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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匆匆而去的时光

2015-10-24陈洪金

大理文化 2015年8期
关键词:常备石碑游击队

陈洪金

1

盛夏的夜晚始终是灼烫的。在窗畔,我点燃一支烟,注视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汗水,一滴,一滴,落在窗沿上。太阳被山峦遮住之前,如同一个通红的火球,钢铁的汁液,飞溅在天幕上,微弱的星星,纷纷向着远处退让。当我收回视线,呼吸随着渐渐远去的归鸟平静下来。暮色就来了。在这个夏天,我目睹了暮色从熔炉里钢水的桔红色慢慢变成铁屑的青灰色。我家向着西方敞开的窗口,仿佛一个沉默的瞳孔,在暮色里成为一个黑点,被远处的群山眺望着。在窗畔,在暮色里,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地变得越来越亮,而群山,却在夜气里仿佛沉入水中的一块石头,等待着它们的便是一场寂静的梦。

夜色淹没了以后,时间呈现出乌黑的色泽。很多事物都会被那种沉重的颜色吸附到时间里去。比如一些往事,曾经鲜红的创伤没有了渗出的血,结痂的伤口也会慢慢呈现出深黑色。血迹也会从鲜红变成乌黑色,与夜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夜色与生活水乳交融的时候,我们会在夜色里看到太多的幸福,从不同的角度,见证着我们置身的世界。当夜色与血相联,一个生命在夜色里敞开了伤口,流出了血,总会有一些往事,让人们不住去窥探,去猜测,去倾听。在大理,在苍山背后,在漾濞县一个叫做甘屯的村庄,我在那个阳光明亮的上午走进去,那个村庄,用一块石碑告诉,这个村庄最大的荣耀与一个夜晚有关。在这个夜晚,子弹途经一片肌肤,让伤口进开;在这个夜晚,血液像鲜花一样绽开,让生命伴随着血液渗进甘屯的泥土。

2

最初的时候,我是不知道我的脚步会走向这样一个村庄的。

甘屯,一个充满了味道的地理名词。如果让我想象,我会从这两个字的笔划,看到一个拥有很多人的地方,水丰草茂,炊烟弥漫,泉声隐约,归鸟在途。事实上,当我刚刚进入这个村庄,沿着村巷往里走,左弯右转之后,在一个稍微宽敞的村道边,我看见一户门楣高大的农家。便走了进去。在农户家里,我还看到精美的雕窗、宽阔的走廊、明亮的餐具、洁净的场院、阔大的电视、沉实的沙发,我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这村庄应该是一个殷实的村庄,这农户应该是一个小康的农户。我的闯入,让男主人看到我的眼镜、相机、衬衣,都是一个温和的文化人样子,他微笑着走过来,左手拿着一盒香烟,右手从里面抽出一支,递过来。我接过来。点燃,吸了一口,这时候,我看到他手里的香烟牌子,比我经常抽的香烟要昂贵好多。甘屯,这个名字真好。

右手,两根手指头,夹着农户刚刚传给我的香烟,我漫不经心地告别,漫不经心地靠近村路边一棵桉树,漫不经心地熄灭了香烟。漫不经心地把最后一口烟吸进肺里再呼出来。这时候,我的目光看到不远处有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字。当我的脚步靠近,一个夜晚便在石碑上的文字里呈现出来了。看着我走近,石碑操着一口地道的漾濞方言对我说——

金脉根据地甘屯争夺战遗址

大理州革命遗址 编号第020号

1949年10月7日,经赵鼎棻批准。王千里、段锡祺带领60多名游击队战士。兵分两路,夜袭驻守甘屯小学内的国民党漾濞县常备队指挥部。在夜色的掩护下,包围了常备队。王千里一声令下,指战员一齐开火,向小学校猛烈攻击。常备队仓促应战。经过激烈战斗。(打)死常备队壮丁杨丙文,打伤王羽,抓获壮丁2人。魏嘉良不幸身中数弹,壮烈牺牲。常备队指挥官苗庆年不知虚实,不敢出击,命壮丁紧闭大门,战斗呈胶着状态。对峙到拂晓,游击队押着俘虏主动撒出战斗。天明后,常备队慌忙撤回漾濞县城。

这时候,我才突然想起来,在我进入甘屯的时候,我似乎在村巷里一些农户家的院墙上看到一些图画。那些图画,似乎也在讲述一场战争。手枪与军帽、红旗与火焰、胜利与溃败。组成了一幅幅图画的共同主题。图画应该是村子里某个农民或者小学里某个老师画的,不是我喜欢的那种。那么,我喜欢哪种?作为一个作家。我接触过许多画家。他们在画斋里的画,或者是油画、或者是水粉、或者是国画,无不显示出老道的笔力、精妙的构思、悠远的意象、绵延的情趣,我尤其喜欢画家朋友们的水墨大写意,那些巨幅水墨丹青,让我看到了一个文人久别重逢的酣畅淋漓。而我在这些院墙上看到的图画告诉我,强烈的、鲜艳的色彩,构成的画面,已经很明确地把图画里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了,作者似乎还担心观看的人的理解能力,再用文字作了说明,一幅幅图画所要表达的意思,便从里到外一览无遗了。这些画的作者,也许画了许多年,但一直没有进步,停滞在那里,便成了他粗糙而笨拙的风格。但是,也就是这样的绘画技法,却也恰如其分地叙述了几十年前发生在甘屯这个村庄里的一场小规模战役的发生。这场战役虽然小,但是对于漾濞这样一个隐居在苍山背后的县份来讲,却是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的。在那个已经远去的年代,这场战役也许就是一根强劲有力的杠杆,撬动了一个地方的政权不可逆转地从一个政党交到另一个政党的手上。并且,这个交与接的过程,是通过血与火、生与死的较量来实现的。

这便是乡村,浅显的、直白的乡村。甘屯同样如此,这个村庄用他们最纯净的胸怀,向一段往事表现了他们最真挚的爱。

所有的这一切,不管它们有多少细枝末节向着不同的方向延伸出去。但是,它们基本的主题却无不指向1949年10月7日那个夜晚。根据万年历的推算,这一天是中秋节的第二天,寒露节的前一天。两个节日,一个代表着中国人最隆重的习俗,另一个代表着天气逐渐变得寒冷起来的节点。而这时候,一个政权与另一个政权的角力,便在这两个中华民族传统节日的中间点上开展。作为一个多年以文字谋生的人,从石碑上的文字,我看到这些文字的特殊性。根据我多年写作与阅读的经验,从直观的感觉中,我很快判断出,这些文字其实并不是一篇很妥贴的碑文。在我看来,它不是由专业人士专门为这块石碑撰写的,它更有可能是从某一篇文史资料性质的回忆文字里摘录下来,稍作修整以后便被刻在石碑上,充当了一篇铭文的功用。真正的碑刻铭文,在行文风格上应该是以我为主,以敌为辅,抑敌扬我。表现手法上应该是夹叙夹议,借物抒情、托物说理。而在这一段铭文里。全是叙述,除了几个带有情感指向的词语比如“战士”“不幸”“壮烈牺牲”之外,整个叙述语境都是不动声色的中性叙述。特别有意思的是,敌我双方都有三个人出现在这篇短文里。包括被打死打伤的敌军士兵,也跟烈士一起被我们记住了,一直到现在。在那个夜晚,在中秋之后。寒露之前,应该是一个有着圆月的微冷之夜。60多人围困了一群人,一场战役在夜色里展开。整整一个夜晚,在互有伤亡之后,彼此僵持着。我们可以想象。中秋节之后,寒露节之前两支队伍在夜里互相提防,进攻的一方不能占领,防守的一方不能坚持。于是,在天亮之后,攻与守不复存在。各自带着流血的伤口和失去体温的躯体,离去。

一场小型战役,至此落幕。历史,从这里开始记录它。最初的时候,很多参与者、经历者、耳闻者,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对这一场战役进行不同的描述。然而,六十多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河,可以把一片沙洲冲刷成一个若隐若现的小土堆:六十多年的光阴,如同一阵风,可以把一棵大树吹得叶片凋零枝条嶙峋。当年的见证者都已经离开人世,关于这场战役,我们只看到这一段短短的文字。我相信,随着岁月继续往后推移,还会有一些记忆,将在某个时刻消失。

3

往事对于探究者来说,往往都是神秘的,让人在某种意义上是陶醉的。如果秘密被揭开,探究得到实现,这个过程会让探究者感觉到某种满足。尤其是。当被探究的对象是一场战役的时候,当这些往事被人在某个时刻提起,每一次想起来,很多嘴巴和耳朵,贴得很近很近,讲述与倾听,都围绕着枪炮声展开。另一些人就开始在他们的记忆里打捞。

我和一群人在甘屯的行走,其实只是一个非常短暂的时间。走进村子的时候,有人在向我们提起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战役。断断续续的,残缺不全的,关于这场战役,每一个讲述者,都试图从那一段遥远的往事里找到尽可能详细的细节。但是,所有的细节,都是片断。绘制在墙上的图画,也只是一个又一个根据当年的亲历者的讲述再现出来的情景。只有崇敬和景仰之情,却是不约而同的。离离甘屯之后,世事忙碌扑面而来,遗忘也就开始了。人们遗忘那场战役的细节,我遗忘村里人向我讲述的往事。但是,我坚决地承认,往事仿佛是一些水草,从记忆的池塘里一次次同样坚决地露出了水面。那些湿漉漉的东西,在倾听者那里,往往是水滴、水迹、水渍。随着倾听的结束,水分渐渐风干,留下来的痕迹,也是淡淡的。但是,在诉说者那里,这些从记忆的池塘里打捞出来的往事,滴滴嗒嗒地落到他们的脸颊,滑到下巴上,跌落到脚下的泥地里的水分,却始终都是热气腾腾的血。那些血液,不论时间过了多久,多少花朵长出了果实,多少草叶重新长出嫩芽,多少孩子离开家乡远去,在那些讲述者那里,那些液体,都是滚烫的、鲜红的、崭新的——鲜红的旗帜。在阳光里高高飘扬,人们行走在通往城衢和广场的路上。太多的阳光在此后一段漫长的时光里,把每一条路都照耀出金子的色泽来。然而,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当我们回望的时候,因为岁月对这段时光作了侵蚀性、消解性、掩盖性的淡化与融解,站在现实里,我们对某个历史节点的眺望会显示出一种模糊来。比如六十多年前发生在甘屯的这场小型战役。

一份由县委党史室、苍山西镇党委撰写的《中共西山特区委金脉游击队魏嘉良烈士墓遗址形成的历史背景》关于这场战役是这样描述的:“1949年10月7日,经赵鼎棻批准。王千里、苏增泰带领60多名游击队战士,急行军1天,到山羊坪吃晚饭后兵分两路。一路由段锡祺率领十余名战士到木瓜树梁子伏击有可能增援之敌。一路由王千里、苏增泰指挥,在夜色掩护下直插甘屯,袭击了苗庆年设在甘屯小学的指挥部,游击队战士邱国清、温良、黄孟金和王国祥摸近敌哨。打死哨兵1人。王千里一声令下,游击队战士魏嘉良吹响冲锋号,游击队指战员一齐开火,向小学校猛烈攻击。梦中的敌人被惊醒,仓皇应战。经过激烈战斗,打死敌壮丁杨丙文、打伤王羽,并抓获壮丁2人。苗庆年不知虚实。不敢出来,命壮丁紧闭大门。战斗中,魏嘉良攀上学校后边的一株大树,继续吹冲锋号,不幸身中数弹。落下树来,壮烈牺牲。游击队因长途奔袭,缺少攻坚武器,一时拿不下敌指挥部,常备队也只敢胡乱还击,战斗呈胶着状态。段锡祺小队埋伏半夜,不见敌人来援,又听见甘屯枪声激烈,遂主动赶来增援。游击队战至次日中午,押着俘虏主动撤出战斗。几日后苗庆年带领常备队撤回漾濞县城。金脉游击区又回到了人民的手中。”在这里,我意识到,在甘屯村子里那块石碑上的文字极有可能出自这段文字。在这里。六十多年前发生在甘屯的那一场小型战役,被描述得更加详细,让我们的阅读获得了更多的信息。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说,前者是压缩版,后者是全本、善本。但是,稍作留心我们便发现,两个版本在细节上其实上存在着一些出入的。比如——

1、前文里说:“王千里、段锡祺带领60多名游击队战士……”后文里则说:“王千里、苏增泰带领60多名游击队战士……”在这里,虽然前后二文都随之提到了“兵分两路”的情况段锡祺带着另一个队伍作围埋伏后来才参战,苏增泰随王千里始终参与了包围战。无论怎么理解,都可以为两人在不同的文本里的出现作出合理解释。但是,在不同的文本里同一个位置出现不同的人,很明显,是某个后来的人刻意作出替换的。要么是段锡祺替换了苏增泰,要么是苏增泰替换了段锡祺。时至今日,我无法判断哪一个版本是最符合实情的。

2、前文里说:“对峙到拂晓,游击队押着俘虏主动撤出战斗。天明后,常备队慌忙撤回漾濞县城。”后文里则说:“游击队战至次日中午,押着俘虏主动撤出战斗。几日后苗庆年带领常备队撤回漾濞县城。”两个版本对战役结束的描述,很显然是互相矛盾的:游击队撒出战斗的时间究竟是拂晓还是次日中午?常备队撤回县城的时间究竟是天明后还是几日后?在这样的矛盾面前,如果我们要追根问底,那么,我们就只能相信其中一种说法。然而,谁能告诉我们,在两个彼此矛盾的事实叙述面前,我们应该相信谁?我在这里的疑问,绝不包含一丝抱怨。相反,我从这里看到了一种对真相的坚持,讲述这段往事的人们,都是根据他们的记忆去讲述,彼此都没有苟同,没有附合。虽然二者必有一说是错误的,但是,即使是错误的一方,同样也是值得我们尊敬的。

时光流逝得太多是导致这些现象频频出现的根本原因。当战役结束。两支队伍各自回到他们的营地,关于这场战役的回忆便开始了。随后,伴随着时间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被遗忘的细节越来越多,被记错的节点也越来越多。几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小伙子们不断进入暮年,甚至最后都进入了墓园,成为别的人记忆。遗忘和记错,还会出现。但是,最基本的事实却是不会被遗忘和记错的,那就是:1949年10月7日夜晚,漾濞县一个叫做甘屯的地方,发生过一场奔袭与突围的战役。多年以后,我作为一个外乡人,踏着陌生的脚步走进甘屯,一块石碑,用它简单的笔划告诉我,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战役。面对那块石碑,我深信不疑。

4

问题最关键的地方不在于追究时光对事实真相的侵蚀,甚至也不在于如何去还原事实真相对于细节的苛求,而是在于,我们能够借助最初的事实,在时光的长河之中漂流多远?

比如在1949年10月7日夜晚的甘屯。一群由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以“边纵”命名的地下武装,为了履行和实践他们当年“砸碎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中国”的理想。发起一场战役。无论战役怎样打响,怎样结束,其中又经历了怎样的曲折,再多的细节都不影响最后的结局:战役推进了漾濞县新旧政权交替的进程。根据后来我对漾濞县地方历史的了解,漾濞新旧政权的交替是通过和平交接的方式进行的。我想,如果没有类似于甘屯战役这样的战火,如果没有魏嘉良成为烈士,杨丙文、王羽的伤亡,肯定还需要另外的战争,在另外的地方展开。只有这样,交战双方才会知晓彼此的实力和前途。“胶着”过后,战役结束。每一个失去生命的人,在战役开始之前。谁都无法意料:谁将死去,谁将会把一个伤痕留在生命的旅途上。但是,他们都在自己的信念里告诉自己,那一场战役是有价值的。为此而付出鲜血和生命,是值得的。因此面对呼啸的子弹,他们用活生生的躯体迎了上去。

正是因为这样,战役在甘屯小学校里展开。在互有伤亡之后结束。这个结局也许对于后来人来说似乎是意犹未尽。但是,那一场战役,确实是通过真真切切的事实,通过血的进射与生命的消失,让彼此都在较量之后选择了离开。最后去接受彼此都能够接受的结局:和平交接政权。从此之后,一个时代在漾濞开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行走在属于他们的阡陌上,沉睡在属于他们的梦乡里。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作为后来者,我深信漾濞这片土地上有许多人享受了那场战役所带来的成果。在一个新的政权形式下,土地、教育、食物、公路、街道都是那场战役里绽放出来的花朵和果实。也许,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也许人们会忘记那场战役的诸多细节,但是,人们不应该,也不会忘记战役本身。当人们用一种感恩的心境去怀念。也会把他们的情感投向整个战役里的那一个60多人的团队。而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人。也只有这个整体,才是让这场战役成为永恒的核心要素。

在甘屯,一群陌生的闯入者目睹了现时。当他们离去的时候,往事在阳光里勾起他们对一个遥远的深夜的追忆。正如那些匆匆而去的时光,当它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的追忆能够触摸到的东西已经所剩不多了。但是,谁也不能否认:只要深入进去。沉坠在岁月深潭底下的,都是沉甸甸的金子。正是它们在支撑着一些人,沿着那些鲜血和生命的指向,一段路又一段路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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