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渔的廊桥
2015-09-01章平
章平
紫渔经过的这一座木桥只是一座木桥,它不是她家乡的那一座廊桥,木桥附近还有一座巨大的荷兰风车。离这儿三里外有一片枫树林,有一个野生植物公园。河边郁浓的垂柳掩映着一座红砖钟楼。从这里隐隐可见镇中心那座三个尖角的教堂。她还能看见水面上小鸭与小鹅来往游弋,天空里鸥鸟来往飞翔……在她从自己头脑里创造出一个阿荒来时,正是她又重新拿起画笔的时候,她也常把这座木桥画成一座如她家乡的廊桥。她本来以为画画已是十分遥远的事,感觉上如跟十一二岁跳橡皮筋的事一般遥远,只是在创造出阿荒来后,她每提起画笔,心底便有一股火油油的热气。
附近那小镇因为种植郁金香而很有名。河流右岸那架大风车瞧去年代也十分久远。小镇这一头是富裕人家的住宅区。男人强调,这几年附近的房价涨得很厉害。而小镇另一头的郊外是贫民区,住了许多摩洛哥人、土耳其人及非洲黑人。
夜晚的天空只有寥寥的星光在闪烁,似乎需要担心它们随时会被隐灭。紫渔想起小时候常去廊桥附近的溪滩,坐在滩石上仰望星月。那时候,她一直在思念那个她只见过一面的画画的男生。他与许多画院学生一起来画她家乡的这座廊桥。在那个恍惚的傍晚,他笑着对她说,他把她画进画里了。她知道,她在他画的廊桥上与那个恍惚的傍晚,永远连在一起了。他笑时的那两点浅浅酒窝,直到很久以后,还在她的记忆中旋起涡流。她后来跟随一个画院的老师学过画画,只可惜,那个画画的男生,再也没有回来过廊桥。
她也爱听大人们说那天上的故事。她对神秘的夜空存有过许多的幻想。她曾为牛郎织女抱不平,想是将来长大了,她或能上天帮他们把天河的水给挑完它。突然有一天,小镇上的人开始发疯似的谈钱了。她父亲与母亲也是,每天吃饭也谈钱的事。他们开始有一个把她培养成淑女的计划。她可以穿好衣服,需要练习弹钢琴。听说父亲把一块祖传的名贵石头也卖了。只想不到在那个恍惚的傍晚,她在廊桥外溪滩的毛竹林里,被镇长的傻瓜儿子给强奸了。很多人猜测她会为此自杀,但她没有,很多人很奇怪,她自己也很奇怪。父亲责骂她为何没事老跑溪滩,骂到掉泪时打了她一耳光,而母亲只在不断嘀咕声里对她白眼。父亲母亲为此事到镇长的家里闹了几次。结果镇长出钱把她送到省城做了一个处女膜缝补手术。她后来留在亲戚家里,直到嫁给了现在的男人。今夜从窗口望出去,只有路灯在风中飘摇,几株樱树下面已是满地落花,还被人踩得面目模糊。
余庆嫂说她男人在一条唐人街上拥有十多家公司,包括酒楼、旅行社、杂货店,还兼出租录影带。但是她知道外头人悄悄里议论他最多的,是一些黑道上的事,比如毒品或枪支走私到中东什么的。余庆嫂说她这一生是老鼠掉进了米缸,别的女人是恨都恨不来这一件好事。她父母亲也多次提到过这一层意思。他们在电话里老强调她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她听得出父母在电话那头的话里话。一是他们家已从她男人那里拿到许多好处;二是以为她如今也白白有了许多好处,也是他们多年来对她苦心培育的结果。她听后往往只有那一个长久的沉默。而对于男人时常在别人面前称道她的淑女身份时,她心里就情不自禁地冒起那点幸灾乐祸的嘲笑。
夜真的深了。紫渔独自坐在楼下空荡荡的大厅里。她关掉那盏巨型的水晶灯后,点上了十多支蜡烛。她又去把四周的窗户打开,白丝绸窗帘布在微风里鼓动飘荡起来。
余庆嫂多次提醒过她,这种环境会产生阴森森的鬼气。紫渔以为余庆嫂的眼睛才真的含有鬼气。她多次看见雕刻螺旋纹盘梯一角会突然冒出一个人影来,那就是余庆嫂那张被吊长的粉白脸孔。余庆嫂喜欢在她的背后来窥视她。她知道余庆嫂是代表她男人的眼睛在监视她。
紫渔是在那个冬天在思想里把阿荒创造出来的。她有一个自己的房间,窗户旁粉墙上贴着阿荒的照片。照片是她从当地报纸上剪下来的。余庆嫂一次见到时惊呼说,这个画画的大男孩,早些日子在附近公路上被车撞死了,你怎么把他的照片贴在家里?紫渔只抿嘴微笑,让人瞧着很有点神秘的意味。余庆嫂就此想了三天也没有想出一个头绪,她又乘没人时偷偷溜进她房间,把她那张吊着两只圆眼睛的长脸贴近照片看了许久。
雪花连续几天从枫树林那边飘飞过来。是那个冬天,她突然对爱情这件事耿耿于怀起来。以为如今与她居住一起的男人,怎么都算不上是她的爱情对象。她发现自己这一生怎么如被别人剥夺了爱情似的。她怎么又有一点心有不甘呢?“人可不可以自己去造一个爱情出来?!”紫渔喃喃自语道。
她是痴痴迷迷里走下楼来的。余庆嫂见了问道:紫渔,你是往哪儿去?她平时最为反感余庆嫂拿眼睛斜着来问她话,但在那会儿,她温柔得如同温热午后懒散的小猫,轻声儿说了一句什么话,人就走到外面雪朵纷飞的花园里来……她伸出手,如同在乡村春日捕捞蝴蝶,也轻轻地去捕捞从天空上飘荡而来的雪朵……是呀,她需要从天空那什么地方,捕捞一个爱情回来给自己才好!
余庆嫂对她男人汇报她的行踪时,说她在雪地上走来走去,像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说她穿那么单薄,怎么就没有丁点儿冷的感觉。她从旁冷眼看去,余庆嫂那一天似乎连走路也带旋风儿,她为没有辜负她男人对她的期望而十分得意。
连续三个夜晚,她没有下楼到客厅去弹钢琴,而是躲入房间去缝织一个布娃娃。余庆嫂又乘她不在时查看她的东西,并去向她男人作汇报。男人突然高兴起来问她是否计划生一个孩子。她听了差点笑了起来。她男人似乎忘掉了自己已经不能生育。他的那个地方,因他早年英勇砍杀仇家而受损过。但是她不能在这一点上去提醒他。
紫渔想她与阿荒,应该多一点自己的爱情生活。她会听到他的声音说,他的双手托住她的两只乳房,如握住两只会飞的活鸟儿,鼓胀也如两只会移动的小瓷碗,里头装满了秋天的丰盛谷物。你听听阿荒说得多么有情意。他在快活的时候呼叫她作小芋儿。他每每说话都带唱歌的味道。小芋儿,你这个如白瓷器般的身体,怎么如刚从火窑里出来那么烫?阿荒,我多喝了点女儿红,那个酒陶罐的红丝带被我解开时,也如哥刚才解开我的丝绸内衣……阿荒说他快被什么酒给喝醉了。他明明没有喝酒。这话怎么说呢?他眼前已是萋萋芳草地悠然见南山……这是什么男人说的什么坏话儿?他说她的呻吟是自古流传的最美歌谣……他的手可是有点儿毛失哩……阿荒的手是握画笔的手?他的手指间都留过那夕阳晚照的。可惜这次他的手真有点儿毛失哩。他是心里害怕什么吗?他最后溃塌前的那点哀号也不可思议,棱角分明的嘴巴怎么发出那样的声音……或者,他心里也有个万不得已的苦衷。
紫渔后来从那几天的报纸上查出,那个叫阿荒的画家,最是喜欢到附近来画画了。这里的木桥、风车、枫林、河流,都是他心头的最爱。虽然他父母让他去当个餐馆老板,但是他只爱着自己的绘画事业。有人说他把大草原上的太阳画得如金盏花,说他画过一幅五只麋鹿和一只沙漠红狐狸……她应该会亲眼见到,他把那水底清丽倒影也画得出,那朦胧水波在轻轻地荡漾,那奇形怪状的楼房桥梁树木,原来也都可以是活物。他把她腹部下那片乌黑亮丽毛区画来,也是那么生动,几乎每一根都清晰可见。只是他把她两粒乳蒂上鲜红色绘画浓烈了点,有点发紫了。呵,那也是去年的一个阴雨天,她在房间里对着镜子看到的情景呀!
阿荒应该是一个知识丰富的人,他有西洋画的专业知识,他应该对什么事都能知晓。他如数家珍地说了大半天,她虽然听不太明白,但是她就喜欢听他说话。
阿荒偶尔也会吸点烟。他会打出漂亮的烟圈。
这个时候,她听到楼梯上响起一阵脚步声。这种情况令人十分厌恶,但是肯定会发生的。阿荒必须得马上离开,在她转身之际,阿荒果真是不见了。只有那些个烟圈,还轻轻地在房间半空里飘荡。
男人走进房间里问她怎么会有烟雾呢?她说是自己刚刚抽了一支烟。男人鄙薄地瞧她一眼,讥讽地说,她不是说她不喜欢男人身上有烟味吗?男人当然不知道,这个烟味是阿荒呼吸出来的,阿荒的烟味她是喜欢的……
男人有时带着点怨恨说:“紫渔,我要怎么样才能打动你的心呢?”
她猜想男人有时只为要做这一件事才强逼自己做下去。不然他不会常到半途就软挂下来,整个儿萎缩而停止活动。这时他总有点沮丧地爬落她的身子,独自靠在床上默默地去点燃雪茄烟。她怀疑男人身体内的那点男人欲望,只是被收养在他肉体内的不属于他自己的一只小猫或小狗,也可能是一条毒蛇。
男人怀疑她与什么男人有过点什么关系。这个夜晚,男人在房间里开始对她进行审判。
她说出了她的思想里确实有一个恋人,用余庆嫂的话来说,她有一个情人或有一个姘头。但是她说她从来没有真个躺在阿荒的怀里,让他捏画笔的手指头来触摸她胸乳上两粒乳蒂。
男人久久地瞪着她看,一会儿,发狂般哈哈大笑,然后转身狠狠地甩门走掉。她在那个夜晚老做一些可怕的噩梦。她梦见男人跑入那个“他”生活的鬼魂世界,他要把她所爱的那个阿荒给杀死。她惊醒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她突然想到,男人会不会跑入她的私人房间,把那张刊登阿荒照片的报纸撕掉。她怀疑男人可能会去做这件事。她连衣裙都没有穿好,就起身出来直奔四楼。她想她不能让男人撕掉她阿荒的照片。
在淡蓝色的月光里,粉白墙壁上还贴着阿荒的照片。那个夜晚男人没有来过她的私人房间。
后来男人还是警告说,他会想办法干掉阿荒的。她突然说,你根本没有办法能对付他!男人紧张地板着脸孔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得意地答道:“他已经死过了!”
紫渔又说她身上的每处肌肤都被那个鬼魂抚摸过。他那一脸惊恐里显现出无奈与迷惑。她男人对死人是毫无办法的。她笑了一下。她想没有谁能够毁灭掉她的阿荒。
男人掏出手枪对准她的眉心,她没有一点儿害怕。她只把眼睛轻轻地闭上。她猜想,男人手里手枪的子弹将如何穿过自己那个光滑额头,感觉是否如大热天里那点冰冷越过身体的某个部位……可惜枪声响过后,她一点事都没有,只是她头顶上的那盏吊灯被打碎了。房间里没有了光亮,只有窗外那淡蓝色的月光……她睁开眼睛看到一张愤怒而又沮丧的脸孔。男人离开时驼掉的背影,很像一个很老的老头,但是男人还不到四十岁哩。
后来余庆嫂在无意中透露出一句话,她男人走时,她的嘴角露出一个得意又狡猾的微笑,有点冷酷,也叫人瞧着心寒……她似乎对什么有把握得胜的……毫无疑问,当时余庆嫂明里不在当场,但她暗里一直在旁边偷窥这件事的全部经过。她弄不清楚,余庆嫂当时躲在什么地方来偷窥她的?当时的环境有三扇门,余庆嫂究竟躲在哪一扇门的后面呢?
第二天的夜里,紫渔悄悄地走过男人那个平时独自去待的房间,她从门的缝隙里看见,男人正恭敬虔诚地跪在红面关公雕像面前,如同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他似乎在自愿地接受处罚。但关公只手抚着长须,他也没有扛那柄青龙刀。她想那关公原来也只是一个疬鬼,后来经点化才变成了仁义之神,难道男人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吗?
那天吃早饭时,男人突然问余庆嫂,神灵是不是真的存在?窗外有阳光照来余庆嫂的脸孔,她先惊慌一下后又茫然一下。她真诚地点了点头。男人快慰地笑了笑。他吃过饭后温和地对她说,他今天会去学校参加一个活动,是去给孩子们颁发奖品。
那一段时间里,紫渔突然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她过去对余庆嫂所做的事偶尔会故意挑剔,比如在余庆嫂淘米时她会站在她背后瞧着,然后故意指责一下,她应该多淘洗一次,不然口嘴会吃出一种米的气味,如此,余庆嫂会低下头,表情也十分沮丧。她回到房间后就抿着嘴儿来笑。但在这几天,她是连什么都不想理睬的,即便余庆嫂端来糊焦味的饭菜,她也不想说她什么话。
这个夜晚天空又在落大雪了。她又看见大风车边上的廊桥,桥头左手有一根木桩,上头有红丝带在迎风飘舞。一会儿,红丝带不飘了,风似乎也在安歇,雪花就垂直地落下。
紫渔发现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有见到阿荒了。她内心有点焦虑。她在这个雪夜跑出来时,余庆嫂应该在她房间自个的被窝里。她为不去惊醒余庆嫂,从楼梯下来时,她愿意脱掉脚上鞋子轻轻地走下来。
她身穿雪白的丝绸睡衣。她赤脚踏过雪地。今夜阿荒也说:“紫渔,天空落起雪来真的好看!”她与他就在廊桥里相拥而坐。
雪花儿怎么从他们的身上飘落?廊桥的屋顶怎么不遮雪花儿?想想这样也不错。雪花儿一直在她与他身上堆积。如果他们坐到明天,他们一定会变成晶莹通亮的雪人。
只是奇怪,她的行踪怎么还是被余庆嫂所发现,第二天吃过午饭后,她坐着喝咖啡,余庆嫂就问道,她昨夜赤脚站在大门口许久,只望着前面远处木桥来发呆的做什么?如此,她昨夜与阿荒雪夜相会的美好感觉全被余庆嫂给破坏了?她对此十分生气。直到傍晚,余庆嫂在客厅端东西踩着她的香蕉皮,跌出个四仰八叉的模样,她才算是报了仇。她脑袋里那个与阿荒雪夜相约会的情景才算返回来。
男人是在三天之后才回来的。他脸上的胡须越发多了,人也变黑了。他有点风尘仆仆,也有点高兴与得意。他把棕灰色披风外套挂落屏风前的维纳斯断臂衣架上后,跑过来站在她眼前。他的眼睛在看她时嘴角边露出一个阴险的微笑。他说,我对你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我去调查过了……他在生前有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他死后就安葬在附近城市的墓园里。
男人是硬带她去了那个墓园的。他要证明给她看,那个叫“阿荒”的男人真的死了。男人说死人是不能谈恋爱的。
她早就对他承认过阿荒只是一个鬼魂!就算她见到那块写了名字贴了照片的墓碑,她伤心过几天后,她还是会想出自己的办法来。她可以答应阿荒,把他的家搬往那个新地址,也就从那座破旧的古老宫殿里,搬往一个集体公寓里去居住。这种事情想来丝毫也不复杂。瞧,这不她又渐渐地听到了阿荒的脚步声?这不她又看见廊桥,看见那座停歇的大风车开始旋转起来。她始终相信,她男人是没有办法打击掉她脑子里的人与事。
只是后来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个突发事件就是她男人突然死掉了。
在唐人街附近的一条冷街里,男人被从三个不同方向扫射来的子弹给打死了。这一件新闻在当地报纸上连续登了好几天。报道说,警察从男人身上总共找到一百多发子弹。同时死去的还有男人的两个保镖。
然而,她的父母与男人的亲戚,两方面的人都在为如何分配巨额财产而起纠纷。
紫渔突然想找一个舒适而安静的地方躲起来。会有这样的地方吗?她独自在房间里把这个问题问阿荒。阿荒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神情是坚定的。阿荒说,紫渔,只要你试着相信有这种地方就会有的。阿荒说她如果不喜欢如今的这种生活,他们可以离开走掉。她可以选择一个月夜,他在廊桥附近等她,他们可以从这河流游入大海深处去。阿荒说,在大海深处有一个地方非常美好,并非外头人所说,海底只有礁岩,只有浑浊而充满黑暗,只有大鲨鱼来吃人……这个说法不对。
过去曾经说她有病的父母,现在强调她没有病,只说她不喜欢说话,人有点儿内向。男人那一方的亲戚努力证明她早年就有病,她未嫁之前就有头脑“分裂”病,她嫁过来后没有为男人带来过家庭幸福。最后男人之死亡她在间接上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余庆嫂是两方面的人都想拉拢的对象,两方面的人都在背后许以种种利益。父母亲希望通过她而后掌握男人所留下的财产;男人的亲戚是想排除掉她,至少在公司运作上要排除掉她。
紫渔想她已经与阿荒交换过意见,知道自己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她的这个选择,他们两方面的人都不会知道。是律师说的,不,是阿荒说的,如果她想跟随他离开这个世界,那么男人留给她的财产,她可以交给慈善基金来管。她如果把这件事情做好了,她就可以与阿荒一起离开走掉。他们选好一个月夜,顺这条河流游到大海深处去,那样会开心许多的……比如阿荒,如今她每见到他时精神越发开朗,脸色也变得红润。阿荒一定生活得不错,他当然想带她到他生活的地方去……按照计划,她会与阿荒一起从廊桥那儿跳落河流,然后游向深海。阿荒会一直在等着她的。她内心的这个秘密,外头的人,包括她父母也都不知道。
(本文系本刊特约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