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二题
2015-10-23任乐
任乐
约 定
早上下楼时,柳遇见了他。他一手插在裤兜里,一手夹着香烟,若有所思地从小区的入口处走进来。他看上去三十多岁,是个瘦高个儿;头发长得很漂亮,柔软、自然,而且造型典雅;他穿着一条深色长裤,一件浅色衬衫;他的面孔是绵善可亲的,呈现出一种没落贵族式的忧郁和一种孩子似的寂寞。一般来说,诗人的目光都应该具有某种穿透力,但他的目光却是游移不定的,像是正在身边或内心里寻找着什么。
在与柳擦肩而过时,他撞上了柳的目光。他愣了愣,随即冲柳微笑了一下。
“你好。”柳于是礼貌地跟他打招呼,“你是新搬进来的杨先生吧?”
他在离柳三四步远的地方站下来,回头看着柳,“你好。”他说,“我叫杨思,你是怎么知道我的?”他虽讲的是普通话,但语调里带着明显的奇台口音,这让柳倍觉亲切,但柳却不露声色。
“前段时间我出去听课了,今天一回来就听门卫大爷说我对门搬来了一位诗人。”
他终于由衷地维持住了脸上的微笑:“那你一定就是住在我对门的柳老师了。”
柳也嫣然一笑:“我是柳晨。我在一中教音乐。很荣幸能有一位诗人做邻居。”
“柳老师太客气了,感到荣幸的应该是我!”然后他指了指柳的包:“怎么,又要出远门吗?”
“对,去州上参加一个短期培训。”柳说,“听说你开了个店,叫——约定?生意还行吧?”
“一般般。”他侧身将烟蒂很随意地在墙上按灭,白色的墙壁上立刻多了一个醒目的黑点。接着他信手一弹,将烟头抛向楼前的草坪。“没啥可干的。”他潇洒地冲柳一笑,将另一只手也插进裤兜里。
柳忙掩饰住诧异笑了笑,问:“住顶楼不太方便吧?”
“我喜欢住顶楼,清静。”说完,他一扭身上楼去了。
柳望着杨思的背影轻轻舒了口气。一楼的张嫂坐在草坪边的小凳子上,一边打毛衣一边瞅了瞅柳,话里有话地问:“怎么样?新邻居不错吧?”
柳索性装出好奇的样子问:“他一个人搬来的?”
“嗯。”张嫂点点头,“我听给他搬家的人说他是个穷诗人,也确实没什么东西。他在街上转包了别人一个小店,卖烤肠子和饮料。别的嘛,就不知道啦。”
走出小区,柳便使劲将杨思丢在了脑后,可她心里却总是抹不去那个飞向草坪的烟头。
一周后,柳培训完从州上回来了。回来的当天下午,她洗了几件衣服晾在了楼下的晾衣绳上,晚上睡觉前,大约在夜里十一点左右,她下去收衣服,却发现衣服不见了。被风刮地上了吗?她在院子里的角角落落找了一遍,没找到,就想,完了,肯定是被人偷了。柳暗自叹了口气。可是,第二天早上,柳下了楼,发现她的衣服好端端地搭在晾衣绳上。柳瞅着她的衣服百思不解。
又过了几日,是个周末的下午,柳应邀参加一个同事的生日派对,回来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走到大门口,她看到有个人正从楼下的晾衣绳上往下取衣服,听到她的脚步声,那人迅速躲入了旁边的自行车棚子。
是杨思!柳惊异得目瞪口呆。
柳没有声张此事。听人们在楼下议论,说丢了女人和小孩子的衣物,可没过多久竟又被莫名其妙地放回到原处。真是谜一般的怪事。
遇见杨思后,柳一如既往。杨思也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一天,杨思送给柳一本他不久前出版的诗集。从那以后,柳便常常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窥望杨思那终日帘幕闭合的窗户,而将他偷衣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楼下有挺大一片草坪,柳常常看到杨思一个人在草坪中散步,他两手插在裤兜里,低着头,总是绕着草坪中的一棵苹果树走来走去,这时候,柳便会坐在自家的阳台上默默注视他。
杨思像影子一样每天在柳的眼前晃来晃去,无论柳做什么,他那种忧郁常常在无形中把柳带回到苦涩的童年……
柳五岁的时候,父亲病故,从此他跟母亲相依为命,因为母亲没有固定工作,父亲生前也没有购置下住房,而且看病又花完了仅有的一点积蓄,于是母亲就带着她到处打工。她们总是租房子,总是搬家,她们住过低矮的小平房,住过地下室,住过人家堆着杂物的车棚子。为了让她读书,母亲吃尽了苦。她那时候就暗暗发奋,决心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挣上钱后,好好报答母亲,可是,就在她考取了新疆师范大学音乐学院的那一年,母亲却永远离开了她……
每天傍晚柳都要在阳台上练一会儿琴。每次练琴之前,她都要先冲个澡,然后将湿发随意地挽到头顶,穿上白色的丝质长裙。拉琴时,风牵动她的裙角,将它们吹到阳台的栏杆外边,这时她会感到自己很美,又很凄凉,很孤寂。她变成了如水的月光,变成了夜曲中飘向永恒的一片洁白的羽毛……这个时候,柳就觉得隔壁的那位诗人正在偷偷看着她。她怎么也无法将那个让她一见便涌起怜爱之情的人同夜晚的贼联系起来,怎么也弄不懂他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读了他的诗,柳隐约感觉到他是一个命运多舛、经历坎坷、内心孤独而又感情极为丰富的人,也感觉到他不仅没能通过诗超越自己,反而把自己抛入了更深的苦海之中。但他的这些诗写得确实很美,有乐感,有韵味,读了叫人流泪。
一天,柳从那个叫“约定”的小店前经过,看到杨思枯坐在店门口一张小凳上,烤了肠子自己吃,旁边杵着一瓶打开的啤酒,他边吃自己烤的肠子边喝啤酒,无数的人和车从他前面的马路和人行道上走过,他视而不见,他微微仰着头瞅着天空,瞅着那片空洞的蓝,很久,很久。柳觉得他的那个样子很酷,但也有几分可怜。
柳期望能经常在楼道里碰上杨思,她常常对着杨思紧闭的房门想入非非,但却从不敢敲那扇门。然而,每次遇见她,杨思都只是礼貌而又拒人千里地轻轻道一声“您好”,便与她擦肩而过,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怅然的悲伤,完全没有了他们初次相遇时的那种情形。这让柳感到失望和迷茫,她经常独自坐在六楼的阳台上,默默凝视这座日益拥挤的小城,任风牵动着她的衣襟。
一天下午,张嫂在楼下拦住柳,神秘兮兮地说:告诉你个事儿,杨思开的那个“约定”,叫工商局的人把门封了。
柳一愣:“为什么?”
“听说是无照经营。”张嫂朝四周瞅了瞅,“别的嘛,就不知道了。”
到底怎么办呢?柳在阳台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天黑。
我得帮他,柳想。母亲生前经常告诫她要尽量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她确实也是努力这样做的。柳认为,人世间最有力量也最持久的,就是人格和真诚的爱。
他决定去找杨思。她要先冲个澡,她认为这会使她更加自信。
柳关掉所有的灯,打开音响,随着《蓝色多瑙河》的旋律脱掉衣服,进了卫生间。
她先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看自己,她对自己洁白的肌肤和匀整有致的身段十分满意。就在镜子里那股温暖的白色水柱从她头顶浇下来时,当、当、当,传来了敲门声。
“谁?”她从卫生间探出头来问。
外面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门又被轻轻地敲了三下。
柳齐胸裹了条浴巾来到门边。
“谁?”她又问。
外面传来一个抑郁的声音:“是我,杨思。”
柳的心怦地跳了一下。直觉告诉她,杨思是付出了极大的勇气才这样做的,于是她急忙打开门。
杨思站在门外,肩上挎着旅行包。他换了一件浅米色的西装,衬衣是白色的,这使他标致的身材显得漂亮极了,只是他那头富有光泽的褐色长发仍有些乱,面色也不大好。穿堂而过的凉风令柳一颤,杨思用同样惊异的目光望着头发湿漉漉的柳。
“对不起,打扰你了。”杨思有些不安地说。
“快进来吧。”柳忙把杨思让进屋,灯也没顾上开,转过身来问杨思,“你要走?赶夜班车?”
杨思两手插在裤兜里,站在那里望着柳,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么……”柳绞着双手想了想说,“你能坐着等我一会儿吗?”
“你去吧。”杨思走到沙发边坐下,把包放到一旁。他似乎很疲惫。
于是柳去开灯,杨思说:“不用了,我更习惯在黑暗里坐着。这段音乐真美。”柳笑了笑:“好吧。”她给杨思倒了杯水,又拿来两个苹果放在茶几上,然后便进了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柳擦干头发穿好裙子走了出来。音乐的声音如泣如诉,而杨思呢,竟歪在沙发上睡着了。
想到杨思可能还没吃晚饭,柳起身去了厨房。柳将饭菜做好后,放在一个托盘里。她端起托盘一转身,见杨思正靠在厨房门边上看着她。柳嫣然一笑说:“来吃饭吧。”她走出厨房,将托盘放在餐厅中间的桌子上。
杨思默默地在桌边坐下,看了看饭菜,又看了看柳,说:“想不到你的烹饪手艺这么好。”
柳笑了笑,坐在边上,将盛好的米饭递给杨思,之后便不再管他,兀自吃了起来。
杨思愣了愣,瞧了柳半天。
“快吃吧。”柳说,同时将菜夹到杨思碗里。
饭后,他们坐在屋里黑着灯喝茶,半天谁也不说话。
最后还是杨思先开了口:“柳,”他的声音低沉得让人窒息,“我确实要走了。临走前,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知道吗……我是多么喜欢听你坐在阳台上拉琴……”
“那为什么还要走呢?”
杨思抱歉而又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个人,从小就孤癖,靠自我封闭来与伤害我的世界对抗,其结果是变得更加孤独。为此我失去了很多机会……我没有亲人,一无所有,诗是我的一切。”
“哦,是这样。”柳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
“我漂泊惯了,我想我这样流浪下去,总有一天会魂断激流岛的。但今天我感到,也许我与这个世界对话的方式不够恰当……当我闻到那些衣物上孩子和女人的气息时,我简直找不到自己和自己的诗存在的依据了。我也不知道今后能否找到,但我准备去找……我失去过许多,我要真正地把自己找回来,打开这些把我和世界隔开的墙,走出去……”
“喝水。”柳给杨思茶杯里加了些水。
“柳,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让我愿意去敲门的人。你的琴声给了我勇气,我会把它们永远记在心里。我准备,今天夜里乘夜班车去乌鲁木齐。”
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真想留住杨思,让他从今以后和爱他的姑娘一起去买菜,一起听音乐,过正常的普通人的生活。
可是柳没有留他,柳知道他需要时间。人不经过磨炼是难以成熟的,他躺在诗的怀抱里太久了,她不能再为他的怯懦营造一间避难所,那不能造就真正的诗人和真正意义上的人。
让他去吧,让他自己去寻找,让他自己去给自己定位。
“要我为你奏支曲子吗?”柳说。
杨思在黑暗中看着柳:“那正是我期望的。”
柳于是站起来,走到客厅,重新打开音响,挑出一张多轨唱盘,这是专门为做协奏用的。然后,柳拿起了小提琴。
杨思坐在柳对面的沙发上,音乐一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种既痛苦又幸福的回忆中。那是《伦敦德里小调》。
杨思走了,留下了一本他新出版的诗集《约定》和一串钥匙。他的身影在黑暗的拐角处消失,不久,他的脚步声也在楼道里那一堵堵墙之间隐去了。但他的形象却仍旧每天出现在柳的面前,闪现在那些早已失去了洁白的、冰冷麻木的墙壁上,闪现在音乐和人群所在的任何地方。每当琴声响起,柳就会想到这个依旧在孤独流浪的人,想到这个曾一度与她为邻的诗人。柳想,他能按约定的时间回家吗?
保 姆
易珊和杨雨都是中学老师,每天回到家,两个人不是备课就是看书、做学问,根本顾不上干家务,再加上杨雨左腿又有残疾,所以家里必须得有个保姆。
这是一个秋日的中午,中介公司给他们安排的保姆两点半左右就要来了,易珊和杨雨坐在客厅里边等边谈论着这件事。
其实以前的保姆挺好的,可惜人家找了份别的工作,走了,来一个新的,又要重新适应。正说着,门铃响了。
易珊没想到新来的保姆居然才二十二岁,叫莉莉,梳着一个老气的太太髻,穿了一件紧绷在身上的红西装,脖子下面露出米黄色的针织衫领子,一脸的楚楚可怜,眼睛低垂,都不大敢看人。易珊请她坐下,给她倒了杯水,问她对工资和假日的要求。莉莉一边用手抚摩着红西装的衣角一边轻声说,我家离得远,休假也没地方去,就不用休假了。易珊一听,心里倒生出几分高兴,以前每次保姆休假,她都得自己做家务,搞得手忙脚乱的,杨雨抢着帮忙,然而越帮她越忙。再说了,他腿脚不灵便,怎忍心让他干活。
既然你不休假,工资就再加一百吧。杨雨在一旁说。
莉莉感激地点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笑了。
易珊把莉莉带到靠北的一个卧室门口,交给她一把钥匙说,这是你的房间,以后你就住这里。
就我一个人住?莉莉惊讶地问。
是啊,就你一个人。
太太,你对我太好了!莉莉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做梦都没想到能有个自己的房间。
以后就叫我易老师吧。易珊说。一声太太让易珊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试用了几天,易珊对莉莉还是挺满意的,饭烧得很可口,每天都保证有荤有素,房间打扫得也很干净。对于深黄色的木地板,她居然拿着抹布跪在地上擦,易珊急忙阻止,说,不必这样,用拖把拖就行了。她摇着头,固执地坚持,说没事没事,这样擦得干净。有一回,杨雨拿着水壶去阳台上浇花,莉莉抢着上去帮忙,杨雨却怎么都不让,争执得面红耳赤。事后,莉莉偷偷地对易珊说这事,易珊笑着解释说,那些花是我养的,所以他特别爱护,除了我以外,不愿让别人碰。
乖乖,你们这么恩爱呀!是不是刚结婚呀?莉莉瞠目结舌。
易珊扑哧一笑说,我们结婚都十九年了,我们的孩子都上大学了。
时间长了,莉莉不再像以前那样腼腆,话也变得多了起来,好在她年纪小,人也实在,没什么心眼儿,所以纵然多嘴点儿,也不讨人厌。有一回,她好奇地问易珊,杨老师的腿怎么了?
易珊说,他是先天性小儿麻痹,从小就那样的。
啊?那你还愿意嫁给他?
易珊并不忌讳她这样问,她认真地对她说,虽然他的腿不好,可是他这个人倒是比许多健康的人优秀好几倍。而且,最关键的是,我们有缘分。
莉莉深深地点了下头。莉莉想,城里人就是讲缘分,缘分真好,可以恩恩爱爱。莉莉对城里人的印象越来越好,还缘于她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除了住得舒服、清净以外,她还领略到很多生活的乐趣。以前,她买一两件衣服,公婆总要唠叨一阵子,如今一下子有了这么多的工资,又没人管,她可以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出了小区不远有个地下街服装市场,白天做完家务后,她喜欢到那里去逛。那里大得吓人,一个小商铺挨着一个小商铺,衣服时髦不说还可以还价。几次逛下来,她身上的行头就换了样,上身是黑底亮丝紧绷衫,下面是黄色大团花裙,在易珊的眼里简直不忍目睹。但易珊生性不爱议论人家穿着之类的私事,所以不发表意见。可是,有一天,莉莉还是知道了自己这一身在别人心中的印象。
那天,易珊给莉莉说下午不要烧菜了,晚上和他们一起出去吃饭。莉莉倒愣住了,心想他们出去吃饭咋能带她呢?就推辞说,你们去吧,我自己在家随便弄着吃点儿。易珊笑着说,不要紧,是我的生日,约了年级部的几个同事一起热闹热闹,你也一道去吧。
莉莉以前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自助餐,居然是可以自己随便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的。大多数的菜她见都没见过,看到易珊端了一盘沙拉,她忍不住喊,这菜忘了烧,还是生的呢。引得服务员掩着嘴笑,易珊的同事也笑。易珊的一个同事说,莉莉,你怎么穿成这样了?莉莉愣了愣,她从人家的表情上看出并不是夸奖。几个年轻女老师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她们叽叽喳喳告诉莉莉,这种衣服又俗气又低档,而且穿上以后特别像个坏女人。莉莉吓了一大跳,她可不想做坏女人,赶紧请教该怎么办。女老师们就向她介绍什么哥弟、雅莹、声雨竹、歌莉娅、古木夕羊、秋水伊人之类。易珊心知莉莉消费不起这些,就打住话头让她们别说了。可是重起的话头让莉莉更是难堪,一个性格开朗的女老师问莉莉有没有男朋友,说如果没有她给介绍一个。莉莉只好老老实实地说她已经结过婚了。易珊惊讶地说,怎么从没听你说过,何况结了婚怎么出来当保姆,还不肯休假?莉莉立马就眼泪汪汪的了。女老师们都使劲地追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呀。莉莉抹了抹眼泪,告诉大家她其实也就是去年结婚的,但嫁过去以后经常受公婆和小姑子的欺负,丈夫也不帮她说话,对她的委屈就像没看见,依然快活地出去喝酒、打麻将。有一回婆婆把她的手臂都抓伤了,丈夫反而骂她,不分青红皂白地说是她的不对。她早就想离婚,但婆家不同意离,她的娘家人也不大愿意让她离,所以一直拖着。好在她还没孩子,于是就拎了个包从家里跑了出来。说着,她撸起袖子,上面还有隐约的疤印呢。这下一片哗然,几个年轻女老师敲桌子的敲桌子,跺脚的跺脚,都说什么时代了,居然还这样,还要挨打骂,不赶紧离婚等什么?莉莉一听,更伤心了,说我哪能跟你们相比,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主。一个戴眼镜的女老师愤然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利,你也一样,怕什么?大家都说对。莉莉止了泪,怯怯地问,那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呢?戴眼镜的女老师拍了拍她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自强自立!我们一定帮你研究一套方案,把你救出苦海!莉莉一听,居然扑通一下朝人家跪下了,吓得易珊连忙搀她起来,杨雨安慰她说,千万不要这样,有大家这么热心,你的麻烦一定会解决的。
别看易珊表情恬淡,其实内心很热情,她对莉莉不像她那些同事们那样只有单纯的同情和打抱不平,她觉得这是个对待命运懂得挣扎却又无能为力的女孩,如果拉一把,也许就能有新的人生。如果置之不理,可能就会沉落。她那些同事可能说过就忘了,而她却把帮助莉莉的事情放在了心上。
一件偶然的事情给了她灵感。
易珊备课有个习惯,喜欢时不时地模拟一下上课。就是假装在课堂上,叽哩呱啦地说一通,其实面对的不过是桌椅而已。因为杨雨一般在卧室备课,书房归她使用,所以自然也不会受干扰。讲到兴趣浓的时候,她会情不自禁地声音放大,没料到常常就让做家务的莉莉听见了。有一天,她又自语道,同学们,昨天我给大家介绍了诗人韦应物,谁能背首他写的诗吗?莉莉便一边在书房擦地一边用清脆的声音背了出来,易珊吓了一大跳,忙放下书问,莉莉,你是怎么会的?
莉莉睁大了眼睛,老老实实地说,昨天你在屋子里讲,我就听下了。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念头从她脑中如同电光闪过,办法有了!
吃过晚饭以后,易珊第一次让莉莉关掉电视,把她叫到了书房里。易珊说,莉莉,这些天我为你的事认真想了,要想不回去,在这里长久地呆下去,光靠做保姆是不行的。
易老师,你要辞退我吗?莉莉显得有些紧张。
不是不是。易珊赶紧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拥有属于自己的环境,这样才能够用实力来保护自己。
嗯。莉莉点了下头。
我想你应该继续上学,上大学。
这不可能了,易老师。
你可以上自考,在家里学习就行了。易珊说,自考的文凭相当硬,到哪里都承认的。
这也是上大学?
当然是啊。有了大学文凭,到时候你就可以考公务员、考老师。易珊给她一个漂亮、肯定的凝视。
莉莉知道她不会骗人,那眼神中的肯定给了她希望。她点点头说,行,易老师,我听你的。
易珊是那种轻易不许诺一旦许诺便绝不会辜负的人。第二天她就买了自考教材送给莉莉,莉莉也很争气,没事时候再不出去逛街了,也不看电视了,一有时间就坐在房间里原本就放着的梳妆台前看书。然而梳妆台的底下是凸出来的,她只能把两腿分开或歪在一边。易珊见了,便把闲置在阳台上的一张小书桌腾出来和梳妆台调换了一下。等到晚间,会隐约听到轻轻的背书声音溶进缓缓的风声里,有些动人。两三个月下来,莉莉再也不像初来时那般顾虑重重,而是有信心面对未来了。
然而,所有的平静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来访时被打破了。那男人就是莉莉的丈夫。当在防盗门的猫眼里看到丈夫寻上门来时,莉莉死活不肯开门。杨雨说来得正好,可以和他谈谈,拖着也不是个事情,把问题彻底解决了。易珊也说,别怕,他还能把你抢走吗?谁料人一进门,莉莉就傻了眼,那男人冲进来拉住她呜呜地号啕大哭,臂膀上的黑袖套十分扎眼。原来,莉莉离家后不久,小姑子就经人介绍谈了个邻县的男朋友嫁了出去。那天,莉莉的公婆一起搭了村里一辆送粮的卡车去邻县见女儿,结果半路上出了车祸,两人双双丧命。易珊一下子愣住了,杨雨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莉莉的丈夫边抽泣边对莉莉说,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管咋说也得回去一下呀。
莉莉望了望易珊,说,那我先回去一趟,丧事办完就来。
易珊点点头说去吧,莉莉就跟丈夫匆匆忙忙地走了。
下雨了,易珊从外面进来,白色皮凉鞋都湿了,杨雨埋怨说,雨停了再走嘛,淋成这个样子。
易珊揉了揉他的头发说,还不是赶着回来给你做饭。
杨雨叹道,早就叫你再请个保姆,不要等莉莉了,你偏不听,都一个多月了,一点消息也没有,肯定不来了。
易珊摇摇头说,怎么会呢,她说办完丧事就来的,而且行李都没拿走,可能是又被别的什么事拖住了,再等等吧。
好不容易候到了天晴,易珊和杨雨在单位忙了一天,傍晚回到家,杨雨便提议晚上不做饭了,去小区门口的“利源餐厅”吃。他们吃完回来,见楼下站着两个人,因为站在阴影处,看不真切,以为是来找别人的,就没在意,只顾往楼上走。这时其中一个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易老师,杨老师,你们才回来呀?原来是莉莉,但是模样有了变化,头发披在背上,穿着套裙,显得不伦不类的。易珊说,哎呀,你可回来了,我还当你被他……说了一半生生地停住了,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这会儿易珊看清楚了,是莉莉的丈夫。他冲易珊笑了笑,转头对莉莉说,我陪你上去吧。莉莉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半带娇半带威地说,不用了,你在下面等我。
一进屋,莉莉就直奔自己曾住的屋子收拾东西,易珊急忙跟进去,连声问,莉莉,你这是干嘛?不是说好了留在城里吗,怎么又要回去呀?
莉莉这才抬起头来,给了易珊一个抱歉的微笑,说,夫妻宜合不宜分嘛。
杨雨用眼神示意易珊不要再问了,易珊只好不作声。谁料莉莉倒来了劲,开始向易珊展示自己身上的新衣服,她说,我这套衣服是真丝的面料,是老公托人从省城买回来的。她居然学会了叫丈夫老公,也算没有白进城一趟。莉莉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了,她絮絮叨叨地告诉易珊家里现在就她和老公两个人,老公对她可好了,什么事都是她做主,钱也交给她管。她唾沫星子四溅,眼睛里闪烁着得意,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虽是办了趟丧事,但看她那神情,倒像是办了场喜事。易珊无心听这些,什么也不说,只是点头应付着。莉莉兴致不减,一边说一边揣起易珊给她用的乳液和洗面奶。临走的时候,莉莉显得很犹豫,磨磨蹭蹭地说走又不走。易珊心想到底相处了大半年,有些不舍吧。便说,有空我和杨老师到你家玩去。莉莉点头说,好,欢迎你们来,我老公说我们家房子要重新装修,还要添上些家电,要弄得和城里一样。对了,易老师,我麻烦你们那么长时间,那个月工资就不要了。易珊一窘,这才想起她离开时当月的工资没拿,就赶忙转身跑进卧室去取钱。取出来时,莉莉正站在那里等呢,客气了几句也就收下了。
莉莉走了以后,易珊冲杨雨叹了口气,意思是没想到被他说中了。她懒懒地走进靠北的那个房间,考虑明天该请新人住进这里了。窗户半开着,书桌上躺着莉莉惟一没带走的一样东西——自考课本,书页被晚风吹得沙沙作响,这声音使易珊心里泛起一阵淡淡的惆怅……
三年之后,也是一个秋日的中午,易珊和杨雨走在街上,看见不远处有人推着三轮车卖水果,杨雨提议称些水果,于是两人就走到了水果车子跟前。卖水果的是个女的,他们拣好水果称的时候,易珊突然觉得那女的有些面熟。这时对方也认出了他们,说,易老师,杨老师,是你们啊。
真的是莉莉呀!易珊说着,将半塑料袋水果放在了秤盘上。
不称了不称了,拿去吧。莉莉边说边把水果从秤盘上拿下来往易珊手里塞。
那怎么行呢?易珊很坚决地又将水果搁在了秤盘上。
莉莉拗不过,只好称了。
易珊付完钱,拎起水果临走时说,你出来卖水果,家里的事全都扔给丈夫了?
莉莉犹豫了一下,低声说,我跟他离了,去年就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