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遇上世之介
2015-09-01黄国兆
黄国兆,香港导演、影评人,主要作品为《酒徒》。
过去几年,东亚地区突然兴起了怀旧的青春片热潮。最先是台湾作家九把刀,把自己的畅销小说《那些年我们追过的女孩》搬上大银幕,成绩斐然,票房大旺。接下来是韩国导演姜炯彻的《阳光姐妹淘》,以最轻松的喜闹剧手法拍摄极深邃而伤感的题材,我曾经以“这是一出令人看到傻了眼的南韩文艺片”来形容。今年初,中国大陆影星赵薇首次执导的《致青春》,也是一次不俗的尝试。如今冲田修一导演的这部《那年遇上世之介》,无疑是这个热潮中的一个巨浪。
这样说,并不表示冲田修一赶潮流。以青少年或“青春”为题材的影片,是二次大战后日本电影重要的一环,许多电影大师或著名导演年轻时的作品,或多或少与青春有关。黑泽明早年拍过《我对青春无悔》(1946),小林正树第一部作品是《儿子的青春》(1952),大岛渚拍过《青春残酷物语》(1961),浦山桐郎拍过《青春之门》(1975),长谷川和彦第一出电影是《青春之杀人者》(1976)等等。分别只在于,《世之介》是怀旧的青春校园片,像《阳光姐妹淘》等影片一样,叙事的形式是过去、现在两边走。
影片改编自吉田修一曾获“柴田炼三郎赏”的原作《横道世之介》,片长达160分钟,可以看出导演对原著小说的钟爱。导演的名字冲田修一,跟原作者的名字吉田修一只差一个字,未知是否因此而有特别的感情作用。节奏舒缓的文艺片,对导演是考验,对观众也是考验。160分钟的篇幅,几乎等于两出港产爱情文艺片的长度。还好导演有杨德昌和是枝裕和的珠玉在前,片长三小时或以上的文艺片一样有观众,一样可以很好看。
我没看过吉田修一的原著,但他早前拿过芥川奖的《恶人》,也是年轻人的爱情故事,被韩裔导演李相日改成电影,成绩不俗。我不知道原作《世之介》的叙事风格,但电影那抒情的调子,其实把许多商业计算都抛诸脑后。同样是以上世纪80年代青春爱情故事为主题,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无论怎样精彩,越南导演陈英雄的电影版本可能太多商业考虑,结果令人大失所望。
上世纪80至90年代初,我因为工作上的需要,经常往访日本,对于经济处于战后黄金时期的日本社会精神面貌和生活上的细节,有颇深刻的观察和体会。《世之介》重现这个年代的日本风貌,可说是一丝不苟,比诸《那些年》和《致青春》在其各自的领域上,后二者在时代细节方面有颇为显著的失误。冲田修一也是上世纪70年代出生的相对年轻的导演,之前只拍过一两部长片,但他显然在美术、服饰、发型、道具的配合方面,下过不少功夫。
影片最成功的有两方面。其一是在平淡中见隽永,在简朴中见惊喜。在叙事技巧方面,观众在故事的上一刻很难猜到下一刻的发展,这一个镜头之后下一个镜头会是什么。再加上过去、现在的来回穿梭,也就深深地吸引住观众的情绪。十八岁刚考进大学的横道世之介(高良健吾饰),离乡别井,从长崎搬到寸土尺金的东京。住进狭窄的居所,邻居有女子探出头来跟他搭讪,然后又问他吃不吃焖牛肉,他腼腼腆腆、支吾以对,结果说“好哇!”这时女的又半开玩笑地跟他说:“真的要吃?”这一场戏充份表现出生活中的平淡而又略带惊喜的滋味,为整部电影定下了基调。
刚开学,课堂上结识了清丽可人的女同学小唯(朝仓亚希饰)。你以为这位是世之介的初恋情人了。但对不起,猜错了。戏发展了不到半小时,小唯已经跟同系的男同学,也是世之介大学生活中第一个认识的朋友仓持一平(池松壮亮饰)发生了关系并且怀孕。剧情也就跳到他们所生的女儿,十多年后又结识了毫无事业基础的油站职员身上。这一转折稍嫌突兀,影片后来也没有交待这个人物的去向,是影片唯一的败笔。然后,世之介偶然认识了花枝招展的交际花片濑千春(伊藤步饰),你以为开始忘年姐弟恋了?对不起,又猜错了。
世之介爱情生活中的真命女子,原来是富家女祥子(吉高由里子饰)。世之介在误打误撞的情况下,与有司机接送的祥子第一次在外面吃饭就引得祥子哈哈大笑。世之介也不是故意的,祥子听说他的名字是世之介就忍不住大笑,说是色情文学的主角名字。祥子并不是故意的,只是她很容易就大笑起来。世之介憨头憨脑,因认错人而结识的同学加藤雄介(绫野刚饰),是个不喜女性的同性恋者。有次世之介不知就里,跟着加藤去公园。结果加藤被逼说出自己的性倾向,暗示是来公园交同性朋友。世之介还戆直而带点天真地问:“你是要向我表白吗?”
影片最成功的另一方面,是男女主角世之介和祥子的性格描写,以及两人之间所擦出的火花。坦白说,两人之间的交往,以及发生的事情,在文学和电影中都司空见惯。但由于这两个角色的性格非常可爱,于是他们之间淡淡的恋情就特别令人窝心。在性观念开放的今天,看着这对纯情恋人各自的腼腆和矜持,要不认为可笑,要不认为可敬,反正都是可爱的。
影片一开首,世之介和同学一平谈到接吻的问题,那是绝大多数少年人的重要话题之一。世之介后来和祥子情愫渐生,有一晚二人在海滩谈天说地,世之介守候已久的初吻时机灵光乍现,却被一批突然摸黑登陆的越南难民破坏了。难民中有手抱婴儿的妇人不支倒地,祥子不理正蜂拥而至的执法人员而挺身相救并抱走婴儿。编导借此道出祥子心地善良的本性。后来,二人终于成功地在下雪的晚上初吻,镜头从侧拍到升起垂直(top shot)俯拍二人在雪地的亲热和雀跃情景,颇为令人动容,相信这晚也是二人毕生难忘的浪漫时刻吧。
后来,祥子带世之介回家见父母。这场戏,也是平淡中见精彩。先是世之介毕恭毕敬地坐在有钱人家的西式客厅,客厅一角是一套西方武士盔甲,另一边是西式打扮、木无表情的女佣人。一个状似黑社会的中年男人在客厅另一边打桌球,明显地是祥子的父亲(国村隼饰),正在无聊地打发时间。祥子终于回来了,你以为是摊牌时刻,穷小子被有钱uncle鄙视奚落,羞愧得无地自容?你又猜错了!
这场戏很好看,也是上佳的电影教材。如果老套地写,或老套地拍,这场戏有五个人物及其反应都可以很老套:世之介、祥子、父亲、母亲、女佣人。只是,冲田修一的确是高手,这五个人物都摆脱了常见的戏剧窠臼,五个角色都为观众带来惊喜。其中女佣后来再出现时,短短的一个镜头,就收到画龙点睛的效果。当然,俗世始终是世俗的,富而骄矜是常态,富而不骄比较罕见。祥子一家的可爱,大概也是万中无一。
影片不乏暖人心窝的笑料和幽默,但结局却显然有点伤感。如果祥子没到法国留学,她和世之介的人生就很可能不一样。说到底,两人的结识虽然毫无门户之见,祥子双亲虽则没有门当户对的坚持,但阶级的鸿沟有时也难以逾越。不同的阶层,往往有不同的道路要走。世之介有个时期在五星级酒店当侍应生,第一次收到1000日元的小费就心中窃喜。那时,他亦配合交际花千春去“襟鹧鸪”、“捉水鱼”,挣点外快。影片一开首,世之介乘地铁的时候,就很在意自己腋下的汗臭味。体臭一般是草根阶层的特征,有钱人家即使有狐臭,也会用香水、古龙水甚至外科手术去解决。
细心看,影片其实自始至终都充满阶级的门槛和对比,只是编导用了最隐晦也最细腻的手法去表达。片初世之介迁进东京的蜗居,隔壁只闻闹钟响,从来没见过邻室住的什么人。后来谜底揭晓了,原来是失意兼失恋的摄影师。潦倒艺术家住的地方跟穷学生一样,世之介的表哥是未成名的作家吧,住的地方也局促得可怜,兄弟二人还在斗室扭动腰肢闻歌起舞。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东京,无论经济如何好景,一般草根阶层住的就是这种地方。家居的对比、汽车的对比、衣着的对比、食物的对比,简言之,衣食住行的对比,比比皆是。祥子即使放下富家女的身阶,用双手而不用刀叉吃巨型三明治,其实也改变不了她出身豪门的事实。电影看起来貌似松散,但导演拍出来的篇幅,却几乎是场场戏肉,令人有细阅原著的冲动。
(选自香港《城市文艺》201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