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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连的伐木工

2015-10-27柳晓春

参花(下) 2015年11期
关键词:福寿伐木

◎柳晓春

十三连的伐木工

◎柳晓春

1

十三连的土块砖坯已准备得足够量,可没有足够量木材,房子还是没法盖。排碱渠也挖得差不多。连长把十三连分成三个排,一个排按两班倒日夜给荒地浇水排碱,为来年春天播种做好准备。一个排盖房子,先垒出大礼堂的墙基墙体,也是食堂,既解决大风大雨时,露天下人员无法集合开会的问题,更改善恶劣天气下,露天食堂大灶没法做饭使大家挨饿的局面。最后一个排,也是十三连的精兵强将,上三十公里外的南山伐木。人员组成基本按原班组不动,个别调整。拖家带口的,比如吉福寿留在连部做房子。陈立功是单干户且身强力壮,留在连部浇水班,那是因为三班伐木成员嫌他不要他,其实是田志武跳起脚不肯要他。

连长再一次召开动员大会后,伐木排百来号人由黄国强带队,白凯他们拉着四根手腕粗的木棍扎成的“井”字雪爬犁,上面绑个大柳条筐,里面装斧头、锯子、铁撬杠和行李。伐木人一个接一个在皑皑白雪中拖行,队伍再一次不见龙头不见龙尾。其实南山已有333团其他先行连进驻伐木,一个连队是一个工区,分散在几重山深处的山谷中作业。不过,山谷与山谷间,也就是连队与连队间,设有中转联络站,负责山里山外的木材运输和信息传达。

黄昏到达指定工区,没等白凯他们安顿好,太阳就收了工,收工不说还下起雪,这使得林海一片混沌。次日上午,才看清密林深处可砍伐情况,下午光线暗得不敢作业。每天勉强伐木六小时。更着急的是,雪下得不和白凯他们商量,就如红柳渠通水前,干旱不和白凯他们商量一样。雪来得比老家湖北厉害也就算了,可如戈壁滩上的龙卷风一样狂野。这使得白凯他们纵有十八般武艺,也如被绑了手脚施展不开。团部连队知道伐木困难,给出的工作任务是,第二年,半数人员能住进有屋顶的土木房子。白凯他们先把原始森林里大风吹倒的树木拖出来。找不到风倒木后,才砍伐适合建房的树木。伐木是开荒、挖大渠的延续,只要战斗精神在,白凯他们怎么可能不远远超出工作定额?这样一干也是四个月。

2

越到工期收尾,大家越有使不完的劲。这天,白凯和田志武依然赶着牛拉木头,不知是牛连续几个月太累,还是别的原因,反正这天牛老是发牛脾气,不是一般的不听话,上坡不肯前行,下坡任性乱跑。又一个弯道,田志武在后推木头,白凯在前牵头带路,可牛不被驾驭,让拖行的原木直冲下来,不仅撞上牛腿,还差点把白凯铲出去。“躲开,快躲开。”就在田志武朝白凯喊的一刹,牛挣脱绳子,疯狂跑出去,俩人怕没牛没法干活,也疯了一样深一脚浅一脚跑去捉,还没跑出十几步,田志武又喊:“快拉我一把,白凯,拉我。”白凯扭回头,茫茫一片雪山,哪有人影?白凯再一次狠狠吓一跳,立即丢下越跑越远成为一团黄色的牛,转身按刚才走过的脚印找,一个深深的雪窝里,田志武举着一只手,半个头被埋着。白凯慌手慌脚解下拖行木头的绳子,一头绑在雪窝附近的树上,中间绑在自己腰上,另一头扔给田志武套上手腕,雪外的人死劲拽,雪里的人死劲爬,一点一点,头出来了,上身出来了,田志武出来了,俩人坐下喘气。

“牛跑了,等会咱俩把这根木头拖下去。”

“牛丢了,会不会处分咱呀?十三连好不容易才有两匹马三头牛。”

“丢不了,放心,老马识途,牛一样。何况深山老林,哪里跑?就是闯进另外工区,别的连队也会还。你要把我丢了,那才是要命的事。”田志武瞟一眼面前深深的雪窝,一笑。白凯也瞟一眼面前深深的雪窝,却没笑。白凯想,这雪窝像一口黑洞洞的深井,要是刚才继续找牛不找人,那雪井真能一口把田志武吞吃掉,丝毫不含糊。

俩人好不容易快到驻地,联络站的哈萨克林管员和几个牧民朝他俩喊:“牙尔达西,恰达克的有,哈麻斯开台。局尔!”(维吾尔语:同志,有险情,全部离开,快点!)白凯一句不落地听清楚了,但刚从险境里出来,以为说的就是刚才的雪窝之险。白凯没接话。田志武没反应。其中一个牧民显得很着急,手指山顶雪峰,做身体倒地的姿势。白凯明白了,俩人立即扔下拖行的木头,迅速把要出大险况的信息汇报给黄国强。黄国强镇定地说:“咱们是兵团人,有严格组织,一切行动要听上级指挥,比不得老乡,没有最新命令,谁也不得擅自撤离。”

田志武听了这话,很不高兴,对黄国强喊,他刚才如何从雪窝里逃生,如果大家都被雪埋起来,谁救谁?黄国强依然镇定自若,指挥大家清扫驻地积雪。白凯一言不发,去拖扔下的木头。田志武看着山谷对面,也是小路对面,白凯一人双肩套着绳子,低头含胸,身子前倾,努力拉着木头前行,那根木头越来越接近十三连的木料存放点。存放点前期的风倒木早被运到山下做房子,所以存放点的树木堆得不太高。田志武赌气站着,双眼瞪着大家,没做任何事。

就在白凯码好原木,解下绳索,返身跨过小路,走向大家时,“轰隆隆”一声闷雷低沉喑哑地从远处传来。所有人全部停下手中的活,警觉地四处张望,对面山顶的大片积雪快速向下滑动,柔软的雪花早已堆积成锐利的雪板,以排山倒海之势,咆哮着翻滚着向山底扑来,山谷的小路瞬间被吞没,木料堆瞬间被吞没。“白凯,快跑,白凯,快过来。”所有人齐声高喊,可群体的声音再大,照样被雪崩的怒吼吞没。

十三连现场的人眼睁睁看着飞跑着的白凯被白皑皑的雪吞没掉。

林海安静下来,死一样沉寂。

“白——凯——”田志武朝白凯被埋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喊。这一声喊比雪崩更吓人,熊听见了,熊会丧胆;虎听见了,虎会亡命。

“快救白凯。大家不要慌,快去拿锹。”又三秒钟,黄国强醒过神发出命令。

大家开始向死神宣战,以最快速度最大力度刨雪,一茬人慢下来另一茬人抢着上。喘过几口气后,有人说:“应该快挖到白凯了,铁锹再用会铲伤人,木锹前面来。”

没那么多木锹,田志武双手疯一样刨雪。“看到了,快,快,白凯的帽子出来了。”田志武再一声喊,这一声喊透出一丝由衷的喜悦。

木锹也扔了,大家围着白凯七手八脚地用手刨。

“白凯!白凯!白凯!”一人一声叫白凯,可是白凯不答应。白凯的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全被雪糊住,他神智不清。积雪从侧后方把他砸倒,他呈单膝脆地,双臂挥动,扭头回望雪崩的样子。

田志武把白凯五官的雪渣清理干净,双手拍打白凯的脸,双手摇白凯的头。

“白凯,你可得醒来。白凯,刚才你没丢下我,救了我,现在大家也没丢下你,把你救出来了,你快醒来。白凯,咱们可是今生今世的难兄难弟,我们谁也不能丢下谁。你听到没有,白凯,听到了你吱个声呀!”

终于,白凯轻轻地,轻轻地蠕动了一下嘴唇。所有人松了口气。

有经验的人告诫:“快背着白凯在空地上转圈,等缓过气来再进地窝子暖和暖和,绝对不能马上烤火。”

大家把白凯抬出来,田志武将白凯摞到背上,左三圈右三圈地转。

为救白凯,好几个人着急刨雪,什么也顾不得,赤着双手,冰雪使他们的十指迅速冻成十根透明通红的胡萝卜。疼痛难忍,奇疼无比。

有经验的人告诫:“双手马上对搓,手心手背缓过来,再用稍有点温度的热水泡。千万记住水温不能太高,千万记住不能马上烤火。”

白凯在田志武背上,终于微弱地吐出一句话:“我们谁也不能丢下谁。志武,我听到了。”白凯睁开眼:“我活过来了,志武,我自己下来走动吧,累坏你了。”

下午,黄国强和几个班组长开会决定,派三名有雪山行路经验的人,身穿皮袄脚绑雪橇,乘晚上温度低雪崩不易发生,连夜下山,回连部汇报,伐木任务已超额完成。并请示,山上发生险情,全体人员可否撤离?还要求,十三连伐木人员存粮完了,送最后一批救命粮上山。

三人带着大家的希望出发后,天空的雪花越飘越大,光线全暗下来时,再一次变成鹅毛大雪。

晚上,白凯和田志武依然按哈萨克林管员教给大家的办法入睡。褪掉长筒毡靴,把棉裤腰绳解开,一条裤脚用腰绳扎紧,不脱里面的夹裤单裤和袜子,双腿同时放进这条棉裤裤管里,裤腰和褪掉的另条棉裤裤管拉平折好,垫在腰下和后背,棉袄不脱,棉帽子不脱,棉大衣横着搭在身上。田志武同样法子在另头睡下。俩人背靠背紧紧贴在一起,两床棉被紧紧合盖在一起。被子两头各留一个细小的透气口呼吸。早晨睁眼能看到呼气的被头,结出一层明显的白冰。醒来钻出被窝需要毅力。走出地窝子棉帐篷去伐木,更需要理想和信念来支撑。

鹅毛大雪一下三天三夜。温度从零下二十多度骤降为零下四十度。又一次酷寒袭击着大家。下山的人迟迟没消息送上来,特别是粮食不能补足,本来每天只有两餐,每餐每人两个苞谷馍。雪崩后,每餐只有一个苞谷馍,而且比原来小。白凯忍耐着从没有过的饥寒交迫。其实是沿江支边人遭遇着从没见过的饥寒交迫。老家湖北的寒冷,零下5度就是破天荒的“冻死了”。而在林海,无数倍于老家的“冻死了”,反而没人把这句话挂在嘴上说。白凯知道,那是所有人心底对“生”的渴望。

大家围着炉堂取暖,没人说任何话。火苗被寒冷的空气抽得丝丝作响。丝丝的火苗,是深山雪林里唯一不怕酷寒的生命。

第五天只有一餐饭,是半块苞谷馍。

第六天晌午,呼号的寒风夹杂着间有间无的叫喊声,白凯他们冲出地窝子,看到一人扛着半袋粮食一步一挪走上山,那人一看到十三连的伐木人就体力不支倒下来。瘦削黑黝的脸上,一双白白的眉毛又粗又大又长,下巴的胡茬挂着一串串透明的冰溜子,脸颊布满冻伤的水泡,大小不等,明晃可见,嘴角被寒风吹裂,伤口渗出暗红的血迹。全身僵硬,只有嘴唇蠕动,唇齿间吐出一口热气,这口热气瞬间温暖了所有在场人的心窝,这口热气像一朵雪莲花,一朵世上最珍贵的生命之花:“连部让我传达命令,同志们可以撤退下山了。连部很关心伐木组,第一批送粮小分队,早在前天出发,他们可能……迷路了……我是第二批送粮小分队四人之一,很高兴终于走到工区,见到同志们。请转告连长,十三连交给我的任务,我吉福寿光荣地胜利地完成了!”

“呜——呜——呜”寒风冻雪席卷着他肩上的半袋粮食。

“呜——呜——呜”寒风冻雪席卷着所有支边人。

“呜——呜——呜”寒风冻雪席卷着白茫茫一片的林海,天白茫茫,地白茫茫,天地白茫茫。

白凯掉下了眼泪,白凯从雪崩里被大家救出没掉眼泪,但此刻,白凯掉下了眼泪。田志武掉下了眼泪,田志武从雪窝里被救出没掉眼泪,但此刻,田志武掉下了眼泪。黄国强看到大家忍饥挨冻没掉眼泪,但此刻,黄国强掉下了眼泪。所有在场的人,全掉下了眼泪……

“吉福寿,你老婆儿子还等你下山呢,你快醒来。”

“吉福寿,你快醒来,你在,大家才有福气长寿咧。”

白凯他们要把吉福寿留住,把温暖留住。所有人心照不宣,齐心协力再次向死神宣战。他们立即把吉福寿抬进地窝子,放在远离火炉的地方,衣服扒光,用雪在他的全身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搓动。

黄国强通知食堂把所有能吃的食物汇合烧熟分给大家,每人一个小苞谷馍。他吩咐,所有工具全部留在山上,只带各自铺盖卷下山。队伍保持间距,为防雪崩不得大声喧哗。

“行李放下!不要拿行李!”田志武给三班的人吼。“别再听黄国强的狗卵命令,再听,大家都要见阎王。如果我们按哈萨克老乡说的,早就安全下山了,哪至于白搭几条送粮人性命!”

吉福寿活过来了,他没说话,只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即便回到连部,百来号人都没行李,在哪儿睡呀?还是会挨冻。”白凯看着三班没人听田志武的建议,棉被捆的捆,褥子绑的绑。“反正咱俩一个被窝卷,你不肯拿,我拿吧。”

“走出深山是头等大事!”田志武恨恨地瞪一眼白凯和三班的人,甩手走出地窝子。

顺着吉福寿来时的路,大家在齐腰深的雪海里挣扎。

翻过第一道山,白凯渐渐体力不支,他拿出那个冻成冰疙瘩的苞谷馍,看看,咬一小口,立即塞进口袋。没舍得再咬,他要留在最饿时吃。

再走,一个雪人一语不发把白凯肩上的行李抢走了,仔细一看,原来是田志武,他没扔下白凯不管,虽赌气走在前面,并没走得太远。

白凯看一眼田志武,也一语不发。但他想起,雪崩后他被救出,田志武说的话,他俩是今生今世的难兄难弟,谁也不能丢下谁。

田志武向白凯挥一下手,意思让白凯在前头走。白凯松口气接着前行。

翻过第二道山,白凯想接过行李,换田志武缓下体力。看到身后的身影,一个个经过身边,但田志武还没赶上来,白凯不由得担心起来。雪海里行走万万停不得脚,白凯只能走得更慢些,终于,等到田志武,想接过他肩上的行李,却发现不是他俩的。田志武把肩背上的重物卸下,扔在雪堆上。

“白凯,我们的行李,我做主扔在联络站了。已经很远了,不要回头去找。天变暖时,我负责上来拿。”田志武精疲力竭地看着白凯:“这行李是咱三班另外人的,这个不能做主也扔掉,嘿嘿,帮他背一程,放在这儿,等他经过,自己会拿上。走吧,咱们向前走吧。”

翻过第三道山,白凯和田志武,每见负重走不动的,都分别帮着把行李带一程。可这出山的路,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多的人,一声不吭地倒在行进的途中,姿势各种各样。有的是当天想出山的十三连成员,白凯认识。有的是几天前想出山,其他工区伐木支边人,白凯不认识。还有人莫名其妙掉进雪窝子,悄无声息留在了山中。

吉福寿身影在前面。白凯发现他在前面的山梁坐下了,白凯想,吉福寿虽然没有行李,但他连续上山下山,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得快点赶到他身边,为他鼓劲,强调无论如何不能坐下。白凯一心想快,可双腿快不了,急死人。等吉福寿的身影越来越近,白凯发现,吉福寿已永远闭上了眼。

阎王狰狞的面容,越来越恐怖地在白凯眼中放大。他想回头对田志武说一句,坚持就是胜利。他一回头,发现不远处的田志武歪在身边的雪堆上,不知谁的行李压在他的肩背上,白凯猜,田志武一定是想把负重卸掉,接着前行,白凯立即返身,帮他一把。然而,田志武歪着,白凯把铺盖卷挪到雪堆上,他的身子也没能继续站直,一只手还套在行李绳索里。

“志武,你不能丢下我。田志武,你快醒来。”白凯一摇他的手臂,田志武整个人僵直地倒向出山的方向,行李卷翻滚下来,重重砸在田志武后腰上。

“志武,你不能丢下我。志武……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白凯费尽气力,想把田志武扳起来。田志武完全变成了吉福寿送达粮食时的模样。浓浓的眉毛,是一对白白的长长的粗粗的眉毛,双颊布满冻伤的水泡,四个月没剃的满脸胡子,结成长长的冰溜子挂满胸前。

白凯觉得自己的血液在凝固,从四肢向心脏一点一点凝固,全身骨骼发麻酸胀疼痛,然而,最疼痛的是心。

三班从后面赶过来的、同住地窝子的人拉起白凯:“走吧。这行李的主人已留下了……可惜田志武不知道,白白消耗这么多体力。害得他自己也……”

“谁也不能丢下谁!”

那人扯着白凯不松手:“走吧。再不走,我们也会留在这……”

“谁也不能丢下谁!”

那人强拽着白凯:“走吧。”

白凯忽地想起三姑,三姑说过,逢凶遇难,念念她的话,一定会大难不死。

“苏武留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

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

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

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

夜坐塞上时闻笳声入耳痛心酸……”

白凯想,他支边离开老家湖北黄梅时,正是春天,他在黄灿灿的菜籽花的山野唱这首歌,姆妈听得见。整整一年后,他在白茫茫的新疆林海唱这首歌,虽没气力唱得雄壮嘹亮,但他愿意在心底反复唱响,白凯想,姆妈也能听得见,一定听得见。

3

回到十三连,白凯看到连部大礼堂已做好,就在连部五星红旗旗杆的正面。走进礼堂,仰头看到屋顶那一根根崭新的木梁,他露出了欣慰的笑脸。参加连部大会,发现伐木组成员少了很多很多。能坐回会场的不过十多人,连长说,还有一部分人在团部医院。其实后来,白凯一打听,333团冻伤截肢的人确实有几十人,但属十三连的并不多,黄国强是其中之一。雪崩后下山请示连部的三人组,两人截肢,另一人没走下山。送粮组八人全部遇难。第一批四人被雪崩埋在上山途中。第二批除吉福寿的另三人,在上山的强寒风雪里迷路。

333团有了十四连。这是最新成立的庞大连队,不需要师部、团部的特别请示和批准。十四连设在南山林场脚下。那是长一百四十米、宽四百米的土包方阵,一堆堆土包前分别站立着木牌,木牌是由土包下的支边人亲手砍伐出的木材做成,上面写着来自五湖四海各种各样的姓氏名字,大部分木牌记着姓名人籍贯、生卒、原属连队。他们是营长、连长、排长、班长,更多的是普通支边人。木牌行是行,列是列,如龙腾虎跃的生前模样,他们再也不必惧怕酷暑严寒和饥渴,整齐划一昂首挺立在旷野下。春天的风呼呼吹过,夏天的风哗哗刮过,秋天的风唰唰响过,冬天的风呜呜咽过,犹如十四连日夜不息在开露天大会,声势浩大地讨论,如何把新疆变成美丽新家园。

白凯收到了信,其中一封是田志芳的来信。

白凯是分发信件的当即,在连队大礼堂拆开看的,他读得又哭又笑。陈立功很少有信,所以坐在白凯旁边,不停伸长脖子瞄,等白凯看完低头悄悄抹眼泪时,陈立功一把抢过去,躲到人堆的另个方向,向着大家朗声念道:

哥:

近好!

终于又收到你的来信,不胜喜悦。只是前段时间太忙,没有及时回复。

得知你已按母亲心愿,与白凯结成比“同年”还亲的兄弟关系,为你们高兴。你们互帮互学,在十三连很有作为,不断得到开荒、挖红柳渠的嘉奖,我真心为有你们这样的亲人感到无比自豪和光荣。现在,你们还在南山伐木吧?祝愿你们做出更大成绩。

母亲告诉我,她恨你偷偷支边,主要是放心不下你,要你在万里之外的红柳滩多注意安全。你在来信中说,很不好意思,把白凯的衣物穿得太破了,都没法遮羞了。唉,我要在身边多好,可以帮你们缝补。不过,母亲已把你支边离家前没带出的换洗衣物全部寄给你了。还有,包裹里夹有二两大米,母亲心疼你一年到头闻不到米饭香。不要嫌少,这是粮荒里,母亲和大哥从自己嘴里抠出来的。收到包裹后,依然与白凯共穿共用吧。你说了,此生你们是一对再不分开的难兄难弟,有好事时,千万不要忘记于己有恩的人。

我在南疆一切都好,不必挂念。

特别告诉你一个喜讯,你现在当舅舅啦,我已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子,老杨说我为五团立下了特等功呢。他非常疼爱儿子,给他们

起名:杨卫新、杨卫疆。老杨说,让他们快快长大,不久的将来,帮他一起保卫咱们的新疆。

记得有空多给母亲写信。

愿一切安好!

妹:志芳

1960年4月30日

陈立功以为是那个东疆女人写给白凯的信,念几句感觉不对,想停下来,却发现大礼堂异常安静,所有人双眼盯着他,双耳听着他,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大声读下去。

读过一半,吉福寿的遗孀、吉福寿的两个儿子放声大哭起来,现场所有人都默默掉下眼泪。

陈立功读完,把摊开的信纸随意朝白凯的头顶扔去,白凯和大家一样,坐在土块上,只是白凯双臂相抱扣在双膝上,头伏下脸埋在双臂里,双肩抽动。白凯不知陈立功把信纸扔过来,没能去接,信纸便如一朵薄薄的雪花,打着飘,缓缓落在白凯脚边。倒是另外的人拾起,折好塞进白凯手中。

陈立功坐回他的位置时,没和大家一样掉泪,反倒是嘴角浮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其实,他心里同时在骂,只是大家听不见:“哼,不肯让我去,死了活该!报应!”

连长听完信后,判断这个写信人是个粗心的女人,猜测,她同时写给田志武和白凯两信封,分装信封信纸时装反了。他一边抹泪,一边在崭新木桌上的那堆来信中翻找,果然还有来自同样地址的另封信。连长把这封写“田志武收”的信,把惟一包裹、写“田志武收”的包裹,一并递给白凯。

白凯拿着信,抱着田志武生前穿过的衣物包裹,仿佛再一次搂着田志武,不由自主放声大哭……

(罗与之推荐)

(责任编辑徐文)

在省级以上报刊及各类网站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辞赋等50万余字。《水塘深处》《我想回去》《不,我不是水水》《春写春》等作品获省级奖,《一滴水》获“2012全国散文、中短篇小说”年度评选散文类二等奖。

2012年公开出版散文集《春风拂柳》。2013年签约湖北省作协,创作长篇小说《白棉花》。2014年入湖北省文联优秀中青年文艺人才库。

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民俗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文艺理论家协会会员、湖北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出席中国民俗学会30周年庆典暨学术研讨会、湖北省作协60周年庆典;湖北省作协工人作家班学员、湖北省民间文艺首届专业班学员、2014湖北民间文化高研班学员、湖北省文艺理论第二届高研班学员。

作者简介:柳晓春,网名漠柳。祖籍湖北黄梅,出生新疆兵团,定居湖北武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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