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英雄
2015-10-27丛巨
◎丛巨
这样的英雄
◎丛巨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
赖其林躺在床上,不停地用双手掸摸自己的头。他尖起十指,在自己头发根部一根头发一根头发地掸摸过去,好像每根头发的毛孔都掸了好几遍,从额角到后脑勺,再到脖颈根,他一点也没掸摸出异样来。头上分明没有半个伤疤、半个疮痂,他想不明白,这么一头浓密的头发,这么一颗圆溜、锃亮的脑瓜皮子,为什么还要叫自己为“癞头”呢?
他正在这样一边掸摸自己头皮,一边想着问题的时候,突然一声枪响,“砰”地把他的梦惊醒了。他躺在床上的身子,平白无故地像枚谷壳,受到震荡,在床板上被巅抛了起来,那个奇怪的梦,就无踪无影地消失,再也想不起来。时隔好几年以后,他觉得自己一直都在做这个梦,而梦的内容,却一直不能完整地重现,只在忽有忽无间,或多或少地影响着自己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
“这边,这边,八路的有,八路的这边跑过……”赖其林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听到了一阵嘈杂的人声,追赶的脚步声,从自己楼下的房门外传来,直奔到自己的楼上。三四个端着装有明晃晃刺刀长枪的日本兵,戳在自己的面前。一个为首的鬼子兵,瞪起两只野狗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冲着自己吼:“你的,快说,八路的,哪里的干活?”
赖其林连忙揉揉双眼泡皮,从床上坐起身子。他看清,这面前为首的鬼子,就是山下镇前大路头镇守岗楼的小队长龟田佐佐木冈次郎,平日里自己没少与这个冈次郎接触,也算是个老熟人吧。赖其林紧张兮兮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堆上一脸笑容,一面从床头里壁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给鬼子兵郎队长递上,一面也大起嗓子说:“郎队长,我的有,你的明白。”装出一副平时与日本人接触惯了的点头哈腰的腔调。
“唷西,你的‘癞头’的有,‘大水冲到龙王庙’的有,我的明白、明白。”这个郎队长边对赖其林说话,边转过身子,对另外三个日本兵骂道:“八嘎,‘癞头’的你们不明白?”郎队长正准备扬起巴掌去抽那三个刚才还有点气势汹汹,现在倒有几分战战兢兢的鬼子兵,马上被赖其林劝阻住……
赖其林总算记起梦醒后的一些具体内容。他觉得自己那个奇怪的梦,就是这样被这几个日本鬼子给搅的。
一
赖其林一个人去山下镇里开会,路上,他有一脚没一脚似的,老觉得自己活在一年前。一年前,自己在干什么?他也说不大清楚,好像又有些清楚。一年前,他刚当上这山上片驻南溪村的国民党保安大队队长,就听说日本人打过长江来了。本来,他当这山上片南溪保安队长,只是接受国民党统治政府的命令,集中保卫南溪山里一带不要再闹“赤匪”的“土地革命”。这个南溪山里,坐落在浙东沿海近岸最高峰的湫水山西南麓,地虽偏僻,可因沿海的制盐关系,一直以来,沿海一带制盐走私都喜欢通过这偏僻的山道,将盐销往内陆的城镇。因此,表面上的偏僻山里,暗地里却是人流涌动,扼住了一个盐贩走私秘道的咽喉,人来人往,情况还能不复杂吗?十几年前,这里就引发过轰动一时的“亭旁起义”,共产党领导农会人员,在这山里开展斗地主、打土豪、惩恶霸、分田分地的革命运动。这让国民党统治者非常头痛,也大为受惊,才从本地挑选了一些人力,加强对这个山旮旯的管辖。
赖其林是南溪山里本地人,长得五大三粗,有些力气,做事也有股狠劲,被国民党挑为保安队员后,没有几年,这片山里就宁静了许多。赖其林也就当上了南溪山里国民党保安队队长,人们遇到他就再也没人叫他赖其林的名字,而爱叫他“赖头头”,或亲切地叫他“赖头”。
赖头整天穿着一套笔挺的黑色制服,腰间佩着一只黄驳驳的皮匣子,内插一支木壳枪,在南溪山里威风凛凛,踅进踅出。他把这一大片山里,梅氏十三村、赖氏八村、彭氏六村和何氏、洪氏、郑氏、吴氏等村庄的角角落落、家家户户的情况都搞得清清楚楚。他清楚你梅家有几亩几分田地,你赖家有多少银子洋钿,你彭家有几斗白米小麦,你何家又有几头牛、几只羊,你郑家有几株高大树木,甚至你还有几个亲戚住在哪个山岙,做什么营生,他都能滚瓜烂熟地给你滴水不漏地说出一个根蒂来。这样的赖头,在国民党统治者眼里,自然是认真负责的;在普通百姓眼里,是有话讲得响、脖子特别粗的红势人物、强悍人物,不可触碰和不可悖逆的人物。哪怕三岁小孩,多么要强、耍泼,要是一提到“赖头其林来啦”,都会马上装乖卖巧。就算是凶猛地哭闹着,只要一提到“赖头其林来啦”,也会马上止住哭声的。赖头其林就这样渐渐得意,被人们正眼相看,越来越人模人样了。但有一点,赖头对自己一直不是很满意,那就是自己长到三十多岁,而立已过,虽混得一官半职,娶得一房漂亮的老婆,可就是没有生养,老婆的肚子一直瘪着。好多后生朋友,同他这年纪的,都早当爹了,就赖头还没有一男半女,这让他想起来,好不心酸。
前些天,他蓦地把平时不离身的木壳枪无缘无故地摘下来,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反正人们看不到他佩枪。他还把自己的老婆也突然送进深山里的亲戚家。人们正不知他要干什么,他却自告奋勇地说,你们不用多打听,相信我,跟我做,少露脸,把好东西好藏的一定要藏好,藏得越深越好……
赖头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得到了一个可靠的消息:日本人要打到浙东沿海来,要控制三门湾这个海口,当然包括南溪山里这一带。他听人们说,日子鬼子侵占我们中国,来势汹汹。才多少时间呢?没几个月吧,日本人就把我们的上海、南京等大城市占了去。现在打到我们浙东沿海,恐怕还会到处杀人,到处放火,到处抢东西,到处抱女人作孽……好多乡村,日本人打到后,都会抢光所有财物,烧光所有房屋,杀光所有人。这是一件多么血腥恐怖的事啊!他相信这些传闻,更相信日本人要是碰到拿枪的中国人,除非你装孙子,投降缴械,为日本人办事,否则,二话没说,肯定也会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赖头还听说,好多地方的保安大队,就在这惶恐中,做了日本的帮凶和走狗……许多的传闻,赖头听得汗毛孔掀掀动的,冷汗直往外冒……
事情往往是逆人的,你想什么,怕什么,它就来什么。这不,赖头听说的这些情况,这天就真的到来了,日本兵打到浙东沿海,占领了三门湾,把这山里最好的地方圈了去,建起岗楼,对每一个进出山里,特别是往返于宁海县城、宁波城市的人员,进行仔细盘问,检查。镇保安大队,不知怎么搞的,没放一枪一弹,就倒戈相向。今天要赖头下山开会,赖头想,大约就与这些日本人有关。
一大早,赖头改穿上一套粗布便服,胆颤心惊地来山下开会。会上,他听到镇保安大队队长,一边拍着稀稀拉拉的一双大肉掌,一边叫“欢迎,欢迎!”随着这大队长的叫喊,赖头果然看见一位穿着军人制服,胸前吊着一挂亮闪闪军功章的自己从没见过的日本人——龟田佐佐木冈次郎,站到了会议的中心位置上。赖头暗地里从上到下打量这个冈次郎,觉得这日本人比自己矮多了。这日本人个子不高,但腰间挎的一把指挥刀,倒比平时见的古代长剑都要长,还稀奇八怪地有些弯弧……赖头正看得入神时,他听到镇保安大队长喊:“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皇军郎队长给大家训话!”整个会场,就噼里啪啦地响起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郎队长叽叽喳喳,怪腔怪调,说了些什么内容,赖头也听大不清。
赖头记得会后,镇保安大队长把自己叫去,单独与这个郎队长会面。自己原先“赖头”的叫法,自己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别扭,而被这个郎队长“唷西,唷西”地笑过后,攀着自己肩头,改叫做“癞头”,自己就感到很不自在。郎队长当时是这么说的“‘赖头’什么的干活,不好,不好!‘癞头’的有,‘癞头’的明白,‘癞头’大大的好。”镇保安队长就跟着说:“那以后你赖其林就将赖头的叫法,改作癞头吧。”
二
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赖其林想不到自己这次在镇里开会改称呼,倒传得比自己的一双腿都要快。他想,我们这片山里人起名字,爱以贱的、俗的叫,比如狗娃、狗蛋、猫仔、毛兔、泥鳅、弹胡(跳跳鱼的俗称)等等,便于人们称呼,记住,并由于表示容易生养的原因而更受人欢迎。而自己现今改成了癞头,可能也更容易让人接受。只是这名字,实在是对不起自己顶着的一头秀发。自己头上根本没有半个脓疮,现在却要叫做癞头,听起来,就同头上真的长满了疙瘩似的,有点肮脏相,他心中便不高兴,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刚跨进南溪山里保安队办公楼,自己手下最喜欢的一个保安队员就迎着自己笑:“队长啊,别听日本人胡咧咧的,赖头本就是姓赖的人当头头的意思,现在改叫癞头,倒成了满头长脓疮的不雅人了。连这个都不懂,还搞什么狗屁的‘大东亚共荣圈’,简直就是瞎搞、胡来,我们可不要听。”
赖其林心里明白这个队员说的这几句话的意思。他暗暗地思忖,管它呢?我自己向来是天高黄帝远,有事没事,多往有事上作准备,多说上几句有事样子的话,就是了。他心里这么想着,把会上日本人布置下来的“在山里搞好‘大东亚共荣圈’建设”的话,就撂在一边。自己趁着天还没全黑,就急匆匆地走出保安队办公室,往藏着老婆的深山里亲戚家赶。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山间黄昏,山地里草木枯黄,到处是秋天萧索的响声,夹杂着时有时无的甲虫鸣唱。山里的气息多么安宁啊。他知道,这样安宁的山里,自己是喜爱的,即使走动起来不大方便,像现在去与老婆会个面,再怎么迈快脚头,也得赶一个来小时。在这一个来小时里,他一边赶路,一边心潮起伏。他想得更多的是有个儿女就好。平日里,离开保安队的工作,就同一个游魂一样,即使回到家里,老婆总有干不完的家务,很少陪自己说话,这叫他难免有些孤凄感。要是有个儿女,就会不同了,一抛开工作,就可奔到儿女身边,抱上一抱,亲热上一回,那多有天伦之乐,多有奔头啊。可这漂亮的老婆,就是不争气,不给我生儿育女,我怎办好呢?要不再娶一房,那我得娶谁呢?他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这亲戚的家就到了……
远远的,他似乎闻到老婆身上散发出来的成熟女人的味道,觉得老婆正站在这深山冈头亲戚家小院子前的大门旁,迎接着自己的到来。他不由得两步三脚跨上这个冈头拐弯的石级,看到了亲戚家小院子前两只刚刚点出的小灯笼,分挂在车门两旁。车门口虚掩着门,半个人影也没有。他觉得有点不对劲,自己不是早早与老婆说好,今天天黑一定回来的吗?老婆不也是说,“那不管天多黑,山里有多可怕,我都站在门口接相公。”
他拔腿迈过大门高高的门槛,隐隐就觉察到整个小院子真有点异样。这座小院子,他太熟悉了。自己十三岁那年春节来这里拜年,就爱上了这个小院子。那时,亲戚间都得论资排辈,依次往来拜年。他叫小院子的主人为表叔,这表叔比他大二十多岁。他头一次来表叔家的路上,堂哥就告诉他,这表叔不是一般人,是个会功夫的小财主,等下我们见着了,可得尊敬,要懂规矩,不要乱说话。他第一眼看到表叔,就是在这个小院子里扎马步,练功夫。他就站在门口外眼盯着看,除了喊过一声“表叔好”就再也没说话。表叔很热情地接待了他,还伸手在他的肩头搭了搭,说:“好个小伙子,长大了一定是块料。”赖其林第一次与这表叔见面就觉得这表叔与自己很投缘,便赖在表叔家多住了几天。以后的几年,他都一个人来表叔家拜年,也都同样要在表叔家多住几天。表叔家有个儿子,是他的表弟,小他五六岁,个子也细小,但会摔跤、打猎,做田地活也是一把好手,这些都比他赖其林能多了。他记起,有一年春天,他与表弟一同在后山草地上放牛,不知怎么搞的,两人闹起争执,两个人都挽上手袖,耸起肩膀,相互扭起跤来。结果呢,大个子的表哥,被小个子的表弟,连连摔倒在草地上。后来,他跟表叔学了几手功夫,再与这表弟交锋,两人就互有胜负。再后来,他将表叔传给自己的套路练得熟了,这表弟就再也不是自己的对手,动不动,就会被自己按倒在地。但有一样,他还是很佩服表弟的,那就是表弟有一手很有准头的扔石子功夫。表弟扔石子的功夫,大约可与《水浒传》里的没羽箭张青相比较,也能做到指哪儿打哪儿,从不偏差。有一次,他和表弟在山里砍柴,意外地遇到了两条大蛇,竖着二尺多高的身子,昂起扁扁的楔型头,站在前面的路中央。他正不知怎么好时,只见表弟不慌不忙地蹲下身子,随地拣了两块小石子,站起身,扬开手,口中喊声“着、着”,只听得“扑扑”两响,不偏不倚,面前站立的两条大蛇的扁头部被表弟手中扔出的两块小石子击中,出了两个小洞,往外喷出两支血柱……
现在的表叔家,基本上由表弟当家,一般时日,小院子的正堂屋里是不点灯的。而癞头眼下看到的正堂屋里,分明亮着灯火,还透出好几条人影。
他缓下脚步,向着这个正堂屋移近。他听到了一阵陌生女子的哭声……
没隔多久,他才知道这个哭着的陌生女子,其实就是自己闻名已久,却一直没机会见面的小姨子。他当然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个小姨子,这在几年前自己央人去说媒时就知道了。当时媒婆就问他:“你娶大凤,还是小凤?哪一个漂亮?几乎一样。大凤会管家,小凤有文化。”只是自己无缘,每次去丈母娘家,丈母娘都说小凤在外面教书,不到寒暑假期是不会回来的,因此就一直未见过面。想不到,在这深山里,今天却意外地见着了。她是那么的可怜,那么的楚楚动人,即使满脸被披洒下来的短发遮去了雪白的肌肤,被几颗滴落的泪珠挡去了光彩。但,落在赖其林眼里,这小姨子还是像春雨后刚刚绽放出来的梨花,处处藏有一些迷人的光华。尤其是那双偶儿打闪的眼睛,真的是灿着秋水。她那一身黑裙子蓝布短衫的打扮,时时处处透出了知识分子特有的气质,这就像深山冷涧中的流泉飞瀑一样,让人越看越有超凡脱俗的感觉。赖其林偷偷地瞟上几眼,喉间都不自觉地生满津水,要不是他强装干咳,说不定那些生出来的津水就会像馋唾一样,从他嘴角上挂下来。他暗想,这次小姨子从宁波回来,经由日本人设的岗楼前路过,被日本兵拉住搜身检查,强行滞留,遭到了一些不应有的凌辱。他也知道小姨子最后之所以没有失身,完全是因为恰在此时,那个郎队长刚好从外面回来,看见日本兵围着小姨子推搡,打闹,起哄,就大声喝住了日本兵,小姨子才乘机跑了出来。不然,这小姨子肯定会受尽这帮日本兵的玷污。小姨子跑到深山里找姐姐,一是哭诉自己遭遇的痛苦,二是也想在这深山里躲避些日子,以度过假期,躲过日本兵的再次骚扰。
赖头改做癞头的称呼,最先传到表弟家里来的,也是这个小姨子。当夜癞头与老婆温存时,自己的老婆就这样嫌他:“你这个脓包,当什么保安队长?连自己的名声也保不住,被人改做癞头,更不用说小姨子名节了?你只知道跟我撒威风,在我面前逞强……”一番话语,像一把无声手枪,击中当时激动不已的癞头致命穴。“是啊,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一个山里山外闻名的保安队长,要是连自己的小姨子都保护不好,那还能算是个保安队长吗?”听了老婆的那几句数落之后,癞头的第一反应就是小肚子一下子瘪了。他只“嘿”地一声,从鼻腔里喘出一股气来,自己就一骨碌从床褥上滚下来,一个人踱出客房,一屁股坐在山冈头小院子的台阶上,吧嗒吧嗒地抽香烟,想事……
三
日本鬼子搞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建设,已经有三个多月。三个多月来,癞头除了动不动就被唤到岗楼里询问建设情况外,还时常被问起山里有没有八路的事,有没有武装的事。他向日本人作了无数次解释:“八路的,没有,武装的有,农民打猎的有。”他相信那次日本人端枪,追到他睡觉的房间,肯定是日本人自己搞错了,将他自己隔壁的猎人,当作了八路在追。他的每一次回答,与镇保安大队长汇报的情况基本一致。加上,这几个月来,岗楼里的日本人外出巡逻过无数次,情况也一样表明,日本人在这里盘踞,是安全的,未出现过丝毫意外。除此之外,三个多月来,癞头听得最多的就是两类话。一类话,癞头当前是在日本人那边听来的,是好听的话。就同这一刻癞头坐在郎队长的办公室里,郎队长就夸:“唷西,癞头的有,你的大大的好人。”另一类话,是平日里在乡村里听到的,大多的是不受听的骂人的话。骂国民党政府无能,骂保安队脓包,骂日本人魔鬼。老百姓甚至还骂自己软弱,骂今天有什么好东西,比如古董、祖传的瓷器等宝贝都被日本鬼子搜了去,再就是骂村中的好姑娘、好大嫂被日本兵强行捏奶,遭耻辱,受奸淫……在这样的两类话中,癞头翻来覆去,里外听得都不成滋味。他一面又不得不去应和日本鬼子的“大东亚共荣圈”建设的工作部署,一面也早打定自己的小九九:无论你日本人怎么搞,我的日子还得过,不能全听你的;但也不能逆着你完全不干,那样会受到更多的责罚。他明白自己最好的办法,那就是自己主动、勤快地往日本兵的岗楼里多跑跑,多说些好话了。这样一来,他的身后,其实也还有两种声音。一种声音,用不着多说,人们一定是将这癞头当作汉奸在痛骂。另一种声音呢,这个世界,除了癞头自己,恐怕只有一个人能知道。这个人就是他癞头的老婆。
这是咋回事呢?透露一点癞头自己的私房话出来,也许人们能看出一些端倪。
那是山村特别静谧的一个夜晚,地点还是在深山癞头表弟家小院子内的客房里,事情是癞头与老婆看到小姨子缝制的一个布娃娃。这是小姨子的好意,小姨子住在这深山里,也实在是闲得慌。这天,她看见姐姐端了一笸箩旧衣服在倒腾。她突发奇想地说:“姐,这么多旧布碎,你存着是准备给小外甥做衣服呢,还是另有用场?”说得她姐“哧”地红了脸,回了句:“你姑娘家识得什么?”就丢下这笸箩转身回客房去了。她就在笸箩里挑了几块布,坐在这冬日的阳光下,做成一个布娃娃。她把布娃娃送进房间。这时癞头正好也在房间里,她就把布娃娃往癞头怀里一扔,“喏,送给未来小外甥一份特殊的礼物。”便转身走开……
癞头捧着布娃娃,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又有说不出的惆怅。他只感到手里捧着的布娃娃,是暖暖的;而心中想到真正的娃娃,却又是冷冷的。他不由得低头瞅一眼布娃娃,又抬头瞅一眼老婆,又低头瞅一眼布娃娃,再抬头瞅一眼老婆。他这样反复瞅上瞅下,瞅了好几次,好像直瞅得布娃娃哭了起来,全身颤抖起来,瞅得他老婆也心里发毛,身体打颤。他老婆就难以自已地流着泪,站起身,“唬”地一下扑过来,抱着癞头,幽幽地说:“要不你再娶一房吧。我从小就命苦,嫁给你后,以为能享些福,谁知这么多年来,肚子一点也不争气,不能为你生儿育女……”说着泪如雨泼,伤心得连癞头也有些受不住,跟着眼泪汪汪地说:“再娶一房,你愿意,我也有些不愿意。我怕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爱情。”他老婆说:“我愿意,只要你再娶的一个与我性格合得来,能尊重我,就行。”
“此话当真!”
“嗯,当真!”
“那我真要再娶一房了。”
“嗯,你再娶一房吧!”
“娶谁好呢?这山里山外几十里方圆,你同谁合得来……什么?像你妹妹那样,你与你妹妹最合得来,你同意我再娶一房就是你的妹妹……”
“嘿,你想得美。我妹妹要求高着呢……”
癞头与自己老婆说的这一番话语里面,中心就是再娶一房小老婆,目标指向似乎就是小姨子。这事,当然是一个天大的秘密。在他老婆这边说来,头是由他老婆挑起的,当然不便向人透露,哪怕是平日里自己最亲近的无话不说的妹妹,也不能透出半丝口风。不然,要是妹妹不同意,那多尴尬,弄不好日后姐妹怕都无法做了。从癞头这边来说,当时社会条件下,男人娶三房四妾多的是,再讨一房小老婆,也不是什么大事,癞头也曾心动过。但一想到这几年老婆对自己的好,两人之间的爱,他也就不敢多想了。现在老婆提出愿意他再娶一房,但要合得来的性格,能尊重老婆的,小姨子当然是最理想的人选了。那么,讨小姨子当小老婆,只是自己两口子商量着的事,是不是一厢情愿呢,小姨子会怎么想呢?小姨子没个态度前,癞头就算有天大的胆,那也是不便说出去的。他这么一想,觉得,此事不可张扬,此事只能暗中进行,此事也不能强来……
好几次癞头有意无意地去试探小姨子。“有没有相中的人哪?”“你准备什么时候嫁人呀?”“你想嫁什么样的郎君呢?”
他的小姨子倒很干脆。“我相中的是英雄,他什么时候出现在我眼前,我就什么时候嫁给他。”小姨子这样的回答,让癞头一点也摸不着头脑。
有一次,癞头见小姨子还是这样干脆的回答,就厚着脸皮说:“我就是这十里八乡的大英雄,你难道也要嫁给我不成?”小姨子听后,嘻嘻哈哈大笑不停,笑得前仰后合,身姿特别婀娜多姿。
“好啊!你是英雄,我就嫁给你,就算是二房,我也愿意。只不知你英雄在什么地方?我只晓得你在日本鬼子面前像条哈巴狗,做人见人骂的汉奸,不知除此而外,你还有什么英雄本色?我嫁给你,转世做人呗!”说毕,往地上连“呸”了三口唾沫。
癞头心里冷得像冰结一样,可嘴上不甘示弱,回说:“我要是马上把这些日本人全杀了呢?”
“行啊,那我马上就为你宽衣解带,投怀送抱。”说得癞头心里又像一锅沸汤,暖洋洋地不得了。
只是癞头心里想的事,轻易不会与人说,哪怕是他自己亲近的表弟,他也不会提起半句。
四
癞头的表弟,做事绝对是个能人;想事,恐怕就是一个糊涂蛋。这次癞头叫他表弟去给日本人做野味黄麂肉,他就与癞头一起抬着那头刚从山里猎下的黄麂,走进岗楼。
几个日本兵涌过来,挡在面前。癞头出面招呼,“皇军好,皇军好”,点着头,哈着腰,还一面向皇军们敬烟,一面又比手划脚地说:“我们送年货来了,这是一头很难得的小鹿黄麂,大大的好吃。”这几个日本兵,就让癞头和表弟抬着这“年货”走向了伙房。
日本厨子,见是这么大一头猎物,有点束手无策。癞头就指了指表弟,说:“他的猎户的干活,烧野味的高手。”那厨子,就同意留下表弟来烧这黄麂肉。
抽个空,癞头把表弟拉到一边,悄悄吩咐:“等下,你给皇军做好黄麂肉,别急着回去,而要一盘一盘端到各个日本人住的房间里去,乘势给我机灵点,将各个房间里的情况给我看个清楚,到时再说给我听……”
这表弟就老老实实地把这头黄麂剥净,洗清,按肌肉的纹理,一块块切割成型,生起火,放上陈皮、姜块,瓦片、萝卜、葱、蒜等杂七杂八的一大堆佐料,做成了天下难得的野味,吃得日本人,个个都喊“唷西,唷西,大大的好吃!”
癞头让表弟把各个房间的情况说给他听,他也就一五一十、滴水不漏地说给癞头听:“后边的三间是仓库,里面放什么,没看到,只看到每间有两个日本兵把守,估计是重要物资。”
癞头说,“这个你不用说,我知道,里面有军火和炸药。你说前面两边的。”
“前面两边,每边有四间房,每间房有四张床……”
表弟就这样的老实,癞头叫他说什么,这表弟就说什么。癞头说:“你真看准、记清了?”表弟就说:“是的,这都按扔石子的目标来看了,哪里还会有错?”
癞头说:“我们说的话,不能跟第二个人提起。”表弟问:“要是不小心提起呢?”
“那得宰全家!”
表弟就不说了,也不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就马上发了个誓,保证不再与人提起……
癞头与表弟说着这些话,癞头一点也没空着,边说话,边用笔在纸上画,在纸上写。
翌日早晨,癞头穿了一套平日很少穿的长衫,很是悠闲地叼上一根装着一个透明玻璃烟嘴的烟,一屁股坐在正堂屋的太师椅上,口中还唱着一支呢呢哝哝的小曲。这在表弟眼里,不知多久没看到过癞头这副样子了,故忍不住问:“是走亲呢,还是赶集?”癞头笑了笑,说:“我等你嫂子,一起送小姨子去宁波。”
第四日,表弟看到癞头从宁波回来了,就自己一个人,口中也是小曲哼哼,只是走路的样子,有点像戏台上小生踱的四方步。表弟关心地问:“嫂子呢?”
“嫂子过几天等我们用大轿去接!”
说完这话,表弟就看见癞头又忙活起来,并穿上那套军警服,背上那支木壳枪,冲着自己喊:“我去保安大队看看,这几天都不回来。若是有三四个陌生人来找我,你就说‘不用找,正常哪。’记住,我如不在,你一定得说‘不用找,正常哪。’”癞头这样吩咐过后,就大步流星扬长而去……
五
这是一个春上花开的大好日子,阳光明媚灿烂,万里云彩,比往日也高升了几尺,轻轻快快地浮在更高的蓝天之上,显得格外高远而深旷。亭旁的山山水水,到处充满欢乐的气息,四邻八乡传扬着日本鬼子的岗楼一夜之间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炸得灰飞烟灭,整个岗楼里的日本兵被炸得尸骨无存……
一大早,人们也不知癞头要搞什么名堂,只见他在保安队办公楼前,把那个铁哨子吹得就同云雀发情一样,“噱、噱、噱”响个不歇。原先的三四个保安队员,全副武装地站在前面,后边新增的十六七个精壮男丁,算是新队员吧,也穿着崭新的军警服,只是背上没有枪,排在后面。随着癞头的一声“出发”,只见他们扛起六大箱彩礼,吹吹打打地往西北面的大路上走去,浩浩浩荡荡地走向癞头的丈母娘家。
癞头的小姨子,一身红妆地迎出来,看到癞头,就兴高彩烈地扑上来,张开双手,一把箍在癞头的脖子上,整个大小腿,随着癞头转出的圈圈舞,往上翘飞了起来。小姨子还抑制不住兴奋,往癞头两边的脸颊一边啜了一口。在场的癞头其林部队,大大小小二十多人和围观的乡邻,里里外外一百五六十人及两边亲戚朋友三十多人,都一齐喝起彩,整个道地堂里,像一个欢乐的海洋……
这时,道地堂的一个角落,有人议论说,日本人的岗楼就是癞头其林为娶小姨子,蓄谋而炸的。也有人怀疑说,癞头其林整日跟在日本人屁股后跑山跑地,不大可能吧。
总之人们对这日本人岗楼被炸的事,一点也吃不准。有一个好事者,于是跑来问癞头的表弟。癞头的表弟,前思后想了好半天,才憋出三个字“勿晓得”。
癞头表弟说,这是多大的事啊。这岗楼我进去过,给日本人烧过黄麂肉,晓得里面住了十几个日本人,放哨的放哨,站岗的站岗,里面布置得严禁着呢。癞头才几个人,几杆枪?
“听说,你那次去烧黄麂肉,就是摸底,摸得了个‘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癞头才动的手。”
“嘿,你这么说,是癞头告诉你的,还是猜想的?都这么有根有蒂了,还问我啥?”
“听说,癞头在外面还叫了帮手,这帮手就是四明山区的抗日纵队,这抗日纵队还有三四个人被派作先遣队,到深山你家里找你接榫。其中有个与你一样,有一手掷暗器的本领,所以才没让你参加炸岗楼的事。听说你与这个人一起包装过好多石灰小包。是不是,癞头带着这帮人,骗过了岗哨,将那石灰小包绑在石块或者暗器上,掷中了那岗楼上的日本哨兵。这日本队哨兵让这石灰包掷中后,马上就瞎了眼,呛了鼻,才被其他人赶上,不费一枪一弹地宰掉,遭了报应!”
“我真的勿晓得。”
“你别糊涂,现在与我说说,又没事,我也为抗日叫好,为你们保密。”
“真的,我勿晓得。”
……
这时,村外跑来两匹高头大马,嗒嗒嗒直向癞头丈母娘家的道地堂飞奔过来。后面还有一辆马车,驮着满满的一车货物。那高头大马上飞身而下的是两个人。有人说,一位是国民党官员,一位是共产党四明山区抗日纵队的指挥官,这叫作国共联合抗日。人们只见这两个人,穿着不一样的服装,一个穿的是黑色呢制服,一个穿的是普通布衫。他们来到道地堂的沿阶上,高声宣布了一个嘉奖令,并给癞头其林颁授了一枚军功章。
至此,癞头的表弟总算第一个反应过来,高声叫道:“好癞头,你炸日本兵岗楼,怎把我也瞒了!”
癞头表弟此话一落,整个欢乐的道地堂,突然静寂了下来。这时人们才齐簇簇地看见,癞头左搂着老婆的腰,右挽着小姨子的臂,满脸春风地走向那辆马车。
癞头扭过头,冲着表弟回过一声:“别说梦话,那是日本人自己的手雷,炸了自己的岗楼。”说完,向表弟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叫表弟快点过来,一起去搬这马车上载的十六杆快枪和一些军需物资……
(责任编辑象话)
作者简介:丛巨,原名郑仲馗,男,1960年出生,浙江三门县人,浙江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