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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糯山记

2015-10-24雷平阳

大理文化 2015年8期
关键词:勐海

雷平阳

西双版纳旧称车里。明朝冯甦《滇考》:“车里,在八百东,即古产里。汤时以短象、象齿为献,周公赐指南车归,故名日车里。元兀良吉歹戍交趾,经其地,降之。至元中,置撤里路。明改车里军民府,寻升宣慰司。永乐中人寇,后惧而谢罪。万历十一年,明伐缅,其酋刀糯猛使贡象,实阴付于缅。兄居大车里,应缅使,弟居小车里,应汉使焉……”关于“车里”之名的来历,道光《云南志·地理志》亦云:“周成王时,越裳氏来朝,周公作指南车导王以归,故名车里。”

南诏国时期,设有金生城和银生城。方国瑜先生考证:“樊绰《云南志》丽水城曰:‘从上郎坪北里眉罗苴、盐井,又至安西城。又曰:‘眉罗苴西南有金生城。……金生城,疑即今之青蒲附近,在八莫北伊洛瓦底江西岸,盖金生城以产金得名,即在江边也。”至于银生城,方先生:“樊绰《云南志》卷七曰:‘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按:银生城界者,即银生节度管辖界内,今所称云南普洱茶者,实产于倚邦、易武、勐海各地……则银生城界内产茶诸山,在今倚邦、易武、勐海等处可知也。”方先生没有明确指认银生城在西双版纳,但尤中教授的《云南民族史》一书中,则根据《南诏德化碑》所示,指认银生城就在“墨觜之乡”,即景洪一带,节度使是德化碑上的“赵龙细利”,即召龙细利。该节度之所以名“银生”,《清一统志》卷四百八十六普洱《山川》说:“整董井,在府南二百五十里,蒙诏(按即南诏)时,夷目叭细里,佩剑游览,忽遇是井,水甚洁。细里以剑测水。数日,视其剑化为银。”文中的叭细里,尤中先生说:“叭细里也可以写作叭细利。傣族中的地方头目称叭;王子则称召。细利其人,当其充当头目时称叭细利,一旦成了大王,便称召龙细利。”

金生城以产金而得名,银生城却无产银记载,乃是“剑化为银”,一下子就让人迷幻起来了。秘境之地,不辨东西南北,所以,这儿的头目觐见周成公,还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命人为他制作了一辆指南车。其实,“周公作指南车导王以归”一说,同样是玄说,“指南”器具的发明,非周时所能为,乃后世为之,况就算有了一辆指南车,它如何能从中土驶入“墨觜之乡”?中原人滇之“五尺道”始修于秦,且雄山大川之间。马行亦需贴壁悬空,步步生死,明万历元年,四川巡抚曾省吾携万千兵将进剿僚焚,入此路便云:“石门不容轨。聊舍车而徒”,指南车在此,与“剑化为银”同出一辙,乃是史官们面对极边之国和蒙尘的光阴束手无策而凭生的无边想象。据此,我们也就不难发现,当地图上的名字都虚幻如梦境,地理学犹如迷药的配方。穷极地端的西双版纳在人烟袅袅升空以来,它除了受制于极富理想主义色彩的边缘政治(且政治之剑大都只插向短狗和耕象等异物的心脏),更多的时候,它乃是一个隐伏于热带雨林中的不为人知的自由王国。我们言必称此地的部落与王国屡屡进献于朝廷,乃是汉文化的话语霸权所致。《新唐书·南蛮传》云:“大中时(公元847至859年),李琢为安南经略史,苛墨自私,以斗盐易一牛。夷人不堪,结南诏将段酋迁陷安南都护府,号白衣没命军。”明代陈文编修的《景泰云南图经志》:“至元甲戌,立彻里路军民总管府。岁赋其金银。随服随叛……其民皆百夷,性颇淳,额上刺一旗为号。作乐以手拍羊皮长鼓,而间以铜铙、铜鼓、拍板。其乡村饮宴则击大鼓,吹芦笙,舞牌为乐。”这两则典籍,白衣没命军,飘逸出尘却又生死不顾:额上刺旗且又性颇淳且又好饮宴且又随服随叛,大有魏晋的华美风骨。它们于字里行间,隆重举行的,一直是一场勿需域外之人观赏的亦悲亦喜的旷世盛宴。叛,非叛也,自由的元素。

现在。我就站在或产里或交趾或撤里或车里或银生城的古老城邦的遗土之上。身后是集五十多年心力而建起来的崭新的景洪城,面对着的,是沉默而又动荡着的澜沧江,远处的跨江大桥,不是什么飞虹,倒像是一棵足以庇护一座寨子的大榕树,它以身躯横江,交通南北。就像大理古城总是在日斜西天之际陷入苍山的阴影。景洪城也一样的可以看着秀美无极的南糯山。与日行相反的方向,朝自己走过来。我最烦的电视广告:“品评黄山,天下无山”,真是一派胡言,天下无山了,黄山是山吗?一点常识都没有。没有常识,则无教养,更无敬畏。无山?珠峰是人类仰高之所:基诺山之卓杰峰,是基诺族人埋魂之地:佤山之司岗里,是佤族人悬挂万千牛头朝夕伏拜的圣地:卡瓦格博,藏族人的神山……而我现在洗心革面,欲登而又怕惊动诸多神灵的南糯山,在它的怀中,爱伲人和傣族人,死了,造一个墓穴。也必须抹平。不立什么石碑,不留什么碑文,也不堆什么坟包,是人神共奉的天堂。它山上的一棵茶树,死了。剩一洞穴,日本人和韩国人来朝拜,800级台阶,跪拜着上去……相反,一如口出“天下无山”者,我们中间的许多人,上此山,看茶王树,脸上的汗水还没抹去,掏出小刀,见树就刻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我爱你海枯石烂不变心之类。我不是泛神论者,可当人们告诉我,山上的这棵茶王树,是孔明亲手种下的,以前,树上常有白雾笼罩,且有一条赤红巨蛇,盘其上,充守护者。我为之动容。我知道此说之虚,但我更知道,最虚之处,挺立着山上民族伟大的信仰,存放着他们不死的灵魂。

南糯山立在景洪城之西。像所有的山一样,它有峰峦、沟壑、绝壁、石头和土,但它又与有的石头山不一样,它穿着一件神赐的绿色的大袍,浑身上下,绿得每一寸肌肤都仿佛挂着绿宝石,我们所熟知的、陌生的和知之而又未见的——两百多科一千多属近四千种植物,在上面繁衍生长,它们亲密无间,搂肩搭臂,彼此深入对方的骨血,寄生者不感耻辱,供养者也不傲慢,粗高者抵天,低伏者贴地。生死由天命。谁也不争先,谁也不恐后。都是大地的毛发,所谓珍稀与滥贱,全系人子命定。每天早上,太阳出来,照耀十二版纳,也照耀此山。黄金之粉涂抹,一道道山梁是足金,绿被压住,斜坡和沟壑,金粉被吞掉一半,于是有了层次。有时,白雾从箐底往上疾走,一心想跟上彩云母亲的步伐,便见闪闪发亮的雾水,将金色之光浸得湿漉漉的。白雾一般都不是整体,南糯山有多少山谷,它就有多少支温柔的队伍,琴弦似的,列于山腰至山顶的区域。如果谁能弹奏此琴,当能发出一座山的所有声音。一座山的声音,石头的声音请金钱豹代劳:泥土的声音,用青蛙之口大喊;鸟儿总是飞来飞去,它们负责转达一棵树对另一棵树的意愿,转达得好,所有的树就在风中鼓掌,转达得不好,所有树就不高兴,一抖,身上的黄叶就落了一地;风是香风,它们的任务是把樟木和檀木的心香,一一的分发给每一物种:偶尔,会有几头孟加拉虎路过这儿,它们的吼声。据说是爱伲人在密林中喊魂,当然,如此破玉裂帛之声,也有祭师用来驱邪攘鬼

日落或雨天,南糯山就会暗下来。悬浮其上的暗色。一如罩住西双版纳的几千年光阴。让人的目光始终难以穿透。所谓那些被我们看见的,无非只是一个山的轮廓。立于景洪之边,我相信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没逃脱南糯山之眼,可它肯定不会站出来开口说话,更不可能移位于人类学家或史学家的案头,让这些皓首穷经者按下录音键,摄取一片土地的人类成长史。谜不可解,不宜解,山川明白这一点。

“以改变名称来改变事物,这是人类天生的诡辩行为!”语出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家庭的起源》。当这些族名、寨名、郡名、节度名、路名、州名和府名,一再的被改变,“诡辩”所带给我们的,也许就是事物真相的一再被遮蔽。但除了依赖于“诡辩”,站在几千年光阴这一头的我们,又能出何奇招呢,特别是当我们执迷于某些真相的时候?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加拿大公民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对此的态度是:“对我而言,纸上的文字带给世界一种连贯性。当马贡多的居民在百年孤寂中为一天降临的健忘症而备受折磨时,他们发现他们对世界的认知在迅速地消退,他们可能会忘记什么是牛,什么是树,什么是房子。他们发现,解药藏在文字里。为了想起世界于他们的意义,他们写下标签挂在牲畜和物品上:这是树,这是房子,这是牛……”(语出曼古埃尔《恋爱中的博尔赫斯》,王海萌译,2007年4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所以,在遍寻诸多纸上文字并力求从中找到“世界的连贯性”之后,2007年6月11日,在我的朋友刘铖和小白的引领下,我再一次怀着敬畏之心,走向了南糯山。需要在此多写几句的是,10日晚,为了给我壮行,我的另外一位朋友杨小兵夫妇,在景洪家中为我设家宴,所有的菜肴都是小兵先生亲自下厨,清汤水库鱼和景东腊肉等等。他知我嗜酒,备下的酒都是好酒,他因糖尿病戒酒,我和刘铖大醉。席间,适逢其岳父遭遇车祸受伤,或许皆因我等来做客,他没到事故现场,其妻前往。虽没去,看得出来,小兵一直惴惴不安,直到妻子来电话,伤是小伤。他才舒了一口气。

南糯山隶属于勐海县格朗和乡。格朗和,哈尼语,意为“吉祥、幸福、安康”。勐海,傣语,意为“英雄居住的地方”。格朗和乡由南糯山、苏湖、帕真、帕沙和帕宫5个村委会组成,有58个自然村75个村民小组3737户人家。在312,4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居住着13822个爱伲人、820个傣族人、770个拉祜族人和390个汉人。也就是说,在这个区域,爱伲人是主体。按照祖先的习俗,从景洪至勐海的公路中段,转人南糯山处,立有一寨门。寨门有联:“茶王根深发千年,竹筒舞响传万里”。寨门的两边,左立一爱伲男青年木雕和一条狗的木雕,右立一爱伲女青年木雕及金鸡、猫和狗。或许是因为此寨门系乡政府所立,与山上的寨门不同,它没有驱邪避污之物悬挂,更像一个入山的路标。

爱伲人系哈尼族的一个支系,古称乌蛮、和蛮、窝泥等等。据哈尼族口碑传说,其先民原住北方一条江边的“努美阿玛”平原,约秦汉之际迁入云南。作为古代羌系民族的后裔,哈尼人堪称稻作史祖,国外的一些人类学和汉学学者,把云南视为稻谷的发祥地,而这些均与哈尼族血肉相关。嘉庆《临安府志·土司志》描述哀牢山之哈尼梯田:“依山麓平旷处,开作田园,层层相间,远望如画,至山势峻急,蹑坎而登,有石梯蹬。山源高者,通以略杓,数里不绝。”在日本人类学家鸟越宪三郎的笔下,更是有一幅令人荡气回肠的古代世界稻谷传播图。在此画卷中,涉及云南先民如何驯化和培育了稻谷,然后,往南,传播至东南亚并通过印度洋流布世界;往北,则以水路传播至中原广大地区;往西北,则甘陕:往东,则桂粤……此传播图远胜于茶叶的蔓延,对人类的贡献也更大。然而,在哈尼族的各支系中,也非所有支系均如元阳梯田的主人,乾隆《开化府志》说窝泥:“多处山麓种地”;乾隆《景东直属厅志》卷三说喇乌:“山居,亦务种植”;《滇南志略·临安府》说糯比:“居处无常,山荒则徙,耕种之处,男多烧炭,女多织草为排。”

我不知道南糯山的爱伲人究竟是何时迁入的。尹绍亭先生的《云南刀耕火种志》:“现居西双版纳勐腊县麻木树乡的哈尼族,系自江河地区迁去。1985年笔者到该乡调查,坎落寨老人达努能背诵近五十代家谱,并说他们过去世代保持着这么一个传统:由于经常因打猎、战争等原因而后起迁移,所以男子总是随身带着三穗小米,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把小米种下,来年便可收获。”由此看,南糯山的爱伲人。也应从红河迁入。但道光《普洱府志》卷十七:“黑窝泥,宁洱、思茅、威远、他郎皆有之。”言及之处,距勐海更近,迁入的可能性也不小。

“哈尼”,哈,飞禽虎豹;尼,女性。凭字意理解,这是一个长期因受奴役而“退居山林”的民族。尤中教授《云南民族史》:“(南诏时期)最初,和蛮(哈尼)、朴子蛮(布朗族和德昂族先民)都有与金齿百夷共同住在平坎区。后来,同区域内金齿百夷中的贵族势力发展了,支配了平坎区,在平坎区的那部分和蛮、朴子蛮都被迫退入山区。”金齿百夷者,傣族。从哈傣杂居到哈入山居住这一事实来看,符合这一事实的区域,当时的西双版纳最存在可能性。也就是。哈尼入山,或者干脆说,哈尼族人进入南糯山的时间,有可能是在南诏时期,即唐代,距今已有1400年左右的时间。

如果说南糯山的12000亩古茶园以及那株已经枯死的800年的树龄的茶王树,象征的是一种茶叶文明,并足以让我们掠开人类茶叶种植史的冰山一角,那么,我亦认为,哈尼人进入南糯山的时间,一定在1400年左右。为什么?任何一种文明尤其是山地文明的形成,诸多历史事例告诉我们,若非耗尽成百上千年的时光,否则断然难以建立。而且,每当这种文明发展到一定的高度。由于封闭,它可能再过一千年也难以朝前走一步。《后汉书·西南夷·哀牢传》及《华阳国志》中均言,在汉代。这儿的人民已经能取自然之物而成布匹。且称“蜀布”,被蜀商远销西域,让出使西域的张骞都看见过。可是,两千多年过去,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前,这一带的人民依然极其落后。其手工业和农业生产水平仍然停留在汉代。一种文明,仿佛被放入了冰箱,或被自然之力悄悄地藏进了厚厚的冰川。当它醒来,世界已变得面目全非。

当然,现在的南糯山,早已把自己的身躯毫无保留地凸现在世界的目光之下。高速公路就在山脚下,往来的车辆足以把任何梦想带到世界的任何地方,而且这种运输的速度远非牛帮、象帮和马帮可比。开启南糯山现代之门的钥匙,它转动的时间,甚至早于其它门外的打开。1938年,西南联大的一批师生抵昆明,云南省府“有调查普思边地之举”,一个名叫姚荷生的清华学生,得以参加调查队,且来到了西双版纳,并在之后出版了专著《水摆夷风土记》。在姚荷生的笔下,当时的勐海,已是茶的都市:“佛海是一个素不知名的新兴都市,像一股泉水突然从地下冒了出来。它的出生虽不久,但是发育得很快。现在每年的出口货物约值现金百余万元,在这一点上够算得上是云南的一二流大商埠了。假如我们可以僭妄地把车里(景洪)比作十二版纳的南京,那么佛海(勐海)便是夷区的上海……它是一个暴发户,一个土财主,它的巨大的财富藏在那褴褛的衣服下面。佛海城里只有一条短短的街道,不到半里长的光景。……街头街尾散布着几所高大坚实的房屋,里面的主人掌握着佛海的命运。这些便是佛海繁荣的基础——茶庄。”勐海的茶业为何会猛然兴起?姚先生说:“从前十二版纳出产的茶叶先运到思茅普洱,制成紧茶,所以称为普洱茶。西藏人由西康阿登子经大理来普洱购买。民国七年云和祥在佛海开始制造紧茶。经缅甸印度直接运到西藏边界葛伦铺卖给藏人,赚到很大的利益。商人闻风而来,许多茶庄先后成立。现在佛海约有大小茶号十余家,最大的是洪盛祥,在印度和西藏都设有分号,把茶叶直接运到西藏销售。”而那些小一些的茶庄。姚先生说,他们就联合起来,推荐出两个人负责把茶叶运到缅甸的景栋,再经仰光到印度,卖给印度商人,由他们转销西藏。勐海每年茶叶的输出额为六千至七千担。约值百余万元,但花在缅印境内的运费就达四十万元(银币)左右。姚先生还说,此地版纳的茶叶。主要以勐海为市。主销西藏,有一部分销内地的,仍然先运至普洱再转昆明,由于经济的勃兴,勐海“逐渐的摩登了,不仅道路铺上了柏油。建筑新式的医院、中学、图书馆和电灯厂也建立起来。这儿,有说汉话、穿西装、打网球、喝咖啡牛奶并把子女送人学校读汉书的勐海土司刀良臣:有学识渊博但因协助车里县长筑路而被称为“夷奸”的勐混代办刀栋材;有会说英语和缅语并敢于娶顶真姑娘为妻而遭夷人反感的留学生土司刀栋柏;有边地英雄柯树勋之婿、富极穷边的群龙之首、茶商李拂一……在姚先生笔下,当时的勐海真的是洋味十足了。

众所周知,也就是姚先生所述的1938年。代表云南省府的白孟愚和代表中茶公司的范和钧,分别把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制茶机器,不辞千辛万苦,搬进了南糯山,建起了南糯山茶厂和佛海实验茶厂。此两人都曾留洋,都是茶叶大师,且都请来了当时中国最优秀的茶叶技师做助手,所以,他们入主南糯山,堪称现代普洱茶的发端。而南糯山也因此成了现代普洱茶的圣地。据很多老人回忆,范和钧执迷于制茶,白孟愚则在制茶之余,穷己之力,扶持茶农,在哈尼人中间,推进茶叶的科学种植与生产,是以被哈尼人称之为“孔明老爹在世”。

被誉为”在世的孔明“,非众人能成。孔明的地位在夷边就像神灵。民国初。一位美国传教士名叫杨君(Mr·Goung)的,在澜沧县的“倮黑人”中传教,人们置之不理。但这个杨传教士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见人们极端崇拜孔明,便杜撰说,孔明和耶酥是兄弟,孔明是哥哥,耶酥是弟弟,信仰哥哥的也应该信仰弟弟……渐渐地,信仰耶酥的人便多了起来,以至后来,县政府召集倮黑人难上加难,传教士一声命令,便有数千倮黑人闻声而至。县长害怕了,便请省府交涉把传教士调出了澜沧(见姚荷生《水撰夷风土记》)。一样的道理,因为白孟愚有孔明之心、孔明之行,后来,他一声令下,很多人便跟着他提枪走上了抗日的沙场。

孔明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茶。很多学者把西双版纳、思茅等地的种茶史认定为1700年左右,原因就是附会了这一地区的民间传说。孔明伐滇,时间是公元225年,也就是1782年前。他为何伐滇?意在定极边而取云南之财富,充实其军国之需,穷兵黩武。人们之所以奉其为茶祖,我以为,此地早已种茶产茶,而他立足于经济发展,规模化地组织边地之民种茶制茶,并有意识地搭建起了茶叶的贸易平台和流通渠道。我的老家昭通,自古皆是物资集散地,自古也都流传着一句话:“搬不完的乌蒙,填不满的叙府(四川宜宾)。”同理,明代陈文编修的《景泰云南图经志书校注》中,载有翰林学士虞伯生为乌撒乌蒙道宣慰副使李京所著的《云南志略》写的序,其中有一句是这么说的:“诸葛孔明用其豪杰而财赋足以给军国”,豪杰者,孟获之流也,得孟获,则得财赋,得了财赋,就可以出祁山,就可以和孙权、曹操三分天下。当然,要得财赋,理应扶持农耕,挖矿和植茶。

布朗和德昂本就是此区域中种茶最早的民族,有人助其种茶卖茶,此人能不成茶祖?布朗族传说,茶乃始祖岩叭冷遗物;德昂族创世古歌,说德昂乃“天下茶树”的子孙,茶乃圣物。哈尼人生活于布朗和德昂之间。自然也视茶为圣品,这用不着怀疑。

由孔明兴茶到范和钧与白孟愚人南糯山,上千年的风雨,茶树生死明灭,人烟几度迁徙,换了一代又一代,可山依然叫南糯,入山的门依然面对着从世界那边伸过来的一条条道路。南糯,傣语,“产笋酱的地方”,让其有名的却不是用竹笋做成的酱,而是普洱茶。

我把整个格朗和乡均称之为“南糯山”。所以,这次入山。我没有再次去拜枯死的茶树王,而是取道姑娘寨,直奔水河老寨、水河新寨和曼真寨。当刘铖兄的皮卡从高速公路上转入山内,混凝土和铁栏栅便消失了,代之的,是树叶变成红土、巨石变成的砂砾,路面时起时伏,山上流下来的泉水,也是路上的旅客。时有野鸡横飞,从一片树林到另一片树林,它飞至路的上空,或许有不踏实之感,却是我认定这山尚有除人之外的万千生灵的依据。从山上下来的摩托,像金钱豹,一眨眼,就扑到了眼前,再眨眼,不见了。骑在上面的爱伲族或傣族小伙子,有的染了红发,有的手臂上刻了纹身,大多数都带着女孩子。在很多人的眼中,路是畏途。可我一点也没有感到颠簸,因为我来到了泥土、石头和树木的肺腑之中,来到了泉水和空气一样干净的世界的外面。而我要去的寨子,在云雾之中,在大树下面。寨子是人的寨子,亦是鬼神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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