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河埠头(散文)
2018-09-17金坤发
金坤发
江南人能够像鱼一般地生活,除却仰仗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河流,还有赖于依河而筑的各式河埠头。
几十年前,我家住在暮烟四起、鸡犬声相闻的一个普通小镇,几间低矮的平房两面临河。打开后门,便是一条历经几朝几代的护城河。河面已不是很宽,这厢只要稍提嗓门,对岸人家就能听得一清二楚。屋后距河,还有一片几尺宽的空地,许是不朝阳,填土里多瓦砾,一年到头,未见有半点果蔬产出。后门正对,顺着一截大小石板铺就的行路,是一座砌驳考究的河埠头。由于是私家专有,埠头在我父亲勤快而灵巧的手里,一直被护理得规规正正、稳稳当当。走在石阶上,无须担心因石块松动而跌倒。父亲从事另一种职业,却尤喜与石匠手艺比高低,只要一有空闲,就会提着榔头,围着石块敲敲打打。他还突发奇思,在埠头的拦腰处,又横向垒起两层平台,从此,即便河水如何涨落,家人也可随时在某一平台搓衣、捶衣。别人家一般只是在岸上另搭一个搓衣台,不仅显得突兀,这搓衣与洗衣,还须在埠头与搓衣台之间上下往返,颇费周折。相形之下,我家的罕见又别致,是一座多功能一体化的河埠头。在那两层平台上,还能搬把椅子,悠闲地垂钓,在晚间,还可移榻纳凉。
埠头的另一侧,是一棵有着百年树龄的野榆树。树身像张开了的身躯,扑向河面,一二根粗壮的侧枝,极富灵性,正好遮在埠头的上空。烈阳下,家人们在浓浓的树荫下,依然可以从容地洗刷。实在热得不行,还可将两脚伸进水里,坐在石阶上纳凉、看书。记得我的二伯父还曾骑在树丫上咪酒、打盹,那种惬意,如今已很难找到。
河埠头是傍河人家最不容忽略的另一门户。拥有河埠头,生活中比远离河岸的人家会少许多劳顿,多几许便捷与享受。那种对河埠头的依赖与惯常,家里人只要一天没到过河埠头,就如一日里未到床上睡过觉一样,总会感到浑身不自在。年幼的我,就已学会如何手脚并用,去与后门外的埠头亲近,可每次才爬下去一二个台阶,大人们便急急赶来将我抱回家里,关上小矮门。待稍长大点,我已会扯着母亲、姐姐的衣角,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埠头的石阶,趋近那诱人的河水。到后来,我已会淘米、洗菜、提水了。
烟雨中的河埠头,又是另外一番景象。在早、中、晚这三个时段,只要抬眼四望,便会看到附近几座埠头都似有彩云缭绕。那些家庭主妇或是姑娘家,要么是顶着各色雨伞,要么是披着鲜艳的雨披,做着几乎是同一件伟大的事业——洗刷。雨天里,也不知有多少回,我在埠头上擎着油纸伞,替母亲遮雨、看她洗刷、听雨丝跌落河面、望渔船在远处撒网,有时,竟会傻傻地发愣。擎伞也有煎熬的时刻,冬天里雨雪交加、寒风凛冽,母亲照样端盆提桶来到埠头,赶着洗一天里该洗的东西。我自然会提起伞,听命随从。可不多会,我擎伞的小手就被寒风吹得受不了,脚也冻得快不行。母亲像感知到了这一切,一边利索地洗着最后几样,一边不停地夸赞我的懂事与孝顺。现在想来,已如梦幻,那是多么温情、母子相惜的美好时光。而今的母亲,早已满头银发,坐在了轮椅之上,她再也弯不下腰来、再也挥不开双手替我们洗这洗那了。
童年又是个发呆的年龄,河埠头便是我发呆的好地方。那时光,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悠闲,没有压力、没有烦恼、也没人理我(大人们都在为生活奔波),更没可玩的去处。我只能一次次地打开后门,坐在埠头的阶沿上,看河水的流动看船只的过往、看眼皮底下小鱼儿小虾米们在清澈的河水中追逐、觅食。有时按捺不住,会突然起身,跑回家里拿上淘箩或饭篮,撮上几粒米饭,到水中诱捕它几条,然后养到岸上的水缸里。最让我费神的,是探究水底的埠头,究竟还剩几阶?它们终年不见天日,就算偶尔露脸,那也是在我长大以后赶上了大旱。原来埠头的末端,是一大截足有二三米宽的磨盘石,它似把扇子,稳稳地展开在河滩上,石面上那密致的斜棱,恰好可以防滑。据大人们讲,我家的祖辈曾开过油作坊,所榨的食油在当地还是一只响当当的品牌。没想到这块磨盘石安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原来是有来历、有故事的,而且还难得一见。懵懂的我似乎在慢慢开窍。
有埠头在,养几只鸭子是最好不过的了。也不知为何,那时的鸭子极通人性,本领也大。它们早出晚归,认得家门,就算迷途,只要听见主人叫唤,就会飞快游来。面对埠头的台阶这上下河的唯一通道,看它们登岸时在一级级台阶上一跳一摆的,其实一点也不觉滑稽,倒是会让人肃然起敬,心生感动。鸭子那两只用来划水、走路的脚掌,竟还有如此高超的弹跳功夫。最不忍心的,是石阶上结冰的日子,它们一步一滑,每上一个台阶,总要跳跃好几次才能成功;往下,则仿佛是滚落锅里的一只只汤团,跌滑着下到河里。
到了果蔬满仓之时,河埠头还是买卖双方的交易之地。农户们摇着装满瓜果、蔬菜、柴草的农船,顺河吆喝。只要需要,农船便会停靠在你家埠头,要哪只西瓜、哪一捧菜,任你指点,然后是砍价、过秤、递货、递钱,不多会就买到了比街市还要便宜、新鲜的果蔬。还有些不便行走陆路,专卖碗盆、缸甏的商船,也乐意在埠头边交易。
作为江河,还有着巨大的交通运输功能。早先的客来客往,一般都走水路,大小埠头,还充当着停靠站、码头的角色。在喜庆的日子里,新娘出嫁时的嫁妆,下船上岸,在埠头上总是摆得满满的,周边则会集满观瞻的人群。那一船接一船红红绿绿的嫁妆,最适合水路,除了可避免颠簸、磕碰,还可风风光光地展示给沿河人家和岸上行人。船数越多,越显得新娘家的富贵。
我在十来岁时才学会游泳。从此,河埠头又成了我下水、上岸的根据地,那两层搓衣台,成了我跳水的跳台。夏日里,尤其到了傍晚,各座埠头几乎都被孩子们占领,会游泳的,随着“扑通、扑通”的声响,纷纷从这座埠头游向那座埠头,一路上追逐着、嬉闹着;不会游的,只能攀着埠头石,在水中瞎扑腾。学会游泳,不光是为了消暑和嬉闹,还助我潜入水下去探索神秘的河底。在埠头及周围的石坎中,我总能摸到螺蛳和鱼虾,幸运时还能摸上两碗,上岸正好为家里的晚餐添菜。记得有一次下潜,我居然摸到一把锈迹斑斑的手枪,那种兴奋与忐忑,至今还記忆犹新。可没玩几天,也没敢在小伙伴们中炫耀,结果竟被堂兄晓得,骗走了。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这把枪是怎么落到河里的,枪的背后,还隐藏着哪些故事。未曾料到的是,从小为与小伙伴们比试能耐而练就的一口气能潜出去老远的肺活量,竟成了我多年后当上潜水兵的一个资本。
埠头边,是鱼虾最喜欢游弋集结的地方,因为人们每次淘米洗碗,总会落下可供鱼虾美餐的饭粒和肉末。或许是循着这层关系,听说有人将装有甲鱼的夜壶,沉到埠头的隐蔽处,等上几年,再去吃长大在壶中的那只甲鱼,说是大补。
大雪天,各家忙着扫门前雪,我家还需忙着扫埠头里的雪。遇到冰冻,还要在台阶铺上草包、麻袋,用来防滑。尤其在水缸结满厚冰的那几日,我们只能到河里取水,河面的冰层相对比水缸里的要薄许多。我曾试着从埠头走到河里的冰面,但每次都未成功过,许是胆小,或是顶不住岸上大人的呵斥,这里毕竟不是北方,冰的厚度总是有限。
除了私家埠头,依河还布有不少公用埠头。它们在功能上也有着区分,有的以洗刷为主,有的则以上下客货为主。那些用来洗刷的,简直就是妇女姐妹们的社交天地。每到重要时段,或是周末,一边是此起彼伏的棒槌捣衣声,一边是大呼小叫的嬉闹声,别样的气氛,会时不时吸引岸上行人也想着过去凑一凑这份热闹。只要河水清清,埠头依旧,估计这样的风情在一年年的四季岁月里,一直会延续。那些上下客货的埠头,有时也叫船埠头,它们一般依桥、依大马路而筑,宽大规正,台阶大多铺的是很长很厚的条石。随着季节和城乡建设的步伐,掉落在台阶与附近河面上的垃圾,也跟着变化,有柴杆、菜叶、棉花、碎瓦片、沙石、鐵屑等等,五花八门。在这一类埠头,很少有妇人端盆来洗涤的,除非别的埠头挤不下了,才跑这儿来的。这里毕竟不安全,船只随时会靠岸;还嘈杂,洗几件内衣内裤什么的,不私密,难为情,特别在当时,做什么事都有一定的讲究与避讳。
一些散落在野外的河埠头,则相对简陋,有的仅用木桩或竹子支撑着几块石板。它们好多因船只碰撞、泥水冲刷或没人维护,变得东倒西歪,假如顺便踩上去洗手或舀点水,还须小心加小心,先要试探落脚处的石块有无松动才行。否则,会“轰隆”一声,连人带石统统翻落河中。大人们最不愿小孩子一个人到埠头里去,不论是玩水还是受大人差遣干点小活,毕竟埠头的每一台阶不是按小孩的步幅来修建的,台阶的高差对小孩而言,很容易一脚踩空掉进河里。这类溺水事故在那时几乎每年都有。
河埠头,不是简单而生硬的几块石板、几级台阶,那是江南人亲水的一片肌肤,是江南人与水相亲相爱的月老。唯有通过河埠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才能跟水有更好、更深的接触与沟通,才能获得水的滋养与造化,生命中才会拥有水样的清新、灵动与情怀。若要真正认识江南水乡,洞悉、感受水乡人的生活细节,不能仅从青砖黛瓦、巷陌深深、细雨蒙蒙、吴侬软语里来寻觅,须从遍布小镇、乡村的各式河埠头里去领略。河埠头才是律动在江南水乡深处的一颗颗心脏。
待我长大成人,飞向远方,才算与朝暮相见的河埠头有了一次告别。其实那几年的埠头我们已很少使用,一切都因河水的变化而变迁。一开始是水位经常下降,极少回涨,河水变得混浊,鱼虾也越来越少。后来在河道穿梭的,是过多的装有动力的运输船只,使得河面常年漂满柴油之类的油污,河水既难闻又无法利用,放养的鸭子也开始一只只莫名地倒毙。到后来,各式小山似的垃圾,会时不时地从不同方向漂来、淤塞、沉积,河水变成了墨汁。各类船只几乎绝迹,河道成了臭水沟。
待我当兵几年回来,日新月异的城镇开发,已把我家后面的河道,统统填满改成了马路。又没过多久,两岸的民居也被拆得精光,住户们分别被安置到了偏远的不同的住宅小区,当年的熟邻,随着时间推移,也一个个变成了陌路人。让人不舍与无措的那依河而兴的所有埠头,自然也都齐刷刷地被推落河底,埋没地下。正由于这样,人们取水、用水,都已改成了自来水、桶装纯净水。人们的洗刷,也都改在了室内,改在了楼群小区的井边,生活方式一改往昔。
光阴荏苒,江南昔日的风貌在渐渐依稀,古朴的小镇与乡村已不多见,早年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河埠头,也都遭遇到了不同的命运,好多已成了遥远的记忆与历史。那些只有在河埠头里才能见得到的淳朴、轻慢、欢快、如诗如画般的生活场景,已似盒搁置在库房角落里的音像磁带,正悄悄积满灰尘!
抑或在遥远的未来,晚辈们在考古发掘中惊奇地发现,有一座河埠头竟还完好如初,在布局上且独到精巧,成了见证小镇变迁的重要遗址,为此大受保护。说不定,那处就是我家的河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