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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事

2015-10-24杨天健

大理文化 2015年8期
关键词:办事

杨天健

办事是指操办红白喜事,包括所有请客送礼的事。现在的村里人新潮,办事不说办事,说“整一台事”。把办事说成“整一台”,事情能显份量,斤两会更足。仔细想想也是,现在办事的确不像从前办事那么简单,事前得拿捏清楚。比如,事情该不该办,办到什么火候,这都需要未雨绸缪、认真拿捏清楚。拿捏得好,事情没办就成功一半了。

今天,村里又有人“整一台事”。从热闹程度和相帮人的来头看,整这台事的人家事前认真拿捏过了,准备得很充足。

就拿帮忙杀猪的人来讲就与众不同,他竟是董成,董成重出江湖了?

董成家祖辈杀猪烧猪,薪火相传“三把火”名号一直到他爹这一辈还响当当地叫着。董成是世袭,算是正宗继承“三把火”名号。可事情偏偏出拐,干着干着董成突然“金盆洗手”。从此,他就封了祖传的杀猪刀,连娃娃阿公家杀年猪相邀都邀不动了。

今天是咋个说。又重出江湖,突然帮办事人家杀猪?

答案先不忙说,单凭这条,就掂量得出“整这台事”人家的轻重了。

董成今天重操的杀猪刀是董家的传家宝,它钢火好,锋利,用着称手。为了防冷、防滑,他爹还特意在刀把上用麻线绕了好几道。

董成爹诨名“三把火”,这是名号,前头已经有交待了。他杀猪不消众人帮忙生拉硬拽,独自一个人弄。杀猪前他只问主人家一句话,“要不要血旺?要血旺就端盆到青石板下等候。不要放沟里。随水去逛大理海子(大理海子是当地人对洱海的又一称呼)。”

动手前。“三把火”会从衣兜里摸出一把干蚕豆去拉拢肥猪,肥猪不知道这是最后的晚餐。放心大胆哼哼唧唧去捡蚕豆吃。有警惕性高的猪不肯吃,“三把火”会蹲下去给它抓挠身子,等那猪挠舒服了,解除了戒备,再用干蚕豆引它走。等那猪靠拢青石板,嘴上已经衔把明晃晃杀猪刀的“三把火”会突然抓住两只猪耳朵使劲一扭。再顺势用膝盖猛撞一下猪肚子,猝不及防的肥猪四蹄一滑,四仰八叉地被放翻在青石板上了。没等猪反应过来,“三把火”的杀猪刀就已经从猪脖子送进猪胸口。就一刀,肥猪在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的状态下就毙命了。眨眼功夫,血旺就从杀猪刀空心刀把里喷涌而出。

“三把火”说,“两刀三刀那还叫杀猪?就一刀。猪死得痛快,自己也积德不是?再说,放血也是关键,一刀宰的猪放血好。血放不顺畅,猪烧得再好也白拉拉,颜色就像死猪肉。”

董家杀猪的名气不小,但与正儿八经宰猪上街卖肉的屠户又不同。杀猪烧猪纯粹是帮乡亲,不拿这行当饭吃。除了相帮,祖辈上盛传一个念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技多不压身,饥荒三年有饭吃。在农村,有这种念头的还相当多,所以。杀猪烧猪技术高超的达人各村都有,只不过名气没有董家大罢了。

虽说杀猪不收工钱,猪收拾完了,帮忙杀猪的一般都会接主人家三两斤猪肉带走。一是人家拘执,二是约定成俗,不收不近人情,不合礼数。“三把火”犟,象征性割半只猪耳朵。说是半只,也就三四两,拎回家整生皮就酒。

农村长大的娃娃一般都会帮家里做活,董成放学回家闲不住就帮着做家务干农活。没事就去看“三把火”杀猪烧猪。

见儿子来,“三把火”也不出声气,他“哑巴吃元宵——心里有数,”就是不教。

“三把火”自己在一条道上走到黑,却不想再叫儿子当屠户,是有他的考虑。他想,宰猪烧猪学问是不少,掌握好了帮助乡亲不算还露脸长光荣,但毕竟是害命,杀心重。再说,学会这行也不见有多大面子。古话说得好,“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要紧的还是供儿子念书。

董成聪明,眼熟手熟,不知不觉就把“三把火”的那一套学会了。“三把火”过世后。董成顺理成章在村里杀猪,也学“三把火”割半只猪耳朵。不割人家不饶,说那是董家杀猪的记号。

董成的技术虽然不及“三把火”,但他还是在形式上有创新改动,比如,请杀猪得预约。排队排到,宰猪人家只消把肥猪吆到董家大门口,这就算完成任务(董成家大门外是水沟。按老习惯,杀猪就在他门前水沟石板上),接下来,基本上由董成独自杀猪、烧猪。

因为有本事,董成二十刚出头就把媳妇娶进门了。

媳妇叫于素兰,和董成同一个村子。两人自小一块长大,穿开裆裤玩过家家时就扮夫妻了。拜堂成亲后,于素兰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董金枝在云南大学读书,小女儿董银枝在家念高中。

于素兰长得不算漂亮,但耐瞧。已经生过两个娃娃的她要腰有腰,要胸有胸,身材每个段落都丰满得恰到好处。虽然天天下地,被太阳晒成黑黢黢的,仍然是一副好瞧样子。但好瞧不当饭,动不动犯晕,这两年更厉害,跌得青一块紫一块,身上没个好。到县医院瞧病,查出来血压高。医生告诫于素兰,说,“今后得以休息为主了。”于素兰说。“不是想休息就能休息,地不饶,还得挣命苦。”她忍着病疼,瞒着在矿山上打工的老公,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继续用她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一次次在家里收获,耕种。

子承父业的董成怎么突然放弃了杀猪老本行,半路出家,跑到矿山上打工?说起这事,也是改革开放后“时势造英雄”造出来的故事。

改革开放后。市场放开,人们可以天天去街子上割新鲜猪肉。于是年猪不宰了,腊肉不腌了。后来干脆连猪都懒得养了。自然而然,村盘里要杀猪的一天天见少,几乎失业的董成也一天天慵懒下来了。又过了些日子,有人开始出门去打工。董成的心思也活泛起来,也想出门去打工。

董成家不愁吃穿,家境在村里属于过得去那个档次,所以家里供董成读书一直供到了高中。因为有文化有本事。心态和别的青年不同。事情要么不做,要做心气儿总比别人高,总想干出大路数。也应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那句古话,心气高也害人,把后来的董成害惨了。不过,这是后话了。

董成打工与众不同。他不进城市。一个人上矿山闯荡。

矿山脚有个新兴小镇,原先只有几小户人家。躲在茶马古道的深处,没有现在热闹。只要勤快,肯动脑,在镇上开客栈开酒馆、开洗头洗脚洗桑拿浴玩老虎机随便干什么都能挣钱,最不济摆个菜摊倒卖点蔬菜一天也能挣百十来块。但董成不想干这些,铆足劲儿去钻矿洞。

钻了几年矿洞。积累了几年经验。董成终于和别人合伙拥有一个小矿洞,好歹也当上老板了。

每次从矿上回家,董成总要塞钱给婆娘。于素兰不接,一沓钱推过来揽过去直到董成急,于素兰才从那沓钱里象征性抽出一张,实在不行再抽一张,董成无奈,只好放弃了。于素兰知道,男人出门挣钱不容易,这钱将来肯定会有大用,所以她从来不向董成伸手。

于素兰不缺钱,她利用早晚农闲编织、缝绣有白族民间特色的草墩、椅子垫、鞋垫背到城镇,换些零碎钱贴补家用。至于自己身上,于素兰一尺花布都舍不得扯,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喝,甘愿穷对付,把钱攒着。

董成和别人合伙开的那个小矿洞品位低,产量不高,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是原矿主早想放弃的“鸡肋”洞。董成接手后挖了半年还不见有起色,两个合伙人彻底灰心了,各自找个借口撤股溜了。董成不服气,兜下“鸡肋”坚持开采。

两个女儿懂事,解除了董成的后顾之忧。读书一个比一个成气候。

大女儿董金枝遗传董成不服气好强的基因,写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都认真刻苦。就是这股认真劲儿坚持从村里写到镇上,从镇上写到县城,又从县城一直写到省城大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你想,一个普通农村女娃娃念书,从村子里一口气念到省城?活老天!这在村里是前无古人的大事。”这话是村里那个老学究用他历经世事沧桑后惯常使用的口气告诉于素兰的。他还告诉素兰。说,“你以为进省城容易?小时候我随爷爷去过一趟,来回足足走一个月,还不是走路,骑马!”老学究是村里唯一念过私塾也上过洋学堂的老者,一言九鼎,于素兰不觉怔住了。

俗话说人走精神马走膘。人家夸了她大女儿几句,于素兰的病就好了一大截。吃过晚饭,于素兰忙着跑进小卖店打电话。大女儿没电话,打在她同学的手机上。她那同学的心好,每次都说,“阿姨,我先挂断,您别走开,我去叫董金枝回头给您说。”

大女儿在电话里说考研读硕士于素兰听不懂,话筒在手板心里捏潮了,嘴里依依呜呜,一个劲地点头笑。大女儿问到家里的事,于素兰一下子就顺畅了,告诉女儿烤烟地浇了几水,包谷薅了几道,今年雨水好,河边那丘水稻长势扎实逗人,全都灌浆低头了……也不管女儿感不感兴趣,东拉西扯了一大堆,一个劲给女儿汇报庄稼地里的事。

小女儿董银枝念书更厉害、尽跳级,读初中的年龄就上高中。因为小,人没长开,像皱皮的小火把梨,一村人说她丑,都说,“不像她姐长得像娘,活脱脱一个当年的于素兰。”老学究力排众议,依然用他惯常的沧桑口气告诉于素兰说,“丑哪样丑,这些人懂个屁。你小女儿鸭蛋脸、柳叶眉、丹凤眼。女大十八变,将来一定会好瞧。在过去,这种面相是大富大贵,搞不好就是娘娘相!好好供,说不定将来会上京城去念书。”于素兰说。“谢金口,谢金口。您老人家放心好了,我不吃不喝也会供。”

那时,董成已经开始在矿山上挣大钱了,如果不是中途发生变故,不消于素兰不吃不喝,就是送到外国留学也供得起了。

单干了一段时间,还是不见有起色,给工人发工资都成问题了。眼看就撑不下去,董成意外挖到富矿,越往里挖品位越高。董成激动了,多雇工人加班加点,自己也白天黑夜跟班苦。董成想,辛苦点就辛苦点,一鼓作气多赚点本钱,把临近那个矿洞兼并过来。

眼看就要发达,突然就出矿难。

那天吃午饭的时候,董成叫大家歇工休息吃晌午。在里边挥汗开掘的六个工人说,“再干一小下再吃。马上就出来。”

董成的工人干计件,挖的多得的多,董成不好再催了。

这时,外面有人喊接电话。董成刚刚跑到洞外,猛然听到洞里轰隆隆一阵闷响,紧接着一大股灰黑烟尘从洞里喷涌而出。董成心里一紧,失口喊。“糟了。”连忙叫人进洞去挖那六个人。

挖了一天一夜,六个人全挖出来了,其中一个伤得特别重,刚抬到洞口空地上就死了。

出矿难死了人。董成一下子跌进万丈深渊

不出事的时候一切手续合法,事情一出,一切手续都不作数,变成非法开采了。接下来董成被控制、配合调查、赔偿罚款、还贷封洞……到最后,欠了一屁股两肋巴债务的董成灰头土脸回村了。

到家门口不进去,叫于素兰抱捆干稻草点燃。董成来来回回在火堆上跨了三道,说是要好好地烧一烧,把身上的晦气烧掉。

进家后董成闷声不出气,天刚擦黑就抱起被窝钻进大女儿住的南楼阁把门销起来睡觉。于素兰在门外问,“咋个说,病了?”董成不答应,南楼阁里蚊子声气都没有。于素兰站房门口沉默了一阵,走了。

以前只要董成一回家,知道男人回趟家不容易的于素兰会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路,烧火做饭忙。这时候董成更急,找借口支走了娃娃就去抱于素兰。于素兰不动,任由男人抱,还会笑着转过头来甜甜地亲董成一口。这回是怎么了。情况不对呀,矿上肯定是出事了?

心里猜着,于素兰嘴上没有说。看男人四十出头五十不到头发就花白。脸上皱纹刀刻斧砍密密麻麻,就知道这几年董成出门在外活得并不轻松,已经尽力了。

吃饭的时候,于素兰端一大钵头饭菜站在南楼阁房门外,说,“人是铁、饭是钢,还说是男子汉呢,这么不经事。要我说,好好的回来就不算是个事。金山银山我不稀罕,就稀罕你有志气的样子。”

第二天,董成又出门打工去了。这回,董成再不好高骛远,挣足五百元就寄给大女儿。月月准时,雷打不动。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天雨,行船又遇挡头风。更大的灾难像看不见的阴影。一步一步向董成家逼近。董成丝毫没有觉察。

于素兰也好强,知道董成矿山上出事,她也开始外出打工。她不像男人走得远,只在附近乡镇找活路。工钱多少无所谓,早出晚归就成了。

白天,家里就剩下董银枝一个。父亲矿山出事后,家里一贫如洗债台高筑,董银枝知道,家里再无能力像过去那样同时供两个女儿念书,就自作主张到学校里办了退学手续。董银枝念书有志气,加上姐姐这根标杆立在前头。成绩在学校一直都名列前茅,老师,校长舍不得放她走。但不走不行,父亲打工去了,姐姐在省城还有一年多才毕业,家里只有妈妈一个,还是个病人,咋个撑得住?

退学后,董银枝到田里干活,回家挑水、抱柴、烧水做饭,还抽空到房前屋后拔猪草……

辍学不等于不想念书,干完家务趁家里没人,董银枝悄悄翻姐姐的课本读。找不到老师,就自己“教”自己,找不到粉笔黑板就用灶窝里的黑火炭,拿脚下的地皮做替代物。每次都在妈妈回家前“下课”,提前擦洗好地面,不让妈妈看出子丑寅卯。董银枝怕妈妈看穿她还想念书的心事,那样妈妈会很伤心。妈妈一伤心就流眼泪,一流眼泪血压就高。

做完所有的事,天色就黑了。董银枝拉亮堂屋里的节能灯。拿大铁壶接满水拎到火盆三角架上烧。她拉条小板凳在火盆边坐下,看火苗儿燃烧。火苗儿炸得“吧吧”脆响。董银枝的脸被映成红苹果。这时候,董银枝精力最集中、支棱耳朵听大门外的响动。妈妈的自行车声音大,在堂屋里就能听见那种特别的响动。一听见那响动,董银枝就会跑到大门口。

饭菜早就做好了,炖在锅里,大铁壶里的水也会恰逢其时烧开,妈妈喝的、洗脸洗脚的全有。

于素兰骑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是董成淘汰扔在家里的老古董,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于素兰叫它老排骨。天不亮,于素兰挎上老排骨“咔吧嚓、咔吧嚓,”一下又一下蹬到镇上。赶得早,镇上招人的老板多,去迟了,活路就会被别人抢走。

那晚上天阴,新月像玩捉迷藏游戏的娃娃,从云层里伸出头看一下又躲起来。夜越来越黑,天地也疲惫不堪,半天没动静了。这时候,于素兰蹬着老排骨回村了。“咔吧嚓、咔吧嚓,”动静特别大,一下又一下撞向夜空,把整个坝子撞得摇摇晃晃。就要进村,都已经隐约看见家里的灯光,于素兰突然感到天旋地转……

人被村里乡亲背回家。躺在床上的于素兰像在赌气,小女儿再怎么喊都不答应。董银枝没法,只好跑到小卖店。在电话里哭喊着叫爸爸……

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了三天,于素兰醒过来了。醒来的于素兰不会动,也不会说话,像尊睡佛。董成问医生,医生摇头说,没办法。能这样就万幸了。董成偷偷溜出病房,躲在没人的树下哭。

董成不信,到处求医寻药,到后来他见神磕头、见佛烧香,恨不能把自己也捐到庙里头。董成认定,于素兰这辈子积德行善,神灵佛祖不会视而不见、见死不救。

董成和于素兰的关系就像铁和吸铁石,两者互相吸引,难分难解。于素兰时时牵挂、关心董成的冷暖,处处替董成着想……董成不像于素兰直白,他淡定、含蓄、表面不吭声,心里头像团火,想让于素兰像城里女人一样舒舒坦坦、青春长驻、无忧无虑地生活。但结果适得其反,日子越过越煎熬。

唉!全是自己在矿山上作的孽?还有,是不是自己这辈子杀猪害命害多了?

晚上躺床上翻来覆去想了半夜。董成认准是自己作孽,苍天把报应全遭在媳妇上了。

后半夜,董成像小偷一样悄悄开门,沿村街一路清扫。清扫完,又把门口水沟连接机耕路的石板桥上那两块摇摇晃晃的青石板修整好。一次两次后,小女儿也起来帮忙,董成不让,叫小女儿回去睡觉。董银枝哭了,说。“爸爸,让我扫扫吧,我们一起保佑妈妈无事。”

村子一下子变得异常干净整洁。一段时间后,大家习惯了,不约而同自觉维护村子的干净整洁。有娃娃不小心把垃圾扔地上,大人们就立马弯腰捡,脸上的表情不像城里人害怕罚款。是很不安的样子。村里人知道,董成很无奈,打扫村街的义举其实就是在祈求上苍。这种时候,还会有谁去破坏村街的整洁?

治疗一年,差不多倾家荡产,于素兰的身体不但不见好反而越治越差。家里值钱的就剩那头黑毛猪,之所以不卖,是董成想和它说说话。

于素兰跌跤前那个年关,吃除夕年夜饭时董成才回家。进门一句话不说,一心想睡觉。

肯定是累了。想和男人说话的于素兰把要说的话又憋回肚里。这两年,男人一直沉默寡言。于素兰想,矿山上的事还在他心头,放不下,所以她不想给男人添堵。实在憋不住,于素兰就拿截干包谷到院子里窸窸窣窣剥了喂猪。黑毛猪吃包谷的时候,于素兰就和它叙叙叨叨。到后来也总是这样,渐渐养成习惯。董成出进瞧得见,假装没瞧着。

直到于素兰听不见、躺床上不动,董成把肠子悔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有许多话要对于素兰说。就像村后那条西河——哗啦啦没完没了。可现在说不成了,没地方说了,只好学媳妇的样子喂猪。他蹲下来抓挠猪身子,黑毛猪很听话。很舒服地哼哼着听董成说,一动不动……

又折腾了一段时间,耗尽董成所有心血。于素兰终于悄悄离开了人世。

董成媳妇一死,全村人惋惜叹息了好几日。

老学究说,“中年丧妻是人生三大不幸!不过,死就是了,了就是好,好了,好了,终于解脱了。”这话说得磕磕绊绊、像绕口令,还有点儿不近人情,像新版的“好了歌”。但这“好了歌”倒是讲了大实话,董成可以从物质层面上得到解脱了。但老学究只知道一面的锣、不知二面的鼓,精神层面上的董成彻底失落了。

办事那天,董成决心杀黑毛猪。结果那天来吊丧的人稀稀拉拉,没必要,已经五花大绑的黑毛猪又被放生了。

不是黑毛猪命大,是人情比纸薄。三村四营的亲戚朋友该来的、不该来的,拿捏清楚后都没有到。董成办事的时间是农闲,碰巧双休,可人家都说忙,顾不得哪一头。

村里帮忙端茶递水的、抬板凳抹桌子的、举托盘送席面的、收拾盘子洗碗筷的没事干,聚在一起冲壳子(聊天)。坐灵堂前的董成心里很纠结,眼睛一直没敢朝收礼的地方瞧。不瞧也晓得,那地方冷清,那本封面上写有“礼尚往来”的礼簿老半天才会有一次翻动。早料到会是这个样子。董成不难堪,世事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候,董成最担心的是大女儿。于素兰摔跤大女儿大体上知道,但后来病情恶化董成一直瞒着。每次,董成都在电话里对大女儿说,“松活多了,能下地了,好多了。安心读你的书……”

董金枝确实是懂事的孩子。她知道家里难,自己需要的生活费学杂费都是母亲用卖草墩得来的一个又一个角币钢镚积攒起来的。当然,大面上的事还得靠父亲,这也是父亲不得不去破解的难题一道。所以,在学校董金枝不羡慕周围同学的奢侈消费,节约用好家里寄来的每一分钱,心思全放在读书上头。学校放暑假,家里农忙栽秧早结束了,董金枝就留在省城里打工。她没再向父母伸手,用自己的打工钱交下学期的学杂费用。见还有剩余,董金枝就到街上买了件粉红羊毛衫,准备放寒假时拿回去送给妈妈。粉红是流行色,过年时,董金枝想让老妈披披红、沾沾喜,也时髦时髦……这些,董成全知道,女儿在电话里说过了,每次董成都干笑几声,搪塞过去了。

现在。她妈走了,再也隐瞒不住。一会儿大女儿就会回来,进家知道噩耗,扛得住吗?会不会失魂落魄?

以前大女儿回家,总要紧紧地搂一搂妈妈,直到妈妈笑得流眼泪,嘴里直喊救命才饶。可现在,人躺在棺材里,怎么面对,怎么开口,怎么对大女儿说?董成紧紧盯住棺材,心里对于素兰说,“娃娃她妈,我咋个对娃娃说?你指点一下迷津好不好?”

董金枝到家了,一路直奔灵堂。没有哭泣,没有喊叫。像木头一样戳在那儿,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棺材,眼泪像泉水一样哗哗地流。足足戳了半个钟头才跪下,磕个头拜一拜,再磕个头再拜一拜,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才从挎包里拿出那件粉红的羊毛衫。这个时候,董金枝的身子颤抖得像筛糠,瘫倒在地上不停哀恸……

……这些,都是前前后后陆陆续续发生在董家的事。

猪杀了,躺在青石板上。董成用杀猪刀在沟边砍下两权杨柳树枝插进泥土。顺手拎捆稻草在地上戳了戳,然后撒网一样撒向天空。稻草像中了魔,呈扇面在空中铺开,再纷纷扬扬飘落,把黑毛猪严严实实盖住。放在从前,做完这事董成会冲看热闹的娃娃们做鬼脸笑。现在,女人死了,做什么事都没心肠。以前杀猪烧猪的有趣细节全免了。

二憨跑过来帮忙。董成点燃稻草就指挥二憨拿簸箕煽火……

办事人家是张生皮家。张生皮家以前住村尾,董成家住村头。改造乡村公路后董成家变村尾,张生皮家变成村头。今天帮张生皮杀的这头猪就是董成的那头黑毛猪。因为要还债,急等钱寄给大女儿,英雄气短,董成答应卖给张生皮。

张生皮早就盯上黑毛猪了。知道董成家自养白吃,不卖,一直没开口,直到董成办事后张生皮才提这事。

张生皮非常清楚。董成家的黑毛猪是他家用粮食喂养了三年的本地老品种。俗话说一黑二黄三花四白。吃生皮正宗上好的猪。为了办事,张生皮早订好屠宰厂两头大肥猪办席面用,但不够,还得买董成家这样的一头土猪招待特殊客人。所以到董成家砍价时。张生皮说,“价格你定,可以比市场的高,但有一条,包死包抬包埋,办事时得帮我杀猪、烧猪、切生皮,一条龙服务。”

张生皮知道,烧猪是技术,关键在把握火候。火候不到生皮烧不透,火候过了爆皮、生皮没得吃不说。肉不嫩,老。味道变了。董家是村里村外公认的烧猪行家,一个火红的稻草炭火团在他的柳条拨火棍下被拨弄得狮子滚绣球。这一点张生皮最清楚,小时候就瞧见过了。

张生皮也是诨名,大名张增产。小时候家里穷,村里人问张增产,“你家今天吃哪样?”他实话实说,“南瓜。”再问还是南瓜。事情后来被张生皮他妈知道了,她很生气,说,“再问吃什么,你就说吃生皮。记住了。”

张增产没有吃过生皮,人家根究他生皮咋个吃?他说,“煮吃。”这以后,张生皮的诨名就叫开了。

村里男人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张生皮胆小,一个人缩在家里种田。因为找不来活钱,日子过得紧巴,想透死吃一顿生皮的愿望总是实现不了。

这几年政策好,种田放贷还给补贴,张生皮就租出门去打工的闲田种大蒜。先试种了五亩八亩,后来扩种到二十亩,去年再扩大一倍,增加到四十亩。这一下热闹了,种蒜挖蒜卖蒜忙得四脚不落地、不可开交,只好请人来帮工。

俗话说,“胆大日龙日虎,胆小日毛驴屁股。”这话不尽然,胆小也有胆小的好处。赶上这几年大蒜批发价像房价一样驴打滚,张生皮一下子就发达了。

张生皮种大蒜不用化肥。到养猪场拉猪粪肥地。所以,他地里的化肥农药残留少。达到出口标准,“皇帝的姑娘不愁嫁”,搞外贸的那些外省老板争着轮着要,供不应求。到去年,张生皮的亩产纯收入已经过万,今年要实现产量翻番,也应该是小马拴在大树上——跑不掉了。

过去,张生皮想吃顿生皮是愿望,现如今再也不算什么事了。想吃的时候,张生皮上下嘴皮只消抖上两抖,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用打半个嗝噔。

但奇了怪了,现如今吃生皮很少痛快过,再怎么吃也吃不出从前的味道。这事不大,搁在张生皮心里,忽隐忽现,终归是遗憾事。不过,毕竟是小事一桩,不妨碍张生皮办大事。

要操办的大事是产量翻番,张生皮睡着都清楚。为了落实这个要紧的大事,张生皮又订购了几样挖蒜种蒜的机械设备,又签了扩大种植的土地承包合同,眼下正准备筹款去四川,亲自去采购蒜种……可款项怎么筹。一下子又到哪里弄大量的钱来投?

一提钱,张生皮自然而然想到办事——整一台事。这是条件反射,当下农村筹钱的最佳选择,就是整一台事。

要整一台事。事先得“麻雀吃蚕豆——跟屁股商议”。这道理张生皮懂,先得问问自家的硬实力和软实力够不够?实力够,家里老母鸡下个双黄蛋也可以整台事,实力不够,正宗婚丧嫁娶也要掂量,绝不可冒冒失失。比如村尾的董成,前不久他家整的那台事?唉,冷冷清清,篾子穿豆腐——别提了。

张生皮想,自己的硬实力有一点了,用报纸上的时髦话讲是村里冉冉升起的新星,正在崛起的经济体,财渐大、气渐粗,想吃面汤有人递钵头,想睡觉有人送枕头,真个是紫气东来、放屁都时运滚滚,想拦都拦不住。这时候想整台事?那是磕头碰着天,人赶热闹屁赶屎,想不赢都不行了。

至于软实力张生皮也水到渠成。儿子今年考上职业学院,入秋就要到市里读。虽然算不上正牌本科,好赖也是大学,好赖也到市里读。这种事,在老张家族是轰动,几百年老祖坟上长出一棵弯弯树。

今明天黄道吉日,选择今天吃生饭(吃生饭是会意词,生米的意思。第二天是正喜。到正喜那天生米就煮成熟饭了),明天正喜日子。

要办事,一村人和邻村亲戚都会来。前后三天,帮忙的各家各户不烧火做饭,老老小小的肚皮都搁在办事人家了。

有人劝张生皮按新章程在镇上大酒店里办,说,“该忙的让酒店忙,你只管收彩礼,免省哕嗦事。”

张生皮说,“哕嗦是免省了。热闹呢?热闹也让酒店赚了。何况酒店热闹就一阵,借别人老婆似的——被窝还没捂热乎人就走了。我要在家里整一台事,按老传统风风光光赚人气、赚喜气,透死热闹三天三夜。那种喜气,那种热闹,用钱买不到。”

常言道,财大气就粗,钱壮英雄的胆,张生皮不穷就不笨嘴拙舌,说话气贯长虹,办事一石三鸟,不仅在十里八乡筹钱、还要赚人气,还要给自己打造新形象,彻底甩掉“张生皮”的穷帽子。所以,这回张生皮整的这台事是“麻子打哈欠——全体总动员。”里子面子全要。

那人还不服,又说,“热闹是热闹了,麻烦。请不着好提调。麻烦事多。”

什么是提调?顾名思义,提是提督,调是调度,办事人家不可或缺的角儿。按当下说法相当于春晚的总导演,奥运开幕式总指挥。成败系于一身、买卖一锤子。所以,办事人家想把一台事整顺,请提调相当重要。这一层,张生皮当然也想到了。

日子穷的时候张生皮是闷葫芦,富起来则大不同,话匣子一开口若悬河。张生皮说,“提调我当然晓得,不仅要熟悉农村传统那一套。还要镇得住人、拿得起事,安排调度滴水不漏。万一遇到突发事件镇定自若,临阵不乱,把人家交办的事操办得井井有条。”

过去村里办事总请老支书当提调,老支书老把式老经验威信高,闭只眼就把事情张罗顺溜了。可惜现在他老了,精力不济,老虎爬墙后火松——后劲不足。

张生皮原想请董成当提调,权衡了半天,还是决定董成去烧猪。

表面看,烧猪事小,其实至关重要,关系到自己的要紧大事。招待好特殊客人吃好生皮——这是张生皮要唱戏文的重中之重。吃生皮是关键词,一定要吃出当年的生皮味道。

今天,被邀请来吃生皮的都是关键人物,一个银行负责人,一个县里领导,都是要紧的头头脑脑。到时候,牛乡长还会亲自陪同。从某种意义讲,今天的重要性超过明天,张生皮种蒜的贷款能不能做成“熟饭”,全靠吃生皮这一锤子。

大门外停一长溜车,差不多把整条村街都占满。站在大门口张望的张生皮想,才吃“生饭”客人就这么多?真想不到。

老支书到处找收彩礼的那两个,嘴里骂道,“死哪儿去了?哎,你两个过来,眼睛瞪成羊卵子似的瞧我整哪样?找你们好一阵了。赶紧抬桌子拿礼簿收礼。客人等半天了。”

“不是明天才收礼吗?吃生饭就收礼,没听说。”

“远客嘛,今天来明天不一定来了。改革开放这些年还死抱老皇历,脑壳被沟泥糊了?”

人源源不断进门,老支书里外指挥调度了一阵感觉嗓子冒烟、腰酸腿痛,就在专职煮茶的老谭身边坐下来讨茶吃,茶才吃了小半杯人就犯困,端着茶杯迷糊过去了。

这时候的二憨被老支书安排在大门外,任务就一个:发现重要客人进村,立即进院报告。

二憨个子矮。模样像猴,时不时踮起脚尖朝大公路上瞧。半天不见动静、正泄气,谁知,此时张生皮的重要客人到了。

一共进村三辆车,一辆三菱越野、一辆别克,乡里的那辆大众2000跟在后头。下车的拢共八九位,有两位二憨在县电视新闻里见过,一位是县农行的孔行长,一位是新来的副县长,姓朱,其余的县里人二憨不认识。牛乡长和乡妇联那个叫齐丽丽的二憨在镇上见过,早就知道了。

齐丽丽今天穿得特别,白底蓝花短袖衬衫、一条玫瑰红小丝巾勒着脖子。下边的黑短裙把半截白生生的大腿故意露在外头,把二憨眼睛瞧得直直的。竟然忘记进院里报告。

“哎呀,醒醒,县里乡里的人来了。”老谭抵了抵老支书的腰。

睁眼一看,县太爷财神爷全来了,这可是张生皮交待的大事。老支书睡意全无,站起来咋咋呼呼喊人端茶递水、抹桌子抬板凳赶紧在堂屋里摆两桌。忙完这头,老支书又到做厨处查看八碗四碟和格外给特殊客人加的菜,重点督促董成切的生皮,随时准备端上桌。

张生皮赶紧迎上前请朱副县长一行人进堂屋,说,“朱县长亲临寒舍吃生皮是我张增产全家的光荣,多谢您了。”

朱副县长觉得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皱眉头说,“开口闭口就讲吃,老观念了,现如今吃是小事,主要是下基层来搞调查研究……”

“不是,没有……”张生皮声音有点哆嗦,张开的嘴一下子合不拢。

“说好了不扰民的,我看,这顿饭免了,一会儿回乡政府吃。”朱副县长回头对牛乡长说。

“张生皮,不会说客套话你就闷着,什么亲临寒舍?黄狗卵子充麝香——装什么知识分子。等一下。朱县长问情况你实话实说,别再孔夫子挂腰刀——不文不武。再整,我的鸡皮疙瘩就要整出来了。”牛乡长看张生皮一脸汗,出面解围。

“好好,好,请,请进……”张生皮还在紧张,还在打哆嗦。

“朱副。人家不会说你还不会听?不就一顿饭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工作要干,口福也别放过。我给你讲,这一带的生皮名副其实,正宗。”孔行长说。

“看时间,尽量回乡政府吃。咦,老孔,你又不是本地白族。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朱副县长问。

孔行长不答,看牛乡长笑。

“你刚调来不久,有些事不大清楚。孔行长和我们乡有渊源,算半个白族。”牛乡长代替孔行长回了话。

朱副县长一怔,好奇问,“半个白族?你老家不是在北方么?”

牛乡长又说,“解放那阵我们乡驻过大军,孔行长父亲是解放大军的班长,他的队伍在这里驻防过。”

“我父亲当年就驻这个村,转业后就在咱县安家了。”孔行长指指脚下的土地说。

朱副县长笑道:“难怪。半世纪转瞬即逝,如白驹过隙,今天你子承父业旧地重游。好,不走了,在这里陪你喝两盅。”

“不是两盅。要罚三杯酒。朱县长,刚才你的话说得不准确。孔行长父亲从军习武,孔行长从文和数字打交道,行业不同,不是子承父业,要罚酒。”说完话。齐丽丽歪头笑看朱副县长。

朱副县长从齐丽丽的笑里看出些撩人的妩媚,心莫名其妙跳了几跳。

老支书在院子里吼了两声,负责端托盘的马上就端菜进了堂屋,转眼,两张桌子就被摆得满满当当。

张生皮这时不敢开腔,拿眼睛瞪着牛乡长瞧。

牛乡长接过齐丽丽的话头,说,“对对对,罚酒、要罚酒,小齐,那句歇后语咋个说?什么、什么耍把戏的嘴——光说不动?”

齐丽丽笑着说,“是不是天桥把式——光说不练?”

“就这意思。小齐,别天桥把式了,快给朱副敬酒。”

齐丽丽麻利拿瓶大理啤酒刚要打开,被孔行长抬手拦住,说,“吃生皮不兴喝啤酒,来白的,五十度以上最好。”

张生皮说,“是是是,孔行长是吃生皮行家。”众人开怀大笑。

张生皮笑嘻嘻搬过来一件特级大麦酒,齐丽丽满斟一杯站起来敬朱副。朱副县长知道这酒厉害。喝时润喉暖肚,口感不错,稍一喝高就像吞下一团烈火,噼里啪啦在肚里燃烧,心里头不免有些发虚。见齐丽丽盯着他又不好拒绝,接过去一口干了。

两桌人齐声喊好,各就各位开始动手搛生皮下酒。朱副县长开始有顾虑,试探性搛一小点,后来尝到甜头,开始大箸大箸卷着吃。

“嗯,不错,不错,好东西。这东西怎么弄?”朱副偏头问牛乡长。

牛乡长说,“宰猪后不兴烧水褪毛,用稻草或麦秸杆烧。”

孔行长接着说,“这里的董家烧猪有绝技,十里八乡都知道。”

“怎么,这个你也晓得?”朱副县长又不解了。

牛乡长抢过话头说,“这里头有故事。刚才不是说解放那阵大军驻扎在这里么?大军多数是北方人,宰猪按北方规矩烧一大锅开水烫毛。但毛根总薅不净,大军炊事班的孔班长急了,借老百姓家的吹火筒插进猪屁股。叫来几个河北山东大汉轮流吹,边吹边敲。直到猪被吹得变了形、猪不猪牛不牛,把吹猪人的脸吹成猪肝色才再刮再薅,毛根这才薅净了……”

“董家烧猪没有我父亲烧水吹猪打猪那套哕嗦事,烧一遍稻麦草、抹一层草灰泥,一支烟后拿刀连刮带薅,残留在皮下的毛根就会连根拔掉。薅光了毛根还不算稀奇,还要三烧三刮三抹,直到猪皮呈现琥珀色,皮下嫩肉烧到七成熟,四周能闻到淡淡的烤肉香,这才开始开肠剖肚。”孔行长插话。帮牛乡长进一步补充。

“确实是这样。大军孔班长专门参观学习董家烧猪,看了几次也看出些门道了。董成他爹三把火见大军态度诚恳,就把绝活传授给了孔班长,从此,村里的大军也烧火烧猪,也吃白族的生皮肉。孔行长是孔班长长子,生长在白州,虎父无犬子,自然成吃生皮的行家了。我说得没错吧,孔行长?”牛乡长见朱副县长和齐丽丽聊上了,就把话语权交到孔行长手中。

“你老牛别干乡长了,干脆改行当探长算了。”孔行长来了兴致,转头向朱副介绍,说,“生皮肉不能随便吃,吃猪身上哪几个部位都很有讲究。刀工要精,像今天这种,或丝或片讲究一个薄,薄如蝉翼当属上乘之作。调料也是今天的这个正宗,以当地青梅果醋为主,加芝麻核桃小葱芫荽麻油辣椒酱油配蘸水蘸着吃。朱副,感觉怎样,舒不舒服?”

“好,很好,柔滑鲜嫩,香脆爽口,感觉相当舒服。”朱副县长连连赞叹。

“对了。能感觉到白族舌尖上的文化,这就是口福。咦,老支书,今天这生皮肉不同凡响。生皮刀工也属上乘,莫非出自董家后人之手?”孔行长突然问道。

“你说对了。正是董家三把火儿子董成整的猪。”老支书因为外边事多,现在才进堂屋来敬酒。

“难怪,我就说。哎,可不可以叫董成进来喝两盅?”孔行长回头征求张生皮的意见。

正忙着给朱副县长续酒的张生皮连忙答应说,“有何不可,我马上去叫。”放下酒瓶就奔出去了。

二憨正好路过,老支书吼道,“二憨,给这里加套碗筷,添个凳子。”说完又到外边忙活去了。

董成进堂屋勉强一笑,说,“不知哪位找我?”孔行长急忙说,“是我是我,来来来,这里坐、这里坐。”边说边斟满一杯酒递过去。

董成举了举捏在手里的粗瓷酒杯说,“习惯吃散酒。瓶装酒不会吃。”

孔行长有些扫兴,自己给自己搭台阶说,“好,随意、随意。坐,坐。你爹和我爸是老朋友,我好这口生皮还是你们董家教的,再怎么说,你我也算世交。来来来。缘分难得,你我兄弟今天喝两盅。”

董成先是一怔,随后脸色又黯淡下来。应付性地碰一下杯子,就不再有动静了。

孔行长有些尴尬,问旁边的张生皮,“这位世兄脸色不对?怎么回事,有什么事?”

张生皮怕话题转移了会影响自己的要紧事,想敷衍一下了事,说,“没什么,杀猪烧猪忙累了,休息一阵就好。来来来,大家莫拘执,好吃好喝,吃好喝好。”

送碗筷进来的二憨正好听见孔行长问话,竹桶倒豆子似的把董家这几年发生的事统统抖落出来了。中间,董成用眼神制止过几次,一直制止不住。董成无奈,低头不出声气了。

董成想。二憨白费狗力气,不懂事!这几年,官场上管人的、矿山上管矿的,包括职场中的大小老板。乡土里的亲朋故交哪个不势利?墙倒众人推,哪有真心的?说帮别人只是漂亮话,酒桌上更是。说了一箩筐又怎样,酒劲一过全变了。世态摆在那里,利益才重要。

老支书被张生皮的手机叫进堂屋,进来拽起二憨就往外走,边走边说,“一大堆事情正等着,不见院子里人山人海?少在这里放驴屁,走,去喊响器班子吹打起来,马上要开席了。”

二憨一走,董成也趁机走了。他知道银行有制度,不想为难那位世兄。

院子里人山人海。二憨在人群里穿过来挤过去,好不容易才挤拢响器班子。

班子是坝子里最有名的三吹三打响器班子。那位满脸沟壑的老唢呐匠是老经验,知道吃生饭这天响器班不消使气,明天正喜办事才是使大劲吹奏的日子。所以,二憨催促了好几次,老唢呐匠才朝二憨翻翻眼皮,慢腾腾拿起桌上那支唢呐。几个徒弟见师傅要动手,急忙操起家什候着。老唢呐匠先不搭调调试性吹了两下,这才依照老规矩有板有眼吹奏起迎宾曲。

编辑手记:

《平行线》在结构上采用了复调手法,主人公笔下的人物和主人公身上都在发生着相似的故事。本是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却在别人的言谈和误会中成为交叉线,而也正是这种交叉却轻易地改变了其中人物的人生境遇和命运。故事强烈地警告我们,不要以自己的想象为真,轻易在口中给出结论,因相似的意象(小说中为名字)就造成了平行线中不相干人物命运的交叉,轻易的结论有时会造成恶果。而恶果就是在不求证中产生的也是在轻易的定论中产生的,所以误会渴望着被求证,人的生活亦如此。小说在阅读上带来了冲击力,结局是开放的,但也释放出一种强烈的象征和隐喻意味。

《办事》通过“办事”介入了现实,通过乡村里的办事现象展现了现今乡村里复杂的关系形态,现今的“办事”不再只是旧民俗,办起来讲究颇多,在作者笔下,办事成为体现一个人软硬实力的见证,在这“一台事”中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立现。从办事杀猪引出董成,随即书写了董成的人生遭遇,为的是与其后发达的张生皮对比,一个失意一个成功,而同是“整一台事”一个冷冷清清一个热热闹闹,董成不仅得出卖自家宝贵的黑猪还得在多年封刀之后重出江湖帮张生皮家杀猪,烧生皮。这一对比起来,人情、世态让人颇有感触,此中缘由也显而易见。而在结尾面对各种“大人物”的董成与张生皮表现出了完全不同的态度,也许作者只是展现了一些现象,而现象后面的思考却留给了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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