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我一开始就没爱过你
2015-10-27徐颖儿
◎徐颖儿
要是我一开始就没爱过你
◎徐颖儿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的初恋?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好人的概念,就是至少不是利己主义者。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他。
他是我的老师,教我们法国文学。他的个子很高,瘦削的脸颊上,架一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近视镜,那种透明的化学镜框,显露出40岁男人少有的沧桑。可是,一讲起课来,这张原本像湖水般平静,没有些许波澜的脸,就会变得风生水起、神采飞扬。他能用法文大段大段地背诵雨果的《悲惨世界》和莫泊桑的《月色》,特别是法国文学评论界习惯以“三个火枪手”或“轻骑兵一代”来赞誉的尼米埃、布隆丹、洛朗的作品,他更有独树一帜的看法。一说到尼米埃,他就会感叹道:“他的小说始终具有惊人的想象力和幻梦破灭般的美感!”
可是,下课以后,他就又恢复到老样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他很少在教室里多留一会儿,也很少跟我们说话,总是懒懒散散地走出教室。于是,我就有点儿好奇了,我想弄清楚这是怎么一档子事。
可是,大学里,老师和学生在课余时间是很难碰面的。就算是碰面了,我又怎么可能问他,这个和学业毫不相干的问题呢?一学期,他的课还不足一个月,慢慢的,我的好奇也就淡漠了。
直到期中考试,我们几个同学,相邀去他家请教考试的重点问题,我的好奇心才又死灰复燃。
这儿哪像个家,整个一个破烂市场,盆朝天、碗朝地不说,满屋胡乱堆放的书籍报刊,就没有下脚的地方。他窝在一张破沙发里,皱着眉头,大口地吸烟,等着我们发问。
记不清是哪个同学,让他评价朱利安·格拉克的《林中阳台》。他立刻两眼放光,满嘴大河奔流般的滔滔不绝:这可是法国当代文学史上典型的纯文学代表作。技法娴熟地将抒情、虚幻、思考与现实巧妙地融为一体,内容上它从不同的角度去反映人生、嘲讽现实的多棱镜。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呀。
那种突如其来的激情迸发,那种立刻感染听众的神采飞扬,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刚刚还慵懒在破沙发里,无精打采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是这样?这人。回去的路上,我不由得自语。
一个同学说:“他嘛?你不知道?离婚弄的呗。”
后来,我才听说:他爱人也是我们学校的,好像是教比较文学的。去年暑假跟了一个什么剧组去南方拍片,回来后,就提出和他离婚。他其实是很爱他妻子的,这之前没有任何前兆,他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就非让他妻子说清楚。他妻子又不肯说。直到有一天,他外出讲课回来,见到他的床上躺着另一个男人,他才彻底明白。他也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我不知怎么,忽然想走近他。
有天晚自习,我不由自主地就走到他家。他打开门后,见是我,显得很诧异,问我有什么事,我说没事。
他就说:“没事,来干什么?还是有事。你进来说。”
那晚在他家,他跟我如数家珍地说起法国文学,神采飞扬。好像除了这个话题,他实在想不出还能跟我说些什么。开始,我对这个话题没太大的兴趣,课上课下,天天都是这玩意儿,烦不烦?可慢慢的,《屋顶轻骑兵》中的昂热洛、《红与黑》中的于连·索黑尔、《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一个个经典人物,竟从他张弛有致的话语里,活蹦乱跳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还有塞纳河,就好像在我眼前流淌,巴黎圣母院的钟声就好像在我耳边激荡,乔治·桑笔下的田园风光,巴尔扎克笔下的巴黎市井,都悄然无声地迎面扑来。那是一种境界,一种我在课堂上从未感受过的境界。
以后,我常去他那儿,我愿意听他说话,那是一种美好的享受。虽然,我们的话题还局限在法国文学领域,但我已经悄悄地去收拾他那乱七八糟的厨房和那些仰面朝天的报刊书籍了。对此,他只是稍稍地客气了一下。好像我听他讲法国文学,就该给他收拾房间似的,不过是一种等价交换,但我还是很乐意和他进行这种交换。
大概是放暑假前的一次,我去他那儿,他忽然问我是不是想喝点茶,以前,他从没想过应该用茶来招待一下客人。
对一个喝着西湖龙井长大的杭州女孩来说,想不想喝茶?还用问吗?我说:“当然。”
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个茶叶筒,打开盖,倒出来,那筒里连茶叶末都没抖落出来。
他说:“可惜没有了。”他红了脸,连说了几声对不起。
假期结束回北京时,我买了一斤龙井,而且是特级狮峰龙井,分装在两个茶叶筒里,弄得我妈都莫名其妙直疑惑,说你平时不大喝这么贵的茶呀,买这么多这么贵的茶,给谁喝呢?我不知为什么一时就说不上来,我的脸一定红了,因为,我妈的目光越来越像警察似的了。但我当时想的是:这回他可以比较体面地招待他的客人了。
我从家里回来,拿上茶叶就去他那儿。
给我开门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
他见是我,说那小女孩儿是他女儿,放假了来住些天,明天就去她妈那儿了,又让那小女孩儿叫我姐姐,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劲儿。
我把茶放在桌子上,说:“尝尝,真正的西湖龙井。”
他说:“我不大喝茶的。你还是拿回去自己喝吧。”
我说:“就是送你的。拿来了,就不能拿回去。”
他说:“我抽烟都戒不了,再喝上茶,不是又抽又喝了吗?”
我说:“又抽又喝又怎么啦?以后,你的茶,我包。”
他说:“等我喝上瘾了,你就包不起了。所以,我现在就沏上一杯尝尝,尝尝也算是不枉你这么远带来的心意了。然后,你就拿回去,别让我上瘾。”
尽管我一再执意让他留下那两筒茶,但他还是坚定地把它放在我的包里,塞给我。
晚上躺在床上,想白天的事,睡不着。为啥他不收我的茶?为啥他让女儿叫我姐姐?想来想去,才琢磨出,他让他女儿叫我姐姐,是把我当成他女儿一样的女孩儿看的呀,而这正是我感觉不大对劲儿的地方。这就是说,我和他是两辈人。
为什么,他刻意要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定位在两辈人呢?这就是说,我们之间只能是师生,不可能是别的什么了。别的什么呢?我那些先前还朦朦胧胧的感觉,一下子清晰起来,我已经爱了,我的心第一次剧烈地跳动了。
第二天,我去他家。
一进门,我就问他:“为什么让你女儿叫我姐姐?”
他先是很惊讶的样子,但很快就平静下来,说:“你只比我女儿大七八岁,她不叫你姐姐叫什么呢?”
我说:“该叫我阿姨!”
他笑了说:“小阿姨和大姐姐有区别吗?”
我说:“当然。区别大着呢。叫我阿姨,和你就是同辈人。”
他说:“同辈能怎么样?你想充大辈?”
我说:“我只想和你是一辈人。”
他说:“就算是你和我是一辈人了,还能怎么样呢?”
我说:“你说还能怎么的?”
他说:“和我就是一辈人,你也还是一个脑袋两只手。”
我明白了,他就是揣着明白,跟我装糊涂,要是不和他挑明了,他会永远和我贫下去,要是耍嘴皮子,学生肯定不是个儿。
我说:“跟你明说吧……”
他立刻打断我:“别跟我明说。”
我说:“不和你明说,你不明白。”
他不笑了,沉默片刻才说:“我这么大个人,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我说:“你明白什么?说说看。”
他说:“我明白,因为有你在我面前,会给我带来许多快乐,我就不再感到孤单落寞,我会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许多,我又有了激情,又能投入到我所热爱的工作中去。”
我说:“除了工作还有别的,工作不是你生活的全部。”
他说:“我怎么会不知道还有别的?”
我说:“你就是不知道。你知道人还需要感情,还需要爱吗?”
他说:“我知道。还知道你的感情。”
他知道我的感情!我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说下去。
可是,他却说:“我们之间差距是很大的,你现在还年轻,你还不大懂得生活其实是很实际的,我怎么能把一个单纯得像水晶那么透明的女孩,拉进我乱七八糟的生活中来呢?其实,在你的前面会有许多更为丰富多彩的生活呢,你会碰上很多人,很多比我好的人,我怎么可以剥夺你选择的机会呢?”
我几乎是喊出来:“我不要选择!我只要你!我才不管你是20岁还是40岁!我才不管你有没有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生活?我掺和进来,乱七八糟就会有条有理!”
我把从书本上看到的所有的有关爱情的故事通通说给他听,说爱情不存在年龄的障碍,说爱情可以战胜一切艰难困苦,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说世俗的闲言碎语根本就奈何不了真正的爱情,一直说得我口干舌燥。
他给我倒了一杯白开水。默默地看着我喝。喝好了,我又开始新一轮说教。直到我想不起再跟他说什么时,他才冷冷地说:“要是我一开始就没爱过你,你那些理论还能站住脚吗?”
我几乎是痛哭着冲出他的家门的。
而他再给我们上课时,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当然,我再也没有去过他家。
一年后,我毕业了。
再后来,我遇上了我的男朋友,他很爱我,而且朝气勃勃,我很幸福。我这才明白,我的法国文学老师,当初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才明白他为什么说那句话。
不然,我不会有今天。
所以,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他,这种喜欢里更多的是敬重。
我和我的男朋友,春节时去看过他,他还是一个人。
(责任编辑徐文)
作者简介:徐德颖(笔名徐颖儿),北京首都医科大学教师。平时喜欢鼓捣些许文字,但只是分享给朋友自娱自乐,而今,岁月为我积攒一些美好的记忆,想用自己的方式和日渐成熟的文字,记录身边温暖且充满感动的故事,期待和更多的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