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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代人

2015-09-01马小淘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法兰西画家理想

马小淘

“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当然不会告诉你。”

这是2008年末参与电视谈话节目时,一个当教授的嘉宾问我的问题。接住问题的刹那,我觉得他真有趣,又不是很熟,干吗唐突地开这种玩笑。我怎么可能在摄像机面前云山雾罩谈理想?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情。而且那是多悲怆肃穆话题。

节目录完,我在冬天的地铁里昏昏欲睡,没来由地又想起那个问题。我的理想是什么?当一个作家?显然不是。我已然过了一说理想就想到职业的年纪。我的理想是: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并且我能吃到,成为世界第一美女。我不是在胡扯,反正理想就是大话,临终前拿来缅怀的。我是真诚的。

后来我像得了什么后遗症,在当晚网上聊天的时候问一起长大的朋友J:“你的理想是什么?”

他先是发来一个流汗的表情对我的没头没脑表示错愕,接着反问我:“我没理想你不知道啊?”

“你果然跟我差不多。”

“小时候起哄说当科学家来着,结果还真快实现了。”J哼哼哈哈地自嘲。

J在英国读硕士,方向是核物理。专业是挺唬人的。但每每得知他的近况,都是又买了几个相机,又洗了多少胶卷。我心说,一个每天拍照三小时以上的人,还是开影楼吧,别科学家了。

后来我又问了一个朋友,还是理想的事。

对方回答:“好容易见一面,你别闹了。”

好吧,我不闹了。

我们和上一代确实是不一样的,虽然我们是他们教育出来的。小时候我爸告诫我要远离插销、电源,大人不在家也不许轻举妄动。为了加深印象,还讲了切身的教训。他说他当兵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触电了,拇指被击了一下,登时打出一个泡。他说那是极短暂的一刻,甚至可能不足一秒,但是他体验到了将死的绝望,脑海里千头万绪想到许多。我说,爸爸,你疼死了吧?他说,他当时想,完了,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抱负,都实现不了。其实,我当时就想说,爸爸,你别闹了。不过看着他深邃的目光,我忍住了。我爸今年六十了,他谈起理想依然很肃穆,虽然据我所知他所谓的理想都实现了,完全可以归类为往事了。

而我和我的同龄人,鲜少以这么严肃的姿态私下讨论问题。游戏、网购、八卦、漫画,可以说的事情太多,有一搭无一搭就好,何苦正襟危坐那么端庄。“醉卧沙场君莫笑,一枝红杏出墙来”,前言何必非搭后语。

不谈理想的日子,有几年了。被迫谈理想的岁月已经过去了。小学、初中、高中,我们都不止一次写过那个老生常谈的作文——我的理想。

小学之前,我妈妈就已经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理想的含义。可能是有些家长没有讲,或者只讲了一次两次,我们小学第一次写《我的理想》时,有些同学很迷惑,不知道题目指向何方。于是,老师先讲了讲,理想,这个何其远大的词语……

那时,我喜欢涂涂抹抹,如果面前有纸和笔,我一定闲不住要画点什么。好像还很高调地想给自己更名为神笔马良来着。于是,我在作文里浮夸地预言,我要成为毕加索那样的画家。坦白说,那时候我就隐隐约约知道离长大还有很长的日子,谈理想为时尚早,并且我还知道,我对画画也没喜欢到非当画家不可的程度。果不其然,我四年级就不喜欢画画了,面前有笔有纸也不过是毫无章法的瞎划拉。但是,我还是坚持写我想当画家,毕加索那样的画家。因为知道年龄小说话不用负责,说了也就说了。我那时候挺爱谈理想的,碰到刚认识的小朋友,还挺自来熟,经常用的开场语就是:你长大想干吗?我打算当画家。结果有一次碰到个很严肃的女孩,她说,我的志向是做一名军人。同时举起右臂,握拳做威武状。说完,还越发挺起了胸膛。我一看这位连闲聊都是演讲范儿,立马无语了。不是一个层次,我连理想都是对付的,哪好意思跟人家继续交流呀!

小学毕业之后,我妈很郑重的告诉我,她希望我可以做个外交官,最好是驻法兰西的。我说法兰西是哪啊?她说就是法国。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这之后我就在作文里写:我要做一名外交官,在国与国之间架起友谊的桥梁……反正说的挺悬的,好像只要有了我,中国和法国就一派祥和。写着写着,我自己都觉得我才华横溢风华绝代了。我的同学们也个个不是省油的灯,工程师、律师、会计师、思想家、画家、歌唱家……各种师各种家一应俱全,不知该说是抱负远大还是好高骛远更合适。我们奉老师之命把理想设置成一个职业,所谓宏伟蓝图其实不过是一份对事业的规划。如今看来,那些高端大气上档次的职业有的依然遥不可及,但我们还是显得鼠目寸光,把理想具体得那么小,回头看真是实现不实现都没关系的。

其实去法兰西做外交官,一直是我妈童年的理想。因为诸多外因内因压根连芽都没发,所以多年来耿耿于怀,希望我完成她何止是未竟简直是没启动的事业。再加上他们那代人是非常拿理想当回事的,所以不由分说就把“法兰西”这个古怪的名字塞给我了。多年以后,我以旅行者的身份踏入巴黎,还真下意识的想起来了,这里差点成了我单位啊!在凡尔赛宫、卢浮宫走马观花时,竟有些失落的想,其实听了妈妈的话也挺好,法兰西着实如她灌输的一样风情万种。

就这么浮皮潦草,也并不太真诚,我一路谈着理想长大了。基本上高中毕业,就再也不用把自己和毕加索和法兰西扯在一起了。我终于可以以成年人的身份斥责小孩了,却愤愤然发现,现在的小孩不是复制过去的我们,而是另一副样子。他们对世界的态度更直接、更坦荡,染头发,翘课排队买限量球鞋,利用假期去旅行,坦承没有多远大的理想……他们更磊落地面对自己,面对世界,并不像我们当年那么阳奉阴违。

我想起上小学时有一次老师让我们谈愿望。有个男生稚气却笃定地说:我的理想是当烈士!老师闻之表情惊诧,未料到她挺身而出、舍生忘死的教育取得了出人意料的成功。而我说的是:世界上所有的小朋友都可以像中国的小朋友一样吃上月饼。瞧,我认定我们已经解放了自己,已然惦记解放全人类了。哦,想起来了,那天是中秋节,老师让我们在那个即将月圆的白天说说愿望。当年的我们都太崇高了,崇高得叫人想哭。如同零八年总想说“北京欢迎你”一样,那阵子的关键词是:见义勇为、慷慨赴死、心怀天下……那时候我们都是这么学,也是这么信的。虽然一直被归类为娇生惯养、幼稚、反叛,我们这代人都被学校组织看过《烈火中永生》《董存瑞》《党的女儿》,也都被要求背诵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的著名段落。十几岁的我常觉得自己挺颓废,可其实我还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志者事竟成”是真的。

如今其实也不过十年过去,却陡然见识了传说中的面目全非。成人世界除了我当年预见的稳健爽利,还有一堆未知的无奈和不如意。房子、车、无处不在的竞争,比写空谈理想的作文难多了。回想起那种老师学生彼此心照不宣,动辄说些漂亮话的校园时候,我竟然真心挺留恋的。现在学校的小孩比我们那时候别出心裁很多,他们喜欢的偶像,我也几乎都理解无力了。有一天我对着电视里欢蹦乱跳的一个男孩组合吐糟,觉得他们唱得乱七八糟并且长得挺娘的。我男朋友说,这个组合已经红出了祖国在亚洲圈粉呢。我咂摸着嘴,很鄙视年轻人的审美。男朋友意味深长地说:你现在胖了十几斤,那份觉得自己很正经,年轻人都不靠谱的样子,就是你十年前最反感的那类人吧。那一瞬间,我忽然就淡定了,其实我也没什么特殊的,不过就是和大多数人一样——成长中被引导、被修理、被同化,然后阴差阳错又毫无悬念有了和大家差不多的价值观,不过如此呀。

说起来,我属于反复被拎出年龄谱系的“80”后,好像“50后”“60后”“70后”都是随着“80后”这个词推演而来,好像他们原本都是一类人,只有“80后”是妖怪。比如来势汹汹的独生子女,比如童年见识过粮票、布票,长着长着又赶上了谈论GDP的大潮,所谓“80后”赶上了匮乏的尾巴,又迎来了发展的春天,好像和一直遭罪的前人不同,也区别于生来就见识繁荣的后辈。但是我忽然觉得,地球那么大,历史那么长,代际可能并没我们想象得那么鲜明。也许人与人真的没有那么不同,不过是自命不凡或者被另眼相待。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彼时我们动辄被归类为叛逆的事,现在看无非是小打小闹。而刚刚不受长者的非难,我就摇身一变成了不懂年轻人的落伍者。我相信现在的学生还在写《我的理想》,也终会像我一样,浑浑噩噩长大,很平静地发现其实大家基本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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