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情军马(外二篇)
2015-10-23黄毅
黄毅
放眼晴朗的昭苏库都尔草原,发现辽阔草原和海面非常接近,光线在没有遮挡的状况下会悄然弯曲,本来平坦的地平线或海平面却呈弧状地凸起,人的视野落在最高点上——那是草原与蓝天的对接处,犹如嘴唇,凸起的草原吻着下凹的天空,间不容发,至亲至爱。
就在那个最暧昧的高处,出现了一个黑点,逆光下你分辨不出具体是什么,接着又出现两三个,继而是一大群,仿佛是谁捅开了蚂蚁窝,一群黑蚂蚁蔓延开来,但且慢,我听到了大地传来的震颤声,犹如河底的巨石被暗涌推动,发出的低沉而持续的闷响。毫不知情的我们,不免有些诧异,是地震还是雷声?环顾四野,竟不知何故,而有经验的昭苏人在闻声的一刹那就能知道那是马群制造的声响,是马的蹄足在大地上擂出的激越鼓点。
刚才还是一片小黑点的移动之物,转瞬间已近逼眼前,一群鬣鬃飞扬、裹挟着劲风、挟带着声响和热腾腾气息的马儿出现在视野,它们是以棕红色为主要色调的一群,就如统一着装的急行军的军人,目光清澈、步态轻盈,有力的响鼻和脆生生的嘶鸣,像是队列中的训令与应答。
它们的毛色油亮,皮肤光洁,鬃毛被剪得很短,像士兵可以看见头皮的整齐短发,干练而充满朝气,但最显眼的是,在每匹马浑圆的臀部都烙有“j”开头后面是一串阿拉伯数字的印记,有人告诉我那个“j”是军的第一个拼音字母,后面的数字代表联队编号,哦,原来这是一群军马。
早知道昭苏是天马的故乡,关于马可以搜罗到许多相关的讯息,可没想到就这样在毫无准备的情形下与大名鼎鼎的昭苏军马不期而遇了。当知道面前的是一群军马时,你的感觉便格外不同,马上从混乱中捕捉到了某种秩序,所有的马都紧随着几匹体格健壮的骏马,绝不随便僭越,几匹头马所选择的路径,便是所有马匹的方向,保持着高度的统一与协调,对人或者其它东西的影响视而不见,它们匀速奔跑着,与生俱来的坚韧使它们从容而自信。
这几天全国速度赛马正在昭苏举行,来自全国的骑马好手云集于此,自然你一生中都不可能见到的世界名马也挤满了马厩。高大魁岸的英纯血马,有着贵族式的矜持与冷漠,少与人交流,昂起的头与凸起的臀,表示对这个世界的不信任;阿拉伯马则有着来自伊斯兰世界的隐忍与克制,它们四肢修长、体态匀称、纤腰肥臀,火爆的脾性被温文尔雅的外表掩盖着,谁触怒了它就等于点燃了干柴下的烈火;产自日本的东洋大马,总让你怀疑那个弹丸岛国小民怎么会培育出与他们太不相称的大块头,倒是那些马的神情与他们有几分相像,做作而傲慢,目空一切又小心翼翼;俄罗斯的顿河马,是个体态壮硕的家伙,最重的可达一吨,长鬃披散、蹄足宽大,仿佛是一个流浪汉,而之前,它的确是靠出卖体力拉火炮的辎重马;昭苏是汗血马的原产地,现在似乎只有独联体国家的土库曼斯坦还繁育着活体,这是昂贵的马种,据说每匹价格都在一两千万人民币,抛开价格因素不论,我们得承认这是一种非常神奇的马,难怪当年汉武帝不惜用一匹与汗血马等身的黄金铸马与之交换,汗血马的漂亮是第一眼就会让你震惊的漂亮,尤其是它的眼睛,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的能超过它,眼大自不必说,关键是清澈的眼窝里,流露着既非哀怨、也非欢喜、更非轻薄的复杂情感,能读懂一匹汗血马的眼睛,便能读懂这个世界;伊犁马应该是其中最不显眼的马了,既没有英纯马的矜持傲岸,也没有阿拉伯马的优美身形,既没有东洋马的狷狂霸气,也缺少顿河马的混沌气势,与高贵的汗血马相较,伊犁马更有平民的风采,朴素而健康,这些马大都以速度和爆发力著称,在标准的周长为1200米椭圆赛道上,90米至5000米之内,它们是风的形骸,从起步到达终点似乎交睫之间便可完成,而再跑下去它们就渐渐体力不支显出颓势了,只有伊犁马好像才刚刚放松开骨头,步履轻盈,蹄声清脆,节奏鲜明,如果说那些名马是田径短跑赛中的牙买加人博尔特,那么伊犁马就是马拉松赛中的肯尼亚人保罗·特加特,耐跑是决定伊犁马必然成为军马的先决条件,速度固然重要,但持续时间的长短才是赢得最终胜利的关键,可以说伊犁马就是为冷兵器战争而诞生的。
昭苏军马场,是国内为数不多的几个万匹军马场,根据国防的需要,1962年由解放军总后勤部与新疆人民政府共同组建,多年来向部队输送了数万匹优良军马,是为闻名全军的功勋军企,书写了中国现代养马史极其璀璨的一页;昭苏军马场繁育的伊犁马在全国全疆的马术运动比赛中更是屡建战功,夺得各项冠军近30个,被誉为“天马”。
但是,在这个热核武器称雄的时代,所有冷兵器与博物馆里的旧石器时代的一枚削刮器已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尽管永远闪烁着令人生畏的寒光,锋刃依旧锐利,却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而与这些致命武器共同构成杀戮的马匹,它所负载的光荣与梦想,早已成了传说中的传说,谁还需要马?谁还需要一匹英雄主义的军马?
军马作为冷兵器时代的骄子,必然被时代抛弃,可军马本身并没有错,它不知道自己已被边缘化,这些昔日战争的神器,依然挺立着粗壮的脖颈,训练有素的步幅永远控制在发力的最佳点,傲视群雄的目光逡巡着草原上芸芸众生,生来就是为远方而矫健的,何必在意脚下的影子是什么颜色的?
这让我联想到曾经当过骑兵的父亲,从作战部队集体转业到了兵团,新疆兵团是一个非军非农非工的特殊集团,它的前身是准军事单位,几乎所有的人都自觉地把自己当成了士兵,他们相信毛泽东对他们说过的话,“你们现在可以把战斗的武器保存起来,拿起生产建设的武器,当祖国有事需要你们的时候,我将命令你们重新拿起战斗的武器,捍卫祖国”。其实,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一夜之间从军人沦为农民,但他们很骄傲,即使肩上扛的是垦荒的坎土曼依然腰板挺直,迈着军人的步伐,上田下地必须以军号为令,少年时代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些被称为连长指导员的人,腰间时刻系着武装带,(但已不见配枪,充其量背一只牛皮的文件包),对所有人发号施令都是军事术语,即使对老婆孩子也不例外;曾经有个牛倌,马裤和皮靴是永远的装束,只是威风凛凛的一个人,放养着几头疲疲塌塌的牛和瘦骨嶙峋的驴,看上去是那样的不协调,尤其是在头顶像晃动马刀一样晃动着一截树枝恐吓牛时,那样子不免有些滑稽,把农民当成士兵一样,是怎样的一种驱动力所致?
父亲们每个人都有的军人梦,是永远的梦。只用一句话就缴了他们械的人,早已永久寂静,可老兵们依然固执地等待着他的命令,被生产建设工具的长期迫压已经变形的手指,是否还能握紧战斗武器?
坚持到最后的昭苏军马场,2001年随军队保障性企业整体移交自治区人民政府,并入某集团有限公司,完成了它长达50余年的历史使命。
现今的伊犁马,主要用于良种繁育,广泛使用马胚胎移植技术使它的薪火一直相传下去,还有孕马尿和孕马血清的采集都是以数吨为计,继而再制成药物,应该说是它们目前对人类最大的贡献。
当昭苏人自豪地告诉我昭苏有一万匹军马时,我的心中总涌出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情感。一道声如裂帛的马嘶从耳畔掠过,把我从万千思绪中拉回到眼前,那一群气宇赳赳的军马已攀上一道高坡,把它们的背影留给我,块状起伏的臀部,拖曳着飘逸的长尾,已经很远了,以“j”打头的联队编号,却愈发清晰。
乌鸦城堡
如果不是在巴尔格金草原遇见那么多乌鸦,一定不会相信一种东西在有限空间里相对集中,便会形成罕见的规模——乱糟糟不可胜数的规模,仿佛从数量上就已决定了它的某种倾向,比如车站,形如蚁群的慌乱行旅者,再比如广场,高呼着口号的示威者,在数量占优的情形下,并未表现出多少自信,反而像是在集体无意识中随波逐流,盲从而匆忙,完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才会如此,一个人的慌乱会导致所有人的慌乱,一个人的歇斯底里也会让大众群情激奋,人是容易被感染的,被感染的人才会有倾向。
那不是建筑物,只是远远望去像一幢建筑。也许草原过于平阔,稍微有些隆起的东西都显得比其他地方高大些,那是去年的一个草垛,金黄的草叶颜色已略显黯淡,就像有些年头的生土建筑,它被垒成了长方形,上窄下宽倒梯形的样子,阳光下斜斜的影子很长。
远远的就看到天空的乌鸦都在向那里聚集,就像是水中暗藏的涡旋,水面上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卷进去,那些零零散散的乌鸦们围绕着草垛盘旋,越聚越多,越来越低,终于开始着陆,只消一会儿工夫,那土黄的草垛便成了黑黄相间的模样,第一次遇见的人一定吃惊不小,那么多乌鸦,至少几千只吧,忽然占领了一个大草垛,不会是没有原因的,这在平平淡淡的草原上会不会是一件大事情呢?
同行的人开始向当地人打听:“为什么那里会有那么多乌鸦”?当地人:“唔,乌鸦?”一脸茫然的样子,好像不是因为我们提及,他们根本没有发现一般。一位躺在草丛中的哈萨克汉子,生硬的汉语用手比划着:“鸟,鸟的毡房。”我理解,他是说那是鸟住的房子,可是我知道的鸟窝基本上都是独立建造的,尤其像乌鸦这样的聪慧而乖戾的鸟儿,怎么会选择共产主义式大集体生活呢?一定会有别的原因。
一般人的推测,是因为草垛里有草籽和昆虫,为了吃食,乌鸦才会聚集在那里,可草原上有那么多草垛,为什么只有这座落满了乌鸦,不会是因为它比别的草垛高大些吧?
同行的老周说他的老家陕西,打麦场上麦草垛,是男女偷情的好地方,夏天的晚上,玩捉迷藏的小孩经常会发现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叠在一起的两个人。他的一个远房侄子黑蛋,有一天晚上去玩捉迷藏,再没有回来。小伙伴们说他们一直在一起,该他藏起来的时候,就再不见人了。他的老爹老娘和兄弟姐妹找遍了村子里的沟沟岔岔,满村都是“黑蛋,黑蛋——”的喊叫声,特别是黑蛋他娘的尖锐哭腔,直往心窝子里钻,闻者无不掩耳,但终是未果,家里人说肯定是叫人贩子拐了!谁知过了好多天,忽然一群乌鸦占据了打麦场上的麦草垛,且聒噪不已,村里人认为不祥,就去驱赶,乌鸦飞上空中盘旋不去,人一离开,复又落下,如是者三,终有一见多识广的老者出来阻止那些后生们:那草垛之下似有不祥之物。众人就去扒开草垛,果然发现那个丢失的孩子已气绝身亡多日,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紫黑的掐痕,显然是被害了。究其原因,大概是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而在那个年代,这种事传扬出去可不是一件小事,特别是那些出身不怎么样或者想奔前程的人,这事的分量足以压断一个人的脊梁骨。
后来公家人调查了许久,村里够年龄干那事的男男女女都被排查过几次,虽有几个怀疑对象,但因证据不足只好作罢。
这事过去了十几年,某地书记的老婆有一天傍晚忽然疯了,原因是一群乌鸦毫无缘由地聚集在她家门前的树上,恰巧书记那几天在省里开一个人事变动的会,他有望再升一级,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夫人忽然疯了,不能不说是一件令人沮丧的事,据说书记老婆嘴里始终嘀咕着:“乌鸦,黑蛋,乌鸦,黑蛋……”书记闻说大惊失色,急令医生加大镇定剂的剂量,一向不信鬼神的书记对别人坚称夫人是被乌鸦精迷住了,后来书记夫人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再后来书记又当了更大的书记。
书记夫人忽然疯了的事,不知怎么被那个村里出来的一个人听说了,这人马上就想到了当年书记是上面派到他们村的工作组长,而书记夫人就是村支书的女儿,难道黑蛋的死与他们有关?这个联想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把这个猜测告诉了同村的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正色警告他,如果还想每天有一碗面条汤喝,就把嘴夹紧!
书记夫人因疯病一年之后故去,书记又迎娶了年轻貌美的新夫人。
据说书记原夫人不管白天黑夜一直让人把窗帘拉紧,不能漏一丁点光进来,更害怕类似乌鸦的呱叫,她说她怕乌鸦。她的病情恶化是因为医院打扫卫生,有人搬动桌子发出了刺耳的声响,听到那个声音,书记夫人一下子就大喊大叫起来,任谁也控制不住,只好用紧束衣来制服,而之后她就崩溃了,临去前眼睛一直盯着窗户,似乎非常害怕有什么东西从那里进来。
有人说她是被乌鸦诅咒了,凡是被乌鸦诅咒的人,是逃不过乌鸦的叫声的;书记还是坚称,夫人是被乌鸦精迷住了。而最不利书记的传言也开始不胫而走。
毫无疑问乌鸦是有灵性的鸟儿,也许它经常出没于坟场等荒凉之处,便被认为是一种不祥的鸟,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乌鸦常与衰败荒寂的事物联系在一起,“寒鸦”、“暮鸦”、“昏鸦”是最典型的意向,它与斜阳、西风、月落等构成了中国古代最凄美、最愁肠百结的画面。
而在西方世界,乌鸦似乎有着先知先觉的能力,美国诗人埃德加·爱伦·坡创作于1844年的著名诗作《乌鸦》里,有这样的诗句:乌鸦说“永不复还”/“先知”我说“凶兆!仍是先知 不管是鸟还是魔!/凭我们头顶的苍天起誓凭我们都崇拜的上帝起誓/告诉这充满悲伤的灵魂它能否在遥远的仙境/拥抱被天使叫作丽诺尔的少女 她美丽娇艳。”这首诗表达了他对爱情一贯的悲观情绪,爱情就是死亡、幻灭和伤悼,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稍纵即逝,流过的水,落下的花,仅仅代表着曾经有过的青春,而只有时间支配下的死亡才是永恒的,所有爱情无不是以甜蜜开始,以涩苦结束,他似乎更在乎灵魂的升华,而忧郁美保证了实现灵魂升华的全过程,“永不再”既是对似水流年的挽留,也是对当下情感的警策,时不我待,珍惜一切对爱,对美好的拥有吧。
可是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让那么多乌鸦栖落在乌鸦城堡。在见到草原上最智慧的老人吐孙别克之前,老实说我已不报什么奢望了,吐孙别克老人对我的问题只是哈哈一笑:“想得多的人,有一千匹马在脑袋里跑,太辛苦得很!”
“可是,我——”
“不要急,你。”老人喜欢用倒装句,“你在研究乌鸦,乌鸦也在研究人,为什么你们人把草垛堆得那么高,比别的高那么多,就像人盖的房子,最高的最大的一定是给那些重要的人准备的。你们拿来草原上那么多草堆得都快挨到云了,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用意,乌鸦当然也喜欢热闹,说不定乌鸦就是这么想的呢……”
“你是说乌鸦因为搞不清人为什么堆一个大草垛才要去占领它?”
“你不认为吗?”
我把老周讲的故事告诉他,吐孙别克说乌鸦对孩子最上心,不管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人或者牛啊羊的孩子,它都特别喜欢,谁的孩子要生病了,乌鸦可以提前告诉你,你不知道的事,乌鸦知道,不能小看它,千万不能!
吐孙别克说,哈萨克有句谚语:乌鸦母亲觉得它的孩子是世界上最洁白最可爱的宝贝。
我们试图接近乌鸦城堡。肯定出于对人警惕和充分不信任,一只乌鸦惊飞,数千只乌鸦随即而起,完整的天空顷刻支离破碎,酡红的夕光下,袅袅旋升的鸦群,仿若腾起的狼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就能望得见。
悬崖之羊
独山子村在一场雪后,显得有些臃肿,像孩子穿了一件母亲刚做好的新棉袄,耐看且温暖。
正是徒步的好时机,清冽的空气里,有一丝丝清晨暧昧的味道。一眼望去,满山谷的白,只见一行纤秀的足迹沿着山脊迤逦而去,仿佛是白绢上刺绣的针脚,会有谁比我们更早进入这个世外桃源呢?细观之下发现是羊留下的足迹,尤其一枚小羊的蹄印,精致而完美,像春天的枝头上并蒂的新叶。
步羊的后尘,踏入谷地,松软的雪在脚下吱吱作响,愈发增加了山谷的宁寂;折一截枯枝当手杖,在雪的虚妄处探出实地,但不免总是要滑倒,行进在雪地上,要紧的是不被表面的坦途所迷惑,雪把沟沟坎坎抹平了,让一切有棱角的地方都趋于平庸。
在野外,人总想弄出点动静,在伟大的自然目前,渺小的人不外乎想以此证明自己的存在,有人喜欢吼几嗓子,那也无非是给自己壮胆。同行的一个人开始学狼嗥,声音贴着山谷游动,不久远处就有了回声,一声跟着一声回来,那些被崖壁传递的声音,显然被山石的碰撞改造了,很有些非人类的悲怆效果,那人颇得意,又接连嗥出几声,我们就颇不以为然了。但随后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几声羊的咩叫,那叫声很飘渺,尖声尖气的又似有似无,有人说,你的狼嗥把羊吓住了。我们开始寻找这声音的来源,环顾周遭却发现对面的高高崖壁上,有几点棕黄色在白雪中错动,仿佛是为了印证我们的判断,棕黄色及时传来了羊咩声。
在天山,羊的咩叫是最司空见惯的事,能够攀爬上峭壁的肯定是那些山羊,哈萨克人放牧的大都是绵羊,山羊只是极少的一部分。下第一场雪以后的山羊肉鲜美无比,是许多人进山大快朵颐的主要目标,而其它时节它的肉则膻腥味重,不适合食用。山羊虽能产奶、产绒,但吃草时常常连草根都掘出,对草场破坏严重,通常是不会大量牧养的,现在养山羊似乎只为了第一场雪后的一口鲜香。
羊的咩叫又一次从高崖上飘下,这次听的真切,是一只小羊的叫声,怯生生而颤巍巍的,好似走失的孩子在寻找母亲的护佑,那种无助的感觉人和动物不会有太大的区别,听了让人好不辛酸。看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好用照相机200倍的镜头,把它们拉到我的眼前——哦,一只悬崖上的小羊,准确地说应该是站立在崖壁上的小羊。大部分的羊都已攀到更高的地方,只有这只小羊,在峭壁的半中腰,那是一块桌面大小的平台,四周都是刀削一般的石壁,显然这块平台是一个陷阱,再往上去,起码有一个近两米多高的石阶,从旁边稍高处跳到这个平台容易,但要再跳上去恐怕就难上加难了,况且这还是一只小羊啊!
山羊的攀爬能力是一流的,哪怕只有酒瓶盖大小的地方立足吃上劲,它都可以一路纵跳,向着更高的地方挺进,其有力的弹跳,让跳高运动员汗颜,超强的平衡能力,让体操选手羡慕,更是许多动物望尘莫及的,山羊从来就不曾惧怕过狼的突袭,只消三两个腾跃,就能摆脱狼的追击,在狼不能企及的高度,骄傲地咩叫,那是一种嘲笑,更是一种得意;只有雪豹才有可能接近它,那也是在山羊从雪线之上下来到有水源的地方找水喝,疏于防范时才易受到攻击,而只要有几秒钟时间,腿可以腾挪开,凶猛的雪豹也一样望尘莫及。
山羊能去的地方,绵羊是不敢想的,它极适应复杂的地形,极险峻的石质地带,是它们的乐园,那里没有争食者的多汁的牧草和险恶地形给予的相对安全,足以让山羊乐而忘忧。
正如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毙于剑锋之下的也大都是剑侠刀客,技艺可以让人所向披靡,也可以令人命丧黄泉,一技之长有时就成了一技之短,它何尝不是双刃剑?而此刻,那只落单的小山羊,它也试图攀上稍缓一面,尖削的蹄足也许是劲力还不够,无论如何插不进浅浅的石隙,几次刚把前蹄搭上去,后蹄还没用上劲就跌落下来,小羊无奈地望着四壁的陡峭发出求救的呼告。果然就有一只母羊从高处蹦跳而下,很快站在了小羊的身旁,母羊围着小羊转了几圈,像是搞清楚眼下的状况,显然她没有料到情形是如此糟糕,她没有手,无法将小羊托举到更高的地方,也没有攀岩者万能的绳索,帮助小羊脱离困境,它只能把头埋下去,顶着小羊的屁股往上举,但注定是不会成功的,母羊也开始大声咩叫,山谷里回荡着撕心裂肺的声音。不久,又有几只大羊来到小羊身旁,那个头羊一样高大而沧桑的羊,搞不清是它的爸爸或者别的亲戚,也许会有办法,总之那个桌面大小的平台上挤满了五六只山羊,众人拾柴火焰高,集体的力量和智慧,是否可以化险为夷?在众多羊的合唱中,小羊的咩叫被湮没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们一筹莫展,因为很快它们都纷纷逃离了,只撇下小羊和母羊高一声低一声地对唱。
徒步了一整天,傍晚时分开始往谷底走,肉体的滞重,带来了精神的轻松。到了悬崖之下,猛然又想起那一对羊母子,不知它们是否脱离困境?再拿出照相机用200倍的镜头往崖壁上搜索,哦,羊还在,只是它们已不再咩叫,也许是再无气力,徒劳的努力,终于让我们明白有些事不是尽力了就一定会有结果。
金阳西坠,山谷一片玫红,有风从山岭一侧掠过,一只母羊和一只小羊,伫立在夕光中,一任寒风扯动它们颌下的一缕胡子,我知道今晚它们必须坚持在这里,而太阳明天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