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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是静静燃烧的雪

2015-09-14林漱砚

青年文学 2015年11期
关键词:副总金银蛋糕

⊙ 文 / 林漱砚

梦是静静燃烧的雪

⊙ 文 / 林漱砚

林漱砚:原名林晓秋,一九七九年出生,浙江温州人。作品散见于《西湖》《文学港》等刊。出版有《天青色等烟雨》《没有终点的绿皮火车》等。现供职于乐清市某医院。

最后一滴雨落在窗台上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了秋天的一丝凉意。下班时分,甘雅静接到金爸打来的电话,说天气凉了,他要给甘雅静做双短靴,让她来一趟量量脚长。

秋天毕竟是有了秋天的样子。甘雅静望了望窗外,又陷入了一阵沉思。她褪下左脚的袜子一看,大片瘀青还没有消退,从脚背一直爬到脚踝。金爸那边到底还要不要去?金爸名叫金银财,原先是一位老鞋匠。鞋匠对顾客的脚最敏感,虽然隔着袜子,但只要一捏顾客的脚,他们就能对对方的脚了如指掌。她怕金爸知道自己的脚受伤心里难过,本不想去量脚长,但金爸说自己念想着甘雅静,让她务必来一趟。

金爸,金爸,甘雅静在金银财家门口就叫上了。两年前,金妈因肠癌去世了,金爸也已经七十来岁,就辞了城里的工,搬到乡下老家住了。金银财的老家是座粉墙黛瓦的二层小砖房,底下是皮鞋店,上面是住处,房子虽旧却让人心里有种淡然恬静的感觉。屋里,金银财正戴着老花眼镜,坐在小板凳上,弓起身子,左手托着一只鞋楦,右手在一块咖啡色的小羊皮上画样。金爸,你怎么又做上皮鞋了?你年纪大了,是时候享享清福了。甘雅静走过去说,不要做了,快歇歇吧。金银财抬起头笑笑说,金爸老了,做不动了,再说这手艺活搁了二十多年,手早就生疏了,静静,你说现在谁还会来买我做的鞋啊,大家都到商场去买喽。

早些年,金银财一直靠手工制鞋谋生。他做的鞋价廉物美,穿上二三年也不会坏,曾经是方圆数十里的一块金字招牌。他开店的这条街上,还冒出了两家仿冒的金爸皮鞋店,但顾客只要一试鞋子,就知道这家不是金爸皮鞋店。金银财就靠金爸皮鞋店,不但养活了一家人,而且还成为村里条件上好的人家。一个手艺人,能做到这样,也算可以了。但后来金银财见儿子金世浦没有半点子承父业的念头,而且也寻思着,做皮鞋这门手艺逐渐在走下坡路,最好是到城里谋生,让儿子受到好一点的教育,便收了皮鞋店的营生,进城找工作去了。

金银财一边画鞋样一边说,想想以前啊,最忙的时候,金爸跟你金妈要做鞋做到深夜一二点,你金妈做些轻省的活,画画样、涂涂胶,我缴鞋帮、撑鞋楦,鞋子做好后,一定要撑足一周,这样做出来的鞋子才不容易走形。唉,如今拾掇起这手艺活儿,我就想你金妈了,你金妈走了也两年了……唉,不说这个了,我再做一双鞋子给你吧。我这一辈子给顾客做了无数双鞋子,但只给你做过一双,真不是个好爸爸呀。

甘雅静十三岁那年,班级里挑选了十二个姑娘跳《茉莉花》,她也是其中之一。公演前,舞蹈老师要求每个演员自行准备白色皮鞋、白色袜子,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准备好了,但甘雅静母亲以家境拮据为由,不给她买皮鞋。眼看着就上不了台,甘雅静哭着去找金爸。金爸满脸慈爱地笑了:静静,别的事金爸办不到,想穿双皮鞋还不容易?金爸的女儿,想穿什么样的鞋都成!其实金爸的店里只卖成人皮鞋,根本没有少年人穿的鞋。为了给甘雅静做双鞋,金银财特意跑到厂家订了一双小码鞋楦,又花了一夜时间,赶制了一双带蝴蝶结襻扣的白色皮鞋。那天的演出,甘雅静成了最耀眼的小公主。那抹亮丽的白色,一直照亮着甘雅静有些黯然的少女时光,让她那张惴惴不安的脸,渐渐有了绽放的力量。

金银财曾说,他这一辈子最遗憾的事情,就是让甘雅静拜了他这样一个干爹。金银财虽然没见过大世面,但好歹也在城里待了二三十年,见识了城市里的一些风俗人情,知道人家姑娘都是拜一些大人物当干爹,没有拜他这样的皮鞋匠当干爹的。这个姑娘虽然心气很高,但是没有忘记自己的本分,我们疼她是应当的,金妈在世时,金爸多次这样说。

回想往事,甘雅静觉得眼睛涩涩的,便站起身来,在皮鞋店里踱步。你这鞋跟太高太细,对脊柱不好,金银财说,你在那条短凳上坐下来,让我量一量你的脚。虽然金爸做的皮鞋样子不时髦,但穿起来不硌脚,你要是觉得穿高跟鞋走路累了,就换上金爸做的平底鞋穿穿。甘雅静坐在短凳上,伸出右脚让金爸量脚长,说,左脚就不用量了,我左右脚一样大。衣不差寸,鞋不差分,金银财说,鞋子差个毫厘,穿起来就不舒服了。甘雅静只得伸出左脚,让金爸量她这只还略显肿胀的脚。金银财弯下身子,扯着皮尺,一边眯缝着眼睛测量,一边说,静静,金爸知道你努力、上进,跟我家的小子不一样,但你老是一个人闯,一个女人家也累,也该找个伴了,不然容易惹人家闲话。其实我也不该以你金妈身体不好为由,一定要世浦赶紧娶个媳妇,结果闹成这样……

前几年,金妈刚查出肠癌的时候,金世浦还是光棍一个,心里一直装着甘雅静,而甘雅静呢?总是装聋作哑,当着金爸金妈的面,客客气气地喊他“金哥”,背过身去,脸上却分明有种难以言明的表情。金妈却急了,想赶在作古之前接上一脉,百年之后也好在讣告上写上孙儿的名字,如此才可入土为安。在情感上,金银财虽然有意于完成妻子的一番心愿,但理智告诉他,儿子太过板实,与甘雅静恐怕没有前世姻缘。这样想着,金银财也便安排金世浦去相亲。三场相亲下来,邻村一个开皮具店的女子居然看上了金世浦。那是个场面上颇为玲珑的女子,而且在城里有房有车,金世浦只要点头就可入住,也省下风里来,雨里去数十年的打拼。金银财夫妇了解情况后,点头默认了这门亲事,金世浦便答应速速成婚。

婚后,金世浦夫妻俩一直拌嘴。太老实,没大能耐,赚不了大钱,当时金世浦在老婆眼里的优点,现在全变成了缺点。老婆还是那般八面玲珑,经常应酬到深夜,喝醉了酒被男人送回来,金世浦免不了发脾气,两个人扭打作一团。两人的感情日渐衰落,不久便分道扬镳了。离婚后的金世浦没有再娶,金爸金妈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经历了结婚、离婚之后,他们越发觉得那事已经不可能了。

金银财替甘雅静量好了脚长,记下了数字,说很快就能取到成品,这几天就不要穿高跟鞋了,老穿高跟鞋会让脚肿胀。甘雅静觉得金爸是悟出了什么,怕他会询问起更多事情,不敢多逗留,嘱咐过他不要着急、慢慢来之后,便从金爸家出来。

河面上飘来一阵凉风,让人浑身凉飕飕的。天气预报说今晚要降温,天果真凉起来了,金爸在这个时候制一双短靴给甘雅静,正合时宜。甘雅静将外套裹得紧一些,步履匆匆,走向停在远处的汽车。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金世浦正不远不近地护送她。

甘雅静坐进汽车,锁好车门,系上安全带之后,给金世浦发了条信息:不用送了,我不会有事,你快回去吧。

金世浦回话说,自己没有在送甘雅静,他只是顺路也要回去而已。

金世浦一直开车跟在甘雅静的车后,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一路将她送到了家里,才掉头离开。进了房间,身上仍沾着丝丝凉意,做只蛋糕暖暖身子吧。甘雅静走进厨房,拉出工具箱,将各种烘焙器具一一摆开。甘雅静除了能写文章,还有一手很不错的烘焙技艺。最初去学做烘焙,无非是冲着那份闲情逸致而去的,后来做得顺手了,甘雅静渐渐地从中悟出一点门道来。其实食材比人更有灵性,只要你用心待它,它也会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最美好、最美味的一面展现给你。做美食,心意跟结果是成正比的,你花多少心思,就能得到多少结果,不像有些人,你再怎么真心对他,也终究焐不热那颗铁石心肠。

取两只鸡蛋,将蛋清与蛋黄分离后,打蛋器一开,原本透明的鸡蛋清在高速搅拌棒的作用下,很快冒出了鱼眼一般的密集泡泡,像一只只深不可测的眼睛。这些眼睛,有些像章亦潮的,有些像程雷的,有些像鄢副总的,更多的像是周围同事们的,它们带着各种各样复杂的表情,盯着甘雅静。这些眼神令甘雅静很厌恶。她做了这么多只蛋糕,第一次产生这种不愉快的情绪,便将打蛋器开到最大挡,搅拌棒所到之处,那些挤眉弄眼的奇怪表情统统被抹平了,甘雅静心里涌起一阵快意。

经过无数次激烈的撞击之后,鸡蛋清被涤荡得干干净净,越发雪白、浓稠,体积膨胀至十倍以上,具备了做一只戚风蛋糕的特质。在这个过程当中,鸡蛋清一定也是痛苦的,甘雅静心想,没有做过蛋糕的人,永远无法理解一摊透明的蛋清,怎么能变成一堆雪白丰满、弹性十足的蛋白霜。这一切,只有经过无数次痛苦的碰撞才能办得到!鸡蛋清承受的痛苦,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甘雅静心里的苦闷。烘烤、裱花,大概是有心事的缘故,今晚做蛋糕特别不顺手,蛋糕坯烤塌陷了,淡奶油又打发过了头,结果做好的芭比娃娃模样丑陋,花纹模糊。甘雅静完全无法接受自己手下出这样的作品,她将蛋糕坯上的奶油刮去,又准备了一碗奶油,重新裱了一次花。这回的芭比娃娃比原先的漂亮一些,甘雅静才勉强自己躺下来闭上了眼睛。甘雅静喜欢做蛋糕,却从来不吃蛋糕。她每做一只蛋糕,都表明她当时的心迹,心迹只能拿来收藏,无法被口腹消遣。

刚入秋的夜晚,蚊子的嗡嗡声还不时在耳边萦绕。在家乡有句老话,叫“九月九,蚊子叮捣臼”,注定这个时节难有清梦。甘雅静又做噩梦了,梦见自己身穿粉色纱裙,蹦蹦跳跳地走在大街上。突然,裙子下摆被后面的人踩住了,甘雅静回头一看,程雷正使劲踩着她的裙子下摆。甘雅静急了,叫他快松脚,程雷却牵扯着两个嘴角怪笑着,就是不肯松脚。然后,章亦潮、鄢副总还有公司里的其他同事,不论男女,都过来朝她的裙子上踩一脚……甘雅静又惊又急,大汗淋漓地醒来。近来,她被公司里发生的一件事纠缠着,每晚都很难入睡,好不容易进入梦乡,便整晚都被类似的噩梦惊扰,她摇摇头想驱赶,梦中的人物却步步进逼。甘雅静翻身起床,走进厨房倒水喝,发现芭比娃娃粉色裙子的下摆正在夜色里一点一点融化,已经化掉大半了,桌子上流淌着奶油的污渍。

是城市里的空气比农村的燥热,还是这只蛋糕一开始就做坏掉了?甘雅静端着水杯,靠在洗碗槽上发呆。这只洗碗槽是新换的名牌产品,她升职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旧的洗碗槽换成了现在这只。原先的洗碗槽老是堵塞,三十岁还单身的甘雅静既没人帮她修理,自己又不会修理,老是要请外面的工人来。自从换成新款之后,洗碗槽再也没堵过。

但这阵子,她心里老是堵得慌,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有人说,一个人如果老是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那么,这件事迟早会发生。

当年大学毕业的时候,为了体制内的一个份额,甘雅静进了这家公司财务部,当了一名出纳员。毕业于某知名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的甘雅静,在出纳员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七年。这七年当中,甘雅静常常梦想着能调入公司秘书部或宣传部,当一名文字工作者。再或者,就是调入后勤保障部,做一些客户满意度调查的杂事也行,好歹还是跟文字有点牵强附会的关联。当然,她的梦想从来都只停留在梦中。在这家国有体制的大公司里,任何一个职员挪个窝,都要动用千丝万缕的关系。甘雅静想过无数次辞职,也跟父母提过这事,但二老直接代替公司老总予以驳回。父母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吃公家饭的漂亮女儿,不论她是在公家单位扫地也好,刷马桶也罢,反正是捧上铁饭碗了,那是万万丢不得的。

静静,你是小姐的身,丫鬟的命。甘雅静的导师曾这样对她说,没本事拼爹,在公司里找个副总当靠山吧,背后有人好做事,这是你这种有才有貌却不得志的女人最好的出路。总裁章亦潮在公司里为人处世口碑甚好,貌似夫妻关系也不错,这么多年不见半点绯闻传出,因此给人留下了正派、成功、好男人的形象。但是公司里还有八位副总,分管各个部门,像八仙过海,脾气和品性不一而足。比如,周副总喜酒,郑副总爱收藏,王副总不闻窗外事,至于鄢副总,坊间传闻他好美色。

好像就在导师点拨过后不久,甘雅静就升职了,从出纳员直线升到公司秘书长,享受中层干部待遇,享受同事们或真诚或虚伪的恭敬,也享受导师带着心照不宣意味的祝贺。升职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对于她的升职,同事间有诸多说法。当初,经过自荐、笔试、面试层层筛选,当胜券最后握在甘雅静手里时,章亦潮说,公司秘书长是个综合素质要求极高的岗位,思维要活,观念要新,笔头要硬,形象要好,这个岗位就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好好干!是的,这个岗位就像是为甘雅静量身定做的,同事们已经咀嚼出这种味道了。秘书部是鄢副总分管的部门,新任秘书长又是个漂亮的未婚女人,同事们自然而然地就回味出两者之间暗藏的关系来,暗想她的长相总算在还能发挥作用的时间段,发挥出重要作用了。甘雅静仿佛早料到背后会有这么一出,笃定心思不理会闲言碎语,昂着头,轻巧地从那些交头接耳的人身边穿过,径直走到自己座位上,打开电脑,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

但生活就是这样样,你想让它消停的事情,它却在持续发酵。三天前,一大早,章亦潮就召甘雅静来一趟总裁办公室。平时就一脸严肃的章亦潮更加严肃地问甘雅静,近来公司里风传她跟鄢副总去开房,被鄢副总的老婆抓了个现行,鄢太太异常生气,坚持要把事情闹大,是鄢副总下跪求情、再三保证,才算暂时息事宁人。可有此事?

甘雅静连忙摇头,解释道,没有的事,鄢副总虽然是我的分管领导,但我跟他连工作当中的接触也很少,真的很少……甘雅静还想再说一个“真的很少”,却发现自己说出来的话是那么苍白无力,带着欲盖弥彰的味道。部门经理跟自己的分管领导,居然说连工作当中的正常接触也很少?章亦潮意味深长地看了甘雅静一眼说,那就好!别人造你的谣,这说明你优秀,有被谣言的价值。我已经当场斥责散播谣言者,让他不可以讹传讹,你回去安心工作吧。

从二十八楼的总裁办公室里出来,漫长的通道上,三个工人正推着一台大理石打蜡机,在大理石地面上打蜡,发出嘈杂的嗡嗡声。两三个穿高跟鞋通勤的女人踮起脚跟,跨过打蜡机的电源线,踩在一片已经打过蜡的大理石地面上。那些大理石地面蒙着一层润泽的油光,倒映着从天花板射下来的白色灯光,高跟鞋的影子浮在上面,影影绰绰。

这一片光亮的世界令甘雅静心头涌起一种窒息感,顿时头晕目眩,走路更加虚飘,左脚一滑,坐在了地上。站起身来,她活动了一下脚踝,发现还能走路,便正正衣冠,走回办公室。现在回想起来,在章亦潮办公室里的时候,自己的表现太过淡定,力量浅薄,不足以表明自己的清白,或者她应该捶着章亦潮那张红木桌面,面红耳赤、声嘶力竭地争辩几声?这样才能让章亦潮更好地相信她吧。

迷迷糊糊到天亮,早上,甘雅静坐电梯从地下室到公司二十二楼,对每个楼层出入的每一个人都报以笑脸,用眼角浮起的鱼尾纹,来掩盖睡眠不足造成的黑眼圈。电梯里,有人已经早早穿起了外套,有人却还穿着短袖,这个乍寒还暖的季节,总是很容易令人思维混乱。这种穿着打扮上的混乱,让甘雅静的心绪更加混乱。她低下头,瞄了一眼自己的穿着,觉得还不算特立独行,这才稍稍心安一点。

办公室里,大家都在埋头工作,甘雅静也按下了电脑电源,电脑启动不了,只是一片黑屏。打了个报修电话给信息技术部后,甘雅静十指相扣支着下巴,望着漆黑的电脑屏幕发呆。这台电脑是她升迁时新配备的,使用才不过六个月时间,怎么早不黑、晚不黑,偏偏这个时候黑屏了?黑屏的电脑张着大黑脸,甘雅静正浮想联翩时,突然手指间碰触到了一样东西,她骇然地甩了一下手,吓了送文件过来的小美一跳。甘经理,这份文件要您签个字,小美仿佛怕再次吓着甘雅静,小声说道。

信息技术部的维修人员迟迟没来,甘雅静踱出办公室,却看到导师正匆匆朝她走来。看到垂头挂脑的甘雅静,导师示意她跟她到公司顶楼观光平台,指着手机问她,确有其事?导师打开了五个微信群,群里清一色都在讨论W上市公司的桃色新闻——二〇一五年二月二日二十时二十分,秘书部一女子与公司副总裁在新新南酒店2202室开房,被领导夫人当场抓住。据服务员说,当事男女此前曾多次出入该酒店……隐秘的细枝末节都被公众雪亮的眼睛挖掘出来了,甘雅静闻到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她倒退一步,完全看不清下面的字了。

秘书部只有你一名女子吧?导师说,这条信息指向明确,细节完整,从理论上来说无懈可击。你我都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个道理,谣言传得多了,也就变成真言了。静静,我一直希望你混出个模样,但是混成现在这样,我很痛心,我后悔自己当初教你去找个副总当靠山的话了。甘雅静张嘴想辩解什么,却觉得所有的辩解,都已经是回天无力的狡辩,便生生闭上了两片干涸的嘴唇。

甘雅静的脑袋凌乱得很,受过伤的左脚踝痛得更厉害了。别过导师,她支撑着病脚去找章亦潮。章总,外面谣言排山倒海,希望您为我主持公道,在公司官网上做个澄清说明,还我清誉。甘雅静心急如焚,一口气说完了这些话。工作时间,不适合谈私事,章亦潮慢条斯理地说,还是那句话,别人造你的谣,这说明你有被谣言的价值,如果真是谣言,那就走自己的路,让别人去说好了。说完,他布置了一个新任务,让甘雅静赶快静下心来回去工作。稿件写好了,我会派人去取,章亦潮特别强调了最后这一点。

派人来取?甘雅静从章亦潮办公室出来,一边走一边琢磨着这句话。任秘书长半年时间以来,甘雅静替章亦潮做了无数个文案,每一次都是她亲手送到总裁办公室,跟章亦潮商讨后通过的。今天章亦潮突然提出派人来取,甘雅静很快就明白了背后的缘由,凄然一笑,努力掩饰脚踝处的疼痛,快步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看着甘雅静走出总裁办公室,章亦潮叹了一口气。年轻有为的他,当初起用甘雅静时,公司也曾有副总反对,说一个家无背景、人无后台的女子,凭什么爬上这个位置?章亦潮说,谁坐这个位置不重要,能为公司所用才重要。在后来密切的工作往来中,面对才貌兼修的甘雅静,章亦潮觉得自己体内的雄性激素有渐渐涨潮的趋势,正考虑是该筑堤阻挡,还是任其泛滥之际,“开房门”事件给了他一记警钟。男女关系实在是个棘手的话题,有权势的男人跟年轻美貌的女人之间,仿佛与生俱来就携带着燃点极低的火种,煽点风就能成为别人议论的话柄。更可怕的是,由绯闻牵扯出的严重后果已有诸多佐证,不需一一列举了。有美貌没才干的女职员不省事,才貌双全的女职员不省心,总之,透过此次事件,章亦潮觉得公司里有漂亮女职员是件麻烦事,当初擢用甘雅静未免太过轻率了。

回到办公室,电脑已经修好了,同事说,是电脑机箱后座的一根电源线松掉了。甘雅静坐在电脑前,久久敲不出一个字,脑海里不停地在回旋,清洁工打扫卫生时从来也不会碰电脑,这根电源线是如何松掉的呢?金世浦发来信息说,这几天你一定没睡好,不如请几天假,好好休息一下。甘雅静悄悄在桌底下活动了一下左脚踝,关节肿胀生硬。在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候,脚受伤了都要坚持上班,她怎敢以睡眠质量不好为由向公司请假呢?在她还能坚持上下班的时候,好事者尚且在各个角落交头接耳,一旦她请假,不知又将传出怎样的谣言版本?我一定要坚持,把这个位置坐下去,想到这里,甘雅静飞快地敲起了键盘。

“开房门”事件相传甚欢。到第五日,谣言已经形成了从公司向外围蔓延,再由外围向公司反扑的攻势。

下午三点,是公司每月一次的中层干部例会。公司一百多名中层干部都要参与,聆听九位老总的发言。各位老总都陆续到了,进了大会议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先行召开小型商讨会。唯独鄢副总没有到,听说他在市政府参加一个招商引资洽谈会,回来路上堵车了。

那个招商引资会议,老早就结束了。市政府到咱们公司不过五公里路,会议二点结束到现在,走路也早该到了,不会是有什么特殊情况吧……趁着这个空当,早到的人员开始三三两两地低声聊起天来,内容基本跟迟到的鄢副总有关。甘雅静独自坐着,埋头在笔记本上整理下季度工作要点。不时有含糊隐约的“鄢副总”“鄢副总”传进耳朵,每听到一声“鄢副总”,甘雅静就感觉背上一阵发热。鄢副总也真是的,在这种时候,怎么能无缘无故缺席公司的中层干部例会呢?

这时,背后突然传来很大一声喧哗,甘雅静回头一看,产品研发部的金世浦不知为什么,一把将他们部门的经理程雷揪了起来,脸紧绷得像一触即发的弹簧,一股火直喷程雷的面门。我警告你……金世浦的下文还未发表出来,鄢副总走进了会议室大门,另外八位老总也从小会议室里走出来,四下里一片寂静,中层干部例会马上要开始了。

程雷乜了金世浦一眼,金世浦松开了揪住程雷的手,其他各个部门的经理、副经理都已经打开笔记本,握好钢笔,摆出一副专心聆听圣诲的模样。章亦潮对着话筒清了一下喉咙,那一声“嗯”,经过话筒的无限放大,冲进了金世浦的鼓膜。金世浦只是产品研发部的一名职员,他是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例会的,他有份急件要找程雷签发,就找到会议室来,不料文件还没有让程雷过目,自己却不知为何先发了火。被章亦潮不怒自威的一声呵斥后,金世浦带着青筋暴跳的红脖子,悻悻地退出去了。

副总们轮流发言,轮到鄢副总讲话时,他发挥了自己分管行政工作的特长,侃侃而谈。鄢副总谈笑自若,甘雅静却浑身不自在,不知该抬头看台上的鄢副总,还是该低头做笔记?这抬头与低头,虽一字之差,其内里的学问却大不相同,在会场同事的眼里,也各代表不同的含义。那就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好了,跟平常一样,甘雅静心想。等甘雅静机械地做了好几轮抬头、低头的动作之后,鄢副总的讲话才告结束。章亦潮做会议总结,比平时额外地多讲了半小时,谈了点职业道德建设。

甘雅静隐隐担忧的事还是发生了。

中层干部例会结束后,程雷摆出一副部门领导的架势,召见了金世浦。金世浦带着一腔依然偾张的热血说,我警告你,以后别往甘雅静身上泼脏水!金世浦终于把在会议室未说完的话说了出来,有种把堵在喉管里的一块痰吐了出来的畅快感。程雷扯着嘴角一笑,老同学,好兄弟,你今天有点失态呵!那件事大家都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了,我也只是做个传话筒而已,居然引得老同学在众目睽睽之下气急败坏。看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同学莫不是看上某人了?

我生气,是因为看不上某人的某种行为!金世浦说,对不起,你在这儿签个字,我还要回去赶任务。

其实甘雅静跟我的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她的了解,比你多。程雷重重地在那份急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推回到金世浦面前说,希望你以后在公众场合注意言行,不要给我们研发部丢脸。

也希望你以后在公众场合注意言行,不要随便谈论眼睛没有看到的事情!金世浦接过文件,咬紧后槽牙,使劲把拳头贴在裤缝上,不让它往上爬。

晚上,甘雅静接到了金世浦的电话,约她出来喝杯茶。起先,甘雅静无论如何不肯来,一个女人在“开房门”事件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时刻,跟另一个男人出来喝茶,不知道暗地里会亮着多少双野狼般窥视的眼睛,又将传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丑闻来。她推托说自己晚上喝了茶水会睡不着,金世浦说,除了茶,茶馆里还有很多不含咖啡因的饮料。甘雅静又说,晚上要加班。金世浦让甘雅静必须要来一趟,他有要紧话跟她说。甘雅静是金世浦看着长大的,这是他头一遭勉强甘雅静做一件在世人看来可大可小的事,她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她知道,金世浦为了她,已经跟程雷撕破了脸。这事无论如何不能再闹大了。于人于己,都没有什么好处。金世浦跟程雷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家道殷实的程雷很快就职于这家公司,几经升迁,现在已经是部门经理了。金世浦是农村打拼出来的孩子,毕业后先是在一家私企产品研发部门上班,聪敏好学又吃苦耐劳的他,经过夜以继日的努力,研发出了THW2系列万能式断路器,才得以进入这家公司。甘雅静刚进公司当出纳员时,程雷对这个纯洁得像花骨朵一般的姑娘很有好感,疯狂追求她。在谈过一段时间恋爱之后,因为某个不为人知的原因,他们最终各奔东西。这段历史,由于当事人隐瞒得好,公司里并无人知晓,但金世浦因为跟甘雅静以兄妹相称,所以对此事稍有了解。

清宁茶馆,藤编吊灯把光线垂得很低,一半落在甘雅静脸上,一半落在墙角,墙面上印着藤条一圈一圈的巨大阴影,向黑暗处发散开去。甘雅静正襟危坐,腰板挺直,双手交叉置于腹前。她白皙的额头也像这面粉墙一样,印上了一条一条的暗纹,仿佛淡淡的污渍。这令金世浦很不舒服,他把吊灯往上推了推,问,你当初是怎么跟程雷分手的?

甘雅静闻言,重重地把茶杯落到桌子上,站起身来说,我很忙,没空跟你扯这些,我回去了。

金世浦按住了她,静静,你不要急。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受委屈了,我只是想提醒你,程雷这种人,你一定要小心为妙!

甘雅静的身子颤了一下,嘴里喃喃重复道,程雷,程雷。沉默了一阵,甘雅静抬起头,脸上飞起一丝挑衅,金世浦,你怎么看?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想向我求证是否确有其事而不得,便用各种旁敲侧击的方法,去猜测、去臆想?我跟程雷谈过恋爱是没错,他当时是有未婚妻了也没错,但他是以单身青年的身份追求我,后来我知道了真相,毫不犹豫就跟他分手了,这也是我的错吗?程雷是不是说我是个破鞋,以前跟有妇之夫谈恋爱,所以现在跟领导上床也是不出意料的事?

看着这张焦灼、痛苦的脸,金世浦伸出手,要做出一个安慰的拥抱,但甘雅静倏然避开,警惕地瞧了一眼门口。眼下,哪怕这只是金世浦一个安慰性的手语,也令她深感不安。金世浦反复告诉甘雅静,他信任她,即便外面的风言风语传得再活灵活现,他也没有丝毫怀疑过她,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该怎样还怎样,否则不正合了造谣者的心意?

该怎样还怎样?甘雅静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你们男人说得倒轻巧,换成你是女人,当这个谣言的女主角试试?甘雅静觉得嘴巴里有一股咸湿的味道往上涌,便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就着白开水,将那股咸味咽了下去。她告诉金世浦,她很感激他在这种时候还能跟她站在一起,但是她觉得自己还能扛得住,所以金世浦不需要在众人面前维护她,更不必要为了她,跟程雷闹翻脸。还有,就是他们近期也不要再见面了,虽然他们有义兄妹关系作为借口,但是在同事眼里,他们只是没有真正血缘关系的男人与女人,搞不好,这场针对甘雅静而起的风暴,会将金世浦也卷入其中。

金世浦一把抱住甘雅静,说这是什么话,他要是连这种事也不管,还算个男人吗?程雷算什么,章亦潮又如何,只要谁对甘雅静不利,他就对谁不客气,反正他没有一官半职,大不了辞职走人。甘雅静挣脱了金世浦的怀抱,告诉金世浦,这么多年,她只把他当哥哥看待,他没有必要跟她共进退。当初,金世浦的父母能以举手之劳,救下她一命,如今金世浦就算拼尽全力,也成不了一块可以让她落脚的坚固之处。

你只需要隐忍就可以,这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甘雅静对金世浦说。

金世浦摇摇头,这不可能,我不像你。

甘雅静万万没想到,金爸说病就病了。这是他给她量了脚长后没多久发生的事。看来,有时候老人家突然念想着某个后辈,往往是个不祥之兆。金银财年轻时经常熬夜做鞋,没日没夜,没餐没点,胃一直不好。金爸病危,将甘雅静暂时从谣言造成的焦虑圈中解脱出来,她每天一下班就到金世浦老家照顾金爸。父亲的病,能让甘雅静转移注意力,金世浦心里多少有些宽慰。病中的金银财吃不下任何东西,甘雅静熬了稀粥,他喝一口便摇摇头。甘雅静煮了馄饨,他含在嘴里咽不下去。金银财的皮肤越来越蜡黄,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暗黄,这情景,像极了金妈临终的时候。甘雅静吓坏了,哭着说道,金爸,您要吃什么,只管开口,我一定想办法买到手!金银财脸上泛起一丝赧颜,说他只想吃一块奶油蛋糕。

农民出身的金银财,一直把涂着雪白奶油的蛋糕视为天物,小时候连做梦都想啃一口奶油蛋糕。后来生活条件好了,他觉得自己已经是老年人了,老年人就没有了撒娇的权利,奶油蛋糕那是后生才吃的玩意儿。如今行将就木的金银财,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一次任性的机会。

甘雅静打电话给在市人民医院工作的朋友,问金爸这种病,能吃奶油蛋糕吗?朋友说,你爸想吃什么,就让他吃点什么,现在纠结会不会对病情恢复造成影响,已经没有意义。放下电话,甘雅静才发现手机屏幕上沾上了一大块泪渍。她想起了金爸说的话,我这一辈子做了无数双鞋子,但只给你做过一双,真不是个好爸爸呀。金爸,我做了这么多只蛋糕,却从没想过给您做一只,真不是个好女儿!

三个小时后,甘雅静捧着一只奶油蛋糕回到金爸面前。蛋糕是水滴状造型,上尖下圆,铺着厚厚一层雪白的奶油,仿佛含在眼眶里的巨大泪滴,映在金爸干枯的瞳仁里,那里面便有了一点流动的神采。甘雅静从碗柜里拿出一把勺子,一口一口地喂金银财吃蛋糕。

金银财歪斜在金世浦身上,费力地对甘雅静点点头,又指指楼下的皮鞋店,说鞋子做好了,还套在楦头上,金世浦力气大,让他把鞋子取下来,给甘雅静试试看。金世浦从楼下取来皮鞋,弯下腰,亲手帮甘雅静穿上。咖啡色的羊皮短靴不大不小正合脚,柔软的皮质像堆棉花,温柔地包裹着甘雅静的脚。甘雅静微笑着对金爸说,正合适。金爸将头往下沉了沉,说,好,看来金爸的手艺还没有忘记。

金爸说自己还没忘记做鞋的手艺。甘雅静又如何能忘记这么多年来金爸对自己的疼爱呢?

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计划生育政策刚普及不久,多子多福、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还普遍存在,尤其是在农村里,不管生了一个还是两个、三个女儿,只要还没生个儿子出来,那是千方百计也要逃避国家计划生育政策,非生个儿子出来不可的,这在农村里就简称“逃生”。甘雅静也是“逃生”的成果。当时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孩了,母亲偷偷怀上第三胎,抱着拼死保护甘家香火的决心,一直在亲戚家、出租房甚至稻秸堆里转移,以逃避随时可能会上门抓孕妇的计划生育纠察队。

躲到七个多月的时候,在一次天擦黑时,甘雅静的母亲从稻秸堆里溜出来,准备去家里拿点吃食,就在乡间的土路上被纠察队给抓住了。一同被抓的还有另外四个妇女,第二天,她们一起被带到了医院手术室门口,排队等候那个撕心裂肺的时刻到来。她们四个都是一脸誓死不从的模样,拼出全身力气,扭动着本该笨拙、此时却充满了力量的身躯,企图将牢牢钳住她们的手晃下来,但是没有成功。她们披散着长发,往想杀死她们腹中孩子的人身上吐口水,骂着不堪入耳的脏话。只有甘雅静的母亲最冷静,她突然发现手术室位于二楼,楼下是块草地,她刚好站在窗边,窗户洞开。跳下去应该不会死,甘雅静的母亲这样想着,趁纠察队队员都在全力以赴地应付那四个撒泼妇女的时候,迅速推开揪住她的手,紧紧抱着肚子从窗口一跃而下。

这一招有点迅雷不及掩耳,等纠察队队员反应过来,马上追到楼下,并拉开地毯式搜寻时,却再也找不到这个护子心切的女人了。甘雅静的母亲,从楼上跳下来之后,躲到了金银财家里。此时的金银财还年富力强,搁下鞋匠的活儿,带着妻子一起在这家医院打工。他在传达室看守大门,就是在医生查房时间,他专门站在门口,将铁拉门拉起一条缝,只让本院的工作人员进去,以及偷偷放几个脸熟的人进去,并且振振有词地对其他翘首张望的家属说,他们都是在医院上班的“工作同志”,这样一个最低贱,但同时貌似有点小权力的人物。金银财的妻子在这家医院做清洁工。他们一家就住在医院提供的宿舍里,只有二十平方米大小,铺了两张床,一张是他们夫妻睡的,另一张是金世浦睡的。两张床之间,形成一个旮旯,甘雅静的母亲就躲在这个旮旯里。

当时正是中午时分,金银财夫妇正准备用午饭,突然见家里闯进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并且拼命往屋里钻,他们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的蜗居虽然小、简陋,却占了地势之利,经常可以听到那些妇女天崩地裂般的叫骂声,此时,这个大腹便便的女人闯进他们家里,他们陡然起了救人如救火的心,金银财的妻子马上拿出一件旧衣服,给甘雅静的母亲穿上说,换件衣服,就不那么显眼了。金银财担心地说,恁热的天,躲在我们这个旮旯里怕闷坏了,我给你打个电扇吧。甘雅静母亲连连摆手说,顾命要紧,打电扇怕被追上门来的人发现,你们替我保下这个孩子,我会一辈子感激你们的。后来纠察队队员还真找上门来了,但是金银财夫妻俩装傻装得挺逼真,纠察队队员往他们黑乎乎的宿舍里张望了一眼,感觉里面太小,也确实藏不下一个大活人,便走了。

可能因为受了惊吓,再加之在跳楼“逃生”的过程中受了损害,过了半个月,甘雅静的母亲就生下了三女儿。当时不敢上医院,是叫接生婆接生的。也许是被吓怕了,也许是这次生产给身体造成了伤害,反正此后,甘雅静的母亲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再后来,他们千托万求,花了一些钱,终于给甘雅静上了户口。夫妻俩对连生三个女儿都很失望,尤其是甘雅静的母亲,当初觉得自己拼死命保下的就应该是个儿子,没想到又是个女儿,因此对甘雅静一直不怎么亲热。但是,甘雅静的母亲倒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当初许下的愿不能不还,因此,她特地带甘雅静去金银财家,让甘雅静唤他们“金爸”“金妈”。金爸、金妈很疼甘雅静,因为她是他们帮忙保下的,仿佛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了。

金世浦希望父亲的病能拖延一些时日,好让甘雅静彻底从谣言的阴影中走出来,但见父亲的光景,似乎时日不多了。送甘雅静出来时,走到一楼,甘雅静又默默流泪了,不知是为了金爸的病,还是为了自己的烦恼。无论是为了哪一样,金世浦心里都不是滋味。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儿,金世浦告诉甘雅静,这几天他顺藤摸瓜,从谣者的散播者、传播者、首播者,一层一层调查上去,事情的眉目似乎有点明朗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下了一番决心,告诉甘雅静说,今天下午,他收到一条短信,对方说,公司里近日盛传的谣言其实是有明确出处的,他只要付一万元便能知道事情真相。我准备按这个账号汇款给对方,金世浦说,你不要急,耐心等待好消息就是。

真是病急乱投医,这种低级游戏也能相信?甘雅静坚决不同意,不要拿这一万块钱去买个笑话。再说,金爸现在病成这样,你应该多陪陪他才是,那件事,并不重要。

你的事,就是我的大事,金世浦固执地说。

甘雅静焦急地跺了一下脚,羊皮靴里,受伤的左脚踝还在隐隐作痛。没想到在章亦潮办公室门口崴的这一下,竟令她的脚疼痛到如今。最终,两人没能达成一致意见。甘雅静赌气不让金世浦送,连他的车都不许跟她的车走在同一条路上。

导师说,谣言传多了,就变成了真言。但有时候,谣言传多了,也可能变成妄言。很快,W上市公司这起“开房门”的谣言,同时出现了十来个变异的版本。男主人公变成了周副总、郑副总、王副总等其他七位副总中的一位,女主人公,则分别是公司里某位有议论价值的女职员。或者说,这些不是谣言的变异品种,它们本身就是谣言。现在,“开房门”不是事件,谣言却变成了事件。面对谣言事件,整个公司高层,只有章亦潮没被卷入其中。他平日里树立起的正派形象发挥了巨大作用,拯救了他在这次事件中能够独善其身。章亦潮替自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尽管谣言出现了多个发散状的焦点,尽管甘雅静极力反对,金世浦还是执意向那个神秘的“告密者”汇去了一万块钱。我知道你心里根本没有放下过,如果调查出真相能让你快乐一点,那我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金世浦对甘雅静说,我知道自己没有能力,也只能做到这样了。对方答应,零点一过,马上告知事情真相。由于这几天都在父亲和甘雅静之间奔忙,耽搁了一个产品的研发进程,金世浦便在实验室待到深夜十一点五十分,之后,他到地下车库准备取车,顺便等待对方消息。刚好车库停电了,漆黑一片,在这家应急电源二十四小时供电的公司,这种情况好像还是第一次碰到。金世浦掏出手机,正准备打开手电筒,一条黑影从背后袭击了他。袭击的目的很明了,黑影人留下一句话,停止调查,平安无事。

甘雅静得知金世浦住院的消息已是第二天上午。章亦潮刚刚通过电话找她谈了话,责怪她近来把太多精力花费在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完全丧失了一个成熟职业女性应有的修养。够了,该住手了,章亦潮说,有时候,知道得越多,事情越糟糕,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不如就此扛下吧,背个黑锅又怎样,黑锅背久了,就感觉不到重了。安心工作,章亦潮再次重复了这句话。他觉得在起用女干部的标准上,自己以前定下的“思维要活、观念要新、笔头要硬”的标准没有错,但是“形象要好”这一条,如果换成“心理素质要强”似乎更合适些。做大事的女干部一定要有不畏流言的勇气,这是最重要的,恰恰也是甘雅静最缺失的。

甘雅静放下电话,就接到了金世浦出事的消息。她自知思维凌乱,不敢开车,赶快打了辆出租车赶到医院。病房里,头缠绷带的金世浦正对着手机吼叫,情绪激动,说并不是光光退还那一万块钱那么简单的事,如果我在乎这一万块钱,当初就不打给你了。这时,护士推着一辆治疗车进来,拿出一枚体温计说,05床金世浦,量一下体温。金世浦只得挂了电话,将体温计含在嘴里。等护士收走体温计,金世浦再拨打那个电话时,已经提示是空号。与此同时,银行短信提醒,他的账户刚刚进账一万元。金世浦气急,将手机狠狠地扔到床上。

程雷提着一篮水果来看金世浦,问道,怎么搞的,我们公司怎么会出这种事情?金世浦使劲将头扭到一边。甘雅静说,盐水快打完了,我去叫护士。程雷制止了她,不用特地去叫,盐水打完了,只要按一下床头铃就可以。他让金世浦好好休息,住院费用公司可以给报销,说完便带着一种古怪的表情,将嘴角往上拉扯了一下,离开了病房。

这个表情似曾相识,除了在很多个噩梦里见过,还在哪里见过?甘雅静想了很久,突然叫道,我想起来了,那天在章总办公室门口,他就是这副表情的!金世浦不顾盐水打完了,输液管里出现了回血,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说来听听。甘雅静告诉金世浦,那天章亦潮叫她去总裁办公室,询问关于谣言的事情,在总裁办公室门口碰到了程雷,他刚从里面出来,就是带着这样一种古怪的表情。

金世浦一把扯下输液针头,我马上把程雷追回来问个清楚!

甘雅静使劲把一滴味道复杂的眼泪压回眼眶,告诉金世浦不用追了,她已经想通了,放弃调查,安心工作。在这场莫须有的罪名中,她把自己的痛苦放得太大,不知不觉连累身边的人,也加入这支焦灼的队列中。也许章亦潮说得对,她离成熟职业女性的标准还有很大差距,谣言编得再传神,自己内心若不动,肉身又如何?

金世浦用被纱布挡住一半的眼睛看着甘雅静说,你真能这样想,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他说等他出了院,就回公司辞职。甘雅静不同意,多少人想进这个公司还进不了呢,我碰到这种事都能待得下来,你有什么理由要辞职?

没有理由的辞职,才叫辞职,金世浦说。

金世浦的脑外伤没有大碍,住院观察一天就出院了。但另一个坏消息却接踵而至,金爸去世了。金世浦向公司告假,程雷自然没有什么话好说。甘雅静也以同样缘由向公司告假,章亦潮却不允许,理由是:后天刚好公司有个大项目要洽谈,少不得她参与谈判。这一刻,甘雅静涨红了脸说了一大堆在情在理的话,章亦潮一时语塞。准,或不准,也就听之任之了。甘雅静离开后,章亦潮叹了口气说,这样的口才,后天不能参加谈判会,叫我怎么放心?

甘雅静穿着金爸做的皮鞋,一直将他送上山。下山的路上,甘雅静陪着披麻戴孝的金世浦默然走了很长一段山路说,我们回去一起把金爸的皮鞋店整理一下吧。于是,他们先把金爸做鞋的工具、鞋楦单独用报纸包好,再分类装进塑料袋,最后再统一装到泡沫箱里,贴上胶带,束之高阁。这样一来可以避免沾灰,二来也避免睹物思人。甘雅静在一堆鞋楦里找到了一双小码鞋楦,握在手里想了一会儿说,这个我带走了。金世浦知道她又想起金爸了,便让她赶快回去休息。甘雅静看着空荡荡的店面,开玩笑说,这里让我开个蛋糕店倒不错。金世浦笑了,傻丫头,你天生就适合在大公司里当个白领,你有这个能力。嗯,我也喜欢这份工作,我明天就回去上班了,你放心,甘雅静说。

睡前,甘雅静做了一只大头皮靴造型的奶油蛋糕,咖啡色的靴子像只摇篮,里面立着一个小女孩。做完蛋糕的甘雅静安静地睡着了。月光清凉干爽,做烘焙的适宜季节来临了。这一夜,甘雅静梦见了金爸,梦见了金爸皮鞋店。

金世浦尽管这几天年休在家,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一些跟甘雅静有关的话。公司的大项目没有谈成,章亦潮很不高兴,他认定这是甘雅静没有参加谈判的缘故。这半年来,甘雅静跟随他四处谈判,积累了不少经验,熟谙章亦潮的心思,也很懂得把握对方的底线。这次甘雅静未经允许,擅自缺席大项目的谈判会,而且还是为了金世浦的父亲,章亦潮私下里就有了说法。

金世浦在家再也待不住了,第三天一早就回公司办理辞职手续,顺便找个机会跟甘雅静谈一谈。到了公司,他才得知甘雅静并没有来上班。确切地说,前天她来过公司,跟章亦潮谈过一席话后,就离开了公司,不见踪影。电话、QQ、微信,甘雅静所有的联系方式都一齐保持缄默。金世浦疯了一样到处找寻,但是甘雅静家、她父母家以及朋友家,都找不到她的人影。能问的人都问遍了,金世浦最后想到了章亦潮。他一脚踢开章亦潮办公室那扇鸡翅木大门,章亦潮站起身来,威严沉稳地低吼道,金世浦,你干什么?章亦潮,你对甘雅静做了什么?章亦潮将身子坠在转椅上,面无表情地说,金世浦,你用词不当,我没有对甘雅静做什么。前天我只是告诉她,让她去后勤保障部上班,但她已经三天没去那里报到了。

找不到甘雅静,金世浦一夜都在辗转反侧,恍恍惚惚间,他闻到了蛋糕的香味。在父亲的皮鞋店里,原先摆成品鞋的柜台上,摆着一只巨型蛋糕做成的——回字形店面,一位鞋匠坐在其间,手里托着一只咖啡色的短靴;在他的左边,是一只只用蛋糕坯切出的鞋楦,右边则整整齐齐摆着一些已经做好的鞋子,涂着黄色、粉色、绿色的奶油。鞋匠坐着的短凳边,卧着一只面目温驯的绵羊,四只蹄子穿着带蝴蝶结的白色皮鞋,只是,它的左前腿上,插着一柄巧克力雕成的短刀。如同羊羔被牵到宰杀之地?金世浦的脑子里蓦然冒出了这句话。更令人骇然的是,蜷缩在鞋店角落里的甘雅静,左手腕上赫然插着一柄蛋糕刀。

惊醒的金世浦翻身起床,胡乱抓件衣服套在身上,便风驰电掣地赶往老家。车窗外,晨光有点晃眼。他打开后门(平常他们家人都从后门出入)这里有一架小楼梯可以直达二楼。他沿着楼梯噔噔地跑上二楼,楼上也没找到甘雅静。金世浦拖着脚步下楼时,鼻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香味,越往下走,香味越浓,仔细辨别,像是从皮鞋店飘过来的。金世浦不敢再往下走,但梦境中可怖的场景又催促着他快步下楼。鞋店里,柜台上,果然摆着一只巨型奶油蛋糕,占据了整个柜台的台面,层层叠叠的奶油就仿佛是用瑞雪堆成的,在蜡烛的映照下,静静地燃烧着,发出耀眼的光芒。金世浦记得,甘雅静曾对他说过,爸爸病重去世前,说只想吃一块奶油蛋糕,每每想起心里就是一阵酸味。虽然他知道这个蛋糕是甘雅静做的,但他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去细看蛋糕的造型,视线飞快地环视四周,但是四下里都没有看到甘雅静的影子。

正不知所措间,忽然,鞋店前门漏进一片阳光,继而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世浦,你能帮我个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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