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后”:“后寻根文学”的现代性焦虑与迷思
2015-09-28郭建玲
郭建玲
中国的现代性理念是建立在近代以来自然进化论的基础之上的,它以线性时间来标明现代性历史的“进步”性质与方向。但“寻根文学”作为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个转捩点,曾开辟过一个很好的反思方向。它在“向后看”的维度上,从我们的文化和历史传统内部来讨论民族灾难的发生动因,以否定线性历史的必然性,质疑进步理念的当然性。由此,“寻根文学”将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导向了文化自省的路径,导向了对恒定的“深层结构”的寻觅和把握。这样的一种“后视”思维与文学实践,继而成为近二十年来“后寻根文学”的主流。
所谓“后寻根文学”,并不是一种创作方法,也不是某个文学流派,它在时间坐标上指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至今的一种文学实践,在价值判断上,则是对“寻根文学”基本精神和反思姿态的继承与发展。如果说,“寻根文学”在所谓的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纠缠冲突之中,聚焦于对民族文化起源的重新梳理和对民族文化病症的历史反思,具有显而易见的“回溯”意味;那么,经历过80年代中后期多元开发的“先锋写作”与惫懒妥协的“新写实主义”潮流,“后寻根文学”则召唤出另一种姿态:在接地的而非幻想的现实中,正视本土的当下经验,“这不仅包含了传统文化的再现,而且清晰地意识到传统文化与现代性以及全球化之间的紧张”。
“寻根文学”或借助丙崽等高度符号化的形象(韩少功《爸爸爸》),或通过追忆“我爷爷”辈的血性人生以映衬孙辈“我”的怯懦无能(莫言《红高粱家族》),夸饰地显示民族文化积重难返的沉疴痼疾或不可抵挡的“种的萎缩”,反思中国历史进程的非人道行径。“后寻根文学”延续了“以恶疾、以身体的病变来映射一个社群的颓废”或“种的萎缩”的寓言主题,如《尘埃落定》《丰乳肥臀》《生死疲劳》《秦腔》《高老庄》等,并在席卷而来的全球化潮流中,将反思的焦点推进到“无后”的当下现实。“无后”不仅表现为现代文明挤压之下中国人最基本的生殖繁衍能力的“大面积”丧失,在中国的“深层文化结构”中,更表现为传宗接代意义上的“无子”的恐慌,意味着家庭意识形态共同体的物质基础的丧失。“后寻根文学”对“无后”现象的丰富呈现,尤其是将这种文学实践置于“城乡关系”背景之上的复杂书写,显示了千百万中国现代文明人既需面对现代性的后果又无法摆脱现代性诱惑的迷思。而《兄弟》等长篇巨制对主人公从“无父”状态到“无后”状态的成长史叙事,则揭示了中国现代性纠缠于新旧乌托邦的结构性困境。
一、“无后”:现代性的后果
汽车的发明和流水线的推广是现代性的标志事件,前者以速度改变了人们的时空观念,后者以效率颠覆了人与世界的主客体关系。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与现代性发生联系,“后寻根文学”对“无后”主题的纷呈表现自带有作者不同的考量与设计。小说《宝贝,我们去北大》(《人民文学》2011年第4期)将故事置于深圳这个中国现代化的窗口城市,主人公王川以汽车维修工的身份与现代性发生的联系,充满了具有讽刺意味的错位感。王川是一名技艺精湛的汽车机械师,能熟练掌握汽车这个现代机器的“语言”,熟稔其中的门径,凭借着经验、基本能力和灵感,能轻松驾驭并解决严重的问题:他可以在24小时内将醉驾的道奇“战斧”重新送上广深高速,可以将地产经理的爱车改装成7.6秒完成三挡60公里到120公里的加速。他坚信自己就是一辆老而弥坚的“战斧”,体魄结实,一直保持着激进的动力,然而却要面对“屡败屡战”的困境。所谓去“北大”,就是带妻子到深圳最好的医院——北大医院生殖科看不孕不育症。妻子傅小丽在电子厂由焊点工到货管员到拉长的所谓“升迁”之路,以及由此取得的物质条件的改善和城市化生活的表面,是以不断牺牲个人创造性为代价的,寡然无味的纪律和重复的劳动,构成了她几乎全部的生活。现代生产环境下人所面临的持续焦虑与紧张情绪导致的内分泌紊乱,而非生理上的器质性病变,恰是这对夫妻面临的“无后”终局的背后元凶。
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一书中说过,现代性是一匹马力巨大又失去控制的引擎,正在将当代世界带向一个风险巨大的进程。汽车广告也大张旗鼓地宣传:“你要体验生命的激情吗?开快车吧!”小说却饶有意味地将人生的“无力”与汽车的“动力”并置,“他是这座城市的创造者,他为数不清的城市公民恢复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动力和速度,同时让自己断子绝孙”。现代都市的迅速膨胀,使王川夫妇俨然成为以农民工为主体的深圳新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却同时遭逢“把无限的动力提供给至今看不到希望的未来”的严峻现实。在此,生命力的破坏与现代性的动力之间构建起了一种隐秘的因果关系:都市的疯狂发展以及人们对加速度的迷恋所必然伴生的生态环境的恶化、心理压力的积压等,仿佛无形的巨掌或高速旋转的涡轮,裹挟进而攫取了正常人基本的生殖繁衍能力。耐人寻味的是,小说叙述者在反思“现代性的后果”时,与主人公一样无法摆脱现代性的诱惑,他们赞美“战斧”及其速度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豪华汽车及其无可匹敌的速度与能量,作为可以看得见的现代性的标志,某种意义上也正是一味现代性的“麻醉药”。
因此,辩证地说,“无后”并不完全由于现代性的压迫所致,相反,或许恰恰是因为现代性的许可与怂恿。《逃亡者2》(《芒种》2011年第8期)里的武先生在20世纪80年代是诗人和大学教师,因为被人诬陷有“生活作风问题”被迫浪迹海外,90年代回国后转而成为从事文化产业的老板,夜夜笙歌。武先生的人生转变实际上浓缩了90年代初期当代中国社会的急遽转型:一个以“市场”为构型的意识形态拔地而起,在此背景下,精英文化风流云散,通俗文化风起云涌,在市场文化逻辑和消费主义精神的合力推动下,80年代被批判的“欲望”出乎意料地发生了极度的膨胀并被无限度地鼓励和释放,用武先生的话说,“我现在天天犯生活作风问题,……搁那时候早给毙了”。然而,在享乐主义的晨钟暮鼓声中,物质的高度满足与欲望的过度释放却无法挽回肉体与精神的颓势:武先生不到50岁却空如骆驼架子的身体,已经无力实现生养后代的梦想。
在中国的深层文化结构中,“后”尤其是具有传宗接代功能的“子”是一种以血缘为纽带的古典概念,它意味着一种基于遗传的因果必然性、渐进连续性、稳定性和秩序感。因此,“无后”作为血缘关系的断裂和突变的现象,则意味着连续感的中断和秩序感的破坏,意味着“可以预见却恐于想象的未来”以及由此造成的存在性焦虑。“无后”的主题展示了那个备受我们推崇的现代社会以及我们疯狂追逐的现代文明的另一面,是以理性精神、效率原则、科学思维为特征的现代性潜在而必然的可能性,是对现代社会具有的潜在可能性的一种重要检验;而蛮暴的欲望导致的“无后”,则是在中国语境中屡发不止的欲望困境,如《兄弟》里的李光头、《风雅颂》里的杨科、《一亿六》里的王草根等遭遇的虚无终局,这或许也是更具中国特色和历史个性的“现代性的后果”。
二、返乡:虚妄的拯救之途
返身回到乡土中国,是“后寻根文学”所寻求的医治现代性后果的拯救之途,然而乡土本身所面临的现代性改造,却使得这样的拯救呈现为虚妄和无望。在《逃亡者2》中,与武先生“英雄迟暮”、无能为力的形象相对的,是来自农村的护工小唐,他年轻精壮、生猛鲜活,与武先生同居者小月的一次耦合,就轻而易举地实现了武先生奋斗多年的目标。在小说文本中,城乡关系呈现出了双重的不平衡性:一方面,城市的穷奢极欲与乡村的困苦艰辛构建了一个极端不公平的物质世界;另一方面,乡村却以旺盛的“精”力和繁衍能力为城市提供了勃勃“生”机,树立了精神的尊严。中国的现代性相当程度上可以说是都市文化对于一种现代社会生活方式和组织模式的想象,无论在实践的或是想象的现代性图景中,“乡村”更多地代表了“落后”“愚昧”“无知”等负面形象,站在了“文明”“发达”“先进”的城市的对立面。在“后寻根文学”采取的“向后看”的维度上,乡村不仅仅具有“寻根文学”中的地域、风俗乃至民族等一般性文化的多元象征可能,乡村与城市构筑了一种更为复杂纠结的暧昧关系:乡村既是“现代性的弃物”,同时又成为城市现代性的拯救之途。
张贤亮的《一亿六》是一部试图探寻思考人类未来的荒诞小说,离奇地编织了人类面临“精子危机”的光怪陆离。小说讲述在男性健康大受损害的现代社会,靠废品收购走入城市后成为商界巨子的男主人公王草根收购了一家医院,为的是有一个男孩传宗接代,可是他的精子已经绝灭,需要借种生子。优生专家刘主任意外发现,来自工地的年轻人“一亿六”竟然拥有高度活跃的一亿六千万的精子。最后各方人马为这个优异的“人种”展开了一场争夺与保卫战。堆砌在平庸甚至低俗的文字之上的人物形象缺乏立体感,趋于符号化,尤其是主人公“一亿六”更像是作者为了反讽“王草根们”的低俗而凭空虚构的一个大智若愚的所谓优异“人种”:他“不爱学习专爱劳动,还专跑到不爱付工钱的包工头的工地上劳动”,拥有健壮匀称的体魄、纯净善良的心智,勇于承担责任,却没有根植于现代社会的真实灵魂。这个脱离现代生活土壤的“农民工”仿佛救世主般悬浮于文本之上,照拂着城市和人类的未来,其受到普遍质疑的真实性恰恰包含了作家张贤亮对“乡村”全部的虚妄想象。
今日的中国乡村已不再是鲁迅笔下被启蒙的愚昧土壤,或沈从文笔下被讴歌的人性边城,也远非20多年前张贤亮在《灵与肉》和《绿化树》中所描写的那样可以抚慰知识分子的生命感伤和精神苦难;它已经被现代性幡然改造,与都市一样浸淫在无穷欲望的汪洋之中。正如阎连科十数年前在《日光流年》里所书写的,现代性的侵袭之下,乡村面临着自我无法破解的循环式宿命结局。耙耧山脉的三姓村民为摆脱世代罹患怪病活不过四十岁的寿限,在村长的领导下以男人卖皮、女人卖淫换来的钱开山引渠,最终发现开通的灵隐渠引入的水源却是一注臭气冲天的污水。有论者诠释道,“三姓村始终没有申请到进入工业社会的编制,但是,它却如此迅速地沦为工业社会的受害者”。但阎连科的抱负不止于此。尽管小说给出了现实的答案,但反拟“问泉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的诗句,我们仍然可以诘问,三姓村民盼来的这注污水,究竟是百里以外灵隐渠水早已变成城市下水道,沾染现代俗世的污垢,脏臭不堪,无法带来“生”机;还是三姓村民唯目的论、践踏伦理的卑污行径,亵渎了神灵,使一池活水“如各家院落前酵白的粪池”散发出半盐半涩的黑臭味?三姓村民以无师自通却完全符合现代市场文化和消费逻辑的百般经济手段,却成为了“现代性的弃物”,这恐怕是“乡村”在中国现代性体系中的可怕寓言,抑或是“乡土中国”在现代世界体系中的可悲定位。
如果说《日光流年》采用步步倒退的叙事结构,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表达了乡村在现代社会中以切合“现代”的方式自我拯救的凄楚与徒劳;那么,《风雅颂》这部原名为《回家》的小说则讲述了现代知识分子以退守的姿态向乡村甚至远古步步撤退的逃亡经历,彻底摧毁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原乡想象,揭橥了自我救赎的虚妄。杨科这位农村出身的知识分子一直在都市从事最“风雅”的知识阶级的生活——教书、写作,但在现实层面上,他在现代城市的闯荡是全然溃败的,当他拎着历时五载完成的学术著作《风雅之颂》回家时,却撞见妻子与副校长偷情的场景,之后又被校领导表决送入精神病院,事业和婚姻的双重危机迫使他最后逃回故乡耙耧山脉。然而,他所目睹的乡村在现代市场经济的冲击下已经大异其貌,堕落至极的“天堂街”彻底颠覆了乡村以贞洁为核心的传统伦理观念。最后,杨科带着“天堂街”无家可归的性工作者逃亡到黄河边的诗经古城,过着平等自由的男女群居生活。小说有个令人咂味的细节,杨科与妻子结婚十多年,却一直未能生养孩子。杨科的“无后”是小说暗藏其间却并非可有可无的一个结构性和象征性功能元素,它在现实层面上切断了杨科展望未来的“向前看”的维度,在精神层面上将他引向了艺术与哲学的古代。杨科在向妓女们讲解《诗经》的精神本源时传授道:“《诗经》中所有的爱情诗,都是我们今天通往精神家园的路标和暗示,都在告诉我们只有爱和爱情,才能给精神危机的人类,带来抚摸和安慰,才能给我们修补和指明,最本根的人类家园在哪儿。”“没有爱和爱情,不被爱和没有爱情的人们,其实是我们现代的弃婴,没有奶汁的孩子。”然而,他所退守的诗经古城不过是现代知识分子与妓女们男女混居杂交的方外世界,充斥其间的仍然是现代人肆无忌惮、狂暴粗野的欲望狂欢,而非“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的男欢女爱,“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因此,诗经古城充其量不过是杨科虚幻的精神乌托邦,无法安顿他的肉体与灵魂,也无法给他提供未来的希冀,他只能向更加遥远的过去继续虚妄的寻找与无望的漂泊。
三、从“无父”到“无后”:中国现代性的结构性困境
“后”与未来之间显而易见的隐喻关系是否意味着,当代作家频频光顾“无后”主题时,表达了某种丧失方向感的普遍的时代苦闷,表达了对当代中国社会走向的某种绝望判断:这是一个无望的时代?但我们的任务不是断定历史有无前景,而是分析作家们为何把这样的历史判断放置在“无后”的叙事之上。“后寻根文学”对“无后”现象的表现的确包含了今天我们社会的一些重要的现实内容,它捕捉到了中国人对于物质和道德困境的普遍焦虑,可以借此观察到中国人在迈向现代化的坎坷道路上困惑的自我形象。
倘若我们放长眼光,回溯“十七年”文学,会发现英雄人物在“无父”状态下的成长故事成为革命历史叙事惯用的固定套路。《创业史》中的梁生宝幼年丧父,但他不屑走养父梁三老汉的“自富”道路,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成为新一代农民的代表,带领村民走上了共同致富的合作化道路;《林海雪原》中的少剑波父母早亡,在姐姐——共产党员“鞠县长”抚养教育下成长为智勇双全的将领:《红旗谱》中的朱老忠在父亲身亡后被迫远走他乡,返乡后在共产党的教育下与儿子一道走上了阶级斗争的战场。这些血缘关系上“无父”的孤儿在精神上成为了“党的儿女”,他们在党的权力形式指导下,坚信为群体生活和理想献身的观念并乐于将之付诸实践。在中国传统文化系统中,父亲不仅是家庭的经济支柱,更是崇高道德力量的化身,完美的道德素养赋予他们控制子一代的合法性,子一代也自觉地将个人的人生轨迹纳入父权体制之中,在父亲的教诲下成长。“无父”的政治修辞术将缺乏正确历史认识和态度的“父”表述为“缺席”的存在或是值得教育的对象,祗夺了“父”的权威和父权的力量,塑造了取而代之的政治的崇高形象。这是“五四”以来父权的日渐衰微在新的政治意识形态操控下必然的逻辑结果。“文化大革命”则以更为激进的“大义灭亲”的方式,彻底颠覆了“父”的权威,割断与父辈的精神血脉成为文革青年重建自我身份认同的必经洗礼。
从表面上看,“十七年”文学的“无父”与“后寻根文学”的“无后”是截然相反的两套叙事,但实际上“无父”与“无后”之间存在某种内在的结构性逻辑。改革开放后,政治意识形态逐渐松动,市场经济与消费文化开始无孔不入地渗透,政治的崇高形象受到与日俱增的质疑,甚至面临土崩瓦解,在此社会转型时期,子一代需要再次重建自我身份和个人历史,却恍然发现血缘上的父亲是个极其模糊的形象。正如苏童小说《河岸》开头叙事主人公库东亮所说的,“一切都与我的父亲有关”,与父亲形象所代表的不确定的过去联系在一起的可能是一个不可预见的未来。这在《兄弟》等历史背景跨越整个当代中国史的“后寻根”长篇巨制中得到了绝佳的揭示。
余华《兄弟》的开篇写道:李光头坐在远近闻名的镀金马桶上,遐想着乘坐宇宙飞船在太空遨游的情景,“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地球上已经是举目无亲了”。李光头为这种后知后觉式的顿悟而“心酸落泪”,他意识到自己不仅永远失去了共同成长的兄弟宋钢,而且在这个世界上是无父无子,孑然一身。在《兄弟》上部的“文革岁月”中李光头成了“无父”的孤儿,生父刘山峰在他尚未出生时就意外溺亡,继父宋凡平在他8岁时被红卫兵殴打致死,母亲李兰也在他尚未成年时就撒手人寰。在下部的“改革开放”时代,李光头则成了“无后”的商业巨子:在宋钢和林红结婚的第二天,他到医院做了输精管结扎手术,以示对林红及爱情的忠贞。没有结婚,又没有孩子,却人为结束了任何男人都非常珍视的生殖繁衍能力,李光头的选择的确令人匪夷所思。有论者认为,李林之间冥冥中的童贞契约因为宋钢的介入被彻底断绝,这是李光头进行结扎的原始冲动。可是,李光头为什么要通过扼杀自己的生殖能力来表达对爱情的忠贞?比起《秦腔》里的引生与《河岸》里库文轩的自宫行为,李光头对爱情以示忠贞的方式并非自断尘根,结扎手术只能导致不能生育,并没有消除性的肉欲宣泄功能。手术后的李光头依然保持了旺盛、顽强的肉体魅力,他的性生活从来没有与爱情、生殖等几大功能同时完成过,后来仅仅成了淫乱的表征而已。难道生殖繁衍后代对李光头一点儿都不重要吗?他难道已经“现代”到不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传统观念的影响了吗?现世的欲望冲动和快乐至上难道能代表一切,比生命的繁衍更为重要吗?李光头这种“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生观是如何形成的?
回答以上问题,我们还是要回到李光头的童年成长史。如果说14岁时的厕所偷窥事件是少年李光头的成年仪式的话,那么,在此之前于“文革”中度过的漫长童年,李光头几乎都生活在父亲的阴影里。李光头虽然不知道生父死亡的丑闻真相,但刘山峰对他却产生过实质性的影响,7岁之前的李光头一直生活在“无父”的现实折磨和邻里飞短流长的议论里。李光头精神上更为认可的继父宋凡平虽然给了他潜移默化的正面教育,但是他们患难与共的时间也不过一年有余,这种影响对他的成长史来说终究是朦胧的、不自觉的。相比较而言,宋凡平从革命领袖一夜之间变为阶级敌人所呈现出的革命的翻云覆雨,李光头屡次目睹的革命加之于父亲以及株连至己身的残酷暴力,都已经在他的童年心灵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这些童年记忆不会被固定在经验着的“文革”时期,而是会在后来得以重复,而且在童年已经过去了的后来时刻才被引发出来,童年已经建立起来的反应方式也永远不可能被后来的经验抵消。“精神狂热、本能压抑和命运惨烈”的文革时代既然以暴力和革命彻底颠覆了童年李光头应该享有的秩序感和稳定感,破坏了父亲对子女个人行为的管束能力及其在家庭中的执法权;那么,在“伦理颠覆、浮躁纵欲和众生万象”的改革开放时代,就极有可能召唤出一个集冒险投机精神与现世享受性格为一体的“混世魔王”。
因此,我们可以说,“无父”与“无后”在《兄弟》中构成了一种内在的逻辑关系。与之相应的是,《兄弟》开头的“厕所偷窥”和结尾的“处美人大赛”两个典型事件,都迈向了泯灭人性的相同终局,构成了一种封闭式的呼应,象征性地展示了当代中国的两个时代——权力专制的“文化革命”与资本泛滥的“改革开放”的内在结构关系。诚如余华在谈到他自己对这两个时代的理解时所说,“它们实际上是同一块钱币的两面”,是钟摆由一个极端摆向了另一个极端,余华显然否认当代中国行进在一个进化论式的线性发展的历史中,在他看来,“权力”或“资本”只是塑造了当代中国的历史外表,却没有改变历史的“内在性”,没有改变近半个世纪中国现代性事业所深蕴的彻底的精神真实,“这一真实就是千百万中国现代文明人都生活在幻觉之中,生活在新旧乌托邦幻象的交织纠缠之中”。因此,《兄弟》其实揭示出了当代中国及其历史在结构上的根本困境。相似的命题,在莫言的《生死疲劳》以及陈忠实的《白鹿原》等小说中被反复书写,如此种种,构成了“后寻根文学”之历史叙事的基本形态与观念理路。最后需要辨明的是,文化正向自身返回,“后寻根文学”对进步信念的背离,并非来自后现代理论的启蒙,而是宿命论或循环史观等中国传统认识论在遭遇现代性的困境后的重新发力。
(责任编辑:李明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