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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知乡愁

2015-09-13舒丹丹绘图李雨潇编辑柳向阳

中国三峡 2015年10期
关键词:火塘马齿苋腊肉

文/舒丹丹 绘图/李雨潇 编辑/柳向阳

冬天的萝卜

松尾芭蕉有俳句“菊后无他物,唯有大萝卜”。冬天的菜园子,一眼望去,满园萧瑟,黄瓜架拆了,豆角棚塌了,碧绿的蔬果全部销声匿迹,只有憨头憨脑的萝卜们埋在菜园的雪地里,耷拉着几条萝卜缨子——这是我小时候从外婆家的菜园里看到的冬日常景。

萝卜从园子里连缨子带土扯来,洗净,在厨房的木砧板上咔嚓咔嚓切开,一边切,萝卜辛辣的气味一边就渗了出来,这时外婆常要念叨,“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郎中开药方”——外婆装了一肚子这样的民间智慧。有时候,萝卜新鲜得让她忍不住捻一片放进嘴里生嚼,嘎吱嘎吱满口生津的样子,我们偶尔也学样往嘴里送,却总被辣得呛咳不已——人生的诸多滋味的确是只有长大后才能体味并承受的。

萝卜炖腊肉,是记忆里儿时美味。萝卜以经霜的沉实白萝卜为佳,腊肉宜肥而兼瘦。萝卜切大坨,腊肉切片后先在铁锅里煎它一煎,看见油汪出来了,下萝卜翻炒,加水,移到陶罐子里,在白炭炉火上炖它一二个时辰,香味就出来了,最后撒几片蒜叶子,一麻麻盐,尽够。萝卜清淡,中和腊肉的肥腻,滋味淳厚。冬天的晚上,但凡有这样一钵子热气腾腾的萝卜炖腊肉,我们姐弟仨总能连汤带饭,送下一大碗。吃过夜饭,外婆张罗我们洗脸洗脚,闩门闭户。待爬上外婆的雕花大木床,盖着那床七尺长六尺宽十多斤重的大棉被,缠着她讲一个秀才赶考的故事,外婆一天的活计至此就算全部做完。

萝卜还有一种吃法,晒冬至萝卜。因为需要在冬至这一天做,而且最好是出太阳的冬至,故得名。这名字听来便有一股子冬天的清气。至于为什么非得选冬至这一天,我也说不清到底有怎样神秘的时令关联,想来因为冬至到了,乡下人眼中真正的冬天也就来临了,这时候天气够冷,够干,是晒腊肉腌腌菜的时候了。清简民间总有它的讲究。且说冬至萝卜——将一大筐萝卜洗净切开,小萝卜对半剖,或四等分,大萝卜切片,顶部粘连,无须切断,然后一串串卡在竹篾条上,高高挂在屋檐下,经风吹,经日晒,如此过了一冬,萝卜干萎。次年,即吃即取,用水泡发,炒腊肉炖排骨,清甜无比。

萝卜条晒干,腌辣椒萝卜也是好的,开胃得很。腌萝卜宜选青皮萝卜,脆。萝卜条用竹匾铺开,在冬天的太阳底下晒至半干,用盐揉了,收进坛子,用一块光溜的石头压严实,到吃时再从另一个坛子里取新鲜剁椒几勺,滴几滴麻油,拌匀即可——从前的家家户户,谁家没有几个这样的腌菜坛子。外婆家的一溜坛子就是清一色摆在厨房后小偏屋的木长凳下,小时常去偷嘴,所以到现在也记得牢。如果切细丝,则又是另一种萝卜吃法,所以刀工实在重要,但不管怎么切,萝卜万万不能削皮,因为“萝卜的脆,全在一张皮上”,外婆常常这样说。尤其腌辣萝卜,外婆切得极细致,力求每一条萝卜都皮肉相连。长大后我离开家乡,不幸到南方的南方工作,见到这里的萝卜全是削得赤条条下锅,真是莫名惊诧,匪夷所思。“小萝卜削皮,真是煞风景”,汪曾祺说,这是某某人物一辈子说过的唯一一句大实话。所以做了主妇的我,每每上菜场买菜,称完萝卜,一定得快手快脚地从过度殷勤的卖菜阿嫂手里,抢过她正欲削皮的大萝卜。

才刚说到萝卜切细丝,怎么吃?最好的搭配是鱼。湘菜里有一道“萝卜丝煮鲫鱼”,喜欢的人很多,鲫鱼汤色白而浓,与萝卜丝鲜味纠缠,味道的确不坏。这道菜里的萝卜丝用的是新鲜萝卜。殊不知,如果改为干萝卜丝煮腊鱼头,滋味更胜一筹,这是我那聪明外婆的独门绝技。楚地卑湿,寒冬腊月,用谷糠柴火熏制腊货,蔚然成风,连豆腐干也不放过,可熏成黄里透黑的五香熏干,炒芹菜吃。腊鱼头有如鸡肋,弃之可惜,煮汤是最佳出路。鱼头煎过,加水慢煮,入细细的干萝卜丝,汤色浓白醇香,越炖越出味,可送白饭两大碗。吃完饭,再来一小碗鱼汤,额上已微微沁出细汗,在从前清寒的冬天,普通人家的口舌之欲不过如此吧。

萝卜就这样变着法儿,忠实地陪伴我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转眼,外婆去世,已七年。这个冬夜,忽然怀念外婆炖的萝卜。想再享一回慈爱,已是永无可能。去年暑假回乡,去到外婆家的老房子,老屋还在,只是已易其主,堂屋里供着别姓祖先的牌位,我在院子里四处张望,想找寻昔日的菜园——菜园已夷为平地,不复得见。

火塘边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户乡下人家都有这样一只火塘。但我奶奶家确有一个,砌在一间专门用来烤火的小隔间里,每年冬天,除了被窝,这是我们呆得最多的地方。

烤火间在堂屋后面,由木板壁隔开,侧面通着爷爷奶奶的睡房。火塘是灰砖砌的,方正地砌在地面,比地面稍低。火塘里堆着头天晚上未烧完的柴火或木炭,还有软软的一堆冷灰。除了火塘和几把矮靠背椅子,烤火间里还架着几条长木凳,上面端放着两副黑森森的棺材,是为两位老人百年之后准备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摆在那儿了。有时候,用过的油布伞,箩匾里晒的干菜,还没来得及收拾,我奶奶也会随手搁在棺材上——生死就是如此坦然融洽地交织在一起。但我觉得棺材是很可怕的东西,所以烤火间不生火的时候,我一个人不敢进去。有时不得已要去烤火间里拿点什么,也是慌里慌张探进半个身子,拿了东西就跑。

但烤火间生了火可就不同了。吃过夜饭,天黑下来,无事可作了,爷爷就开始生火。烧火用的多是劈柴,整齐地码在睡房通往厕所的狭长走廊里,随取随用。每年冬天,总有山里的乡民挑了一担担劈柴到镇上来卖,爷爷成担成担的买回,堆在廊间,让没有干透的劈柴在空气里慢慢干燥。我小时候很喜欢闻走廊里的木柴气和廊脚酸菜坛子的酸湿气混杂的气味,这是我记忆里的冬天。

火生起来了,空气慢慢熔暖,屋子里的物什半隐在柴火的光影中,骤然可亲。两三块劈柴在火塘里搭起一个小小的尖顶,中间掏空——人要实心,火要空心,奶奶的教导——起先是有烟的,烟还不小,但这烟也没有浪费,火塘顶的屋檩上挂着一串熏腊肉的铁钩子呢。这铁钩子大有讲究,乡下人煞有介事称之为“梭筒吉钩”。“梭筒”意谓可以像梭子一样自由升降,方便人站在火塘边,将沉甸甸的腊肉随时取下挂上。“吉”,无非讨个喜气,因为钩子上挂的都是过年吃的腊鱼腊肉。铁钩子十分结实,挂百十斤腊肉不在话下,钩子顶还有一个圆圆的像帽子一样的铁盖,一来可以防止老鼠偷食,即便偶有从房梁上窜下的老鼠,也会因铁盖倾斜而站不住脚,二则是为了将上扬的烟尘拢住,不致四处扩散。总之这个“梭筒吉钩”非常实用,乡人的智慧令人称赞。

烟雾袅袅升腾,全熏在肥得滴油的腊肉上,一点浪费都没有。冬天里杀了年猪,肉也切得爽快,全是十多斤重的一大条一大条,挂在火塘上。腊肉熏到澄黄,就慢慢往下滴油,不时落在燃烧的劈柴上,滋滋作响。火塘边的日子真觉得实在。但小孩子在火塘边是坐不住的,只好闷心闷神寻点什么东西吃吃,才能打发这漫漫冬夜。有时候我们在火塘里烤年糕,烤荸荠。年糕为免开裂发酸,浸在厨房的木盆里,从水里捞起,甩两甩,用把铁火钳支着,架在柴火上烤熟就是。年糕熟了,软软糯糯,吹去面上的灰尘就往嘴里送,馋急了往往烫着嘴巴。荸荠烤熟不如生吃爽脆。有时候也在灰堆里烤红薯。红薯扔进去要较长时间才熟,等不及了,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用火钳一戳,硬的,不行,又埋进去,再扒拉出来一看,还是不行,等得人实在心焦。我最喜欢的还是煨甜酒。但甜酒要动罐子动碗,麻烦,怕奶奶不乐意。只好央着最小的表姊妹去奶奶跟前撒一个娇:

“肚子饿了,想喝甜酒……”

“嘴巴痒了差不多!”奶奶笑骂,一边却起身向灶间忙乎去,取来瓦罐碗勺和一个三条腿的铁架子。

铁三角架在火上,灌了甜酒的瓦罐搁在架上,不一会儿甜酒就煨好了,酒气飘出来,盛起一人喝一碗,出一身猫猫汗,心满意足地睡觉去。

过年,围着火塘,还有一些现成零食可吃。猫耳朵、鸡屎粒、斗根丝、桃酥、雪枣、枯饼子什么的,很有几样。每一样都分别装在青花瓷坛或小铁皮桶里。——从前爷爷家开南货铺子,后来被伟大的供销合作社合作了去,家里就剩下了几只瓶瓶罐罐。零食桶被奶奶藏在大立柜里,不藏起来是不行的,家里孩子多,两天就会偷偷摸完。藏在立柜里就安全了,立柜门很重,拉开时吱呀作响,奶奶会听见的。所以只好乖乖地等着下午或晚上奶奶没事了,从坛子里抓出来,分发给我们。我最爱雪枣和枯饼子,雪枣前两年还吃过,味道已不同从前。但枯饼子真是已经绝迹了。我已经二十多年再也没有见过它。在此怀念一下这消失的美食,枯饼子为圆形面团烤制,具体做法不得而知,色褐黄,外撒芝麻,中空,坚硬无比,香枯无比,仿佛千年一个铁馒头。吃时得用纸垫着,用小锤子锤散,用手是绝对掰不开的。它如此之坚硬,以至于我常常突发奇想,吵架时,用枯饼子砸人脑袋,一定会砸出一个大包来,可惜我从未斗胆试它一回——然后一人捻一块儿,嚼得嘎嘎的,那怎一个香字了得!

火塘说到底,是大人们闲话消夜的好地方。好多回,我半夜从睡梦里醒来,发现火塘里仍星火闪耀,父亲、叔父和姑妈们还在凑首抵足,围炉夜话。每年冬天,父辈们风雪征逐,三天三夜的火车、汽车,然后步行……像南来的燕子,天涯海角,赶往乡下这一只故巢。火塘,像箍桶的篾,将他们围拢在一起。年过完,儿孙散去,奶奶驻着小脚,揩着眼泪,送走一个,又送一个。

火塘边恢复了岑寂。爷爷垂首拢袖坐在椅凳里,长长的眉毛垂到了眼睑,忽然就打响了一串呼噜……窗外,暮霭沉沉。我愚暧的童年,也就此消逝在火塘的灰烬里……

消逝的马齿苋

暑假回娘家,又吃到了妈妈做的菜。她晓得我爱那些乱七八糟、“上不了台面”的小菜野菜干菜腌菜,就每天睁大了眼睛在菜场里搜。有时候,清早,我和她一路提了篮子在摊贩间挑拣,清早的空气真是美妙,是没加糖的放凉了的淡牛奶。有时候,我还在床上发梦,妈妈已将菜篮子搁在了射满光束的厨房的案板上。我蓬头睡眼地扒开篮子,每有惊喜:芋藿梗、马齿苋、萝卜秧儿、南瓜藤……

我见这些小菜,有如旧雨般亲切。它们离我现在的日常生活太远了。它们是躲在老家的餐桌和儿时的记忆里的。“除了这里,再没有别处支撑它们的存在。”

野菜中间,我最爱马齿苋。朴实如褐红着脸庞的乡下丫头的马齿苋,叶片齐整如马齿,想来由此得名,虽说我并没机会仔细瞧过马的牙齿究竟生得怎样。嫩的马齿苋容颜青翠,肢梗青中泛红。我不记得从哪里得到过这样的印象:凡是野菜,或多或少都带着一抹紫。不同于家养的蔬菜,野菜们天生一抹超然的紫色。那天早上择菜时,便留意在马齿苋梗上寻找,仿佛真的找出了一丝紫来:梗上,汤汁里,还有我的指甲缝里。超然的紫色留在了指甲缝里,久洗不褪,只好让它们就那么紫着,等新指甲长出,将旧的剪去。择好一盆,洗净,清清爽爽炒了,什么都不要放,蒜啊姜啊统统走开,马齿苋一意孤行。入口有一点酸,但不过分,好比再朴实的丫头也有撒娇泛酸的时候。这一点酸,去除了野菜固有的粗涩,给马齿苋丫头添了几许娇憨。

我想起了小时候一座废弃的园子,在做糕点的窖房的后面。长了几棵梨树,梨花开时,肌肤胜雪。园子的角落里有大水缸数只,不知原先都派些什么用场。水缸残破了,裂了缝或缺了边角,一律积了绿汪汪的水,滋生着小虫,在水里无声地游弋。天气热起来的时候,梨树下匍匐着的马齿苋也蓬勃起来了。妈妈说,马齿苋清凉解毒,热天吃了不长疮疤,所以常到园子里来扯一把回去炒了当菜吃。妈妈那时正是我现在的年纪,剪齐耳的“运动头”,灰罩衣里翻出格子布衬衣的“一字领”,那个年代,日子过得潦草而认真。我对马齿苋的热爱估计就是从那时开始培养的。多么固执的口舌之癖啊,我想念它怯生生的滋味,如我梨树下的童年,长了翅膀的天光。

马齿苋老了,就会开花,小小的黄色的花,藏着掖着。再老一点,花儿朵朵落尘埃,马齿苋就结籽了,细细的黑色的籽。籽太多的马齿苋,入口,便味同嚼草,吃的人当真像马一样了。

就是这老掉牙的马齿苋,也像宝贝一样越来越少了,不知马齿苋老丫头们都去了哪里。妈妈说,如今一整个热天,都难得在菜场里见到一把马齿苋了。好容易碰到一回,一堆婆婆妈妈们就蹲在地上抢,去晚了还抢不到。当然妈妈也是这些婆妈中的一个。我想想,好像真是这样。不独菜场,好像野地里也难觅踪影了。有一天黄昏,我在小区路上散步,见一棵樟树下蹲着一个胖胖的婆娘,挖宝似地挖着什么。我走近了看,原来是一小丛马齿苋,从乡下流落到这城市的树底下了。我克制住与胖女人夺宝的冲动,看她将一丛宝贝拔得干干净净,然后崴鸭婆一样崴回去了。是从什么时候起,马齿苋丫头们就难得露面了呢。

消逝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多了,或者说,岁月让我们越来越清晰地感觉到消逝的存在。它们在你浑然不知,或怅然张望时,悄悄地,弭散在了时间的灰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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