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非无谍影
2015-09-01李黎
李黎,本名鲍利黎,台湾大学历史系毕业,后赴美就读普度大学政治研究所。著有小说、散文《最后夜车》、《别后》等近20种,译作有《美丽新世界》。曾获台湾《联合报》短、中篇小说奖。
小时候对世界上许多地方的印象,常是从电影——尤其是好莱坞制作的电影——得来的。譬如对于北非,自小脑海中的画面就是些穿白袍牵骆驼的人,经过许多沙色的建筑,走进热闹拥挤的市场,忽然之间发生了骚动,原来是间谍在市场的人畜货物之间进行追逐枪战……我推测这是很小的时候看了希区考克的《擒凶记》(1956年的重拍版本),而得到的对摩洛哥,甚至整个北非的刻板印象。至于那部以摩洛哥的大城“卡萨布兰卡”为片名的电影,却是得等长大些之后才有机会看到旧片重演;不过那中译片名《北非谍影》早已闻说,于是更加深了对那处地方谍影幢幢的浪漫想象。
Casablanca西班牙文原意是“白屋”,但提到这个地名,几乎每个人的立即联想都是那部1942年的经典名片。当我告诉朋友要去摩洛哥,会在卡萨布兰卡小停两日,便有人打趣:“看看里克夜总会还在吗?”
其实大家也都知道,拍那部电影时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没打完,根本不可能到实地拍摄;何况当时的好莱坞电影公司也不会砸大钱去出外景,电影里所有欧洲和北非的场景,全是在华纳片场的摄影棚里搭的;当然更没有“里克夜总会”这个子虚乌有的地方了。可是电影就是有这份化梦为真的魔力,让人心甘情愿地相信虚构的存在。
《北非谍影》原先是个舞台剧本《人人都来里克夜总会》,还未公演过就被华纳买下改编拍成电影了,难怪大半情节都发生在夜总会里,看得出原先为着舞台空间设计留下的蛛丝马迹。舞台剧多年后在伦敦上演,观众们曾经沧海难为水,根本无法接受;年前在北京首演歌舞剧版本,反应也是平平。
这部电影历久不衰的迷人魅力已经成为影史上的传奇,无论是影评人或普通观众的票选,20世纪的佳片排行榜上《北非谍影》总是高踞前两三名。脍炙人口的经典台词恐怕也是影史上最多的:“山姆,再弹一次那首歌(Play it again,Sam)”,“把那几个老面孔嫌犯带上来( Round up the usual suspects )”,“巴黎永远是我们的( We'll always have Paris)”,以及公认的最佳“结语”:“这是一个美好的友谊的开始(This is the beginning of beautiful friendship)”。主题曲《当时光流逝》(As Time Goes By)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旧曲重谱,嗓音温柔宽厚的黑人歌手威尔森唱得荡气回肠,当时就大受欢迎,时光流逝了六十年依然没有被遗忘。
无数影评家分析过这部电影的魅力元素:能满足人们对英雄美人浪漫憧憬的故事;令人低回惆怅的结局;侠骨柔肠的乱世英雄,牺牲小我私情,成全心爱的人与她的丈夫(另一位抗敌英雄)相偕投奔自由;让刻骨铭心的爱情永存心中:“巴黎永远是我们的。”既高贵又可亲的角色是人们愿意认同的,反纳粹更是没有争议的正确主题;加上几名出色的配角,让老套的三角恋情脱俗而趣味盎然起来。亨弗莱·鲍嘉的形象,看似犬儒实为侠义,冷漠的外貌下深情款款,这样“酷”的典型放在今天也毫不过时。此片除了获得1944年奥斯卡的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两项大奖之外,剧本也得到最佳改编剧本奖。其实说来有趣:后来世人才得知这部得奖剧本竟是边拍边写的,因为导演一直对故事如何收尾拿不定主意,演员们对结局是悲是喜更是一无所知;所以英格丽·褒曼在两个男人之间无所适从的迷惘茫然表情,并非全属假戏——或许正因如此而更使她显得楚楚动人呢。
身在卡萨布兰卡时不免想到《北非谍影》得奖已整整六十年,六十年来的影迷少说也有三代了,竟然始终后继有人!许多游客到了卡萨布兰卡,还是痴心寻找从未存在过的“里克夜总会”——影迷大概是世上最浪漫的一种人,不肯轻易放弃经典电影之梦,卡萨布兰卡也只好无中生有地成全他们了。我去之前就听说:在城中心的凯悦饭店有个钢琴酒廊,打出“里克夜总会”的名号,一位来自美国的黑人歌手在那儿驻唱,让怀旧影迷把他当成山姆。有一天逛街时正好经过凯悦,不过我并没有浪漫到那种地步,虽然近在咫尺,也提不起兴致进去听那位假山姆唱的《时光流逝》。
滨大西洋的卡萨布兰卡是摩洛哥第一大城,今天的地位是北非的金融贸易大埠,而旅游指南里的观光点却乏善可陈。我知道北非的市场最好玩,像沙哈拉沙漠北端的摩洛哥旧城马纳凯(Marrakech),迷宫似的大市场里满是五花八门色彩缤纷的地毯、服饰、珠宝、皮货、乐器、彩绘陶器、手工艺品,辛香扑鼻的香料、干果,热情地邀请顾客玩杀价游戏的店主,加上日落后大广场上数以百计的吃食摊,烧烤烟雾缭绕香味扑鼻,更有弄蛇的、绘掌画的、算命的……令我眼花缭乱目眩神迷之余,不忘联想到那些好莱坞电影惊悚的场景——在这样大规模又热闹到极点的迷宫里斗智追杀一定很刺激。但卡萨布兰卡的市场却让我大失所望,规模远远不及马纳凯不说,富于民族或地方特色的货品也不多。我去瞻仰了全世界第二大的哈山二世清真寺,壮观有余,却乏古意;在这到处是西式高楼的城市里,就是缺少了一种她自己原该具有的北非气氛。
机场离市区极远,一路毫无景观可看,我枯坐车上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来:《北非谍影》最后一场精彩的结局戏就是发生在机场,幸好电影里的机场很近,男女主角不消一会就到了,在纳粹追兵抵达之前还有时间表演难分难舍之情;若是这么远一大截路,最后一场离情绵绵的高潮好戏之前,搞不好要加一段惊险的公路飞车追逐戏,岂不是大杀风景。
“卡萨布兰卡”这个六十年来带给无数影迷浪漫想象的地方,一旦亲眼见到,就只有更佩服“梦的制造厂”——好莱坞无中生有的功夫了。不过如果换作今天,大概没有好莱坞公司会看上这座城市来拍电影的——至少不会来拍爱情片。
(选自INK印刻文学生活杂志出版有限公司《加利福尼亚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