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的青春在路上
2015-09-01顾野生
顾野生
“当出走与壮烈是一个女子的全部选项。从此,她别无选择。要么死亡,要么奔赴远方。” 那时候我们热血沸腾,我们谈论切·格瓦拉,喝着二锅头念着破破烂烂的艾伦·金斯伯格的诗歌,期待有一天可以卸下包袱,像杰克·凯鲁亚克一样在路上。我发疯了一样读着扎西达娃的藏体小说,试图喂饱我那乳臭未干的想象与行囊。19岁那年,在与大学失之交臂之后,上帝委婉地满足了我的流浪夙愿。我如愿以偿地在路上,前往当时全国唯一一个不通公路的县城墨脱支教。 “荒蛮,除了荒蛮,这里一无所有。 但你可以,在这里找到古老中国的所有想象。” 去往墨脱的路途非常遥远。这种遥远,不是空间距离。而是一种时间距离,就像重返古代一样遥不可及。马蹄与美人,道路与背夫,雪崩与泥石流,它引发的一系列词语都指向过去式,我有点惶恐,担心自己不足以与古老而荒蛮的岁月对话。
抵达墨脱县背崩乡得第一天,那是八月炎热的午后,太阳毒辣,我背着吉他走了二十里,汗流浃背。抵达背崩乡小学后,背崩乡小学副校长为我腾出一间空房,张罗一张铁床、被子和枕头。得知我写作,又让人还给我找来一张桌椅,安上电插板,配上一个锈迹斑斑的洗漱盆,依旧空荡荡的房间终于有了些生气。房梁上还有不时来巡逻的老鼠窥探我的一举一动。它们曾是我一度最为亲近的“同居室友”。房间没有风扇,身上的T恤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我不时用冷水毛巾擦一下身。学校没有洗澡房。学生们都是到河里洗澡的,我天生“旱鸭子”只好另想他法。擦身几日,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午夜,趁大伙儿都睡了,我与一个女老师,打着昏黄的电筒,悄悄跑到全校唯一一个有水龙头的地方。一人把风,一人脱光衣服洗澡。墨脱气候早晚有明显的温差,水龙头的水直接淋在身上,稍驱散多日来焦灼的热气,实在大快人心。我们不敢贪恋凉水之欢,耳目变得异常灵敏,四周一丝风吹草动,都让我们生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上茅房的人不时从这途径而过。这样的洗澡,可谓是大胆。后来,女老师们纷纷效仿,深夜去水龙头边上洗澡。男老师或学生若见有电筒光亮,都会绕开避行。
我在背崩乡度过了19岁生日。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门巴男子,从墨脱县城回来给我送了一个热水瓶,他无意撞上我的生日让我感动不已。他送我热水瓶与我饮酒有关。
门巴人嗜酒,鸡爪谷酒就是他们最生津解渴的茶水,我找不到开水喝,也学着门巴人每天以粮食酒当茶。那段时间酒不离身,白天上课,晚上饮酒写作。退休的仁青校长经常带我到门巴族家做客。一进门,主人就已为准备了三大碗迎客酒,若没有一个好肚量恐怕难消。这是一个嗜酒如命的民族,有些人每年收入的粮食几千斤,一家子要喝掉六七支竹筒的黄酒。一竹筒的黄酒要用粮食三斤。算下来,喝的粮食酒比吃饭还多,粮食大部分都用来酿酒。背崩乡一个退休的老干部,他家的黄酒,酿得特别香醇。他平日无事,就坐上窗前,独自喝上几口,一天下来能喝掉两支竹筒的酒。他告诉我,门巴族的老人基本上都没有风湿病,就是因为喝黄酒。黄酒有助于大大减少患风湿病的可能性。显然,这里的老人都显得苍劲有力。我所见的门巴族老人都很长寿。耄耋之年的老人,身体硬朗,说话清晰,做事有力。喝起黄酒来,其豪迈一点都不亚于年轻小伙。
每到入夜,我已是微醺状态。这里一无所有,连分散你精力的事情都无。在这种巨大的空无,你会发现更为广阔的充盈。如梵音无处不在,山河杳远。除了弹琴教书,读书写字,守着世间最美的江河度日,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怠倦。也没有任何人能闯进这寂静的生活。时间忽然被一再拉长,像一部冗长的电影。
“我吃光了这辈子所有的黄瓜 日后,再也别让我吃黄瓜”
除了背崩乡的学生之外,其余各乡各村的学生都住在学校,学生一周回家一次,早中晚饭都在学校饭堂解决。老师则几个人一组有一个单独的伙房轮流做饭,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村民背黄瓜,青椒等蔬菜来卖。曾有一段时间正是收获黄瓜的季节,每天两顿顿顿有黄瓜,老师们换着菜式做黄瓜。什么罐头肉炒黄瓜,清炒黄瓜,酸辣黄瓜,青椒丝炒黄瓜,黄瓜汤……
夜幕时分,我坐在电脑前写作,敲门声就像断断续续的停顿,已经是第三回了,瞥了一眼角落,迟疑半晌,还是起身开门,一个背着背篓的小女孩低下头。我轻声问“孩子,有事么?”她抬头看了看我,又低下头去,一只手从身后拿出一个黄瓜。“老师,您要黄瓜吗?”这句话,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说出口,我不知道她之前走过多少间老师宿舍了,也不知道这句话反复酝酿过多少次。那句原本准备好的“谢谢不需要”连同口水吞咽下去。“多少钱一个?给我来一个吧。”她简直不敢相信,抬起头说“五块钱”。我把钱递给她,她把零钱数了一遍,又折平整。她与我说了声“谢谢”,她和小背篓一起,消失在阒黑的夜幕。我关上门,把黄瓜放在阴凉的角落。角落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黄瓜并排在一起,鲜嫩得像一张张孩子的脸。看来明天又是“黄瓜宴”,我干脆打开门,将风放进来。
乡里若人要杀猪,杀牛,会来学校提前通知一声,预定好几斤肉,在约定的时间去村民家买。若去晚了,就要空手回来了。杀猪宰牛的机会很少,每逢遇上重大节日之前,乡民都会组织杀猪。当然平日在背崩乡商店你也可以买到一些肉类罐头。这里的物价很高,通常是内地的3到5倍。孩子们最快乐的事,便是在大汗淋漓的时候,到商店买一瓶20块钱的冰镇可乐解渴。这里无论是矿泉水,可乐雪碧都要20块。这里的鸡更是要300多一只,每年徒步来墨脱的人络绎不绝,但未见对这里的环境有太大改变。乡里只有两家旅舍,木头搭的简易房子,睡的是大通铺。旁边有一家餐厅,菜都是现成应季节的,有什么吃什么,想吃菜直接在在田里摘,洗好了让锅里一炒,怎么都好吃。
“通路之后,我再也没有回去过墨脱 再也没有打听过关于背崩乡的消息。 我不愿意。因为知道得更多 反倒失去那些记忆。”
这里物资匮乏,由于长期与外界隔绝。墨脱公路修了半个世纪,每次都因雪崩或泥石流冲断,背夫顺衍而生。所有来自外界的东西,历史以来都是通过背夫的肩膀扛进来的。
有一次,我给五六年级的学生出了一道作文题目,“背崩通路与我的小小梦想”,这是一次有奖征文比赛。孩子们各个摩拳擦掌,准备来一场纸上较量。三天之后,我收到一叠作文。几乎所有孩子都盼望墨脱早日通路。次仁在作文中写道“如果墨脱通路了,爸爸就不用再干背夫的活儿了。也就不用再冒着生命危险翻雪山,过塌方,穿峡谷……如果墨脱公路早通的话,爷爷就不会在翻雪山遭雪崩了…我真心希望墨脱公路早日开通,我要给爸爸治治肩。”达娃卓玛说“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有一辆车,载着爷爷奶奶出县城。他们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县城,更没有看过汽车。他们从不知道汽车是什么,长什么样的。我想让他们坐汽车,听汽车轰隆隆的声音。”平日调皮捣蛋的孩儿王桑达没想到也参加这次征文,他写道“我的梦想就是不再被父母逼着干农活,我会好好读书,走出墨脱,做一个真正对社会有用的人……”
后来,墨脱隧道打通了。半个多世纪没有解决的天路,真的修通了。墨脱通路的确是门巴族人千百年来内心的热切愿望。有一些老人,他们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墨脱县城。他们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封闭小城,须臾不离半步。从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精彩,也无从得知外面的世界有多大。一百多年来,背夫是时代的弄潮儿。他们以生命作为代价,走在一条艰险的古道上,汗水与尸体在大地上铺就了如今驴友的自虐的徒步路线。他们一只脚沟通外界的现代化工业文明,一只脚还挣扎在原始农耕社会的泥淖里。他们将现代文明驮在自己的肩上,承受着失去生命的风险,为荒蛮的墨脱带来了一束希望之光。
我们无法理解背夫的艰难,无法理解门巴族人对外界的向往,更无法理解一个民族的百年来的苦难。他们等了一百多年,盼了一百多年,修了无数次,电石与火光凿出无数个日夜的悲喜与忧愁。从1953年开始,一直在修墨脱公路,可每次遇上大塌方,泥石流的冲击,瞬间冲毁了所有的道路和桥梁。当你看到抢修多日道路,又被一场夜雨给冲垮得面目全非,你不禁不放声大哭。为了修路,死的人不计其数,门巴族人生存的绝望和希望都寄托在这条常年让他们悲喜交织的墨脱路。
现在,墨脱已经通路了。墨脱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地理名词,而是成了茶余饭后用来谈资的话题。大多数人谈论墨脱的时候,真正的墨脱已经离他远去。他们的目的更多的出于一种“征服”而不是“理解”。除了掠取几张照片,证明到此一游,用以满足内心深处的虚荣心,和填补他们内心的无法排解的空虚,他们一无所获。事实上,墨脱无意获得众人的嘉奖。莲花的圣地,始终是在远方。
我不否认后来墨脱成为了我很长时间内的叙述对象。不是因为我抵达它,相反正因为脚步的抵达,反而越发觉得遥远。这种遥远是时间性的,绝不是一个游客到此一游。我不能像渔人忽逢桃花源一样,轻易泄露行踪。这是一片绝无仅有的桃花源,它成了每个人内心深处试图逃离而回归的原乡。
?离开背崩乡之后,有一种忧郁在胸口迟迟未曾散去。阐述它是多余的。或者说,“发现”它就是多余的。它无意出现在大众面前,也无意成为众人猎奇的对象,或成为另一个精神家园。它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它的存在印证千百年来祖先们的生活美学。静守着山河,晴耕雨读。卡尔维诺说,每到一个新城市,旅行者就会发现一段自己未曾经历的过去:不复存在的故我和消逝事物的陌生感,在等候着你。记忆中的形象一旦被词语固定,就给抹掉了。“波罗说。“也许,我不愿意全部讲述威尼斯,就是怕一下子失去她。或者,在我讲述其他城市的时候,我已经在一点点失去她。” 我又何尝不是,那么吝啬地,回忆。