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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兴岭书记(外一篇)

2015-10-23辛生

伊犁河 2015年5期
关键词:书记

辛生

我认识兴岭书记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那时,他担任县委书记已经七年多,我则是一个入世不深的青年,刚由乡里调入县委机关。一年多后,他因胃癌逝世。光阴荏苒,岁月无痕,倏忽间,我亦过了知命之年,恰是兴岭书记辞世时的年岁。追忆正值盛年却不幸早逝的他,和在他身边工作的日子,竟觉恍若隔世。更想起,病魔附体后,他对自己责任的坚守,他在病榻上的煎熬和孤独的抗争,他在生命最后时刻里的不甘与无助,难以遏制的忧伤与痛惜杂陈于心,怀念之情不能自已。

兴岭书记一九三四年十月出生于甘肃会宁。会宁自然环境恶劣,因其穷苦不适合人类生存和一九三六年十月红军三大主力长征胜利在此会师而出名,尤因后者的重大历史地位使其成为中国革命圣地之一。兴岭书记在这片苦难与激情浸润的土地上成长,可以想象早年的峥嵘岁月给予他的憧憬和激励,那个乡间的翩翩少年投身革命时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一九五二年五月,不满十八岁的他离开家乡,参加中共中央西北局组建的土改大队来到新疆,在乌苏农村一干就是二十二年。四十岁走上县级领导岗位,先后任职乌苏县革委会生产指挥组组长,额敏县和托里县县委副书记。一九七九年到沙湾工作,直到去世,是该县历史上唯一逝于任上的县委书记。

一九八六年九月下旬,我到县委报到时,兴岭书记因几个月前检查出胃部肿瘤,到石河子医学院确诊后做了肿瘤切除手术,正在医院接受化疗。在乡下时,觉得县委书记是好大的官,他的名字也像个抽象的符号,离我很遥远。如今自己竟来到他身边工作,这样的机缘让我既感到一种莫名的恍惚,又对素未谋面的这位县委书记心生了几许期待,对他的病情便隐隐地关切和担忧。他的办公室在走廊西头我的斜对门,隔几天我会打开那间锁着门的屋子透透气。有时我去开门时,会不由得心跳加快,心想,或许门打开,他就在屋里办公呢……

第一次见到他,是两个多月后的一天。那天早晨上班不久,我听到走廊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甘肃口音,嗓门很大。我赶紧出门,迎面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身后跟着县委办主任。他身披一件绿色军大衣,硕大的头颅,头发稀疏,方且大的脸膛透着威严,眼睛不大,许是晨间的寒风吹了,眼角嵌着泪滴。他从我身边缓步走过,明亮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稍稍停了一下,我心头立时掠过一阵紧张。看他径直进了西头的书记办公室,我方回过神来,这是兴岭书记回来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开始与他有了接触。我注意到,他的身体并没有完全恢复,大病初愈,身子沉重而虚弱。他上班从走廊经过时,能听到他吃力的喘气声。进到办公室,他把肩头的军大衣随手搭在办公桌后的木椅上,松开肥大的黄军裤上的皮带(可能是让术后的肚腹宽松舒服些),坐进人造革面的沙发,用手指梳理一下凌乱地披在额头的头发,便点起一支烟,吸得惬意而享受。起初,我不敢跟他说话,他问起什么事,回答得也很局促,有时还因慌乱而语无伦次。他察觉到我的拘谨与胆怯,口气和缓地说不要紧张,慢慢讲。渐渐地,我在他面前不感到惧怕了,随着一点点熟悉他,便有了一种亲近感。

兴岭书记担任县委书记的九年,正值改革开放大幕开启方兴未艾的激情年代。从拨乱反正肃清“文革”遗祸,到把工作重点转移到现代化建设上来,从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到发展农村乡镇企业,从扩大企业经营自主权,到探索计划经济条件下发展商品经济的新路……国家每一项重大改革都要在基层落地,并且趟出路来,一个县委书记的担当和殚精竭虑,是不难想象的。当今人陶醉于当下的辉煌,已经少有人忆起兴岭书记那一代人于改革大潮初起时的任重与风险,以及他们身在苦境而不弃使命的义无反顾。想到这些,脑海里便陡然而出小平老人家那句满含悲壮的名言:“杀出一条血路!”。

兴岭书记离世已经二十七年。他身前的作为与成就,以及当年送别他的时候,那些抹去了生活丰富色彩并抽象概括的颂词,经过时间的淘洗,在时过境迁后,早就像烟尘一样消散了。但在我的心里,却一直保存着他生命最后日子的一些记忆。那是一个县委书记在疾病缠身,笼罩他的权力光环逐渐黯淡时,令人感怀神伤的一些情景细节。时间久了,这些记忆不仅没有淡忘,反而变得愈加清晰,挥之不去,萦系于心。

兴岭书记从医院回来不久,按照地委部署,他召集县委常委会议专题研究县乡两级换届选举工作。考虑到县里村级整党正在节骨眼上,冬季农牧业生产也面临不少急务,县委常委会对换届选举的具体安排作了一些调整,没有完全照搬地区精神。会后,他与地区指导组沟通意见,结果与地区同志发生了争执,还发火拍了桌子。地委得知情况后,发电报严厉批评县委,责令做出书面检查。他向常委会传达了地委指示,说这个责任他来负,他个人向地委做检查,还说检查报告要自己写。常委们说这是会议集体研究的,不应该他一人负责,并劝他说你刚出院,身体还在恢复,不要太过劳累,稿子还是让办公室写。但他很坚持,大家也拗不过他。

那天下午,他紧闭房门,一个人在办公室写检查,下班了还不见出来。明知道他身体熬不住,但谁也不敢进去催他。一直到晚上十点多,他开门出来,满脸青灰,神色疲惫,身后办公室里一屋子的烟雾。他声音低弱地交待我把稿子送去打印,当晚就报给地委。他离开时,那件军大衣斜披在肩上,两脚像是没力气抬起,拖着地,沙沙的脚步声在灯光暗弱的走廊里响着。望着他缓缓离去的背影,我分明感觉到他内心的黯然,还有郁结在心头的煎熬与沉重。

来年春耕时节,我跟兴岭书记下乡,同去的还有县委顾问和农工部长。半个多月时间,我们四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把全县乡镇都跑了一遍。他从不开会听汇报,每到一地,他白天到田间察看墒情,询问种子化肥柴油等农资供应情况,了解春播进度。有群众围拢来反映问题,他就盘腿坐在田埂上,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一边招呼大家来抽,一边听意见。晚上吃住在乡镇招待所,约乡镇领导谈话,了解基层工作和干部情况,现场嘱咐交办一些群众的信访问题。一次在北部一个乡,他严肃批评乡长不听招呼擅自外出,还把乡党委书记喊来,当面交代两人,召开一次班子民主生活会,对乡长进行批评帮助。还有一次在另一个乡,他协调解决一桩群众信访问题,严厉申斥乡里负责人对群众诉求麻木不仁,讲得激动了,他突然起身,松开皮带的黄军裤掉落到脚踝上。事后,同去的县委顾问说他身体本就虚弱,脾气发大了要伤身,也担心乡里同志接受不了,还拿他掉落裤子的事揶揄他。他听了一笑,不置可否。

入夏以后,我发现兴岭书记脸色暗紫,身形疲倦,步履沉缓。问过他夫人冯阿姨,说他晚上腹部时常疼痛,入睡很困难,劝他去住院检查,他说等县里换届结束了再去。我不禁忧心他的身体。一天下午,他叫我陪他去石河子医学院,看望重病的老书记陈岱明。陈岱明是参加过红军长征的老干部,战争年代五次负伤,失去了一只眼睛和两根肋骨,一九五○年进疆后即任额敏县委书记,后长期在地委担任领导工作。到了医院,一间逼仄简陋的病房,病床上躺着插满了各种管子形容枯槁的老书记,床前一张木椅上坐着一位六十岁上下的女同志。兴岭书记上前跟她握手,轻声唤她大姐,问她老书记的病况,嘱咐她保重。大姐让他坐了椅子,自己缓步出了病房。老书记已经没有意识,无法与他交流。他静静握起老书记的手,轻轻摩挲,像是他们之间另一种无声的沟通。直到今天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下午,从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刚好落在老书记病床的一角。他对老书记真诚的崇敬和爱戴,他凝重的脸上不加掩饰的惜老之情,还有那一缕照在洁白床单上的阳光,让那间寂静的仅能听到老人微弱呼吸的病房,充满了令人感动的温暖。

八月间,县乡换届完成后,兴岭书记住进了县医院。经检查诊断,他胃部肿瘤复发,而且已经扩散至身体多个器官,无法施行手术,只能药物保守治疗,尽可能减轻病痛。住院期间,他隔一段还会约县领导和部门负责人来谈事情,了解自己住院期间的工作。谈话时他听得很专注,问得很仔细,表达自己意见时话不多但意思很明确。我能感觉到,同事和下属们对他都很尊敬,言语间透着一种不敢马虎的小心。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要去医院,送去他要看的文件和报纸。我每次去,他都很高兴,好像一直在盼着,伸手接过我递上的文件夹,戴起老花镜,全神贯注地看起来。我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等他看完,一边注意他身体的变化。他的病情明显的在加重,一天比一天憔悴,脸色逐渐变得蜡黄,身体也越来越消瘦。我隐隐感到不安,内心焦灼却无从帮助他。

到了十月底,他已经不能坐起,大部分时间只能卧床,偶尔可以倚靠在床头动动身子。那天,我去医院看他。主治医生刚做了例行检查出来,见到我,摇摇头,一脸的无奈,说治疗已经没有太多作用,现在他受到的最大折磨是疼痛,治疗主要是想办法镇痛,减轻他的痛苦。我进了病房,他想坐起来却已经没有力气,我赶紧过去扶他靠在床头。他迟滞的目光看着我,搭在腹上的手无力地指了指床边的椅子,示意我坐。我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知道,无论是安慰也好,宽心也好,还是我想要做的其他的一切,都不是他所需要的。我们这些仍然健康的生者,都只能永远辜负他,因为我们无法真正去做他想要我们做的那唯一一件事——帮助他为生而战!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他,陪着他。这时,他低声对我说了一句话:“十三大快开完了,到时候你把报纸送来我看看。”这句话来得那样突然,语气里好像还带着些许请求,我一时错愕,仓促间点了头,眼睛不觉就湿了,心里一片空茫。

十一月中旬,一天上午,医院来电话,说兴岭书记叫我。我一边急火火地出门,一边揣想他会有什么事,骑上自行车就往医院赶。进到病房,见他两眼紧闭,沉沉地睡着了。我不忍叫醒他,坐在床边等他。他硕大的头颅小了很多,眼眶深深地陷在额头下,颧骨高高的隆起,两腮凹陷,脸颊松弛,脸色黯黑,原先高大的身量也已萎缩成枯槁的骨架,硬撅撅地隐在被子里,没有任何生气。约莫一刻钟的样子,他醒了,慢慢睁开眼,深陷的两眼恍惚迷离,目光沉滞浑浊。他看到我,声音细弱地说:“你帮我找本书,《三侠五义》,过去想看,没时间,现在可以看了。”我即刻去找,到县文化馆说没有,又去县师范学校图书室,终于在书柜顶上摞着的一堆旧书里找到了。拿着那一套三册的《三侠五义》赶回医院,他见了,竟像得了什么宝物,脸上掠过一丝虚弱的笑意。我松了一口气,心里却满是苦涩与酸楚,说不清的一种悲楚。

一九八八年二月十四日,兴岭书记走了,时年五十三岁零四个月。还有三天,就是农历戊辰年春节,他却等不及了。与病魔斗争了半年多,他孤独的意志力经受了巨大的考验,直到被肆虐的肿瘤蹂躏到苟延残喘。他再也不是那个强势的在任何重大事情上从未妥协过的县委书记,他只是一个重疾在身的病人,他终于妥协了。他最后的日子过得像慢动作一样,展示了一个生命最本能的坚强与最悲壮的抗争!那部描写清官包拯在江湖侠客义士辅佐下,审断疑案,除暴安良,伸张正义的《三侠五义》(原名《忠烈侠义传》),他仍然没有看完,成了他最后的遗憾!每念及此,我总是无端地想,比起他身为县委书记的许多未竟之志,他这最后的遗憾更令人感喟唏嘘。

兴岭书记如果健在,他已年届八十。但我无从想象八十岁的他该是怎样一个样貌。在我的记忆深处,他永远都是那个五旬壮年的形象,身形高大,神色自若,淡定从容。这么多年过来,他渐渐成了我的神交,虽阴阳两隔,却相知日深。心底里对他的怀念,也令我时刻警觉世间种种喧嚣而躁动的蛊惑,平和安然地活在这个多彩的世界。

忆随章

随章是我同班同学。三十年前,我们一起从伊犁畜牧兽医学校毕业,他留在伊犁,我回到了家乡沙湾。毕业两年后的夏天,我收到一位同学来信,告诉我说,随章已经离开了人世。那是一个午后,明亮的阳光裹挟着酷热,周围的一切都像是不能触碰的滚烫。我恍恍惚惚,一个人在烈日下走到小镇西边,漫无目的地游走于一片沙丘间,心里空空的,好像连悲伤也似那刺目的光晕,虚飘飘的,说不清的一种茫然……

随章到校已是初冬时节,比班里多数同学晚了一个多月。他来的前一天,下了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后温暖的阳光把那场柔美温情的初雪化成一地泥泞。记得是中午,学生科通知我(我是班里的生活委员)去接新生。在教学楼门口的台阶前,我见到了随章。他立在一辆载着行李,轮胎上沾满稀泥的二八型“永久”牌自行车旁,身材高挑,跟我握手时,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口洁白细密的牙齿。我带他来到宿舍,寝室的同学还在午睡,看到一位同学脚上的脏袜子和周围飞来飞去的苍蝇,他本能地用手捂住了鼻子。他把行李放到靠窗的一张空床上,没有马上打开,说是有事要办,就出门骑车走了。我的记忆里,他面色白净,眼睛不大,目光很安静,却隐约透着一丝孤傲。虽是雪后泥泞,但周身干干净净。他好像对安排的宿舍不太满意,对即将就读的学校也流露出些许不屑(似乎不情愿来上这个学校)。

初到学校,随章与班里同学交流不多。后来熟悉了,觉得他虽然有些孤傲,但待人还平和,与同学们相处也不错。细想起来,或许因为我是他最早见到的同学,他与我来往似乎更多也更密切一些。他来自新疆酒乡肖尔布拉克,是一个军垦后代,在家里排行最小,姐姐是师部医院的医生,哥哥是一位军人。从他的言谈举止,能看出他是一个仔细的人,自己的东西收拾得很有条理,同宿舍里也数他洗衣服最勤,穿着干净整齐是他留给我最深的印象。一个周日,他带我去他姐姐家。第一次走进一个医生的家里,那种整洁与肃穆,让我很是局促,也让我对他的家庭心生由衷的尊敬。他的姐姐好像大他不少,说话低语轻声,问起学校里的生活有点琐碎和唠叨,像个母亲,言语里、眼睛里都充满了慈爱。在姐姐家里,他也像是变了一个人,对姐姐的问这问那显得不耐烦却又很受用,紧催着姐姐去做饭。看来,他在家里是受宠的。第二年的寒假,他不声不响,托人给我买了两瓶“伊犁大曲”,让我带回家。当时,这个牌子的酒很难买得到,我一个在伊犁举目无亲的穷学生,哪敢有这样的奢望。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他把两瓶酒交给我时的情景,他是那样的真诚,竟使我一时笨嘴拙舌,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表达我的感激。

随章对自己人生的规划,总是对比着他的哥哥。从他给我的介绍,他哥哥当时应该是一个师职军官。他不止一次让我看他哥哥身着军装的照片,还有哥哥一家的合影。对于一个农家子弟,我觉得那是一个充溢着幸福而且罩着某种光环的三口之家。他的嫂子好像有些背景,对他哥哥的进步和发展起了独特的作用。他说起这些,我能感觉到他心里的羡慕和憧憬。我至今没有明白也不可能再搞明白的是,他对哥哥的羡慕是因为哥哥事业上的成就,还是哥哥有一个不一般的爱人?他的憧憬,是向往哥哥那样的前程,还是渴望有一个像嫂子那样的妻子?当时,我们都是青春年少,对未来也各自有着不一样的梦想。但我总觉得随章的梦想似乎要现实很多,多了一些精细的谋划,少了一份青春的浪漫甚或狂放。对他想象的那个未来,我心里既有一种与他一样的青春展望与激动,也朦朦胧胧地有着些许隐忧。如今想他后来的郁闷与消沉,或许与他对自己未来人生的过高期待不无关系。

临近毕业的那个学期,随章显得比往常忙了许多,时常一个人出去,很晚才回来,有时感觉他好像有点忧心忡忡的。一天晚上,天阴沉沉的,刮着风,他约我来到教学楼后面的树林里。那片林子不大,长着很多大树,树叶在风中发出哗哗的声响。我们靠着一棵树冠很大的国槐,聊了很长时间。他给我谈了毕业分配的打算,还告诉了我他刚刚开始的一段恋情。他希望分配到一个条件好的地方单位工作,不想回到农垦团场去。他说老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在距离市区不远的县里工作,个子挺高,人也漂亮。他还特别告诉我,姑娘的父亲是县里的一位领导干部。借着远处教学楼穿过林间的光亮,我从他的眼神里能感觉到他喜欢这个女孩。但从他的谈话里,我听出他的恋爱并不顺利,好像姑娘很在乎他将来会去什么地方工作。他因此总是担心自己的分配去向,通过各种渠道做着多方面的努力。我对他的忧心与困惑特别理解,劝他不要过于纠结,争取有一个好的结局,如果实在走不到一起,也不能勉强,以后的选择还会有很多。

毕业分别以后,随章与我有过不少通信。离开学校的那年秋天,随章写信给我,告诉我他分配去了伊犁很偏远的一个县,在草原站做技术员,与那个姑娘的恋情也已经结束了。信里看出他的状态很不好,留在信笺纸上清秀的字迹里充满了痛苦和郁悒。我当时的工作环境也不如意,看了他的来信很是伤感,但还是尽力劝说他摆脱那种消沉低落的情绪,积极地面对未来的工作和生活。断是想不到,随章竟遭遇如此不测,风华正茂就撒手人世。同学来信说,春节假期里,随章没有回家,独自一人呆在单位宿舍,无所事事,喝了不少酒,不幸因煤烟中毒而逝。节后上班,人们在他宿舍的地上看到他时,那僵硬的身体仍然保持着一个年青的生命向着生的痛苦挣扎!节日里家家团圆喜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随章何以忍受那清冷的孤独?随章,你怎么就不能回家与父母和家人一同消解自己心中的苦闷呢?那该是多么温暖而幸福的一个港湾,你却独自一人在异乡永远地离弃了他们,给他们留下再也无法愈合的伤痕和深入心底的疼痛。

七月间,我们同学在伊犁聚会,纪念毕业三十周年。当年挺着腰板,昂头行走于校园的班主任虽年届七十五岁,亦不顾长路漫漫、旅途劳顿,专程从长沙赶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一班同学都已五十岁上下,虽依然难忘昔日青春激越的时光,但于岁月沧桑感里依稀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在伊犁美丽的托乎拉苏草原,我们欢笑和着泪水,追忆似水年华,不禁念起早逝的随章。随章身后将近三十年,这个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曾与他同窗共读的同学经历了怎样的坎坷与蹉跎,还有大家对他积年累月的惦念,他断不会想象得到。我们满是伤怀,陪着年迈的老师,在清冷的月光下,把一杯岁月的陈酿洒向已显枯黄的草地,既为随章过早地离去,也为我们自己面对如水逝去的时光而行将老去的无助与无奈。

多年以前,看过一部印度电视剧,记得剧中主人公有一首诗,其中几句这样写道:“死亡/你是诗篇/你曾向我许诺/我终会得到你。”如此与死亡充满诗情的相约,融于其中的应该是对生命本意最洒脱的透视。有位学者说,每个人都是向死而生。就生命的本体而言,人活得长与短,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异。随章的死,带走的是一个清纯的生命,他烙在我心底的印象,永远是那个身板挺拔而且英俊帅气的二十岁青年学生。我在想,等我去了随章那里,他能认得出我这个在被物欲搅得浮躁而又焦虑的世界里浸染了几十年,满脸印刻着风霜雨雪,浑身都已枯朽的老头吗?他与我,还会以同学相称吗?随章定是认不得我了,而我一定能认得出他。我会像一个老者,充满慈爱地拉他坐在身边,听他清亮干净的声音给我讲与我们隔绝的这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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