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老牛无语

2015-09-10杨通讴

语文周报·教研版 2015年32期
关键词:尖刀冷雨屠夫

杨通讴

题记:

耕犁千亩实千箱,

力尽筋疲谁复伤。

但愿众生皆得饱,

不辞羸病卧残阳。

——李纲《病牛》

土地承包的那年,我们和隔壁的三叔家共同分到了一头黄牛,那头黄牛那时候正年轻,体格健壮,力气又大,自然就成了我们的命根子。转眼已是二十多年了,它虽然为我们犁来了年年的丰收,犁来了今天的温饱,却也犁去了自己的青春,犁到了它生命的尽头。弟弟打电话来说,老牛又瘦又老卖都卖不出去了,两家合计准备杀掉分股。

我一夜不眠,脑子里总是过着那头黄牛的影子。

它很勤劳。年年春雨下起来的时候,接连二三个月它常常是顶着冷峻峻的星星,踩着凉嗖嗖的露水,从早到晚连轴转,犁完我家犁他家,犁完了我们两家十多亩地,还得为左邻右舍乡里乡亲没有牛的人家犁。春寒未退,冷雨连天,人戴着斗笠披上厚厚的蓑衣在冷雨中尚且直发抖,又冷又急的雨箭直射在它裸露的背上,它哼都不曾哼过一声,只顾低头狠劲地拉着沉沉的犁铧。拉呀拉,绊索深深地勒进它的肉里,可不知为什么它似乎一直就未曾知觉过,时间长了往往是一路汗水一路鲜血。

它也很听话。农闲季节,大人就把它交给了我,我很小,牵着它,让它走它就走,再好的草也不多贪一口;让它停它就停,再急的步子都能收得住。从来不耍“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霸道,从来不欺我小,不听我的话。特别是在冬季,野地里一片枯黄,树枝也光秃秃的,这时是放牛最困难的时候,别的牛扛着严刑峻法仍然禁不住田里青汪汪甜津津的麦苗的诱惑,挖空心思想着偷吃,抢吃,而我放着的黄牛却独自乖乖地伴着我在山崖下、溪水边安贫乐道地咀嚼着那苦涩的枯草。偶尔滋生坏思想把头冒失地伸进地里,但也绝没有掳掠的蛮横,总是颤颤惊惊地把头偏过来用试探的眼光窥视着我,只要我用稚嫩的童音轻轻一吼,它准会赶紧将卷起的舌头一松,放下麦苗,并且飞快地把头缩回来,还要十分羞惭地摇摆着,认真自责一番。这时候,如果透过牛毛定能看见它羞赧的脸直红到了脖根。

它也很有灵性。在长久的依伴里,它已然悟透了我的心思,我快乐的时候它会咧开厚厚的嘴唇露出洁白而整齐的牙齿,哞哞歌唱,流溢出一脸的幸福;我忧愁的时候,它低垂着头一声不吭,伫立在我身边,草也无心吃一口。有时候,我疲倦了在它背上骑着骑着就打起了呼噜,它会轻轻地从草尖上抬起头微微扭过脖颈斜睨一下,然后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地陪伴着我,只偶尔将尾巴朝后甩几下,赶走那不知趣的蚊子,让我童年美好的时光在牛背上涓涓流淌。

翌日清晨,我就匆匆赶回了家。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一袭轻寒笼罩着故里的瓦棱。邻居几家的门都是紧闭着的,我弟弟也不在家,牛圈里空空如也,一种不祥凌空而下,我顾不得带雨具就急急忙忙地跑到了后山。老牛正低着头,艰难地拉着犁,步履踉跄,大概是抱着一丝希望吧,看见我陌生的面孔便停了下来,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用忧郁的眼光仔细打量着我,半晌才哞哞地低叫了两声。我知道它已经认出了我,是在跟我打着招呼呢。果然它随即伸出舌头舔了舔我冰凉的手,像是打招呼又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终于没有。末了一低头又狠劲地拉起了犁来,仿佛在告诉我“你看,我还有力气啊”。见此情景,弟弟说:它好像知道了什么似的,昨晚凄伤地长吁短叹了一夜,一根草也没吃。

其时,屠夫早已等在了地边。地刚一犁完,他便焚起了香,乱七八糟地念过些什么,便拿出了明晃晃的尖刀,把牛牵了过来。

雨下起来了,又细又小,但却针似的扎着人心。我浑身发着抖,鼻孔一阵辛辣,眼前一片迷茫。

老牛耷拉着沉重的头,满眼的泪水早已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但还是不死心地举起了朦胧的泪眼不住地左看看,右看看,满是哀伤的神情。见周围的人终于没有什么反映,只有铁着脸的群山,目光便低垂了下去,无助地向人们跪了下来,似有说不尽的酸辛和哀怨。我早已不敢与它对视,我明白,它此刻沮丧的心情。

望着这贫瘠的大山和这些艰涩的农人,我纵怀无边怜悯也终究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过是个孱弱的看客而已,又能起什么用?就在眨眼间,屠夫早已挥起了有力的尖刀。

当晚弟弟们将留下的骨头和碎肉炖了一锅,热情地劝着我,我一片肉也吃不下,连汤也无法咽一口,就连夜离开了村庄。

几年过去了,老牛那天向我无言道别的情形却一直镌刻在我心上。

猜你喜欢

尖刀冷雨屠夫
罗远东:“尖刀”锋从磨砺出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清平乐·初冬夜半惊雷
相见欢·无聊独自彷徨
攻关“尖刀”
卜算子·清明
立冬
火箭军“尖刀”工程兵如何炼成
“尖刀”:澳大利亚陆军第7旅
和尚下地狱,屠夫上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