“你的良民大大的,跟我们一起用餐。”坐到餐桌这一头,朝日本兵挥挥手。日本兵立即围绕,秩序井然地坐在餐桌两边,开始了晚餐。

河豚鱼肉一人分了一小勺。瘦眼镜翻译和日本兵狼吞虎咽起来。三田麻夫分了一小碗,他眯起眼睛,细细品味,嘴里啧啧有声。大厨也不客气,顾自大嚼大咽起来。直到深夜,日本兵吃饱喝足,大厨才回了酒家。

又一中午,三田麻夫让瘦眼镜翻译传来了毒又鲜酒家的大厨。三田麻夫要大厨做五分熟五分毒的河豚鱼。

大厨依然带着刀具、生姜、黄酒、胡葱。当然少不了一大桶河豚鱼,日本兵照例仔细检查一遍后放大厨进了炮艇的厨房。

这一回,三田麻夫的炮艇除了翻译和十九个日本兵外,多了一条狼狗。这狼狗又肥又高,很纯种。在大厨上艇的时候,它围着大厨嗅了又嗅,透出狐疑和审视的目光,让大厨一阵阵心惊。

很快餐桌铺好了,菜肴端上了。最后一道端上来自然是盛在青瓷大盘里的河豚鱼。这道五分熟五分毒的河豚鱼色泽鲜亮,在中午的阳光下分外诱人。河豚背上均匀地铺了十四棵胡葱,数量显然比上次多了许多,金黄色的鱼籽粘住稠里透白的汤汁,散落在整盆鱼肉上,那香气像空谷中飘移过来的几缕云雾,又像夜幕下隐隐约约、时断时续的桂花香。

大厨依然不言不语,他拿筷子夹了河豚肉,再舀一勺汤,放到三田麻夫和瘦眼镜翻译的座位。日本兵双眼直勾勾越过一长桌美味,直盯青瓷大盆。他们相信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品尝到这一道向往已久的美味,享受这位传奇大厨的手艺了。

三田麻夫端起青瓷大盆,蹲了下来,拨下小半盆河豚鱼肉,冲不远处一直蹲在甲板上的大狼狗招呼。大狼狗蹿了过来,一口叼住五分熟五分毒的河豚鱼,狼吞虎咽起来。

日本兵们睁圆了眼睛,瘦眼镜翻译不解地摸着脑袋。顷刻之间,小半盆河豚鱼全进了狼狗肚里。过一会儿,狼狗变得兴奋起来。在甲板上不停跑来跑去,并嗷嗷地叫着,双目精光回射,如打了兴奋剂一般。大厨倒了半桶热水,放到狼狗跟前,狼狗随即伸下头吃起热水。三田麻夫哈哈大笑,叫瘦眼镜翻译赏给大厨三块大洋。

冬至说到就到了。

这一天,三田麻夫命令日本兵把炮艇洗得一尘不染。他要像中国人一样品尝冬至的甜圆,更主要的,他要品尝传说中的七分毒河豚。他十分客气地把大厨请到了炮艇。

依照日本人的要求,这次大厨带来两大桶河豚鱼。他放下河豚鱼、刀具、老酒、生姜,还有一大袋胡葱头,示意瘦眼镜翻译官,说:“检查吧!”日本兵按惯例检查一遍。

三田麻夫说:“麻烦今天给我们做七分生,七分毒的河豚鱼。”

翻译官说:“今天冬至,太君要品尝七分生七分毒的河豚鱼。”

大厨平静地笑笑,也不言语,顾自进了厨房,关了门。

三田麻夫叫士兵们铺好了长餐桌,摆上了翻译官搞来的乌枣老酒。这乌枣老酒是健跳埠头自酿的,喝了补血、乌发。碗筷均匀地排成两排,齐刷刷的。三田麻夫用筷子打着盆和碗,说:“我们来一段前奏。”日本兵立时响应,顿时叮叮当当碗筷齐鸣。

翻译官凑上来:“太君,我们中国曰闹头台也。”

三田麻夫说:“哦?闹头台,什么叫闹头台?”

“就是乡里做戏以前,来一段音乐也,活跃活跃气氛而已。”

“好的好的,我们闹闹头台。”

日本兵们哈哈大笑,他们情不自禁吞着口水,哼着日本小调。

炮艇厨房里油煎鱼声时时响起,油烟一股一股往外冒。妖艳的香气从厨房袅袅而出,如健跳港上涨的潮水,一股一股往日本兵身上裹来。

盛在青瓷大盆里的河豚鱼终于端了上来,满满四大盆摆在长餐桌上。这次端上的河豚鱼与以往又不相同,鱼头已经煮烂,鱼身花纹色彩斑斓,汤汁白里透红,鱼肝散在两边,还有每盆28棵胡葱均匀地摆在大盆的四周。

大厨容光焕发地端起一口碗,在四个大盆里各夹了一块鱼肉,依旧放到三田麻夫的座位前。瘦眼镜翻译凑到三田麻夫身边,轻声说:“太君,这回不用试了吧。”

三田麻夫狡黠地说:“不!以前都是按照你们的方法尝试。这回要按照我们大和民族吃河豚的习惯进行。”

瘦眼镜翻译说:“太君说,这回按照大和民族吃河豚的习惯进行。”

大厨说:“什么意思?”

三田麻夫说:“按照大和民族吃河豚的习惯,客人享用以前,必须大厨先吃。”

瘦眼镜翻译说:“大厨啊,太君说按照他们大和民族的吃河豚规矩,要你厨师先品尝。”

大厨见瘦眼镜翻译说要他试吃,毫不迟疑端起碗,张开嘴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没过几分钟,一碗半肉半汤汁的河豚鱼便不见影踪。大厨意犹未尽,舌头上下翻卷,添了上下两唇留着的肉沫和汤汁,发出惬意的“啧啧”声。大厨又舀了一口浓汤,仰脖喝了下去,喉咙里传出浓汤游走的声音,分外诱人。大厨吃了喝了,要了一大碗开水仰脖灌了下去,退后一步一言不发。

三田麻夫一直观察着大厨,看他的脸色、看他的眼睛、看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不放过一个细节。他看到大厨脸色平和,吃完鱼后漾起红润,双目放出精光。他再也按捺不住,“嗷”的一声令下。

日本兵蜂拥而坐,场面顿时热闹起来,就着美味的河豚鱼,喝起了健跳埠头的乌枣酒,击掌唱起了日本民歌。

大厨盛了两小碗河豚,递给艇上放哨的日本兵,日本兵举起大拇指,冲大厨直说:“呦西、呦西。”

瘦眼睛翻译满头大汗,脸放红光,所有日本人都脸上放光。

大厨一反常态,倒了一碗酒,冲日本兵一个一个敬了过去,三田麻夫边吃边喝边啧啧有声,他冲大厨直伸大拇指:“良民、良民,大大的良民!”四青瓷大盆的河豚鱼全进了日本兵的肚子。

忽然,三田麻夫感到喉头一阵麻木,舌头发烫,眼睛影子重叠。他一惊,结巴着问大厨:“你的、河豚鱼,几分的毒?”

眼镜翻译也是双眼发花,喉咙发麻,惊说:“河豚几分毒?”一时,日本兵炸了营,乱成一团。一个个捏住脖子,喘着粗气。

大厨说:“太君,十分的毒。”

三田麻夫说:“十分?你的良心大大的……”

大厨哈哈笑了,说:“太君,我的良心大大的毒,十分的毒。”

三田麻夫“啊”了一声,步伐开始踉跄。日本兵们也开始东倒西歪。瘦眼镜翻译喘着粗气说:“你是谁,为何……毒……我们……也。”

渔夫大声说:“我是渔夫,我是蛇蟠岛的渔夫,我是被你们杀了老婆杀了儿子的渔夫。”

三田麻夫说:“我还是防不……胜防……只是不明白……你的,吃了的……没事。”

翻译呼呼喘气:“你为啥……吃了……没事。”

渔夫哈哈大笑:“告诉你们,天杀的日本佬,还有你这个狗汉奸,我把胡葱头全吃了,把胡葱汁全吃了。放在盆里的是榨了汁的胡葱头。哈哈,以后,冬至日就是你们的忌日!”

三田麻夫挣扎着问:“那……你怎么知道……我要……你先吃的?”

渔夫满意地说:“告诉你吧,我在上海学厨艺的时候就晓得了你们的规矩,你们日本佬太坏了,吃河豚还要厨师先吃。我早就料到了。哈哈哈!我早就料到了!”

日本兵在河豚鱼的美餐桌前,一个不漏地倒下了,脸上都是满足又痛苦的笑容,河豚鱼的香味还弥漫在健跳埠头的日本炮艇上。

渔夫妻子和儿子的坟前。

渔夫把十个日本钢盔整齐地排到了妻子的坟前说:“他娘,这十个家伙陪葬来了,你用它们当勺子舀水吧!”

渔夫又把十个日本钢盔摆放儿子的坟前,说:“小囡,这十个家伙陪葬来了,你就用它们当尿盆吧。”

(责任编辑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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