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堂戏掌坛师的身份辨析
——傩堂戏传承人研究之一
2015-10-20
(贵州师范大学 国际旅游文化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傩堂戏掌坛师的身份辨析
——傩堂戏传承人研究之一
许钢伟
(贵州师范大学 国际旅游文化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掌坛师是傩堂戏的主要传承人,在当地社会中有多重身份:一是农民;二是处于“大神”与道士之间,广泛参与当地社会生活的巫师;三是多才多艺的民间艺术家。这种多重身份,使傩堂戏掌坛师在当地的社会生活和文化传承中发挥着广泛的作用。
傩堂戏;掌坛师;身份
一、掌坛师是傩堂戏的主要传承人
傩堂戏作为一种包含戏剧表演的祭祀活动,主要是由傩坛掌坛师①来传承的。尽管也有未请职的爱好者参与傩班活动,但掌坛师是傩堂戏的主要传承人。祁庆福在论述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时指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应是:在有重要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过程中,代表某项遗产深厚的民族民间文化传统,掌握杰出的技术、技艺、技能,为社区、群体、族群所公认的有影响力的人物。”[1]对于傩堂戏而言,掌坛师正是这样的人物。所以,我们对傩堂戏传承人的认识,就不能不从掌坛师开始,并以掌坛师为中心。
在不同的地方,人们对傩坛掌坛师有不同的称谓。在黔东北地区,从事冲傩还愿活动的巫师被称为“舡神先生”或者“×先生”;在湘西地区,傩堂戏掌坛师如果是汉族被称为“老师”,如果是少数民族,往往被称为“土老师”、“苗老师”;还有不少地区则称为“端公”。尽管称呼不同,但是他们的身份属性却没有本质上的差异。我们对傩坛掌坛师的认识,就从他们的身份属性开始。
二、傩堂戏掌坛师的多重身份
相对于所在社区中的其他成员来说,傩坛掌坛师的身份较为复杂。所在社区中其他普通成员有的身份,他也有;而他有的身份,却是其他成员没有的。换句话说,从事冲傩还愿活动的掌坛师,在当地的社会中扮演着多种社会角色,具有多重身份。
首先,绝大多数的掌坛师都是农民,也有少数脱离生产劳动、专职从事冲傩还愿的。
掌坛师绝大多数生活在农村,跟其他农民一样进行生产劳动。笔者在德江以及江口调查时接触的掌坛师,都是农民。从相关调查报告来看,其他地方傩堂戏的掌坛师也都生活在农村。因为冲傩还愿多在农闲的冬季里举行,所以掌坛师的法事活动与他从事生产劳动没有太大的冲突。从事冲傩还愿活动,是掌坛师农业生产劳动之外增加家庭收入的一种手段。不过,也有特殊的例子,即掌坛师脱离生产劳动,单靠做法事来维持生计。
先看贵州岑巩县的一个例子:
周良忠坛班是一个祖祖辈辈相传下来的祖坛,其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掌坛师,属江西玉皇派,自称周法兵是教派的创始人。周良忠之父周乾坤做掌坛师时,周氏祖坛香火很旺。据黄贵华回忆,周父行傩几乎成了专职,不事农活,还有钱吃鸦片。一九三三年大有乡冲傩,一共还二十一堂愿脚,仅大米就得三千多斤,鸡和其他利市不计其数,就够吃一年了。[2]P40
笔者在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对樊氏傩坛进行调查时,也遇到了这种情况。据掌坛师樊志友、樊绍权两兄弟介绍,他家是祖坛,在祖父樊德祯(法名樊法斌,生于1909年)掌坛时,坛门最为兴旺:
就是他做的很多(樊绍权),他做发财了,好多人来请他,做不完了就喊徒弟们来帮做(樊志友),日子由他定。最多的时候一个日子有四个地方同时做,别人去做,用的都是他的法名。因为假如你来找我,你是信任我,所以哪怕不是他本人去,也打他的法名(樊绍权)。隔得近的,他还是要跑过去看一下(樊志友)。这个还愿主要是上熟,是最主要的法事,一般由他自己做(樊绍权)。[3]
以前我家是地主,坝上田谷子每年都有六七百挑,请常年(方言,指长工)都请到十多个。我公又会讲会说,比他们显很了(太富),才三十几岁就被土匪杀了。我太(曾祖父)和公(祖父)的时候家里是很兴盛的。[4]
樊氏祖坛在樊法斌掌坛时靠冲傩还愿使樊家成为当地的地主,脱离农业生产劳动,可谓掌坛师中的富有者。这种掌坛师靠行傩提高了生活水平的例子,不独出现在黔东北。有研究者在鄂西南地区调查后,也指出了这种情况:
巫师们在当地社会中地位十分特殊。其一、他们是当时民间唯一的专业文化阶层。现在的统计多半说是业余从事,这完全是土改的原因。当时登记成专业就成了‘职业迷信者’,就丧失了分田的权利。所以乐于等同于只办丧事的佛、道班子和响器班子。据我们调查,凡坛门较旺的巫师,基本上不从事生产劳动。[5]
湘西的情况,跟黔东北和鄂西南差不多:
在湘西南民间,巫傩是一种为乡民所羡慕的职业。道艺高超、香火旺盛的巫师,常有以此项收入购置田产而成为小康者。即使是道艺平平的巫师,他的行傩所得也足以养家糊口。[6]
从上述几个地方的情况来看,傩堂戏掌坛师主要生活在农村,多数未脱离农业生产劳动,而他们当中的佼佼者,由于坛门旺盛收入颇丰成为富有者,进而脱离生产劳动。但这种情况在掌坛师中毕竟是少数。对于大多数的傩堂戏掌坛师来说,冲傩还愿只是他们增加家庭收入的一种手段。因此,整体上来说,掌坛师大多为农民。在这一点上,与所在社区的其他成员并无区别。如果你不是当地的人,你很难将不做法事时的掌坛师与其他当地农民区分开来。
冲傩还愿中的掌坛师张毓褔
其次,掌坛师是地域社会里的巫师,并且是具有“间性”特征的巫师。
与其他普通农民不同的是,他是地域社会沟通人神关系的媒介——巫师。掌坛师的这一身份,在有关冲傩还愿活动的文献记载中常常被提及。以古代及近现代的方志为例,提到傩坛掌坛师时常见的表述是“招巫”、“延巫”、“请巫觋”、“属巫”、“命巫人”、“广集巫众”等。掌坛师之所以被认定为巫师,是因为他掌握了一套完整的沟通人神关系的技艺,能够通过仪式活动使人神关系回归到正常的秩序中。
但是,必须指出的是,掌坛师不同于所在地区的其他巫师。以德江来说,这一地区除了掌坛师,还存在一种在人们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的巫师——“大神”。此处所说的“大神”,跟北方的“萨满”性质相同,主要是通过陷入迷狂、神灵附体来替神向人解答疑惑、指点迷津。掌坛师在傩技表演中有类似神灵附体获得超自然神力的表现,但二者的不同是明显的。“大神”在其巫事活动中是直接代神说话的;掌坛师在从事冲傩还愿活动时,没有“大神”的迷狂,而代神说话也是通过带上面具间接进行的。“大神”之间没有传承,而掌坛师则是师徒传授。另外,“大神”多为女性,而掌坛师则多为男性。“大神”是在自己家里,接受别人“问神”;掌坛师则是受人邀请,到事主家里冲傩还愿。
另外,掌坛师与当地的其他宗教法师有相似之处,但也不同。我们还是以德江为例,这一地区的宗教法师主要是道士。掌坛师和道士的相似之处是,二者都是地域社会中从事相关祭祀活动的“仪式专家”。但是,二者最显著的不同是,道士是为死人举行仪式,扫清障碍,送亡灵入天堂;而掌坛师是为活人举行仪式,驱邪纳福,使活人享安康。并且,掌坛师很引以为自豪的是,干他们这一行的人死了,不用请道士送亡灵,他们自己就可以做,并且送亡仪式与道士不同:
我们端公先生,如果有人百年归天,可以不用道士,我们自己可以安葬,都是硬闯,事情办了过后没事,就是这样。[7]
黔东北地区掌坛师的丧葬仪式主要包括“送师归天”、“坐禅”、“点祖”、“开天门”、“开路”、“辞灵”、“买地造井”、“发丧”等程序。[8]P560-566
与黔东北毗邻的湘西地区,也存在这种情况:
湘西南巫傩称:巫师经过抛牌过印,持有阴阳合同,他便有了特殊的身份。他是沟通人与神鬼的中介者,具有普通人所不具备的能力。因此,他也享受到普通人享受不到的优厚待遇,即死后灵魂不入阴司而迳升天界。于是,便有了称为“送亡师”的特殊葬丧礼仪。
终老巫师的葬丧仪式送亡师,由他的弟子主持进行。不论家传弟子或外传弟子,都可作为此项仪式的主持人。主持人既统揽傩家葬仪,又是为师傅尽孝的孝子。通常的情形是,每当巫师自知不久于人世时,便要在他众多的弟子中,指定一人作为他身后葬仪的主持者。受命的弟子,每每以此为荣耀事。他必须在师傅故去之前,熟悉此项仪式的科范与排场,以备到时应用。[9]P85
据李怀荪调查,湘西南送亡师的仪式内容主要包括:莲花送终、打理牛角、封锁五庙、金盆净身、灵床盖印、设坛开奏、辞世入棺、收秽冻丧、丧堂分兵、团丧抬丧、恋井竖梯、安龙谢土等。[10]P85-92鄂西南地区也存在这种情况。据雷翔的调查,徒弟对师傅有生养死葬之义务:“徒弟负有生养死葬之义务,当地有许多墓碑都记着徒弟们主持圆坟仪式并凑资立碑。”[11]
掌坛师与道士的不同之处,还表现在行为禁忌上。卫聚贤发表在《说文月刊》上的《傩》(1940)一文指出:“巫师与道士不同,巫师吃荤,其术可家传,但必称其父为师,系师徒传授”[12]。言外之意,道士是不可以吃荤的。笔者在德江和江口以及铜仁市调查的时候,接触到的巫师,都如卫聚贤所说,可以吃荤,没有忌口。
通过以上的分析,不难看出,掌坛师作为地域社会的巫师,其身份属性介于“大神”与道士之间,呈现出“间性”特征。相比“大神”和道士来说,掌坛师更为广泛地参与人们的生活。冲傩还愿只是他们从事的巫事活动的一部分。笔者在德江调查时,张毓褔、安永柏、杨秀辉等掌坛师都提到除了冲傩还愿之外,平时还从事一些小型的法事,比如开财门、安龙谢土、钉胎、泼水饭等。江口的情况也跟德江近似。与黔东北地区一样,鄂西南地区的掌坛师也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着广泛的作用:“他们对当地民间生活干预联系较深较密切。秋收后的还坛神,只是其中一部分。打保护、打解结、钉胎、压火星、渡关、开财门、划干龙船等,一年到头,各种人生仪式,几乎都得有他们的参与。”[13]
另外,掌坛师往往多才多艺,是地方社会的民间艺术家。
掌坛师在地域社会中是很受人尊敬的。在德江,掌坛师被称为“舡神先生”,或者直接称掌坛师为“×先生”。 湘西一带称巫师为“老师”,称少数民族的巫师为“土老师”、“苗老师”。[14]P87这些称呼都包含着尊敬的意思。掌坛师之所以受到当地人的尊敬,主要是由于他们能为人祈福消灾,且多才多艺。可以说,掌坛师是地方文化的主要承载者。掌坛师具有较好的表演才能和惊人的记忆力。除了冲傩还愿的法事技艺外,掌坛师多精通当地的唱山歌、跳花灯、摆龙门阵等民间艺术。赵长治在《渝东南傩文化田野调查报告》谈到的余家傩班现任掌坛师何建勋就是如此:
余家傩班现任掌坛师何建勋(法名何法令),为傩班第十一代传人,同时也是凉桥花灯第五代传人、余家花灯班班主,生于1972年,现年36岁,初中文化,家中兄弟姐妹6人,排行老六。何建勋自幼聪慧过人,记忆力超强,精明能干,从小不仅学习家传傩戏,还学跳秀山花灯。1982年,家中跳傩戏跳得相当出色的父亲和堂兄先后去世,贫困的家境迫使何建勋开始接手家传傩班,先于1985年正式拜师学习花灯,后于1990年正式拜叔父为师开始执掌余家傩班。……经过何建勋自身的努力,他成为了隘口镇民间艺术的领军人物,余家傩班在隘口镇名声甚大,2003年,秀山县政府授予他“民间艺术家”的称号。[15]
湖北恩施的著名掌坛师蒋品三,也是当地民俗文化的集大成者:
一生才艺双全,博才多艺的蒋品三,在继承父辈的技艺的同时,超越着父辈。除傩戏外,蒋品三还精通其它各门民间艺术,莲香、薅草锣鼓、舞狮、板凳龙、花锣鼓、穿号子,能唱300首左右的五句子山歌,各类土家族民间传统风俗礼仪,如陪十弟兄、陪十姊妹等婚丧嫁娶的习俗,至今能娓娓讲述。[16]
也正是由于蒋品三的多才多艺,以及他对当地民俗文化的集中传承,2007年5月,蒋品三被授予“恩施州第三批民间文艺大师”。
恩施的另一位著名的掌坛师谭学朝也是如此:“傩戏老艺人谭学朝家住鸦沐羽,他多才多艺,既会还坛神,又会跳‘耍耍’和‘打连厢’,还是个好画匠(纸扎)和雕匠。”[17]P53
石东平在剪纸 杨木林摄
石东平在雕刻面具 杨木林摄
笔者在黔东北调查时接触到的掌坛师大都多才多艺,如江口县的石东平,既精通傩坛法事,又精于面具雕刻,还精于绘画,剪纸更是一绝。他所用的面具、神案、吊挂、文牒等,全部出自他一人之手。据他讲,他家公孙三代都精通傩艺、雕刻、画画、木工、剪纸等技艺,其祖父石贵通、父亲石光芝(法号石法兴)也都是当地有名的手艺人。德江的张毓褔,是傩堂戏国家级传承人,他先后跟过十多位师傅,唱念做打,样样都行,还学过民间医药,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掌坛师。
三、结语
综上所述,作为傩堂戏主要传承人的掌坛师,在当地社会中具有多重身份。绝大多数的掌坛师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但由于掌握了沟通人神的技艺,在社区中还充当着人神之间的中介,是一种介于“大神”与道士之间的巫师。另外,掌坛师多精通当地的各种民间艺术,多才多艺,可以说是民间艺术家。质言之,掌坛师集农民、巫师、民间艺术家等多种身份于一身。这使得掌坛师在当地的社会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人们的生活中发挥着广泛的作用。
注释:
①掌坛师,指已经请职(出师)并获得法名、可以自己掌坛的傩坛法师。他可以组建傩坛班为事主家冲傩还愿,在傩堂戏活动中具有活动决定权和经济分配权。
[1]祁庆福.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的传承及传承人[J].西北民族研究,2006,(3).
[2]杨兰等.贵州省岑巩县注溪乡岑王村老屋基喜傩神调查报告[M].王秋桂主编. 民俗曲艺丛书[C].台北:施合郑基金会,1995,1992.
[3]资料提供人:樊绍权、樊志友,时间:2012年7月30日上午,地点: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樊绍权家.
[4]资料提供人:樊志友,时间:2012年7月31日下午,地点: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樊志友家.
[5]雷翔.混融社会中的整合力量——《还坛神》调查分析[J].贵州民族研究,1996,(2).
[6][9][10]李怀荪.湘西南的巫师葬丧仪式送亡师[J].民俗曲艺,1999,(118).
[7]资料提供人:杨秀辉,时间:2012年12月18日,地点:德江县城杨秀辉租住屋.
[8]李华林主编.德江傩堂戏[M].贵州:贵州民族出版社,1993.
[11][13]雷翔.混融社会中的整合力量——《还坛神》调查分析[J].贵州民族研究,1996,(2).
[12]卫聚贤.傩[J].说文月刊,1940,(第1卷).
[14]李怀荪.湘西傩戏调查报告[M]. 顾朴光、潘朝霖、柏果成编.中国傩戏调查报告[C].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
[15]赵长治.渝东南傩文化田野调查报告[J].康定民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9,(2).
[16]刘绍敏.一颗璀璨的土家文化活化石——记恩施市傩愿戏传人蒋品三[J].人物,2008,(5).
[17]柏戈.我对傩戏的调查[J].鄂西文史资料,1993,(第1辑).
IdentificationofNuotangOperaMasters-OntheInheritorsofNuotangOpera
XU Gangwei
Masters are important inheritors of Nuotang Opera, who show multiple identities in local society: farmers, wizards recognized as between “Big Gods” and Taoists participating in local social life, and versatile folk artists. Their multiple identities play an influential role in local social life and cultural inheritance.
Nuotang Opera; master; identity
I236
A
1003-6644(2015)01-0013-05
2014-09-05
贵州民族大学科研院所重点项目“傩堂戏表演艺术研究”[编号:校科研201326]。
许钢伟,男,汉族,河南郏县人,博士,贵州师范大学国际旅游文化学院讲师。
责任编辑:杜国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