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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调泅渡的传说与现实

2015-09-13许文舟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15年10期
关键词:乌木葫芦

文/许文舟 编辑/吴冠宇

永德乌木龙乡天生桥小组张金保收集的大芦笙。摄影/许文舟

掸落周身疲惫,俐侎人给你的是三天三夜的古调,他们唱苍鹰翱翔,也咏白驹过隙,他们唱现实艰辛,也为逝者指路。有些古调让人恍惚,有些古调让人彻悟。

葫芦笙抱在怀里,张金保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才到达北京。差不多是没好好睡过,他不是怕他包中的那点钱被小偷觊觎,而是怕自己心爱的大葫芦笙被别人撞坏。这是张金保第二次到北京了,家里也没有多少活儿,泡核桃树每年都在长,一点一点地霸占了有限的土地,他只好与媳妇商量,趁家中还有老母亲可以照料两个女儿,去北京打工赚点钱,等两个孩子读高中,也不会感到太吃力。

今年三月因“桑沼哩”采风,我一到乌木龙,就打电话给张金保,告诉他我想到天生桥去。去天生桥,除了看讲唱歌手曹福昌,就是去听他的大葫芦笙独奏。但不巧张金保在另一个村子帮人盖房子,新房要浇灌了正忙得脱不开手。那天雨下得很大,乡政府的张副乡长只好带着我先去了曹福昌家。

古调承载的历史与爱恋

与乌木龙其它俐侎人家一样,曹福昌家也是新建的洋房,崭新的砖混结构小楼已经立了起来,大概也进行了乔迁仪式,门口还插着燃过的香棒,一地的鞭炮纸虽然经过雨水冲洗,仍旧把路染得鲜红。家具还没粘灰染尘,家电一应俱全,最醒目的却还是那个织车。曹福昌两口子都在,妻子在织车前忙活,说是接了一档生意,至少得忙到年尾了。曹福昌在看电视,星光大道还是其它一档音乐类节目,我进去的时候,听见他在为选手喝彩。

民间讲唱歌手,在这乌木龙的地域上其实就是俐侎朵希,是俐侎人部落婚嫁、喜迁、丧葬等场合不可或缺的重量级人物,在那些场合唱《龙门调》、《婚嫁调》、《乔迁调》等古调是必不可少的礼节,能把这些调子完整地唱出来,并且做到绘声绘色,在乌木龙,恐怕只有曹福昌能做到。俐侎人祖上传下来的歌谣很多,靠着口口相传,最后留在曹福昌这里的只有三十多首了。这三十多首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歌曲,它可以唱上三天三夜无休无尽。俐侎人的歌,有些一唱三咏,反复咏唱,才能穷尽这个曲调的意境。一些古调用来告慰逝者,涉过忘川,过了黄桥,喝一碗孟婆汤就勿念尘世种种,反复咏唱就是要说这些事理。一些古调用到祭台,进献神明,告慰先祖,人世艰辛,生活依旧美好。

现在,曹福昌在村子里是大忙人,哪家有事,他都会被请到家里,给人家唱古调。但也有些歌是不能在家里唱的,像我们汉族人说的山歌调那类,那是属于爱情的,男欢女爱,只能到山上才能唱。随着省级俐侎文化传承人的证书到手,曹福昌还得应付一拨又一拨前来采访的记者、学者,给人家讲俐侎音乐文化的历史,告诉他们,一个把音乐作知音的民族,一定有比音符还要柔软的心田。不错,掸落周身疲惫,俐侎人给你的是三天三夜的古调,他们唱苍鹰翱翔,也咏白驹过隙,他们唱现实艰辛,也为逝者指路。有些古调让人恍惚,有些古调让人彻悟。

然而我们到这里的这一天却差点没能听到曹福昌说唱。一年前他出了车祸,肋骨断了七根。他是不能唱了,就是说话,也只能小声细气的。

曹福昌妻子很热情,端来了小把茶核桃,又去张罗水果盘,泡出香喷喷的把把茶,又说什么都没有,真的不好意思。其实不好意思的是我们,来之前并不知道曹福昌出了车祸,两手空空地来。曹福昌妻子见我们来听讲唱的愿望落空,似乎有些过意不去,就拿出口弦为我们吹弹起来。口弦声声,婉转绕梁,似乎是在吹奏她一个人的往事,两个人的初恋,然后是一家人的团圆。

每年三月,我都要到永德乌木龙乡的俐侎村寨,参加一年一度的“桑沼哩”情人节,倒不是那里有我的什么情人,而是想去听俐侎女孩吹奏的口弦,仿佛天籁般美妙的旋律,洗涤着我心灵的尘埃,一次次让我感动。

俐侎人的口弦属于女人,男人不吹这类轻声细气的乐器,俐侎女子的口弦也叫响篾、吹篾、弹篾、篾簧,是一种小巧的簧片乐器,常常揣在她们的怀里,讲究一些的,会用一个雕花的紫银木筒放置,随身携带,不会损坏篾弦。孤独的时候拿出来吹,她们说那是说话的伙伴。

俐侎人的口弦用质坚干透的竹片削制而成,形似树叶,尾部穿小孔用于拴线悬挂,簧片上刻有小舌叶。制作时,通常采用坚硬的楠竹片,用锋利刀子刻薄竹片,并在中间三面镂空刻出簧舌。弦的片头削尖呈剑形,片尾截齐做弦柄。簧舌的首部宽大而薄,朝向柄端;中部窄而厚,舌的两侧削成斜面;簧舌的根部较薄,与片头处相连,弹动片头时,利用竹片的弹性,可使簧舌自由往复振动发音,音响低沉,音色优美动听。

俐侎女人几乎每人都有一只口弦,用一个精致的小竹筒盛装,挂在胸前,休息时便取出吹奏。由于口弦音量小,通常是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相互倾听,在夜静的时候吹奏,声音较为明亮,距离稍远的地方也能听见,泛音尤为清晰。如果遇上高兴的事,她们还会以口弦伴奏,在多依树下曼妙起舞。

更多的时候,口弦是用来谈情说爱的,阿幽要去远方,临行前,一定约阿朵在月下吹奏口弦,表达心中的爱慕。“吹起口弦寻情人,情人听到来会面。羞羞答答齐开口,说情说爱真快乐”,那优美的旋律,会让听着的男人动情不已。小小的弦片说出了阿朵羞涩的心里话,胜过万语千言的表白。我喜欢那些有关爱情的歌,也就是那些只有离开家才能唱的歌,我喜欢它的直率与婉转并举,“白天想你打瞌睡,晚上想你睡不着”的直白,“上坡好像走平路,下坡就象小鸟飞”的心情。

俐侎人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文字,这使得他们与外界交流变得很少从而较完整地保留本族的风俗习惯,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一点也阻碍了他们的发展。没有文字的俐侎人以口口相传的方式,留下来了许多民间故事。神话传世故事中有《俐侎人的起源》、《兄妹结婚的故事》、《九兄弟的故事》等。历史人物故事有《阿故鲁门杂的故事》、《荒张三的故事》、《俐侎王李华普的故事》。能说话就能唱歌,能走路就会跳舞的俐侎人,承传了许多古调古歌,讲唱歌手是俐侎心中的文化人,从开场调到结束,唱三天三夜没有问题。曹福昌就是这其中的代表。每个俐侎人家庭,都有一至二名器乐手,每个器乐手都有一至二件乐器,俐侎村寨谁家有喜事,都会响起唢呐声,那是俐侎人自己演奏的,《青棚调》、《压棚调》、《待客上席调》等。如果说唢呐与长号属于喜事,那么大葫芦笙更多出现在丧事上,而口弦更多属于爱情,每一个俐侎女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口弦,向意中人表达心绪。《爱情调》赤裸,《赶集调》含蓄,《串寨调》浪漫。但不论什么调类,口弦声细细,它是低语,又是倾诉。

现在,曹福昌家的两个儿子都先后娶了媳妇,过得很幸福,大儿子还在乌木龙村上当领导,谈起自己的生活,曹福昌妻子说是比口弦还好听。她说的生活比口弦好听,应该理解为生活好吧。她现在讲汉话还有些吃力,还好,她一直以微笑示人,不用多言,就知道她的心有多善多美了。这时候孩子放学,曹福昌儿媳妇骑着摩托车要到乌木龙村上去接,路不远不近有五公里多,一场雨浇下来,让路很是难行,虽然进天生桥的路已打上了水泥路面,但是敌不过雨天山水的势头大,一冲就把部份路基给冲出内里来。平时这干沟里是没水的,现在雨季,干沟里的水发出了怪诞的叫声,似在发怒。

就在我觉得不便打扰的时候,曹福昌却说想试着唱几句。曹福昌断了七根肋骨,伤及肩胛,似乎总感觉气不够用。唱那些古调得花些力气,有些古调需要飙高音,像鹰隼划破大风,而一用力,尚未痊愈的的肋骨就会与他打招呼。起头,声音有点哑,声带有些沙,他在用功,绷紧的脸现出很细的青筋,额头渗出细密的汗。古调唱的是俐侎人的历史,就像那些在乌木龙山间左奔右淌的河流,分明有撕裂的痛,磅礴而深刻。我注意到,曹福昌瘦削而富有光泽的脸,皱纹横过额际,车祸伤及的面牙还因发炎尚未修复,他的古调像是从瞌睡中猛然得来,有些失真。

当年从远方出逃而来的俐侎祖先早已化成一堆千篇一律的泥土,再坚硬的墓碑也经不起时间轻轻摩挲。若干年后,已经没有人能清晰地记住他们,但古调传下来了,还有着思想的体温,让我得以在曹福昌的说唱中,与数百年前的窝索洼相遇,在紫云英轻轻笼罩的村庄,遇见那些一转身,就消逝在命运路径的祖先。

曹福昌不时陷在沉默中,那些满肚子的歌并没有让他兴奋。他在与记忆战争,随着年纪的递增,记忆力的衰减确实变得太可怕了,好像还在梦里出现过的音符,醒来又都了无踪影。曹福昌吃了没有文化的苦头,极大多数的俐侎人也跟他一样,死记硬背的歌到头来还是身首异处,传得有些面目全非了,没有办法,曹福昌能做的就是尽量遵守原曲,不让其走形得太多。

现实的进驻惘怅了古寨

获得省级俐侎文化传承人的称号,并没有给曹福昌带来多少“红利”,说实在的,很是受到现代社会发展的冲击,俐侎文化不说发扬光大,就是传承下来也有些力不从心了。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也就不看好那些古老的歌曲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什么,他们想的是赚钱,怎样把才起了个头的新房立起来,再把自己喜欢的汉族姑娘娶回来。写到这,不能不提一下这个俐侎村子的婚姻状况,天生桥过超三十岁还未娶的俐侎男子大有人在,但超过二十岁还没结婚的俐侎女子却没有。这是现实,因为穷,仍然是俐侎人的宿命,按理泡核桃家家都栽,茶叶家家都有,但每家的收入一平均到人头上,这个数字就太小了,因此像天生桥这样的俐侎村子,差不多家家都有一二人得出去打工。

乌木龙乡天生桥,正在教年轻的俐侎孩子吹响篾。 摄影/许文舟

响篾,声音细细,却有故事。 摄影/许文舟

张金保就是这类打工的代表,他可以把妻子留在天生桥,却舍不得把大葫芦笙丢在家乡寂寞,行李可以简单,大葫芦笙却不能不带。我在他家看到一幅他抱着大葫芦笙在天安门广场前的留影,北风吹过,他那头乱发被风攥得很紧,就像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大葫芦笙,生怕它离自己而去一样。他告诉我,为了照这张相,甚至被警察怀疑,北京娃娃们对这个怪异的家伙看了又看,才让他抱着大葫芦笙走进天安门。其实,那是张金保能慰藉内心孤寂最好的伙伴了,白天在北京的建筑工地挥汗如雨,夜晚在简陋的工棚孤独无比,大葫芦笙长歌当哭,让他找到自己心灵的着陆地,从而勉强能把漫长而寒冷的北京冬天一页页撕去。

2013年冬天,张金保回到天生桥,就不准备再出去了,尽管他的妻子一再说新房子才盖了个骨架,还伸着手要钱呢。但他已经搬进这样只立着骨架的新房了,用两张塑料布做窗帘,睡到半夜,张金保的床上都是一床星光。老房子在天生桥最边上的山坡,问他为什么要搬,他说能离乡政府近一点是一点,至少不必要再过那段难行的路。两个孩子已上初中、小学,孩子听话,知道家里并不富裕,断然没要过手机新衣服等东西,可是大女儿张石梅已经不止一次向父亲说起想当摄影师的事,我想也许是看过不少前来采风的人手里端着长枪短炮的相机的原因吧。张石梅觉得那才是最风光的,我想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会有些什么独特的摄影见地吧。我答应给她一个卡片机,我想借她的手,让她记录她周遭呼啸而过的生活,记录下这变化之下的痛与疼。为了配合我拍照,姐妹俩都穿起了俐侎传统的服饰,仿佛一下便回到上一个世纪,怀旧的时光,姐妹俩走着,四下打量着生活里坍塌式的变化,我想她们也许会感到些许的茫然。

天生桥后面就是群山,不管山怎样地陡法,每座山里密布的小路,都可以带着你进入到色林。色林是俐侎人祭祀神灵的地方,汉人与女人是不能进去的,这里仍然活着三五人才能合抱的杞木树,每一片叶子都充满神性的光辉。通往山上的小路也不只是供进入色林,砍柴的、采药的、偷猎的、采伐竹子的都是这些小路的常客。这几年林子里有熊的消息,都通过这些细细的山路穿过村庄传到外面去了。色林不是俐侎人的远方。他们的远方不堪回首,便断掉去远方的念头,没有亲人的地方,断然不是他们的故乡。

天生桥与整个乌木龙乡一样,除了站在路边的老核桃树,基本上都看不出旧年光景了。新农村建设的统一标准,让这里“生长”的民居有了统一的样式,就是镶放在墙上本来用于防雨的瓷砖,也都是红白两色。我多少有些失望,怎么俐侎人的村舍也像是机器专门切割出来的?当然,比起老式干栏式建筑,钢混结构的新民居住起来方便,防虫防蝇还防老鼠,但不见得真正适合。再也没有可吊挂腊肉的楼楞,即便用尽力气将钉子铆稳,腊肉挂起来,不出三个月就变质了。在天生桥,乃至整个乌木龙乡,断然是看不见陪伴俐侎人几百年的旧房子了,能保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古歌,还可以重温俐侎人曾经的生活。

张金保是不打算再出去了,他觉得虽然赚了点钱回来,但没有人守着的家更让他牵挂。而更多的俐侎人不会为了守着家而放弃出去打工赚钱的机会。在乌木龙的天空下,一次次背上行囊离家远行。城市里有一份份契约让他们签,他们就会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忙碌起来。张金保一口气为我吹奏了十多首大葫芦笙曲,不知怎的,我又想到他们数百年前的夜晚,都是大葫芦笙陪着的俐侎人。这些喑哑的音符,把属于一个弱小族人的孤独泅渡。而张金保妻子的口弦,永远是三千青丝绾结的小曲,不奏时光骊歌,只吟爱恨情仇。张金保差不多每天都要取下挂在墙上的大葫芦笙,用衣襟揩擦,再凑近嘴试音,间或还是月色浸泡的那个调。他想带着心爱的大葫芦笙谋生,但日复一日,大葫芦笙不过只是增添了些生活的欢乐而已,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际性的收益。

我在张金保家留宿,不完全因为那场瓢泼的大雨。俐侎人张金保给我演奏了一下午的古调,差不多囊括了俐侎人从创始起到现在的方方面面。这是他给我的最好的礼物,也是我在乌木龙享受到的最好的礼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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