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 欢
2015-09-14王齐君
⊙ 文 / 王齐君
狂 欢
⊙ 文 / 王齐君
王齐君:七〇后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作家》《小说界》《山花》等刊,被选刊转载并收入《2001年中国最佳短篇小说》等选集。曾获吉林文学奖。著有小说集《昌盛街》、长篇小说《水香》。
世界上的所有爱情,我们都要祝福其开始,或结束。
——题记
一
冷空气带来降温的同时,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赵晓晨把方便袋放到衣柜里以后,试探着把身份证插进用电插口,竟然有电。打开空调后,他去火车站把单单单接了过来。
推开房门,热气扑面而来,赵晓晨感到欣慰。
他左手提着单单单的提包,右手取下用电插口里的身份证,换插房卡时,单单单在他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客人遗留的气息,在暖风中若有若无地流转着。
赵晓晨慢慢回过头,单单单贴着门站着,垂眉瞅脚下的地毯。浅色的地毯毛茸茸的。
刹那间,赵晓晨好像已经转身覆盖住了她。以前两个人至少一个月才能见上一面。上次单单单来,门一关,他立刻丢下了提包。赵晓晨想到了两个人在门口静默拥抱的时刻。他一次次让单单单鲜活的身体更紧地贴向自己,像要把她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初秋是拥抱的好季节,热烈而舒适。赵晓晨紧紧抱住单单单,在她耳边低声说,太想你了。单单单嗯了一声。从嗓子眼里发出的那声嗯,几乎听不清。这是他们的唯一对话。赵晓晨再次用力抱一下她,松开手,单单单的脸就在他眼前,白中透着红润的质感。赵晓晨迎住她的目光,手在空中缓慢滑行,最后只有两根手指在她饱满俊美的脸颊上轻轻抚过。单单单没动,任凭他的手指抚过她富有质感的脸,只是眨了眨眼睛。赵晓晨的拇指和食指又在她性感的下巴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是他的拇指和食指让单单单两片红润的嘴唇间,呈现出一道勾魂的缝隙,缝隙间似乎正呼着热气。赵晓晨放开她的朱唇,再与她对视时,四周安静得只有空气。他弯腰抱起她,向床边走去时,单单单已经满脸桃花……
单单单的桃花脸,在赵晓晨的眼前飘浮着。赵晓晨拎着提包,有些飘忽地走到电视机旁边,把提包轻轻地放到矮桌上。浅色条纹提包挺新。单单单说,是她参加某个会议,会议主办方送的赠品。她曾告诉赵晓晨,她每次出门回到家,都要把包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该洗的洗,该刷的刷,包括包和鞋,再好好洗个澡。——只有把外出所带的灰尘全部从下水道冲走,她才能安心。家以外,她从来不用坐便器,出门住酒店,她总是第一时间四下找蹲便器。上次她来,赵晓晨咨询过总台,整座酒店没有一个蹲便器。单单单说,我的神经特别敏感,有点儿尿就憋不住,喝水都有顾虑。她说,我总觉得酒店的坐便器不干净,不管多么高级的酒店,就是垫上卫生纸,强忍着坐上去,也不行;无论在哪儿,方便完都要用湿巾。赵晓晨握着她的手说,干净点儿好,谁不喜欢干净的女人呢?
爱干净的单单单,如履薄冰般走向床。站到床前,她表情平静地看着白得耀眼的床单和枕头。
赵晓晨也看眼前的大床。他仿佛看到,他正俯身把单单单放到床上。他似乎感觉到了两个人嘴唇粘到一起时的热烈与奔放。当然,也不仅仅是嘴唇粘在一起。当时他们刚刚吃过狗不理包子,没来得及刷牙。赵晓晨闻到了自己嘴里的蒜味,他停下来说,我去刷刷牙。单单单搂着他,不肯放手。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气喘吁吁地分开。赵晓晨感觉有些喘不上来气。重要的是,单单单又在流泪。她已经不止一次在赵晓晨亲吻她时流泪。赵晓晨说,我咬痛你了?单单单紧紧抱住他,半天才说,从来没有人,这么认真亲过我。赵晓晨一下把她抱得更紧了。
赵晓晨好像也从没这么认真地吻过谁。单单单是说,有人吻过她,这当然再正常不过,可是,没有人这么投入体贴。说不清怎么回事,赵晓晨就是喜欢单单单,无法形容的热爱,自然喜欢亲吻她,凡是能抵达的地方,他都细心关照。他从没想过怎样用亲吻取悦女人,吻单单单时也没想,却难以抑制地贪婪而热烈。亲吻她时,他不仅在昏厥中战栗不已,而且也有想哭的感觉,可他的泪水被昏厥般的愉悦遮蔽住了。单单单却没忍住。她眼含热泪,用手指抚着赵晓晨的嘴唇说,我这是高兴呢。单单单挂着泪水的脸上掠过一层笑意……
此刻,赵晓晨的心在隐隐作痛。他看着站在床边的单单单,不知道她是在回味以往的甜蜜,还是对床不满意,或者对床有所畏惧?他脚下动了动,看着单单单从肩上舒缓地拿下小背包,放到床上。单单单犹豫着,慢慢坐到床边。
赵晓晨或许应该上前拉住她的手,说几句体贴话,诸如路上是否顺利、累不累等,而他却急着去拿拖鞋。他手上拿着拖鞋,走到单单单身前,慢慢蹲下身。他甚至想单腿跪地,可又怕吓着她。放下拖鞋,他直接伸手去解单单单的鞋带,而眼前,却是他在火车站接单单单的那一幕。
在出站口,看到单单单的那一刻,赵晓晨百感交集。
单单单只在上车后,给赵晓晨发微信说,她已经上车,说了车次和到达时间,那是昨晚将近十一点的时候。之后,她再没给赵晓晨任何消息。赵晓晨夜里醒了多次。赵晓晨躺在床上想,她真坐火车来了吗?他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宁静的城市,仿佛看到,一列红色的火车穿行在夜色中,正向他飞驰而来;透过车窗玻璃,他看到,单单单躺在卧铺上,黑暗中,脸上映着一层亮光,她在专心致志摆弄手机,而他却再没收到她的任何消息。
他顶着硬朗的风,迎着零零碎碎的雪花,来到火车站,一直守在出站口,却担心会与单单单失之交臂。他想,要是单单单陪我接站,那多好,而他要接的,正是单单单。他在出站口转了多少回身,又送走多少陌生的面孔呢?当车站广播说,单单单乘坐的那趟车到站了,他也不敢确定,单单单是否来了。
在他几乎绝望时,单单单终于出现在出站人流的最后边。赵晓晨睁大眼睛,认准是单单单以后,胸腔和喉咙立刻出现强烈反应,怎么也抑制不住,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他赶紧用两根手指狠捏眼窝。他想向单单单挥手,可是根本做不出挥手的动作。赵晓晨激动不已。隔着铁栅栏,单单单看到他,好像笑了一下。赵晓晨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他擦一下眼泪,再看单单单时,脸上泛着笑意。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既高兴又随意。他的目光来回躲闪着,可还是很快意识到,单单单瘦了,的确换发型了。上次来,单单单说她瘦了十斤。单单单说,我的目标是瘦到两位数。赵晓晨拍着她柔软无骨的手说,我喜欢你肉乎乎的样子。赵晓晨望着栅栏那边的单单单,心想,现在她如愿以偿了吧?
至于换发型,通过单单单所换的博客头像,赵晓晨早就知道了。赵晓晨当时想,单单单换博客头像,是想让我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吗?他觉得,剪短了头发的单单单像是变了个人,好像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女人了。他看过一篇文章,说女人改变发型,往往是想忘记一个人。赵晓晨想,她已经把我忘了吗?单单单曾发短信说,感情已经没了。赵晓晨看着那几个冰冷的字,喘不上来气。迷茫,恍惚,压抑,让他呼吸困难。缓了两天,他才拼命给单单单打电话。不知道拨过多少遍,单单单终于接听。赵晓晨说,你能亲口告诉我,你对我没有感情了吗?单单单好像停顿了一下,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好,我告诉你,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过后她曾解释说,我性子很烈。她说,总比欺骗你好。像是劝解。赵晓晨却怀疑,单单单是否对他动过心?或者爱过,而爱已经消散?或者,她真把我当作她爱情的殉葬品?赵晓晨几乎认定是后者。前些天,他又想,单单单说她性子烈,是说没感情了这句话,是性子烈使然?当单单单与身前的人流保持着距离,一步一步向赵晓晨靠近时,赵晓晨突然觉得,剪短了头发的单单单,依然是那个让他喜欢、爱得热烈的女人。赵晓晨想,她是长发,或短发,甚至剃成光头,又有什么关系呢?
恍惚间,赵晓晨似乎身在机场。有一次,单单单来之前,赵晓晨问她,你落地后,我能拥抱你吗?单单单说,你有胆量吗?结果众目睽睽下,赵晓晨一把将刚下飞机的单单单拥进了怀里。这次他真没胆量了。他怕单单单看出他流过泪,所以他目光躲闪着,只是伸手接过单单单手上的提包。坐出租车往酒店走的时候,他不知道把手放哪儿好了。上次从机场到市区,两个人一直握着手。有一次坐出租车,赵晓晨坐在司机旁边,单单单坐在后面,十几分钟的车程,赵晓晨却感觉异常漫长。再坐出租车,他都要和单单单坐在一起。他用余光看单单单的手,她的手放在膝盖上,近在咫尺,他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双手握在一起,在两腿之间,一次次地暗自发力。
现在单单单白皙的手,一左一右,就在他面前的床沿上,而他只能视而不见。他低着头,解单单单的鞋带。白鞋带再次让他陷入恍惚。他的思绪一下又跳到了火车站的候车室。
上次送单单单回去,午夜时分,他们默默坐在候车室靠近门口的椅子上。分别在悄悄向他们逼近。单单单看看他脚上的旅游鞋,又看看自己的鞋,突然问,你鞋带怎么系的?赵晓晨低头看两个人的鞋。单单单脚上是双深蓝色的休闲鞋,白鞋带的系法和他的鞋带系法似乎不太一样。赵晓晨蹲到她的身前,解开她的鞋带,一步一步教她怎么系。赵晓晨系上的鞋带,非常美观。单单单笑着说,我一直这么系鞋带,原来是错误系法。赵晓晨说,无所谓对错,怎么系不行呢。单单单说,我系的不好看啊,鞋带还总开。她弯下腰,按照赵晓晨的系法试着系上,高兴地说,还是你的系法好看,我总算学会系鞋带了。单单单笑着,把另一条鞋带解开,按照所谓正确系法,温习了一遍。而赵晓晨很快又把她刚系好的两条鞋带解开了。赵晓晨一手抻着一根鞋带,让单单单把脚并到一起,一比较,不由得笑起来。赵晓晨说,怎么回事?单单单看着一长一短两条鞋带,颇感意外,她想了想说,我给搞混了吧?我一下刷了两双鞋,四条白鞋带搭晾在一起,匆忙间扯出两条,稀里糊涂就穿鞋上了。两个人不由得笑起来。
在赵晓晨看来,单单单向来一丝不苟,用她自己的话说,眼里揉不得沙子,想不到,她也有如此马虎的时候。
前两天,赵晓晨无意间看到电视剧里男主人公马拉松赛前蹲在女主人公面前重新给她系鞋带,他一下子想起午夜时分,在候车室给单单单系鞋带的情形,不禁潸然泪下。那时候,他感觉单单单已经走出了他的生活。也许对于单单单来说,他不过是她生命中的过客。他是在电视剧男主人公的影响下,怀着试试看的想法,鼓起勇气给单单单发了短信。
还是想见到你。他发。
相见不如怀念。她回。
见最后一面,行吗?他发。
已经分手了。她回。
对我来说,什么都没改变。他发。
我感到恐惧。她回。
请你相信我,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可怕。他发。
以前我很信任你,可又怎么样呢?她回。
我不管那些,必须见面。我得照顾女儿,脱不开身,你难道让我去找你吗?他发。
别来,我不会见你。她回。
那你来吧。他发。
你不能强迫我。她回。
不是强迫,我是在求你。他发。
见面有何意义?她回。
……
单单单回的短信都很简短。而对赵晓晨来说,如同恩赐。简短的对话进行了一天一夜。一天一夜里,赵晓晨似乎什么也没干,他除了想怎么回复单单单的简短信息,猜她接下来会说什么,再就是等待她的回复。单单单发来几个字,接着往往半天没动静。一天一夜下来,赵晓晨累得够呛。好在一天一夜后,单单单发来短信说,有始应该有终,那就见一面吧。
想见的人就在面前,赵晓晨却不敢与她对视。他默不作声,动作舒缓地解开鞋带,把鞋带一道一道松开,小心翼翼为单单单脱下鞋。把两只鞋放到身后,他转手捧起了单单单的脚。他捧的是单单单的右脚。单单单的脚上是白袜子。他特意把她的脚抬高一些,单单单就斜躺在了床上。他看到,她袜子的底上,果然印着三个字的商标,果真是她上次来时穿的那个牌子的白袜子。当时发现那三个字,赵晓晨告诉她,单单单似乎不相信,有三个字?我随手买的,没注意。赵晓晨把自己的脚抬起来,给单单单看。单单单惊奇,你穿这个牌子的袜子?赵晓晨笑着说,我的袜子几乎都是这个牌子的。单单单说,我还以为,你袜子底下印的是踩小人呢。单单单笑得花枝乱颤。
赵晓晨好像是在单单单欢快的笑声中,体贴地为她脱下袜子的。他抬头看她。单单单已经坐起身,不看他,而是看自己的脚。她的脚指甲上涂着闪闪发亮的指甲油。她活动活动脚踝,又勾动了两下脚趾。赵晓晨双手捧着她的脚,感觉她的脚底又凉又潮。他帮单单单暖脚。想挠她脚心,一挠,她准得笑。单单单身上的痒痒肉特别多,体质异常敏感,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一下她的腰,她都会禁不住全身一颤。
可是,即使她笑了,也会很勉强吧?赵晓晨不想为难她。
赵晓晨手上拿着单单单的白袜子,站在她身前,看着她洁白的光脚说,你现在……赵晓晨没能说出再简单不过的洗澡二字。
二
犹豫之下,赵晓晨替单单单解开了最后一颗大衣纽扣。帮单单单把黑色短大衣脱下,挂到衣柜里,转回身时,单单单正在解腰带。那是一条棕红色的皮腰带,上面镶着很多亮钻。单单单一直用着那样一条漂亮的腰带。赵晓晨有点儿犹豫,可还是上前扯住深蓝色牛仔裤的腿儿,把裤子拽了下来,差点把里面的淡绿色毛裤一起拽下。赵晓晨看到,单单单紧紧抓住裤腰,脸一下子红了。单单单涨红着脸,不看赵晓晨。赵晓晨把牛仔裤放到床上,伸手要给她脱毛衣时,单单单抬头盯住了他。赵晓晨看着她静默的眼睛,慢慢放开手。他说不好,那静默幽深的眼睛里,透出的是不是冷漠?可以肯定的是,单单单不希望他动手。赵晓晨出手是不自觉的,他忘记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对她了。赵晓晨就那么傻站着,看着单单单脱下洁白的羊毛衫,露出里面的黑色衬衫。
赵晓晨一下想起来,单单单曾经给他发过黑色衬衫的照片。单单单说,是她新买的,慕姿牌。慕姿牌上衣铺在床上,下面接着一条黑色太阳裙。单单单说,慕姿衬衫跟太阳裙很搭。赵晓晨看着单单单身上的黑衬衫,很想知道,是不是那件慕姿牌?可他既不能看单单单脖子后面的商标,也没法问;单单单冷漠的眼神,让他根本张不开嘴。他只能看着单单单把羊毛衫扔到床上,接着脱下毛裤,露出白色的打底裤。单单单曲线初现。她好像在为赵晓晨展示着什么。而赵晓晨只能平静地看着她穿上拖鞋,走过去,从包里拿出睡衣,一颗一颗解开衬衣纽扣,脱下衬衫。她是背对着赵晓晨脱的衬衫,而以前,她是不会躲避赵晓晨的目光的。赵晓晨目光躲闪半天,还是望向她的后背,看着她背对着自己脱下衬衫,转手拿起睡衣,自上而下套到身上。当黑色胸罩后带被睡衣盖住时,赵晓晨闭了一下眼睛,脑海里浮现出单单单戴着黑色胸罩,脸上蒙着羞涩,面对自己时的样子。单单单的胸,即使在胸罩的遮掩下,也能充分体现女性的美。以前她戴胸罩,脱胸罩,赵晓晨会主动帮忙,他很愿意为她做这些事。单单单的任何事,他都非常热心。可现在,单单单只给他一个背影。绿色带花纹的睡衣很宽大,上次来,她就是带着这件睡衣。单单单就那么背对着他,在宽大睡衣的掩护下,脱下打底裤。放下打底裤,她双手背到身后,从睡衣外面解开了胸罩挂钩,一阵忙活之后,非常巧妙地脱下胸罩,从脖子下面的睡衣领口处,把黑色胸罩拿了出来。整个过程,她动作娴熟而从容。赵晓晨在沉默中看着她,想了一下她没戴胸罩时的样子。
赵晓晨只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
他其实挺想看看单单单的腿。两个月前,单单单在微博上说,她的腿摔伤了。她没说左腿还是右腿,只说膝盖受伤。赵晓晨知道,她又受苦了。每次闹矛盾,单单单好像都要吃上点儿苦头。第一次是感冒,她所发来的照片,是她扎着针的手。白皙的手背上扎着吊针,贴着白胶布,一眼看去,触目惊心。赵晓晨看到微信已经是晚上,而单单单是下午三点多发的,赵晓晨想,她收不到回复,急坏了吧?他赶紧打电话,拨了好几次单单单都没接。赵晓晨以为,单单单还在生气,只好发微信安慰她。单单单后来回复说,她把手机调成振动,睡着了。单单单说,我捂着两床棉被,出了一身汗,被子都能攥出水了。单单单说,我最讨厌这种时候生病。赵晓晨知道,她是说,生病会让她脆弱,一脆弱,她就会心软,就得向赵晓晨投降了。
事情起因于赵晓晨的一句话。两个人微信聊天,赵晓晨突然冒出一句,请不要把我当殉葬品。单单单立刻恼了。
赵晓晨的这句话,跟他们第一次在一起的晚上,单单单说的三句话不无关系。单单单的三句话,在赵晓晨看来,要比他的殉葬品之说锋利得多。单单单说,“感情都是一段一段的”“我只和情人做爱”“做爱就跟穿衣服吃饭一样”。面对这样三句话,赵晓晨怎能无动于衷?
第一句似乎也没什么,再相爱的人,淡下去也有疲惫的时候。后来赵晓晨想,所谓感情都是一段一段的,也许单单单是说,她对别人的感情已经结束,现在,她把心思都用在我身上?第三句也没错,相爱的人,怎么可能不亲热呢?相爱的人,似乎怎么亲热都不为过。而第二句是有前提的,单单单说,她生完小孩,几年来,只和老公亲热过一次,接着说,我只和情人做爱。赵晓晨立刻崩溃了。
不仅如此,说过那样三句话,单单单接着又谈起自己的情感经历。实在难以理解和相信,她在跟人领了结婚证,正在筹办婚礼的情况下,居然爱上了别的男人,去了一个已婚男人的家里。单单单说细节时,赵晓晨听得面红耳赤。单单单说,他跟别的女人没有一点儿问题,可跟我就是不行。赵晓晨不可能不想象单单单和一个男人在床上的样子。他实在搞不懂,为什么跟别的女人行,跟单单单就不行,这是什么逻辑?更让他无法用正常思维想明白的是,单单单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些?故意气人吗?单单单说,她把那个男人的电子邮件,当然都是情书,聊天记录,照片,都保存在移动硬盘里。在赵晓晨想来,加了密码,保存在移动硬盘里的那些文件,必然无比肉麻,其间,或许还有他们的不雅照和不雅视频吧?
赵晓晨心里不仅仅种下了嫉妒的种子。
他不愿把单单单想得过于复杂,却又禁不住胡思乱想。通过相亲网站相识,缺乏了解,信任度本来就不高。更何况,赵晓晨经历过婚姻破裂,对女人有着严重的信任危机。他内心无限焦虑,却又始终憋在心里。
那天晚上,他一不留神,突然冒出一句,请不要把我当殉葬品。单单单并没问他,他此言一出,单单单立刻火冒三丈。赵晓晨强烈地感受到了那边的火药味。过后她轻描淡写地说,那句话太古怪了,让人受不了。赵晓晨想,有你说的那些话刺激人吗?可他还是没说,为什么请单单单不要把他当殉葬品。他总想着有一天当面说出自己的顾虑,希望单单单能帮他化解心里的疙瘩。可他们很久才能见次面,见面后,他只想让单单单高兴,怎么好谈论扫兴的事呢?而单单单的那些话,对他无疑影响巨大。每当单单单不能及时回复他的短信、微信、QQ留言,或者不接电话,他就会胡思乱想,想到她说的那些话,就会焦躁不安。
终于,因为一篇博文,矛盾顷刻间激化。
单单单转载的博文中,说一个女人离婚不久,就和一个刚认识的男人上床了。女人想,男人对她挺上心,花了不少心思,也为她花了不少钱,她应该回报对方。赵晓晨看完博文,鬼使神差,对单单单说,那个女人让人恶心。他并没把那个女人与单单单联系起来,而是从心里感到厌恶。过后他想,这不纯粹自寻烦恼吗,干吗对她说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他想不明白,向来温柔文雅的单单单,怎么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怎么一下暴跳如雷了呢?
赵晓晨说,我又没说你,你急什么?当他一再给单单单打电话,想解释,而单单单却把他的电话拉进了通话黑名单,短信、微信、QQ一概不回,并且很快把他的博客、微信和QQ都拉入了黑名单,赵晓晨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每天晚上,他坐在电脑前,只能通过QQ的查找功能,眼巴巴看着单单单在那儿,试图加她好友,她一概不理会。很久之后他才知道,QQ被拉黑后,再向对方发好友申请,对方根本接收不到,就是说,他通过QQ好友申请功能对单单单所说的歉意的话,单单单根本没看到。他赶紧新申请一个QQ号,加她好友,她干脆把自己的QQ设置为拒加好友。赵晓晨万般无奈,每天只能通过单单单的博客、微博,还有QQ签名,知道她的一些情况。得知她的腿受伤后,他发短信向她道歉,问候她,很久没有任何消息的单单单突然回复说,不要再自作多情,请自重。赵晓晨有种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的感觉。
赵晓晨暗自叹了口气,还是想看看单单单受过伤的腿。可是他站在单单单身后,根本看不到她的膝盖。单单单也根本不给他机会。她穿着过膝的肥大睡衣,拿着牙具,转眼飘进了卫生间。卫生间里响起水流声,赵晓晨这才回过神。他从床上拿起那件黑色衬衫,看清商标的那一刹那,心里不禁一颤。他想,单单单穿这件衣服,是想让我看看吗?他把衣服拿到鼻子下闻了闻,有着淡淡的女人气息。他马上想到,自己又在自作多情了。
赵晓晨把黑色衬衫仔细叠好,放到床上。卫生间里传出刷牙的声音。赵晓晨想,自作多情怎么了,我不就是喜欢一个女人,不求回报地喜欢一个人,难道有错吗?很丢人吗?接着他又想,她会出来刷牙吗?以前单单单会从卫生间出来,站在房间里刷牙。那时候,赵晓晨多数躺在床上看电视。单单单穿着三点式,站在床边,一边跟他看电视,一边刷牙,刷上三分钟,再去洗澡。这次,赵晓晨没上床躺着看电视,电视都没开,他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听了三四分钟的刷牙声。当卫生间响起淋浴器的水声时,他想了一下单单单站在淋浴器下面洗澡的样子。上次单单单没洗完,赵晓晨就进了卫生间。单单单没像以往那样轰他出去,而是招呼他进去。单单单还没擦身上的水,赵晓晨就上前抱住了她。
回想在淋浴器下面抱在一起的情形,赵晓晨眨眨眼睛,走到窗前往外面看。天阴沉沉的,雪花稀稀落落地飘着。片刻之后,他转过身,梦游一般走到卫生间门外,听了一会儿淋浴声,然后轻轻拉开了卫生间的门。他以为,站在沐浴器下面的单单单会厉声让他走开。而单单单可能以为他要方便,只是看他一眼,慢慢将身体转了过去。转身时,赵晓晨看到,她丰满的胸部微微颤动着。
赵晓晨站在玻璃门外面,看淋浴喷头下的单单单。单单单全身湿漉漉的,闪着光。她把洗发水挤到手上,再抺到头上,双手搓洗起头发。背后看单单单洗头的动作,赵晓晨觉得,单单单一定陶醉般闭着眼睛。当她头发上泛起白色的泡沫时,赵晓晨慢慢伸出手,轻轻拉开玻璃门,踌躇着上前,小心地探出双手,半天才试探着抚到她的头上。单单单像是毫无察觉。当碰到她的手时,她微微颤抖了一下,停下手,把手从头上拿开了。直到这时,赵晓晨才如梦方醒。他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有些吃惊,怎么就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进了淋浴间,怎么就靠近闪着白光的一个女人的身体了呢?赵晓晨感觉像在做梦。
赵晓晨总是梦见单单单。他曾梦见单单单躺在一张单人床上。床上没有被褥,只有一捆用白床单包裹着的玉米秸。赵晓晨觉得,那是他上大学时的宿舍。他问单单单,你怎么躺在这儿?单单单目光呆滞,幽幽地说,我躺在玉米秸上,很舒服。一捆硬邦邦的玉米秸,只是包着薄薄的白床单,躺在上面,怎么可能舒服呢?单单单脸很脏,目光黯然,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包着一层白床单的玉米秸秆上。后来,赵晓晨看到,她蹲在黑暗的角落里,在啃凉馒头。赵晓晨把这个梦告诉单单单,单单单说,可真够神奇的。赵晓晨始终不明白,这个梦到底预示着什么?
赵晓晨梦游一般,轻轻揉洗着单单单的发丝。单单单往前走一步,躲开他的手。赵晓晨愣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
在单单单背对着赵晓晨,冲洗头上的泡沫时,赵晓晨站在淋浴间外面,透过蒙着薄雾的玻璃,呆呆地看着水扑向单单单栗棕色的头发,朦胧中,水流经过她的头顶,滑过她的圆肩和脊背,带着泡沫顺腿而下,从下水口犹犹豫豫地消失着。他好像连淋浴的水声都听不见了。片刻之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居然穿着短款羽绒服,已经一身汗了。
赵晓晨脱下羽绒服,放到床上,再回到卫生间,单单单已经冲净头发,关掉了水龙头。单单单抺一把脸,抓起香皂。赵晓晨赶紧拉开玻璃门,再次靠近她。站到她的身后,赵晓晨拿过她手上的香皂,用毛巾裹住,往她后背上打香皂。从白细的脖颈向下,一直打到小腿。用毛巾先擦净她的后脖颈,再向下擦洗后背,一直擦洗到脚后跟。赵晓晨是蹲着擦洗单单单的脚后跟的。擦完脚后跟,他停一下,把手伸到她的前面,从膝盖往下擦洗。擦了几下,手慢慢停下来,试探着抚摸她的膝盖。他抚摸的是单单单右膝盖处的疤痕。他感觉到,单单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无法看到疤痕,只能通过手去感触,感觉像是一道月牙形。赵晓晨真想看看,他所感觉到的月牙形伤疤,到底什么样。而他既不能转到单单单身前,又不能让单单单转过身,那样的话,看到的就不只是单单单膝盖处的疤痕了。他只能想象那道疤痕。应该比正常皮肤白很多,白色的肉很嫩,怎么也得经过明年一个夏天,才能变成正常颜色,但怎么也无法恢复成正常皮肤了。
摸着那道疤痕,赵晓晨心里堵得慌。他想对单单单说,当时一定很痛吧?是不是掉眼泪了?到底怎么摔的?赵晓晨感到心痛。他一直不知道单单单的膝盖是怎么受的伤,怎么摔得那么重?想说句歉意的话,可怎么也张不开嘴。他只能用香皂的泡沫掩盖住那道疤痕。膝盖往下,一直到脚,白色的泡沫一直覆盖下去。擦洗脚时,单单单扶了一下他的肩膀,而他就像没感觉到一样,依然专心擦洗着。当满是泡沫的脚落地后,单单单的手从他肩膀上消失了。他蹲在那儿,看看眼前一身泡沫的女人,慢慢站起身,转身推开玻璃门,出了淋浴间。
赵晓晨像是刚刚完成一项艰巨的任务。他想冲净手上的香皂沫,结果一眼看到,洗面盆里有件黑色的物件。赵晓晨很快意识到那是什么物件了。而且他还知道,单单单有两条一模一样的黑色内裤。赵晓晨如获至宝,毫不犹豫地抓起了黑色内裤。单单单给他洗过袜子,白袜子让她洗得飘出了香气。赵晓晨满怀信心地想,虽然我没洗过这类东西,但是,我肯定也会洗得散发出香味。
单单单在淋浴间擦洗胳膊和前身时,赵晓晨在洗她的内裤。当她冲净泡沫,拧净毛巾,擦净婀娜起伏的身体时,赵晓晨依然在洗她的内裤。单单单的网状黑色内裤很柔软,有着漂亮的蕾丝边。赵晓晨把酒店那块可怜的小香皂,全都用在了单单单娇小性感的黑色内裤上。看到赵晓晨在给自己洗内裤,单单单有点儿吃惊。她犹豫着,轻轻推开了淋浴间的玻璃门。单单单站在淋浴间门口,愣愣地看着赵晓晨。赵晓晨专心于手上的内裤,并不知道单单单在看他。他有些奇怪,面对单单单湿淋淋、闪着亮光、性感的身体,我怎么没有生理反应呢?赵晓晨感到惊诧。赵晓晨想,是因为手与她的肌肤间有着香气四溢的泡沫,泡沫同时又把目光和光滑细腻的肌肤隔离开来了吗?或者,不再喜欢一个人,哪怕她一丝不挂,再有诱惑力,也会平静如水?他甚至怀疑,自己心理或生理上是不是出现障碍了?接着他又想,男女在感情上,是不是没有谁欺骗谁,也没有谁对谁错,只有谁更在乎谁?曾经在一起,那就是喜欢过,爱过,而没有了冲动,就像单单单说的那样,是不是没有感情了呢?那为什么又那么想见她呢?要不恰恰相反,因为更爱她,感情升华到最高境界了?多么奇怪,求解脱时,那么渴望心中的爱瞬间消散,从此了无牵挂,而现在,又是多么害怕感情消失。赵晓晨在不停追问中,既困惑又害怕。他好像明白了,单单单说,那个男人跟别的女人一点儿问题没有,跟她就是不行是怎么回事了,可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赵晓晨轻柔地搓洗着内裤,没注意到,单单单一条胳膊挡着前胸,另一只手抓着毛巾,挡在身体中心,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单单单说,你放下吧,我自己洗。赵晓晨吓了一跳。他抬起头,镜子里一片白光。他赶紧又低下头,眼前依然是单单单洁白婀娜的身体。赵晓晨慌乱地搓洗着手上的内裤,盯着手间泛着泡沫的黑色内裤说,马上就洗好了,你快去穿衣服,一会儿出去吃饭。
单单单表情沉静,背对着赵晓晨,从门口墙上摘下绿色带花纹的睡衣,转过身,很快从镜子里消失了。
三
雪花在眼前漫不经心地飞舞着。赵晓晨走几步,会忍不住侧脸看走在身边的单单单。单单单目视前方,表情宁静。赵晓晨除了看她的脸,还看她脖子上的米色围巾。围巾不算贵,买时有些犹豫,想不好单单单会不会喜欢,或者说,她围米色围巾是否合适。刚才在酒店,从衣柜里拿出来,单单单只是看了看。让她围上出门,她未予理睬。赵晓晨强行给她围上,发现米色围巾很适合她的白皮肤。赵晓晨说,你去照一下镜子。单单单站到卫生间的镜子前,摆弄着围巾,脸慢慢舒展开来。也许围巾的确让她喜欢,让她戴手套时,她没推辞。豹纹手套皮质和做工都不错。单单单能戴着自己买的围巾手套,跟自己走在一起,赵晓晨感到温暖。
肯德基店里已经亮起灯。赵晓晨想起来,上次他们走到这儿,单单单曾去店里找过厕所。赵晓晨吸着烟,拎着她的包等在门口。过了几分钟,单单单出来说,不上了,卫生间门口排着七八个人呢。他们只好走进一家商场,乘电梯到二楼。单单单去卫生间时,赵晓晨在商场里转了转,想给她买件衣服。当时单单单穿着紫色短衫,夜风中看上去有些单薄。可等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却说什么不让买。单单单说,我买衣服有些麻烦。过后赵晓晨才明白,单单单胸部饱满,一般的衣服根本系不上扣。
赵晓晨驻足往肯德基店里看,暖色调的灯光下,人不多。赵晓晨说,在这儿吃?他知道单单单喜欢吃炸鸡翅和汉堡。以前他出去买饭,买回来的是排骨米饭之类。单单单买过一次饭,是炸鸡翅和汉堡。赵晓晨对肉鸡毫无好感,多年一口不动。赵晓晨说,你怎么像小孩呢?单单单手上拿着炸鸡翅说,我爱吃,不好吃吗?不知道是否因为赵晓晨不吃肉鸡,单单单把背包往上背了背说,没胃口,走走再说吧。
雪突然大了起来,纷纷扬扬。天色更加昏暗。步行街两侧的店铺,灯光东一下西一下地亮起来。两排街灯如同两道闪电,从他们身后快速向远方亮了下去。
温柔朦胧的街灯下,赵晓晨耳边响起单单单的声音:牵着手,一起漫步在雪中,多好啊。他们曾经说好,等下雪时,一起去哪个县城或小镇待几天。商量这件事时,两个人满怀憧憬。单单单说,真希望现在就下雪,牵着手,一起漫步在雪中,多好啊。入冬的第一场雪终于降临,两个人却没法一起出行了。赵晓晨想,她还记得这个约定吗?好在上天可怜人,虽然没牵手,但是,不是正一起漫步在飞雪之中吗?
赵晓晨喉头发紧,眼睛发潮,他赶紧提口气,振作一下精神。然后堵到单单单身前,帮她把围巾裹到头上。单单单只露着鼻子眼睛。赵晓晨很想牵她的手。也许这时候,她需要我来牵手?而单单单的手却揣在黑色大衣兜里。赵晓晨只能和她并排往前走。
风雪之中,烤羊肉串的吆喝声似乎更加响亮。赵晓晨问单单单,想不想吃?单单单不吭声,不看他,而是看戴着白色小帽、站在店前卖力吆喝的新疆人。赵晓晨站在灯影下,买了两大串羊肉串。上次他们走到这儿,也买了两串,单单单付的钱,当时赵晓晨没零钱。花钱上,单单单说,每次见面的花销要两个人分担。赵晓晨赞赏她的建议,但是他想,怎么能让女人花钱呢?所以,他昨天特意去银行取出两万块钱,看天气预报说降温,又去商场给单单单买了围巾手套。上次两个人边走边吃羊肉串,当时比现在要晚一些,凉爽的秋风中,他们有些饿,吃得特别香。羊肉串的味道也确实不错。单单单手上拿着羊肉串说,真香。这次,她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根本没有接羊肉串的意思。赵晓晨把羊肉串举到她面前,好半天,她才犹豫着,把手从大衣兜里掏出来,把羊肉串接到戴着手套的手上。围着围巾,走在风雪中不方便吃,可能也是没胃口,单单单手上拿着羊肉串,并不吃。羊肉串凉了,还怎么吃呢?赵晓晨帮她把围巾往下拉了拉,她这才看似有些为难地吃了一口。谁也没再称赞羊肉串好吃,都没吃完,就随手扔进了街边的垃圾桶。
眼前飞舞的雪,看上去轻飘飘的。
挂在墙上的大屏电视,静默着。上次走到这儿,大屏幕正在直播中超联赛,许多人站在下面,仰着头看得正来劲。他们挤在人群中,看了一会儿球赛。后来单单单拉下赵晓晨说,走吧。挤出人群,赵晓晨说了几句有关看球的事。赵晓晨喜欢看足球。单单单说,等安好家,我陪你看吧。赵晓晨说,好啊,咱们一边看球,一边喝啤酒。单单单说,行,我给你炒俩菜,陪你喝,我少喝点儿行吧?有个热乎乎的小窝,一起生活,曾经是他们的共同理想。
赵晓晨停住了脚,仰脸看静默的大屏幕。单单单也抬头看。雪花扑在两个人的脸上。他们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想,怎么不打开让大家看呢?因为下雪,行人稀少,又看不太清楚,还是因为怕电视坏掉,又没有球赛呢?
他们走进十八街麻花专卖店,各种口味的麻花各买了两小根。又去买了一袋崩豆张。五颜六色的豆子混在一起,煞是好看。
他们站在滨江道尽头的街口,一起望着远处的灯火。风雪中,灯火一片朦胧。赵晓晨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单单单说,要不,吃火锅?单单单看看赵晓晨手上的两包东西,又向小街里看,小街深处灯火模糊。单单单想了想说,雪天吃火锅,也好。两个人拐进小街。进了饭馆,暖烘烘的热浪中,夹杂着羊肉的膻味。单单单脱下大衣,抖落雪花,把大衣搭到椅背上。赵晓晨好像怕冷,只是拍了拍肩头上的雪花。紫铜火锅架到炭火上,让人倍感温暖。还是点了两盘肥羊,肥牛和鱼丸各一盘,还有一些青菜和菌类。
火锅很快沸腾起来。赵晓晨往锅里放了一些肥羊肉。他端起白酒杯,碰一下单单单手上的啤酒杯。单单单曾说,她酒精过敏。上次来,赵晓晨喝的啤酒,喝到中途才给她倒了一杯,单单单说,不行,我真不能喝。赵晓晨说,你少喝点儿,能喝多少喝多少,喝不了我喝。结果单单单喝了少半杯。这次,赵晓晨直接给她倒上了啤酒。他在单单单博客好友的博客里看到,单单单不但跟人喝得满脸桃花,而且手上夹着烟。怎么会这样?赵晓晨难以置信。她原本就这样吗?赵晓晨心情复杂。单单单颠覆了在他心里的形象。赵晓晨端着白酒杯,跟单单单的啤酒杯碰一下说,谢谢你。单单单优雅地喝了一小口啤酒,手上端着杯说,已经来了,不用谢。赵晓晨喝了一大口白酒,把杯放到桌面上说,正因为你来了,所以谢谢你。单单单说,我也谢谢你。赵晓晨扫一眼搭在单单单身后椅背上的米色围巾。再看单单单,他好像从单单单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妩媚。
赵晓晨拿起筷子给单单单夹羊肉。单单单说,我自己来吧,你吃你的。赵晓晨说,嫌弃我?我这筷子还没用呢。单单单笑着,夹冒着热气的羊肉蘸调料,吃进嘴里。两个人没再称赞芝麻酱好吃。上次来,他们一再夸赞这店里的芝麻酱味道纯正。单单单说,等会儿问一下店家,芝麻酱在哪儿买的,什么牌,我买点儿回去吃火锅。他们吃得太高兴了,结完账就走了。单单单杳无音信后,赵晓晨既遗憾又后悔,他以为,单单单再也吃不上她喜欢的芝麻酱了。
赵晓晨一个劲跟单单单碰杯。他并不是想知道,单单单到底什么酒量。他再怎么频繁地与她碰杯,单单单都喝得很少,有时看上去,她好像只是沾沾嘴唇。这样,赵晓晨频繁与她碰杯,好像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多喝点儿酒。每次一起吃饭,赵晓晨都吃得很少,只是不停喝酒,劝单单单多吃点儿。赵晓晨说,你快多吃点儿吧,看你瘦的,狼见了都会掉眼泪。单单单脸上现了笑容,别光说我,你也吃啊。我没少吃啊,赵晓晨吃了一颗鱼丸。
似乎只要看着单单单,赵晓晨就什么都不用吃。他的心里全是单单单。两个月来,他焦躁地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转眼减掉二十斤,他有点儿害怕了。他想,一直这样瘦下去,还不得瘦骨嶙峋?他想,或许因为穿着羽绒服,单单单没注意到,我瘦了很多吧。
看着对面光彩照人、秀色可餐的单单单,赵晓晨在心里叹气。
赵晓晨想,怎么会那样诋毁她呢?伤害她的时候,幡然悔悟后,他觉得,自己就是魔鬼,居然说出那么难听恶毒的话,竟然把世上最无耻的话给了自己所热爱的女人。赵晓晨一想起那天晚上自己说的那些疯话,就会心痛不已。赵晓晨想,或许因为被那个女人伤得太深,我把对那个女人的怨恨和愤怒全发泄到单单单身上了?对那个女人,除了冷漠,倒是非常文明。让我深深陷进去,你一句没感情了,什么责任都没了,抽身走开没事儿了?让我安好地开始新生活,这难道不是你应该承担的责任吗?当时他只想惩罚单单单,心里的恶,膨胀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有时他也想,或许我品质本来就不好吧?而一想到那个女人对他所做的一切,他又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品德高尚的好青年。
以前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接受单单单爱别人,潜意识里,任何男人好像都是他的敌人,而现在,他看着对面漂亮的单单单,真希望天下所有的高富帅,都能喜欢她、爱她。希望她能爱上某个人,有着甜蜜的情感生活。心理发生逆转,是因为不再爱她了吗?
赵晓晨默默喝着酒,安静地看着热气对面的单单单。单单单的动作一直舒缓而优雅。偶尔,她会捞点儿菜放到他的碟子里。他盯着碟子里冒着热气的菜,看半天,才慢慢拿起筷子,夹一点儿放进嘴里。已经不知道吃进嘴里的是什么了。不等咽下嘴里的菜,他就再次端起了酒杯。甚至把酒杯攥在手里,像是舍不得放下。一杯白酒很快就喝没了。他想再倒一杯,单单单说,别喝白酒了,伤身体。她把啤酒瓶递给赵晓晨。赵晓晨知道,她是怕他喝多。赵晓晨又是多么想喝醉。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就能解脱了,接下来的夜晚,就会在不知不觉中过去。对于即将来临的夜晚,赵晓晨有些恐惧。有关他和单单单夜晚里的记忆,实在太多。赵晓晨想得挺好,只是单纯意义上和一个女人独处一室。他想,醉成一堆烂泥,多安全。可单单单却不让他喝白酒了。赵晓晨有些酒量,不喝白酒,怎么能迅速入醉呢?可白酒瓶已经被单单单攥在手里了。单单单说,你要对我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单单单的目光和语气非常严厉。赵晓晨感到无助而委屈。
走出小饭馆时,雪已经停了。
赵晓晨没有一点儿醉意,一点儿没有喝了酒的感觉。清冽的夜风一吹,似乎更加清醒了。两个人走在小街昏暗的路灯下。赵晓晨猛然想起来,上次他们走出饭馆,就在这条小街上,夜色中,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路人的目光下,他们亲吻了。那种甜蜜似乎还在唇边。当时单单单记不准方向,说走错路了。赵晓晨指着楼上的广告灯箱说,来的时候,不是冲着这个灯箱来的吗?单单单说,她在自己的城市,开车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她的车没装导航。单单单说,我是方向盲。赵晓晨抬起头,看那个广告灯箱,不知道单单单是否还记得上次的事?单单单双手插在大衣兜里,走在前面,一副清汤寡水的样子。赵晓晨停下来,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单单单回过身,望着赵晓晨说,怎么不走了?赵晓晨不说话。单单单抬头四下里看,看到了楼上的广告灯箱。她站在那儿,一直看着那个有关白酒的广告灯箱。赵晓晨走向她。单单单看看他,低下头,转身接着往前走。
出租车快到桥中间的时候,单单单突然对司机说,师傅,麻烦你停车。赵晓晨狐疑地看她。单单单不看他,车一停,她就打开车门下车了。赵晓晨慌忙付车费,然后拎着东西下车。
桥上车辆很少。单单单站在桥边,迎着风,望着海河两岸的灯火。雪后的江堤,树上的白雪映着灯光,江面的寒气在灯光中飘浮着。赵晓晨说,如同仙境。单单单沉默半天说,我在这儿上学的时候,晚上总和同学来这桥上散步。我们几个女生往往走到很晚,才回学校。
赵晓晨曾陪她回过母校。暑假没开学,傍晚,校园里非常冷清。赵晓晨陪她去教室和寝室楼转了转。单单单真是方向盲。教学楼下,她指着一扇朱红色的门说,我是一个人来学校报到的。开学不久,有一天上大课,下课后,我不知怎么落在了后面,可能上厕所了吧,等我从那个后门出来,发现同学们已经没了踪影,而我竟然找不到教室了,连哪个楼都记不得了,结果我搬着椅子,在楼下转半天,才找回教室。那时我们上大课得自己搬着椅子去。赵晓晨想象着,单单单吃力地搬着一张椅子,焦急地东张西望的样子,那一刻,她是多么彷徨无助。可惜那时候还没与她相遇。赵晓晨想,当时就没有人照顾她吗?当他们站到操场上,单单单告诉他,她那时气管炎很严重,最愁上体育课,跳远、跑百米、双杠、仰卧起坐等,曾经让她吃尽苦头。赵晓晨当时想,一定要好好对她。可他根本没做到。想起这些,赵晓晨还是感到心痛。单单单在他身边说,看,天津之眼。赵晓晨随她看远处由灯光形成的硕大眼睛,心想,偌大天津城上演的人间悲喜剧,都被它尽收眼底了吧?上次单单单来,晚上,他们坐船游海河,夜风习习,海河两岸灯火辉煌,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夜晚啊,那一切,同样没逃过天津之眼吧?赵晓晨心里猛然生出了悲凉。
浓浓的夜色下,桥上的风很大,因为喝了酒,赵晓晨倒也没觉得冷。他望着天津之眼说,我给你唱歌吧。有一次单单单来,在酒店,赵晓晨趴在她身前,给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当时是午夜,怕惊扰别人,他不敢放声唱。现在完全可以放开。赵晓晨手上拎着装有麻花和五彩豆子的方便袋,面对着海河,放声歌唱起来——
从那遥远海边 慢慢消失的你
本来模糊的脸 竟然慢慢清晰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
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
就让它随风飘远……
赵晓晨唱得高亢、投入而深情,万种滋味顷刻间涌上心头。说不好是难过,是悲凉,还是委屈,心里特别难受。他怕自己会突然哽咽,哪怕让单单单听出颤音,他都会尴尬,所以,他突然就住了声。而高亢悲凉的歌声依然在他心间回响着。面对冒着寒气的海河水,赵晓晨内心一片苍凉。愣愣地站了半天,情绪稳定一些后,赵晓晨说,怎么样,好听吧?他用的是欢快的语气。却没人回答他。他转过身,以为会看到单单单的侧脸,或许她已经被感动了,而身边根本没人。单单单双手抱着肩膀,已经走出去挺远了,远处桔子酒店的楼顶上,广告灯箱闪着蓝莹莹的光。
四
赵晓晨去走廊上接听女儿的电话,也就三四分钟,回到房间,床上居然只剩被子了。单单单刚才就在雪白的被子下面。赵晓晨脑袋轰的一声。除了门,再就窗能通到外面。赵晓晨拉开窗帘,窗帘后面没人。窗外,海河水反映的光,投在不远处的大楼外墙上,楼表面就像波光粼粼的游泳池。探身往楼下看,白色的街道上非常冷清。他原地转一圈,才想起卫生间。卫生间里挺暗。看到那个模糊的身影,赵晓晨缓缓吐出一口气。赵晓晨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单单单背对着他,好像在照镜子,可只有床头灯透过来的一丝光亮,又能照到什么呢?
安静与昏暗中,赵晓晨突然看到,坐便上铺着三段卫生纸。赵晓晨一下想到了外面的雪,以及冷飕飕的风。他仿佛看到,单单单孤身一人,哆哆嗦嗦在大街上四处找公共厕所。他好像听到单单单说,请问,哪里有卫生间?赵晓晨看看座便上的卫生纸,再看看那个沉默的背影,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如同水,从身体的各个部位往心窝的位置集中,好像瞬间就有了热度。——暖流的触动下,他的心就如同一颗苏醒的种子,悄然萌发。
单单单原本通过镜子在看他,看他向自己靠近,慌忙低下头。
赵晓晨弯下腰,从后面抱住了单单单。他感觉单单单的身体是僵硬的。他双手托抱着单单单大腿靠膝关节的内侧。单单单身体腾空,嘴里发出轻微的一声,像是叹息。赵晓晨不是像以往那样把她抱上床,而是双手托着她的双腿,挪到坐便器跟前——他半蹲着,将单单单的身体托举到坐便器上方。这一过程,单单单没反抗。赵晓晨很快感到有些吃不住劲。他稍稍直下身子,将重心转移到左腿上,腾出右手,刚摸到她的腰,手就被她抓住了。单单单的手汗津津的,力量挺大。赵晓晨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脸埋到单单单的脑后,用一只眼睛,通过旁边的镜子,看着单单单模糊不清的侧脸。
赵晓晨就那么半蹲着,扎着马步坚持着,好半天,单单单才推开他的手。单单单开始有所动作。又是半天,赵晓晨终于听到了涓细的水流声。静谧与昏暗中,水流声听上去非常悦耳,虽然被压抑着,断断续续,但对赵晓晨来说,就跟听山谷间的潺潺溪流声一样,他陶醉般闭上了眼睛。
很久之后,涓细的水流声终于彻底停止了。赵晓晨把单单单放下,转身出了卫生间。
从窗前的小圆桌上的方便袋里拿出一听啤酒,赵晓晨站到窗前打开,喝了一口。他的心跳得还是有些快。上楼前,他去小超市买了四听啤酒等食物。对他来说,啤酒就是精神食粮。他端着啤酒,望向窗外。海河水反映的光依然安静地投在不远处的大楼上,楼表面波光粼粼。他感觉手上还有单单单腿部皮肤的温度,前胸和腹部也热乎乎的。而鼻孔里,全是单单单头发上的香味。他感觉身体有些发飘,赶紧又喝了一口啤酒。
看得出来,单单单铺好卫生纸,已经坐上去过,很显然,没能解决问题。无论站蹲到坐便器沿上,这本身就相当危险,还是采用不雅的姿势,或者蹲到淋浴下面的下水口处,都不是她所希望的。有洁癖的女人,怎么会做那种事呢?而在自己托举的情况下,能方便出来,不得不说是奇迹。因为她信任我,或者说,她已经在接受我,还是因为实在憋不住了呢?从被控制的断断续续的水流声来看,她应该还不是特别急。能够相互配合,把问题解决掉,赵晓晨感到欣慰。
单单单在卫生间里待半天,终于出来时,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了。她转眼就爬上了床,迅速按灭她那侧的床头灯,钻进被窝,一下蒙上了头。赵晓晨看着她,觉得好笑,这样的年龄,她怎么还跟个害羞的少女似的?
只有靠窗这侧的床头灯还亮着,昏暗中,异常安静。赵晓晨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喝着啤酒。不仅仅是喝啤酒的声音,连自己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见。为尽量减少声音,他没动吃的东西。赵晓晨想,看你能在被子里憋多久。他想对单单单说,蒙头睡觉不好,可是,谁不知道蒙头睡觉不好呢?他稍稍调整一下坐姿,想起刚才跟女儿的通话。女儿在电话里说,爸爸,我妈妈给我买了新羽绒服,还有帽子手套。女儿说,我妈妈在等你呢,爸爸,你快回来吧。女儿稚气的声音,甜丝丝的,让他心里发痒,也让他惭愧。他把手机静音了,女儿和父母已经打了十几遍电话。可是,他实在不想再见那个女人。事情过去这么久,他反而担心,一旦面对那个女人,自己会非常不文明。那个女人谈不上漂亮,戴着眼镜,倒也文雅。可在参加完教师培训班,回到家,她所做的不是诉说如何惦念家里,诉说想念之类,而是急不可待地拆散家庭。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个叫单单单的女人。培训班不过半个月,那个女人竟然为一个认识半个月的男人跟他摊牌,态度异常坚决。那个女人说,我什么条件都答应你,所有一切全归你。赵晓晨哭笑不得,他冷冰冰地问那个女人,你们,真的才认识半个月?赵晓晨打断那个女人对那个男人的称赞说,所有一切全归我,包括女儿?就是从那一刻起,赵晓晨对那个女人充满了厌恶。他无法理解和相信,自己居然会跟那样一个无耻的女人生活了五六年。认识单单单以后,他才对那个女人多少理解了一些。单单单也让他疯狂。赵晓晨想,感情来袭,难道真就控制不了?现在,那个消失两年多的女人,突然跑去向女儿示好,她想干什么?她想抢女儿,还是遇到了麻烦?赵晓晨无论如何不相信,那个女人只是出于对女儿的爱。当女儿欢快地说,爸爸,我让妈妈跟你说话,赵晓晨仿佛看到了女儿天真可爱的脸,可他不得不迅速掐掉电话,并关机。他不想再跟那个女人有丝毫瓜葛,不想听到那个女人说的任何字,哪怕从她嘴里发出的任何一种声音。
赵晓晨手里攥着啤酒,喝了一口,不得不考虑自身处境。一是上床,离单单单远一点儿躺下,与她身体保持距离,一颠一倒也行。尽管有可能睡不着,但毕竟躺在床上。二是委屈自己,躺到地毯上,虽然地毯既脏又凉,但也躺下了。门廊那边的衣柜里,有毛毯之类。第三种是另开房间,可那样,视线里就没有单单单了。最后一种就是这么坐一晚上。他情愿在这房间里受罪,也不愿回家面对那个曾把他揉碎、捣烂的女人。
以前和单单单躺在床上,赵晓晨总是睡不着,看着单单单睡着后,他一动不敢动,不敢碰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有一次单单单睡着后不久,做噩梦,嘴里发出惊恐的声音,他赶紧把处在痛苦中的单单单叫醒。他还发现,单单单睡着后,双手总是举过头顶,一副投降状。所以,他一边喝啤酒,一边盼着单单单能快点把头露出来,哪怕只露出鼻孔。而她双手举到头顶两侧的话,就说明,她已经睡着了。
在赵晓晨的期待中,单单单终于掀开了被子。赵晓晨忍不住想笑。单单单倒是平静,她说,我想喝点儿水。
赵晓晨忍住笑,从方便袋里拿出一瓶“营养快线”。他知道单单单喜欢喝这种东西,买啤酒时特意给她买了一瓶。上次单单单回去,在候车室,他就给她买过。当他们系完鞋带,站在队伍里,等待检票进站时,单单单把手上的“营养快线”递给他,让他打开。赵晓晨打开后,单单单喝了一小口。不知道因为单单单嘴角沾着一点儿白色的奶,还是因为前面已经开始检票,队伍在缓慢向前移动,单单单马上就要上车离开,或者别的什么,赵晓晨猛然就抱住了她,并迅速吻上她。单单单手上拿着“营养快线”,先是瞪着眼睛,任他亲吻,发现周围的人在盯着他们看,她赶紧闭上了眼睛。松开单单单,赵晓晨发现,他和单单单周围已经腾出了很大的空间,近前的人都背对着他们,稍远一点儿的,则好奇地盯着他们看。单单单脸都红了,慢慢把脸躲到他的胸前。赵晓晨从没有过如此惊世之举,这似乎说明,他对单单单的感情,已经泛滥到无法控制了……
赵晓晨扭开瓶盖,绕到单单单那侧,把“营养快线”递给她。单单单靠着床头喝“营养快线”时,赵晓晨按亮了被她按灭的床头灯。
淡粉色的灯光打在喝东西女人的右脸上,那半边脸是红色的,点缀着几个鲜艳的斑块。赵晓晨一阵恍惚。他赶紧侧过身看她。单单单整个脸,红红的,浮肿着,看上去很不协调,让人觉得别扭而陌生。赵晓晨差点儿叫起来,这是单单单吗?
单单单把饮料从嘴上拿开,盯着赵晓晨问,怎么了?
赵晓晨盯着单单单的脸说,你,没事儿吧?
单单单本能地摸脸,没事啊,怎么这样看我?
赵晓晨盯着她说,你没什么,感觉吗?
单单单眨眨眼睛,摸着脸说,没什么啊。停了一下又说,好像,脸有点儿热,胀乎乎的,是不是喝多了?说话间,她的脸好像又红了几分,紫色的斑块似乎更加突显了。
赵晓晨慌忙从单单单手上拿下“营养快线”,把她拉出被窝,拽进卫生间。
灯光下,单单单一边通过镜子看自己的脸,一边贴近镜子,很显然,她也被自己的样子吓到了。她把额头的头发往后捋,露出整张脸,脸几乎要贴到镜子上了。她的脸红红的,点缀着紫色斑块。赵晓晨一下看到,单单单的手和小臂也是红的,也有紫色斑块。赵晓晨赶紧把手上的“营养快线”放到洗面池边上,一把撸起她的睡衣袖子,她的整条胳膊都红了。他又慌乱地掀开她身上的睡衣,单单单袒露的肚皮,以及腿上,凡是裸露的皮肤,全是红中带着紫色的斑块。单单单低头看自己的前胸,又左右看看,惊恐地问,怎么回事,我这是怎么了?赵晓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单单单慢慢抬起头,灯光下,盯住赵晓晨说,你在饮料里放什么了?
赵晓晨愣住了。不止这句话让他感到冷,面前的整个人,瞬间已经冰冷起来,寒气逼人。
赵晓晨想伸手握她的手,单单单快速躲开,别碰我,滚开!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我弄成这样?单单单绷紧了身体。
赵晓晨像是没听懂单单单的话。片刻之后,他伸手拿起“营养快线”,从裤兜里摸出瓶盖,扭到瓶子上,然后把瓶子倒过来,瓶子里的液体丝毫没有溢出。赵晓晨在单单单面前打开的瓶盖,既然没漏,就说明没往饮料里加东西。
单单单还是冷冷地看着他。
赵晓晨又迅速扭开瓶盖,举起饮料,喝下一大口。赵晓晨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单单单冷漠而充满敌意的眼睛。
单单单躲开他的目光,对着镜子摸脸。她的脸,就像气吹的一样,好像又大了一圈。眼皮和嘴唇明显增厚。明显增厚的眼皮,向下耷拉着。单单单像是一下步入了暮年。
赵晓晨站在单单单身后的灯影里,使了半天劲,终于说出一句话:饮料里,我只放了,无限的热爱。
五
赵晓晨托抱着单单单冲出酒店,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单单单已经不能说话了。赵晓晨感到,怀里的单单单身子软软的,越来越沉。再看她的脸,泛着一层红光,皮肤像是薄了,好像用手指轻轻一捅,就会挣破。眼皮和嘴唇反倒严重增厚。整张脸已经变形到了无法辨认的程度。白皙漂亮的手,已形同馒头,好像明显变短了。赵晓晨像是抱着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单单单曾问他,要是当时我在你身边,你会不会杀了我?这是羞辱她之后的一天晚上,两个人通电话时,单单单提出的问题。赵晓晨想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即使他手上拿着刀,真面对她,也会立刻扔掉,或者捅向自己。把刀扔掉的话,他会抱住单单单,像个孩子一样痛哭。而刀捅进自己身体,他想,一定会感到畅快。
但又不得不承认,他曾经恨过她,恨到想让她死。
此刻,单单单真要死了。赵晓晨忍不住地叫着单单单,唯恐她睡着,再也醒不过来。单单单没有任何反应。赵晓晨轻轻拍着她严重变形的脸,不停地催促司机。老司机不吭声,沉稳地开着车,路况挺熟,几分钟就把车开到了医院。赵晓晨慌里慌张地掏钱时,司机喊,还什么钱不钱的,快抱她跑!司机帮忙把单单单从车里弄出来,赵晓晨托抱着她,冷风中,跌跌撞撞地冲向楼门。司机帮他推开门,他抱着单单单闯进大厅,立刻疯狂地叫喊起来,大夫,大夫,快救救她,救命啊。他的呼喊声撕心裂肺,在沉寂的一楼大厅里回响。
把单单单放到急救室的床上,赵晓晨慌忙从怀里抽出两沓钱,带着喘息声冲医生喊,我有钱,我有钱,大夫大夫,你们快救她。赵晓晨的喊声,慌张中带着哽咽。他从银行取出两万块钱,是想跟单单单一起消费,想一起好好玩玩,他不知道,这次分别后,是不是还有机会见到单单单。他把钱塞到一个年轻医生的手里,回身抓住单单单的手,看着年长的医生给她输上氧气。单单单一动不动,完全休克。年长的大夫有点儿费劲地扒开她厚重的眼皮,看一下说,你快出去,别在这碍事。年轻大夫把钱塞回给赵晓晨。赵晓晨手上紧紧攥着钱,被一个女护士生硬地推出了急救室。
赵晓晨跑去办理完手续,回到急救室门口,贴着急救室对面的墙,慢慢滑坐到了地上。坐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对面紧闭的急救室的门,心里忽然一下空空荡荡的了。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坐在冰冷的地上,已经泪流满面。他感到浑身无力,靠坐在墙边,悔恨迅速爬满心头。再想正在抢救的单单单,她是那么年轻漂亮,什么地方都那么好,没有一点儿缺点,完美无瑕。她笑的时候,多么灿烂欢快;落泪时,又是多么楚楚动人。难道她的生命,就要在这个初冬的夜晚戛然而止吗?他死死盯着急救中三个字,还是无法知道里面什么状况。他情愿用自己的生命来挽救单单单。他希望单单单能活着,开心地活着。一直以来,总是让她不高兴,像个孩子一样惹她生气,让她伤心,而她呢,又给过他多少快乐?赵晓晨痛悔不已,不管不顾,把鼻涕眼泪抹在了羽绒服的袖口上。
急救灯终于一下子灭了。急救室的门打开的刹那,赵晓晨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从地上爬起来的过程中,他一直盯着走出来的医护人员,在他们疲倦的脸上寻求着答案。一些影视剧镜头在他脑海里闪现着。
看到躺在推车上的单单单,赵晓晨似乎才有了呼吸。他打量着单单单,低沉地叫了一声,单单!单单单闭着眼睛。赵晓晨心里发堵,眼睛瞬间湿润了。女护士说,她睡着了。要是再晚来一会儿,哪怕五分钟,她就完了。
赵晓晨一直坐在病床前,一直盯着单单单的脸。一个多小时后,单单单醒了。她的眼睛看上去,只是一条细线。嘴唇夸张地噘着,像在跟谁赌气。赵晓晨拿来尿盆,单单单方便完,然后背对着他躺下,很快又睡着了。单单单始终没看赵晓晨。赵晓晨倒掉尿盆,回到病房,坐到单单单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一直盯着她的脸。单单单的脸是在赵晓晨的严重关注下,一点儿一点儿恢复过来的。单单单的脸有了原来的单单单的模样时,赵晓晨似乎才想起她原来的模样,才想起她活生生,面带微笑,站在自己面前时的样子。赵晓晨感觉,他和单单单好像重新活了一回。他终于没能忍住,轻轻掀开被子,偷偷看了单单单受过伤的膝盖……
太阳冉冉升起,灿烂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单单单的脸上。单单单慢慢睁开眼,看到身前的赵晓晨,又把眼睛闭上了。
赵晓晨买来炸鸡翅、汉堡和小米粥。赵晓晨喂单单单喝粥。单单单喝了一点儿粥,躲开赵晓晨递来的粥匙说,你去酒店,把我的衣服拿来吧。
赵晓晨出了医院,先去给单单单买了一张卧铺票,又去给她买了芝麻酱。回到酒店,捧着单单单的衣服,闻着衣服上的气息,赵晓晨想,如果当时先给她换好衣服,再等救护车赶来,拉去医院,肯定不是五分钟能完成的事。当时,单单单根本不让他近身。那时候的单单单,眼神冷漠而警惕,赵晓晨的任何举动,都会遭到她的誓死抵抗。
单单单换穿上衣服,看到一个熟悉的单单单,赵晓晨心里踏实了一些。他给单单单戴上手套,围好围巾,两个人出了医院。坐上出租车以后,赵晓晨说,你想去北宁公园看看吗?上次单单单要去北宁公园,她说大学四年,她去得最多的就是北宁公园。可他们没去成。他们说好下次一定去。单单单说,再来我会带相机,拍点儿照片。单单单喜欢拍照,对北宁公园似乎无限向往。可现在,她却转头看向车窗外。她的右脸有着一丝红润,鼻尖上闪着亮光。赵晓晨依然觉得,昨晚好像一个梦境。现在他也说不好,单单单到底吃什么过敏了。医生只说食物中毒。医生说,大家都吃鱼,可有的人,不用说河豚,就是平常的鱼,筷子沾上点儿鱼汤,舔一下都要命。喝了酒,毒性发作当然快。赵晓晨想,应该是火锅惹的祸。谁能说清,火锅里到底有什么。如果不是听了医生的解释,单单单会相信我吗?可怕的是,如果不听她劝阻,喝醉的话,将是什么后果呢?她躺下后,我另开了房间,或者回家见女儿和那个女人,哪怕她没渴,蒙着头睡过去,那么,她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吗?
回到酒店,赵晓晨要换房间,单单单说,让我再在这床上躺会儿吧。单单单直接爬上床。赵晓晨感到疲惫,又似胆怯,他站在床前,看着单单单。单单单躺在床上,望着赵晓晨,拍了拍另一只雪白的枕头。
赵晓晨同样穿着衣服,躺到单单单对面。单单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半天,轻轻闭上了眼睛。赵晓晨只好把眼睛也闭上。困和累的夹击下,单单单的脸,在赵晓晨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赵晓晨看到,一列红色的火车,夜色中,徐徐停在了站台边,他提着单单单的提包,拿着东西,把单单单送上车。他回到站台上,看着车里的单单单。单单单站到车窗前,把双手按到车窗玻璃上。赵晓晨像是听到了单单单的召唤,他把手按到她的手形上。隔着车窗玻璃,他无法感受到单单单手上的温度。列车起动,他跟着列车跑了一段,被无情地抛在了站台上。羽绒服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望着远去的列车赶紧接听。单单单说,你得好好吃饭,不能再瘦下去了。赵晓晨沉默。单单单接着说,你年假没休吧?我回去就申请休年假,你也休吧,一起去哪儿住几天。对了,去你老家吧。喂,你在听吗?赵晓晨哽咽着,说不出来话。单单单说,对不起,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我是那个男人的前妻,晓晨,你听明白了吗?赵晓晨使劲眨眼睛,他听到电话那头,单单单已经哭起来了。
赵晓晨的眼前又飘起了雪花。远处,红色的列车慢慢隐没在风雪交加的夜色之中。
⊙ 曹 永·我热爱这片土地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