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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山

2015-09-01黄文钜

台港文学选刊 2015年8期
关键词:梅姬僵尸

黄文钜

过气僵尸片与钱小豪的男儿泪

永远的伏鬼道士林正英和他的徒弟许冠英,相继在1997、2011年辞世。近年切换电影台频道,仍会看见《暂时停止呼吸》的铁三角:九叔,文才,秋生,熟悉的片段轮回播送,仿佛亡魂的皮影戏。如今,只剩下秋生(钱小豪)唱独角戏。五十岁的他,在导演麦浚龙故事新编的电影《僵尸》中卷土重来,有意无意寄托了微言大义:过往惊悚片最恐怖的是鬼魅、妖精或僵尸,现代惊悚片最恐怖的,其,实,是,人。而他几近自传式的入戏,居心何抱?

预告片中,当年二十出头的俊俏书生早已形销,胡碴攀缠,空留沧桑、惫懒的熟男面庞。眼角细纹仍雕有桃花,可惜软烂了。半裸的肉体,不诉求精赤阳刚,任小腹积圈微微的脂肪。堂堂小生沦成了狼狈大叔。明星光环业已不再,几年前又爆发偷拍底裤的性丑闻。该说时运不济吗。他的存在,具有某种迟到的现代性伤感,像在堆沙成塔的黑洞痴恋着老照片。人在那情境下往往只能看见光阴的毛边。

他照旧操着港腔国语受访,兼叹气。当年一起在电影界拼搏的同侪,接二连三奔向演艺生涯的高峰,唯独他,僵尸般在废墟踏步。看看张曼玉、刘德华,除了演技突破,国语标准,容貌更是冻龄保鲜,而他,究竟是武打演技愁无进展,或是耽于虚名一晌贪欢?

总之翩翩飞黄的色彩未再临幸他。

钱小豪哀悼的恐怕不单是人间寥落的窘况。乃是早期香港电影产业(尤其僵尸片)的宣告败部,正式迈往另一场好莱坞化的全新纪元。九七大限已过,还要面临多少汰旧换新的生态。京华烟云,再不见僵尸蹦跳,道士干瞪眼发愁。取而代之的是生化病毒后遗症的西式僵尸。恶灵古堡。阴尸路。吸血鬼住在隔壁。

荧幕里,他一如现实落寞地,选在破败大楼(出过命案闹过鬼)的空屋上吊自尽。断气前,繁华虚境划尽眼前,泪光闪闪落下,那些年一起跑龙套的无名小卒,一个个以超级国际巨星之姿,跃登好莱坞市场,并在俗气的汉名之外,取了梅姬、安迪、杰克、汤尼之类殊不知更加俗气的英文名。

一滴男儿泪,折射整片过气的海洋──

钱小豪哀悼的或许是,他自己,居然,成了瘫立在棺椁里的老僵尸,在原地咚咚跳啊跳,暂时停止呼吸的同时,光阴戛然喊停。他一直在枯等着谁,来帮他撕去额前自暴自弃的黄纸符。

鬼何寥落,竟也没有人来。

盆地魔山与不中用的我

我们老被前辈戏称草莓族。崩世代、流浪教师的议题早已炒作多年。大家身处同一条船上,历史共业(其实用“失业”比较恰当)的现实,却由我们一肩扛──新一代知识分子高学历高失业的处境艰难,全然不亚于僵尸族群的濒绝。

梅姬师范毕业,是有合格证照的教师。代课多年考不上正式,几度落榜,莫名其妙考上研究所姑且就念了。家道艰困,开销一应自行筹措。她用笔名写言情小说赚外快。兼家教。从没放弃过教甄。每年连考十几间,南北跑透透全落榜,比大乐透杠龟还心灰。我故作无谓安慰:认命啊,这一代人注定是垮掉的衰小命。

我和梅姬是夜游良伴,常流连在深夜的大学操场,或镇上唯一一间KTV的阴暗包厢。那些地方拥有挥霍无尽的青春和汗水,深情与绝情的嘶吼,无数竞技及姿态被大肆展现。梅姬曾脱口问我,“你小时候喜欢玩躲避球吗?”我说我只喜欢独立运动,没什么存在感的人不擅长融入群体。真的,我只要和人过度亲密就会出事。就像高密度的中子星,任何物体一旦接触中子星,表面重力将会倍速加乘,产生严重核爆。

她问,“当球迎面飞击的当下,究竟是稳住脚跟接球的人比较厉害,还是在球将触身之时像兔子轻巧躲开的人?”深夜包厢,高音一首飙过一首。梅姬唱歌总爱用回音效果,我相反。我戒慎凡事留有余韵,它让人萌生某种死里逃生的惊惶。毕竟太年轻了呀,光阴啊死亡啊忧愁啊还有段距离不是吗。

《魔山2:隔山有眼》是我们唯一一起看过的电影。这系列电影的情节设定里,懦弱无能、最被瞧不起的人将成为幸存者。第一集主角是被岳父看扁的穷酸女婿;第二集主角是生性保守被同侪讥讽娘炮的美国大兵。他们普遍气弱、神经质、唯唯诺诺,却是恐怖故事结局唯一的生还者。电影的宣传语是:“运气好,才能好死”。反观那些坐拥技能、自恃甚高的强者,最终惨遭凌迟,成为断肢残体。对手并非鬼怪妖魔,而是遭受生物武器畸变的半人怪,严格说来,算是随机行动的僵尸。

至今我仍摸不透,当初怎会去看惊悚片。她说胆大,我们就冲了。她总是义无反顾说出某些哲学式的话语,尔后剑及履及。不久梅姬搬离盆地,返回故乡代课。我们的防线只剩脸书上头亦庄亦谐的往来。自她迁离,整座盆地我便亲友旷绝了。而我戍守着胸坎这颗中子星,懦弱,茍活。

梅姬后来发生太多事我无从探问。种种生活压力像油脂浇淋她身,愈挣脱愈缠滑。最末一次通话,是2010年底。意外接到她惶恐的来电,啜泣说人在盆地:“我恐怕没救了……”下意识我便插科打诨了起来,近一个半小时,励志开朗到连自己都讶异的地步。她轻笑出声,我放了心。谁想到秋去冬来。年初二便是报丧。套句她生前最爱开的玩笑:整个砍掉重练去了。她留下几封遗书在桌上。没有给我。

如果拥有月光宝盒,通天遁地时光倒转,结局会否转圜?

性格决定命运,谁能在杀鬼打怪的历程守望相助、茍活下来?早在入魔山的那刻,势必就宣告了分道扬镳吧?

这回,她不仅仅是搬离盆地而已。

在她最惨的节骨眼上,我也面临被某个人恶意伤害的绝境。被挑断筋脉、武功全失的人,还可以在这个世界坦然活下去吗?我荡日废时耗尽力气在某个人身上,一无作为,到最后,对方颠倒众生宛如魔术师,徒留蝉螁的标本,便去经营所谓更好的人生。与其说觉得痛,不如说糗。我的掌心满是捏碎翅翼后的空洞脆响,沙沙沙。

深夜警卫室遇见过气老僵尸

洪仲丘案爆发、群情激愤的那个月,我休了学入伍。成功岭如魔山历险,豺狼虎豹都在僵固的体制牢笼守候。下单位分发到偏乡小学,人曰爽兵。相较国军轻松,然则按表操课,禁锢不改。体制和权力系出同源,压抑和变异无所不在……梅姬却早已人亡尸毁,心头魔山犹在,离离原上草,我困守在小小校园,一夕一枯荣。

偏乡孩童纯朴,一开始唤我教官,累月后改叫大葛格。体育课,一伙小鬼头打躲避球,在四方格乱乱窜,罕有人扑面迎球。面临伤害或危机,逃避不是本能?梅姬不然。

而我?俨然是过气的鬼片武星钱小豪。服役宛如坠落阴曹,无论于阳世承受多少痴情苦楚,都得在凝固的时间黑洞再修炼一回。深夜的警卫室啊度日如年。我始终没有遇见鬼。梅姬不曾托梦。

某天,饮水机的管线不知不觉爆裂,脚下水流漫漫,觉得冷,想抽回,眼见门缝泄出大水。警卫室瞬间被淹没,哗哗水患不绝,我怔愣,如梦魇如蜃影侵身。在这样的瞬刻,我魔幻写实地惦记起梅姬的嗓音,那多首飘摇欲坠的情歌旋律。以及告别式上,她平躺在棺椁视死如归的倔强神情。

我是否也能学着,接住世间变幻无常的躲避球?所谓的魔山,会不会根本就是一出试胆的空城计?

警卫室迷茫似汪洋。夜深无援,一个伴也没。浦岛太郎要下海了吗。朦胧恍惚间,我致电老爸,央他开车载来拖把扫具。梅姬肯定会笑说,都一把年纪了还向爸妈讨拖把窘翻了。

两老步入寒伧的警卫室,频皱眉,那皱意不光因为水深及踝,恐怕感慨老大不小的儿子一事无成前途堪虑吧。我的软弱毕露无疑。母亲镇静追索,有对象了吗,退伍后考虑成家吗。我说,谁想嫁给武功尽失的废人呢。两老木然。你们走吧别再造访中子星了。为了贪图耳根清静,两败俱伤。

“运气好,才能好死”。我恒常在深夜警卫室,思忖梅姬是否已投胎转世、重新做人。活过半百,再回首,我迟早也会咏怀魔山凋零的老搭档吗?

沦成瘫立棺椁的老僵尸,在原地咚咚跳啊跳,暂时停止呼吸的同时,光阴戛然喊停。其实我也一直在枯等着谁,来帮我撕去额前自暴自弃的黄纸符。

人何寥落。脚下水患成河。爸妈拎着拖把蹒跚离去。

再也遇不见像梅姬那样的人了。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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