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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9-14徐佳贵

青年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将军

⊙ 文 / 徐佳贵

⊙ 文 / 徐佳贵

徐佳贵:一九八六年生,复旦大学历史系在读博士生,主攻中国近代思想文化史。由于专业习惯影响,喜以历史阑入小说。首次在本刊发表小说。

当脚下的黄叶腐烂在土里的时候,我最后望了一眼那面旗帜。旗子还在树顶飘啊飘的,发出呜呜噜噜的响声。太阳下山了,巍峨的辕门出现在它身后,接着是整支的征讨大军。过了这么些年,我好歹修复了关于这片戈壁的记忆,眼见着就要回到当初那支影影绰绰的队伍中去了。

回去以后,旗子看不清了,黑幕降临了,我跟着这支潦倒的队伍,跋涉到了戈壁边缘,然后一切就在那个寻常的夜晚零零碎碎地开始了。穿过那道门,我叫醒了将军,呈上业已校正的奏报清稿,请示终审意见。我说大军的粮饷断了半月了,自相残杀了几回后,剩下的人连叛乱的力气也没有了。可将军只是仰天打了个哈哈,望着天空一阵,却见一只秃鹫蓦地从半空扑下来,将军立刻搭箭在弦上,射出的箭扎在了门梁上,众人追赶秃鹫不及,目送它昂着脑袋,渐行渐远。有人伺候将军睡下。一个时辰内,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后把梦中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了我们。没想到,刚才的一幕竟是一个吉兆,至少将军的口吻是坚定的,这下我们总算明白,该去哪里寻找扭转乾坤的法门了。

粮草是给柔然人截获了,这只秃鹫就是他们不小心放出来的。是的,伴着昂扬的语调,撕碎的纸片飞了起来,一块湿巾粘住了将军的额头,几案底下探出一条粗短的胳膊,再是一句咬牙切齿地告白:“知道吗?它是通灵的,它是通灵的,连我该派谁去执行这项任务,都代为考虑周全了——”

我想告诉他,底下人老早听说那些柔然人已迁走了,不在这里转悠了,可参照适才的反应,我也懒得再跟他实话实说了。算起来,将军走马上任才几个月,一直找不见猎物的踪影,这和他一贯的勃勃雄心是格格不入的。他不愿理睬一种可能的解释是,自己的前任已将敌人砍杀得差不多了;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凭借无中生有的勇气与若有似无的智慧,在任上搞出点新的业绩。他不断告诫我们、告诫自己,柔然人依旧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成群结队,纵酒欢歌;他的情绪仿佛疟疾似的感染了全体官兵,惹得送上来的线报也一样忽冷忽热,可几个月飞逝而去,仍旧一无所获。最后我们听说,后方调配不出补给了,或者那些同僚存心要把我们饿死在这里了。我眼前升起了一股白烟,差不多什么也看不见了。缓过神来,却见一张潦草的名单遮住了我的半张脸,背面映出了将军那双独狼似的眼睛。这双眼睛里塞满了困窘而疯狂的各种情感,这下我弄清楚了,这张纸上描着的头一个名字,除我之外便不会有别的可能了。

事已至此,我也只好感动得说不出话了。

就这样,我和另几个被选中的健儿收拾行装,一个时辰后在营外集合,踏上了直达戈壁深处的旅程。将军亲自出营送行,敬祝我们尽快找到那个契合梦境的地方,在那里,一行人将遭遇柔然主力,之后回来报信的自然飞黄腾达,回不来的也会给他安排进边防报告里最醒目的位置,成为举国膜拜的不朽英灵。泪水跟着洒落到容器里面,迎风发出铮铮的脆响。酒精流遍了我的身体,随后是一片杯碗碎到石头上的声音。奔出军营,银色的星河自天边直垂下来,浇到了我们头上。对的,没有人再感迟疑,我们只是加大了鞭打的力度,祈愿河的冰凉冻住马蹄之前,能让我们走得够远,覆亡得足够壮烈。

路上,我们连走错路的牧民也没见到一个;这片不毛之地令人生畏,却也叫我们一时心荡神驰,一种豪迈的憧憬随之萌生。怎奈,一场沙暴在日出前后袭击了队伍,尘埃落定,半数随从已然杳无踪影。剩下的马匹中了日光的毒,跟着累倒了,留不住它们,我们只得生把火分了马肉,先行一顿饱食。当天晚上,有两人上吐下泻,到早晨就脱尽了水,成了两具干尸。最后,我唯一的手下抽出配刀,和我争夺别在腰间的一只水囊,结果水泼在了他肚皮上,他一个撤步,整个人陷进了流沙里,象征性地往上吹了几个泡泡,便再也爬不出来了。

幻觉粉碎,干净利落。没有口粮,没有同伴,我一个人又往前走了约莫两三里路。我明白失败已是迟早的事,可我却说不出任何理由地告诉自己,某种不明所以的希望就在坐实绝望的前一刻,能否坚持到那个关头,就要看我的运势了。于是乎,在冥神照临的刹那,我前方出现了一片绿洲,绿洲迅即萎缩,缩到刚好嵌进我的视界里,却没有彻底消失。那不光是草,还有树,树上嵌着一对眼睛,刺穿了一切魔障,亮着两块眼白对着我看。良久,我才确定那是人的眼睛,眼睛里没有瞳仁,底下深色的胴体像是临时垒起的锅灶,两腿插进地里,一直没到了膝盖,可脸上却瞧不见任何痛苦的表情。

我不敢相信自己已经获救;我反倒有些怕,怕自己死得更为不堪。缓缓靠近他,手搭住他前额,熟悉的热度,方才意识到这树这人全都不是海市蜃楼。打量一阵,他也不像是战场另一头常见的那种人,稀疏的发式油光锃亮,却透着几分素昧平生的落寞。他身后这棵树,相形之下要远为真实,只是同样辨不清来路。论叶形,有点胡杨的模样,可胡杨通常不应长得如此茂盛;腰身近于古榕,但那种植物根本就不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荒漠中。还有纤细如发的触须,我在南方流浪那会儿,见过各种蜷曲潮湿的藤蔓,可它们至少不会自树梢直透进某个人的脊梁,和皮肤浑然一体。这人与树休戚与共,眼皮不时要眨一下,鼻子底下始终有暖烘烘的气流。我揉揉他的耳垂,他一扭脖子,说不出一句话。无奈之下,我只得凑近他的膝,用中原口吻问候一声:“是柔然人吗?”

没有应答。确实,他不像柔然人,可也更不像中原人,所以这话他是绝没有可能听懂的。于是我换了一种语言——蹩脚的柔然语——重复一句:“是柔然人吗?”这回他明白了,然而只是摇头,闭上了亮得吓人的眼睛,深色的体肤自卫似的皱成一团。我只得掰下一根树枝,递到他手上,他接过去开始画画儿。枝头东一敲西一点,留下一串破碎的符号,我搞不明白画的意思。他忙了一会儿,意识到我的无知,便又把枯枝丢开,叹一口气,自此缄默不语。

我饿极了,实在饿极了。呆傻一阵,便用柔然语问他有没有吃的。这句话我没有派上用场好久了,因为显而易见,以往碰见异族军民,是绝无可能套这种近乎的。于是我怀疑自己发错了某个词的音,或者语序不可原谅地颠倒了,那人始终没有开口的迹象,只是闭目养神。我拿出最后一点勇气,从鞘里抽出刀来,啐一口水,直插进他的牙缝里。我撬开了他的嘴巴,一团搞不清是手帕还是皮革的东西探出头来,怎么也扯不掉,我恍然醒悟,那是多年以前的玩意儿,经过天长日久的浸泡化合,已经与舌根粘在一起,彻底不能分离了。

继续滥用蛮力,只能伤了这个哑巴的性命,因此我收回了手,告诉自己这人确无反抗能力,即便是纯正的柔然血统,也无法对我构成一星半点的威胁。他只是一个过客,突然被这棵神树缠住了身子,在事实上成为敌军最好的诱饵。想到这儿,我心里好歹舒畅一点了;紧接着一种更为热切的假设顺着脊梁透了上来,融化了开始有些僵硬的四肢。我游目四顾,发觉此处与将军的梦境真的颇为神似。这里是打埋伏的好所在——虽然我绕树三匝,还是没能见着半个骑兵的踪影。我的刀插到树干上,几行透明的汁液循着纹路流下来,润湿了发颤的指尖。张嘴舔几下,先是一阵甘甜,旋即整个人成了一团火焰。我围着树干又蹦又跳,试图排遣陡然注入身体里的能量。可焰苗仍在升腾,我的脚步一经迈出便无法止息。这下我确认那些钻进脊背的藤条是什么用的了,它能不可思议地袪阴还阳,起死回生。——尽管在多数情况下,它也仅仅是让人饱食终日,再循着一些看得见看不见的管道缓缓排出来罢了。

跑跳了上百圈后,眼见夕阳西下,我也有些疲了。手指一弹吸管,韧性十足,不像立马要断的样子。当然,如果我使劲掰它,该是能拔下来的,只不过那样一来,这个哑巴估计就活不成了。他是我唯一可以引为同类的对象,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为将军尽忠的热忱仍在隐隐作痛,可生的激情已自心底一点点渗出,将它稀释得淡了。在黑暗中,我听见他调匀的呼吸声,焦躁的情绪便收住了肆虐的脚步。这片戈壁中唯一的绿地还在生长,伸出修长的枝蔓,裹住了我的腰身。月亮的清辉洒在脸上,鸟儿列着稀疏的队形,从它的圆心缓缓经过。我挣扎一会儿,便顺从地倒在它怀里,端正了姿势,很快失去意识,无比香甜地睡着了。

醒来以后,藤条已自行收了回去,脊背完好无损。可是,我动了动嘴皮,却发觉说话有些不利索了。我以为那是方才汁液的副作用,可忍饥挨饿了几日,情况依旧没有改观。许是因为这个唯一的伙伴又瞎又哑,我的某些功能自然而然地退化了。他还会在每天午后摸到那条枯枝,在地上描几行图案,但一无所知的我在这方面没有任何进益,只能在舐尽树皮上的精华后,将这些符文重新用脚踏平。每天,我们重复着同样的游戏,哑巴始终没有抱怨,表现出了令人不解的耐心。某天他用力过猛,枯枝断了,他便没捡起来,黝黑的面皮露出颓败的底色,从此不再对我的表演流露半点兴趣。

金乌西沉,墨色的袈裟盖住了臂膀,他成了一尊雕像,一尊其他生灵可以视若无睹的雕像。他的身下像是连着几条管道,排泄物顺着坑道滑下去,在地底消失得无影无踪。每到这时节,我总要捂着鼻子悻悻走开,可是时间长了,我竟也习惯了,只是仿佛欣赏一篇碑铭似的看着他,看他不厌其烦地趋于静止,默念着有关存在的各种初始含义。柔然主力不会来了,也许是他们只见到一个中原人上钩,业已懒得打草惊蛇了。我的任务像是再没有完成的可能了,可我还活得好好的,每日耗散着主动外溢的精力,尽管身体依旧强健,却没有任何以此换取荣耀的希望。荒漠里艰难过活的生灵们,偶尔还会变成捕杀的对象;可没有足够的弓矢,没有超凡的热情,神树的施与已经把我喂饱了,我也感觉不到多少特地奔赴原野中央悠游一番的快感了。树干上越发密集的伤口,分泌出越发无谓的时光,到这一步我才算明白,被意外拉长的人的生命,只能等同于全无解脱感的死亡。

——嗯,尽管觉得不甚恰当,可我的孤寂到底是日甚一日地发作了。由朝至暮陪伴我的是一个全无用处的香饵,我没必要害他,可也总要做点什么,以表明自己不是只有等死一种出路。许多天的某天,我终于爬上树梢,扯断了一条触须,那人在底下哆嗦一会儿,倒也没能全力表示抗议。整片绿地尽收眼底,原来它是那么的促狭不安,我的到来加剧了它对于命运的焦虑,如此看来,该是我下定决心,收拾行装同它道一声永别的时候了。

当然,这也是一种试探,看得出哑巴没有法子留我,也没有打算刻意留我。于是我照着既定方案,取出枯瘪已久的水囊,让汁液循着针管,一点一滴挤了进去。从清晨到黄昏,皮囊才有些鼓胀起来。听得声响,哑巴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点一点头。我把水囊别回腰间,爬下树梢,对着它的背影深鞠一躬。我要离开这座孤岛,在周遭寻找合乎梦境的所在。尽管在那儿我将遇上敌军主力,可趁着机能没有完全退化厮杀一场,总也好过这般在此浪掷光阴。

这样想着,我上路了。月明风清,我开始在夜幕下小跑,忘却了那几个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只剩下专属于自己的温凉情感。曾经的负担不再成为负担,我腰间的行囊也变得越来越轻。我爬过一个又一个山坡,只看到千篇一律的岩层与黄沙。秃鹫惊惶地自头顶掠过,丢下几个干燥欲裂的眼神。它再次撕碎了我的幻觉,然后黑夜消失了,代替它的是洁净如洗的蓝天;蓝天消失了,吞噬它的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沙暴,它埋住了我的半个身体,直至下一个烈日自天边准时升起。在阳光的威胁下,我忙不迭地爬出沙堆,发觉水囊瘪着肚子平躺在沙砾边缘,里面的精华业已流散得一干二净。我告诉自己,自己迟早是要经历这一幕的,可当考验真的降临,恐惧仍会透肤彻骨,搅得整个人方寸大乱。良久,我卑怯地投降了,仿佛一位顿悟不久的沙门似的双手触地,循着脚印爬了回去。那人还在树下死气沉沉地打坐,脑袋陡然一震,像是在欢迎故人归来。看来,我真的只能属于这里了,要与这棵神树合为一体了。我张开灼烫发泡的手,匍匐到他膝前,仰望蓝天白云间那张岿然不动的脸孔,终于从中嗅出了几分类于不朽的气味。

树干上的伤口已愈合,我把行囊拴在腰上,在树下跑了几圈,便又双膝一屈,睡过去了。接着,我醒来了,整个世界就像遭遇了一场千载不遇的霜冻那样,凝固了。我记不得日子是怎样飞沙走石似的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见有任何人光临此地,无论是来历不明的强人,还是柔然骑兵,抑或将军属下的中原健儿,我连着这份荒谬绝伦的永恒被世界遗忘了。不过,再换个角度想想,另一种说法也是对的,那就是我同样把整个世界忘得一干二净了。我不再关心生命之树的来历,不再关心他的来历,也不再关心自己的来历。我只为活而亢奋地活着,甚至连年龄也变得无关紧要,靠着一天比一天适量的施舍,在他周身忘情飞跑,偶尔奔向近处的戈壁,体验荒漠的宽广无垠,以及宽广背后更为宽广的空虚与疲倦。有三千多天,我没有睬过他的身体,也不再对他亘古不变的姿势感到困惑不解。这幅细水长流的画面终于成了我新的常识,而每当将军那焦灼的眼神再度浮现于心的时候,我已不明白他要表达些什么情绪,那些方正的字我再也没有力气听懂,只剩下若干破碎的音节,好似枯叶一样掠过耳朵,被风吹得拐了几个弯,化入褐色的背景中,再后,彻底不见了。

寒来暑往,秋去春来。生命之树难以免俗地顺应时令变化,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可它的胸怀总是生机盎然的,对于人的热情也从没有消退的迹象。它帮着我,帮我变成了同他一样的哑巴,分享到了一种缄默者独有的快乐。可是,我的眼睛却没能像他那样瞎掉,即便往眼窝里倒再多汁水也没有用。一潭死水的日子差不多没有尽头了,我的双臂长得像藤蔓一样坚韧,头发像毡毯一般厚实,可终究无人鉴赏,意兴阑珊。一个不是尾声的尾声探出头来,我想我快要等不及了。静默的白天后,照例是一个河汉清浅的夜晚,所幸在这个夜晚宣告结束时,如我所愿,世界开始了某种改变,某种触及根本的改变。

当时,晨曦落在那个哑巴肩上,他的面色衬着树干的阴影,开始变得晦暗了。稀疏的头发夹着叶片飘飞在空气中,末了往下,消散在座位底下深不见底的坑道里。我能听见,触须中的液体也淌得越发慢了,像是一下黏稠起来似的;自树干冒出来的汁水也变得出奇苦涩,我刚咽下一口,便尝出了类于胆汁的味道,只能连呕带抠,瞬间吐得干干净净。气味飘进他的鼻孔,他觉出了异状,于是破天荒地把手举过脖颈,直伸进了耳朵,再又伸进嘴巴。他掏出几颗锈蚀发黑的牙,皱纹一下从眼角扩散到了整张脸,脸上的油光仿佛年久失修的墙垣似的剥落下来,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他直起身,颤巍巍地掰下一根枯枝,又在地上描起了图案。我不曾见他在一个半天的时间里描出过这么多图案,我惶惑地窥视他的眼睛,却见两行红色的东西从他眼白里迸射出来,凭着一种素昧平生的方式,勾起了我忘怀已久的回忆。我捏紧他脊梁上的触须,扯了一把,不见回光返照。他的眼睛仿佛午前的月亮似的熄灭了,剩下一团云翳,密实得叫人透不过气来。他的身子又往里陷了一点,我把指头探到他鼻子底下。这回没有疑问了:是他的大限到了。关于他的所有疑问到底随他一同消散了,他不是柔然武士,不是中原健儿,不是你我熟知的任何一类人,而是专属于他自己的无名精魂。现在的他跨越了阴阳界,带走了自然的垂怜,留下这副烂摊子,也只有靠我来从头一点点收拾了。

我拾起地上的几根灰发,记忆循着它的线条,倒灌回了我的心海。我这么多年什么都没等到,什么都没能争取到,直到他撒手人寰,也不见一人一兽光临我们创设的安息之地。眼下是最后机会了,我抽出那柄快要锈住的腰刀,一点点锯断哑巴背上的藤蔓,屏住呼吸,将他抬离了原先的那座孤岛。果然,他的座位底下露出一组盘根错节的管道,连着硕大的根须,他的膝前却只有两个浅坑,他的脚板连着小腿断进了沙土里,伤口业已愈合,就像从没有长出过什么似的,圆润如初。

思忖良久,我放下他的遗体,确定这里只剩下我一人了。回望一眼那株巍峨的树,流满胆汁的枝干逐渐溃烂,看来它也完成了它的使命,不再是我的生命之源了。衰老的苦楚势不可当地漫过堤坝,浇得我无处藏身,直至最初的热望在最后一刻唤醒了神智,一个折中的点子才自心底里升了上来,令我全身一阵清凉,旋即是求之不得的解脱。在它的指引下,我行动起来,把切下来的藤蔓逐条捋顺,将十来根拧成一条绳子,剩下最短的两根废料,将两端使劲捆牢。绳子一头往里曲成环状,另一头抛过树梢,两手同时拽了几下,确定它已达到可堪忍受的最大强度。我重新抬起尸身,把脑袋套进环里,扯动绳的另一端,吊它升到了最高处。绳子绕着树干转了两圈,落下一个死结,我松开双手,拍了拍手,大功告成。眼前还有绿意,绿意还在缓步收缩,枝叶早已稀疏,然而一道激流已自胸腔适时地倒涌上来,和着久违的甜味,让我禁不住泪流满面。

是了,万事都了结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将军的雄心连着肉身早已不在了,柔然军团也跟着湮灭了,那次失败的冒险也早埋到了坚实的岩层以下,发酵成面目全非的东西了。可这面旗帜还要在树顶飘扬,吸引着秃鹫滑翔的方向;它们不会一蹴而就,还会暂且离开,叫那圣徒灯塔一样的身形再从枝头闪出,代我为后续的某位飘零无依者,点亮通往此地与此刻的蛮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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