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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多张力之间的工会运动
——对理查德·海曼的工会理想型的评述

2015-09-14吴建平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中国工会张力工会

吴建平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工会学院,北京100048)

[他山之石]

在诸多张力之间的工会运动
——对理查德·海曼的工会理想型的评述

吴建平

(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工会学院,北京100048)

海曼以市场、阶级和社会这三个维度为依据,提炼出欧洲工会的三种理想型,即集体谈判的经济代理机构、阶级斗争的动员载体和社会整合的中介组织,由于每种理想型都具有内在的张力,因此现实中的工会运动往往是某两种理想型的混合体,但这种混合体也仍是一种矛盾综合体,不过是将每种理想型的外在张力给内在化而已。因此,任何工会都必然是处在诸多张力之间,从而需要不断进行自我调适,而由于每一次张力的化解又必然引发新的张力,所以,工会运动具有多元性和流变性的特点,这对于中国工会研究者来说具有很好的理论启发意义。

工会;理想型;市场;阶级;社会;海曼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劳动关系从行政化向市场化的转型已基本完成,工会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从计划经济体制下的角色向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下的角色发生了转变,即确立了自身作为国家治理劳动关系体系中的重要参与者角色。[1]而为了适应这种转变的需要,中国工会就必须在组织结构、制度安排和运作机制上进行探索和创新,这也成为当前中国工会在理论和经验上面临的重要挑战。

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西方工会运动的经验和理论,至少在分析意义上,为我们思考中国工会问题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但这要求我们务必对西方工会运动有深刻的理解和把握,否则容易流于表面,并掉入理论或制度移植的陷阱。不过,西方工会运动呈现出来的,并非是某种单一形态,霍克西早在上世纪初就指出,不管是研究者还是社会公众,对工会持有的看法各不相同:[2]有的认为工会是个狭隘的群体组织,以牺牲他人利益为代价让部分人受益;有的认为工会是一个人为的劳动力垄断组织,企图通过垄断的方式来增加工资;还有的认为工会不过是一群自私的工人领袖为了自己的私利而创建出来的,因而是强加给不情愿的工人身上的,并会破坏劳资和谐;也有的认为工会只不过是一个商业机构,通过集体谈判的方式来对工资和雇佣条件进行规范,此外,更有的认为工会开启了一场伟大的革命运动,最终将会推翻资本主义体制及其法律与道德体系,或者有的稍微委婉地表达出类似看法,即工会是工人阶级理想的一种一般性表达,旨在给所有受苦者带来希望、尊严、启蒙以及合理的生活水平,等等。总之,在对工会的种种想象或看法之中,诸如自私与利他、垄断与宽容、人为与自然、专制与民主、暴力与守法、革命与保守、狭隘经济性与广义社会性等相互矛盾的判断是纠缠在一起的。

可见,工会运动具有多元主义特点,这种多元性不仅表现为存在彼此对立或冲突的诸多工会形态,而且表现为具体的个别工会也具有自身内在的矛盾或张力。此外,这种彼此间的以及各自内在的张力,必然会推动工会运动呈现出动态化特点。那么,如何才能描述和解释工会运动所呈现出来的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特点,特别是如何洞察和捕捉其中存在的诸多张力,并由此对工会的动态变化做出解释和预测,就成为工会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议题;这对于我们这些工会经验和理论的借鉴者来说,尤为如此。因为这能让我们充分意识到,工会形态具有诸多可能性,且任何一种形态都具有自身的张力及由此带来的局限性,这样,我们就会对本土的工会研究保持一种开放、审慎和辩证的心态。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对于工会运动的分析,就不能仅停留在描述层面,更需要深入到各种工会运动的内在结构之中,探寻出带有一般性的分析性概念和命题。

在这方面,笔者认为,英国学者理查德·海曼(Richard Hyman)在其《解析欧洲工会运动:在市场、阶级与社会之间》中所提出的欧洲工会运动的三种理想型,具有很好的理论启发意义:他不仅提出了解析欧洲工会运动的分析性概念和架构,而且还对每一种工会模式可能面临的各种张力进行了分析;此外,他还将不同国家工会的历史演变融入进来,使抽象的概念分析与具体的历史叙述相互结合,这也为我们分析中国工会问题提供了方法上的启示。

一、工会运动的三种理想型

或明或暗地持有一种对工会形象单一性的想象或预设,或许是一些工会研究者所具有的内在倾向,但这种想象或预设显然是不利于对实际存在的工会进行客观研究的。海曼就特别强调,工会运动的涵义在历史上是极具争议的,在今天也是一个充满疑惑和争议的话题。[3]换言之,在组织形式和意识形态上,欧洲工会呈现出多元主义特点,人们对工会的性质、目标、战略、战术的界定和理解,充满了矛盾和对立,这甚至表现在人们对工会和雇主组织的日常语言表述的差异上:[4]北欧国家称它们是“劳动力市场中的双方(parties)”,英国传统上则称之为产业关系中的“双边(sides)”,而在许多其它欧洲国家中,通常的说法是“社会伙伴(partners)”。而且,正是这些不同观点之间的冲突,使得几乎每一欧洲国家的劳工运动都出现支离破碎的情形。

在这种情形下,如何才能在一般意义上对工会运动进行把握呢?海曼强调他采用了韦伯的研究方法,建构出了工会运动的三种理想型。[5]

1.集体谈判的经济代理机构

这种工会模式以劳动力市场为立足点,主要通过集体谈判的方式,来实现对劳动力市场的管制或调节。该模式具有一个内在预设,即产业关系是一个高度自我调控的领域,工会通过其运作技巧和决心,是可以在劳动力市场中取得最佳成效的。因此,该模式将集体谈判置于优先地位,并认为,工会应避免致力于或使自身从属于更为广泛的社会—政治目标,尤其是避免与政治发生纠缠,因为这不仅无助于工会经济目标的实现,反而很可能会使工会偏离其经济目标,并最终使工会成为政客们玩弄权术和阴谋的牺牲品。

美国的商业工联主义(business trade unionism)最为接近这种模式,海曼引用了霍克西对这种商业工联主义特征的经典描述:这种工会本质上是行业意识而非阶级意识,主要关注的是为会员争取到更多的眼前好处,而不会顾及工会外的绝大部分工人;同时也一般不会考虑政治和社会议题,除非这种考虑与其经济目标直接相关;它接受现行的资本主义产权制度和工资制度,认为它们如若不是正当的,那也是不可避免的;此外,它将工联主义主要看作是一种讨价还价制度,并主要通过集体谈判来达成其目标。用美国劳工联盟的早期领袖阿道夫·斯特拉瑟(Adolph Strasser)的话说:“我们没有终极目标。我们在一天又一天的生活着,我们只为眼前目标而奋斗”。[6]所以,工会应小心谨慎地在“产业关系”与“政治”之间维持严格的界限,并专注于对雇佣机会的集体控制。①普尔曼认为,这正是所谓的工会“心智成熟”的表现,见S.Perlman,“The Basic Philosophy of the American Labor Movement”[J].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Vol.274.1951:p 57-63。

2.阶级斗争的动员载体

这种工会模式以阶级为立足点,认为工会应成为“学习斗争的学校”(schools of war),并在敌对的阶级斗争中进行反资本主义的动员。这种模式与前一种模式针锋相对,它预设了在资本主义生产体制下,纯粹的“经济主义”行动不能从根本上改善工人的处境,而且这种“经济主义”行动背后的行业或部门意识,容易造成工人间的分化和矛盾,这从根本上削弱工人阶级的力量。因此,这种工会模式将斗争与社会—政治动员置于优先地位,以此来强化阶级利益。

马克思笔下的工会设想最为接近这种模式,他就对商业工联主义进行了严厉的批评,认为它只是在与结果作斗争,而不是与造成这些结果的原因作斗争。因此,马克思认为,工会绝不能被因罢工和结社所带来的显然是微不足道的经济利益所蒙蔽,而要认识到它们所带来的道德的和政治的影响,这也就有了恩格斯对工会是“学习斗争的学校”的论断。所以,该模式不仅强调了“产业关系”与“政治”之间的密切联系,而且还让前者从属于后者。

3.社会整合的中介组织

这种工会模式以社会为立足点,认为工会应致力于更普遍的提升工人社会地位,并促进社会正义,从而帮助实现社会整合。前两种模式虽然存在着根本性的对立,但它们仍共同预设了劳资之间利益的多元性和冲突性;而这种模式则预设了劳资之间利益的一元性,即双方的利益是一致的,利益冲突被认为是一种病态,这需要通过有效的管理来予以矫正。因此,这种模式将社会福利和社会凝聚力置于优先地位,而拒斥阶级冲突或斗争的观念。

一般来说,受天主教义影响较大的基督教工会相对接近这种模式。而天主教义对劳资关系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恰恰与上述第二种工会模式针锋相对。1891年,教皇十三世颁布的《新事通谕》中明确指出,资本和劳动应和谐相处,二者存在相互的责任和道义,即雇员应为雇主忠诚工作,雇主应尊重雇员的尊严。所以,基督教工会履行的似乎更像是互助会而非工会的职能。为了证明自己并非是雇主的工具,该模式后来在原则上不再反对罢工,并在某些情形下将罢工看作是类似一场“正义的战争”。[7]

二、三种理想型的内在张力

既然海曼提出的是三种工会模式的理想型,那么它们也就不可能以其纯粹形式存在于历史或现实之中,因为这三种理想型的内在逻辑都是单一性的,而现实中各种逻辑之间存在相互作用,使每种模式都必然面临诸多张力或两难困境,这表现为现实的工会始终处于徘徊与纠结之中。

第一种工会模式在历史和现实中都具有较多的拥护者。事实上,trade union一词最初的字面意思,就是指某门手艺的从业人员的联合团体。这个团体有些类似于经济垄断组织,通过对劳动力市场的操控来维系或增进成员的经济福利,但与纯粹垄断组织不同,这种操控不是单方的,而是在与雇主或其组织的协商或斗争中展开的,这即所谓的集体谈判。这种工会模式曾被称为“纯粹且简单的工联主义”,只专注本行业,甚至只关注会员的眼前的经济福利。但这种看似简单的模式,其实面临着诸多张力。

海曼首先指出,[8]从其内部逻辑看,工会作为劳动力市场中带有类似垄断特性的行动者,其追求的是何种产出的最大化呢?是工资率最大化,还是工资总额最大化,或是会员就业率最大化?他更进一步指出,人们对于工资的定义也发生了重要变化,早在美国的商业工联主义最为自信时期,会员还无需缴纳收入所得税,也不太可能期待从国家那得到任何社会补贴或转移支付,但如今,工会认识到,名义工资、税收、其它减免,以及从国家那获得补贴和服务是相互联系的,所以工会有利害关系去影响社会工资的所有构成部分。这也就延伸出对第一种模式的逻辑前提的根本性质疑,即是否存在所谓的劳动力市场,甚至是所谓的自由市场?为此,海曼依次引用了马克思、康芒斯、波拉尼、汤普森、格兰诺维特等诸多著名理论家的观点,例如“经济制度通常是被吸纳在社会制度之中”,“管制与市场其实是同步发展起来的”,甚至“自由市场是国家权力的产物”,“芝加哥学派的市场自由主义唯有在国家的强制性权力的大规模的、野蛮的使用下,才能得以推行”,[9]等等。这一切观点都表明,国家是所谓的(自由)劳动力市场存在的基本前提,并对其进行某种政治政策干预。此外,海曼还指出,除了传统经济学认为的供求力量以及政府干预力量外,市场还受到社会规范力量的影响。他援引了汤普森对英国资本主义早期社会抗争的分析观点,指出“政治经济”必须面对植根于“社会规范和义务”的“道义经济”。简言之,这种模式“在其核心上就存在一种矛盾:唯有当工会的目标和行动超出了其纯粹的经济性,工会才能有效的干预对劳动力市场的调节”。[10]

第二种模式一直是工会运动的重要传统,而且是工会运动区别于其它各种社会运动的根本特质:这种对阶级意识和阶级斗争的鼓动,以及对没有阶级压迫的未来社会的憧憬,始终会在工人内心中引起激荡,从而引发持久的工人斗争。海曼指出:[11]马克思的三个判断或预言为这种模式提供了重要的逻辑基础:第一,围绕工资工时的斗争将会越来越具有斗争性和怨恨性;第二,集体行动的指针将会团结越来越多的工人;第三,经济防御必然会转型为革命政治。但实际历史表现出来的反倒是(以英国为例):第一,集体谈判程序的建立,使斗争变得缓和了;第二,常见的都是些小型工会,它们更关注的是其职业或部门利益而非阶级利益;第三,这些小型工会也不愿意纠缠于“政治性”议题,甚至有的工会在章程中予以明令禁止。这种理论逻辑与历史实践之间的反差,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这种模式在原则与实践之间的巨大张力。

海曼指出,这种张力首先表现在社会政治转型与实用经济主义之间。[12]对于大多数工人来说,他们更关切的是眼前的、有限的物质利益,而不是遥远的、抽象的宏大社会政治目标,甚至他们难以理解这种目标,而在社会主义革命政党看来,工会如果注重眼前利益,那就必然需要维持与政府和雇主的稳定关系,从而会弱化工会的斗志。此外,眼前利益往往与局部利益相关联,因而工会对眼前利益的关注必然引发工会之间的部门主义竞争,进而导致工人的组织化分割。于是,这就引发出了第二个张力,即在广泛的阶级利益与狭隘的局部利益之间的张力,在这种张力下,工会往往会转向后者,而这反过来致使各个工会势单力薄,从而在正常的环境下,不能实现其经济目标,所以,又得回过头来重申社会政治转型的诉求。①在实质上,这种张力可看作是工会运动的智识主义传统与反智识主义传统之间的张力,普尔曼指出,这种张力在美国的劳工运动中,表现为知识分子立场与劳工立场之间的斗争,前者将工人看作是“一种抽象的力量控制之下的抽象的群体”,而后者将具体的工人置于自己视野的中心位置。见S.Perlman,“The Basic Philosophy of the American Labor Movement”[J].Annals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Political and Social Science,Vol.274.1951:p 57-63。

海曼还指出了与前两个张力相关的另一张力,即斗争性与调适性之间的张力。马克思的预设是,斗争将会激化和强化工人对共同利益的认识以及对与雇主的对抗性的理解,但实际结果是,斗争引发的往往是雇主的反击或报复。②事实上,恩格斯也承认,“工会的历史充满了工人的一连串的失败,只是间或才有几次个别的胜利”,见《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505页。此外,还有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就是历史表明,通过斗争使资本主义国家走向耗竭和崩溃,其结果并不必然是社会主义的出现,而很可能会是法西斯主义或类似极权主义政权的崛起,它不仅摧毁资产阶级民主,也摧毁工会运动的自主性权利,因此,革命并非必然是解放性的,也可能是反动性的。在这种情况下,工会领袖似乎变成了米尔斯所描述的那种“对不满的管理者”角色了,一方面组织和领导工人对雇主施压,另一方面又得限制工人的破坏行动。[13]

上述的困境使得这种工会模式在历史上表现出了一种双重变化,其一是社会民主从革命目标中转移出来,其二是社会主义取向的工会逐渐独立于曾作为其“母体”的社会主义政党,工会不再是“党的招募学校”,而具有了更大的自主性,并与党保持平等地位。当然,这种工会并非彻底离开了阶级立场,它们为了维系自身的独特性,仍保留了阶级语言,在寻求工人利益时,“经济”行动与“政治”行动之间的界限仍很薄弱或不存在;此外,社会主义观念仍对欧洲的工会运动具有重要影响,这表现为欧洲工会运动人士偏爱产业工会。最后,海曼也同样指出,“阶级工会运动因此建构了一个悖论……将自己界定为阶级行动者的工会,却发现自己在扮演着极为不同的角色。相反,那些建立在拒斥阶级对立原则基础之上的工会,却又发现附和着阶级激进主义的诉求”。[14]

第三种模式出现相对较晚,不过近些年来,对这种强调劳资间社会伙伴关系的工会模式的呼声,似乎较为响亮。这种模式的意义或指向非常不明确。海曼认为,[15]社会伙伴关系存在强与弱两种理解,在最强烈的意义上,社会伙伴关系是肯定了传统天主教学说,认为资本与劳动在功能上互惠,因而需要对相互依赖关系进行有序的、和谐的调节;在最微弱的意义上,它表明的不过是对产业关系务实性的相互迁就的一种积极评价而已。

海曼经过考察后指出,[16]劳资间社会伙伴关系概念的出现与法西斯主义政权的出现相关,并且奥地利最先提出这一概念:在介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的时期里,劳资双方都有各自强有力的组织,它们的对抗加剧了内战的爆发,并为纳粹在1938年的上台铺平了道路,此后,双方才决定,以合作代替阶级斗争,即政策制定过程中共同筹划、民主协商,且主要目标是经济发展与就业,双方都将自己视为社会和经济稳定的重要保护者;最终在1947年奥地利总工会的报告中,首次提出了“社会伙伴”一词。后来这一概念在欧洲逐渐使用开来,但其具体意义也越来越难以理解。

海曼认为,眼睛只盯着这种模式的倡导者,通常对经济分析是一无所知的。因为这种模式看似美好,但存在一些必要条件:首先就是经济环境有利,因经济的快速发展而使劳动力市场出现短缺。其次是劳资之间的政治交换能得到正和结果。再次,民族国家有较强的调控能力。二战后确实提供了这些条件。但一旦经济环境变差,尤其是在全球化的今天,跨国公司成为重要的经济行动者并具有一定程度的超越民族国家控制能力的情况下,社会伙伴关系作为一种似乎美好的价值理念,反倒对工会的抗争意志和能力带来束缚,它不仅让工会放弃了许多先前收益,而且还要分担艰难时期的责任和成本,也即扮演“跨国经济压力的协调者”或“危机的共同管理者”角色,[17]这显然削弱工会在会员当中的合法性。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社会整合模式工会在历史发展中呈现出来的自我悖谬:因劳资间势均力敌的组织化对抗,引发了社会伙伴关系的理念和制度安排,但工会因此过多扮演了推动社会正义、增进社会福祉及分担社会风险的角色,而逐渐弱化了自身作为工人利益代表的角色,致使工会出现了合法性危机,会员流失严重,动员能力弱化,于是,政府和雇主则认为不再有必要去向工会换取顺从了,社会伙伴关系于是逐渐名存实亡。换言之,社会伙伴关系的理念和制度安排是自身衰亡的原因。①因此,在笔者看来,尽管前两种模式因内在张力而似乎有些衰弱,但至少它们具有非常明确的立场和边界,也正因此,它们在300多年的历史中,仍保持自身的传统和活力,而第三种模式虽然在呼声上有些流行,但它似乎缺乏前二者所具有的绵延不绝的内在活力,而总给人一种中气不足之感。

所以海曼指出,[18]工会为了从此困境中实现突围,一方面固然可以参与到公民社会中的其它社会运动之中,以此来重新集聚自身的社会声望和力量;另一方面,它还是需要将工人的经济利益以及由此引发的冲突拉回舞台中心,并使阶级的逻辑再次获得新的共鸣。

三、三种理想型的混合模式

海曼的分析表明,围绕市场、阶级和社会这三个立足点形成了三种工会理想型,不过它们都存在内在的张力,而这些内在张力使它们彼此间构成一种辩证的矛盾关系,彼此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针对这三种模式,海曼绘制了一个三角形(图1)②图1是笔者将海曼绘制的工会模式的三幅图形综合而成。:市场、社会和阶级分别位于三个角上,代表三个立足点。但他明确指出,正是因为诸多内在张力的存在,任何工会都不可能稳定的站在某一个角上,实际存在的工会往往是两种理想型的矛盾性混合物,即站在某一条边上。

这样,海曼指出了实际存在的、典型的三种混合模式,即介于市场与阶级之间的自由集体谈判模式,介于市场与社会之间的社会市场模式,以及介于阶级与社会之间的历史妥协模式。在对工会运动模式进行了一次抽象的逻辑分类之后,海曼还进一步指出,英国、德国和意大利这三个国家(分别对应上述三种混合模式,见图1)的工会运动历史,恰恰分别代表了这三种混合模式,并指出了它们在实际发展过程所存在的种种张力。他的这种深入分析,反映出了他的独特分析方法,即他的分析“在方法上,部分是概念性的和分析性的,部分是历史性的和描述性的”。[19]此处,我们仅简单评述他对英国工会运动史的分析。

海曼指出,[20]英国工会的传统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处于市场与阶级之间的斗争性的经济主义特性。首先,早期英国工会主要是由具有传统手艺并在劳动力市场中具有相对有利地位的手艺工人组成,他们最初的结社主要是防御性的,保护传统雇佣标准,这包括让具备传统工作资质的手艺工人来垄断某种特定技能行业,并对抗企业主采用使劳动力廉价和生产简单化的各种企图。但在19世纪中期几十年里,因规模化制造业(如煤矿业、钢铁业和棉业等)的快速扩张,出现了大量不具备传统手艺的工人,他们为了对抗雇主的统治和压迫的暴政,曾进行过较为激进的斗争。但一方面由于这种斗争往往引发雇主的残酷报复和政府的敌意镇压,从而大多以失败告终;另一方面由于随着他们专业的工会领袖及代表所进行的集体谈判在19世纪后期变得日益稳固,一种更为务实性的取向成为主流,这就是“自由集体谈判”原则的形成。这种原则构成了英国工会运动的志愿主义传统,这直接表现在工会对法律和法院的怀疑态度上,也反映在英国对劳动关系进行干预的立法层次较低上。海曼指出,直至1970年代,一本讲述英国产业关系的概论著作,可能只会简单提到三部议会法令(即分别于1871年、1875年和1906年通过的法令)。而且,英国还曾针对涵盖产业关系的领域,设立了一套法律“豁免权”。不过,英国又是有着特别强烈的阶级认同和阶级分化的国家,因为英国劳工运动继承了民众独立的传统,工人阶级被描述为“一个独立的阶级”,而这种阶级意识能不时地在工会领袖与积极分子当中激发起社会主义立场。事实上,在20世纪初,许多工会的章程中还都采纳了一种对经济和社会进行社会主义转型的明确承诺。

在这种情形下,英国工会运动就处在谨慎的谈判与阶级的坚定之间持续不断的张力之中:英国工会一方面在修辞上仍承诺社会主义目标,但另一方面在实践中已接受并适应了现有的社会和经济制度,不过,它们又随时准备好了为维护其会员在该制度中的切身利益而进行坚决的斗争。在随后的发展过程中,英国工会逐渐廓清了如下思路:第一,工会运动主要是通过和平的方式,并尽可能排除对政治激进运动的介入,来对雇佣关系进行调节;第二,但工会也认识到,政治行动是利益代表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因此,工会又需要参与政治,但这是通过参与议会政治的方式来实现;第三,起初这是通过加入别人的政党(大多是以自由党人身份)来实现,后来则成立了自己的政党(即工党),但其结果则是强化了将政治与工业关系分隔开来的传统心态。所以,英国工会就处在市场与阶级之间的张力之中。

不过事态的发展似乎还表明,英国工会并非完全在市场与阶级的这一条边上徘徊,这条边对应的那个角(即社会),也对英国工会发出时强时弱的吸引力。海曼指出,[21]1926年总罢工的失败,就让英国工会认识到,在宏观经济层面建立和平的利益协调程序应成为优先考虑事项。在某些新一代的领袖看来,劳工运动不能再期望着去推翻现有的政治和经济权力结构,而应通过合法手段来影响主要决策制度的结果,这种劳工运动的合乎逻辑的目标,便是在工会与国家之间建立起更广泛的伙伴关系。这种“社会伙伴关系”理念在英国工会运动史上曾出现过几次,比如1916年成立的惠特利委员会(Whitley Committee),1928—1929年进行“蒙德(Mond)—特纳(Turner)对话”等,都可视为是一种促进社会伙伴关系的尝试,但由于英国工会一直具有的“复杂且分散化的结构”,致使这种尝试屡屡受挫。

与此类似,海曼也指出[22],站在“市场与社会之间”的德国工会和站在“阶级与社会之间”的意大利工会,也不时的会有分别朝向其“阶级”和“市场”对角移动的趋向。

综合海曼对三个角的理论分析以及对站在三条边上的三个国家工会运动的历史叙述,我们会发现,他所提出的这三个理想型,其实更应被视为是工会运动的三个维度或要素,而这三个维度彼此间构成了一种辩证的矛盾关系,既相互排斥又相互吸引,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比如,立足于经济领域并针对具体的、务实的经济目标而进行集体谈判的工会,发现自己一方面必须避免陷入到广泛的、抽象的社会政治运动之中,因为这往往需要它们牺牲这种局部的、眼前的利益,但另一方面,自己又必须投身于这种运动之中,因为这是形塑集体谈判外部制度环境,以及激发集体认同和力量的重要途径;与此同时,这种工会又会发现,自己一方面需要考虑如何维系基本的社会整合或团结,这不仅表现在社会层面,更表现在企业层面,显然,集体目标的达成首先建立在企业的增长和发展基础之上。事实也证明,在面临全球性经济危机时,工会往往需要站在企业一边,通过主动降低工资或不要求增长工资等方式来分担困难,将企业的生存置于首位;另一方面,这种对团结的追求,反过来会疏远自己与会员之间的联系,因为这可能被视为一种对资本家的投降或对会员的背叛。

或许正是因为这些内在张力的存在,使得在现实中,不仅一国内部的工会通常表现出多元化、分散化、碎片化等特点,而且在某一工会内部,也往往会表现出结构上的紧张、对立,甚至分裂问题,而这其中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在基层会员与(尤其是那些全国性或区域性的工会联合会的)工会领袖之间,不时的出现裂痕或冲突。海曼在叙述三个国家的工会运动史时,也特别指出了这一现象,即因为基层会员或工人对工会领袖的不满,组建起了一些基层的非官方的组织,如英国的工场工人代表委员会(shop steward’s committees),德国的工人委员会(Arbeiterr?te)或工场工会代表(Vertrauensleute),和意大利的工厂委员会(Consigli)等等。①一种解释认为,这源自基层会员对工会领袖及工会本身出现的官僚化倾向的对抗,笔者认为,还一个根本性的因素,即这种对抗也反映出了工会领袖的智识主义与基层会员的反智识主义之间的矛盾。

海曼对工会理想型的分析,在博得好评的同时,也遭到一些质疑。比如利利认为,[23]公民社会和经济(市场)更应该被看作是开展阶级斗争的领域,而不是与阶级斗争相对等的分析对象,即工会将阶级斗争当作一种有限制性使用的武器,通过有意识的激发阶级紧张,来增加集体谈判时的筹码,达成经济谈判目标,同时,也利用这种紧张来为自己争得更重要的政治角色。由此,它们有可能创造出一个更为公正、平等的社会。马丁则更不客气地指出,[24]在概念分析上,海曼对一些中心概念(如市场、社会等)的分析缺乏深刻性;在个体历史情节的叙述上,海曼的叙述又太表面、太有限。此外,马丁还认为,海曼对经济环境以及对雇主方都缺乏系统的、深入的分析。

虽说海曼的工会理想型分析遭到一些批评,但在笔者看来,对于中国工会研究者和工作者来说,他的分析仍具有很好的借鉴意义。当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种借鉴意义是分析意义上的而非规范或价值意义上的。②对于理论模式的分析性使用和规范性使用的区分,可参见吴建平.理解法团主义——兼论其在中国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中的适用性[J].社会学研究,2012,(1)。

在一般层面,海曼对工会理想型的分析,首先让我们认识到工会运动的多元主义特点,即在意识形态、组织结构、制度安排和运作机制上存在各种不同取向的工会模式,这就意味着,我们不能先入为主地对工会进行某种想象,更不能赋予这种想象以价值上的优先性;这种多元主义也意味着,不同工会模式之间是存在张力或矛盾的,不仅如此,即使是某种模式内部,也存在张力,这些张力在现实中的表现,就是存在形形色色的、具体的工会组织,而且在工会内部也存在着矛盾;此外,这些张力的存在,使得不同工会模式之间形成了一种辩证的、矛盾的关系,既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既相互对立又相互补充,因此,任何一个工会都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停留在某种模式之上,而是处在流变之中,它需要不断地吸收或排斥某种要素,来化解迫在眉睫的张力。但是,某种张力的化解,就会引发另一种张力,所以工会始终处于矛盾的自我调适之中,以适应变化不定的外部环境;但这又绝非意味着,不同工会在这种不断的矛盾调适状态下,必然会走向趋同,因为从根本上,工会仍是嵌入在具体的历史情境和条件之下的,而且,各种工会模式都有着自己的制度惯性,它们始终具有自己的“据点”,以此为中心不断进行要素的调整。

在具体层面,海曼提炼出的三种工会理想型,可以作为一种分析工具,来帮助我们对中国工会进行分析。至少在逻辑分析上,我们可以认为,中国工会主要立足于“社会”这个角,即着眼于社会整合①2013年10月,中国工会第十六次全国代表大会上通过了新的《中国工会章程》,章程总则的第一句话,就开宗明义的指出,“中国工会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职工自愿结合的工人阶级群众组织,是党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和纽带,是国家政权的重要社会支柱,是会员和职工利益的代表”。这实际上给出了中国工会的三个基本职能目标,而前两个目标指向的就是社会整合,至于最后一个目标,最终也是服务于前两个目标。。不过,正如海曼所指出的,只着眼于一个角的工会,将面临着吸纳其余两个角的某些要素的迫切需要。近些年来,中华全国总工会对维权职能的强调,尤其是对工资集体协商的倡导,恰是在吸纳“市场”这个角的合理要素;同时,国内某些学者对工人阶级话语权和主体性的探讨,也在一定程度上可视为对“阶级”这个角的某些要素的呼吁。当然,对这两个角的合理要素的吸纳,至少在短时期内会引发与原有立足点的一些张力,因此,这就需要中国工会在制度与机制上进行一些创新,以实现这种融合。

最后在方法层面,《解析欧洲工会运动》的这种“部分是概念性的和分析性的,部分是历史性的和描述性的”方法,对中国工会研究尤具有借鉴意义。就目前中国工会的研究进展来看,政策性的、描述性的、眼前性的研究偏多,而理论性的、分析性的、历史性的研究偏少,因此,从理论创新和知识积累来看,中国工会研究还有待深入,而海曼的研究方法,至少给我们指出了两条相互促进的路子,其一是对具体层级的工会运作机制的经验研究,其二是对中国工会制度变迁史的研究,以此来提炼出具有分析性的概念及可检验的研究假设,从而在中国工会的理论建设提出一些创见。

总之,对海曼的工会理想型的分析和借鉴,有助于我们确立起一种开放心态来面对工会的诸多可能形态或要素以及其中存在的诸多张力,并将这些张力嵌入在具体的历史处境中进行分析,从而形成对中国工会的客观、准确把握,以提出可能的理论及建议。

[1]乔健.略论我国劳动关系的转型及当前特征[J].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学报,2007,(2);吴建平.转型时期中国工会研究——以国家治理参与为视角[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2012.

[2]R.F.Hoxie.“Trade Unionism in the United States:The Essence of Unionism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Union Types”[J].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Vol.22,No.5.1914:p464-481.

[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R.Hyman.“Understanding European Trade Unionism:Between Market,Class and Society”[M].London:Sage.2001:p165,p1,第一章,p8,p40-41,第二章,p10-13,p6,p17-18,第三章,p29-31,p36,p49,第四章,p52,p60-61,p X,第五章,p89-91,第六和第七章。

[23]N.Lillie,“Review:Understanding European Trade Unionism”[J].Industrial&Labor Relations.Vol.56 Issue 1.2002:p179-180.

[24]R.Martin,“Review:Understanding European Trade Unionism”[J].Labour History Review.Vol.67 Issue 2.2002:p229-230.

[责任编辑:简洁]

Trade Union Movement in Many Tensions: a Review of Richard Hyman’s Theory of Ideal Type of Trade Union

WU Jianping
(China Institute of Industrial Relations,Beijing 100048,China)

On the basis of three dimensions of market,class and society,Richard Hyman summarized three ideal types of trade unions in Europe:economic agency of collective bargaining,mobilization carrier of class struggle,and intermediary organization of social integration.Since each ideal type has its internal tension,the trade union movement is always a mixture of two types.Therefore,any trade union is inevitable in many tensions and needs constantly selfadjustment,and every time of tension resolve will cause new tensions.So,trade union movementha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diversity and changeable.It is enlightening to the researchers of trade union movement in China.

trade union;ideal type;market;class;society;Richard Hyman

D412.6

A

1673-2375(2015)01-0064-09

2014-12-20

吴建平(1980—),男,江西吉安人,博士,中国劳动关系学院工会学院副教授。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工会参与社会管理的制度变迁研究”(项目编号:

13CSH007)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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